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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欢

_7 刘瑜(现代)
我是山羊座的。怎么,你信星座吗?
有一点信吧。其实也不太信。
那你给我说说,山羊座的人是什么样?
一般都比较要强吧,唉,其实我也不知道,瞎说的。
那你是什么星座?
水瓶。
水瓶座的又是什么样的?
不知道,比较简单,像我这样的。说完他又笑了起来。
两个人都笑了,笑声下去以后,两个人又陷入了空旷的沉默。
那你是什么血型呢?红色风暴又问。
B型。
好啊,B型的都挺浪漫的。
不会吧?我一点都不浪漫,浪漫的话,也不会学什么化学。你是什么血型?
A型。
我听说A型的人都特别稳重,特别可靠。
嗯,我就特别稳重特别可靠。
唐小瑛笑笑,又开始在沉默中挣扎。那——十秒钟后,她最后憋出一句——你是属什么的?
我属狗的。你呢?
我属虎。
属虎挺好的。
属狗也不错啊。
两个人又都温柔地笑着。笑着笑着,唐小瑛突然冷不丁打了一个喷嚏,正尴尬地找纸呢,一张餐巾纸从红色风暴的手里递了过来。
倒是挺温柔宁静的一个人,唐小瑛心里生出一点小小的感动,可就太安静了。
平时,唐小瑛也不是一个多么健谈的人。她本来也不多愁善感、愤世嫉俗,所以对很多事物缺乏看法。用红色风暴的话来说,就是比较简单。用夏力的话来说,就是比较没劲。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比较淳朴。一般来说,她将自己的这种淳朴归结为自己的理工科出身。“我们学理工的,都特别淳朴,没有你们学文科的那么多花花肠子!”她平时总是这样教训夏力。和夏力在一起,他比较能侃,所以唐小瑛的淳朴似乎也不是一个问题。但是现在,和一个更简单的人在一起,唐小瑛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来真的是一个挺没劲的人。
和夏力相处的这几年,早已使唐小瑛意识到,男人能不能侃,对这个世界有没有很多看法,实际上是无关紧要的一件事。如果你是成功人士,有实力,那么你的那些看法,就会有很多人来听,这些来听你讲话的人,就会把你的那些看法称为才华。如果你狗屁不是,那么你想得再多、说得再多,都不会有人理你,你的那些想法没人理睬,烂在空气里,就不是才华,只是废话而已。
夏力就是一个被废话埋没的人。
问题是,唐小瑛虽然不介意沉默的男人,但是她知道,沉默的男人一般都不喜欢沉默的女人——他们喜欢那些活泼开朗的女孩,那些说话充满灵气的女孩,那些娇滴滴地说着一些废话的女孩,而她除了撩头发、喝咖啡以及穿粉靴子,似乎也无所作为。她抬头看沉默对岸的这个男人,这个虽然秃头、微胖但是年薪毕竟十到十五万的律师,感觉他好像一把沙,慢慢地从她的指缝间流走。
唐小瑛努力搜索着自己的大脑,试图找出一个能引起热烈反响的话题,大脑却仿佛一棵已经秃顶的摇钱树,怎么摇也没有一个子儿落下来。
呃,在继二三十分钟断断续续的交谈之后,两个人的见面时间似乎凑够了一个小时,已经体面到了说再见不算太唐突的程度,于是,红色风暴抓住时机,表达了尽早解脱的愿望,他说,你晚上还有事是吧?我就不耽误你了,下次你有空的时候,我再好好请你吃个饭吧。
下次下次下次,哪里会有什么下次?唐小瑛沮丧地想。她站起来,仿佛一个演砸了的话剧演员,被当场嘘下台去。她垂头丧气地跟在红色风暴后面走,走到地铁站处,跟他说再见。
那就……以后再联系了!红色风暴推了推他的无框眼镜,憨厚地笑道。
嗯,再见。唐小瑛最后看了这个秃头、微胖、年薪十到十五万的律师一眼,往地铁下面走去。站在破旧的地铁站里,她靠墙呆呆地等着车,心里生出一点伤感。这个世界是多么的奇妙,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莫名其妙地干掉彼此的一个下午,然后再分道扬镳,有那么一点微渺的感动,但是明天早上再起来时,他上他的班,我上我的学,又是地铁里不相干的两个人而已。
15
然后就到了晚上,坐在中国城的某餐馆里,对面是一个叫蜘蛛侠的人。
蜘蛛侠给唐小瑛的感觉就是两个字:别扭。他也算是热情的,长得也算是及格的,但说话怎么就那么别扭呢?无论你表达一个什么观点,他都要反驳,仿佛这不是一场谈话,而是一场围棋赛,你每下一个子,他就要上来堵你一把,等把你堵得走投无路了,他就赢得了这盘棋。
他的口头禅是:那也不能这么说。
你是干什么的?
在一个市场调查公司做分析。
听上去挺不错的。
这有什么不错的?反正就是混呗。
你不喜欢你的工作啊?
那也不能这么说。喜欢也得做,不喜欢也得做,喜不喜欢都没有什么意义。
唐小瑛小心翼翼收起这个话题,开始低头喝汤。
还是做学生好啊,特别单纯,蜘蛛侠突然说,无忧无虑的。
什么无忧无虑的?唐小瑛笑道,我现在都快被我老板逼疯了,我们老板特黑,逼人干活是没日没夜的,烦死了,典型的一个资本家。
那也不能这么说。美国社会就是这样的,我给你提供工资,你给我提供劳务。人家逼你,是因为上面还有人逼他啊,人家的grant,也都是辛辛苦苦讨来的,花起来自然心疼。以前国内的老板一团和气,请你吃大锅饭,谁不和气啊?
本来唐小瑛还想争辩两句,但是一想到任何争辩,都只是给他自我表现的可乘之机,也就闭了嘴。
而且,人也根本不nice。我还时不时给他倒点茶、夹点菜什么的,他怎么一直只是在自顾自地吃呢?唐小瑛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下愤懑起来。
最可气的是,竟然连他自己提出的观点,只要你附和一下,他也跳出来反驳,以保持他居高临下的姿态。
其实跟老美打交道,倒是更容易一些,更单纯一些,没有那么多拐弯抹角的东西。我就特受不了很多中国人特别口是心非的习惯……蜘蛛侠漫谈道。
是啊,我们办公室的几个老美都挺好的,有一个美国男生,家就在New Jersey,有一次感恩节,还叫我们几个中国学生一起去他家玩,他妈特别好,特别热情……唐小瑛附和道。
那也不能这么说。美国人的热情,经常特别虚伪。跟中国人不一样,中国人跟人打交道的时候,一开始可能会比较冷淡、戒备,但是一旦热情起来,就比较真诚。美国人的热情,就是一种习惯而已,回头你欠他两毛钱,该让你还,还让你还,一分钱不能少,他们的热情里面,没有什么感情因素,特别虚伪。你要以为老美对咱们真的多么好,这也是一厢情愿,我看。
不是你说美国人好吗?唐小瑛愤愤地想,我不过也就是附和一下,让谈话愉快一点,你以为我真认为老美多好啊,真是的,人家再好,跟我的世界也没有什么真正的交集,我又care什么?但她忍了忍,没有把话说出口,说出口的只是:对,美国人的热情和中国人的热情,内容不太一样,老外热得快,但是不真诚,中国人热得慢,但是比较真诚……
那也不能这么说,中国人现在都不把朋友当朋友,而是当资源,真诚得起来吗?你们在学校还行,还能交几个真诚的朋友,出了校门,我跟你说,根本不会有谁对你真诚,都是看你身上有没有什么好处可捞……
唐小瑛笑而不语。
你不是喜欢抬杠吗?我不说话,让你没杠可抬,看你怎么表现!反正唐小瑛也看出来了,这种找别扭的人,还不如夏力呢,说话跟拧麻花似的,累不累啊?反正跟他也没戏,得罪他也无所谓。一个小时之后,唐小瑛干脆不说话了,也不给他夹菜了,自暴自弃地猛吃菜,时不时地抬起头来嗯嗯啊啊两句。
白费了这一脸的粉底,一嘴的口红了。白费了这一晚上的时间了。白费了坐上地铁时的那一点振奋了。唐小瑛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果然,蜘蛛侠那边由于批判对象供给不足,言语渐渐稀疏下来,及至最后断流了。
Jeniffer你是不是挺不爱说话的一个人啊?
是啊,我这人笨,不会说话。
女孩子,文静一点也不错。
是啊。
不过也不完全是这样。你看中国的女孩子啊,叫什么什么静的特别多,什么张静啊,李静啊,刘静啊,王静啊,估计全中国怎么也能好几百万,其实静是什么啊,就是不要有个性,说白了,给女孩取名字叫静,就是要抹杀女孩子的个性。
没这么严重吧?我以前认识一个王静,特别有个性。
那也不能这么说。她有没有个性是一件事,她父母想不想让她有个性又是一件事,这两者没有必然的联系。再说了,我说的是一个大致的情况,并不是具体个案。反正中国那种文化吧,特别容易培养出像你这样文文弱弱的女孩。
唐小瑛一愣,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突然往椅子背上一靠,冷冷地说:你不就是想说我这人不说话,特别没个性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中国人的性别教育,特别有意思。
有什么意思呀?我怎么不觉得有什么意思?
蜘蛛侠一愣。愣了一会儿,笑容又从嘴角边泛起:你太敏感了,我没有那个意思,不是说了吗?我只是说一个普遍情况,并不针对具体的个案。
欺软怕硬,唐小瑛心里冷笑一声。
于是这个夜晚的尾声部分,变得简单明了。十分钟后,她借口有事,和蜘蛛侠告别了。踩着她的粉靴子,走在寒气袭人的初冬,唐小瑛突然觉得神气活现。她觉得自己对蜘蛛侠那顿小脾气,发得太对了,太解恨了。由此她又推导出一系列的思索:尊严这个东西,其实是和欲望成反比的,你想得到一个东西,就会变得低三下四、死皮赖脸,而当你对眼前的这个人、这件事无动于衷的时候,尊严就会在你心目中拔地而起。想通了这个道理的唐小瑛,很有尊严地走在纽约的街头。一个小时后回到家里时,她还在为自己的这个顿悟而得意,直到接到夏力的电话。
喂?你他妈上哪儿去了,怎么一天都找不着啊?夏力懒洋洋的声音在电话那端升起。
于是,握着电话筒的唐小瑛,站在她那两只可爱的粉色靴子里,发现自己关于欲望和尊严的顿悟毫无意义。说到底,为了摆脱一些东西,她必须得到一些东西,而为了得到一些东西,她又必须放弃一些东西。说到底,这就是人的欲望。明天早上起来,她还是会死皮赖脸地活下去,脸上那厚厚的粉底上还是会堆满机械的微笑,嘴里蹦出的,还会是那些不假思索的嗯嗯啊啊。
两天后,她的电话留言里,有蜘蛛侠的声音:Jeniffer,怎么样?那天跟你聊得挺愉快的。你周末有空吗?有空的话,到我们New Jersey来玩一下吧……
话都没听完,唐小瑛就切断并删除了这个留言。男人啊男人,都是受虐狂,你理他,他就不理你,你不理他,他反而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放下电话的唐小瑛,发了一会儿愣,突然有种想放声大笑的感觉。那种大笑的冲动,在腹部滚动着,慢慢地升起来,在胸腔扩张开来,减速度地冲到喉咙,然而,到达脸部时,已经变成了强弩之末,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力量,在唐小瑛的嘴角拉出一个淡淡的冷笑。
16
继大虾、不厌其唐、红色风暴和蜘蛛侠之后,唐小瑛还是不屈不挠地在恋爱市场上兜售自己,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又会晤了东北松子、彼得123、三脚猫等数十位适龄男网友。从小唐小瑛就是一个要强的女孩,她就不信了,在成功地取得小学五年连续三好、中学全国化学奥赛二等奖、大学连年奖学金、出国顺利进入一流大学等等诸项荣誉之后,她就搞不定“解决”这个project,搞不定一个像样的男人。不是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么?不是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吗?不是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吗?事实上,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已经对像样这个概念,做了技术性的调整:以前定下的十到十五万目标已经悄悄地被五到八万所取代,最初定下的身高一米七五底线也悄悄地退到了一米七,至于风趣幽默、阳光灿烂这些虚无缥缈的标准,早就不再作为基本条件,而只是作为bonus出现在她的审美标准里。
问题是,她还是没有找到这个project的答案。
不是对方莫名其妙地消失在她的视野里,就是她自己莫名其妙地消失在别人的视野里。和三脚猫的dating,甚至都成功地跨越了第一次见面的尴尬、第二次见面的沉默,却在第三次见面之后前功尽弃。那天,他在一家中国城的餐馆里,为他们点的一条鱼到底是死鱼还是活鱼,和服务员争吵了长达二十分钟之久。看着他那涨红的脸上激愤的表情,听着他语无伦次地论证活鱼的味道应当是什么样子,唐小瑛想,人矮点没有什么,没有幽默情趣也没有什么,爱唧唧歪歪也没有什么,但是又矮又没有幽默感还爱唧唧歪歪,这就令人难以忍受了。于是回家以后,她在那个候选人名册上,又悄悄地划掉了那个名字。
其实我根本不是一个贪心的人,爱爱你说我贪心吗?坐在爱爱家客厅的沙发上,说到这句话时,唐小瑛几乎都激动地站了起来。我不是要找一个多么优秀的人,一个百万富翁或者超级帅哥什么的,无非就是找一个各个方面都过得去的人。我自己虽然不是什么国色天香,但好歹各方面也过得去吧,长得也能见人,做菜也拿得出手,性格也还不算变态吧。我就不明白,我怎么就这么倒霉,找不到一个像样的人。
哎呀,这种事情,其实是可遇不可求的……对了小瑛,你觉得我剪短头发好看吗?
哎?当时不是你说我不能坐以待毙吗?
方爱晶无语,撇了一下嘴,心想,我不就是安慰安慰你吗?其实你为什么找不到像样的,这不是明摆着的吗?长得一般般,性格又没有魅力,每天抱怨这抱怨那,除了抱怨话什么都不会说,三十了,还指望男人对你趋之若鹜啊。
见方爱晶没说话,唐小瑛又接着说,其实我何尝不知道爱情这种事,是可遇不可求的呢?问题是我要是坐以待毙,那我老了,后不后悔啊?横竖都是死,斗争了再死,也死得光荣一点。
小瑛,你觉得我剪短头发好不好看啊?我特想剪一个短头发,就是梁咏琪那样的短发,可是刘广说我还是长头发好看,可是我都留了这么多年的长发了,真想换一个发型,刘广说女孩子……
唉,每次说到我的事,她就要去扯她的事,唐小瑛愤愤地想,刘广左刘广右的,烦死了。
就是那个晚上,唐小瑛回到家中,对着自己的候选人名册,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弹尽粮绝:三个月下来,她已经把交友网里身在纽约地区的、像样的、又有意接洽的男生见了一个遍。诚然,男人,正如女人,在网络上是络绎不绝的,但是在一定的时段和地点里,对能力有限的开发商来说,它的有效供给又毕竟有限。唐小瑛瞪着那个小册子上的名单,觉得有必要重新分析一下以往的数据库,看看其中有没有值得回收利用的人物。
她的分析过程是这样的:在小本子上列了一个简表,纵列是各个男ID的名字,横排是衡量其优劣的各个指数——身高体形、长相、学历、当前事业、发展潜力、性格、人品、对我的兴趣度、才华智力、气质风度。对这些指数,她打出分值,其中10分是最高分,0分是最低分,总分为100分。她把这个表叫做Guys?Dating Performance,所以也可以简称为交友的男性GDP表现值。对着这个表,唐小瑛时而眉头深锁,时而轻笑一声——毕竟,见过的这一打人中,大多只见过一面,又场景雷同,要回忆起很多细节问题,并不是那么容易,所以回忆的时候,她眉头深锁,而回忆起来之后,她又欣然浅笑。但是她总的态度是力求公正、全面、客观。一个小时之后,结果出来了。令她诧异的是,GDP总分最高的(也就是82分),竟然是一个她早已淡忘的名字:大虾。
大虾,怎么会是他呢?唐小瑛看着这个已经陌生的名字,感到一阵莫名其妙。
就在唐小瑛马不停蹄地走街串巷约会时,我们的大虾同学王徽Alex当然也没有闲着。他也像唐小瑛一样,继续跋涉在纽约的交友圈子里。固然,在追求小花猫和夜归人失败以后,他踌躇满志的精神状态受到了重创,但是从踌躇满志到心灰意冷,也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这个渐进过程的目击者包括香草冰淇淋、六个梦、爱匆匆、小猪巴比等等六七个女网友。最早他试图约香草冰淇淋出来时,眼睛里还残存着对伟大爱情的热情向往。在一个烧烤聚会上,他殷勤地把一串外焦里嫩的牛肉献给了矜持地站在一边的她。但是两个月过去之后,见到小猪巴比的他,脑子里只剩下了今晚要不要上她这个问题;而当她从他身边夺路而逃时,他就喊出了本文开头提到的那句话:我要是就是想找个人上床,干吗不叫鸡啊,鸡的服务还更专业呢!
客观地说,王徽对网恋这一套失去耐心,不是没有理由。任何东西,吃多了就会腻味,网恋当然也是一样。看准一个漂亮女孩,死皮赖脸地给人发信,约她出来,找一个餐馆请她吃饭,故作幽默或者故作深沉,百般地讨好,仔细揣摩对方一颦一笑的含义,第一次面试之后,还要及时跟进……这一切繁琐的搔首弄姿,来个一次两次还行,时间长了,次数多了,只是让人觉得麻木。这一切都让王徽怀念人类还是猴子的时代,那个时候找老婆,哪有那么复杂,对着竞争对手的脖子一咬,然后直接把母猴子给强奸了,多么简洁明了。而现在,程序多么繁琐,更重要的是,所有这些程序,都必须注入饱满的热情。而热情这个东西,又不是精液,今天休息一晚上,明天它又涨了上来。热情这个东西,甚至可能都不是水稻,一年两季,年年如此。说到底,它就是一种石油,在地底下蕴藏千百万年,才能产生那么一点能量,并且用完了就用完了,是不可再生资源。
当然王徽不是没有成功地上手过,比如爱匆匆那个女孩,在和他共进晚餐之后,非常慷慨地捐出了她的肉体,以解决他的性欲问题。但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感到欢欣鼓舞,正如那些从他身边夺路而逃的女人,竟然也不能让他感到失落或者悲伤一样。说到底,上床和上床是不一样的,如果它不是热情的产物,而恰恰是逃避热情的产物,上得了或者上不了,都不再是重要的事。
痛苦,我痛苦得过来吗我?王徽在心里自嘲。发信人家不理你,痛苦一次;最后理你了,约人家,人家不出来,痛苦一次;出来了人家一晚上不给好脸色看,再痛苦一次;约了一次人家第二次不再出来,又痛苦一次。在一个人身上痛苦四次,见八个人,四八三十二,我两个月痛苦三十二次。我痛苦得过来吗?我身上就是有个痛苦键,这么按也得按坏了呀。同理,幸福,我又幸福得过来吗我?
感情上长了厚厚一层茧的王徽,慢慢地,觉得身边这些进进出出的女孩,仿佛公司隔壁快餐店里的pizza一样,中午饿的时候,去买一块,无非是图个方便而已,咬一口,却再也没有了感觉。
却还在出于惯性四处约着女孩,仿佛视觉上的琳琅满目可以填补内心的空空荡荡。每天坐到电脑前,他条件反射般地登录自己的交友账号,在里面机械然而孜孜不倦地转悠着。转悠的目的已经不再明确。爱情?爱情对于三十岁的、身心疲惫的、经历了前交友时代的七次失恋和后交友时代的八次恋爱未遂的王徽,正如摇滚对于八十岁的老头儿,太吵了,太热闹了,他心里已经没有那么多的热情与它接应。
有一天,他就那么在网上转悠着,撞见一个叫scentofwoman的ID,看着她的profile,突然觉得有点眼熟。仔细想想,原来是当初他在交友约会过的第一个女孩。慢慢地,他眼前浮现出一个穿高领黑毛衣的、胸部挺拔的女孩的身影,坐在餐桌的对面,盈盈浅笑。记得她笑得倒是挺甜的,当初为什么没有跟她继续来着?好像是年龄太大了。对,三十岁了。而且当时我不是特别想追小花猫吗?所以这条线索也就断了下去。其实现在好好想想,她对我好像热情还是挺高的,而且样子也挺骚,倒也是一个过得去的女孩,不如……反正我现在手头上也没人,闲着也是闲着。王徽赶紧查自己的手机还有没有她的号码,一查,果然还有。对,就是这个叫Jeniffer的女孩。
于是,事隔三个月之后,在这个冬天的夜晚,王徽又一次拨通了唐小瑛的电话。
17
倒是真巧,放下电话的唐小瑛,坐在床边,发起呆来,昨天刚想起这个人,今天就收到他的电话,莫非——冥冥之中还真是有点缘分?
哼,什么出差了、忙、没来得及联系,全是鬼话!无非是转悠了一圈,比来比去,发现还是我强点,所以又绕回来了。想到这里,唐小瑛有点愤怒,又有点得意。她举起床头柜上的一面镜子,左右打量起了里面那张脸,尤其重点欣赏了她平时最得意的两个部位:鼻子和下巴。挺直的鼻梁和高高的眉骨前呼后应,搭出了脸部的立体感,下巴是时下流行的小尖下巴,微微翘着,划出一个酒井法子的弧度。
质量在这摆着呢,你走多远还得转回来!一个微笑在她微微枯黄的脸上扩散开来,微暴的牙齿从微笑里面钻了出来。
他倒是记得挺牢,说我答应了下次去他家看看,所以这回要“在家做饭给你吃”。想到这里,唐小瑛的心扑扑跳了起来。这不是请君入瓮吗?不行,吃饭可以,上床不行。人家方爱晶说了,中国男人根本不能接受这种轻佻的女孩,今天跟你上床,明天骂你婊子。我要是真想跟人家来日方长,现在就不能将自己全盘托出。她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对了,她说的是,你得留一张牌在手里,不能一下子把牌打光。上次我就是靠矜持才把握住了自己,这回我的矜持都有理论指导了,就更不能轻举妄动了。
把这次约会的基本底线确立以后,唐小瑛踏上了征程。穿着粉靴子的她,神采奕奕地走在Broadway大街上。十到十五万,一米七三,first-tier university,Wall Street,关于Alex的几个关键词,像几只花蝴蝶,在她脑中上下翻飞。固然,过去几个月约会的失败,已经让她开始对未名交友心灰意冷,她渐渐地发现,网络的世界,无非就是一个爱情的高速公路,表面上看你可以开得更快,更远,到更多的地方,然而一个小时一百二十英里的速度,也让你无暇体会路边的风景,而没有风景的道路,走到哪里都是一个样子;但就在她心灰意冷之际,Alex的一声呼唤,重新点燃了唐小瑛对浪漫的憧憬。毕竟,对于一个熟读琼瑶和亦舒的女孩来说,浪漫的定义不就是遇上一个人,然后走失了,然后又在一个黄昏重新相遇么?
怀着这点死灰复燃的兴奋,唐小瑛敲响了王徽家的门。
请进请进!王徽打开门,看见穿浅咖啡大衣的Jeniffer,赶紧往里让。
趁着唐小瑛换鞋这会儿,王徽从侧面打量起她来。三个月过去,反而是显得更娇嫩了些,胸前那个美好的弧度,也不辱使命地挺立在那里。与此同时,唐小瑛从刚才王徽眼睛一亮的开门动作中,已经判断出她今晚的化妆是一个成功手笔。
她深呼吸一口,向屋里走去。
今天晚上做了什么好菜啊?
其实我也不会做菜,就做了一个最简单的,咖喱鸡饭,你不要笑话啊。
印度菜呀,这么复杂的东西,你都会做,真的好能干!
其实很简单的,买那个咖喱粉,往鸡块里一倒,就可以了。
真的?哇,好香!唐小瑛走到屋里,看到桌上已经摆好了两盘浇上咖喱鸡的饭,旁边有两杯红酒,惊叹道,哇,还有酒,好浪漫啊!心里却想,完了,看今天晚上这架势,是凶多吉少了。
香不香吃了才知道啊!王徽笑着往里走,心想,不就是个咖喱鸡配红酒吗,这些女的怎么都这么没见识,上次那个爱匆匆也是,还有那个月朦胧,看到红酒就大呼小叫的,至于吗?走到桌前,他非常绅士地替唐小瑛拉开座椅,并轻轻拍了一下刚刚坐下的唐小瑛的背。
唐小瑛的身体轻轻一震。
哇,真的很好吃,比我在印度餐馆吃的还正宗!
很简单的,我跟你说配方啊——王徽就此拉开了话茬了。他们从咖喱鸡的配方聊到了印度人的劣根性,从印度人的劣根性又聊到了黑人的劣根性,接着又从黑人的劣根性聊到了美国税收制度的不合理性,从美国税收的不合理性又聊到了美伊战争的非正义性。谈话并不热烈,主要是王徽在讲,唐小瑛除了嗯嗯啊啊、不停地眨巴眼睛及轻轻点头,对谈话基本上没有多少贡献。王徽自言自语了半个小时,看着唐小瑛泛红的脸颊,给她倒上了第三杯酒。
时机成熟了,他想,上次爱匆匆也是喝到第三杯酒的时候,开始眼神迷离、言语酥软的。
别倒了,我都喝醉了。唐小瑛娇嗔地说。
醉了也没关系啊,女孩子越醉越好看呢!王徽突然抓住唐小瑛的手。
唐小瑛的手一颤。
好看什么呀?脸红得跟关公似的,怎么好看得起来?……对了,我去洗碗吧。她趁机挣脱了王徽的手,端起两个空盘子,往水池的方向走去。
不用不用!怎么能让客人洗碗呢!
一共两个盘子,有什么好客气的,你做饭才辛苦呢。
王徽也不再推托,跟着唐小瑛走到洗碗池边,帮她把盘中的垃圾倒到垃圾桶里,又告诉她洗碗巾和洗洁精的位置。唐小瑛洗起碗来。只洗了一个,就感到一阵酒气袭来,后面一双手重重地绕到腰间,一张脸也从右肩处探了过来。
她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
怎么办?怎么办?她感到自己突然身陷火海当中,却又找不到出口。问题的难度在于,要甩开他但又不能得罪他,要拴住他但又不能被他立刻搞上床,这是多么细的一条钢丝啊!便是以唐小瑛的精明能干,此刻也无法在这条钢丝上保持平衡。她的脑子飞速运转着,身体却僵在那里。不等她说什么,王徽倒是先开口说话了:你不要怪我鲁莽,实在是你今天晚上太漂亮了!
唐小瑛感到鸡皮疙瘩在自己身上势如破竹地开放。
别开玩笑了,我哪里算得上漂亮?唐小瑛的身体往前靠了靠,头也向前倾去,以摆脱右肩上探过来的脑袋。无奈身体已是瓮中之鳖,再前倾也没有活动的余地。王徽试探成功后,决定放开手脚,他一把把唐小瑛的身体扳转过来,将自己的嘴巴朝她的嘴巴扣了过去。
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唐小瑛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觉得一张圆圆的脸,装载着一个迷离的笑容,全速朝她的脸驶来,还来不及避闪,自己就被压到了这个全速前进的圆脸下面。
唐小瑛极力往后缩,身体往后倒,脸也往后仰,然而Alex左手托着她的腰,右手托着她的脑袋,把她调整到一个正确的接吻姿势当中去,然后把自己的呼吸、酒气、嘴巴、舌头、牙齿、扁桃体,一股脑儿往她嘴里灌。唐小瑛僵在那里,仿佛她是一只茶壶,而王徽是一锅刚烧开的水,开水稀里哗啦地冲到了茶壶里面去。
呃,那个……,等等……,她还试图说点什么,打断Alex的进攻,然而他根本不由她的分说,继续倒他那壶烧开的热水。
就在这时,唐小瑛的手机响了。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唐小瑛赶紧推开Alex,说,我的电话,不好意思。Alex退开,笑眯眯地看着她走开。
坏了,是夏力的电话,今天怎么忘了关手机了?唐小瑛拿起电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脑子本来就乱,电话铃声只是搅得她脑子更乱了。于是她硬着头皮按了接听。
喂?
你上哪儿了?怎么最近老是找不着你?!夏力上来就气势汹汹。
嗯……我在一个朋友家。
什么朋友啊?
唐小瑛一时语塞。如果她不说一个朋友的名字,夏力会有所察觉。但是如果她随便说一个熟人的名字,那么Alex又会知道她在骗人。从她做贼心虚的角度说,她觉得他马上就能推断出那边讲话的,就是他男朋友。反正无论怎样说,都会有一个人有所察觉。她愣了两秒,说:我现在忙着呢,回来我再跟你说,好不好?
是不是忙着跟情人约会呢?我靠,还神秘兮兮的。
唐小瑛的心一沉,嘴里还在温柔地应付着:你有什么事啊?
听着唐小瑛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夏力觉得莫名其妙,第一,唐小瑛早在认识他四个月之后,就再也没有用过这样温柔的声音跟他讲话了;第二,我给她打电话,还得有什么事吗?
你没发烧吧?大晚上的,你跑哪儿去了?
这样啊,我现在真的忙着呢,我们下次见面再说吧。唐小瑛答非所问地应付过去,然后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并及时地关了机。关了机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另一只手一直被Alex拽着,而那只手的上方,漂浮着Alex迷离的微笑。
不好意思,一个朋友,唐小瑛解释道,末了又画蛇添足地加一句,找我借光盘来着。
Alex也不答话,又把她搂了过来。
唐小瑛心乱如麻。看来明天与夏力必然有一场恶战了,怎么跟他说呢?说在方爱晶家,可是如果在方爱晶家,有什么不能告诉他的呢?在师妹蒋慧芳家?这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呀?还关了机,这又怎么解释呢?说我在赶一个paper?这就更不通了……她越想越乱,仿佛一只猫掉进了一个毛线团里,越挣扎越乱。就在她脑子里分析着明天怎么对付夏力时,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像一块口香糖,已经在Alex的嘴里,被他嚼半天了。
不就是个吻吗?唐小瑛把心一横,决定豁出去了。
如果说做爱是最后一张牌,接吻就算是倒数第二张牌了,我今天就把这张牌给甩了,甩了又怎么样!唐小瑛刹那间感到一种英雄主义的气概,为她能够活学活用恋爱九段高手方爱晶的教诲而得意。我就用这张牌把Alex这边搞定!回去就算是跟夏力闹翻了,他又能把我怎么样?他不跟我闹,我还得跟他闹呢!
于是,唐小瑛放下思想包袱,轻装上阵,转身投入到火热的接吻活动当中去了。她全神贯注地指挥、调度着自己的嘴唇、舌头、脸颊,仿佛这个吻是一辆卡车,而她则是驾驶员,目前正驱车驶向美好的未来。
已经是孤注一掷了,已经是没有退路了,不如就破釜沉舟吧!
与此同时,王徽也热烈地回应着她的热情,越来越紧地抱她,吻她。真骚啊,久旱逢甘雨似的,他想。有一刻,他们停了下来,他看着她,唇边散开的口红,被揉乱的头发,眼里过于殷切的笑容,在那一秒钟,他感到一种刺痛,仿佛他看到那双眼睛里,风骚的尽头,是哀怨,是凄凉,是不得其所的酸楚。然而那莫名的刺痛,只在他心里停留了一秒,就倏忽而过。他还有更紧要的、更伟大的事情要做,这个事情不由他的大脑控制,而由他下半身的自治区独立决策,这个事情就是:把她搞上床。
他们就这样吻了二十来分钟,很自然地,Alex的手慢慢地游到了她的毛衣里面。他微凉的手接触到她灼热皮肤的一刹那,唐小瑛猛地想起了方爱晶的教诲:中国的男人,今天跟你上床,明天骂你婊子;跟他一见面就上床的女人,他敢娶吗?她心一惊,猛地把王徽推开。
怎么了?王徽吓了一跳。
唐小瑛扯了扯衣服,说:Alex,我们谈一谈好吗?
18
靠。
王徽心里骂道。
女人就是这样,吊起你的胃口,趁着你神志不清,就要跟你谈判,签订不平等条约,这不是趁火打劫吗?嘴里却只是满不在乎地问道:怎么了?谈什么?
是这样的。我实话跟你说,我对你印象挺好的,也愿意继续跟你发展,但是我也是一个比较传统的女孩,不愿意跟人随随便便上床。其他的事情,都好说一些,上不上床,毕竟是一条界限。对我这种比较传统的人来说,它也意味着一个承诺。我不知道我这样想是不是太落伍、太传统了,反正我觉得两个人最好是感情培养到一定程度,再水到渠成地上床。你说呢?
王徽静静地看着她。听见传统这个词每隔几秒钟就从她的嘴里蹦出来一次,他简直要笑出声来。传统?我靠。传统的女孩会随随便便独自到男人家里去吗?传统的女孩会老是穿这种紧身的毛衣勾引男人吗?传统的女孩会让一个没有感情基础的人吻半天吗?其实传统也好,风骚也好,本来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最烦的,就是明明风骚的女的还装传统。
但是鉴于下半身的暴动风起云涌,王徽克制了自己的愤怒,只是嬉皮笑脸地说:咱们……这不是挺……挺水到渠成吗?我对你印象也挺好的,觉得你这人不错,相互了解的话,这也是了解的一部分嘛,再说了,大家都是成年人,都有正常的欲望……
我只是怕我们对同一件事情的理解方式不一样,唐小瑛情急之下,竟然口才都变好了,她站起身来,像一个政治课老师一样,踱步到窗前,转过身来,继续说:对我来说,上床就意味着责任,但我知道对很多其他人来说,这仅仅是一时的快感而已。有些事情,我觉得两个人如果理解不一样,最后恐怕总是会有人受到伤害。
够阴险的。这跟那个某某歌星临上台前要加价,有什么不同啊?何况她要加的这个价码还是所谓的责任。责任?我刚见你两面,连你姓什么都不知道,就让我谈对你的责任?笑话!如果不是此刻急于把她搞定,他真想以一个大哥哥的身份,跟这个傻乎乎的女人好好谈谈,他想说的是:大妹子,你也不是十七八岁了,怎么还这样糊涂呢?你想从男人那里套到责任之类的豪言壮语,这种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男人在情急之下说出来的豪言壮语,就跟通货膨胀时期发行的纸钞似的,有多大意义?我今天可以跟你海誓山盟,你让我在一后面画多少个零,我就画多少个零,但是这个支票,明天就可以过期作废,后天你拿着这个支票找谁啊?
但是王徽不是唐小瑛的大哥,因此对教育她也没有多少兴趣。他真正有兴趣的,还是怎么样把他身体里革命的火焰,烧到她的身体里。于是他忍了忍心中的愤恨,嘴里敷衍道:我不是那种图一时快感的人,有什么事,我一定会负责的。
说实话,在我们彼此了解程度不够的情况下,谈什么责任,也挺奢侈的,不如我们还是多接触接触,增进一点了解吧。
王徽的身体又往她那边凑了凑,手摸到她腰间,说,是啊,多接触接触,我这不是在多接触接触嘛!
唐小瑛咯咯地笑起来,站起身,道:不跟你说了,现在时候也不早了,不如……我回家了,下次你到我家去,我做饭给你吃吧。
就这么扔下我不管了啊?王徽拦到她面前,这样也太残忍了吧?你这不是……开了火不关火吗?不怕把我给烧焦了啊?说罢,又嬉皮笑脸地凑上前去,抱住她。
至于吗?猴急成这样?唐小瑛心里不耐烦起来,一个大男人,连自己一时的欲望都克服不了,干得了什么大事啊?她一边挣扎着,一边往外钻:咱们有的是时间,你要真对我有意思,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的事情,对吧?
话是这样说,不过既然走到这一步,也没必要……王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就直接问:对吧?
我不知道你接触的其他女孩是什么样的,反正,我是挺保守的,那种没有感情的性,我是很难接受的,唐小瑛边说边往外走去,你不要怪我,我是一个慢性子,觉得好多事情,急也是急不来的。我只是希望更多地了解你这个人,也希望你更多地了解我。
靠,《人民日报》腔都出来了!王徽怒从心头起,刚才往我怀里挤,还如饥似渴呢,这会儿又翻脸不认人了。妈的,把我搞硬了,然后逃之夭夭,什么东西啊?!女人怎么都是这个德行?先勾搭你,再甩了你,目的就是让你在她面前死乞白赖,满足她们那点虚荣心。从小花猫到月朦胧,从黎圆圆到这个Jeniffer,全都是一个德行。
气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王徽努力镇压了自己脑海里的愤怒,故作平静地说:谁说没有感情啊?我们不是挺好的吗?我其实对你印象也挺好的。我绝不是那种搞一夜情的人,真的,我根本不是那种人。
不是就好,唐小瑛回头笑眯眯地说,我只是觉得每个人做事,有每个人的分寸,我不想图一时之快,破坏了我自己做事的分寸。说罢,她已经走到了放外套、鞋子的地方,开始穿外套了。
王徽又一次抱住了她,狂吻起来。
别这样,真的,你干吗啊……唐小瑛抵抗着,然而王徽越抱越紧,她只套了一只袖子的外套从胳膊上垂落了下来。
王徽也不答话,只是激烈地在她身上蹭着。仿佛他不是在吻她,而是在掐她。仿佛所有女人的虚伪,就在今晚,就在此刻,浓缩到了这一个女人身上,而他现在就是要通过这个恶狠狠的吻,把这些虚伪捏死,掐死,咬死,挤死。仿佛唐小瑛不再是刚刚跟他在饭桌前盈盈笑语的女孩,而是不知怎么闯进他家的一只野兽,一条蛇,对,一条蛇,正在跟他进行你死我活的殊死搏斗。他报复性地吻着她,吻得她的脸都变了形。他把她的身体按在墙壁上,狠狠地往里压,简直快把她嵌到墙壁里去了。
唐小瑛吓坏了,马上要窒息过去。她努力挣扎着,当然只是徒劳。于是,她不无道理地想到那些恐怖片里的情形:在客厅的门道里,一个女人试图夺路而逃,一个男人堵住了她的去路。如果这个镜头是出现在电影的开头,而不是结尾,她甚至想到,那么下一步就是她被他先奸后杀。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到这里来,就是说,她就是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知道。
放手!她用尽全力,推开他,大喊一声。
王徽松开她,看着她。
这样有意思吗?!她连衣服都没捡,冲到门口,伸手去够门背后的把手。
王徽一把把她的手从门上打开,把她往里面一推。
你想问我有没有劲是吧?我告诉你,有劲。王徽的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害怕。
你想干什么?唐小瑛往后退去。
我想干什么?你少给我装清纯!!王徽大喊,这一回,声音又大得让他自己害怕,你自己送上门来,还装什么清纯,装清纯你配吗你?看看你那副德行!他一把揪住唐小瑛的胳膊,把她往沙发上推去,你就是一个骚货而已,跟我说什么责任、传统,我操,你说传统这两个字你不害臊吗你?!
唐小瑛的手伸进包里,摸着,半天却也摸不到自己的手机,嘴里哆哆嗦嗦地说: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喊救命了。
王徽冲过去,直接把她压到了沙发上,一边解自己的裤子,一边说,你喊,你他妈敢喊你就喊,你喊啊!
放手!放手!唐小瑛大喊起来。她怕极了,在这个男人发红的眼睛里,她看到死亡的身影一闪而过。怎么会是这样呢?怎么会是这样呢!我不过是想找一个像样的男人,怎么碰上这样的变态呢?她忽然想到,他profile里说的那一切,华尔街,十到十五万,常青藤学校,全都是假的。这个大虾实际上就是一个变态而已,《沉默的羔羊》,对,《沉默的羔羊》里的变态,没准……没准他家壁橱里现在就藏着几个女孩的尸体呢……她越想越怕,一边踢他推他,一边把呼救改成了英语:Help! Help!
王徽一只手捂住她的嘴,一只手还在解她的裤子,身体则死死地压住她的身体。
他看见她的眼睛在惊恐中放大,听到她被闷住的声音穿过他的指缝,感到她的拳脚在他身上劈劈啪啪落下。他觉得这一刻很痛快,很……美。
那么痛快,那么美。
仿佛他变成了一把刀子,在空中慢动作地飞行,他听见风在耳旁悠悠地刮过,空气像丝绸一样被划破。整个的世界,什么黎圆圆刘圆圆,什么小花猫夜归人,什么美国人中国人,什么老板A老板B,急速后退,退到Jeniffer的眼睛里,凝结成一个惊恐的眼神。他看见自己锋利的刀刃,朝那个惊恐的眼神逼去,噗,眼神灭了,在黑暗的深处打漂而去。
突然,一切欲望消失了。
他松开手,从唐小瑛身上爬起来,丢下茫然无措的她,站起来,说: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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