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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欢

_6 刘瑜(现代)
应该说,不厌其唐是深谙网恋之道的。他一百五十四个好友的纪录,足以让他在平均好友只有三十个左右的男ID们当中脱颖而出。当然了,除了他一米八二的身高、很好的长相和商业/金融的行业比较夺目以外,他在网络日记里不经意提及的“我刚买了一座房子”以及“我的秘书总是迟到”,应该说也为他的profile锦上添花。当其他男ID们都在美女们面前逆水行舟、原地打转时,不厌其唐却似乎练就了一身轻功,在女人这条河上身轻如燕地点水而过。
帅,真帅,坐在不厌其唐的对面,唐小瑛笑盈盈地看着,想,虽然已经三十六岁了,不过脸上的那些个细纹刚好处于从稚嫩向沧桑过渡的阶段,笑的时候显稚嫩,不笑的时候显沧桑,可以说是稚嫩和沧桑在他脸上表演着一场游刃有余的太极锦标赛。况且,一米八二的身高这一条,足已让他在广大留美华人当中鹤立鸡群。更重要的是,三十六岁的年龄,已经玩够了吧?肯定想安定下来好好过日子吧?而这正是唐小瑛交友的首要准则:她必须找一个和她一样累的人,一样扑腾不起来的人,一样在刀光剑影的爱情面前打瞌睡的人。事实证明,昏昏欲睡了,日子才能过得下去,而荷尔蒙分泌过剩的时候,人就总是会没事找事地折腾自己。
现成的,她唐小瑛现在要的就是一个现成的男人,事业是现成的,心态是现成的,可以拿着行李一登上甲板就起航的轮船。
应该说他的事业也是不错的:在一个电脑公司做一个管理人员。当然了,经过谈话,唐小瑛意识到,这个准王老五的成色,并不如他在日记里暗示的那么纯正,根本不是24K纯金的,连18K的都说不上——他买的房子,原来只是长岛某个鸟不生蛋的角落里的两室一厅,他的IT公司也是个只有两三个人的小公司,专门给一些机构、公司做电脑系统维护和维修而已。后面这一点,让唐小瑛的心稍稍凉下去一些,因为不厌其唐工作的性质,让她想起那些修下水道的工人,哪里有问题,他们就冲到哪里,而如果每家每户的下水道都没有问题,他们就只有风餐露宿了。这个安全系数和优雅系数并不是很高的工作,对于将安全、体面作为产品基本要素的唐小瑛来说,不免显得有些美中不足,不过,正如所有的产品没有最好只有更好一样,经过夏力洗礼的唐小瑛特别达观。曾经污水易为海,在她看来,从夏力到不厌其唐,从哈莱姆区的一个shared apartment到长岛的两室一厅,从工作根本没有着落到一个小公司的老板,这已经是一个质的飞跃了。所以她对他的热情,虽然在一番澄清之后从摄氏一百度降到了七十度,但仍然足以焐热她的芳心。
甚至可以说,他是有思想的。在今晚的聊天中,他尤其深入地剖析了人的素质问题。他说:“培养一个富人,只需要一代人,而培养一个贵族,需要整整三代人,我们中国,现在是一个富人的时代,而不是一个贵族的时代——所谓富人的时代,就是人们仅仅追求挣钱和消费,而对艺术啊、文学啊、音乐啊、哲学啊,没有任何追求,整个民族的精神面貌……”说得多好啊,我怎么就没有想过这个富人和贵族的区别呢?我怎么就没有思考过民族的精神面貌呢?一个本质上的下水道修理工,竟然总是在愁肠百结地思考民族的面貌,这大约也是很难得的吧。
当然了,唐小瑛对他东拉西扯的谈话态度并不是很赞赏,比如,刚才他还讨论民族的精神面貌呢,怎么突然就一下子谈到了张艺谋的电影了呢?
哎,对了,你看了《英雄》吗?这两天演着呢。我可没看!我才不上张艺谋的当呢!看看DVD已经是抬举他了。张艺谋那个人吧,不就是拿中国人的一些伤疤给西方人逗乐子吗?比如说那个《红高粱》……
唐小瑛坐在他对面,频频点头。虽然她不认同不厌其唐的许多说法,但是她牢牢记住一条:自己今天晚上是约会来的,不是讨论问题来的。于是,她乖乖地坐在这个业余思想家对面,温文尔雅地倾听着。听着听着,她便走了神,但等她回过神来时,他还在接着说。于是她再走神,再回来。再走神,再回来。谁没有一点毛病呢?唐小瑛宽容地想,不厌其唐长得帅,事业也还可以,就是说话东拉西扯了点,也不算是什么大毛病吧。再说了,一个男人,喜欢就国家社会的局势侃侃而谈,这也是很正常的吧?
不好意思,好像都是我在侃,在结束了对阿富汗最新局势的演讲之后,不厌其唐自我检讨道,我这人就爱瞎侃,大家都说我说话像唐僧,要不我怎么起名字叫不厌其唐呢,呵呵……
没什么没什么,我觉得听你说话特别有意思,你好像知识特别渊博,我自己笨嘴拙舌的,所以听别人侃,也是一种享受。唐小瑛客气地答。
于是不厌其唐嘴里的那条瀑布又开始哗哗地倾泻,把唐小瑛浇成一只落汤鸡。在说到国有企业改革时,唐小瑛略略表达了一下自己的不同看法。他说以前的国有企业其实也挺好的,把人都给管起来,人都比较有安全感,生病了也不至于绝望。而唐小瑛说,可是,把人们都管起来,就没有自由了,你明明有能力,也得不到发挥,吃大锅饭,人都变懒了。结果唐小瑛这个反驳,遭到了不厌其唐暴风骤雨般的反驳。你的想法太极端了!你的想法太极端了!他不停地强调道,怎么能力就得不到发挥呢?过去计划经济时,不也出了很多优秀的科研人员吗?陈景润什么时代的?大庆油田什么时候发现的?原子弹什么时候搞成的?说是这样说,唐小瑛小心翼翼地反驳道,可是让你回到那个时代,你愿意去吗?愿意啊!不厌其唐坚定地答道,你呀,就是被别人的宣传给毒害了。社会主义没他们说得那么糟!根本没他们说得那么糟。我大舅舅,当年是工人,得了病,谁给他治啊,国家给他治!我小时候上学,都是上的工厂里的学校,那厂里的子弟学校、子弟幼儿园,解决多少职工的就业问题啊?现在呢,孩子上学都上不起了!
接着,不厌其唐详细地把他舅舅当年的病情及其治疗过程描述了一遍,也把他小时候上学的情形追溯了一遍,中间不断地穿插着“你的想法太极端了”、“你的想法太幼稚了”、“你中毒很深”这样语重心长的评论。他这一追溯不要紧,又是半个小时的长篇大论。
哼,怀念社会主义制度,跑美国来干吗,叶公好龙!唐小瑛心里想,我极端,你才极端呢!但是她不敢说了,不是她害怕争论,而是害怕一石激起千层浪。她的每一句小小点评,都会招来不厌其唐先生不厌其烦的演说,眼看着这条瀑布有变成泥石流的动向,她绝不可以再刺激他的神经,恶化局势了。
原来他在那里侃侃而谈,并不是真的需要一场对话,只是需要为自己的自言自语套上一个对话的形式而已。既然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听众,那我就做一个毕恭毕敬的听众吧。
一个小时之后唐小瑛从餐馆的座位上站起来时,有种晕晕乎乎的感觉。她被侃晕了,她觉得跟这个不厌其唐呆在一起,好像是被困在一个旋转门里面,在不停地打转、打转,最后被拉出来时,都恍恍惚惚了。她有点理解为什么像他这样的人至今单身了,怕是多数人都受不了这样唯我独尊的侃爷吧——我是憋着忍着不说话,要是把他那些观点一一拎出来辩驳,我们俩不是要吵翻天啊?!估计他的前任女朋友们,都是这样跟他吵翻的吧?
尽管如此,三十岁的、决心找一个“成品”的唐小瑛,在回家的路上,还是有一些激动,毕竟,他的条件不错,长相这一条尤其突出。如果能拉着他在方爱晶面前兜一圈,一定是很爽的吧。刘广不才一米七五嘛,哼。刘广虽然在大公司工作,我们这位不厌其唐说起来还好歹是个老板呢。爱东拉西扯、爱愤世嫉俗固然不是很鼓舞人心,但是人家样样都好,又怎么轮得上我呢?不厌其唐那一百五十四个好友里面,有多少是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呢?我排得上第几?如果说年龄是我的一个缺陷,里唆是他的一个缺陷,那么我们两个缺陷刚好互相抵消——这么说吧,我甚至希望他再唆一点,再令人生厌一点,再愤世嫉俗一点,这样他身边的角逐者就更少了,而我就更有主动权了。这样想着,唐小瑛甚至为不厌其唐还不够“唐”而惋惜,如果他能更上一层“唐”,大约也就能将他一举拿下了。
但是,吸取上次见Alex后的教训,这回唐小瑛不敢高兴得太早了。虽然不厌其唐的ID与唐小瑛的名字似乎暗示了某种缘分,虽然不厌其唐走的时候说了会再给她电话,还说冬天可以一起去滑雪,虽然这次她甚至留心了他的眼神是色迷迷的还是充满喜悦的并且定论为充满喜悦的,但是,谁知道他对另外一百五十三个好友,是不是也是一样地逢场作戏呢?
唐小瑛脱下她那双粉色的麂皮靴子,拍拍上面的尘土,把两只鞋整整齐齐地码在架子上。在门廊的灯光下,端详着它们,轻轻叹了一口气。
11
给小花猫发信请她吃饭的第二天,王徽又翘首以待了两天,还是没有回信。
他甚至都无法欺骗自己说小花猫没有看见他的e-mail了。因为这两天,据不完全统计,小花猫上交友六次。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一个整天这样泡在网上的人,会不查自己的e-mail。
而且,这两天晚上,小花猫还是没有上线。
莫非,小花猫已经block了我了?王徽悲愤地想道。而想到这一点,对他的打击是致命的。深夜十一点半,他又一次发现自己手里举着一瓶喜力,怒不可遏地一饮而尽。小花猫啊小花猫,那天是你主动勾引我的,现在又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有你这种玩法吗?你他妈不就是长得漂亮一点嘛,长得漂亮就可以这么无法无天了?我呸。你那webcam的照片,还不知是真是假呢。就算不给面子吃饭,好歹也回个信说明一下吧?有你这么忽冷忽热的吗?电熨斗呢?你当全世界的男人都匍匐在你脚下了?也就是米国这个恐龙云集的地方,真要回了国,你这号美女算得了老几啊?靠。
王徽越想越气。他实在无法相信,自己在成为准王老五之后,仍然会被瞧不起,仍然会在恋爱市场上一败涂地。他觉得自己进入交友以来一路的昂首阔步,突然被小花猫一个蔑视的眼神,打乱了方寸。转了半天,他还是那个只能在美女圈子外伸长脖子往里瞅的loser,还是那个踮起脚尖也够不着伟大爱情的老光棍。在那些老女人丑女人坏女人那里收集来的自信,原来不过是假钞而已,到关键时候,一点购买力也没有的废物。由此他不得不悲哀地得出结论,以自己的多金程度,仍然无法征服小花猫这个级别的美女,而只能在黎圆圆、刘圆圆、李圆圆、张圆圆的圈子周旋。毕竟,在他看过的交友美女照片里,小花猫独占鳌头,而像他王徽这个级别的准王老五,却比比皆是。
在喜力和自尊共同的作用下,王徽心里发酵起一腔怒火。怀着这腔怒火,他冲到电脑前,给小花猫写了一封声讨信:
小花猫,看来你这个人变起脸来,真是比天气变化还快,前天还是大晴天,今天就是阴雨天了。我请你吃饭,你不吃也就罢了,起码也要回信答复一下吧?做人连最基本的礼貌都没有,长得再漂亮又有什么了不起?我开始还奇怪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会没有男朋友,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你是一个这么冷漠、古怪、轻佻的人。那天是谁主动发的e-mail呢?又是谁主动在MSN里打情骂俏呢?好像不是我吧?你跟我不成没有关系,但是我劝你,不要再拿这样的手段去勾引别的男孩了。让人空喜欢一场,这并不是很道德的事。让别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就更不道德了。一个女孩子,脸蛋漂亮固然很重要,心灵美却是最重要的。经过跟你这一番接触,我发现,你也许漂亮,但根本并不美丽。我可能话重了,但是良药苦口,记住我说的这些话,对你这辈子是会有好处的。你好好想想吧。Alex。
2004年的10月24号晚上,王徽对小花猫的热烈爱情,“心脏病”突发,经抢救医治无效,不幸逝世,享年三天。
女人啊,再漂亮,再聪明,说到底,就是一个字:贱。王徽靠在床头,激愤地复习了一遍他的女人哲学。对待贱的唯一策略,就是以贱攻贱。我王徽早就得出了这个颠扑不破的结论,怎么有时候还会阴沟里翻船呢?说到底,还是对女人的了解还不够透彻深入,对女人还是抱有幻想,一句话,贼心未死。
什么爱不爱的,全是假的!王徽越想越愤怒。在这深秋的夜晚,他不禁开始回顾自己一生的恋爱历程。他发现,自己的每一场恋爱,都像是注射一次恋爱疫苗,只是让自己对爱情越来越有抵抗力而已。女人这种东西,你就把她当甲肝来得算了,得过了,你就有免疫力了,你就不怕了。从这个角度说,小花猫对他的当头棒喝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让他对女人的本质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理虽然是这个理,王徽却无法克制自己去频繁地check e-mail,看看小花猫有没有给他回信。他想看看自己投下的那个手榴弹,在她那里造成了什么样的伤亡,看看那个千娇百媚的小花猫咬牙切齿起来,是怎样的原形毕露。虽然另一方面,在王徽的内心深处,他并不排除与小花猫旧情重燃的可能性——也许,这一切的怨愤、误解、伤害,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都只是为后面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的情节做铺垫而已。我王徽也许是站在一个伟大爱情故事的序言里,却浑然不知。
一个小时后,王徽收到了小花猫的回信。
Alex: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我没有给过你任何承诺,又不欠你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这样指手画脚?是,我是在MSN上跟你聊过天,不过话不投机,也就没有必要继续了。我以为不回信你也就明白了,没想到你这么笨,连这都看不出来,还非要我冲着你的耳朵把“no”喊出来。好吧,既然只有靠嚷你才听得见,那我就嚷了,你可给我听好了:我——对——你——没——兴——趣!!小花猫。
王徽跌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地颤抖。
他对小花猫的最后一丝幻想被那两个感叹号给无情地歼灭了。我——对——你——没——兴——趣!!我——对——你——没——兴——趣!!我——对——你——没——兴——趣!!我——对——你——没——兴——趣!!这句口号在他的耳孔回荡,一声比一声更嘹亮,仿佛小花猫不是代表她自己,而是代表全体女人发出这个恶毒、戏谑的声音,仿佛全体女人已经组成了一个迫害王徽委员会,而小花猫这个委员会主任,正声嘶力竭引导其全体成员高喊这个口号。
小花猫啊小花猫,我就不信了!
王徽感到一阵急火攻心。他愤怒,他委屈,他悲痛,但是他及时地将这些裂变的情绪聚合起来,化为一股强大的内力,借着这股内力,他举起颤抖的手,点击了reply,然后敲击了一个巨型的信息,给send了过去。应该说,这条信息比较露骨地表达了他的心声:
Fuck you!!!!!!!!!!!!!!!!!!!!!
如果有可能,他真想把这个感叹号一直敲下去,敲到电脑的那一端,用这无穷无尽的感叹号,把小花猫给活埋了去。
三分钟后,王徽收到一个自动回复,回复里说:Sorry, your e-mail has been returned for your e-mail address has been blocked by this address.
12
想溜?溜得了吗你?王徽直接换到他的雅虎账号,给那个露骨心声追加了更多的感叹号之后,发了出去。
Fuck you!!!!!!!!!!!!!!
小花猫啊小花猫,不要以为你随随便便勾引了别人,甩了别人,羞辱了别人,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逃之夭夭!发完之后,他立刻把小花猫也给block了。然后他往椅背上一靠,跷起颤抖尚未彻底平息的二郎腿,看着屏幕冷笑起来:跟我玩?!你还嫩点!
然后他一直等着小花猫回信骂他。他已经荷枪实弹准备好了,跟这个小妖精斗争到底。要骂人的话,你一个小姑娘,还能是我的对手?我他妈在网上混了多少年?时政版块的那些公厕,我时不时地就要去尿上一泡,你还想跟我玩?来呀,骂呀,我玩性刚起,想溜可就没劲了。
可是等了一两个小时,那边也始终没有任何回音。
王徽不禁有些失落。尤其是他看到小花猫在未名交友上线了之后——她上线了,她看到了我的e-mail,但是她不理。我靠,对这么刺激性的语言都可以装聋作哑,这个狐狸精真够皮厚的!被骂得这样狗血喷头,还能够一如既往地在网上打情骂俏,真是贱得够可以!
王徽觉得意犹未尽,却又无处发泄,干脆跑到未名交友的日记上,书写了一则日记。日记中,他声情并茂地写道:本人平生阅女无数,上到未名交友,却仍然是大开眼界,深受启迪。比如一位叫小花猫的美女,见我是个大虾,主动闻腥而来,在我面前搔首弄姿,又是e-mail,又是MSN,之后却又露出了狐狸尾巴,摆起了骚谱,以为我会匍匐在她的石榴裙下,卑躬屈膝,可惜吾虽爱美女,吾更爱dignity,对狐狸精一概侧目以视。她遂气急败坏,对我恶语相加,俺只好反唇相讥。本来吾之私人恩怨,也不至于公之于世,但是思前想后,为了社会公益,还是要出来“扫黄打非”。一则提醒一下贵狐狸精,不要以为汝始乱终弃之把戏,可毫无代价地玩下去;二则提醒广大男网友,如路遇一个跑到你面前来搔首弄姿之摇尾小花猫,切勿上钩,其目的纯属玩你一把。啐她一口,绕道而行,足矣。有道是,人生自古谁无死,死亦应知怎样死。不要给狐狸精卖了,还替她数钱,切记!
写完之后,王徽这才觉得一口气出了一大半——也骂了,也张榜公布了,看看她出什么招吧?嘿嘿。接下来,王徽频繁地观察小花猫在交友上线下线的动向。
半个小时后,小花猫的日记也多了一则。标题是《男泼妇》。在日记里,她写道: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我算是见识了。为什么总有一些人那么无聊,召唤全世界来参观他的loser心态。我劝你吧,实在精力过剩的话,出门跑跑步,健健身,往自己的豆芽菜体形上添点肌肉疙瘩,也比在网上这么丢人现眼要强,是吧,大虾?
十分钟后,王徽的日记再添一则:惊闻自己已经被某骚货提名为“男泼妇”,才知贼喊捉贼不是谣传。骚货说我“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真是贻笑大方。显然,她是把自己当一颗葡萄了,却不知对于一颗烂葡萄,我说它酸,已属用词委婉了。狐狸精最阴险的招数是对我的身与心,进行双管齐下的双重诋毁。一方面,她称我为“豆芽菜体形”,而事实上她见都没有见过我,信口雌黄至此,可见其为人之轻佻;另一方面,她暗示我曾对她苦苦追求,不可得而反目为仇,事实是她自己当初送上门来,我对她的全部“追求”,不过就是搭理了她而已。妖女自己玩弄他人,玩得露出狐狸尾巴,气急败坏,竟反咬一口,其皮厚程度,直逼中国古代千年之青铜器。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王徽收到一个陌生男ID coolbuddy的来信:你丫有病啊,追不上人家小花猫,至于这么变态吗?欠揍是吧?有本事你来跟我单挑,跟一个小姑娘叫板,要不要脸啊你?
下午三点半,他又收到另一陌生男ID SunnyFriday的声援:大虾,我支持你!以前小花猫也勾引过我,也是莫名其妙地翻脸。这种处处留情又处处绝情的女孩,是该有人站出来治治她了。我坚决支持你!
晚六点,王徽再贴新日记:哈哈,小花猫黔驴技穷,竟然派其打手来威胁我。可惜啊可惜,coolbuddy,我他妈根本不屑那一套,你不是要打要杀吗?来啊,今天下午两点我到×××街×××号门口等你跟我挑,你有种来的话,我奉陪到底。对了,coolbuddy,你是小花猫什么人啊?她养的小白脸吧?脸有多白啊?搽很多粉吧?搽那么多粉,怎么扮黑社会老大呢?扮得像吗你?送你一个字:滚。
晚九点,coolbuddy写信再骂大虾,称其为“臭鱼烂虾”。
十点二十,coolbuddy的网友,某女ID蓝色情人站出来,声援coolbuddy,文中指出“如今变态男真多啊”。
第三天上午十点四十五,coolbuddy以前的一个网敌汉尼拔,写日记一则,支持大虾。他在日记中指出:“一个女人,动不动说别人豆芽菜,可见其嚣张狂傲,这样的女人扁一扁有何不可?”
十二点半,SunnyFriday再发声明,支持大虾。
下午三点半,蓝色情人的网上铁哥们相信爱,也出来声援小花猫。
七点五十,SunnyFriday的网友溜溜的她,闻讯赶到,及时发表了对狐狸精的无情唾弃宣言。
九点三十时,王徽再贴日记,对战局做了一个系统总结,对SunnyFriday、汉尼拔、溜溜的她表示了衷心感谢,对coolbuddy、蓝色情人、相信爱的无理立场做了深入批判和及时揭露,指出所有这些ID,可能都是出于同一个人,也就是小花猫。并且指出,小花猫这个人可能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其所以不敢出来见人,就是因为这个人根本不存在,其真实身份可能是一个恐龙女,用假照片来欺骗网民。
十一点十五,小花猫日记更新,她写道:笑话,我不存在?我是恐龙女?那些支持我的ID是假ID?大虾啊大虾,你就只剩下一点自我安慰的本领了么?
第四天上午十点,王徽雄文又出,标题为《论谁在自我安慰》,副标题是《将斗争进行到底》。
中午十二点三十八,coolbuddy也贴出新帖,标题为《论谁在自慰》,副标题是《将傻×进行到底》。
下午三点,又有新网友故乡的云出来说话,他自称是站在中立立场,对小花猫和大虾各打二十大板,称这两个人是半斤八两,虽其观点不同,但在无聊程度上是一致的。他花了八百字,分四个部分,详细阐述了留美学生“无聊的根源”、“无聊的临床表现”、“无聊的危害”和“无聊的短期及长期解决方法”。
六点十九分,牙医、忘情水、星星点灯等等ID纷纷出场,对故乡的云的这种中立的看法表示了声援。但与此同时,周星骋、草莓女孩、相约04等ID又对故乡的云展开了批判,指出这样长篇大论地批判别人的无聊,本身就是一种无聊。故乡的云立刻出来反驳,称“把批判别人无聊的人称为无聊,这是一种更大的无聊”。至此,谁比谁更无聊的问题,为“虾猫之战”开辟了第二战场。
晚九点,王徽再次发文,文中引用了鲁迅的名言“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晚十点零五,coolbuddy再次跟文,说“真的傻B,敢于直面傻B的人生”。
…………
截至第五天晚八点,王徽已经对此次“虾猫事件”发表了“九评”,一篇比一篇犀利,一篇比一篇立场鲜明。蓦然回首,这次战役牵涉到的战斗人员,足足有十六人。其中,猫方人员七人,虾方人员四人,中立人员五人。据不完全统计,相关网文多达六十篇,其中五百字以上的十二篇,三百字以上的三十篇。可以说,这次战斗,以其激烈、巨大的规模和强大的破坏力,已经载入了未名交友的史册。当然,即便是这样破坏力极强的战役,中间也存在一些美好的花絮,比如周星骋和草莓女孩这两个ID,因为立场完全一致,越说越投机,飞速地把他们的对话从交友转向了MSN,又从MSN转向了一个中餐馆,最后从中餐馆转向了周星骋的床头,可以说,是演出了一场传奇的《乱世情缘》吧。
就在王徽为他的第九评画上句号的同时,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往椅背上一靠,对自己说,玩腻了!不玩了!为那么一个女人,值吗?!
于是,他从那纷飞的战火中爬了出来,穿过爱情的废墟,踉踉跄跄地,重新回到了和平地带。就在这时,他想起了一个尘封的名字:夜归人。
13
王徽想起夜归人再自然不过,半个多月前他注册未名交友时,两个在他心目中呼声最高的名字,一个是小花猫,一个是夜归人。小花猫的俏和夜归人的酷,像两盏指路明灯,引领他攀登未名交友这座高峰。如今,小花猫的俏已经是非成败转头空,只剩下夜归人这一盏灯,在黑暗的深处发出依稀的光亮,给困顿如王徽的行人一丝摇曳的安慰。
于是,王徽捂着他受伤的心,跌跌撞撞地,向那盏灯走去。路经收费站的时候,他主动交了那十五块钱,一举升为未名交友的高级会员。这一次,他没有犹豫。这一次,他明白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道理。与小花猫的交锋,深深教育了他:凡是那种送上门来的女孩,都品质可疑,好女孩必然是躲在深闺自吟自唱,定要旅人踏歌而来,在最深的巷道里与其相遇的。夜归人虽然长相“很好”,但是一张照片也没有刊登,只留给世人一个紫色的背影,而她日记里的文字却如秋天的落英,在网络的天空下缤纷坠落。这样低调的才女,不正与脸蛋大甩卖的小花猫形成鲜明对比吗?
升为高级会员之后的王徽,朝夜归人直奔而去。在品味了夜归人两篇新日记《爱的破折号》和《香如故》之后,王徽对她更产生了一种怜惜之情。也难怪,夜归人的这两篇新日记,正如她的旧日记,清新地刻画了她在纷扰的大都市里“斯人独憔悴”的忧郁身影。其中一篇日记写道“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秋?爱恨难消意难平”。顺着这首诗,王徽看到一朵在透明花瓶中悄然枯萎的百合。于是,他打上一壶清水,轻轻向它浇去。
夜归人:我是你的忠实读者。你的文字散发着一股清茶般的淡雅之气,在这纷纷扰扰的俗世里,沁人心脾,让人流连。不知道可不可以成为你的朋友?有朝一日,希望我们也能在一个冬日的夜晚,相约而坐,以茶代酒,灯下轻语……另,可否寄一张照片给我?两年之内的非艺术照更佳。我的e-mail是:×××,在热邮。Alex。
为了保持自己的清纯形象,王徽自然也删去了“虾猫之战”中的那些日记。毕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生命在于把握现在和未来。
令王徽欣慰的是,一刻钟之后,他就收到了夜归人的回信。夜归人在回信中说:爱情如季节,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我早已不信。不过如果大家做朋友,邀风赏月,倒也无妨。照片就不用看了。这个周末交友的××俱乐部不是有party吗?你到酒吧里,找那个抽烟的、穿红色高跟鞋的黑衣女子,便是我了。夜归人。
王徽顿时感到欢欣鼓舞。试想,还有什么比他,一个跋山涉水地寻找了伟大爱情三十年的白马王子,在一个烟雾缭绕的酒吧角落里找到她,一个望断秋水地等待了伟大爱情二十六年的白雪公主,更激动人心的呢?在这个意义上,事先看不到她的照片更好,更浪漫,更诗意,更能突显命运揭晓那一刹那的荡气回肠。
怀着忐忑、激动和憧憬,王徽等待了三天。
第四天的晚上,也就是星期六的party之夜,王徽穿上了他最钟爱的咖啡色衬衣、米色夹克和蓝色牛仔裤,以一副既儒雅又随意的形象,出现在downtown的酒吧party里。
酒吧很大,王徽到的时候,时候已经不是很早了,里面已经装了大约一百来号人。穿过满屋子的缭绕烟雾和震天音乐,王徽在里面兜了一圈,却也没有看到一个抽烟的、穿黑衣服的、红色高跟鞋的女孩。大概是还没有来吧?他看了看表,想。于是,他买了一杯啤酒,在人群中转悠了起来。
不得不说,王徽此刻感到了一丝尴尬:看起来其他人都是邀伴结伙来的,都或坐或站地在谈笑风生,唯有他形只影单,举着一杯喜力,漫无目的地转悠着。于是他想,干脆,趁着夜归人还没来,随便泡两个美眉再说——两圈溜达下来,他已经在脑子里大致画出了今晚的美女地图:靠门口的那张桌子旁,有一个清瘦的骨感美女;再往里走的人堆里,有一个穿蓝毛衣的美女;再往里走,左侧有一个短发美女,不过她好像一直和一个男人黏在一起;还有里面,吧台附近,有一个穿超短裙的青春美女。王徽揣摩了一下形势,决定还是去进攻门口处的那个美女。因为虽然她所坐的桌子旁边已经坐了很多人,但似乎还有一个空位子,也就是说,他还有机可乘。而其他几个美女身边,基本上已经水泄不通。
时不我待,他赶紧冲到门口的那张桌子旁,硬着头皮在美女的身旁坐下。
我叫Alex,你呢?由于美女暂时被她左边的一个青蛙霸占,王徽只好先跟自己右边一个恐龙女聊了起来。
我叫$%#^*。
你是工作还是上学?
!*^$)*&。你呢?
我啊?我在华尔街一家公司上班。
是吗?那你是%^%*&*^?
…………
王徽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恐龙女聊着。他听不清她说什么,也无所谓听不听清,他现在要做的,不过是保住目前这个有利地势而已。交谈的过程中,他不断扭头看左边有没有出现可乘之机,却不料骨感美女左边那个青蛙喋喋不休,令王徽十分恼怒。
也不看看自己长得那副德行,矮矮胖胖的,额头占了脸部面积的一大半,怎么可能与这个级别的美女有戏?何必浪费自己的时间!王徽在心里嘀咕道。尤其受不了的,是他脸上那副谄媚的笑容,人家女的明显听得不耐烦了,一个大老爷们,至于为了一个女的这么低三下四吗?简直是丢男人的脸!
终于,在他坐下第十七分钟后,王徽成功地实现了与骨感美女的四目相接。于是,王徽果断地抓住时机,无情地掐断了与恐龙女的对话,问候道:我刚才好像听说你在××公司工作,真的?我有个特好的哥们,也在那里工作。
是吗?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陈立巍。
哦,不认识,可能是另外一个部门的吧?我们公司挺大的。
对了,我叫Alex,你呢?
我叫Danny。
噢,那你来美国多少年了?
…………
王徽和Danny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虽然王徽在见到美女时,智商一般会下降五个百分点,但总的来说,他自认为和这个骨感美女聊得还是很不错的。他们的话题涉及到金融、旅游、电影、音乐、房地产等等。本来,这样一场对话是可以开花结果的,然而,不幸的是,那个左边的青蛙却频频插话,干扰他们的交谈,以至于他们的对话经常出现下面这样的局面:
王徽:你去过黄石公园吗?
Danny:没去过,不过我挺想去的。
王徽:一定要去,那种气势恢弘的景象,特别值得一看。
青蛙男:对对对,那种自然风光吧,和我们中国的青山绿水意境很不一样,它有一种特别的视觉冲击力。
Danny:是吗?那我真的应该去看一看。
青蛙男:我有时候就想,如果李白杜甫什么的,到这样的地方来,写出来的诗歌,恐怕又会是一个意境。中国文化里有时候阴柔之气过重,其实与中国内地的自然风景也有关系。
Danny:是吗?
王徽:那也不一定吧?中国也不只是青山绿水,也有奇险的华山什么的,美国也有像Yosemite这样的青山绿水,文化和风景好像没什么关系吧?对了,Danny,你去过Yosemite吗?
Danny:Yosemite在哪?
青蛙男:Yosemite在三藩附近,我去年有一个朋友的婚礼还是在那里举行的呢。
…………
总而言之,王徽费尽心力想出来的话头,老是被青蛙男给抢了去,最后形成了两个人你拉我拽、你争我斗的竞争局面。与此同时,只见Danny的头忽左忽右,忽点忽摇,最后她站起来,说:你们聊着,我去一下洗手间。
于是,半边桌子,剩下青蛙男、王徽和恐龙女,围成一个小小的半圆,默默地坐着。
五分钟过后,Danny还是没有回来。王徽猛然想起夜归人,赶紧站起来,又去溜达了一圈,左看右看,还是没有看到一个抽烟的黑衣女子。倒的确有一个抽烟的女子,但是是穿着红衣服,而且其姿色可谓中下,就算她穿着黑衣服,王徽断也不愿上去相认。另有一些穿黑衣服的女郎,但没有一个在抽烟。他也顺便扫了一眼过去半个小时以来美女地图的更新。那个超短裙美女似乎不见了,蓝衣服美女已经跑到了另一个圈子,与别人谈笑风生,而短发美女还是和那个男人黏在一起。另外,出现了一个娇小玲珑的长发美女,可惜她身边的形势更加险恶,已有两个男人围绕其左右,王徽再闯入,怕是会引发《三国演义》之爱情版。于是,他悻悻回到以前的座位,等待Danny归位——毕竟,他已经跟她套了半个小时了,就算去泡别的美女,也得先把Danny的电话号码拿到手再说啊,不然一切不都前功尽弃了?
十分钟过去,Danny还是没有回来。
Danny上厕所不回来,夜归人始终不出现,王徽的心情开始恶劣起来。他用眼睛的余光扫了扫左边的青蛙。他似乎也在越来越焦虑地等Danny,这让王徽对他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于是,他问:哎?你叫什么?
David,你呢?
我叫Alex。
你是干吗的?
我在一个trading公司上班。
哦,我在××学校当faculty。
什么学校?
××学校,没听说过是吧?是康州挺小的一个学校。惭愧惭愧,不过我也是教金融的,咱们俩也算是半个同行吧。
康州大老远跑来啊?
闲着也是闲着,玩嘛!
接下来Alex和David倒是聊了二十分钟,竟然也还算投机。聊了一会儿,也没有了什么话说,两个人也不努力找话题,就愣愣地坐着。Alex又去转悠了一遍,还是没有夜归人。都十点了,还没有来,王徽突然感到愤怒,意识到自己可能被她给涮了。
转悠的过程中,王徽看到Danny就在酒吧里,只是缩在与门口相对的一个角落里,背对着众人,托着下巴发愣。好啊,弄了半天,宁愿自己呆着,也懒得理我。他的自尊心又一次受到伤害,但也无处发泄,只好又买了一瓶喜力,举着它四处转悠。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他组织了对娇小美女和蓝毛衣美女的两次进攻,结果都和进攻Danny一样不了了之。对这个意想不到的结果,王徽归咎于酒吧里喧闹的音乐和美女身边的男八婆与女八婆。喧闹的音乐使他无法正常发挥他的机智幽默,更无法像往常一样宣扬他的女人哲学和光辉历程。甚至可以说,王徽怀疑蓝毛衣美女可能根本就没有听清他的职业名称,否则无法解释为何她的眼中没有闪现出适度的光芒。而美女身边的那些八婆们,用他们的八婆之躯,在美女身边构筑了一道坚固的长城,令任何突围都变得那么艰难。
两个小时后,王徽最后兜了一圈,还是没有看到夜归人。
他沮丧地回到门口的桌子旁。David还是坐在那里,只是那张桌子旁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王徽主动坐到他身边,两个人默默无语地相对而饮起来。
抽烟吗?David问。
平时Alex是不抽烟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突然特别想抽上一根。于是他接过David递过来的烟,笨拙地抽了起来。
酒吧里的劲爆音乐在咣咣当当地砸着,红男绿女们脸上带着光鲜的笑容,来回穿梭。角落里,烟雾的背后,坐着两个男人,默默地抽着廉价的骆驼烟,一个眼神是迷茫的,另一个眼神更加迷茫。
那个超短裙美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突然坐到了他这张桌子前。不知怎的,王徽竟然并不想凑过去说话。他默默地抽烟,透过烟雾冷冷地看她,她那张美丽的脸,那张无论怎么美丽却不能将他打动的脸。他看到那张脸在笑,在笑中慢慢地变形,仿佛哈哈镜里折射出来的一样。突然,王徽感到冷,感到排山倒海的悲哀。莫名其妙,他想,难道抽烟会使人脆弱么?悲哀汹涌地拍打着他,把他的心情冲到一个很遥远很陌生的地方,让他有一点恐惧,又有一点豁然。不小心把一口烟吸到了肺里,王徽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眼泪流出来,他也不去擦,反而转过来问:还有没有?再来一根吧。David坐在一边,看着猛烈咳嗽的王徽,以及他转过来的脸,就那么看着,过了好几秒,才又递过去一根烟,脸上露出一点莫名的笑意。
走吧,抽了三根烟之后,王徽提议,你走不走?
David也站起来,和王徽一起往外走。
走到大街上,深秋的凉意包围过来,两个人又似乎神清气爽了起来。
怎么,今天捞着几个电话号码?David问。
屁,一个也没有捞着。
唉,可惜我不是女孩啊!不然今天晚上就可以跟你回家了!
是啊,可惜你没有可操作性。
说完,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走到十四街,两个人马上要分道扬镳了。哎,对了,你的电话号码是什么?王徽突然想起点什么,你刚才不是说你们学校有一些挺好的金融seminar吗?以后我没事也可以去听听。好啊,David说。说罢两个人互留了电话。然后王徽往北坐车,David往东走,去坐另一趟车。
这叫什么事啊?回到家里以后,王徽边洗澡边想,一个女孩的号码都没有骗到手,夜归人也没有现身,倒是弄了一个大老爷们的电话,真是的。
与此同时,David回到家里,洗漱一番,换上睡衣。唉,明明知道不是同志,留个破电话号码有什么意义?想起刚才那个Alex,David突然感到一丝刺痛。但是他又想起他那张脸,那张被咳嗽呛出眼泪的脸,慢慢地从烟雾中转过来,问“还有没有?再来一根”。说不出的悲哀撞击着David的胸部,撞出他脸上一个莫名的笑容。他坐到电脑前,进入他的交友账号。像往常一样,他每次泡吧回来,都要写一篇新的日记,今天日记的标题是:《声声慢》。在这篇日记的下面,有他上个礼拜的日记《香如故》和上上个礼拜的日记《爱的破折号》。他重温了一遍《香如故》,再次被其中摘抄来的一句打动: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秋?爱恨难消意难平。
14
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唐小瑛一直在等不厌其唐的反馈,然而,又是杳无音信。
难道我就这么没有魅力吗?星期天的下午,唐小瑛坐在对着窗户的小桌子前,一边化妆,一边想。
先是大虾石沉大海,接着不厌其唐又杳无音信,难道但凡稍微拿得出手一点点的男人,我都无法进入第二轮的面试吗?她干脆停下拔眉毛的手,对着镜子,观察起自己眉角皱纹的动态来。也没有多少皱纹啊,也不觉得自己多显老啊,再说了,他们俩不也都三十以上吗?怎么就瞧不上我了?瞧不上我我还瞧不上你呢!
然而愤怒只冒出了一个小火星,就熄灭了下去。她愤怒不起来,比愤怒更强烈的,是恐惧。恐惧一个浪头浇灭了那个愤怒的火星。也许,网络拯救不了我,就算这样转下去,还是会被困在和夏力的关系里,没有前途,也没有退路。这个念头在唐小瑛心里一闪而过,让她感到恐惧。
但是她不允许自己沉溺在恐惧当中。不就见了两个人吗?不用这么悲观失望吧!恋爱这种事情,大海捞针一样,没有一点恒心和毅力怎么行?红军还不怕远征难呢。我今天不是还要见红色风暴和蜘蛛侠吗?就算是红色风暴和蜘蛛侠不行,交友上不还有那么多可再生资源吗?天道酬勤,我就不信我这么执著,上帝好意思就这样一直把我撂这儿不管!于是,她举起了钳子,继续对着自己的眉毛,一路拔了过去。
浓妆淡抹的唐小瑛,见到红色风暴三十分钟后,就傻了眼。
没有话说。两个大活人坐在一起,只谈了半个小时,就没有了话说。
如果说不厌其唐是一条滔滔不绝的瀑布的话,红色风暴则是一个生锈的水管,拼命拧龙头,也只是滴滴答答漏几滴水而已。家庭、籍贯、国内大学、这边的学校、专业、工作,都已经交代过了。甚至连“你周末一般都干什么”这样有备无患的保留问题,也都已经问过了。
唐小瑛只有不断地喝咖啡。红色风暴也在不停地喝咖啡。
呃,那……你家里就你一个孩子吗?唐小瑛突然想起了点什么,问道。
哦,我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
是吗?他们都是干什么的?
我姐姐是一个中学老师,我弟弟是在一个公司里工作。
他们都结婚了?
嗯,我姐姐孩子都五岁了,我弟弟是去年才结的婚。
噢。唐小瑛又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了十秒钟,她尴尬地喝了两口水,又问,那,你姐姐教什么的?
数学。
是吗?
她还是她们学校的优秀教师呢,挺能干的。
真不错。
又沉默了下来。唐小瑛眼睛看着桌角,又喝一口水,抬起眼睛,刚好看见红色风暴也抬起的眼睛,两个人尴尬地笑笑。
评优秀教师,肯定很难吧?唐小瑛又挤出了一句话。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叫优秀教师,总是有点难吧?红色风暴笑道,你家里就你一个小孩?
嗯,是。
我们这一代人,家里就一个小孩的,可不多啊。
是啊,我爸我妈年轻的时候都特别忙,没时间照顾小孩,所以只生了我一个。
你爸妈干吗的?
唐小瑛笑了笑,说:我爸是部队里的,我妈是医生。
噢,不好意思,刚才问过了,我都忘了。
没事。
唐小瑛又猛地喝咖啡,不一小会儿,咖啡喝完了。看来,举杯喝咖啡以缓解尴尬,这条路子也行不通了。唐小瑛走投无路,只好开始撩头发了。当然,她本来也是可以去上厕所的,但是她想把这一招留到形势更严峻的时刻再使用,目前她还能顶得住。
呃,目睹了唐小瑛在十秒钟之内撩了五次头发,红色风暴产生了一丝恻隐之心,于是他甩出了他的保留问题,你最近看了什么好电影吗?
电影啊?我……我们平时做实验也都挺忙的,很少看电影。暑假的时候看了一次那个I, Robot,觉得好像也就那样,打来打去的,出了电影院我就忘了演什么了,呵呵。你呢?
我啊,我前两天还去看了《英雄》呢,我觉得……挺好看的。
好像网上骂的人不少呢。
是吗?可能我口味比较低俗吧。
怎么会呢?
我就是一个特别简单的人。
简单挺好的。
我也觉得简单挺好的。
是,简单是挺好的。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简简单单的。
对,本来就是简简单单的。
沉默了片刻,红色风暴补充道:很多事情,都是人为地弄复杂了。
于是唐小瑛也补充道:我也是一个怕麻烦的人。
那……你是……哪个星座的?红色风暴的茶似乎也喝完了,他慌不择路地问了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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