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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最后的荣耀

_9 马伯庸(近代)
因此,在军事、政治这两大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大明的当务之急,只有一个字:拖。
拖到宁夏平定,大军返朝;拖到百官意见统一!可这个战略,必须得让日本人配合,倭寇个个狡猾不堪,该怎么对付呢?
石星在万历的授意下,已经在八月份先行把兵部右侍郎宋应昌偷偷派去了辽东经略,为大军集结作前期准备工作。(《神宗实录》二十年八月乙巳)但是这还不足以拖延时日,于是头疼不已的石星脑子里冒出一个非常大逆不道的念头:和谈。
和谈这事,前头搁在宋朝,后头搁在清朝,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搁在大明,却是一件极其敏感而且完全不会讨好的事。大明朝在中国历代皇朝里可说是个彻底的另类,从头到尾没用女人和亲过,也没和谁真的和谈过,性格极其倔强,是胜了也打,输了也打,打不过大不了跑路,喘过气来接着再打。总之,在大明朝的字典里没有和谈,只有免谈。
所以这次“和谈”只是为了争取时间,是个纯粹的骗局,因此绝不能从朝廷里派遣正式使臣,否则会被言官们骂到死,而且还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并挂上一块牌子:奸臣。
因此,一切都必须在水面下偷偷进行。石星想了一圈,有了主意。他决定从民间找一个精通倭寇内情的人,这样万一有什么问题,可以推个一干二净,完全可以说这人谁啊?脑子秀逗了?居然干出这么寡廉鲜耻的事?然后杀头了事。
这一找,被他找出了一位纵观大明三百年历史都无人出其右的大忽悠。
当时在北京有一个社会闲散人员,叫沈惟敬。他籍贯浙江平湖,是平湖沈家的旁支。据此人的个人履历记载,他年轻时候当过兵、炼过药、还在胡宗宪手底下干过幕僚,曾经用计谋毒杀过倭寇,算是半个日本通和一个抗日英雄。(《万历野获编》《小华外史续编》)万历二十年的时候,沈惟敬已经六十多岁了,每天在京城里跟一群方士、无赖厮混。
他是个职业骗子,也具备骗子必须的两大特质:第一,语言能力出众,能言善辩;第二,生得一副好皮囊,面貌“长髯伟干”,形象很正面,不像骗子。
从履历看,沈惟敬完全符合骗子标准:江湖阅历丰富、胆子大、不怕死,最关键的是能忽悠。中国历史告诉我们,但凡跟炼药、方士挂上钩又出了名的,不用想,一定擅长忽悠。
跟他一起每天炼丹作假药的人里有一个老头,姓袁。袁老头有个女儿,嫁给了石星做小妾。石星想在民间找人,知道自己这位老岳父常年混迹市井,问他有什么人可推荐。袁老头得了消息,回去赶紧告诉几个相熟的朋友,其中包括了沈惟敬。
沈惟敬作为职业骗子,直觉地嗅出其中投机的味道。出于谨慎,他找来一个朋友沈嘉旺,问他日本的情况。沈嘉旺曾经被倭寇捉去过日本,约略知道一点当地情形,当下为了不示弱,说了些常识后,便满口胡柴起来,说什么日本关白只是想前往中国纳贡,朝鲜不让过,这才发兵讨伐。想要停战,写一封信就能搞定云云。
沈惟敬听说这事这么容易,动动嘴皮子就有一份万世功业,大为心动。他跑去找袁老头,让他把自己引荐给石星。
石星对沈惟敬作了一次面试,对这个骗子十分满意。沈惟敬仙风道骨,三寸不烂,而且又是个民间无赖,十分适合担任这次“和谈”工作。为了表示诚意,石星亲自下文,把沈惟敬提拔为神机营游击将军,他的同伴沈嘉旺为指挥。
沈惟敬乐坏了。心说这事自己还真没判断错,这还什么都没干呢,就从一介白身变成了游击将军,虽只是个无品级的,好歹也是官呀!
石星这会也还算厚道,总算在事前把大明朝廷的真实战略目的告诉了沈惟敬,叮嘱说这一次你去和谈,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和谈和谈,谈,就是目的,和不和的完全没所谓,要紧的是你得一直谈下去,最好一直谈到抗战胜利……
于是沈惟敬和沈嘉旺两个人,带着十来个随从,高高兴兴奔赴朝鲜,去执行伟大使命了。
他们第一次抵达义州,是万历二十年六月二十九日(《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六月二十九日)。在这个时间,祖承训的部队都还没出发呢。这说明石星与万历对战局早有安排,这才早早布下“和谈”一手棋来拖延时间,好等宁夏方面的明军腾出手来。
沈惟敬抵达朝鲜以后,朝鲜人有点莫名其妙。这个人既非军人,也非使者,挂着区区一个神机营游击的头衔就跑了过来,自称来侦查敌情,到底想干啥?
尽管心中疑惑,朝鲜人看在石星的面子上,还是派了一个提学吴亿龄接待。吴亿龄问沈惟敬来作什么,沈大骗子大嘴一张,便开始胡说八道,说我打算单刀赴会,前往平壤城去谴责小西行长,说你们再不退兵,中国就要发全国之兵讨伐。
对这种夸张说辞,吴亿龄很不以为然。祖总兵那三千人,还是朝鲜苦求了很久才求的,现在你一张嘴就说中国大军将来,凭什么啊。沈惟敬见他有点不信,一拍胸脯:“你别不信,平义智知道吗?平秀吉认识吗?那都是我的熟人。我说什么他们都听。”
接待完以后,吴亿龄回去报告:“这人长的丑,倒是挺能说,是个大喷子。”按说沈惟敬模样长得不差,却被朝鲜人骂成丑八怪,大概是因为朝鲜人厌恶他的言行,就连这人也一起烦上了吧。
沈惟敬打算去平壤城的计划,在中途夭折了。当时的朝鲜王室,正一门心思筹备粮草,催促祖承训出兵平壤,在这个关键士气,不会让前来和谈的沈惟敬坏了好事,各项工作均不予配合。结果沈惟敬的第一次出使,还没出义州就失败了,灰溜溜地返回北京。
从这一次出使能看出来,沈惟敬不是那种善于捕捉心理活动、循循善诱式的骗子,而是靠无比自信与夸张言论来蛊惑的表演型选手,自我意识非常强烈。他的典型风格是满嘴跑火车,偏偏这人胆子还极大,赌性十足,什么都敢胡说八道。在别人眼里,外交无小事;在沈惟敬眼里,外交无大事,只要自己说得高兴,连秀吉亲戚都敢冒认。
往轻了说,这是轻浮;往重了说,这是拿国家大事胡闹。后来发生的种种黑色喜剧,可以说都是肇始于他这种有些癫狂的性格。问题在于石星需要的还就是这样的骗子,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把比起来算很实诚的日本鬼子给蒙住,才能拖够时间。
沈惟敬回来以后没几天,平壤之败的消息传到了北京,于是“和谈”又提上了石星的日程。在石星的殷切催促下,沈惟敬在八月十七日再度来到义州。
这次朝鲜人态度不同了。平壤城两次都没打下来,咸镜道也丢了,现在任何一个天朝来人,都是他们的救命稻草。国王李昖亲自迎出义州西门,一路陪到龙湾馆大厅,给足了沈惟敬面子。
沈惟敬哪里受过这等礼遇,脑子有点晕,一张嘴,习惯性地又开始胡说八道了:“圣上很关心你们国家,已经调动了七十万兵马,马上就到。”
他这一句话,让大厅里一片沉默。
要说这事得怪石星。石星存心想利用沈惟敬,只对他面授谈判机宜,其他什么都没说。沈惟敬手里的资料,除了沈嘉旺那点半真半假的情报,只有零星的一些战报。
大明朝廷对战争什么态度,国内战备准备如何,沈惟敬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没想过,为什么朝廷里那么多能人,却偏偏派他一个籍籍无名的无赖来谈判。
他这“七十万”一出口,李昖和一群大臣腹诽不已,又不好明说,只得委婉答道:“其实六七千人也够了,时间再拖下去,怕是大军还没聚齐,便已来不及了。”
沈惟敬这时候显出自己口才来,滔滔不绝地给朝鲜君臣上了一堂兵法课,说得天花乱坠,说到最后一抹嘴:“你们呐,根本不用派使者去北京。反正我们大明七十万大军立等可到,不光是为了恢复你们朝鲜,还要直接捣去日本老巢哩!”然后大摇大摆离开义州,继续朝平壤赶去。
朝鲜君臣面面相觑,李昖憋出一句:“这个姓沈的说话,太不靠谱了。咱们还是派人去北京活动活动吧。”柳成龙、尹斗寿等一干大臣忙不迭地点头:“太不靠谱了,太不靠谱了。”朝鲜君臣本来还没下定决心,沈惟敬这一拍胸脯,他们越发心虚,当即派了一位叫郑昆寿的使者,封为请兵陈奏使,星夜赶往北京。
郑昆寿的遭遇容后细表,单说沈惟敬离开义州,在二十五日抵达顺安。他让沈嘉旺背起一个黄包袱,先去平壤城。这个沈嘉旺也是个傻大胆,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从祖承训败退的普通门闯进去,扯着脖子对城上日军高喊。
喊了半天,城门开了,出来的不是倭寇,而是一个中国人。
这个中国人叫张大膳,浙江人,和许仪后他们一样,是被倭寇掳掠至日本的华人,不过品行却截然相反。他现在在日本的第一军团担任通事,标准的汉奸翻译官。
沈嘉旺是温州人,跟张大膳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俩人相见,彼此唏嘘了一番,然后开始进入正式话题。沈嘉旺说大明派了谈判代表,此时正在顺安,希望跟小西行长谈一谈。最后两个人把日程敲定,本月二十九日,沈惟敬将单骑入日营。
小西行长对和谈十分欢迎,他早盼着这一天了。他特意写了封信给沈惟敬,说嘉靖年间我们日本人吃过一次亏。有个中国人叫蒋丹说与我们通贡谈和,最后设了圈套把我们的使者一网打尽,你可别玩这一套。沈惟敬回了封信:只要你们停战,咱们就是一家人。
对于他单刀赴会这个举动,许多人都觉得太危险,纷纷劝阻。沈惟敬精通骗子行业的业务规范,知道做骗子必然风险与收益并存,富贵需得险中求。再说他本就是个不怕死的江湖泼皮,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当下只带三、四名家丁,欣然前往平壤。
不得不说,他的胆气着实叫人佩服。光凭这份胆气,就对得起大明兵部石星大人的托付。
八月二十九日,沈惟敬抵达平壤城。小西行长存心想给他一个下马威,故意排出一个煊赫的阵容,铠明甲亮,剑戟如霜,把沈惟敬团团围住。沈惟敬心说你再牛有北京的阵势牛吗,表现得极为平静,只是日本人这下倒把远处躲在大兴山上的朝鲜人吓了一跳,以为日本人动手把他给抓了。
到了谈判地点斧山院,日本派出了五个代表:小西行长、宗义智、宗调信和外交和尚景澈玄苏、宗逸,基本上囊括了日本之前对朝鲜外交的主要成员。
沈惟敬惯于拿大言唬人,对方这阵势他根本不害怕,一落座就张嘴道:“大明马上就有天兵百万压境而来,你们全快完蛋了,知道不?”把姿态放得极高。景澈玄苏刚想说话,沈惟敬眼睛一瞪:“你说你!一个出家的和尚,怎么跟一群逆贼进犯大明属国!”玄苏赶紧当场叩头,解释说自己继承的是中国四明禅师衣钵,一向最尊重中华上国云云……(《中兴志》)
沈惟敬使杀威棒先杀掉了日本人的威风,这才徐徐开始谈判。
和谈是小西行长一直以来的夙愿,他从登陆朝鲜以来,先后三次给朝鲜国王写信,还曾经在大同江上与朝鲜使者正式会谈过一次。现在既然朝鲜的宗主国派人来谈判,正中他的下怀,因此表现出了很大诚意。
小西行长提出了两条要求:一是要重开通贡之路;二是划大同江为界,北归朝鲜,南归日本。
这两个条件的提出,表明日本占领军已逐渐从秀吉不切实际的侵略计划中清醒过来,变得现实起来。各地义兵和李舜臣的活跃,让举步维艰的日军不再奢求能够打过鸭绿江,只求把目前占领的地区巩固下来。
对于这些,沈惟敬都没法做主,但他表示他把这两个请求带回给万历皇帝,同时打包票说你们这么有诚意,陛下肯定会答应的。
说来也怪,沈惟敬满口跑火车的风格,朝鲜人不喜欢,日本人却信服得紧。几天下来,小西行长把沈惟敬佩服得要死,说您在白刃包围之下仍旧面不改色,日本人里也没这么有派头的。沈惟敬微微一笑:“我这是学郭子仪单骑入回纥军营。”小西行长文化水平低,楞没听出来这是沈惟敬拐弯抹角骂他是夷狄。
最后双方约定,五十天以后,沈惟敬就会带回大明的正式答复。在这期间,平壤城附近划出一条宽约十里的军事分界线,在这条界限内准许自由割草,双方不得采取军事行动。
和谈第一阶段,就此结束。小西行长客客气气把沈惟敬送走,送了包括几条铁炮在内的日本土产,临走之前还反复叮嘱务必要在五十日内给出回复(《宣祖实录》二十五年九月八日)。沈嘉旺则留在了平壤,作为人质。可怜小西行长还满心欢喜,完全不知道沈嘉旺这条人命根本不值钱,就算死上一百次,大明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九月八日,沈惟敬得意洋洋地回到义州,把与日本谈判的结果一说,朝鲜君臣面色立刻就精彩起来。
没法不精彩。谈判这么大的事,事关朝鲜一半国土,居然朝鲜没有任何官员参与。而且沈惟敬敲定军事停战区一事,根本就是自作主张,他一个人就大大咧咧拍了板,直接为朝鲜作了主。
沈惟敬一看朝鲜人面色不善,立刻给了一个严厉警告,说我听说有人在军事区砍了一个倭寇的脑袋?你们别玩小动作,别在军事区动手惹怒了日本人,影响了整个和谈。朝鲜君臣赶紧解释,说您定界的时候,手底下的人还不知道,咱们下不为例。
沈惟敬知道自己的举动引起了误会,跟他们解释说我这不是和谈,是缓兵之计,一直拖到大明援军抵达,咱们就撕毁条约再打不迟。(《宣祖实录》二十五年九月八日)
在沈惟敬嘴里,基本是听不到实话的。别说对日本人了,就是在他给万历皇帝的述职报告里,也坚持了忽悠本色。不过这次,他难得地说了一段完完全全的实话,一点水分没有。
遗憾的没一个人相信他。李昖表面上嗯嗯答应着,还送了他匹好马回北京,背地里却恨恨骂道谁信你谁是小狗,暗中传令军中,该怎么打还怎么打。(《宣祖实录》二十五年九月四日)
沈惟敬在义州临走之前,小西行长又追了一封信过来。信中除了照例敦促以外,还不厌其烦地把自己和宗义智的正确姓名、官名写成一长串,生怕沈惟敬记错了。大概是他觉得沈惟敬回去,要把自己的名字报告给大明皇帝,是件相当光荣的事。
于是沈惟敬就这么回去了。无论朝鲜人怎么想,无论他的动机和手段是如何,总之石星交给他的任务,如今已经完美地完成了。小西行长已被暂时拖在了和谈的假象中,五十天之内肯定不会有大的军事动作。
对于沈惟敬的这一和谈举动,朝鲜人不屑一顾。尹根寿毫不客气地说这人根本就是在赌博,空手套白狼,拿身家性命去赌朝鲜救星的声望。(《宣祖实录》二十五年九月八日)
为何朝鲜君臣对沈惟敬态度如此恶劣?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们根本反对和谈;另外一部分原因,则是因为朝廷又派了一个人过来,这个人叫薛藩。
薛藩是大明行人司行人,身携万历皇帝的谕令在九月三日抵达了义州。在谕令里,万历对李昖大加安抚,承诺说已经派了十万大军,克日可到朝鲜(《再造藩邦志》)。这个承诺正如久旱的甘霖一般,十分对李昖的胃口,他与一干大臣抱着谕令,激动得一塌糊涂,涕泪满面。
薛藩人家那是正宗朝廷使臣,万历十七年的进士,带的又是用过皇帝大印的正牌文书,无论哪点,都比沈惟敬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丑强多了。两下对比,越发显出沈骗子的不堪。
朝鲜人不知道的是。这位行人薛藩,不只是个信使,他来到义州的目的,大不简单。
薛藩自从抵达朝鲜以后,没有呆在驿馆里接受官员恭维,而是到处转悠,不动声色地观察一切,甚至不惮跟最底层的平民接触,并把一切默默记在心中。这是石星对他的嘱托,之前来朝鲜调查的使臣,大多是被朝鲜大臣带着转了几圈便完了,敷衍了事,带回去的报告几乎没法用。
现在朝廷要对朝鲜采取大动作了,亟需详细情报。薛藩接受的任务,正是评估大明出兵的前景,以及朝鲜战场的敌我情形,为北京的朝鲜出兵决策作参考。
因此,薛藩擦亮了眼睛,事无巨细,悉以查之,从来没有人象他如此细致地了解过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短短三天时间,薛藩已经了解到了他想要知道的东西,便动身回国。此时在薛藩的心里,已经有了一笔清晰的账。
薛藩和沈惟敬一前一后相继回到了北京。他们的返回,在京城投下了两枚炸弹,让围绕着出兵朝鲜吵成一团的大明朝廷,变得更加混沌。
且说李昖和朝鲜的一干大臣们送走了薛藩,高高兴兴地把万历皇帝谕令看了一遍又一遍,忽然发觉有哪里不对劲儿,再仔细一读,看到其中有一句话:
“并宣喻琉球暹罗等国,集兵数十万,同征日本,直捣巢穴……”
我说万历皇帝,你到底有多喜欢暹罗啊!
第十四章 廷议
让暹罗出兵援助朝鲜,万历皇帝在去年就曾经提过一次。当时朝鲜被吓得不轻,特意派了使者婉言谢绝,总算把这件事搅黄了。
朝鲜人万万没有想到,事隔一年,暹罗居然死灰复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事还得从一个与暹罗八杆子打不着的人说起。
壬辰年八月十日,大明朝廷接到辽东一封来自建州的奏章,发帖的楼主是大明建州卫都督佥事——努尔哈赤。
在这封奏章里,努尔哈赤说他刚刚统一了建州女真诸部,可以更好地为大明戍边,因此乞求朝廷能赐给他金顶大帽服色及龙虎将军职衔。接下来,他又抱怨说最近高丽边境不安宁,他的部落已有五十多人遇难。然后笔锋一转,拍着胸脯表示:日本人正在打朝鲜,下一步就是打我们建州,我愿意为朝廷起兵三万,等到冬天鸭绿江水一上冻,就渡江抗日去。
对于努尔哈赤要求的官职,朝廷未予理会,但对于他在奏章底下的提议,倒是兴趣十足。
石星此时正在为调兵遣将伤透了脑筋,这个提议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前一阵刚统一了建州女真诸部,战斗力毋庸置疑。现在居然上表请战,真是忠诚可嘉。
如果换成别的女真部落领袖,石星还得嘀咕一下,但这个努尔哈赤身份大不一样。努尔哈赤是辽东名将李成梁的贴身侍卫,从小就养在李家,自称“奴儿”,跟李成梁的儿子李如松关系很好。现在朝廷已经有了派遣李如松入朝的打算,有他镇着,谅这个努尔哈赤也翻不出天去。
石星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朝鲜,本来想达成一个意向性协议。不料朝鲜人的反应极其激烈,尹斗寿直截了当地表示:“要是努尔哈赤入朝,朝鲜就彻底完蛋了!”
朝鲜人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在壬辰开战之前,他们最头疼的就是这些女真蛮子。女真每年都要在朝鲜北境骚扰抢掠,死伤无数,两家早结下了深仇大恨。现在居然他们要打着救援的幌子深入朝鲜国土,这岂非是前狼后虎。
朝鲜君臣唯恐女真出兵形成朝廷决议,表现出了强所未有的强硬,打死也不从。对此,石星只能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让女真出兵的打算。
努尔哈赤有些失望,骂骂咧咧地继续去跟海西女真打仗。其实我们也很失望,因为努尔哈赤与加藤清正的对决,最终没有实现。
许多年后,当努尔哈赤再度进入大明视野的时候,已经不再是一个恭顺忠诚的部落领袖了……
女真出兵这事没成,但给了石星一个灵感:让外藩出兵似乎是个好主意,不用糜费中华人力,便能达成援朝的效果,大明最多出些银子粮秣就够了,是笔好买卖。
可除了女真以外,大明还能找什么人呢?石星故伎重演,想在民间咨询一下。
这次他又找到一位奇人,名字叫做程鹏起。
程鹏起,也有的史书上写成程鹏举。他和沈惟敬一样,是个市井无赖,靠嘴皮子混饭吃。与常年混迹炼丹界的沈惟敬不同,程鹏起的主营范围是外交圈子,忽悠那些外国使节,给他们与各衙门之间作个政治小掮客。
这个职业在北京很有市场。大明以上国自居,没有平等外交的概念,眼高于顶,那些来北京的外国使者——尤其是海外小国——想开展外交工作,很不容易。尤其是整个大明朝廷是个充斥着潜规则的复杂官僚体系,若没熟人点拨,想作点事难于上青天,特别需要程鹏起这种小人物作润滑油。
石星看中的,正是程鹏起的这个背景。他问程鹏起知道不知道哪家外国愿意出兵,程鹏起眼珠一转,当即脱口而出:“暹罗”。
石星摇摇头,去年的暹罗出兵事件他知道,何必旧事再提。程鹏起给他解释道:上一次只是万历皇帝提出的想法,算不上正式讨论,无疾而终很正常。而这一次,他有把握让暹罗国自己主动提出来,这性质就大不同了。石星听了大喜。
暹罗恰好这时候有一个使团在北京,团长叫握叭喇,跟程鹏起很熟。经过他私底下一番运作,握叭喇欣然同意,写了一份奏章递给朝廷,声称听说天朝打算对日本用兵,暹罗愿意也派一支部队为前驱。
这份奏章在朝廷引起了很大轰动。石星和宋应昌认为此事可行,万历自己也是兴趣盎然,可朝中对此事非议的也不少。这些反对者的观点可以分成两个问题:一,暹罗能不能出兵;二,暹罗危险不危险,会不会借机攻打中国?
反对者中的代表人物,是太子少保兼东阁大学士的于慎行。他描述暹罗出兵时,语气十分轻蔑:“听一妄男子上言,欲发暹罗之兵,使由海道捣其巢穴,庙堂以为奇策,识者闻之,无不骇笑。”
不过无论是什么意见,本质上是一群盲人在争论大象的形状,因为暹罗到底是什么样子,谁也没去过。
朝廷觉得这么讨论下去,实在没什么效率,最后有人给出了个主意:“两广地区离暹罗最近,不如问问他们的意见。”大家都说好,便给来两广总督萧彦发了一封咨文。等到萧彦回复,再派正式请兵使者不迟。
不过万历皇帝特别兴奋,心里藏不住事。正好行人司薛藩要去朝鲜宣谕,于是万历特意在圣旨里加了一句:“并宣喻琉球暹罗等国,集兵数十万,同征日本,直捣巢穴。”
给两广的咨文发出去了,但石星有点等不及。北京到广州这一去一返,横跨整个大明疆域,太耽误时间。他找到程鹏起,说咱们能不能先派个人去暹罗看看,让他们先准备着。程鹏起一拍胸脯:我去!
石星大喜,循沈惟敬的故例,给程鹏起加了一个参将的头衔,发了一笔钱,带了二十几个人,前往暹罗。
相比起出生入死的沈惟敬,程鹏起实在是太不敬业了。他带着这一批人先跑到朝鲜,索要了一笔贿赂,然后又折腾到福建一带,扯着兵部的虎皮,要求当地船厂给他们造大船,招募水手,贪了饷银数十万,在海上晃荡了几个月,一点要去暹罗的意思都没有。
石星送走了程鹏起,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正琢磨着怎么给朝鲜人说。到了九月十九日,朝鲜的请兵陈奏使郑昆寿抵达了北京。石星闻言大喜,心想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郑昆寿这次来北京,目的只有一个,促成大明正式出兵。他到了北京以后,还没好好休息一下,便开始到处拜码头。从礼部拜到兵部,从兵部摆到户部,总之把京城能管得着朝鲜出兵的衙门,都拜过了一圈。每过一门,他都哭上一鼻子,恳求上国帮帮忙,救朝鲜于水火。
郑昆寿在拜码头期间,偶然碰到了另外一位使臣,一打招呼,发现是暹罗来的,名字叫握叭喇。郑昆寿听到暹罗这名字,心里一哆嗦。想起去年时金应南进京的时候,万历皇帝差点把暹罗人安排给他们当盟友,心想不会这么巧吧。
九月二十八日,石星给郑昆寿发了份请帖,请他去家里赴私宴。郑昆寿不敢怠慢,立刻赶了过去。一进石星家,他抬头就看到一人,特别眼熟,正是前两天碰到的那个暹罗使者握叭喇,汗珠子当时就啪嗒啪嗒掉下来了。(《柏谷集》)
在石星府上,郑昆寿照例哭了一鼻子,恳求石星出兵。石星也照例慰勉了一番,然后把他引到座位上,与暹罗使者一起吃了一顿有些憋屈的饭菜。吃饱喝足了,郑昆寿和暹罗使者一起走出来,看四下无人,偷偷对暹罗人带的翻译说:“今天石尚书叫我来,是打算向我暗示暹罗出兵的事。我跟你们说,我们朝鲜不好走,得从广东绕路琉球,而且朝鲜和日本之间,还隔着好长一段旱地长沙,走不了船,你说你们来干嘛?”(《柏谷集》)
一听就知道,郑昆寿是成心要把这事搅黄……
后来郑昆寿年底回国,还跟李昖提起这事,说大明打算派暹罗出兵日本,明年春天发兵。李昖听了以后自己嘀咕说连元朝都打不动日本,暹罗能干个啥?(《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十二月八日)
这个暹罗兵的问题从年中讨论到了年底,最后还是被两广总督萧彦一锤定音。萧彦接到咨文以后,郑重其事地上了一道《夷心难测借兵宜慎疏》,在这封奏疏里,他把暹罗描绘成一个狡猾如日本,国力也十分强劲的阴险国家,说找这样一个国家借兵打日本,只怕日本未灭,中华先引火上身。
其实萧彦这话,纯粹属于造谣,是对和我国一直以来睦邻友好的暹罗人民赤裸裸的污蔑。
明代的暹罗,在那一圈里确实是个桀骜不驯的国家,没事就跟缅甸打着玩,但绝没到萧彦说的那种能跟日本抗衡的地步。最关键的是,暹罗对明朝一直是仰慕加尊重,是相当友好的,好比暹罗不支持本国女子和外国通婚,尤其是和洋人通婚,但对她们嫁给中国人却是明目张胆地鼓励。又譬如往来通商,其他国家商人的税收都一概没商量,惟独中国商人的税收要远低于其他人,而且这是官方明文规定,由此可见暹罗对明朝的态度了。
萧彦之所以说得这么夸张,只是因为怕给自己惹麻烦。暹罗邻近两广,若真要出兵,到时候无论粮饷兵备驻屯,一应事体必然全是他忙活。这种国外军队驻屯接待工作十分复杂,万一闹点什么军民纠纷之类的,外交无小事,官帽很可能因为屁大点事搞丢了,还不如写一纸奏章直接把这事搅黄了算。
于是,在各方面势力情愿或不情愿的搅黄运动中,轰轰烈烈的暹罗借兵大计,就这么黄了。最后只便宜了那个程鹏起,骗了一笔国家的钱悠哉游哉地在海上游玩,一直到次年才被大明解决掉。
女真、暹罗两路援兵都因为各种原因夭折了,朝鲜人又开始不停地问了:大明什么时候出兵。
要大明出兵不难,只要能在朝堂之上把百官的意见统一,这事就好办。
石星在暹罗项目上被人骗了个跟头,但那是输在了对海外情况不熟,对于自己熟悉的领域,他可谓是老成谋算,布局缜密。
为了能促成廷议出兵,石星拟定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从沈惟敬和薛藩去朝鲜开始,便已开始部署,等到郑昆寿九月十九日抵达北京后,石星意识到时机已经成熟了,可以出手了。
郑昆寿一到北京,四处哭衙。他的这一行动非常有成效,俗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郑昆寿的这种举动,很快就博得了很多朝臣的同情,效果卓著。反对出兵朝鲜的舆论,就在这声声哭泣中逐渐降低了调门儿。那种“朝鲜是外邦,死活不必理会”的言论,再没人好意思提了,反对者们都改口强调朝鲜敌情未明,不可轻举妄动——这是一大进步,至少从道义上他们不再阻挠出兵。
石星此时已接到沈、薛二人的报告,他在九月二十八日召见郑昆寿,除了给他介绍暹罗使臣以外,还进行了一次深入谈话,统一思想,最后一次摸摸朝鲜的底。
到了十月二日,石星提请廷议讨论援助朝鲜问题,这照例遭到反对。但石星的提议,并未完全被驳回,此前一直未获通过的火器援助,终于被一致通过。
这是石星的一次投石问路,他从决议结果看到,反对派的意志已经不那么坚定,可以予以重重一击。
于是,到了十月五日,石星再次上奏,要求阁部九卿科道集体来一次廷议。奏本里除了援助朝鲜的老生常谈以外,还加了两句话,一句是他自愿前往辽东居中策划,立下军令状,只要有一个倭寇进入国境便自受军法;第二句,是推荐辽东的地下君王——宁远伯李成梁一同前往剿倭。(《神宗实录》二十年十月五日)
这两个人选让朝廷炸了窝。大明朝还从来没有兵部尚书亲自带兵出征的先例;至于李成梁。他在前一年刚刚被弹劾罢官,朝廷一直希望他在辽东的影响力被削弱,恩养在京,现在提出起复,岂不是荒唐?
这两个人选,是一定不会被朝廷通过。石星这一手,玩的是拆屋开窗之计。我说开窗,你肯定不答应;但我要说拆屋子,你就允许我开窗了。
果然如石星所料,朝中大臣都被这个奏本里破釜沉舟的气势惊呆了,不知他哪里来的这份心气。石星趁机把郑昆寿的哭诉讲了一便,朝中大臣多少都知道这人的事迹,纷纷默然不语。反对者们看到在道义上已无法阻止,只能继续搬出“朝鲜敌情不明”的理由,说如果贸然前进,只会和祖承训一样遭遇失败。(《再造藩邦志》)
石星早等着这句话呢,他嘿嘿一笑,拿出一份报告给大家看。大家一看落款,薛藩。
这份报告是薛藩返回北京途中写成的,在壬辰战争史上的地位非常重要。
它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阐述朝鲜对中国的战略意义,明确提出“夫辽镇京师之臂,而朝鲜者辽镇之藩篱也”,属于必救之地;第二部分则是讲述在朝日军与朝鲜军民的动静,指出日军嚣张跋扈,却立足未稳;朝鲜军民“彼国之人,莫不以恢復为念,誓不与此贼俱生。乘此人心,加以精兵,与彼夹攻,则倭奴必可计期勦灭”。正是发兵的好时机。
在第三部分,薛藩还根据朝鲜战场的经验,指出“北人善於御虏,南人善於御倭”,建议多多调派南兵入朝,并多造鸟铳、藤牌等装备,来应对日本人的铁炮战术。连如何对付日本著名的三段铁跑战术,他都提出了建议。
在石星的授意下,薛藩还特意表扬了沈惟敬两句,说他单身入敌营,争取来五十多天的缓冲期。
薛藩的报告详尽、缜密,极富说服力,折服了所有人。最顽固的反战者,此时也只能嘀咕两句“战争有风险,用兵须谨慎”之类的警句,再提不出任何有建设性的反对意见。
万历皇帝对这个结果大为高兴,下旨说老石你是个好样的。
石星确实是个好样的,他这一次先是激情攻势,又是理性辩白,数路并发,攻势绵绵不绝,于无声中便把反战者的舆论消解于无形,可谓是精彩至极。
他能够取得胜利,最关键还不在这些手段,而在于合乎上意。对朝鲜用兵,一开始就是万历皇帝提出的方针。他虽躲在宫内不与大臣们相见,却通过石星,逐次往朝鲜添兵,把中朝、日的对峙长期化,日常化。反战者们就象是温水里的青蛙,温度上升而不自知,等到石星最后法出雷霆一击时,他们发现大势早已悄然逆转,出兵朝鲜已是弓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大事既定,剩下的便是细微末节。兵部趁热打铁,在数日后上表提请出兵。这一次的调动规模空前,包括辽东军、浙兵、蓟州、保定、宣、大等地驻防军,加上已在鸭绿江两岸驻屯的九千人,总兵力达到了四万人(《神宗实录》二十年十月壬辰)。——这个计划数字虽然和后来实际动员的人数略有出入,但足见明军这次是动真格的了。
在这些部队当中,辽东军是精锐尽出;宣、大、蓟、保等地因为要防御蒙古人,派来的大多是当地团练。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浙兵,这支部队是戚继光的血脉,指挥官吴惟忠、骆尚志、王必迪等人都曾是戚继光的部属,拥有一整套对付倭寇的战术与装备。
这还只是先发部队,四川、山西、浙江义乌、东阳等地的军队,都在陆陆续续动员中。(《神宗实录》二十年十月壬辰、丁酉)
至于总指挥官的人选,石星在那封奏折里已经给出暗示了:李成梁——但是李成梁肯定不行,他身份敏感,何况年纪也大了,不宜出征,可是宁远伯的面子不能不给,那么朝廷只有一个选择:李成梁的长子李如松。
李如松此时正从宁夏战场带着无上的荣誉归来,征尘未洗。他来当这个指挥官,众望所归。
于是,李如松从提督陕西讨逆军务总兵官,改成了提督蓟辽保定山东等处防海御倭总兵官。另外南京刑科给事中徐桓、福建道御史彭而珩等人还不失时机地举荐了李如松的弟弟李如柏、李如梅、李如梧等人,也都在东征军中各有职务。其他人选如杨元、张世爵等人,都是南北一时名将。
但大明祖制是“以文驭武”,这种国家级的军事动员,必须要用一位文官来担任最高统帅。石星倒是想自己去,可于规矩不合,于是这个职位便落到了一直在辽东忙活的兵部右侍郎宋应昌身上。
宋应昌是会稽人,嘉靖四十四年二甲进士,在大明官员中学历只算是普通。他历任降州守、户科给事中、刑科给事中、礼部给事中、河南布政司参政、山东巡抚、江西布政司右布政、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大理寺卿、工部右侍郎。这一长串履历相当热闹,六大部委干过四家,朝廷和地方都有过任职经历——可是惟独没有与军事相关的。
石星为何要选这么一个人呢?因为宋应昌这个人,是出了名的不务正业。他本职工作多是庶务民政,可他本人的兴趣爱好,却是打仗,没事就上书朝廷,对各地边境政策指手画脚,一个主意接着一个主意地出。象他在山东当巡抚的时候,老百姓生活水平没怎么改善,军备水平倒提高了一大截。
在壬辰年八月份的时候,朝廷名义上还没决定出兵,但万历皇帝授意石星可以开始作前期准备工作。石星希望这件事要低调、秘密地进行,因此负责人必须懂军事,擅于统筹,又不能有太强烈的军方背景,以免刺激到朝廷。
挑来挑去,石星想到了这个不务正业的军事狂。经过一番运作,石星在八月十三日把宋应昌从工部平调到了兵部,然后立刻把他派去了辽东准备。
宋应昌六月二十四日才刚刚从大理寺卿升任工部右侍郎,两个月都没到,居然又转到了兵部。这在万历朝,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要知道,当时万历皇帝正在消极怠工、变相罢工,以示对大臣们的抗议,多少职位因为他拒绝签字任命而常年空缺。从这个人事任命,我们就能觉察到石星背后万历皇帝的身影。若没有他大开方便之门,石星断然无法如此随心所欲地操纵人事。
宋应昌确实不负众望,他到辽东以后,采取了“先固己,再救人;先由近,再及远”的原则,开始有条不紊地整顿,修缮城墙道路,安排粮草调运,检查武器库存等等。在接下来的战争中,明军在辽东境内的补给与运输从来没出过任何差错,全赖这位“不务正业”的大人用心之故。
有鉴于他这份辛苦与功劳,等到朝廷决议一定,宋应昌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经略。
朝廷还为宋应昌下面设置了几个副手。沈惟敬是其中一个,他立了大功,被实授游击将军署都指挥佥事。另外还有两位副手,都是兵部职方清吏司主事,巧合的是,两个人名字里都带一个“黄”字。
一位叫刘黄裳,除了毛笔字写的非常好以外,没什么特别的。而且这个人有点缺心眼,进入朝鲜觐见国王的时候,别人都是嘘寒问暖,他上来劈头就问国王的生辰八字,说要给起一卦,搞得李昖莫名惊诧。(《宣祖实录》二十六年一月三日)
但另外一位就不同了。
这位名字叫做袁黄,字坤仪,负责赞画军前兼智朝鲜兵政,也就是在前线给李如松担任参谋长。这位参谋长,乃是大明朝的一代奇人。
大明朝从来不缺天才,但是却很少看到袁黄这样的全才。袁黄兴趣广泛,涉猎广泛,偏偏脑子还特别好使,什么东西一拿起来就会,而且都是精通。几十年下来,他的简历里特长这一栏长得不象话:诗词歌赋、经史子集,天文学、历法、几何、算学、岐黄之术,甚至还弹得一手好琴。
在万历二十年,袁黄已经六十多岁了,但脑子一点都不糊涂。这四万大军的衣食住行、军器马匹、沿途驿站粮草配置,全都装在这个老头的脑袋里,分门别类,丝毫不乱。他还嫌这点东西不够费脑子,找来朝鲜地图和一堆战报,盘腿开始研究进军路线、情报分析和针对日军铁炮的战术策略。
袁黄是嘉善人,从小就目睹家乡被倭寇蹂躏的惨状,对于日本人丝毫没有好感而且也很熟悉。这次有机会亲手报仇,袁黄自然要全力以赴。一个天才要倾力出手,他的敌手显然是要倒大霉了。所以有他陪伴着李如松在前线,石星和宋应昌都放心得很。
这一文一武,可以算是万历一朝的最佳组合了。
整个大明,这个时候都开始活动起来,各类边境动员整饬的琐碎事务,充斥在这期间的明代史料里,大明为这场战争作到了什么地步呢?仅举一例:山东地方在十一月初上报,称泗水亟需疏浚,否则明年必成水患。工部回复说先等等,这会儿没空搭理你们,等明年春天打灭了倭寇,腾出手来再修。(《神宗实录》二十年十月庚申)
总之,大明这辆庞大的战车,终于在各方面的齐心协力之下,从开始的摇摇晃晃,发展为缓步向战场推进。这辆战车上集结了一朝之精英,准备一战定乾坤。许多人的命运,得以改变,并引发了一连串的蝴蝶效应。
其中最显著的效应,发生在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身上。这个人叫杨应龙。
杨应龙是四川播州人,靠近贵州。家族世袭土司头衔,传到他这一代,已经是二十九代宣慰土司,在当地的势力根深蒂固。
杨应龙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他一直试图在播州这个小地方搞独立,对当地大明官员十分不屑。有人告他有谋反的意图,在朝廷引起了很大争议。四川官员认为要抚,贵州官员认为要剿,两边官司吵到北京,最后万历皇帝亲自拍板,让蜀黔两省联合调查。
万历二十年,杨应龙前往重庆接受勘问,结果一来二去,居然真查出来他有谋反事实。按照大明律,这是要杀头的——可就在这时,朝廷出兵朝鲜的决定传到了四川,川将刘铤奉命率领五千川军开赴前线。
杨应龙意识到这是个机会,立刻上书朝廷,表示自己愿意戴罪立功,带播州兵壮前往抗日前线,打小鬼子。朝廷正觉得兵力不足,这提议正中下怀,便把他放回播州整军。这一放,便是放虎归山,从此播州边境再无安宁。
杨应龙回去以后,不再理睬大明官员,反而纵兵攻打贵州、四川等地城镇。朝廷多次派兵围剿,都被击败,一直到万历二十八年,这场叛乱才被彻底平定。播州之乱,也因此与宁夏之乱、壬辰倭乱并称为万历三大征。
最后,在这一章的结尾,说一点题外话。
大明的出兵决策是万历皇帝的杰作,但兵部尚书石星于其中居功阙伟。如果没有他运筹帷幄,居中周旋,无论朝鲜派出多少使者,也是无济于事。他是朝鲜的大恩人。
朝鲜人对石星的这种义举感激涕零,他们决定要报答一下——用自己的方式。朝鲜人开始思考,石星为何却对朝鲜如此讲义气?他义助朝鲜的深层次心理动机是什么?
还是在那本叫做《壬辰录》的朝鲜小说里,是这么解释的:
话说在嘉靖年间,朝鲜派了使节前往北京出访,其中一位使团成员叫做洪彦顺,是个朝鲜大富豪。洪彦顺到了北京以后,闲来无事四处闲逛,在妓院无意中发现一位风尘女子,气度不凡,攀谈之下发现她居然是一位高官之女,因父亲失势而沦落青楼。洪彦顺豪爽地拍出重金,为她赎身。
作完好事以后,洪彦顺又碰到一个年轻的四川读书人,叫石星。这人垂头丧气,郁郁寡欢,一问原来是京科落榜,没钱回家。洪彦顺又大发善心,给了年轻人一千两银子,还把那位薛姑娘陪给他返回四川,鼓励他三年以后继续来考。
果然三年以后,石星得中状元,从此进入官场,平步青云。所以他对朝鲜人关怀备至,感激涕零,日后力排众议出兵朝鲜,正是他向洪彦顺的报恩云云。
不知道身为直隶东明人,而且在嘉靖已未科一次便中进士的石星看到朝鲜人这么编排自己,会是什么表情……
其实朝鲜人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他们对于自己的敌人,也喜欢用这种手法。
比如在一则朝鲜人笔记里,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话说在壬辰年八月,平壤城里有一位妓女,叫做桂月香,被倭将小西飞所宠爱。桂月香一边与小西飞虚以委蛇,一边暗暗把一名朝鲜勇士金景瑞带入城中。入夜之后,金景瑞上了风月楼,把小西飞的脑袋砍下来,和桂月香一起逃跑。桂月香体弱跑不动,于是金景瑞将其杀死,只带着城主脑袋离开平壤。从此桂月香被朝鲜人民尊为义妓,世代传颂。(《春坡堂日月录卷八》)
金景瑞确有其人,时任顺安的助防将。不过这个小西飞,历史上的身份却很成问题。
小西飞肯定不是小西行长,因为后者是死于关原之战后的京都六条河原。实际上,小西飞的真实身份,是小西行长的手下内藤如安,他因为被主君赐了苗字“小西”,又有飞驒守,喜欢自称为小西飞驒守。中、朝两国不谙日情,以为这是两个人,结果以讹传讹,内藤如安便成了小西飞和驒守藤两个人。
但问题是,内藤如安也没死,他后来还跟沈惟敬去了北京谈判,一直活到了关原后。
桂月香的故事,后来又发生了一回。这次的主角还是一位朝鲜女性,叫做朱论介。据传说,朱论介是庆尚道兵马节度使崔庆会的妻子,崔庆会在晋州会战中被加藤清正打败,被杀。朱论介怀着仇恨化妆成妓女,潜入日军在矗石楼召开的庆功会。加藤清正麾下有一员勇将叫做毛谷村六助,看到朱论介姿色不凡,上前攀谈。朱论介一把抱住毛谷村六助,一起坠下南江殉死。
不用说,毛谷村六助肯定也活到了战后。在江户时代,他以剑豪与相扑高手之名著称,至今在福冈英彦山还有他的墓碑……
第十五章 只想和你谈谈心
大明终于决定动手了,可“决定动手”和“动手”之间,并不是完全同步。
此时各路兵马尚未全部到位,粮饷都在筹措运送途中。最重要的是,最高指挥官李如松还没从前线赶回来,他不在,仗是不能打的。
这一切筹备,都需要时间。
沈惟敬当初在九月初与小西行长约定,五十日内——也就是十月二十日——必有回复。大明成心要拖时间,所以小西行长提出来的那几条要求,在廷议的时候直接被否决了。既然要出兵打他们,那还谈什么谈!
可日本人和朝鲜比较实在。小西眼巴巴地在平壤城一直等着,朝鲜人也在惴惴不安的掰着指头算日子。到了十月二十日,五十日已满,却还没等到沈惟敬的身影,小西有点着急了。
他已经听到了风声,在北边的加藤清正,已经送了一封信给在义州的国王李昖,说只要朝鲜愿意投降,他便把两位王子放回,永修盟好。加藤这一手,明摆着是跟他抢生意来了。若是议和之事被加藤拔了头筹,那可就要压倒自己了!(《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十月十九日)
而在自己的大后方,义军的风潮仍未减退,李舜臣更是肆意横行,甚至在日本已经有了流言,说宇喜多秀家、毛利辉元等人在朝鲜战死。(《多闻院日记》天正二十年十月二十三日)
小西一急之下,带领手下出城转了几圈,传话给朝鲜人:“沈惟敬再不来,我们就打到鸭绿江去。”还大剌剌地大造攻城器械,故意让朝鲜人看见。
宋应昌这时候在山海关正忙活着。他算算进度,恐怕还得再等一两个月,于是把沈惟敬叫过来,吩咐他再去平壤城一趟,拖上一拖。沈惟敬领命而去,日夜兼程,在十一月初七抵达鸭绿江边境。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进入朝鲜了。除了议和,他还肩负另外一个使命,就是侦查日军在平壤城到底有多少兵力。
到了边境以后,沈惟敬没有马上奔赴平壤。他知道谈判技巧,摆的谱儿越大,越容易让对方产生敬畏,急忙忙地赶过去反而会被看轻。于是,他呆在义州,先派了一个叫娄国安的随从去平壤,先把养在倭寇窝里的沈嘉旺换回来。
娄国安到了平壤城,先提出要看看人质安危。小西行长把沈嘉旺带出来,娄国安一看,发现这哥们儿……胖了。原来沈嘉旺在平壤城作人质时,待遇相当丰厚,小西行长每天好酒好肉伺候着,除了有两个卫兵形影不离,其他没任何不方便的地方。
看到沈惟敬的代表到了,小西行长心中略安,看来大明的人没有食言,只是迟到而已。他赏了娄国安银子,还送了沈嘉旺一把倭刀。沈嘉旺临走前,小西行长问说你们家沈游击什么时候能到?沈嘉旺回答:“现在快冬天了,日短夜长,再说我家沈老爷年纪大了,每天走不过五十里,差不多十一月二十日左右到吧。”
小西行长点点头,写了一封信:“叫你家老爷赶快来吧,我们都等急了。”沈嘉旺把信揣好,走出平壤城,忽然发现不对劲。
从东边的大同门到西边的普通门,到处站满了日本士兵,盔甲鲜亮,旗帜如林。沈嘉旺在平壤呆的这几个月,本以为已把日军底细摸了个大概齐,此时放眼望过去,发现这些士兵一半以上的旗号都不认识——显然是从别处集结到平壤的军队。
小西行长咧着嘴拍了拍沈嘉旺的肩膀:“我听说朝鲜人又整出几万人马,你们沈游击还从大明带来十几万人。想和谈,没问题;想打仗,我也奉陪!”(《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十一月七)
看来日本人也不缺心眼儿,已经对大明的和谈诚意起了疑心。
沈惟敬接到沈嘉旺的报告以后,一点畏惧之色也没有。旁人都劝他小心,他满不在乎地表示没事。沈惟敬如此镇定,是因为他这一次来朝鲜,带了一样东西,拿黄包袱皮仔细包住。只要有这样东西在,不仅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还能顺利地完成拖延的使命。
沈惟敬没被吓着,朝鲜君臣却被吓了一个屁滚尿流。十一月十五日沈惟敬一路徐徐渡过鸭绿江,朝鲜人听说以后,急得不行了。他们花了好大力气才说服大明出兵,怎么能让一个混蛋的和谈行动把这一切给毁掉——何况和谈的条款,完全就是牺牲朝鲜利益为前提。
于是,在沈惟敬朝义州赶路的时候,朝鲜使臣也一波波地往辽东赶,向杨绍勋控诉,向宋应昌控诉,向都察院御史控诉,向一切可以控诉的人控诉。(《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十一月十四日;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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