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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最后的荣耀

_27 马伯庸(近代)
这个情报被刘綎侦知到了,他觉得很不踏实。
西路军是三路军中最弱的一环,如果要面对两路日军,肯定吃亏。再说了,西路军主力是川军,那都是刘綎自己攒下来的家底,跟中路军董一元那数万死了也不心疼的混合部队不一样。出于这种心理,刘綎觉得自己太吃亏,给董一元写信,让他快点在中路施加压力,等泗川日军退回以后,他再打顺天不迟到。
也就是说,麻贵在东路望着中路进展;董一元在中路望着西路进展;刘綎在西路,还等着中路有突破,三路明军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恰好这时候小西行长主动给刘綎写了一封信,表达了议和的愿望。
刘綎一听,乐了。在明军将领印象里,小西行长是个庸将,动辄就想跟人和谈,缺乏加藤清正一样的勇气。刘綎盘算的是,如果能借和谈的机会把他诓出来,一战擒下,岂不是省了许多麻烦?
两位使者去了倭城,带回了一份极其重要的情报给刘綎:“秀吉已死,诸将思归。”
刘綎一听,大喜过望。这时机实在是太完美了,既然敌人要退,那就没必要拼命了嘛!他趁热打铁,派了一个叫吴宗道的人继续去跟小西行长联系,商定和谈的具体细节。
吴宗道跟小西行长说:“你当初差点就封给大明的官。我们知道你是诚信,坏的是加藤清正。你们现在混不下去了,赶紧跟我们和谈得了。”
小西对吴宗道的说法将信将疑。他也不是没跟明军面对面和谈过,但那些遭遇实在不是什么好回忆。刘綎一看小西态度不是很积极,有点急,他为了表示诚意,居然单枪匹马来到倭城前,每次目送着吴宗道进城,方才离去,活像一个每天去女生宿舍楼下痴痴等待的男大学生。
看到刘綎这么浪漫,小西终于消除了疑心,决定试着跟他谈一谈。
九月二十日,明军抵达顺天旧城。刘綎兴高采烈地给小西发短信,说我已经到了,你出来吧。
小西精心打扮了一下,带着五十个人离开顺天倭城,奔着旧城而来。满心琢磨着和谈的小西万万没想到,刘綎已经安排下了大军等着他。
这也怪日本人没记性。明军将领的和谈,永远都是不能相信的。明代的政治生态,注定了所有真心想和谈的明军将领都不会有好下场——所以远的李如松,近的杨镐,他们召人和谈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掷杯为号,左右刀斧手杀出。
为了迎接小西行长,刘綎可是费尽了心思。
他找了一个旗牌官员王文宪冒充自己,而他自己则装成千总的模样;另外还找了个虞侯冒充接伴使李德馨,还有一个朝鲜军官卞弘达冒充都元帅,整个扎了个草台班子。刘綎自己则穿上千总的服饰,给假刘綎在一旁捧着箭壶。
在大帐四周,刘綎埋伏下了重兵火器,还安排了二十只信鸽。刘綎跟诸将约定,只要看他离开大帐,立刻点炮为号,四面杀出。同时放出飞鸽,通知王之翰、司懋官,让他们一见白鸽飞起,就从光阳杀至倭城,拦住退路。
小西行长带了五十人离开倭城,走过海农仓以后,忽然发现附近明军甚多,心里有些生疑,吩咐左右多多留神。
等日方一行抵达明军大帐以后,假刘綎一干人等出来相迎。双方互相寒暄了一阵,这时小西看见真刘綎在旁边站着,手里还捧着个箭壶。他走过去打量一番,说这人面相不错,是个有福之相。刘綎大惊,以为自己被识破了,连忙借故离开帐篷。
一出去,他立刻喝令放炮放鸽子放狗,准备动手。小西本来就满腹疑窦,一听外头炮响,马上醒悟过来,带着那五十个随从抽刀杀出帐篷,抢过马匹就走。《明末纪事本末》里写到这一段时,把小西的夺路而逃写的很帅,说“行长腾跃上马,从骑一字雁列,风剪电掣,旋转格杀。”
却说小西杀出重围,头也不回地就往倭城跑。王之翰带着苗兵前去拦截,但战马不够,跑不过小西,眼睁睁看着他跑进城里,把门一关,再也不回来了。
关于小西如何觉察刘綎计划的,有好几种说法。有的说小西走到一半,明军的鸽子不小心放早了,惊动了小西,立刻拨马回城,根本没见到刘綎;有的说刘綎军中有一个降倭的千总,在半路拦住小西泄露机密,导致他中途就跑回去了。
不管是哪种吧,反正小西是顺利逃回倭城了,刘綎的“和谈”计划失败。
刘綎还不甘心,又派人去解释,说昨天我们放炮是礼节,没别的意思。小西行长心里想你当我白痴啊,随口敷衍了几句,打死也不出来了。
既然不出来,没办法,索性直接打吧。
恰好陈璘和李舜臣的水军也已经靠近顺天了,已对日军形成了夹击之势。于是刘綎下令,水陆并进,一齐攻城。
陈璘、李舜臣的水军是在九月十五日离开水军基地的,在罗老岛盘桓了两天以后,于十八日出发,经防踏抵达左水营,并于二十日上午八时许来到顺天倭城西南侧的柚岛。
之所以走的这么慢,是因为两位主帅爆发了矛盾。
这一路水军的战略任务,是横扫全罗、庆尚海域。由于水战的特殊性,所以邢玠没有规定联军具体的作战路线,要指挥官自己酌定。
陈璘认为应该先易再难,先去讨伐在南海岛活动的朝鲜伪军;李舜臣却认为那些伪军根本不足虑,只要干掉日军主力,他们肯定不战自溃。两个人在左水营就这个分歧大吵了一架,陈璘逼急了,说要请出皇帝的尚方宝剑,谁不听命令就斩了谁;李舜臣也急了,脖子一梗,说你杀了我得了,反正我只打日本人,朝鲜人不打朝鲜人。
这时候刘綎进军顺天的消息传了过来,亟需水军配合。这才算是为两个人解了围,陈璘接受了李舜臣的意见,先开往顺天去打小西行长,再回头收拾南海岛伪军。
在九月二十日夜间,陈、李水师抵达了顺天前洋。到了次日清晨,因为潮水太浅不便近战,舰队就围绕在顺天倭城近水海岸,用舰炮向城内射击。小西行长一看外洋旌旗飘动,飞扬炫目,层层叠叠全是明、朝的黑帆大船,吓得不敢出城,一直憋到夕阳快落山了,才派出一彪人马出来试探。这支人马被陈璘的海军陆战队——土狼兵打得溃不成军,惊慌退入城中。当天夜里,李舜臣怕日本人夜袭,亲自带兵在各营通宵巡逻。
这一天南海的朝鲜伪军想摸过来占便宜,结果被联军早早发现,迎头痛击,夺船抢粮,伪军被迫登陆逃遁。
九月二十二日一大早,趁着涨潮,联军水师大举进攻。小西行长觉得总是龟缩在城里,早晚要死,就派兵出去反击。明军游击将军季金的船只不小心搁浅在沙滩上,被日军围着狠打。好在大明的船高,就算搁浅了,日本人的小短腿一时半会儿也上不去。季金站在船舷上,抗着火炮一通乱打,把日本人轰跑了。其他援军过来,趁机把他们救了回去。这一战,明军战死十一人,季金左臂中弹。
打着打着,陈璘和李舜臣都发现了一件事,刘綎的陆军跑哪里去了?
说好了水陆并进,现在水军已经把敌人调动出来了,北面的陆军应该趁机攻城才对呀?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水军毕竟主力是水手,陆战队人数不是很多。与小西行长僵持了一阵,陈、李赶在落潮之前把舰队撤去了外洋。陈璘心里有些不痛快,派人去问刘綎到底怎么回事。
不问还好,一问差点把陈璘鼻子给气歪了。
刘綎没干别的,督促了西路大军悠哉游哉地打造着各种攻城器械,看这架势,没个四、五天功夫是造不完……
从反面想,刘綎这实在有点消极怠工;从正面想,他也是想打一场有准备的攻城战。
眼下联军水军堵住了敌人的退路,陆军又包围了倭城,大造攻城器械。各方面都觉得刘綎虽然动作慢了点,但形势比人强,看来小西行长这回是劫数难逃啊——可是,一位朝鲜的义军将领林权在与刘綎见完面以后,道出了实情:“刘公无战心,必以和退也。”
既然陆军不动,水军也不能轻易出动。于是从陈璘和李舜臣把舰队驻屯在外洋,暂时偃旗息鼓。
于是从二十二日到二十八日,战场上进入难得的安静期,明军埋头做着木工活,小西行长在城里忧心忡忡地算计着存粮。
一直到了二十九日,攻城器械终于都造完了。刘綎耀武扬威地把这些东西运到城下,不断调试;水军也配合着在顺天附近洋面操练。整个顺天倭城里的倭寇都惊惧不已。
这一折腾,足足折腾了好几天,一直到十月二日,刘綎这才下令正式开始攻城。
十月二日一大早,刘綎会集诸军,把自己的大将旗高高竖起来,命令明军前锋吴广带着轮车、高梯、飞楼、炮车等攻城器械,黑压压地一片朝顺天倭城压去。权僳带着朝鲜军也全线出动,配合明军作战。
明军的第一道锋线,是王之翰、司懋官的苗兵。苗兵在明军中算得上是战斗力数一数二的强军,他们在两人的带领下,冒着日军如雨般的枪击一口气冲到了倭城城下的木栅外。在这里他们遭遇了日军的强力阻击,阵亡了四十余人,不得不后退。王之翰不甘心,带着人又冲了一次,干掉了十几个鬼子,暂时掌握了主动权。
这个时候,需要的是明军后继部队扩大优势。可是王之翰回头一看,傻眼了,他发现后队明军爬得像是蜗牛一样,离着城下还隔着几百步远。
原来那些飞楼什么的,都是特别重的东西,推起来非常慢。明军进攻意志又不坚决,磨磨蹭蹭的,结果导致前锋和主攻部队前后脱节。对此吴广本人十分焦急,但也无可奈何,毕竟重力是不可控制的。
小西行长在城楼上看到了这番景象,不失时机地下令,让铁炮部队都对准这些攻城队猛轰。
前面说了,顺天倭城的占地不如泗川倭城、蔚山倭城大,可有一个特点:高。因此日军射手们可以居高临下进行射击,射程远,角度刁,对明军的威胁极大。
在日军的密集打击之下,那些推车的明军纷纷被击中,其他人吓得失魂落魄,纷纷缩在高大的飞楼与炮车后面来躲避枪弹。拿飞楼和炮车做掩体是个防御射击的好办法,可是也别指望这些粗笨的东西能再挪动半分——只要明军冒头推车,就会被日军的铁炮打回去。
大的动不了,小的总能动吧。负责运送轮车、高梯的明军部队没有掩体可以遮挡,只能硬着头皮朝前冲去,结果导致攻城部队进一步脱节。
等到这些东西千辛万苦顶到城下与王之翰的部队汇合,城头忽然丢下来无数火把。这些火把都沾了油,一碰到那些木制、竹制的攻城器械,呼啦啦地全开始燃烧起来。紧接着又是守城的传统项目滚木巨石,让城下明军死伤枕籍。
而此时那些飞楼、炮车后的明军,仍旧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来,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更别说去救援友军了。
王之翰、司懋官一看,再这么拖下去,这些苗兵全都得白白死在城下,帽子一甩,老子不打了,撤!
刘綎远远望见,急忙挥动令旗,命令他们不许撤退。可王、司二将不管这一套,带着人就往回退。小西行长一见明军退了,传令开城追击。数千倭寇气势汹汹地杀了出来。
王、司二人后退的时候,发现日军在城外撒满了菱铁,必须散开队形才能避开。这一散,散出了大麻烦——不仅自己的部队跑了一个散乱颠沛,而且还给日军追兵让开了一条路,让他们直杀入吴广的攻城部队中。
吴广的部队在楼、车之后已经藏了半天多,个个疲惫不堪,有的干脆靠着木板睡着了。外头铁炮声忽然停息,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可这口气刚松了一半,又紧了回去,大队的日本武士陡然已杀到了面前。
毫无心理准备的明军登时大乱,吴广见势不妙,带头逃跑,余军大溃,纷纷扔下楼车朝阵地后头撤去。日军趁乱追击,杀得明军七零八落。后方负责援护的李芳春、牛伯英两支骑兵部队看到这一变局,急忙前进,遮护住溃败的友军,打断日军的追击。朝鲜军也有一营远远地朝日本人射箭,一直射光了箭才退去。
日军一见明军骑兵主力到了,不敢恋战,就地把攻城器械一把火烧了,然后退入城去。
陈璘、李舜臣的水军本来为配合陆军攻城,在前洋也展开了声势浩大的进攻,朝鲜军数名将领阵亡或负伤,可见战况之激烈。可他们没想到陆军的进攻这么快就失败了,只得趁退潮之际退回外海。
第一次攻城不利,所有的将领面色都不好看。只有刘綎神情自若,安慰众将说咱们兵力如此之盛,干掉小西行长这个小丑一点都不难,今天只是试探一下,看看他们的虚实。
辛辛苦苦造了这么多攻城器械,被日本人付之一炬,他倒是一点不心疼。就连临时脱逃的吴广,刘綎也只是象征性地派人过去申饬了一番,没做深究。
安慰完这些将领,刘綎派人给陈璘送去了一封信,信里说今天日本人打胜了,防守一定松懈,你们趁二更天进攻,我们也搞夜袭,小西行长死定了。
陈璘觉得这提议很靠谱,欣然答应,和李舜臣等整顿舰队,在十月初三的二更时分悄悄地迫近倭城。陈璘没急着进攻,而是先侧耳倾听。他听到远处一阵隐约传来的鹅叫,大喜道:“这是刘将军的陆军开始进攻的暗号,咱们可以开始动手了。”
海上夜战,只能凭灯光为号。陈璘吩咐旗舰上升起进攻的灯火,诸船也举灯响应,一时间整个顺天洋面星星点点,如若银河。
倭城里的守夜士兵看到这番盛况,吓得肝胆俱裂,急忙通报小西行长。小西行长衣服都来不及穿,急忙下床出门。他刚一出门,就听身后三声巨响,回头一看,整栋房子化为齑粉……
原来陈璘号令联军水师一字排开,先用舰炮向日本人打招呼。明军的战船吨位大,装载的火炮无论射程还是威力也非日、朝水军所能比拟,这几炮下来,竟直接射入城中,差点给小西行长搞了一次“斩首行动”。
小西行长浑身冷汗直冒,他奔到向海一面的城头,看到海面上无数战船攒集,不时有一道火光划过黑暗,炸到倭城城墙与城中,惊呼声数起。这在朝鲜人的记录里,被无比崇拜地称为“千炮沸海”。小西行长仿佛又回到了平壤城内,他强行压抑住自己的惊恐,命令守城士兵准备,因为明军很快就会发动登陆战了。
小西预料得不错,陈璘见炮击得手,立刻命令明军乘坐几十条相对吨位小一点的船只向倭城杀去,趁乱抢攻。
李舜臣在旁边提醒陈璘,舰队压得这么前,赶上退潮就不好办了。陈璘说退不下去也没关系,把城打下来就得了。于是明、朝联军在舰炮的掩护下发动了无比犀利的进攻,无数小船如离弦之箭飞奔城下,喊杀四起。
日军在黑暗中十分惶恐,把几乎能调动的士兵都调来了这边。海边重兵防守,向陆地一面自然就空虚了。有被俘虏的朝鲜人偷偷挣脱绳索,逃出城去,投入朝鲜军中,把城内情形汇报给权僳。权僳一听,连夜叫了李德馨一齐去找刘綎,这机会太好了,绝不能放弃。
没想到刘綎听了两个人的请求,懒洋洋地说大半夜的敌情不明,明天攻城再说。
李德馨和权僳都楞住了。
不是你跟陈璘约好了水陆并进么?现在水军开打,怎么你反倒没动静呢?
刘綎说我已经派人给水军送去暗号了,你们少安毋躁。反正日本人没船,陈将军、李提督他们安全的很。原来陈璘听到那几声鹅叫,不是约定进兵,而是约定退兵。但刘綎到底安的什么心,谁也不知道。
任凭李德馨和权僳怎么说,刘綎就是不出兵。说得烦了,他一推桌子,说我睡觉去了,两位走好不送,直接下了逐客令。
权僳愤然出帐,偷偷找了一名部下李时言,让他带着朝鲜军的精锐弓手赶去海滩,万一水军进攻不利,咱们也好接应一下。
结果还真让权僳给猜着了。在渡过了初期的混乱之后,日军逐渐稳住了阵脚,展开了反击。在两军相持之下,宝贵的时间逐渐流逝,海面开始退潮。陈璘见势不妙,急忙把舰队撤出浅海,可是冲在最前头的二十几条船,全都搁浅到了沙滩之上。
小西行长打开城门,大批倭寇杀出来。围攻这些搁浅船只。
陈璘和李舜臣的大船无法靠近,只能眼睁睁看着前锋变成孤军。陈璘看到,这些忠勇的士兵绝望地站在船头,用刀用矛、用手臂用牙齿拼命抵抗着四面聚拢过来的日本兵。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被杀死在船头,鲜血撒在沙滩上,临死前还睁大着眼睛,不明白怎么局势在一瞬间就逆转了。
这些水军都是陈璘的兄弟,陈璘的袍泽。他看到如此惨剧,却无能为力,不由得双目充血,睚眦欲裂。
如果是光明正大地战死沙场,也算是他们为国尽忠;可这些战士明明不需要如此牺牲,他们实际上是死于那些言而无信的友军手里。
刘綎你这个王八蛋!陈璘心里一定是在如此愤怒地呐喊着。
有一部分明军看到困守船上早晚是死路一条,纷纷跳下船上,朝着内陆撤去。日军哪肯放过,拉开大网把他们团团围住。
这时从内陆方向传来弓弦声振,一阵密集的箭雨落到日军头顶,登时射倒了几十名,硬生生敲开了一个缺口。原来是李时言的朝鲜弓手及时赶到,正看到明军被围,立刻施以援手。
被围的明军一见机不可失,从缺口杀了出去,与朝鲜弓手会师一处,这才得以逃出生天。战后李时言一数,这批逃出来的明军有一百四十多人,个个杀得武器卷刃,浑身血污,可见战况之激烈。
这批明军算是幸运的,其他明军就没这种运气,要么战死在船上,要么被日军俘获,一共损失了二十三条沙船与号船。搁浅的船只里,只有三艘朝鲜军的战船依靠着水手的弓箭犀利,一直坚持到了再度涨潮,退去了外洋。
陈璘撤军以后,越想越气。他脾气本来就火爆,碰到这种事情,更是怒狂至极。他乘船登岸,亲自来到刘綎营中兴师问罪。刘綎见到陈璘,还未来得及寒暄,就被陈璘一把抓住帅旗,撕拉一声扯成了两半。营内诸将都楞住了,他们都知道陈璘受了委屈,可没想到他反应这么激烈。
陈璘扯碎了帅旗还觉不够,指着刘綎鼻子破口大骂,说他这个人心肠大大地坏了。刘綎自知理亏,只能以手拍胸,满腔委屈地辩解道:“将官无人,我何独能。”陈璘根本不听,说你的解释我没兴趣,我直接找邢军门去,有本事咱们去军门面前折辩。
说完以后,陈璘扬长而去。刘綎还没说什么,忽然探子匆匆来报,说日军开始毁城了。
刘綎没听明白,你说什么?毁城?不是筑城,而是毁城?探子说没错,就是毁城。
刘綎赶紧带人去看,果然如探子所言,小西指挥着日本兵,把西城拆毁了十几尺的一段。刘綎不知道小西行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敢轻举妄动。到了晚上太阳落山,他总算看明白了,原来小西把城墙拆毁以后,在这里修了一道大门,门很宽,路也比较平整。
到了十月初五,一队日军骑士从这个新门冲了出来,他们杀到明军寨前象征性地放了几炮,然后转身朝着东边跑去。刘綎没有命令,明军也就没认真追击。到了晚上,朝鲜人发现事情蹊跷了。
在泗川以南三十里的柳管堡有一处烽燧,叫做三天后峰。这个烽燧被废弃很久,可是就在这一天晚上,忽然亮起了火光。更奇怪的是,在三天后峰火光闪亮之后,顺天倭城最高的三层天守阁也点起了火光,彼此应合。
这明显是顺天和泗川两边的守军互通声气的手段。早晨杀出去的日军骑兵直奔泗川,探听到最新战况以后,就在三天后峰点起火把,把情况通报给顺天。
泗川惨败的消息其实早已传到了西路军耳朵里,但明军已经团团把顺天倭城围住,所以小西行长对岛津义弘的动向一直不太清楚。但是这两把火一升起来,小西行长立刻就全明白了。
权僳得到这个消息,十分担忧。顺天倭贼知道泗川明军的惨败以后,士气必然大振,说不定会与泗川援军内外应合,反过来对联军不利。为此,他派了一千多人把守蟾津,监视日军动静。而李舜臣也派出一支舰队前往露梁、獐岛一带,阻断泗川与顺天的海路。
权僳最担心的,其实不是小西行长知道泗川惨败,而是刘綎知道小西行长知道泗川惨败。
刘綎本来就没有什么战意,听到这种消息,岂能还有半分进取之心?
权僳的担心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到了十月六日,刘綎把所有的将领都召集过来,说咱们在这里对峙旷日持久,你们谁军中有老弱病残的,发点粮食,先送到后方去吧。权僳一听就明白了,刘大帅这是不想打了,先营造气氛呢。
十月七日,刘綎又说了,你们朝鲜军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也赶紧走吧。李德馨还想再说两句,权僳一拽袖子,连争辩都没争辩,直接转身走了。他知道,跟这个人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们其实都误解了刘綎。
泗川惨败非但没有吓坏刘綎,反而帮了他一把。
刘綎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打仗的兴趣。他开战后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在找各种借口拖延,极力避免正面开战,以保存自身实力。他唯一的顾虑,只是担心军法处罚或者监军弹劾,所以才在前线一直坚持着。
现在泗川惨败,蔚山又不战而退,刘綎的顾虑一下子就没有了。其他两路都退军了,我现在退兵谁也不能说什么。
于是在朝鲜军撤退之后,刘綎连夜下令明军开拔。整个西路军迫不及待地开始撤退,刘綎还嫌撤军速度太慢,把来不及运走的八千石粮食、牲畜和武器器械都随手扔了。明军撤退速度之快,连敌人都出乎意料。日军在第二天看到一座空空如也的营寨,根本不相信明军就此退去,还以为有什么圈套,一直到太阳快落山,他们才确定刘綎是真走了。
远在海上的陈璘本来打算在初七再次发动进攻,他听到明军后退的消息,大骂道:“吾宁为顺天鬼,不忍效汝退也。”命令舰队继续留在海面上,不许回师。
刘綎比陈璘想象中跑得快多了,他一天一夜撤到了顺天以北的富有,这才住下脚步。十月十一日,监军王士琦从南原赶到富有,没鼻子带脸把刘綎痛骂了一顿,说你怎么敢不战而退,赶紧给我回去,否则治你一个怯战之罪。为了吓唬刘綎,王士琦还把王之翰、司懋官两个人拿下来要斩首示众。
面对这种压力,刘綎一万个不情愿地带着军队又掉头南下,沿着双岩、佛隅磨磨蹭蹭地挪到了顺天旧城。到了这里,他死活不肯再动了,让吴广驻守旧城,王之翰、司懋官、曹希彬三人驻在城外。而刘綎自己则和王士琦一起——其实说他是被王士琦押着更恰当——驻在了距离倭城十里的双岩寺。
其实这时候小西行长在顺天倭城里也急得团团转。日军大撤退已经开始了,别人都击退了明军,不慌不忙收拾着行李,他这边还被刘綎和陈璘盯着,心里还是不放心呐。
一个着急想走,一个不愿意开战。这两位都没什么战心的将领一拍即合,再次祭出了和谈的大旗。
刘綎派了三个谈判代表,一个是日本人的老朋友吴宗道,还有两个同伴,一个叫刘万守,一个叫王大功。这两个人都是旗手,诈称参将——因为刘綎怕日本人也对自己搞一次斩首,不敢派级别太高的军官前往。
这显然是以刘綎之心度行长之腹了。日本人尽管暴虐残忍,这方面信用还不错,从来没有对谈判对象下手的记录。
吴宗道三个人带了五十个家丁去顺天谈判,跟小西行长谈的十分顺利。很快他们返回双岩寺,把小西行长的条件转述给刘綎。
小西行长挺痛快,开门见山地表示:我给你留六个倭人当人质,然后留几百个首级和财物,你放我出城。我出了城以后,尽管让你去拿取。
这么好的条件,刘綎眼睛没眨就答应了,还留了一个叫刘天爵的人做人质。两边各自罢兵,相安无事。
到了露梁海战之时,小西行长放弃了倭城,登船撤退,离开大陆伺机逃遁。刘綎带兵大摇大摆进入已经空无一人的倭城,发现他果然很守信用,人质、首级、财物一样不缺。唯一的瑕疵,是这些首级大部分属于朝鲜被虏军民,而不是倭寇。刘綎想了想,说也合用,一并拿来算功绩——至于那六个做人质的倭兵,刘綎看都没看,直接下令斩了,让功绩簿上又多了六枚战果。
刘綎对这个结局非常满意,不动干戈就完成了预订的战略目标,完全盖过了其他两路的风头,实在是可喜可贺。他让人用金字漆了“西路大捷”四个字,飞报邢军门,炫耀胜利。知道实际情况的朝鲜军无不偷偷撇嘴,觉得这位刘将军真是不靠谱到极点了。
从战果来看,西路军是这三路进攻中取得成果最大的,损失不过千余人。但刘綎的表现,却是这三路主将里最丑陋的一个。他为了避战,宁可让友军陷入危机,放过大好歼敌机会;为了保命撤退,不惜舍弃宝贵的战略物资;为了多得好处,不惜与敌将暗中交通,用战略利益换取自己的功劳。贪渎嘴脸,一览无余。
要知道,如果刘綎能够稍微有点进取之心,在十月初三的夜战配合陈璘攻破顺天倭城,而不是用几枚首级换来小西行长的远遁,历史上将不会存在什么露梁海战。
朝鲜人原本对刘綎很有好感,可自从顺天一战后,他们对刘綎的评价急转直下。当时汉城的君臣都偷偷感叹,说如果杨经理还在朝鲜的话,断然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相比起麻贵与刘綎,董一元虽然败的最惨,但他算是三路主将算是最尽职尽责的,真正跟日军真刀真枪比拼过,反而博得朝鲜人不少赞誉。
说句题外话,抗战胜利以后,援朝诸将纷纷回国。董一元却不肯走了,不知道他是觉得朝鲜风土适合居住,还是觉得没有脸面回国,总之他在短暂回国以后,和两个儿子董大顺、董昌顺再次返回朝鲜,选择了广川定居。他们这一脉,逐渐演化成了朝鲜广川董氏一脉,至今仍有传人。
明军的三路大攻势是一次虎头蛇尾的进攻,糜费无数人力物力,进展却不尽人意。三路主将两路避战,一路大败,没有一路能取得预期的煊赫战果。九万明军对惶惶不可终日的六万日军,居然打出这么一个不咸不淡的结果,实在让人失望。
究其原因,在于开战前明军将领普遍存在的绥靖心态。
他们认为日军龟缩在沿海倭城,胆落心惊,联军战胜已不可动摇。基于这种认识,无论是麻贵还是刘綎,都不愿意拿出自己的嫡系部队出来血拼,宁可等着日本人撤退以后再进占空城。他们的目的不是打败日本,而是在尽量保存自己实力的前提下打败日本。
说的极端点,如果不是有朝鲜和朝廷派来的监军掣肘,明军真有可能跟日本签订和平协议,高高兴兴把他们送回国,两边都不死人,皆大欢喜。从东、西两路后来的举动来看,这么说他们可是一点也不冤枉。
讽刺的是,中路军之所以在三路中打的最积极,不是董一元的觉悟有多高,而是因为他麾下派系林立,没有自己人,于是也就没什么保存实力的心思——可惜这派系林立最终还是把他给害了。
当然,对于这些情况,在战报上邢玠没敢写的太明白。他知道如果如实上报,援朝军从上到下都吃不了好果子,所以稍微曲笔了一下。在报告里,他除了中路泗川打败无法遮掩之外,其他两路都报的是大捷。
但我们现在知道,这一战无论是战术上还是战略上,明军都是失败者。在战略上,明军没有达到切割孤立顺天、泗川、釜山、蔚山四大防区的目的,让日军大撤退时显得十分从容;在战术上,他们无法击破各地的日军防线,歼灭敌人有生力量,反而损兵折将。
如果说明军这一次四路出击有什么正面意义的话,那就是让日军意识到,联军优势已不可动摇,从而从而加速了撤退的决心。
仅此而已。
明军的九月攻势,是整个壬辰、丁酉战争中的最后一场陆战。明军以一场失败的平壤之战揭开了援朝的帷幕,又以一场失败的四路出击结束了与日本在陆上的交锋。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大的遗憾。
我每读史至此,总忍不住扼腕叹息。尽管明军在与日本的大部分交锋中占据上风,但这一头一尾两战的失败,遮蔽了后世无数人的双眼,让他们以为明军在整场战争中无所作为,从而得出“即使没有明军,朝鲜战争一样可以击退倭寇”的奇谈怪论。
刘綎、麻贵、董一元,如果你们再稍微争争气,也不至于几百年后被抹煞掉明军的功绩呀。
第二十三章 最后的海战
丰臣秀吉于万历二十六年八月去世。在他死后不久,四位摄政大佬即达成了撤退的共识。这份共识在九月底形成了一份连署文件,派人送去朝鲜,于十月中旬送抵釜山。
除了文书之后,这些大佬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
要掩护朝鲜部队安全撤回,必须要有一支强大的水军做掩护。德川家康本来毛遂自荐,要带着关东精锐亲自渡海前去支援,这个提议被身患重病的前田利家婉拒了。前田利家可不想让这个居心叵测的家伙带着几万人跑过来,万一德川军在丰臣家的腹心发难,没人能制得住他。
但水军总得有人带领,于是前田利家提议,派藤堂高虎担任这个重任。
藤堂高虎这个人,在日本战国史上被评价是八姓家奴,一共出仕过八家主君,超过吕布的记录差不多三倍。他在秀吉死以后,开始接近德川家康,暗中输诚。不过有前田利家在世,藤堂暂时还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
前田利家提议派他去朝鲜支援,一来是倚重他的海战经验;二来是给德川家康一个面子;三来是自己有自信能把他镇住。
藤堂高虎接受了重任之后,一边动员舰队,一边写信给岛津义弘,让他赶紧把在朝日军都聚拢起来,好方便一次运走。很快岛津义弘回信,说我们早不多了,就等你呢!
藤堂很奇怪,撤退命令前两天才刚刚抵达朝鲜,怎么他们这么快就收拾完了?
这事,还得要从金牌卧底郭国安说起。
话说岛津义弘虽然打胜了泗川一战,可他知道自己只是侥幸,下次就没那么好运气了。秀吉去世的消息已经传来,可高层退兵的命令还没下达。(其实命令在九月二十八日就已经发出,但送到朝鲜战场还需要时间)面对危局,岛津不禁有些踌躇,不知该如何才好。
十月十三日,忽然城外传来消息,说明军的谈判代表来了,要求见他。
岛津一楞,董一元不是早就跑远了么?怎么忽然想起来谈判了呢?
反正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那就见见吧。很快明军使者被带到了岛津义弘跟前,一个叫茅国科,是茅国器的弟弟;另外一个叫史世用,岛津义弘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不过一时没想起来,也就没在意。他不知道,这位明使早就去他老家转悠过,还在门口要了好几个月的饭……
岛津义弘不懂中文,就把郭国安喊过来当翻译。郭国安和史世用一见,各使一个眼色,装作不认识。郭国安大大咧咧冲茅国科问道:“你们是干什么来的?”
茅国科给岛津义弘带来一封董一元的亲笔信。岛津义弘拆开信,让郭国安翻译,里面大概是这么说的:你们日本出大事了吧?秀吉死了吧?你再不走就回不去了吧?你们岛津家还靠你复兴的,可不能把命交代到这里呀。
这封信写的相当犀利,每一句话都说到了岛津义弘的心坎上,完全不像是一个明军将领该有的手笔。
董一元怎么知道岛津义弘处于左右为难的局面呢?念着信的郭国安微笑不语。
岛津义弘看——不,是听完信以后,沉默良久,问郭国安这事该怎么办。郭国安偷偷看了一眼史世用,说咱们见好就收吧,岛津义弘深以为然。他对茅、史二人说:董将军的意思我知道了,只要我们能安全撤退,这座城堡送给你们也罢。
这正是董一元的意思。于是茅国科留在了泗川城做人质,史世用回去向董一元回报谈判成果。
明使离开以后。岛津义设法联络上小西、加藤等人,说太阁大人已经去世了,现在虽然还没正式撤退的命令,但再不撤恐怕就来不及了。这次明军来的就有近十万,咱们侥幸扛住了,下次再来二十万呢?所以咱们见好就收,所有军团都开始往釜山靠拢,等藤堂过来接咱们。
其他人深以为然,都纷纷表示就按岛津兄你的意思来吧。
岛津义弘、宗义智、小西行长(由宗义智代签)和立花宗茂联名发出一封通告,要求所有日军以顺天、泗川、固城、南海四处为基地,依次退往釜山。
这个联署的名字里没有加藤清正,也没提蔚山。因为根据这个撤退序列,首先撤走的,就是在蔚山的加藤清正第一军团。
加藤清正早已经在岛山呆的不耐烦了。他的军团在蔚山之战伤了元气,至今仍未恢复,如果跟明军再发生一次遭遇战,恐怕这几千口人都得交代在蔚山。为此他强烈要求首先回国。
岛津义弘和其他几个人一分析,也认为应该先把加藤清正撤下来。因为日军的三大支点中,泗川附近已无威胁;顺天的刘綎不足为惧;惟有蔚山附近的麻贵,主力既未受损,士气也未受挫,随时可能扑上来咬日军一口。
十一月十八日,加藤清正主动退出了岛山城,向釜山、西生浦方向退却。
麻贵闻讯,率军飞快赶至,不折损一兵一卒就占领了空无一人的岛山与蔚山。他在蔚山城里发现了几匹瘦马,还有加藤清正留给他的一个木牌,木牌上扭扭歪歪地写着一堆中文字,大概意思是我军诚心诚意要归国了,请贵军不要追击,咱们三国虽然有不愉快的历史,但毕竟一衣带水,明朝日亲善云云……
麻贵从善入流,拿下蔚山已经是大功一件,犯不上去跑去釜山去跟敌人火拼。所以他下令全军停止前进,在蔚山休整,同时把“蔚山大捷”的战报飞快地送去汉城,送去北京。
加藤清正很快通过釜山登船回国,这位朝鲜战争第一刽子手带着遗憾和荣耀离开了朝鲜战场。在漫长的战争里,他的军团减员高达四成以上。
好不容易送走了加藤虎,岛津义弘又开始头疼另外一件事:小西行长。
小西的第二军团是所有部队中距离釜山最远的,而且从十月六日以后就处于明军包围之中,与其他部队联络断绝。怎么把他弄回来,是一件极其艰难的工作。
在上一章里说到,小西行长跟刘綎秘密约定停战,彼此相安无事,其实故事到这里,还没讲完。
刘綎和小西有了密约之后,很守信用,没有继续逼迫小西行长,反而默许部下与日本人偷偷做买卖,拿大米去换日本人的刀剑财宝。
可刘綎不打,不代表别人不打。陈璘和李舜臣的水师已经封锁了日军撤退的必经之路露梁,虎视眈眈。
小西行长很绝望,他麾下的船不多,把一万多人都装进去,一定会挤得满满当当。这些战船吃水很深,行动迟缓,别说打仗了,就是无人阻挡,他都无法保证一条不沉地返回釜山。
为了能够活命,小西行长只能硬着头皮再次去找刘綎,求他网开一面,放第二军团一条生路。刘綎挺够意思,满口答应说你别走陆路,朝鲜耳目太多,放你一万多人过去,我跟上头无法交代,你还是走海路吧,我军绝不阻拦。
小西行长信以为真,先派了十几条船途径猫岛向南海岛出发。南海岛的西侧是顺天海域,东侧是泗川海域,是衔接两大防区的关键枢纽,由宗义智驻扎。到了这里,距离釜山也就不太远了。
可那十几条船刚划出去没多远,到了猫岛附近,忽然被埋伏已久的联军水师包围,三下五除二全干进了海底。
小西行长火冒三丈,觉得自己被欺骗了。他把刘挺留在日军里的人质刘天爵砍掉一个胳膊,送到刘綎面前,说你怎么不守信用?
刘綎赶紧解释:这不是我干的,是水师干的。他们可不归我管,你得跟陈璘去说说情。
小西行长赶紧准备了一批包括珠宝和武士刀在内的礼物,送到陈璘面前,祈求放开一条水道。陈璘不知道是贪图宝贝还是心怀善念,居然答应了让他们离开。等到日使一走,陈璘把这事跟李舜臣说了。李舜臣严肃地告诉陈璘:当将军的不能轻易言和,仇人也不可轻易放过。小西行长是朝廷指名要的人,您怎么能跟他和谈呢?
陈璘被批评了一顿,有些惭愧,说老李你看着办吧。
却说小西行长得了陈璘承诺,高高兴兴又派了十几条船出去,结果又被埋伏已久的水师直接打沉。小西特别委屈,派人去质问陈璘。陈璘一耸肩,回答说明军战船没动手,这都是朝鲜水师干的,你得去求李舜臣。
小西行长都快哭了,你们这些中国公务员有什么话不能一次说完呐。他没办法,只得第三次准备礼品,去找李舜臣。李舜臣掂量了一下他们送的铁铳和刀剑,冷冷一笑:“我跟你们打了无数次仗,缴获的玩意足够我用了。你们拿回去吧。”
碰了一鼻子灰的日本人只好再去找陈璘。这次他们换了个花样,不提和谈,也不提让路,说我想派几条小船去告诉海上那些小岛上的人,通知他们赶紧撤退,免得麻烦天将多费手脚。陈璘的性格其实也挺爱贪小便宜,后来他和刘綎合作讨伐播州之乱时,也参与了贿赂李化龙父亲的活动,差点被治罪。所以这会儿他看到收的礼品有点多,不太好意思拒绝太狠,于是开了个小口,只允许他们派小船出去。
小西行长一听大喜,立刻派了几条最好的快船扬帆出海,趁着联军水师没改主意,一溜烟奔着南海岛而去。
李舜臣听到这个消息,大吃一惊,差点没把陈璘给骂一顿。
老陈你糊涂啊!这些人不是去逃命,而是去报信的呀!现在泗川、釜山之贼已经知悉了顺天的内情,肯定会有大批舰队前来解围。
陈璘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也顾不得解释,问李舜臣该怎么办。李舜臣的亲信宋希立建议,既然敌人早晚要来,不如索性主动出击,痛痛快快在海面上正面跟他们打一仗,咱们在海上怕过谁?
他的建议得到了陈、李两位主将的赞同。联军很快把主力开入光阳湾内,一部继续驻扎猫岛,锁死小西行长的退路,一部前驻露梁,静待日军的到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
小西行长的报信船在十一月十六日左右幸运地开到了泗川,迅速把第二军团的窘境反馈给了岛津义弘。此时加藤已走,寺泽高广从釜山带来一大批船队到泗川,以便把岛津义弘的第五军团运往巨济岛——之所以选择巨济岛而不是釜山作为最后的撤退地点,是因为巨济孤悬海外,可以最大限度地隔绝明军在陆地上的威胁。
接到情报以后,岛津义弘召集立花宗茂、小早川秀包、高桥统增、寺泽高广等人,说如今明军三路陆军都已经跟我们达成了协议,不会影响我们的撤退计划,惟一没搞定的就是陈璘、李舜臣的水师。现在咱们应该全军出动,把小西从光阳湾里拽出来。
诸将都纷纷称是,于是岛津义弘在十一月十八日下令,全军放弃泗川倭城,登上船舰,让老弱病残先去巨济,然后主力西进,为小西行长解围。而董一元一看岛津义弘撤了,赶紧点齐兵马,顺顺当当地开进了泗川倭城,算是小小地雪耻了一把。
岛津义弘的船队开出去没多久,碰到了宗义智从南海岛也过来助阵,于是两军合二为一,朝着顺天而去,总兵力达到了五百条船,一万四千余人。不过这其中的水军比例不高,大部分是岛津家的陆战精锐。
这支庞大舰队在严木浦稍微停留了片刻,然后沿着光州附近洋面朝着顺天而去。他们一出动,就被联军水师密布在海面上的侦查舰发现了,朝鲜将领李纯信很快把这一动向回报给了联军设在左水营的指挥部。
陈璘和李舜臣拉开地图一看,一致认为岛津义弘急于救援小西行长,一定会走南海岛与大陆之间狭窄的露梁海峡,那里将是截击岛津的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
根据前几次联军海战的表现,陈、李发现了一个问题,把明军和朝鲜军混编在一起的效果不好,两军各自有各自的战法与习惯,混在一齐束手束脚,都施展不开。大敌当前,两位指挥官不约而同地建议把明、朝军队分开编列。
经过商议,联军被分成左、右两协:左协由陈璘亲自统帅的明军,贴大陆海岸线东行,藏于昆阳竹岛附近,以邓子龙带领三艘巨舰为先锋,陈蚕、季金为第二队,陈璘自率主力在后;而右协则是李舜臣的朝鲜军,贴着南海岛北侧潜伏。两协如同一把伸向露梁的钳子,一旦岛津义弘从海峡里露出头来,立刻就会被这把大钳子夹得粉碎。
他们还另外派了一支水师监视龟缩在猫岛附近的小西行长,避免让他逃跑。
十八日晚上十一时许,联军开始出动。大约在同一时刻,岛津义弘也开始乘夜渡过露梁海峡。明、朝、日三国水师,即将开始最后也是最强的碰撞。在出发的路上,李舜臣在船上向天祷告,说如果能干掉这些倭寇,我死而无憾。刚说完,眼见着一颗流星自天幕坠落。
十九日凌晨两点左右,岛津舰队大部已经进入露梁以东洋面,靠近南海岛观音浦。明、朝联军也已经进入了伏击位置,蓄势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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