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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最后的荣耀

_16 马伯庸(近代)
几乎每一位大名麾下,都有不同程度的流亡。为了截获这些逃兵,日军在日本各地都设置了“人留番所”,专门追捕逃亡日军士兵。
整个日本,唯一还兴高采烈坚持开战的,大概只有太阁一个人了。
平壤的得而复失,让秀吉着实生了一阵子气。但他不认为这是战略上的失误,而是一个战术上的小挫折,只要自己亲自上阵,便能够轻易打败明军。
为此,秀吉制订了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由他亲自披挂上阵渡海作战,带着德川家康,蒲生氏乡,浅野长政,前田利家几位大佬和心腹,率军二十万再临朝鲜,如雷霆一般把明、朝联军统统消灭。
这个命令一下,日本国内一片哗然。
秀吉根本没搞明白,日本在朝鲜的问题不是兵力不足,而是补给不够。现在十万人都没吃没喝,再派二十万日军来朝鲜,那给朝鲜战争这头满载的骆驼加上的就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一吨钢材。
增兵的消息传到汉城,所有的将领——无论是持重派的石田三成还是主战派的小早川隆景、加藤清正——众口一词地反对,认为这时候增兵只会加速日军的崩溃。
可是秀吉的脾气大家都知道,属驴的,越是反对他便越是要闹腾。必须得想一个办法,既能捋顺他的毛,又可以把这事儿压下去。
最后还是黑田长政家学渊源,给宇喜多秀家出了一个主意,让他代表日军在朝将领写了一封奏捷书。奏捷书里把碧蹄馆之战大吹大擂了一番,表示明军业已胆寒,不敢进取半步。我军已经占据了优势,只不过天寒地冻,难以维持,不如后退到釜山,与敌人和谈,等秋天朝鲜有了粮食,再打不迟。
这番话说得相当巧妙,把日军的困难藏在一条又一条捷报,既顾全了秀吉的面子,又委婉地表达出了实际情况。长政知道,如果直接告诉太阁我们先提出和谈,是绝对行不通的,所以他大玩春秋笔法,暗示太阁大人不是我们要去跟敌人讲和,而是敌人撑不住了,来找我们乞和。
反正秀吉不在朝鲜,到底是谁先开口和谈的,他根本不知道。
果然如长政所料,秀吉看了这封书信,虚荣心得到了大大地满足,加上国内一群大佬也死命相劝,秀吉不为己甚,遂决定和谈,在名护屋安心地等着大明乞降的使者前来——长政的这一记春秋笔法,直接促成了中日议和,但也导致秀吉对局势的评估产生了小小的偏差,在后来深深地影响到了战争的走势。
既然秀吉允许和谈了,那么就别耽误了,赶紧谈吧。
宇喜多秀家选择了小西行长当谈判代表。他以前在秀吉家一直就是负责外交工作,也有与明朝交涉的经验,是最适合的人选。
可小西行长在之前的平壤之战中堕了名头,秀家唯恐他会被明方的人看轻,很贴心地给他配备了一位副手,希望他们能精诚合作,携手为太阁大计努力。
这位副手,是加藤清正……
真不知道秀家怎么想的,把这两冤家给捆一起了。
谈判人选定了,接下来,就是如何让对方知道我们有和谈意向的问题了。
恰好在这时候,汉城来了一位朝鲜使者。这位使者叫做李尽忠,是著名义军首领金千镒的手下,金千镒转正成官军以后,他也变成了朝廷的人。
李尽忠此行汉城的目的,是受了朝鲜国王李昖的委托,为了确认两位王子的安危。日本人知道这是谈判的重要筹码,因此答应了他的请求。李尽忠在汉城见到了被俘的二位王子和一位陪同大臣黄廷彧,两边见了都是一阵痛哭。哭完以后,李尽忠问他们有没有什么书信需要转交李昖的。
黄廷彧这时从怀里掏出两封信。
一封信是他在日本人授意下写的,里面用词遣句什么的完全是站在日本立场上,什么“太阁大人”、什么“尔朝鲜国王”云云,一副朝奸嘴脸。在这封信里,小西行长流露出了和谈之意,只是语气十分嚣张。
还有一封信,是黄廷彧自己偷偷写的,刻意使用的是谚文,就是我们之前说的那种给汉字注音的符号,也就是现在的朝鲜文,里面讲的都是汉城军情大事、兵力部署什么的。
李尽忠揣着这两封书信离开汉城,交给了金千镒。金千镒立刻往上级转发,结果不知中途出了什么岔子,只有那一封假书信送到了柳成龙手里,真信却不知所踪。柳成龙拿起假信一读之下,又气又惊,气的是这个黄廷彧居然主动投靠日本人作朝奸,惊的是日本人居然打算和谈了。他不敢怠慢,赶紧转发给了查大受,请他递交给李如松。
李如松看到这封书信后,没有什么反应,继续按兵不动。在李如松看来,日本人已经绷不住先开口了,这时候如果太快给出反应,显得咱们沉不住气,再钓钓他们胃口。
说个题外话,后来柳成龙把这封假信给朝廷大臣们读了一遍,惹得群臣大怒,都痛斥这个黄廷彧卖国求荣。这位不幸的陪臣莫名其妙地背上了一口大黑锅,在抗战胜利后还被狠狠地批斗了一顿。
小西行长在汉城等了半天,发现明军那边没动静,有点着急。他派人在龙山附近与朝鲜水师接上头,第二次送去了日军的求和意愿。
这次李如松肯搭理了。他把这个情况反应给宋应昌,宋应昌一听,喜不自胜,这正是瞌睡来了给枕头呀,大笔一挥:谈!
和派谁去谈呢?
李如松与宋应昌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沈惟敬。这个无赖毕竟是唯一与倭寇交接过的人物,还算是有价值。虽然与日本和谈是不得以之举,可无论谁去和谈,回国都少不得要被泼上一身污水,那还不如就让这个家伙继续背黑锅的好。
沈惟敬本人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这个任务。他已经领悟了,自己的命运是与日本人紧密相连,没有日本人的存在,就是自己殒命之时。
于是,基于这样或那样的压力,明、日双方一拍即合,开始着手议和。
对这个结果唯一不高兴的,是朝鲜人。
按说朝鲜是这个半岛真正的主人,就算和谈,他们也该参与。可无论是日本还是大明,都有意无意地把朝鲜忽略掉了。朝鲜人非常惊慌,唯恐在谈判中被大明当作牺牲的筹码去跟日本换取利益。
朝鲜人先去问李如松,李如松一推二五六,说我就是个臭当兵的,和谈这事你得跟宋应昌说去。朝鲜人又派了个崔兴源当使者,去问宋应昌,宋应昌先挑剔李朝给朝廷写的奏章诸多毛病,然后又指责他们运粮不利,等把崔兴源的威风杀得差不多了,才走下堂来软声宽慰,告诉他们和谈只是权宜之举,等明军援军到了再开战不迟。
崔兴源还想坚持,宋应昌拍拍他的肩膀,问你知道这次和谈的代表是谁么?是沈惟敬游击。崔兴源一听这名字,立刻展颜微笑,高高兴兴告辞了。
崔兴源的这种反应,不是因为朝鲜人信任沈惟敬,而是他们太不信任沈惟敬。崔兴源在当晚给朝廷写了封报告,是这么说的:宋侍郎有和谈之意,李提督也似乎很赞同。不过他们居然派了沈惟敬去和谈。日本人当初就是被沈惟敬出卖的,派他去,这谈判肯定谈不下来,肯定还要打。
国王听完以后,大为放心,便指示说暂时先不跟明军抗议,静观其变。
万历二十一年三月四日,沈惟敬抵达平壤,正式开始了议和之旅。
两个多月的囚禁生活非但没有消磨掉沈惟敬的嘴皮子,反而让他的嘴巴变得更大了。他一见到李德馨,张嘴就说:“我当初是打算把敌人诱出平壤城,再根据形势进攻。可惜李如松不肯听我的,结果你看,敌人主力逃遁,明军伤亡惨重。我很心疼啊。若是李如松这次听我的,汉城几天就能收复。”
李德馨听他说的实在太不靠谱,忍不住插嘴道:“倭寇太狡猾了,哪里是靠嘴就能收复的?”沈惟敬回答:“胸中自有千变万化之术,兵家之事,岂可一概而论。”
朝鲜人对沈惟敬不屑一顾,平壤明军却高兴的不得了。若搁在平时,沈惟敬这么口无遮拦地批评李如松,早被一刀跺了脑袋。可这一次,沈惟敬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烈欢迎。按照朝鲜人酸溜溜的描述,他人还没到平壤,平壤城的明军已经是人人面带喜色,连李如松都喜不自胜,乐到嘴都合不拢。
原因无他,只因为沈惟敬是和谈使者,他的出现意味着明军在朝鲜的苦日子要到头了。朝鲜人也从明军的反应中悲观地推断出:李如松是真不想打仗了。
沈惟敬在平壤没有多加停留,稍事休整,便带着胡泽、沈思贤两个随从大摇大摆前往汉城。
胡泽、沈思贤两个人都是余姚人,跟嘉兴人沈惟敬同属浙江老乡,都是宋应昌从浙江带出来的幕僚,精通刑名钱粮。宋应昌让他们跟着沈惟敬,一是监视这个老无赖,二是在谈判时如果涉及到割地赔款什么的,能帮他算清楚。
沈惟敬的谈判小组走到临津江边,派人跟巡河的日军通报。日方小头目不知深浅,傻愣愣地问了一句:“你谁呀?”沈惟敬冷冷一笑,说大爷是来给你们太阁佬封官儿的!唬得小头目屁滚尿流,赶紧告诉加藤清正。
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加藤清正一听报告,赶到临津江边,张嘴又来了一句:“你谁呀?”
沈惟敬吹起牛来,从来不用打草稿,架子一端张嘴就吹:“爷是大明三名将之一的沈惟敬。”加藤清正也是个混不吝的脾气,一看来者不善,立刻学着成吉思汗的调调儿,回了一道文:“你要战,便作战。你要和,便来和。”
沈惟敬见文大怒,立刻跳着脚大骂,骂完了一挥手:“走,不谈了。”加藤见势不妙,赶紧服软,赔笑道:“兄弟我不认识字,都是别人代笔的,难免词不达意,您可别误会了”沈惟敬这才消了气,两个活宝约定三月八日国际妇女节在龙山仓正式开始会谈。
到了三八节,沈惟敬抵达龙山,见到了老朋友小西行长,两个人装模作样地互相寒暄了几句,感慨了一番人生际遇世事无常,直到大老粗加藤不耐烦了,这才正式落座。
中日双方的第二次谈判,就此开始。
第四章 唇枪舌剑
沈惟敬首先把宋应昌的正式公文递给行长,提出了中方的条件:“汝能涤志湔非,尽还朝鲜故土,并还两王嗣以及陪臣等,归报关白上章谢罪,本部即当奏题,封尔关白为日本国王。”
意思是要日本退出朝鲜,放回王子,再上一份谢罪奏表,明朝这边会原谅发动战争的罪过,封秀吉为日本国王,准许通过宁波港通贡。
“日本国王”这事,日方其实不是特别热心。大明按照自己的理解,觉得册封秀吉为日本国王是天大的恩典,他们不了解日本特有的政治体系,不知道在日本还有一个名义的最高统治者天皇。日本历代政权通过摄政、院政、幕府等形式来实行统治,包括秀吉在内,从来没人动过取彼而代之的念头,宁愿把这个傀儡一直供奉起来——这与中国“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传统大不一样——如果秀吉接受了日本国王这个头衔,与天皇之间的关系就会变得很尴尬。
这个“日本国王”其实也并非没有先例:朱元璋就曾经封过日本的怀良亲王为“日本国王”;室町幕府的开创者足利义满还受过明成祖“日本国王”的封号。按照日本人的理解,这个“日本国王”相当于是一个荣衔,就好像明代官职里的太师、太傅、太保一样,不代表任何实际意义。
但另外一个条件通贡,却拥有着无限诱惑,蕴藏着无限商机。
所谓“通贡”,不是如字面意义是带着贡品上京城,而是一种贸易渠道。以前幕府与明朝进行贸易的时候,名义上是幕府将军进贡明朝皇帝礼品,实际上是幕府商人们携带着大宗商品在宁波、杭州等地销售。这是一种绕开大明海禁政策的变通贸易手法,很受欢迎。
这种贸易船必须要有大明颁发的堪合文件作为经商许可证,所以叫做堪合贸易,或者叫进贡贸易。
这条路线随着倭寇之乱,已经彻底断绝。如果现在能够重新开通中日贸易线的话,相信那些日本豪商一定会欣喜若狂。
沈惟敬看日方两位代表没什么表示,心想枣儿给完了,我再给你打一巴掌吧,清了清嗓子,厉声道:“现在天朝已经出动了大军四十万,一路去鸟岭截住你们的退路,一路到汉江截住你们的粮道。宋经略与李提督又带了三十万人,马上就到。你们赶紧把人交出来,滚回去,封贡之事可成。要不然就大祸临头。”
小西行长见识过沈惟敬的说话不靠谱儿,对于他的威胁没放在心上,嘴里寸步不让,坚持说要在汉城一直呆到封贡结束,再行撤兵。
沈惟敬一听,这不成,脑袋摇的好似个拨浪鼓。他告诉小西行长,封贡是件大事,不是派一两个使者就能解决的,为了两国体面,最起码得先把两位王子放回来才有的谈。
这时候加藤在旁边大喝:“人是我抓的,我说不放就不放!”
当初两位朝鲜王子是在咸镜道被加藤抓住的,至今还关在第二军团的营盘里。加藤清正坚决不肯放人,谁也无可奈何。
眼见气氛要变,小西行长拽着沈惟敬的袖子偷偷说:“我们当初就没有跟大明为敌的念头,只要允许我们通贡,马上就退兵。”他又指了指加藤:“我跟这家伙一向不对付。这次来朝鲜,我带了七万多人,什么功劳都没捞到;他才带了两万人,抓了区区两个王子就这么趾高气扬的,我早烦透了,根本就不想打,能早一天回日本就早一天回。只要您稍微松松口,我这里再疏通一下,这事不就成了吗?”
沈惟敬不知道,尽管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一贯不合作,但在谈判这件大事上,两个人怎么可能耍什么脾气。他们之所以来这么一出,无非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企图对沈惟敬施压。
这计策果然奏效。沈惟敬自以为看穿了日方分歧,胸有成竹,接下来的谈判相对顺利了许多。经过几天的磋商,最终沈惟敬与小西行长、加藤清正达成了一个初步协议——用现在的话说,叫做谅解备忘录。
备忘录的内容一共有三条:
第一,日方承诺四月十九日从汉城退兵,大明也承诺把部队分批次撤回辽东。
第二,大明派出正式谈判使节,前往日本就封贡事宜与秀吉进行直接会谈。
第三,日本会谈结束后,两位王子放还回朝。
这个备忘录总体来说还算公平,沈惟敬虽然没要回两位王子,但得到了日军从汉城撤退的承诺,算是不辱使命。日本人本来也在汉城撑不了几天,这次顺水推舟交还出去,也吃不到什么亏。至于大明使节到了日本跟秀吉谈,那就是秀吉老爷的事了。
会谈结束以后,汉城诸将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宇喜多秀家带着石田三成、增田长盛、大谷吉继、小早川隆景几位大佬亲自赶到龙山,拜会沈游击,还慷慨地把龙山仓里的两万石大米当礼物送出去,说是为了表示诚意,犒劳一下大明军队。主宾双方一团和气,皆大欢喜。
三月十六日一大早,沈惟敬把沈思贤留下押运粮草,自己与胡泽坐着一条板屋船,威风凛凛地返回明营。他对沿途把守的朝鲜将领说,谈妥了,日本人四月份就退兵,你们别把江截住。朝鲜人都大吃一惊,不是说沈游击一出手,这事一定会黄么?怎么还谈妥了?他们不敢隐瞒,连忙转告给柳成龙。
三月二十四日晚上,沈惟敬到了义州,在嘉山附近的小村子里休息。朝鲜国王李昖急巴巴地去见他。沈惟敬睡眼惺忪,穿着睡衣就来了。李昖顾不上计较这些,亲自试图说服沈惟敬不要和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沈惟敬听他费了半天嘴皮子,就一句话:我就是一个干活儿的,你去跟石尚书宋经略他们说去。
朝鲜人真去找宋应昌去了,一见面便哭哭啼啼,说我国百姓都是中华赤子,倭寇杀我们如杀中朝的子女。你说当爹妈的,哪有不替自己儿女报仇的嘛?
宋应昌一看,如果不把话说透,这些实心眼的朝鲜君臣们估计非哭死不可,只得苦口婆心地告诉他们:我们根本没打算和谈,只是为了争取时间。当然啦,如果他们真有心投降,我们就在汉城留几个日本大将当人质,让我们的人去日本接受降表。
为了表示会谈的真实,宋应昌还透露给他们一些细节:比如小西与加藤之间的不和。明军对于这种情势,准备了两套方案,如果小西行长退兵,那么明军会继续围观,不予追击;如果加藤清正抗命顽抗,就往死里打。
还有一些话,宋应昌不方便公开说,便通过几位幕僚巧妙地转述给朝鲜大臣们:大明的目的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把日本人骗出城去再进行剿灭。现在之所以跟他们谈,完全是因为刘綎的兵还没到。等到刘总兵在二十八日渡过鸭绿江,我们便会动手。
就这么反复唠叨,宋应昌总算是把朝鲜人的不满给安抚住了。
可他万万没料到,他这边安抚住了李昖,那边李如松和柳成龙又明火执仗地顶上了。
原来沈惟敬离开龙山以后,根本没进平壤城,溜着边儿直奔义州而去。这是对李提督极大的不尊重,惹得辽东将领们怒骂不止。李如松知道,这八成是宋应昌搞得鬼,不愿意跟他分享和议的功劳。
你会藏,难道我不会抢么!
恰好宋应昌这时候下了一道命令,要求在议和期间,不得擅自与日本人交锋。李如松当即委派了一个叫周弘谟的人,带着这份公文,举着李如松的旗牌前往汉城。
旗牌也叫王命旗牌,是皇帝赐给总督、巡抚或钦差大臣等的标志,表示这位官员身受王命,可以代表皇帝行使权力。任何人见到旗牌,便等同于见到官员本人。
周弘谟扛着旗牌去汉城,只要稍微跟日本人搭上一句话,一份“协助议和”的大功劳便稳稳地算到李如松头上了。
周弘谟一路东进,很快抵达了前线坡州。这时候柳成龙与金命元在权慄营中议事,周弘谟大摇大摆过来,把旗牌往地上一戳,拿出宋应昌的公文,让他们参拜。
柳成龙一看周弘谟是去倭营议和,气登时不打一处来;他再一看公文,发现是要求不得擅杀日军士兵,更生气了。他很严肃地告诉周弘谟,这是你们带给日本人看的,我们可不拜。那份公文我们也不接受。
周弘谟也很生气。这旗牌和公文代表着李提督与宋经略的权威,你们胆敢不拜,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
两边谁也不肯让步,陷入了僵局。最后柳成龙和金命元一怒之下,拂袖离去。
周弘谟受了委屈,回头给李如松打了个小报告。李如松勃然大怒:这旗牌代表的是皇命,日本人这么顽劣见了都得拜,你们居然敢不拜?你们等着!
李提督旁边的李德馨吓坏了,赶紧让柳、金二人回来道歉。柳、金二人敢惹周弘谟,却不敢触怒李如松,只得巴巴地赶过去解释。他们到了门口,李如松在屋里装没看见,两个人只得忍气吞声等在外头,正赶上下雨,连衣服都被打湿了也不敢离开。
过了一个多时辰,李如松这才让他们进门说话。一进屋,柳成龙赶紧解释:我们不是不想拜旗牌,而是因为牌文里说不让打日本人,我们想不通啊。李如松哈哈大笑:这是宋应昌干的,可不是我授意。不过你们若是不拜,官司打上去,我也要被责备。你们还是给本官道个歉吧。
柳、金二人道了歉,又写了道正式公文说明情况,这事才算抹平。
可没想到,没过几天,又出事了。
有一天,柳成龙外出巡视,走到天寿亭的时候,忽然迎面看到查大受的家丁李庆驰马而过。两边打了个招呼,然后各赶各的路。
柳成龙到了招贤里,有三个明军骑手忽然从背后赶过来,喝问柳成龙是哪个。柳成龙报出自己的身份,以为能镇住他们,想不到这三个骑手冷笑一声,喝道:“抓的就是你!”一拥而上把柳成龙围住,拿铁锁长鞭抽他的马,逼着他跟他们走。
柳成龙莫名其妙,又不敢挣扎,只得跟着他们往开城方向去。等到过了青郊驿,快到土城隅的时候,从土城里忽然走出一骑,跟那三个人说了几句话。那三个人回头跟柳成龙说:“行了,您可以走了。”
柳成龙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一直到次日次日李德馨给他写了封信解释,他才知道原委。
原来李如松从自己家丁那里听说,朝鲜人不打算讲和,还试图破坏和议,现在所有临津江的船只都不能往倭寇营地里去,否则要被拦下来。李如松勃然大怒,和议是现在的头等大事,这些朝鲜人公然抗命,真是无法无天。他下令把柳成龙这个老匹夫拿过来,重重打四十大板。
于是他的三名骑手当即启程,去锁拿柳成龙。正在这时,查大受的家丁李庆过来送信,李如松顺嘴问了他一句临津江里有没有船?李庆说有啊,畅通无阻。李如松这才知道是误会了,赶紧派人再去把那三个骑手追回来。幸亏李庆回来的早,不然柳成龙就要白白挨上一顿板子。
经过这两次事件,朝鲜将领对李如松的印象更坏了,那个克复平壤的伟人已经变成了一个自私、怯懦以及残暴无比的形象。
所以后来李如松派了戚金、钱世祯去给朝鲜人解释,说日本人要送还王子,退出汉城,等一退出去再追着打。柳成龙却坚持说日本人不可信!潜台词是你李如松也不可信。结果双方带着情绪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朝鲜人的委屈是可以理解的,这毕竟是发生在他们自己国土上的战争。现在国都未复,王子未回,还有半壁江山沦陷敌手,可却要议和了——更何况,议和就议和吧,朝鲜人自己居然没资格参与,只能眼睁睁看着中、日使节往返道中,往往要拼命打听才能稍微了解到一点端倪。
这确实是一件不公平的事,但谁让大明是朝鲜的父母之邦呢。在那个父命如天的时代,老爹说什么,作儿子的只能听从,不能还嘴。朝鲜方面既没有发言权,也打不过日本人,更不敢公然与明军撕破脸皮,那么便只能忍受这种不公平待遇,任由“封贡议和”在眼皮子底下有生有色地开展起来。
三月二十五日,宋应昌见到了从汉城返回的沈惟敬。在听取了沈惟敬的汇报之后,宋应昌赞扬了他几句,然后说这次和议你全权负责。沈惟敬受宠若惊,大为欣喜,知道自己的脑袋暂时是保住了。
宋应昌说接下来你去日本把降表拿回来,就算是大功一件,给了他两百两白银,七竿旗号,用来晓谕各处不得擅自行动。
沈惟敬接了东西,忽然想到一件麻烦事。
日本方面要求去日本谈判的,是大明朝廷派出的钦差。可无论是李如松还是宋应昌,都没有权力再分派钦差。可如果把文书发北京,再等北京派钦差过来,不知是哪年的事情了。
宋应昌微微一笑,说这不用你担心,我都安排好了,说完他叫进来五个人。
其中两个人是沈思贤、胡泽,都是老熟人了。
还有三个人,一个叫吴宗道,是浙江绍兴人,是个武举子,在朝鲜呆过很长时间,了解当地的情况;一个叫谢用梓,是浙江余姚人,是骆尚志的幕僚;最后一个是徐一贯,也是浙江人,前一年还跟着黄应阳、夏时来调查过战场。
宋应昌指着谢用梓和徐一贯两个人,说老谢你是参将,老徐你是游击,反正日本人不懂,你们俩现在就是朝廷钦差,代表咱们大明去日本谈判。沈游击以及吴、胡、沈四个人会在釜山配合你们。
谢、徐二人的反应很激烈,俩人直接吓哭了……
明朝人的视野没有后世那么开阔,在大多数大明子民眼里,中原以外的朝鲜已经算是蛮荒之地,更不要说比朝鲜还遥远的日本了。尤其是倭乱之后,日本更是被描绘成是恶魔之巢,里面全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鬼怪。
现在宋经略居然让他们不带一个大兵就去日本谈判,这不是往死路上送吗?
谢、徐二人连哭带喊,扒着门框不肯离开,宋应昌压根不搭理他们,任由他们耍赖。谢、徐二人没办法,只能哭哭啼啼上路了。
三月二十六日一大早,沈惟敬等四人跟着那两个哭得眼睛跟寿桃似的大明使臣离开义州,踏上前往日本的漫长旅途。
朝鲜人成心想破坏议和,他们看到谢、徐两位使臣这么没出息,又开始动起小聪明来。在一次陪他们吃饭的时候,朝鲜人偷偷吓唬这两位爷:“听说日本人特别凶残。你看以前去日本出使的大臣,几乎没有活着回来的。秀吉穷凶极恶,杀了他的君主。怎么可能会善待你们。肯定为了报平壤之战的大仇要干掉你们。你们还是赶紧跟宋经略说清楚,别被沈惟敬骗了。”
谢、徐二人一听,顿时唉声叹气,相拥而泣:“这一次去,是九死一生啊。咱哥俩今年都三十七了,两位娘亲也都是同年生人。如果这一趟咱俩死了,她们得多伤心呐。”
这边厢哭得凄凉,那边厢却吃得高兴。沈惟敬早见惯了日本人的手段,一拍胸脯,神气十足地说:“等我到了釜山,日本人胆敢拘禁我,我就自缢而死。届时大明百万大军会为我报仇的。”
看看,这就是大骗子与普通人心理素质的差距。
这份胆气,让朝鲜人很佩服。朝鲜国王听到这次宴会上的故事,感叹说沈惟敬是个坏东西,胆量倒是不低。几入敌营不见惧色,也属难得了。
沈惟敬酒足饭饱之后,连拖又拽,带着谢、徐二人直奔着龙潭虎穴而去。
朝鲜人一见吓唬不住他们,只得又去找宋应昌询问。这次他们学乖了,不再提和议的事,而是委婉地问说第二批援军什么时候到。因为宋应昌说过,和议是为了拖延时间,拖到第二批援军入朝就会继续进攻。
宋应昌说了一句话,朝鲜使者脸差点没吓绿了:“援军?有啊,暹罗兵就快来了。”
怎……怎么暹罗人又来了!
第五章 追击
暹罗和朝鲜相距万里,本来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两个国家。按说朝鲜人也不该对暹罗人有什么看法。可自从壬辰年以来,暹罗就是成了朝鲜人心头一块挥之不去的阴影。
在壬辰年初的时候,万历皇帝就曾经提过让暹罗出兵援助,这让朝鲜人着实惊慌了一阵,派使者委婉回绝了;后来到了壬辰年末,兵部尚书石星撺掇着朝鲜使节与暹罗使节同桌吃饭,希望促成两国合兵,此事后来又被搅黄了。
算上宋应昌这一次,暹罗已经是第三次进入朝鲜的视野之内。
只是朝鲜人没想到的是,这回暹罗人真来了……
严格来说,来的不是暹罗人,而是刘綎。
刘綎是江西南昌府洪都人,本姓龚,他爹是嘉靖朝的名将龚显。因卫使刘岷对龚家有恩,所以这一对父子都改姓了刘。刘綎精通武艺,据说擅用一把一百二十斤的镔铁大刀,比关羽的青龙刀还重。也有说他使两口大刀的。不管怎么着,反正他使大刀而且还使得很不错这是肯定的,所以他的外号叫做刘大刀。
刘綎常年驻守西南,跟各地反叛土司、土豪、酋长以及缅甸诸部作战,拥有丰富的山地作战经验。这一次对日开战,朝廷考虑到朝鲜多山地形与西南边境类似,特意征调刘綎与麾下川军五千五百人,作为第二批援军入朝。
四月二日至三日间,刘綎的川军正式渡江入朝。朝鲜君臣听到这个消息,无不欢天喜地。他们认为刘綎祖籍江西,长于四川,是不折不扣的南兵派系,跟讨厌的辽东兵不是一路,可以值得信赖。尹根寿打听过刘綎治军的事迹,得出的结论是:“綎之为人,最为雅淡,秋毫不犯。”
是不是秋毫不犯我们先不说,但要说刘大刀为人“最为雅淡”,我们怎么看都觉得有点玄。不过朝鲜人坚持这样认为,我们也没辙,只能照实陈述。不然传到朝鲜去,难说会不会有人找我们辩诬。
话说刘总兵确实也没辜负了朝鲜人民的期望,一进入义州,便对朝鲜陪臣公开宣称:“倭情诈缓,绝难讲和。”为了表示自己抗战到底的决心。这话说到了李昖心坎儿里去了,大喜过望,越看这位总兵越是顺眼。
因为前线军情不是那么紧急,刘綎没有着急上路,而是搞了一次阅兵式给朝鲜君臣们看。
在阅兵式上,这些朝鲜大臣们可算是大开了眼界。他们发现这位刘总兵手底下的人,个个生得奇形怪状,黑肤深目,望之不似华人。他们手里拿的武器,更是千奇百怪,有扁架弩、擔弩、诸葛弩、皮甲、雷雪刀、关刀、月牙箭、丫枪、藤牌、活拿人棍、拿人过、郞筅、打拳、天蓬剗、杨家枪、四楞鞭,有的是明军制式装备,有的是从戚家军那里学来的,有的是西南少数民族的特色武器。
大明什么时候有这么一支怪里怪气的队伍啊……朝鲜人再一打听,才知道刘綎这回带来的川军,虽然名字叫川军,其实部队成员并不都是四川籍的士兵。
刘綎手下这五千多士兵的出身,涵盖了暹罗、都蛮、小西天竺、六番、得愣国苗子、西番三塞、缅甸、播州、镗钯等十几个国家与地区——这些种族都是刘綎多年来在西南边境作战中收服的投顺人,其成分之复杂,甚于现在的联合国维和部队,堪称全亚洲第一,是一支真正的多国联合部队。
所谓的暹罗援军,原来是这么回事。
阅兵结束后,李昖特意派了个使者去问刘綎:打日本人有没有信心?刘綎一拍胸脯,傲然道:“我从十三岁开始,就跟着我爹打仗,跟蛮夷干了无数仗,收了无数外国人当家奴。这次我带过来的人虽然才五千多,但他们是水陆两栖,倭寇根本不是对手。再说了,我对日本也作过研究,四、五月份是顺风,过了这两个月,他们就算想回去都回不去了。怎么能听信倭寇的诈言而不打呢?”
李昖就爱听这话,连忙促请刘綎进兵。结果刘綎伸出两个指头:“我是很想早点进兵,可是有两个原因让我不能这么作。”李昖问是哪两个?
一个是宋应昌,一个是李如松。
刘綎说的很明白:“经略勿令前进。经略既主兵在此,又有提督,虽欲有为,不得自由……我虽欲战,非但违大將之令,恐忤李提督耳。”进兵没问题,但一下子会得罪两个人,一个是朝鲜战区最高司令官,一个是国防副部长。刘綎再好战,也绝不会作这种赔本买卖的。
不进军,那怎么办?只好等着呗。
于是李昖为首的朝鲜君臣们,在刘綎的多国联合部队的士兵们环伺之下,忧郁而憋闷地等待着前方的消息。
花来两朵,各表一支。就在刘綎挥师入朝差不多同时,沈惟敬一行的大明代表团抵达了汉城。
负责接待的小西行长看到沈惟敬真把谢用梓、徐一贯两位天使带来了,大喜过望,心想总算能够给秀吉大人一个交代了。他没有耽搁,立刻派人把他们护送到釜山港,谢、徐两位将在这里登船,经对马岛换船,前往名护屋。而沈惟敬则要留在釜山,担任居中联络以及人质的重任。
既然大明已经如约派出了使节,那么按照约定,该轮到日方退出汉城,以示诚意了。
日本人办事痛快,二话不说,拎起行李就走了。四月十八日,日军主力正式退出了汉城,朝着朝鲜东部沿海撤退——倒不是日军有多么守信,实在是因为他们已经受够了在汉城的艰苦生活,巴不得早一天离开。
日军离开汉城以后,先疾行了两日,然后每日走三、四十里。
日、明两军在这之前已经开展了相当密集的联络,对彼此的动静都了如指掌。日军这边一撤,明军便立刻觉察到了。日军十八日开始离开汉城,李如松在平壤也同时出发,十九日率军抵达开城附近的东坡驿,次日马不停蹄跑了一天,赶在日落前进入了已经空无一人的汉城。柳成龙、金命元以及朝鲜军队紧随其后。
万历二十一年四月二十日,汉城在沦陷了近一年时间后,再度回到明、朝联军手中。
在沦陷之前,汉城是朝鲜半岛最大的城市,富庶繁华,比之中华虽略有不足,但已胜过日本同时代绝大多数城市。可当明、朝联军进入汉城之后,他们看到的,却是一座人间地狱。
此时汉城残留的居民,已经寥寥无几,整座城市有如空城鬼域。城内大部分建筑——包括宗庙、钟楼、各司馆学——都被焚荡一空,只留下断垣残壁。少数一些幸存者个个面黄肌瘦,好似孤魂野鬼在街上游荡。街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在四月的阳光照射之下,这些尸体被晒着腐烂爆裂开来,散发出尸臭的味道,弥漫在整个城市里。整个汉城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停尸间,只有几个平安道僧人在默默地收拾着尸骸,抬去城东的大坑里埋葬。
不知道占领军要怀着多大的恶意,才能将这么一座繁华都市糟蹋成这一副样子。从日本人对汉城的残暴行径来看,他们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该如何去消化一个占领区并实施有效统治,完全是凭借野兽的贪欲行事。在已经确立了“八道国割”的殖民地化方针之下,还像一群游牧民族一样烧杀抢掠,毫无顾忌,只能说这些人的脑子里,除了杀戮以外什么都没有。
当然,我们也无法苛责这些禽兽,毕竟在几百年后,这些禽兽的后代仍旧没从老祖宗那里学到哪怕一点点教训。
柳如龙和金命元等人进城以后,被眼前的惨状震惊了。他们滚落下马,在宗庙废墟之前痛哭流涕,亡国的耻辱让这些朝鲜大臣痛彻心肺。柳成龙忽然想到,数年之前,曾经有一懂风水的人告诉他,在汉城上空观测到一次荧惑犯积尸气,这次大乱的预兆。荧惑指火星,被人当成灾异之象;积尸气是位于巨蟹星座中的一个疏散星团,古人因其形体晦暗不明,又属于二十八星宿中的鬼宿,便把它称为积尸气。荧惑犯积尸气被认为是大凶之兆。
柳成龙等人哭完以后,联袂去找李如松。李如松此时把行营扎在了一处公主宅邸,这是汉城留存不多的几栋完整建筑。柳成龙等人见到李如松,跪倒了一片,对他说日本人刚刚退兵不久,应该还没走远,应该立刻追击,宜将剩勇追穷寇。
李如松其实一点都不想追击,汉城已经到手,和议使者也在路上,如果这时候明军衔尾追击,搞不好会被日本人扣一个“破坏议和”的大帽子,宋应昌与袁黄那些家伙一定会借机弹劾自己。
但他入城的时候也看到了汉城的惨状,此时看着这一群眼睛都哭红了的朝鲜大臣,他不敢像平时一样随意找个理由就打发了。李如松赶紧把柳成龙扶起来,温言说道:“我是很想追击,可是汉江上现在没有船呐。”
柳成龙赶紧说这事交给我们去办,您就放心吧,李如松点点头,说了一句:“很好,就这么办吧。”
李如松心里有他的盘算:日军撤退时一定把舟船都带走了,两三天内朝鲜人断然组织不出大船队,这样不追击的责任便不必算到他头上了。
没想到柳成龙运气极好,他当天就离开汉城,沿着汉江一路搜罗,恰好碰到京畿右监司成泳水使李蘋。李蘋一直活跃在汉江之上,上个月的幸州大战,还是他从水路给权慄送去大量补给。
柳成龙从李蘋这里弄到了八十多条船,高高兴兴回到汉城,跟李如松报功。李如松一听,大为后悔之前把话说得太满,又不好耍赖,只得派了李如柏带上一万人作为先锋,前往汉江江畔登船。
李如柏在汉江指挥明军登船,登到一半的时候天色已黑。柳成龙正打算劝说继续登船,结果李如柏忽然躺倒在地,口称脚疼,得回城看医生去。没等柳成龙拦阻,他被几个家丁抬着一溜烟回了汉城。大将一走,手底下的士兵也不肯向前了。那些已经踏上汉江对岸的明军纷纷鼓噪,也退了回来。
柳成龙没想到李如松居然玩这么一手,又惊又怒,却无可奈何。恰好这时权慄也率军进入汉城,柳成龙把事情原委一讲,权慄说明军不追,那咱们自己去吧。
于是权慄连夜点起大军,准备出城追击。朝鲜军的这一动向,被一字不漏地送到了李如松面前。李如松听过权慄的大名,知道如果这位名将亲自去追,估计日本人很难讨得好去。万一日本人被打败,和谈的事就不好说了。
于是他派了一个游击将军戚金,把渡船都控制起来,不让朝鲜人渡江。戚金得令以后,把权慄请到营中,当面责问:“李提督还未给你安排,你怎么擅自行动呢?”权慄回答追击日军是我们的职责,李提督到底愿不愿意打,还没通知到我这级。
戚金哑口无言,只得闭上嘴,把权慄盯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最终帮他们解开这个僵局的,是宋应昌。宋应昌此时已经到了平壤,他给汉城前线发了一封咨文,要求前线诸将士要追剿倭寇,又让朝鲜军队协同进兵。除了陆上督促追击之外,宋应昌还在四月二十九日专门发出一道命令,要求朝鲜水军全线出击,沿梁山、东莱、釜山、洛东江,尽量焚烧所有倭船。
奇怪了,宋应昌不是也力主和谈的么?为何胆敢公然派兵追击,不怕被指责破坏议和吗?
这是因为两个人对于和谈的出发点截然不同。
李如松在平壤大捷之后,不但没落着什么好,反而被朝鲜君臣不管四面八方还有日本几路军马环视,不顾粮草不继,天天折腾他要继续进军,而明朝的御史文官们又连上无数本,什么滥杀无辜之类的整了他一脑门子官司,再加辽东军的军马犯马瘟,人又吃不饱饭,这内外交困比打仗还累,因此他现在是一门心思要回国,再不愿意继续打下去了;而宋应昌则是拿和谈来拖延时间,争取战局的更大主动。现在和谈刚开始,使者还没到日本,谈成谈不成还不一定,此时不趁机扩大战果,更待何时。
更重要的是,跟随宋应昌抵达平壤的,还有刘綎刘大刀。这可以算是宋应昌的嫡系,好不容易入朝一回,若是寸功未立,实在太可惜了。刘綎初入朝鲜,战斗欲望十分旺盛。他听说李如松裹足不前,十分不屑地呸了一声,说李如松这人太无能了,若失去了这个机会,再来百万精兵也没用了。
宋应昌在平壤作了一下部署,把吴惟忠、骆尚志所部浙兵三千人也编入刘綎麾下。这样一来,这支部队从上到下全是宋的嫡系,地地道道的南兵血统,成为独立于李如松辽东系之外的一支部队。
在袁黄的规划之下,刘綎带着这七千人急速东进,绕过汉城,一直追到忠州鸟岭地区,终于赶上了日军的尾巴。
鸟岭是庆尚道与京畿道的分界线,是一道十分险峻的山岭,中间只有一条狭窄的草梁道相联。去年日军进攻时,朝鲜军曾经弃守此地,遂使小西行长与加藤清正顺利通过,进入京畿地区。现在日军循此地撤退,自然不会犯同样的错误,在这里设下了重兵把守,以掩护主力撤退。
刘綎赶到以后,发现草梁道这个地方实在是太过狭窄,根本无法展开兵力。他看地形对攻方实在不利,不想强攻,便与日军开始对峙。
日军采取的是“分番迭休”后撤,一个军团断后,其他军团前行,行进一段之后,再设另一军团防守,断后军团再跟上主力。如此交替前进,虽然速度很慢,但安全系数很高,不会被明、朝联军骤然偷袭阵脚大乱。
草梁道的日军守军守了一天,等到主力抵达善山以后,他们才徐徐撤退。刘綎闻讯,立刻率兵追赶,结果发现日军在鸟岭山下的闻庆早摆好了固守的阵势,正好接应草梁道守军,一营一营地交替后退。刘綎发现日军防守没什么破绽,只得远远跟着,一路追到大邱,才算打了一场正经八百的仗。
大邱是日军后撤的预定终点,他们原本打算在这里与明军展开对峙,可很快便发现这个想法太乐观了。日本守军一看明军的攻城队伍,登时就没了士气。
城下的明军,一半是穿着红色军装,这是南兵的标志。平壤城的南兵威名赫赫,其凶名早已传遍了日军上下,看到这些传说中的强者,日军战意首先便吓掉了50%;而另外一半明军都是西南生番,个个皮肤黝黑,相貌怪异,手里还拿着古里古怪的武器,又吓掉了日军50%的士气。
这样的仗没法打,日军直接士气崩溃,连夜撤出大邱,明军兵不血刃地攻入城池。
但刘綎走到大邱,也走不动了。随后而至的李如松大军赶到以后,怪声怪气地问他怎么不继续往前打了,刘綎往朝鲜沿岸一指,说怎么打?
李如松虽然不是真想继续打,但他一看之下,还是猛地倒抽了一大口凉气。
他们看到的,是一片黑压压的城堡。
原来日本人以釜山为中心,从蔚山、西生浦到东莱、金海、熊川、巨济岛之间修了一连串的城堡,这些城堡首尾相连,都修在险要之处,光大城便足有十六座,小城垒无数,而且规格都按照日本城堡标准修建,十分坚固。
这些城堡选址选得相当有深意。从釜山进入朝鲜内陆,一共只有三条路,一条走蔚山,一条走东莱,一条走金海,再加上沿海的熊川、巨济两处水路咽喉,构成了釜山的水陆交通网。在这些枢纽要地建起城堡,等于是给釜山港修起一条外部的立体防线,退可以固守待援,进可以随时展开反攻。
日本人把态度摆的很明白了,大邱是我们退却的底线,我们不能再退了,无论如何要保住釜山这个登陆场。只要釜山港还在,即使全军撤回日本,还有机会打回来。
修建倭城的决策,从壬辰年的七月份就开始执行了。那时候李舜臣正活跃得不像话,日本海路几乎为之断绝,日本水军束手无策。
秀吉深刻地感觉到了朝鲜水军的威胁,便下达了一道筑城令,在釜山港以及周围的加德岛、巨济岛、椎木岛、陆上岬角以及周边地区修筑十一座本城和七座支城,试图希望借此来钳制李舜臣对陆上的骚扰。后来这个计划被调整了一下,把釜山周围的交通要道——比如西生浦、机张、东莱、蔚山——也都纳入规划之列,最后形成了现在的规模。
日本在那个时期有两项技术走在东亚前列,一项是铁炮制造,还有一项就是筑城术。漫长的战国战争,促使日本走上一条军事化的筑城路线。日式城堡以天守阁、橹、门、曲轮、土垒等一系列防御设施组成,每一处细节都体现出防守最大化的心思。
以西生浦的倭城为例。这座城堡修在了蔚山湾附近的山顶上,下面围了三道石垣围墙,墙高六米,且都是反向倾斜。外围还有壕沟。在每一道围墙后的丸城内,都有大量的射击孔,可以居高临下对围城之敌进行攻击。而敌人却无法直接接触城堡,只能按照曲里拐弯的围墙通道艰苦地前进。易守难攻。
负责修建这些倭城的,都是各个军团抽调出来的工匠——尤其是第二军团。别看加藤清正是员勇将,他实际上对筑城也颇有一手,曾经一手设计了号称天下三大名城之一的熊本城。这一次在釜山修建倭城,加藤清正作为驻朝日军中唯一的高级工程师,花了不少心思。
日军撤退到釜山防御体系以后,分头驻扎在各地的城堡里。加藤清正守在北线的蔚山、西生浦;小西行长驻留釜山附近的熊川;小早川隆景驻在巨济岛,其他将领按照顺序驻扎在其他倭城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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