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最大的压力,是那个不存在的明军主力军团,因此小早川决定速战速决。他派遣粟屋景雄带领三千人从大路西侧绕过去,和大路东侧的井上景贞三千人形成钳形攻势,左右夹击明军。
仅仅只是这个出阵,日军战力就已经达到全部明军的两倍。
李如松知道,此时万万不可示弱,一旦露怯,马上便是万劫不复的局面。他咬咬牙,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希望能坚持到后续明军赶到。
于是日军一动,明军也立刻动了。在李如松的指挥下,明军全体南移,趁井上景贞没靠拢的时候,先突击打垮粟屋景雄再说。
两军甫一交手,粟屋景雄所部便支持不住,纷纷溃退而走。明军大喜,他们经过与立花宗茂一战,对和日军进行白刃战的信心十足,现在正愁无处发泄,于是纷纷扑将上去。
可当明军开始追击粟屋时,忽然发现自己上当了。
朝鲜的一月份是初春,阴雨绵绵,雨水、雪水和泥土混在一起,让路面和田野都变得极其难走。明军从开城赶路时,就吃了不少苦头。特别是在小丸山以西这个区域,是朝鲜难得的平原地带,因此种有许多水田。这些水田地势低洼,被融化的冰雪变成一片一片的泥淖,不但极为泥泞,水田里还有密密麻麻的水稻茬子,是天然的绊马桩,骑兵在这种地形上,只要跑动就极容易被陷住或者绊落马下,甚至连快速机动都做不了,更别说冲锋了。
粟屋部以步兵为主,他们对这种地形的适应能力远优于明军的骑兵。不知是计的明军为了追赶他们,误入了这一大滩泥沼之中,前锋许多人纷纷被绊落马下,后续部队则陷在水田里行动迟缓。
粟屋景雄调转头来,趁机掩杀,不少明军在泥中被杀死。在路北的井上景贞发现有便宜可占,也加速开始移动。
李如松大怒,一声令下,进入水田的明军纷纷跳下马来步战接敌。粟屋景雄没料到明军转换得如此之快,猝不及防,顿时被杀得大败而逃——这一次他可是真逃了——干掉南侧威胁以后,李如松迅速调转队伍,部队又变成骑兵迎头对上井上景贞。景贞三千步兵当然抵挡不住这些杀红了眼的恶鬼骑兵,也只好狼狈后退整军。
小早川隆景一看两路军马出战不利,索性也不耍手段了,军扇一挥,亲自带着第六军团全线压上。隆景自己为中间进攻的核心,大将小早川秀包、筑紫广门和刚喘过气来的立花宗茂则分成两路,从侧翼烈火疾风般地朝着明军阵势攻去。
接下来,是一场场面极其混乱的恶战。
明军以三千多人的兵力,要抵挡从三个方向攻来的日军,形势十分严峻。李如松将部队分为两路应对小早川及从山侧向明军后方运动的部队。明军士兵舍生忘死,与数倍于己的敌人展开殊死搏斗。后方陆续赶到的李如柏、张世爵,因为之前学习李提督的缘故,随行都只有几十人,兵力过少,对战局的缓解没有丝毫帮助。只是他们都没有表现出一点犹豫,一到战场便纷纷义无反顾地杀入了阵中。
不过这时的日军状况,并没好到哪里去,这让人很奇怪。
可能是面临绝境的明军瞬间爆发出了不可思议的战斗力,这场混战也让日军险象环生。战斗中,明军见日军试图从侧翼包抄,遂分出一股明军部队脱离主力战团,突然朝侧翼日军厚实的阵势猛插过去,方向正是在包抄明军的小早川秀包本阵。秀包没料到明军到了这时候还有勇气和力量进行战场突击,一时间手忙脚乱,还没来得及调整,明军已一口气连斩他手下将领横山景义及家臣桂五左卫门、伽罗间弥兵卫、波罗间乡左卫门、内海鬼之丞、汤浅新右卫门、吉田太左卫门等多名武士,杀到了他面前。
小早川秀包转身想要逃跑,却被明军士兵拽下马来,挥刀便砍,秀包好歹也是武将,仓促间拔出短刀格了一下,抢得一线生机,随即被身边的家臣们七手八脚救了出去。秀包虽然幸免,但这一论冲锋却让他所部的武士死伤惨重,迟滞了他的包抄行动。
这段记载一直有人怀疑其真实性,认为是日本人虚构的。不过即便是虚构,也从一个侧面证实当时战事之激烈,给日军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可怖印象,才会在战后着力渲染。
两军这一战,算起来从巳时足足打到了午时,兵力处于绝对劣势的明军终于开始支撑不住,明军的所有将领——无论高中低级——此时都掣刀挥剑,全体上阵投入了与日军的肉搏。全军缓缓向西方边打边撤,意图进入高阳城坚守。明军的境况,已经极其窘迫。
关于这阶段的状况,朝鲜人在记载中说,战斗到要紧处,李如松亲率数十家突驰阵前,反复骑射,十分骁勇。之后李如松又亲率诸将,为撤退的明军士兵殿后。而日方记录如《黑田家记》则说,此次战斗到秀包军下山直冲李如松中军,隆景纵横两翼奋击时,“如松兵有节制,进退自在。两雄相会,战甚苦,自巳至午。”
明军即使已力不能支,阵型却丝毫不乱。在如此不利的绝境下,以李如松为首的将领们没有扔在部属先行逃离,反而亲身断后,辽东军团将领们强悍的素质,让人惊叹不已。
俗话说将为军之胆,将领如此,士兵们焉能落后。三千明军士兵被数倍于己的敌军包围,激战两个时辰,依然还是听号令而动,进退自如丝毫不乱,连敌人都不得不赞,堪称一流强军。明军将领和士兵们异常出色的素质,无疑是这次战斗中日军空有绝对优势兵力却两个时辰都没拿下三千明军的主要原因。
到了这个地步,日军自然不会再容明军撤退的如意算盘打响。
仗着压倒性的优势兵力,在智将小早川隆景的指挥下,日军诸将一面轮番上阵,死死咬住明军不松口,以阻止明军西移。另外分出的两部兵力,则继续从从两侧山上快速迂回,企图彻底封死明军后退的通道。
高阳城是一个极小的城砦,其实并不适宜防守。拼杀到了现在,李如松也终于有些绝望了,眼前的日军漫天遍野,怎么杀都杀不完。即便他的辽东铁骑们以一当十,可数量毕竟太少了。这些明军士兵已经持续作战两个时辰,早已是精疲力尽,全靠一口气撑着才战斗不止。眼看侧翼日军的迂回部队就要进占碧蹄馆,如果这最后的逃生通道被日军关闭,那么“主帅被擒杀”这条耻辱记录,就即将诞生。
正在危机时刻,只听一声炮响,从惠阴山中杀出一彪人马来,直入敌阵,杀退了负责封口的日军,把已经筋疲力尽的明军接应进了阵内。
看着那旗号上大大的“杨”字,李如松如释重负,一直紧绷着的肌肉突然松了下来。
来人正是他手下的大将杨元。原来杨元接到李如松的命令以后,不敢怠慢,急急忙忙带了本部士兵朝着汉城赶来,沿途还收拢了些陆续往前赶路的明军士兵,抵达高阳城下时大约有五千多人。
这可真是无比宝贵的生力军。
更难得的是,杨元居然还带来了一个炮营。炮声一响,明军的士气立刻回升了。日本人却吓得变了脸色,马上放缓了攻击。连杨元自己也没想到,这个炮营,虽然没有正式接战,却是后来明军能顺利脱险的关键。
会合以后,杨元等人建议李如松赶快撤退,由他们来断后,李如松却摇了摇头,再次否决了撤退的建议。
李如松很清楚,明军在临津江东侧的总兵力才一万上下,而日军兵力却有三、四万之多。如果此时他们撤退,一旦被日军从后追击掩杀,恐怕一口气能杀到开城的城下。到了那时候,局面便糜烂到不可收拾了。
诸将当下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李如松眼皮都没抬,只吐出俩字:“反攻。”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进攻,进攻,再进攻,这就是李如松在碧蹄馆前的抉择——即便身陷绝境,李如松也依然始终保持着过人的冷静。他犀利的军事眼光,能瞬间从极端不利的情况下,选出唯一的一条正确道路。
此刻,他已经彻底算出了日军主将们的心思。
日军最怕的,是他身后那个并不存在的明军的主力,因此小早川才会不要命地发动快速攻势,把剩余的全部一万四千人一次压上,希望早一步打败李如松的三千多人。
杨元的援军才五、六千人,这事李如松知道,可宇喜多秀家和小早川隆景不知道。他们一定在猜测,杨元这支军队,是不是明军大部队的前哨;明军以及可怕的火炮部队是不是已经进入惠阴山,正阴沉沉地透过山上的树叶朝这里望过来。
五多千援军和大炮的吼声,已经让日军内心开始嘀咕。如果明军在此时发动反击,日军指挥官的猜疑就会变成一个确定的答案:如果没有大军在后,这支疲惫不堪的孤军怎么敢有恃无恐地反咬一口?明军主力肯定快到了,他们想拖住我们,好等主力赶到逼迫我们进行决战。
这会对日军造成多大的恐慌,可想而知——既然之前已经唱了一次空城计,李如松决心再唱一次,把这出空城计坚决演到底。
日军的攻势这时已经趋缓,他们发现明军有新的援军赶到,心中正升起一股不安。而在两侧高山上的日军将领们忽然发现,原本穷途末路的明军和新到的明军合流后,调转了马头,排列好队形,居然……居然开始反击了!
日军诸部一时骇然,纷纷后撤。明军骑兵压上了一段距离,见日军退后到足够的安全距离后,才开始停了下来。这时,李如松才吩咐由杨元的五千生力军分几路交替掩护断后,让全军退入惠阴山中。
先前吃了大亏的日军先锋井上景贞和侧翼的立花宗茂,见压上的明军只是虚晃一枪,不进反退,顿时又想来占点便宜,当下嗷嗷叫着又追了上来。
只是明军的撤退,依然维持了之前的规范:士兵先退,将官跟着李如松为全军断后。
李如松见日军居然还想追击,顿时大怒,再次率诸将和家丁往返骑射,与追击的井上景贞和立花宗茂部混战起来。激战中李如松的战马突然被近处的日军铁炮所惊,将他掀落马下,这是他第四次落马了——李如松的战马阵亡率实在是太高了,估计这次替换上来的战马也不怎么好使。
正在附近的井上景贞看见明军主帅落马,欣喜若狂,率军拍马上前,想取李如松的首级。
千钧一发之际,李如松的家将李有升挺身杀出,敌住了井上景贞。李如松被随后赶到的亲兵拼死从地上拉起,脱离了险境。一心护主的李有升大展神勇,一个人不但敌住了井上景贞,还手刃数名日军。正鏖战间,李有升突然中钩落马——这事多半是忍者干的,因为日本武士和足轻都不用“钩”这种武器,只有忍者才用这种古怪兵器。一边的井上景贞觎了个破绽,乘机杀死了李有升。
李有升是个悍将,当年因为喜欢一个妓女,失期犯了军规,要被处死。李如松惜其勇猛,不但把他救下,还帮他娶了媳妇,又送了许多家当,前后耗费不下千金。现在李有升终于偿还了这份恩情,把这条命还给了李如松。
然而,李如松的危机并未因此解除,附近杀过来想乘机取他首级的不止井上景贞一支部队。他才闪开几步,斜刺里又突然冲出一员金甲金盔的倭将,却是小野镇幸之弟小野成幸。只见他顶着一个桃子型头盔,连声怪叫直取李如松而来。哪知跑到半路,小野成幸突然顿了一下,然后直挺挺地倒向地上,死了。
远处,李如梅冷冷地放下了弓箭。这已经是他今天狙杀掉的第二名日军将领了,他简直就是第六军团将领们的死神。这次战役里,立花宗茂所部战死的除之前的十时连久、池边永晟,以及刚被射杀的小野成幸外,小野镇幸的部将小川成重、安东常久、安东幸贞等人也先后被明军杀死,可谓损失惨重。
而此刻担负断后的杨元部队已掩上接应住了李如松等人。日军突前诸将还想继续追击,但这个举动被老成持重的隆景所阻拦,生怕中了埋伏,只允许他们最多追到惠阴山的山口大路,便不得前进。明军主力的阴影,一直萦绕在这些将领心头。当看到明军退入惠阴山中后,他们如释重负,既然大敌已走,实在犯不上再拿自己藩内宝贵的士兵生命去冒险了。
等明军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后,小早川隆景才下令收拢部队,和秀家等部一起退回汉城。
细心一点的人,也许会发现此战中除受命与查大受一起做前锋探察及向导的高彦伯外,没有出现任何朝鲜军队。那么,跟随明军渡过临津江进驻坡州的朝鲜军在做什么呢?
朝鲜方面的记载是这样说的:朝鲜都元帅金命元等人,认为李如松贸然轻率进军,不妥,于是虽然进兵,但只是率部队跟在其后——应该是跟在杨元所部的明军后面。因为在李如松发出要杨元进兵增援的命令后,杨元才率领坡州明军奔赴汉城的,坡州朝鲜军自然是随杨元进军,而不是李如松。但当他们看见前方明军败退后,金命元等人“案兵还阵,故我军得全”。
也就是说,金命元等人在杨元所部明军投入战斗后,他们连在后方连作壁上观都没有,而是直接案兵还阵,回坡州去了。
这则记载中,那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沾沾自喜之意,跃然纸上。眼见明军战败,即便怕死不敢去增援,至少也可以接应一下吧?不接应,站在那里不动给明军壮下声威也好吧?可惜都没有。有的只是“案兵还阵”,然后沾沾自喜地暗自庆幸——还好还好,我军没折损人手得以保全。
他们似乎全然没想到,在他们面前抛头颅洒热血的明军将士是客军,正在为他们复国而战。他们才是主场作战的主军。
不但如此,金命元甚至还指控说因为明军在碧蹄馆战败,导致运送上去的粮草全部在碧蹄馆损失殆尽,所以后来前线才缺粮。这条,我们实在不想再费口舌驳斥了,因为编得太离谱了。
难怪明军认为朝鲜陆军中真正的将领,仅只权慄一人,非常有理。
在历史上如迷雾般众说纷纭的碧蹄馆之战,至此结束。
逃出生天的李如松,在碧蹄馆前的绝境里,一直显得异常强势,但此刻却没有一点高兴的迹象,反而显得失魂落魄。当他看到中军大旗时,终于忍不住悲痛,把李有升的女婿王审叫过来,大哭了一场。
然后他就一直哭,彻夜不停地痛哭,哭得那么大声,一直哭到第二天早晨。
我想,他是在为牺牲在碧蹄馆的那些多年跟随他及他父亲的家丁们而哭,为牺牲的明军将士而哭,也为自己的愚蠢而哭。因为李如松的轻率举动,几乎把三千明军全体都置于极危险的境地,尽管他依靠辽东军的顽强和自己过人的指挥能力逃过一劫,可这挽救不了那些战死的将士们,那些全是随侍在他左右朝夕共处的好兄弟。
对于一个骄傲的将军,没有什么比这种任性的失败更令他痛苦的了。
我相信李如松这一次是真正地痛彻心腑,一半是为了李有升和其他战死同僚,一半是因为无比沉重的自责。
从一月二十八日开始,那个意气风发的李如松不见了,变成了一个颓丧失意的萎靡之人。之后他率军从坡州回渡临津江,驻扎在东坡馆。开城他也不想呆了,打算直接后撤回平壤。
柳成龙等朝鲜大臣听到这个消息,都惊呆了。他们与辽东军没什么感情,无法体会李如松折伤肱骨般的悲痛。在他们看来,碧蹄馆不过是一场小挫折,损失也不是特别惨重,为何因一小败而毁掉反攻的大好局面呢!
他们轮番去劝说李如松,结果李如松回答他们的,是一封正在起草的奏折。
这是写给万历皇帝的,里面说汉城日军实力强大,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所及,加上朝鲜天寒地冻,旧伤复发,乞求朝廷另外选拔能征善战之将来接替他这个没用的人吧。这份奏折的字里行间,都浸透着满满的失意。
李如松从这时开始,从最坚定的主战派变成了最坚定的主和派,再没有向东迈过一步。朝鲜人认为他是被碧蹄馆之战吓破了胆,包括柳成龙这样的亲明派在内都作如此想。很多史料及后世TXT100电子书学者也都这样认为。那么,事实上是否如此呢?后面我们会对此做详细讨论。
说完这位失意的提督,关于碧蹄馆之战,又该如何评价呢?
首先,无须讳言,这是一场败仗,是一场轻率的失败。因为战斗是以明军撤退结束的。
其次,碧蹄馆的失败,100%要归咎为李如松的轻率。
他轻率地带领明军主力抵达开城,轻率地相信张大膳与朝军关于汉城兵力的虚假情报,又轻率地从开城、坡州儿戏般地甩下主力孤身上路,让明军的兵力优势在这一次又一次不告而走中被削弱。四万明军,最后只有八千人与敌接战,其他都被留在了从平壤到坡州漫长的大路上。
对此,李如松要负全责。
同时,这也是一场光荣的失败。
失败归罪于李如松个人,光荣属于明军全体。
明军在碧蹄馆之役中,表现出了极顽强的斗志和优异的战术素养。不算杨元后援五千人的话,明军是以三千人与一万六千日军直接对抗,附近还有一万五千左右的日军虎视眈眈。他们面对的敌人也不是废物点心,而是拥有战国三大智将之一小早川隆景和西国第一名将立花宗茂的日本精锐军团。
而且他们不是据险而守,是堂堂正正地在平原与丘陵的开阔地带,在号称敌军最强科目的白刃战中,与敌人正面交火。
结果呢?日军拥有十倍于明军的总兵力,以近五倍的兵力直接投入战斗,围攻了明军一中午加半个下午,仅仅是将领级的伤亡,便包括十时连久、池辺永晟、小川成重、安东常久、小野成幸、横山景义等数十人。而且与平壤不同的是,这些伤亡几乎全发生在日军最为得意的白刃战中。
也不知道是明军确实个个强悍如超人,还是日本人实在外强中干。
而两军在战后的伤亡数字对比,更是叫人觉得匪夷所思。
明军在这一战的伤亡数字,李如松在报告里称是阵亡二百六十四,伤者四十九,这与宋应昌《经略复国要编》里的数字差不多;朝鲜君臣的说法是三百人;南军有个叫吴惟珊的将领——可能是吴惟忠的弟弟——声称阵亡是一千五百名。这是所有史料里记载明军伤亡数字最高的。可惜吴惟珊身在平壤,又对北军怀有怨恨,他的证词很可能掺杂着个人好恶,数字未必可信。
至于日本人说的杀死明军一万人,败敌十余万云云,大家听完只要笑笑就好。
碧蹄馆之战的大部分时间,是由三千明军与日军接战,主要的伤亡皆出自这支队伍。这支军队与日军持续纠缠作战,一直坚持到了杨元来援,始终保持着建制未曾崩溃。
从常理来看,一支军队如果一线部队伤亡超过30%,就会丧失战斗力——当然这个比例并非绝对,但至少能给我们提供一个参考的标尺——换句话说,在杨元抵达之前,参与碧蹄馆之战的明军部队伤亡率,理论上不太会超过30%~40%,否则他们撑不到最后。
再把明军撤退时损失的人数考虑进去,是役明军伤亡当在一千余人左右,皆是李如松以下诸将的亲信家丁,辽东军的精华。
李如松说的阵亡二百六十四人,很可能是故意打了个马虎眼,汇报的是自己直属部队的伤亡情况,其他人如李如柏、张世爵、李宁、孙守廉、祖承训等人的家丁损失未计在内。
而日军的伤亡情况又是如何?
明军的记录是斩得日军首级一百六十七级。这显然不是全部数字,因为明军最后仓促后退,清理战场的是日本人,这些斩取的首级大多产生于查大受突袭战初期,之后明军就再没时间去割取首级了;朝鲜人说日军损失三百人,日军自己的记录是损失数百,听起来与明军的伤亡数字持平,甚至略低。这些直接的记录似乎都表示日军伤亡很小。
但是,我们还可以采取另外一种比较方式。
在万历二十一年的三月下旬,宇喜多秀家在汉城清算了一下手里掌握的全部兵力,数字流传至今。我们可以拿参与碧蹄馆直接作战的日军部队与万历二十年七月末进行比较。
万历二十年七月末 万历二十一年三月末
黑田长政 80005269
小早川隆景(含秀包) 100009552
立花宗茂、高桥统增 32001132
筑紫广门 900327
从列表里可以看出,黑田长政减少了两千七百三十一人,小早川本队减少了四百四十八人,立花和筑紫这两支一线部队分别减少了两千零六十八人和五百七十三人。三、六两军团合计减员五千八百二十人,将近六千。
其他先不说,只从这几个数字里,我们已经可以发现一些端倪。立花部是最早与明军接战的部队,减员最严重,达70%;随后赶到的黑田部百分比要好看点,减员30%,但绝对数却与立花部很接近……最后投入战斗的隆景损失最少,只减员5%。当然,这个小百分比与他本钱厚有直接关系。
换句话说,这些部队的减员比例,是随着在碧蹄馆投入战斗的先后顺序而递减。筑紫是和小早川一起投入的战斗,两人减员的绝对数也极其接近。
另外,如果从绝对人数上看,万历二十一年三月的立花、筑紫两部,已经被彻底打残,丧失了战斗力。
而从万历二十年七月至万历二十一年三月二十日期间,除去碧蹄馆以外,第三军团、第六军团参与的大规模战事,只有延安之战和幸州山城之战。这两场战役里日军总兵力损失大约为两千人左右,如果平均分摊到三、六军团头上,约为一千。立花宗茂的部队,更是未见于随后的幸州战斗,因此他的部队伤亡,基本就是碧蹄馆的伤亡数。
加上其他零星战斗的损失以及伤病减员等等,三、六军团在碧蹄馆以外的减员,至多不会多于一千五到两千这个数。其实如果没有大规模战斗,对日本这种采取很特殊的军制的部队来说,两万人上下的军团最多出现两、三百人的浮动才是正常的,不可能出现上千的变更。
但即使按这样的数字进行计算,我们也可以发现,在碧蹄馆一战中,三、六军团的伤亡,至少达到了三千人之多。
以寡敌众,还让敌人付出两倍以上的伤亡。能够打出这样的战绩,只能感叹明军实在是太强悍了。只可惜李如松个人的失败太过明显,反而掩盖了明军善战的光芒。
这种“失败”如果再多几次,日本人很快就能“胜利”归国了。
其实碧蹄馆这种比例的伤亡,不算夸张。在整个朝鲜战役中,明军与日军的大规模野战少之又少,基本上都是城池攻防战,这是明军与日军第一次大规模没有构筑复杂工事的真正意义上的野战,对此的反思和比较就很有意义了。
当时的入朝明军,一线作战部队的骑兵比例极高,四万明军里有六成多是骑兵,尤其是辽东军,比例更高。从兵力配备看,明军主力是以骑兵和炮兵为主,辅以擅长近战、武艺高强的南军步兵。这样的部队,在野战中由炮兵担负远程攻击来打击对方阵型,占六成的主力骑兵自侧翼冲锋或正面进攻任务,步兵负责炮兵阵地防御及近身搏斗。另外,明军骑兵也是配备了大量那种放完枪子还可以砸人的三眼铳的。这种配置和打法的部队,对使用铁炮又缺少骑兵的日军来说,显然先进很多。
另外,朝鲜战场上的日军骑兵比例极低,事实上哪怕是日本国内,骑兵军团也是极珍贵而少之又少,日方记载的几家参战大名的部队构成,也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如五岛家出兵七百零五人,战斗人员中自侍大将以下的骑马武士才十一人,步战武士四十人,其余都是侍从和足轻。岛津家出兵一万人,武士仅六百,铁炮兵、弓手、枪兵、旗手合计三千六百人,即使那六百武士全是骑兵,也不过百分之六。
碧蹄馆之战中的三千明军,全是骑兵且是军中精锐。在日方及明方记载里,虽然都有提及日军的铁炮部队,但根据记载及战场地理看,这些铁炮部队基本都部署在树林及高地,明军也曾试图对其冲锋但被打退。从记录上判断,这应该是查大受与立花部的战斗中发生的,因为立花本人曾被明军打退到了小丸山的山上。最多还有小早川秀包被突袭那次。在其余的战斗中,明军并没有向山地发起冲锋的举动及必要。可见在这次没有时间构筑复杂工事的野战中,日军的铁炮部队主要进行的是阵地防御,也就是守护本阵,参与近战的相当少——两军混战中,铁炮兵本就无法参加肉搏。
所以碧蹄馆之战,几乎是一场纯粹白刃战,由明军以三千骑兵对日军步、骑武士和枪兵。哪怕按百分之六的比例算,当时战场上的三万日军中,也只有一千八百名骑兵。但问题在于这些骑马武士隶属于各家大名,无法集中使用,只能一波波投入进攻。这使得本来就为数不多的骑士被分批投入战斗,去与总数三千多的明骑兵军团肉搏。所以他们即使有枪兵及弓手的配合,也会处于下风。日军这种战法,正是大规模战斗中极为犯忌的添油战术,也因此日军才久攻不下、伤亡巨大,使这次战斗持续了两个时辰之久。
从日军各大名部队的伤亡总数及阵亡将领数看,也可以证实这一点。如最早投入战斗的立花家伤亡最为惨重,后来赶到的黑田家也损失不小,日军有名有姓的将领战死达二十余人之多,这些人大多是大名家族的家臣及旗本。而与小早川一起的筑紫广门部队,由于绝对数少,更是近于团灭,家底几乎彻底打光。
碧蹄馆之战在战略上的意义,并不是很大。日军的补给线在汉城达到极限,他们即使继续西进,也无法寻求到稳固的立足点;明军的补给线在开城达到极限,斥候兵锋可及汉城,但主力军团却很难衣食无忧地越过惠阴岭。结果开城到汉城之间的区域,日、明双方谁也没办法彻底控制在手里,变成了一个军事缓冲区,碧蹄馆恰好位于两军极限攻击距离的交汇点。
在战略上,即便没有碧蹄馆之战,双方的态势也不会有大的变动。碧蹄馆之战的意义,只不过是让这种战略态势变得更加醒目。
而李如松在碧蹄馆一役后,之所以对东进失去兴趣,一方面是他本人因为各种原因而心灰意冷,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明军的活动能力达到了极限,在彻底解决补给危机之前,无法再继续突进。同时,糟糕的天气又给了明军重重一击,使得占入朝明军三分之二强的辽东骑兵军团,瞬间丧失了大部分战斗力。
于是朝鲜战局陷入了一个军事力量无法解决的僵局,双方都打不动对方。
当牙齿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就需要舌头登场了。
又是该谈判的时候了。
丁酉再乱
第一章 史笔如刀——“胆怯”的李提督
碧蹄馆之战结束了。
无论这场战役的内情有多复杂,双方损失究竟是多少,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是:明军在碧蹄馆战败。这个战败的结论,是建立在双方事前的战略目标及最后两军的进退基础上的。明军战前攻占汉城的战略目标最终没有达成,并退回了临津江一线,所以我们判定明军战败。
在朝鲜战场上,明军和日军本质上都是客军,真正的主军是占据主场的朝鲜军。无论明军和日军表现有多强势,他们都无法避免一个先天缺陷,那就是语言不通、地形不熟,战争三要素的天时、地利、人和,从头到尾他们都始终缺乏地利、人和这两点。两者之间的具体差异也有,譬如日军占领时间长,对地形及城池建设都比明军好,明军虽然有朝鲜军队担任向导和翻译,但日军也有朝奸部队,因此在地利上日军占优。人和上,明军占优,因为有朝鲜政府的支持,不过遗憾的是,这只表现在后勤及战役协助上,具体到在每个战场上,并无多少体现。
碧蹄馆一战,由于身为客军,缺乏必要的情报手段和基础,明军和日军都对方的真实态势和实力两眼一抹黑。而相对明军身为进攻方的远道奔袭,日军作为防守方有着足够的时间和手段进行部署,兵力上明军也完全处于劣势,所以战场上明军的三千人对日军三万主力兵团,战败是没太大悬念的结果。
但身为主军的朝鲜军,居然也和明、日两军一样,在自己的国土上,在语言和人缘都占绝对先天优势的情况下,却完全无法给明军提供最基本的必要情报,也完全没给明军提供军事上的支援,甚至在明军和日军经过两个时辰激战,力不能支向后撤退的情况下,不掩护不增援,直接转身就跑,换句话说,如果当时有什么变数,很可能明军大帅和全部部队都会被日军所灭。这种状况,让我简直无法评说,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对日军来说,之前的平壤惨败,使得小西几位军团长必须夸大碧蹄馆之役的成果,以掩盖此前的损失,好让秀吉不对他们进行处罚和追究。而对明军来说,此战则无足轻重,根本不影响任何决策,因此明方无论在记载还是当事人的疏奏上,都没有对此有过多关注,只是将其作为一次普通的遭遇战进行了报告和记录。
但对朝鲜整个国家来说,此一战后明军从战略进攻转为对峙,并开始重启和谈,彻底延缓了朝鲜的复国进程,朝鲜将再多受几年日本人的蹂躏,所以他们把这次战役归结为此后明军战略转变的根源,并认为这是由于李如松被日军打破了胆,所以才一力主张转攻为守,也因此朝鲜人开始浓墨重彩地对这一战大加渲染,直接把李如松定义为此后几年朝鲜继续被日本人践踏的这一结果的罪人。
而以后无数史家对此战的关心,又大多专注于战役的伤亡和胜负上,并为此纠缠不清,以至完全忽略了这一战本身对整个战争的意义。
事实上这一战对明军来说,除非李如松等明军主将大出现规模伤亡,不然这就是完全无足轻重的一次遭遇战,而已。
明、朝、日三方对这次战役最终评估的分歧,实质上表现出了三方在壬辰战争中根本性的立场分歧。
明军的战略目的,是把日军打出朝鲜,但他们始终是远来客军,兵力十分有限,如这次入朝总兵力才四万八千人,除去联军本部驻军和沿途据点的防守兵力后,真正进入一线战斗序列的最多只有四万,因此在可以避免损失的情况下,一定会避免损失。
日军的战略目的,是占领朝鲜为进攻明朝打好基础,但面对强势的明军,他们心里完全没底,且自己和明军一样,也是远道而来兵力有限,兵员补充和后勤全靠海上运输,十分不便,因此也在努力避免损失。所以日军的心态和和明军差不多,两者无论战略还是战术上,都比较客观,甚至可以说谨慎。
这三方中,朝鲜李朝的心态是最不好的。一方面他们自己没实力抵抗和打退日军,完全依赖入朝明军,一方面又时时不忘记去指责明军作战不力,这种矛盾的态度,究其根本,是他们恨不得明天就光复朝鲜全镜。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又完全不考虑明军的伤亡和损失,且非常顽固地对自己的问题视而不见,把一切问题及错误都完全归结为明方无能。事实上,我认为他们不但当时如此,到今天也依然如此。
我们在写这部书时,不但查阅了当时的三方史料,也查阅了不少当代朝韩学者的论文,可几乎无一例外的是,说到壬辰战争中的明军,不管论文主题是什么,最后都会跑偏,都会讲到明军的军纪是怎么怎么差,怎么怎么祸害朝鲜人民,怎么对朝鲜官员无理等等,乃至刻意放大和歪曲明军的战略战术上的一些举措,譬如碧蹄馆之役的作用和性质。这种明面上不太能说什么,但却可以让你感受他们骨子里是什么意思的那股味道,让我非常不喜。
碧蹄馆之战的胜负,虽然对三方战略没影响,但对李如松和几位明军将领个人在感情和情绪上的影响不小。
李如松在这一场轻佻的战斗中损失了包括李有升在内的近千名弟兄。这一千人不是普通的明军,他们都是追随李家多年的精兵,大多是他们几位辽东大将的家丁,能征惯战,是辽东军精锐中的精锐。这样的损失,不是短时间内可以恢复的。
因此李如松才会伤心欲绝,才会战后整整一夜都对着李有升的女婿痛哭。
万历二十一年一月二十八日,疲惫的明军徐徐退出惠荫岭山区,回到出发地坡州。一到坡州,李如松立刻宣布,明军主力将在坡州修整数日,然后回师开城驻屯。
这个决定让朝鲜人大吃一惊。在坡州修整这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要返回开城呢?开城以东是临津江,不利于大部队泅渡,把主力放在开城,明摆着是一副不打算进击的姿态。
在李如松进击碧蹄馆的同时,朝军已经完成了集结。金命元、柳成龙等军、政大臣齐聚坡州附近,摩拳擦掌打算配合明军大干一场。后方的朝鲜国王李昖甚至派人去给李如松立好了生祠,一俟汉城光复,就开张营业。
现在明军突然宣布要退守开城,不啻一声晴天霹雳,把朝鲜人的踌躇满志打得烟消云散。
柳成龙、金命元、李德馨等朝鲜大臣得知噩耗,全都急忙赶到了坡州,要当面问李如松个明白。谁知道李如松根本不承认有战败退兵这回事,他对这些大臣的解释是:“我不是退兵,是暂时后退。坡州这地方没粮没草,后头还背靠临津江,不利于防守,再说我军的步兵主力与火炮都还没运来呢。我回开城等他们去。”
柳成龙等人根本不相信这套说辞。什么叫不利于防守,我们是希望李提督您进攻进攻再进攻啊!
朝鲜为了配合李如松的攻势,调集了大批官军、义军和民夫朝着汉城前线汇聚,倘若明军一撤,这些人也得赶紧撤回来。不过这还不是关键,最关键的是眼看就打到汉城了,这个时候明军一撤,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进攻了,朝鲜光复全国更不知道得拖到什么时候去,这才是柳成龙他们急眼的根本原因。
李如松一看朝鲜人像打了鸡血一般,突然咄咄逼人,于是随手甩出一份兵部文告,说汉城的倭寇有二十万,我军只有四万疲惫之师,这仗没法打。然后他又指指自己胸口,说我旧伤复发,打算修养一下。
柳成龙拿手指头点着文告说汉城的倭寇才一万人,怎么可能有二十万,提督你是在瞎说!柳成龙一向说话谨慎,对明将都特别恭敬,今天他居然对李如松说出如此尖锐的话,可见是真急了。
李如松有点不耐烦了,冷笑一声:二十万是你们情报是这么写的,至于一万……我们在碧蹄馆碰到的那几万人都是鬼啊(这句是我加的,柳成龙书上没写,不过我认为小李将军必然说了,但被柳成龙故意无视了)?柳成龙哑火了,朝鲜情报不准是一贯问题,他憋了一会只好梗着脖子说我们从来没这么写过。李如松说肯定有!柳成龙说肯定没有!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车轱辘话说个不停,眼看就要吵起来了。
这时候从营帐里冲进一人,进了帐子跪倒在地,声泪俱下,恳求李如松不要后退。辽东诸将一看,原来是一位老熟人——李薲。
大家应该还记得,李薲这个人的底细十分可疑,有与日军勾结的嫌疑,在平壤城下把祖承训和朝鲜军阴得死去活来。这人又擅长钻营,很会把握时机。现在出来苦苦劝谏李如松,一是会让明军有逆反心理,偏要撤兵,遂了日本人的愿;二是向朝鲜朝廷表了忠心,把自己打扮成不畏强权苦心忠谏的形象,是个大大的忠臣。
祖承训看见仇人,在一旁没露出什么表情,反倒惹恼了他的同僚张世爵。张世爵是辽东军中最坚定的退兵主张者,又是祖承训的好哥们儿,看到这个小子,新仇旧恨加到一起,气便不打一处来。他连句话都说,先冲过去一脚把李薲踹翻在地,嘴里才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这一下子朝鲜人脸上可挂不住了。明军在朝鲜一贯强势,一个宋应昌手底下的主事,就敢把朝鲜的督粮大臣捆起来打——但一个副总兵当着几位大臣的面去踹一位节度使,这实在有点过分了。
李薲躺在地上一抽一抽的,十分凄惨可怜。一起来的朝鲜大臣们,登时同仇敌忾,群情激昂。李如松见状,当下象征性地骂了张世爵几句,然后直接宣布散会,有关部队进退等事宜,择日再议。
柳成龙有些不太甘愿,不过转念一想,能把李提督逼到不再提退兵的事情,也算是一大胜利,于是几个人七手八脚扶起李薲,离开了明军驻地。
散会以后,李如松回到自己大帐,先后叫进来两个人。
先进来的是负责翻译的朝鲜通事。李如松对他说:“你回去转告柳大人,我真不是存心退兵。只不过是今年正月我流年不利,犯冲,得避一避太岁。你看,我从马上都摔下来好几回啦。等到下个月一到,我立刻就进攻。”还掏出一份详细的进攻计划,让通事带回去给朝鲜大臣们看,让他们放心。
这话倒也没错,李如松自从来朝鲜以后,先后从马上摔下来四回,都快摔成习惯了……
朝鲜通事离开以后,紧接着李如松又召来一个人,杨元。
杨元在碧蹄馆立了大功,自身实力损失也比较小。李如松吩咐他率一部分明军拔营先走。杨元心领神会,连夜开拔。
过了几天,朝鲜大臣们又来纠缠。李如松告诉他们,碧蹄馆一战后,连续一段时间伤病交加,明军的战马损失很大,对于辽东军人来说,战马如同兄弟一般,所以要搞个祭祀活动。柳成龙他们自然满口答应,只要李如松不走,干什么都行。
李如松把手底下一大半部队都带离坡州营地,找了一片开阔地,装模作样地设下祭台,焚香吊唁。忽然李如松抬起头来看看天,派人跟柳成龙说:“哎呀,天有点阴呐,可能要下雨了。坡州这鬼地方地势低洼,又没房子,恐怕会被淹没,住不得。”
柳成龙等闻讯大惊,再赶过去时已经晚了。明军早已收拾好了营帐,朝着开城退去。柳成龙等人一看木已成舟,无可奈何,只得一边通知朝鲜军民也后退,一边去追赶李如松。
二月五日,明军渡过临津江,抵达东坡驿。在这里,李如松留下了査大受、毋承宣两千明军,自己大摇大摆进了开城。他在开城盘桓了半个多月,又留下王必迪等五千步兵,大军撤回了平壤。
在这个时候,杨元已经远远地跑去了大后方。他肩负着李如松的使命,给后方的朝鲜国王以及经略宋应昌解释退兵原因,告诉他们前方具体情形。其实最主要的,是李如松要和宋应昌达成此后步调一致的战略部署,对朝鲜人,他才不在乎呢。
朝鲜国王李昖在二月八日见到了杨元。后者侃侃而谈为何退兵,譬如粮草不继,汉城日军兵力远多于明军等等,把李昖说了个头晕脑涨,因为所有的问题他都解决不掉。但即使这样,李昖还是担心害怕宋应昌被杨元说服,到时候可就真的大势已去。总之,不管怎么都不能让明军退回来。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发生,李昖在杨元抵达义州的当天,先派了尹根寿去找宋应昌理论。
尹根寿日夜兼程,总算在二月十日先于杨元抵达凤凰城,见到了宋应昌。宋应昌给尹根寿吃了粒定心丸,承诺说平壤是明军的底线,不会再继续后撤了。他还告诉尹根寿,后续援军已经在路上了,带了大量火器,大约在二月底就能全部就位。反攻大计,就在眼前!
得了宋应昌的承诺,朝鲜君臣松了一口气,反过来对李如松更加不满。在他们眼里,李如松的名将形象完全坍塌。碧蹄馆之败,把这位提督的胆量全都打没了,像是一条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整天只想着撤退、撤退和撤退。
于是李如松的平壤大功,也变得可疑起来。朝鲜朝廷里纷纷传言,说李提督攻城全靠南军,抢功全是北军。甚至有人有鼻子有眼地分析,说李如松这个人一贯只会以众凌寡,打一场胜仗便见好就收,毫无进取之心。
就连李如松找朝鲜国王要马,也成了一条罪过。
在平壤之战中,李如松率先冲入城内,坐骑被日军铁炮击中毙命,之后换了匹马继续冲锋,结果却栽进了沟里。战后他向朝鲜方面提出,希望能帮他找一匹好马。朝鲜朝廷当时正陷入狂喜,二话没说,连滚带爬地挑选了一匹黑骏马送去平壤——不过后来的碧蹄馆,李如松又连摔两跤,这样看来,他换上的那匹朝鲜马也很有点不济。
现在李如松形象破灭,这件事也成了一个罪证。有人告诉李昖,说李提督很喜欢那匹马,李昖酸溜溜地回答:“我看这个李如松,人倒是很有气魄,用兵比起古人来可差远了。才打下平壤,就急忙讨要马匹,至于么?李如松自称他的坐骑中弹丸而死,就他那胆小如鼠的德性,我看纯属扯淡。”——他倒忘了当初是谁一力主张给敬爱的李大提督立生祠了。
那么,李如松真的是吓破了胆子,不敢再与日本人交锋么?
在考察李如松撤退的理由之前,让我们先来看看朝鲜人认为该继续进攻的理由。
柳成龙在《惩毖录》里记录,当李如松要从临津江撤退回开城时,他拦在马前,义正辞严地提出了五条不可撤退的理由:
一,朝鲜王室陵寝尚在倭寇手里,必须要夺回;二,沦陷区的人民都等着王师光复,贸然撤退,会让他们失望;三,朝鲜国土一寸都不容舍弃;四,朝鲜军队要依靠明军,明军一撤,朝军恐怕会有哗变离散的危险;五,明军后撤,日军便会追尾进攻,到时候连开城、平壤也未必守得住。
这五条理由看似冠冕堂皇,仔细一琢磨,便会发现都是些混账话,除了洒狗血、唱高调就是推卸责任,没有一条实实在在的理由。
柳成龙是一代名臣,最注重实务,怎么会写出如此空泛的废话来呢?
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他自己实在是想不出什么正经理由,只好说些政治正确的大空话。因为他心里很清楚,此时此刻的明军,别说根本不具备保持攻势的客观条件,甚至连能否守住坡州和开城都严重成问题。
实际上李如松退兵的原因很简单,一共三条,都和碧蹄馆之战无关,但和朝鲜君臣却密切相关。兵力对比这条我们已懒得说了,现在驻扎汉城的日军,光是和李如松交过手的就有五万多,远胜明军三万多的总兵力。
这三个原因就是明军的战马、明军的粮草、平壤的安全。
柳成龙在《惩毖录》里,前一页刚痛斥了李如松的逃跑主义行径;后一页忽然又说“是时大雨连日,且贼烧道旁诸山,皆几秃无蒿草,重以马疫,数日间倒殒者殆将万匹。”在《宣祖实录》二十六年二月五日条里,数字写的更清楚:“时天兵远来疲弊,又有马疾,战马死者至一万两千余匹。”
这个触目惊心的真相,也在杨元向李昖汇报的记录里得到印证:“军中无一束草,战马倒毙者,日以八九千数。”甚至当退过临津江以后,这种窘迫情境仍未得到缓解。据李恒福去前线巡察完的报告,“大军到临津,不食二日,马死者不知其数云矣。”李如松自己提供的数字,是“军马三万,死者强半”。
此时在朝鲜境内的四万明军里,骑兵编制约为两万五千名,现在因为马瘟和缺乏草料的关系,战马连病带饿,几天时间就减少了一大半,这实际上等若剥夺了辽东军绝大部分战斗力。事实上,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明军战马仍旧持续死亡。
对于明军来说,失去了马匹,就等于失去了机动力和战斗力。尤其是对李如松等辽东军出身的人来说,没了战马差不多就是没了一切。
如果只是战马伤亡,尽量往好的方向想,是大不了骑兵当步兵用,虽然这是不现实的。可实际情况比这更惨——明军士兵的遭遇,比战马好不了多少。看看朝鲜人自己的记载,看看这些在平壤生死搏杀后又持续推进到临津江战线的明军,他们遭遇到了多么惨烈的不利景况——“不食二日”。这个责任,我毫不犹豫地说,完全在朝鲜方面。因为这是他们的国土,是他们的主场,他们有责任有义务也必须为远道而来的明军提供后勤和补给。
遗憾的是,朝鲜在日军登陆后,各地官员快速亡命,上演了一场生死时速版的大逃亡,导致各级行政机构彻底失效。以至现在压根就组织不起有效的行动。说白了,其政府机构就只有名目,基本没有行政能力,目前的国力根本无法给明军提供足够的后勤保障,哪怕仅仅只是四万明军。
之前明军打平壤的时候,后方运补线已是岌岌可危。现在战线往东又推进了数百里,补给状况更是雪上加霜。虽然宋应昌、袁黄等人玩命地从辽东运粮草过去,前后多达十三万石。可因为朝鲜方面无法组织起有效的运输力量,这些战略物资都被滞留在义州、中和、黄州之间,无论如何也跟不上明军主力的步伐。
在这种状况下,明军在李如松的指挥下,依然义无返顾地一路冲杀快速推进,光复了平壤,并把日军打回到了汉城,将战线稳固在临津江一线。
而大后方的柳成龙等人拼了命搜刮,士子、庶民都被征发去运粮,甚至把休静大师的僧兵都解散了,编入到民夫队中,还是不足敷用。若不是义军首领金千镒占领了江华岛,能够走海路解决一部分补给问题,恐怕前线的明军早就被饿死了。
在碧蹄馆结束之后的二月份,平壤的存粮一共只剩下三千多石,喂马用的黄豆只剩一千多石。开城更是一点粮食都没有,全仗后方运输。换句话说,从开城到临津江两岸防线的明军部队,只能靠每天后方运到的粮草来维持,明军至少曾被结结实实地饿了两天肚子。其实别说临津江了,当时朝鲜人的运输能力连平壤都保证不了,因此如果三万多明军真的进入汉城又没能完整地拿下龙山大仓的话,估计会饿死一大半。
曾经有朝鲜大臣为了投诉明军不作为,给李昖的报告里称开城存粮尚有四万多石。李昖拿着报告直接扔了回去:“你编数字也编得靠谱儿点,别说天将,就连我都他妈不信!”
那么,前线明军的处境,究竟惨到了什么程度呢?
请注意,在这里我们没有说“窘迫”,也不说“糟糕”,而是使用了“惨”字。下面,我会尽可能地用客观平和的语调来叙述他们的景况。
吏曹判书李元翼曾经去平壤考察过,还没到平壤,他就在顺安附近看到横七竖八躺着许多送下来的明军伤病号,已经两天没吃过饭,奄奄一息。这些大明士兵为了朝鲜抛头颅洒热血,如今竟沦为饿孚,李元翼心中非常惶恐,说这番场景若让天将看到,岂不是要大大地责怪我们。之前我们说过,李如松知道这个情况后大怒,命人拿着他的旗牌去沿路敲打朝鲜官员,要他们优先保障明军伤员的吃饭问题,不然和他们没完,这才改善了明军伤员的处境。
保障不了明军伤员的吃饭问题,这是在平壤之前的情况,那么平壤又如何呢?李朝工曹正郞徐渻的描述,让我们知道那里更凄惨:我从七星门进入平壤城,但见各处驻屯的明军都饿的极瘦,虽然他们已经修养了十几天,但仍旧无法重上战场。许多人就这么倒下死去。因为缺乏吃食,明军不得不杀掉一部分战马来充饥,剩下的战马也都处于粮秣接济不上的窘境,因为平壤周边草木全被日军焚毁,所以明军不得不出城深入附近深山里去寻找野草喂马,所见极为凄恻。
过了平壤再向前,则是前面提到的李恒福的报告,说李如松“大军到临津,不食二日,马死者不知其数云矣。”
明经略宋应昌给兵部尚书石星的信中则道,连日来大雨不止,道路泥泞粮草不继,日军撤退前大肆烧杀,以至在开城连根马草都找不到,使得明军马匹大量倒毙。明军士兵因为没吃的,只能以死马肉充饥,再加睡在冰雪中而“冷疫俱兴;食死马肉疔毒又发,兵甚疲赢”,同时探知汉城日军不断增兵,但入朝明军目前仅实到三万多,所以李如松连连“请借辽兵,急如救焚。”
此类散碎记载比比皆是,读之令人触目惊心。
在明知人无粮马无草、士兵饿得死去活来、战马病亡过半,明军尤其是主力辽东骑军丧失绝大部分战斗力的状况下,朝鲜人仍旧要求李如松继续向前保持攻势,这我就绝不认为是单纯地缺心眼了。他们的心态,就完完全全地是只要能尽快光复朝鲜,死多少别人家的孩子他们都不心疼。
在我写到这里之前,至少有两次难以为继,迟迟无法下笔,很长时间里都没写出一个字来。因为心绪实在太乱,我不知道怎么写、怎么说,才能表达清楚心里的感受。
看着一页页史料上的文字,我眼前仿佛出现了平壤恶战后的景象——冰天雪地中遍地是明军伤兵,大雪和雨水落在他们冰冷的铠甲上,他们没有吃的,奄奄一息地横卧道旁的泥浆水中,靠意志维持着生命。这些远离家乡的大好男儿铁血汉子们,眼中满是挣扎求生的光亮。这一幕是那么的真实,我好象就身处其中,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触摸到他们瘦骨嶙峋、伤病饥饿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