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金是交大附属医院,如此这样打电话给一个复旦搞人文的院长,现在想来,好比个穷小子给奥巴马打电话“我想去俄罗斯发财,您有没有可用的资源?”
事不宜迟,无论能不能联系到医生,我们都要抢时间冲过去救命了。光头叫救护车抬着我去瑞金医院。我抱着溺水抓稻草的心情给老邱打了个电话。
老邱是挪威留学时候高我两届的师兄,我们在奥斯陆并无时间交集但因着朋友圈子的重合回国后在一起吃过几次饭,隐约我记得他是做医药行业的。我记得在电话那边的老邱听到我得病的消息表示了莫大的惊讶,同时很谨慎地说我不认识直接的关系,我试一试想想办法。
就是这个“想想办法”,救了我一条人命。
我被抬到了瑞金急诊。那时我已经出现因周身神经被癌细胞侵蚀痛无可忍而产生的周期性痉挛,任何外界刺激,其实比方急救车的震动、抽血的针尖碰到皮肤都会产生强而有力的抽搐,没有外界刺激也会不明就里的抽搐,这反映不受主管控制,以至于护士没有办法帮我抽血,也不知道应怎么对症处理,只给我在杂乱拥挤的厅堂里腾挪了一个阴仄的位置,任我自生自灭。
记得社会学有个“六度分离理论”,如果没有记错应该是Stanley Milgram提出来的,他认为任何一个人和世界上任何一个陌生人所间隔的人都不会超过六个,也就是说最多通过六个人我就能认识世界上我想认识的任何人。我开始用这个理论讲课一样安慰皱眉沉默的父母。
就在爸妈还没听懂的时候,光头和我打出去的电话开始陆续有了回应。瑞金血液科第一把交椅是一个姓沈的教授,我在急诊讲六度分离理论安慰父母的时候他在乘飞机,据他说一下飞机他的手机差点被打爆,然而沈教授大汗淋漓直接从机场赶回医院看完我的病历长叹一声“她90%以上不是骨髓瘤”。
那个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我留在急诊室过夜。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R医院的急诊住院部呆过。我虽然在那个地方躺了3天,但是从来没有站起来观其全貌。躺着看,那是一个厅,估计30平米左右的样子,一面墙是自动玻璃移门,最大限度地塞满了急救床、氧气瓶、滴液架。床床之间间隔很小,偶有家属走动,冬衣衣角就会连带掀翻没有来得及倒掉的方便面碗、便盆什么的。一旦有人进出,自动门会开得很大,冬天特有的阴霾潮湿之风就会扑面而来,身上盖着老爸特意赶回去取的羽绒被,身下因为当时方便移动垫铺了毛毯,仍然感觉特别冷特别冷,尤其在夜里凌晨两三点有急救病人进来的时候。
救护人员从救护车担架往急救床上搬我的时候放得位置可能有点偏差,我的脚后跟刚好架在急救床床脚的钢边上。没有人想过我不能动的概念是一动不能动,也就是说,我压根没有能力把脚跟从那个冰凉的钢边上移开。我告诉妈我的脚跟很硌很冷,但是她干着急不敢下手抬我,急得左右转悠,实在没有办法,把羽绒衣脱下来,抱着垫着我的脚,直到老爸帮我买了一双巨大巨大的棉拖鞋。很久之后,当我能站立了,我才看清了那双鞋子的左右脚分别绣着“不离不弃”的字样。
置身一堆生命体征衰弱的病残人群里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病苦缠身已然事实,也就认了,剧痛难耐不能耐也得耐,也就罢了,偶有寒风刺骨也就忍了,但怕就怕在整个空间有种莫名的气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低沉阴暗,加之身边病友的哀呼惨叫不绝于耳,似乎亦加重了原有的病情苦痛。
夜里三四点的时候身边新进来一个病友,躺着抬进来,但是精气神很好,嘟嘟囔囔嗔怪朋友们太小题大作。三四十岁在早点铺打工的河南汉子,起来开工莫名其妙尿了点血,吸收开工和面不知怎么的晕倒了,工友就七手八脚把他绑到了救护车上。他醒来怕花钱,试图出院开始和护士讨价还价。我和妈疲惫不堪被吵醒挪移了位置的时候听了两耳朵也没有插嘴,哪知道六点不到,他那在浦东做工的老婆赶到床边,人已经叫不应了,不是睡着,是再也醒不来了。
说实话,当初的我从心理承受方面还是个嫩娃子,夜里身边接二连三的病人死去,加上突然响起来的恸哭让我很茫然,我不知道我的病比他们重,还是比他们轻,或者说,我不知道我距离死亡有多远。那种感觉不能说是绝望,但是也距离绝望咫尺之遥了。我不是怕死,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虽然我可以明显感觉到各方给力的老师朋友都开始从四面八方聚拢来,形成一张以光头马首是瞻的无形的网来试图尽全力救助正从悬崖往死亡谷底坠落的我,有时候电话那边只有一句掷地有声的“你说!你要找谁我帮你联系?”可是,光头和我却全无方向。我们,不知道找谁才能救命。
躺在那样的病床上,等着,干等着病痛蚕食肉体与意志,是非常可怕的。走投无路也许就是这个意思。
老邱的出现,在光头看来,简直是万众嘱目之中,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彩云而来的。老邱是我住进急诊室的第一个晚上到的,问了问情况,约好第二天清早陪光头找他的医生朋友。
此后的事情我不得而知。很多当年对我有一命之恩的医生我至今都没有见过。我只是知道有个叫做糜建芳的医生,看到我的病历,沉思片刻,开始帮脑子已经混沌得不知道白天黑夜的光头梳理头绪,应该如何一步步确定我的病症,应该去找什么医生做什么事情:犹如西游记里唐僧师徒过通天河,有神仙那么一指,无尽的滔天汪洋里自左右分开,现出一光明大道。虽说,这条道依然需要我们一步步自己走,但是好歹是有路了。
我更知道有个叫做金晓龙的病理科主任。光头几乎是陌生拜访,踢了人家的办公室门火烧屁股地闯进去问哪个是金晓龙医生。金医生一头雾水地被按着头看了病历后沉吟片刻问“病人现在有什么止痛?”
光头说“没有止痛”
金医生倒吸一口凉气,定定看着光头很慢很慢说出一句话“一般人,这种情况下,痛,都能痛死。”光头对我的崇拜之情刹那间犹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因为,我基本上,除了移动震动的外界因素,从来不叫痛。
金医生可能悲悯我这个14个月孩子的年轻妈妈,几句话讲解了他的想法,基于我非常特殊的病情,救火一样摸了电话开始联系他认识的最好的医生给我做骨髓穿刺、CT引导病灶穿刺。
骨髓穿刺需要病人至少有五分钟不能乱动,而我当年是因为痛到骨和神经时不时抽搐。这点很致命,也因为这个,我在六院付费交钱被推进做骨髓穿刺的手术室又被推了出来,医生不敢做,医生怕操作期间我的无名抽搐会导致取骨髓的时候出医疗事故,一旦如此就意味着我从今就要瘫痪一生。
有是,是否要骨髓穿刺,对我来说这个决定非常艰难。我这个决定用了很漫长的一分钟的时间,最终选择了骨髓穿刺。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中,我相信我肯定可以控制自己,哪怕这些反映就像膝跳反映一样不会被人主观控制。
因为不能移动,我只是从那个看似灾难后简易病房的病床堆里推出来,推进咫尺之遥的ICU,靠着那个磨砂玻璃门开始骨髓穿刺。除了医生的手术包和一次性手套之外,四下环境没有什么灭菌消毒之类的说法,到处是随便可能撞到医生奔走的家属和病人。话说我当时最担心的,不是卫生情况,而是非常担心那个磨砂门在医生的道具斧锤进入我骨髓深处的时候突然打开。
一个非常可靠且温柔的男医生耐心等了我四十分钟:这四十分钟里,我只是做了一个正常人不消一秒钟就能做到的动作:侧身,调整体位,找一个我能做到的姿势方便医生做手术。我能做到的体位可能距离医生希望的很远,那位医生是跪在地方帮我取骨髓的。
具体如何操作我虽经历但依然不明就里,我只抱着救护床栏杆保持侧身,然后听医生嘣嘣嘣,似乎在拿一只锤子把锥子一样的东西敲进我的骨头,期间开玩笑说“你的骨头好硬啊”
光头扶着我的腿防止我抽搐,所以目睹全过程。我至始至终没任何动作、声响、表情甚至手术完成开玩笑谢谢那位下跪的医生,因而获得了他由衷的佩服和崇拜。
骨髓穿刺,不如我此前想象的可怕。可怕的是CT引导病灶穿刺。依然是骨穿,但是因为上了CT,我痛入生命的深邃,极近丧命。原谅我,我至今不能面对这段回忆。
似乎是做好CT下引导穿刺的那个夜里,我有些撑不起了,无助而无边的疼痛里我似乎看到属于我的那盏生命的油灯一点点黯淡一点点泯灭。夜里两三点的样子,身边有个不知名的病友停止了他的生命。惊天动地的家属悲恸哭声,我叫来身边一直闭目养身但一直睡不着的妈妈。我说,如果我去了,在上海火化,然后把我的骨灰带回山东,在那片我曾经试图搞能源林的曲阜山坡地里随便找个地方埋了,至少那里有虫鸣鸟叫清溪绿树,不要让我留着上海这种水泥森林里做孤魂野鬼。
妈妈无言点头,我嘱咐她,土豆每年生日的时候,带他去看看我,顺便也去过过村野田园的生活。我让他们一定照顾好自己,只有照顾好自己才能在关键时刻替我照顾土豆。说这个的时候我有些控制不住,我在拷问自己,究竟放不下的是土豆还是自己的父母。我知道土豆会有很多人爱,光头会照顾好他,而妈妈和爸爸是我最不放心的,但是不懂为什么,我却最不舍得那个刚刚学会叫妈妈的胖滚滚的娃娃。那一刻突然想到了红楼梦里好了歌里一句话“世上都道父母好,只有儿孙忘不了”。我甚至想,哪怕就让我那般痛,痛得不能动,每日像个瘫痪污衣垢面趴在国泰路政立路的十字路口上,任千人唾骂万人践踏,只要能看着爸妈牵着土豆的手蹦蹦跳跳去幼儿园去上学,我也是愿意的。
光头顶着明晃晃的脑袋在天亮的时候带来一好消息,他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了J医生,不等我的检查结果出来,当机立断直接抢在元旦休息把我推去了20楼。因为那天是12月31号。没有人知道,如果我在急诊室不用任何药物等到元旦假期结束是什么结果。
20楼是院中院。瑞金和香港的合资医院,医疗环境与急诊室天壤之别。在我病情如此危重而且没有任何检查结果的时候,任何一个科室的医生纵然再可怜我,也是不敢冒然收我入院,刚愎下药。去那里是最好的过渡选择。去20的瑞安肿瘤中心似乎不需要特殊关系。只是,我们从来都不关心这种信息。
有时候,一句话就是一条命。
进了瑞安的第一件事是猛嗑止痛药,先几粒,掐着表观察反映,不管用,然后一把把的吃,效果也不是特别明显。后来决定用强痛定止痛针,结果悲剧的是,我当时太痛了,以至于神经性抽搐,打针会有自我保护一样的反映,臀部肌肉太过劲猛,针很难扎进去还是怎么的,好不容易扎进去了,护士吃奶的力气都用光了,就是推不动针管。再后来,用了止痛贴,4张。我瞟见护士手里那个包装上写着:40岁以上非癌症患者禁用。后来,等我可以下地活动,可以整理东西,有机会能读说明书了,才知道这个东西贴多了或者贴的位置不对,会影响心肺功能,有生命危险。
无论怎么说,我可以止痛了。我躺在那张美国进口的电脑升降病床上,听着电脑里的春江花月夜,那是光头找来的抗癌音乐,父母侧立在左右,闭着眼睛非常享受没有疼痛的时光,于是我信口说“如果不疼,这小日子过得还是很爽的。”
没想到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老妈先是扑哧一笑,然后流泪了。后来,这句话成了我生病期间的著名语录。
J主任是我的主治医生,我非常想用戴着金丝眼镜的干枣来形容他那慈祥而多皱的面庞。他具有癌症科室医生所必须的耐心、乐观和慈爱,艺高胆大,该出手绝对出狠手下猛药,病情一旦控制却又非常慎小甚微能不用放化疗就不用,毕竟,放化疗没有一样不是剧毒,没有一样是伤你有商量的。
话说抬我入了20楼,J主任神情严肃地把光头揪出去,门是虚掩的,我依稀可以听到J狠狠剋起惊魂未定的光头:“你是她爱人?”“你是做什么的?”“你还是个老师?应该有文化的吧?”“病人病成这个样子你才送进来,你之前干什么去了?”“我接了好多电话都是你的朋友让我照顾你们,可我看,你早干什么去了,再晚两天,你直接送太平间吧!”
我听到那番话,好一个幸灾乐祸啊。。。。。虽然,祸在我身上。但是有人站在我这边训老公,指责他关心不够,莫不畅快。
不过过了几日,我就畅快不起来了,我发现J主任和光头两个语言对接有问题,J主任作为医生是大众交流语,癌症这种病和其他病症不同,多的是人财两空的事情发生,很多用药是要同家属商量讨论订方案。而光头,第一次和医生打交道,当头来就是性命攸关的探讨,很容易出偏差。再加之J主任可能对这个置老婆重病如此才有反映的麻木书呆子心底很有看法,因此交流障碍否竹难书。
比方J主任问他“你们经济实力怎么样?”光头就会直愣愣的说
“您只管治病,别管经济能力!”
J主任习惯性托托金丝镜,看着这个穷得连头发都长不出来只能用家乐福特价九块九帽子遮住头皮的人,说“如果我们用赫塞汀的话,一支2.5万,每21天用一次,常规动过手术的人用一年,像你爱人这样可能一直要用下去,不能不考虑现实”
“大不了我一辈子不买房子了,她的命好歹比一套房子值钱吧,我总要给我儿子一个交代。”光头眨眨小眼睛。
我虽然对为救我命穷其所有的光头深有敬意,但是这种说话方式明显过于冲动硬气,缺乏必要的沟通技巧。哪怕你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但是对白口气也要柔软理性,否则医生只能感觉你勇气可嘉或者,不但没有头发,还没有脑子。
果不其然,光头在医生那里没有博得好感,光头和J主任谈过两三次自甘败阵,“怎么办啊,他不喜欢我。。。”
光头第一次开始因为不能讨好别人感觉沮丧:让医生喜欢自己,注重点自己多花点心思哪怕是多看一眼,是每个病人和家属多么灼热的奢望,尤其是重病。
学会和医生交流,是病人和家属的第一课,也是第一关。更多时候,这种交流技巧对病人很重要很重要,塞红包简单粗暴,需要彪悍的为人性情,于病人家属于医生都有着莫大的风险,不熟都不收红包。收红包对病人家属的经济压力大,然而不收红包对病人家属的心理压力大,若是被拒了红包,那个不安难受忐忑难以言表。相比较而言,言语交流就轻松很多。虽然我这点是弱项,更不懂如何让别人在短时间内喜欢不卑不亢的自己,但是,我是病人,病人直接交流远比家属来得直接坦荡柔弱。大凡医道中人,多有慈悲心,多少因人而异,看到垂死弱病之人难免心生悲悯,继而在交流中相比家属,病人有些磕碰冒犯也不太在意。所以我的经验是,如果可以做到让病人直接和医生交流,那么最好直接对话。
不过,据我了解,癌症病人很多自己并不知情,像我这种厚脸皮可以直面生死,和医生讨论自己活两年还是活一年半的病人很少。
真诚鼓励和我一样身有疾痛的同志们,既然我们已经被迫在人生钢丝上悬走,那么不如自己睁大眼睛自己攥紧那杆平衡杆,做个胆气让医生佩服的病人,让他对你另眼相待。
J主任医术高明为人和善,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著名。著名的医生有不计其数的病人,不计其数的病人会让医生分外繁忙,分外繁忙会让医生忘了你是谁,我在头两个月的治疗里,一直被J主任叫做孙娟李娟王娟刘娟林娟,叫我于娟的概率比百家姓任意组合的概率高不到哪里去。起初我还试图去纠正他,后来想通了,无论他叫我什么,我都微笑。我不怕他把我的病情病症搞错,因为我学会了每次见面都能以最短最精确的语言描述一遍我得了什么病用了什么药现在什么反映。每逢此时,我都会想起最后一次从法兰克福回上海的路上看过的一部电影50First Dates,我现在面对的不是Drew Barrymore ,而是J主任,这两个人的相貌差别总是可以让我无可奈何笑出声。
在我抽血后的数个小时候,J主任踩着风火轮行走如风地来了“王娟啊,你的情况不是很好,我们决定给你用药了,先把高钙血症对付过去,我们怀疑你至少得了溶骨症。”。丢了这句话,J就不见了,我知道他要抢时间去拯救其他病人。我一头雾水,光头把脸贴到电脑上去,一手拿鼠标,一手拿检验单,查什么是高钙血症,什么是溶骨症。
他查到了结果,但是当时没有告诉我,之后我才知道,高钙血症是指血清离子钙浓度的异常升高,血清钙浓度高于2.75mmo1/L即为高钙血症。血清钙大于4.5,可发生高钙血症危象,如严重脱水、高热、心律紊乱、意识不清等,患者会死于心搏骤停、坏死性胰腺炎和肾衰竭等。我当时已经基本4.4mmol/L接近了,所以我有无力、头痛、失眠、食欲减退、恶心、烦渴等等症状。
溶骨症则更为可怕,溶骨症又称为Gorham Stout综合征(病)、大块骨质溶解(Massive osteolysis),是一种罕见的综合征,迄今文献报道病例也就近200例。因为J主任发现我整个躯干骨发生了多发性骨溶解,尤其是在锁骨、肩胛骨、肱骨、脊椎骨等等地方。溶骨症严重的病人可能会脊柱横断导致截瘫,累及大血管引起大出血。
光头没有瞒住我,因为这一天一拨拨的大中小医生都小步跑来告诉我,不能乱动,一点也不能动,小心的女医生告诉我不要起床,不要猛转身,不要弯腰。我唯唯诺诺点头答应,心底暗笑:“我倒是能起床转身啊,你知道我多痛嘛!”
奇怪的是,那一只价值3000多的豆奶大小注射液打进我的身体,我的血钙居然就正常了。不正常的是,那夜,我发烧打摆子41.4摄氏度。之前换病号衣我不能起身穿衣服伸袖子,衣服是前后反穿,后背敞着没有系扣子,高烧那夜我脑袋烧糊了,不认识光头了,夜里三点看到这个胡子拉碴的猥琐光头男,又发现自己衣不遮体,于是双手抱胸一阵狂叫“你是谁!我不认识你,走开,我要叫人啦!信不信你靠近我我咬死你!”
此事成为我在光头手里一辈子的笑柄。
我曾经以为,我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子,我的家庭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家庭。爸妈没有多少文化,勤劳质朴做个本分人是他们的终极幸福。老公出身蒲柳,和我一个版本也是苦学改变命运的教书匠。对于这种近乎平庸的平凡我已习以为常,三餐一宿,衣食无忧,想房想钱想课题,我和光头一如小说里所有的夫妻那样平淡爱世俗,老爸老妈一如电视剧里所有的老人一样操心爱唠叨。如此骨肉血脉贴肤相亲的人们,我再熟悉不过的人们,却让我大跌了眼镜:我从来没有想到,碌碌庸庸的家人们深藏在无尽岁月里的,居然是如此强大的内心。
我在诸多止痛药片和止痛贴的帮助下,止住了来自周身时刻骨折般的疼痛,躺在床上望眼欲穿等着CT引导穿刺的结果。光头顶着颗明晃晃的光头在医院各个楼层长窜下跳行走如风。终于傍晚时候,他伶着个红色的PETCT袋子低着头闷声不响进了病房门。
我问“结果出来了?”
光头闷闷地“嗯”
“什么结果?”
“乳腺癌”
“啊哈哈哈”整个病房响起了爸爸、妈妈和我一家三口如释重负的朗声大笑。那种久违的如释重负就像某年某月熟悉的考试发榜,虽然分数很差但是要庆幸是60分不是不及格呀。愚蠢而医盲的我和爸妈都高兴极了,太好了,乳腺癌,不是肺癌不是骨癌而是乳腺癌,我不能没肺不能没骨头但是我可以没有乳房。乳腺癌,如果我注定已经是癌症患者,那么,让我勇敢地接受我是乳腺癌这一现实吧!
光头推推眼镜没有说话,脸色阴沉地可以滴出水:也许只有他知道,乳腺癌也是可以死人的,而我那时那刻,距离死亡,也许就是那么一线之隔。
“不要轻敌,乳腺癌也是癌症”光头不忍多说,但是却不能不说。“情况比我们大家想得要好些,但是乳腺癌转移了,也不能掉以轻心。不过,肯定没事,你能抗过去的!”
“哈哈哈哈哈”反正就是高兴啊,我们一家三口三白痴哪里管光头杞人忧天,开始兴高采烈去讨论骨癌危险啊肺癌危险啊,好在我结婚生子乳房没用啦。护士进来送体温计,以为我家中了彩票,怎么会那么手舞足蹈欢欣雀跃。问清原委,原来是刚刚知道我得了乳腺癌。护士没说话,保持着职业微笑。
现在回想,无知是多么的可怕,无知又是那么的可笑。
不久之后,我发现一张带有光头特有的如同女人般秀气的笔迹的便签条,非常明显是光头一边打电话一边无意写下的,上面散散落落写着5年,生存期20%,不容乐观,最凶险,Her2+的字样。此外还有一个人的名字,被铅笔瞄得很粗:沈坤伟。
我无言愣了很久,那个时候,我不懂Her2+的意思,不懂所谓凶险的意思,我甚至简单地认为只有一百个人里我只有考TOP 20,才能活过五年。现在想来,能20%的概率活过5年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而当年,无比沮丧。
我把那张字条无声地递给妈妈,妈妈飞速地看了一眼,微笑着说“咱不怕,咱都不信邪。你肯定没事的。”老爹也探过头来看了一眼,一贯妇唱夫随的他也提提嗓子自己给自己壮胆似的说“对,不信!我也不信了!”
我没有告诉光头字条的事情,他当时正在废寝忘食以准备高考准备考研的精神投身到一堆有关癌症的书里,尽信书不如无书,他一腔热血一片苦心一番刻苦的专研实践差点让我命丧黄泉,这是后话。
最初家人的不信邪,我分析因为无知,父母认识两个乳腺癌朋友,一个和我妈妈年纪相仿,存活20多年,硬朗得打得过我爸爸,另一个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还取了一样的名字,早我两年得病,如今已经去上班了。所以,理所当然,在他们眼里,乳腺癌如同崴了脚脖子,躺几天就好。他们不知道,乳腺癌也是要死人的。
然而此后一年多,当我的病友一个个巍然倒下,父母、公婆和光头的种种反映让我油然生敬:他们真的真的无所畏惧,从来不担心我是下一个,从来不担心我会有一天撒手走掉,他们只是每天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满心欢喜憧憬和期待我重新站起来的情形:老爹每日四点半起床,熬中药熬灵芝熬五红汤熬枫斗水熬绿豆水,然后瓶瓶罐罐装好挤第一班公交车挤第一班地铁送到医院或我租的房子;光头严格遵守土豆教给他的弟子规“亲有疾,药先尝,昼夜侍,不离床”,除非特别脱不开身,一般都是他守着,喝水喂饭端屎端尿,我睡多少夜医院,他睡多少夜躺椅,病友都笑我高档,拿个博士副教授当使唤丫鬟,听他一边扶着便盆一边给自己带的博士硕士布置实验让一帮老太太连番感叹咋咋作响。我妈不知道算不算最辛苦,但是却是最最心苦,她不能守着我,哪怕再担心再揪心再痛心,依然要在山东,做她那摊事和我在山东未竟的能源林公益,她是我亲妈,所以她知道我那一刻最需要的是家庭“生活在继续”的有条不紊以及社会心愿的未竟之事有人承,不是多一个人伺候屎尿。我理解所有的所有,虽然我们母女没有比心有灵犀更再多一点语言去交流。妈妈说“我明天回山东”,我说“好,你走吧”。我知道她在为我作什么,犹如她知道我懂她为我做的一切。
家人的应之若素处之泰然其实堪比良药仙丹,那种难以言表的强大内心也许不是每个家庭都有的: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虽然这个无声的舞台上只有我在孤军奋斗,但是我有无穷的力量和信心。
话说确诊之后,处处为病人着想的J主任风风火火冲来把我从20楼瑞安搬到了22楼,这不是两层楼的区别。这是全部按照香港自费和纳入社保三甲医院的区别。粗算算,我在20楼一个星期烧了四万不到五万的样子,最重要的是,给我的处理只是止痛、打泽泰降低血钙。说实话,瑞安我生命的转折点,我非常感激瑞安温暖、安静的病房,温柔轻语的漂亮护士,哪怕只给我安慰从来没有太多建议的医生们,这段等待确诊时间是我生命中最为脆弱和无助的时间,是瑞安给了我足够适应过渡的空间和时间。国内其实非常缺少有如此理念和硬件的肿瘤中心,哪怕不做别的,只是给肿瘤病人内心的抚慰和单一的止痛。
这家医院半年后因为贩卖药监局未批准的肿瘤药物被迫关闭,卷入无尽官司纠纷,对此我深感惋惜。
我是直接用病床推上22楼的,两张床兴师动众并排在走廊,我吃足了止痛药,贴满了止痛贴,所有人看着我用了半个小时一点点一点点挪动着换床。想当年年纪之轻病情之重轰动了整个楼层,也算得一时间的新闻人物,阿姨们啧啧惋惜里,我微笑着说阿姨们你们别看耍猴了。不知道当年围观看猴的病友多少还活在人间,多少又已经驾鹤西去。
往事不堪重记省。
22楼,是个乳腺诊治中心。全部是乳房问题女,一个个年龄各异被割了乳房的少奶奶们伶着引流管散步是22楼一大景观。妈妈喜滋滋跑进来说:这里好多好多乳腺癌啊,都活得好好的,就是割掉二两肉嘛咱不怕。。。。
同病房有个47岁的大姐,或者叫阿姨,听了妈妈的话,又看看病床上的我连连摇头:啧啧,那么年轻,动这种手术她老公同意吗?
为什么不同意?我没心没肺地问
我老公就不同意我切除,所以我做了保乳,喏,3年半复发了,唉。阿姨恨恨怨怨。
其实良久之后,我才知道,保乳与不保乳,与复发和不复发根本没有相关性。但是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压根没有能力去安慰和平复阿姨的心。
OK,我是不是要做所谓的切除手术呢?光头当时在奔忙我的转院手术,我的内心开始翻腾,开始思考如何去和他商量这个原本我认为不是问题的问题。
我是一个性别意识特别模糊的人。我的世界里,只有好人和坏人,好玩的人和不好玩的人,强人和凡人等等诸如此类依照人的品质性情的分类方式,男人或者女人,只有在公共场合去WC才有用。当然也有例外,在欧洲和师妹们旅游的时候,女用洗手间排起长龙而男用卫生间空无一人的时候,我会理直气壮一脚踹了门去男卫生间,倒不是特别内急,而是认为自己的时间不该用在等别人撒尿上。
虽然客体肉身来说,我是个虽不标致但是非常标准的女子,然而意识形态上我却一直非常茫然男人和女人社会、心理方面的定义。研究生期间选过性别与社会之流的专业课仍丝毫不能帮到愚钝且死活开不了窍的我。不諳风韵不解风情,哪怕意外偶尔成为别人眼里的风景。做女人是需要天赋的。我很佩服那些把自己作为女人的资源用到极致,哪怕没有实体资本却可以营造女人魅力的女人。我怕是这一生穿了风火轮也难以望其项背。所以,我窃以为,女人没有乳房没有什么大不了,我没有乳房更没有什么大不了。人生的意义如果仅仅停留在胸前四两肉,那么岂不是太不好玩了?
但是我却不能不问问光头的想法,因为我曾记得婚后不久他坦言对我的一见钟情,印象深刻里尤其提到他透过男式T恤和背带裤目测到我至少75B,并且试图用数学公式去推断上凸弧形。
事实上他错了,我穿75B的罩杯有点小。也许这点我应该写在为啥是我得癌症里面去警醒所有的年轻女子。虽然我此前是那种住北区,如果有男生进来而BRA挂在阳台都会让我手足无措的女生,但是现在得了癌症让我无所顾忌,我想把我的所有悔悟写出共享,哪怕可以只有一个女孩子看到后有所改变。我在选择罩杯的时候总是要纠结一番,75C有点大,75B有点小,想来不喜欢罩杯有点空,于是会去买B。反正也没有不舒服,只是会扑出来点而已。也许所有女生下意识里都喜欢缸满钵满,连我这个没有性别意识的伪女子在内:女人的BRA犹如男人的钱包,男人谁也不会嫌钱包厚。但是男人的钱包扑出来顶多丢点钞票,而女人若是选小点的BRA让乳房扑出来,却很有可能因为气血不畅积淤成了乳腺癌、纤维瘤。
我小心翼翼问光头:如果我需要动手术,割掉乳房,你同意嘛?
光头当时在把便盆放回床架,他抬起明晃晃的光头,非常惊异地问“为啥不同意?割掉割掉割掉!!”那口气,就像发现菜篮子里有个烂了一半的发霉西红柿,赶紧赶紧扔,唯恐扔得不快。
“嘿!嘿!嘿!你能不能装出一点丈夫对妻子身体的留恋?毕竟我还是个75B+好不好?弧线你算过啊,难得的。”
“有啥用?儿子都喂好了呀。”
光头有时候经常会让我陷入无语状态。他和我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脑里除了化学方程式就是化学方程式,有时候我很难找到自己的试剂去和他发生反映。但他和我却在现实里是一对和谐夫妻,这点让我至今都觉得不可思议。
一旦我陷入无语状态,光头就会格外重视,以他的化学头脑,很难猜想沉默的我的想法。于是我的沉默经常会引发一场长谈,或经典精彩,或陈庸无趣。不过自得病,我们共同经历了是否割掉乳房,是否舍弃卵巢,是否需要卖掉房子的讨论,每次都会让我对这颗充满化学分子式的光脑袋油然生敬,并由此去思考男人到底是什么此类的哲理问题:我实在太不懂,太看不懂男人了。
光头和我对于是否手术切掉乳房的讨论详细描述了一个22岁男孩到37岁男人对于异性漫长的心理成长过程,由而让我有机会了解一22岁男孩对待75B+的猥琐想法以及37岁男人对女人的本质要求,他说他已经不再是22岁了,不再是看到女孩s曲线就会血脉喷张的年纪,如果一个男人到了37岁还去计较女人胸部到底几两肉,无疑只是下半身思考的男人。他说他只在乎我活着,让孩子有妈,让他有老婆,哪怕只有聊天讲心事的功能,至少,他知道心放在哪里,每天就会很安心地睡去,夜里抠鼻子,也会在黑暗里被背对背的我发觉笑骂的感觉很好。
也许,夫妻就那么简单。
也许男人有很多分类,嗜肉的食草的天性使然,只有种类不同没有好坏之分。前者喜性爱,后者爱思想。光头是后者,或许我17岁那年的决定是正确的,我不能彻底信任我的75B+是否可以跟随我一生,但是我能保证我的性情思想永远属于我,我。
正当我们调整心态踌躇满志准备好了一切问J医生什么时候我做手术的时候,J医生有点莫名其妙,哈哈大笑“你?你做什么手术啊?那么年轻割掉多可惜,留着吧,我们直接给你化疗吧”,J医生很忙,丢下这句话步履生风地走开了,他的时间是病人的生命,我使了个眼神,光头连忙追出去问个究竟,然后无功而返,或者他问到了什么,只是当时没有告诉我。
总之,我是个错过机会手术的癌细胞弥漫整个躯干骨的晚期病人。乳房上那点子癌细胞去掉不去掉根本可以忽略不计。舍掉割除乳房都成了奢望,我当时真恨不得自己可以把自己很是喜欢和骄傲、但现在却给我带来无尽病痛和绝望的乳房一把抓下来喂狗,算了,不喂狗,免得小狗得乳腺癌。
然而决定了化疗之后,我又遇到了重大挑战:我的乳腺癌确诊是通过CT引导下的骨髓穿刺,骨的转移灶确诊的,95%应该就是乳腺癌。然而我乳房上的肿瘤太小太小,不如一个花生米大,摸上去似有似无。金小龙主任提醒我们最好是有原发灶的穿刺才能100%确定,否则万一上了化疗,原发灶消失,而以后又有复发出现,会造成不能确诊到底是不是乳腺癌的情况。虽然概率很低,但是这种情况一旦出现,死就一个字。
然而,我那个原发病灶太小太小,即便穿刺,也有可能逮不住它。22楼负责放化疗的L医生是一个非常慈祥的温柔阿姨人物,可能可怜我的年轻和病重,对我很是优待。她揪来了光头纸条上的沈坤伟,著名的沈坤伟一进病房,痛得呲牙咧嘴的我就乐了,他是个准光头,中间溜冰场四周铁丝网的那种,非要用地方支援中央的策略把有限头发遮盖无限光亮的光头。
人若是病了,若是失去健康了,会主动丢弃很多东西。那个晒了BRA没收好的羞涩的我,袒胸露乳,任所有的乳腺癌医生摸来摸去按来按去。沈坤伟摸了半天说,难度挺大,不过很可能穿刺穿得出来。
我很勇敢地说:我去穿刺。这件事,我很勇敢,因为,当时我全身剧痛无比根本不能丝毫移动。去穿刺意味着我要再一次经历CT引导下穿刺的苦痛。事实是,上天总会奖励勇敢的人。第一次化疗之后,我的原发灶真的如期消失,八次化疗之后,准确的说我是在打第六次化疗的时候,我又真的复发了。若没有这一次的拼死穿刺,我真的死定了。
定了做穿刺手术之后,冲进来两个男医生,安排帮我穿刺,其中一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声音也瓮声瓮气。我从心里很怕很怕他。医生交代几句,便出门去,只听临床的病人家属说:“啊哈,是屠夫王建帮你做手术啊!你走运啦!”
我不懂这走运二字的具体含义,不过我觉得家属送他的外号极其恰当。我那时太痛顾不得问他为啥叫屠夫,我又为啥走运。我那是真痛,痛到护工拖地拖把碰到我的床腿我都要不堪忍受厉声尖叫。不过不久之后,我真正明白了我的走运:我的肿瘤太小,穿刺穿了十几次,把整个左乳房和腋下打成了蜂窝煤,同时还发生了穿刺打出了麻药区的悲惨故事,另外一个医生愣是没有逮到我的花生米。而面向如屠夫的王建,接过那个让我瑟瑟发抖的穿刺机,轻松两下搞定。这倒不是重点,重点在于,虽然他能肯定他逮到了癌肿瘤,但是还是自己飞速送去检验室做冰冻切片,给我盖了条被子躺在手术台上等到结果。那时赶上吃饭时间,小护士们和那个最先失手的医生都去吃午饭了,只有他陪着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我一直不知道他为啥一直让我躺在手术台上,直至后来他亲自跑去取了我的加快切片结果,才如释重负说“走吧!回去吃饭!”他说他虽然99%肯定穿刺穿到了,但是还怕万一判断失误,如果万一没穿到,他接着帮我再做:他知道我折腾一次上一次手术台的难,他也知道这一次穿刺对我意味着什么。
此后住院,我又几次遇到了面如屠夫心如菩萨的王建,他只嘻嘻哈哈大大咧咧打着哈哈,他是威海来进修的医生,五一之后回了山东。至今我从没有机会感谢他,感谢他的妙手,感谢他的仁心。
谢谢你,王建。我自生病,流泪次数有限,然而回想此前手术台上的一幕幕,回想你看似有一搭没一搭,而实际帮我放松心情抚慰紧张的一句句,泪流满面。
王建帮我穿刺出来罪魁祸首,我进入了化疗阶段。
对于化疗,无甚好说,没有经历的人会认为很可怕,发须落尽,十指发黑,形容枯瘦,寝食难继。然而对于化疗过的人而言,也无非就是发须落尽,十指发黑,形容枯瘦,寝食难继。世上很多事,没有经历之前你会认为非常可怕惊骇,而确确实实落在你头上,需要你迎头赶上,你要知道,万事无非如此。世上万事并无可怕,你认为可怕的次数多了,也就成了可怕。
化疗药物有千万种,搭配方案有千万种,而各型各样的人有着千万种不同的体质,而化疗的反映差别之大让我大开眼界:我看到过打了化疗每日吐二十几次,每次都吐得出胆汁的李阿姨,别说下床,说话都有气无力;我也遇到过打好化疗立刻神龙活虎下床去赶着打麻将的大姐大;我遇到过化疗一定要吃甲鱼黄鳝一顿不吃就觉得自己命在旦夕肯定撑不过去今晚去的李妈妈,也见识过三天化疗三天就只喝开水的曹姐姐。
我的化疗反映并不是最为痛苦的那种。在病房里,遇到得痛苦的人多了,也就不认为自己痛苦了。虽然在别人眼里,我才是最痛苦的那个,但是,活着,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我的方案应该也算作常规方案,环磷酰胺、泰素帝和表阿霉素三者齐上,我的不常规在于每一种药物我都是用足了人类的最大耐受量,并且初期见效,后期一边打化疗一边指标飙升,打到人实在不能继续承受,只能选择赫塞汀。我的反映也算得常规反映,前三次化疗的前三五天会呕吐呕吐再呕吐。然而非常规的受罪在于我是全身躯干骨转移,化疗呕吐,我不能起身,不能翻动,不能大肆擦洗。脏也就算了,最可怕的是每一次呕吐都会带来整个胸腔腹腔的骨痛。现在想想,也就会心一笑,没什么大不了,过来也就过来了。
最初化疗我的效果不错,全身骨痛逐渐消失,开始能慢慢在床上拉着床栏转身,翻身,床摇起30度也能倚床而坐了。然后一个个医生鱼跃而至,非常严肃地警告我:你可不能动,尤其不能下床!你的脊椎骨都是黑色的,就像树干一样被虫子蛀过,都不承重的,万一折了,全身瘫痪生活质量就会很低。
没人知道我对这句话的真实感受,我的脊椎骨已很难承受我自己躯体。更没有人知道,一年后的某日,土豆在小区玩,突然一辆车冲出来,我忘记了全身是虫蛀的整副骨头,一个箭步冲过去,拔起38斤的土豆快速趋至楼门口。我知道我不能如此做危险的事情,但是这是本能,不容思考。
当年的我想不到一年之后的样子,只能乖乖就范躺着,直到J主任百忙之中想起我突然冲进病房发现我仍然蜷缩在床上“于娟你可以你起来了,你躺着像个大象一样,消化排泄系统都会出问题,我怎么医你?”
我怯生生地说“医生不让我起来”
哪里知道这位骁勇的J主任立刻一阵风一样冲出去,敛罗来该楼层所有在值医生围了我一床边“你指出来,谁不让你起床的?你不起床回家躺着!”我飞速浏览了一下满眼的白大褂,发现每个白大褂都非常小心地交代我不能起床,于是只能做了个无奈苦脸“我尽量起床看看吧。”
然后,在吃了三根虫草的一个午夜,我吊好盐水,按捺不住全身的不适,突然坐起身来。那是我进此间医院此间病房第一次坐起来看到这个房间的全观,第二天,我站起来了。
脊椎骨没有断。
话说没有人对癌症有多少经验,即便生活常识再过丰富的人也不会网罗来如何应对癌症这种知识做储备,这就难免会让很多很多病人和家属当化疗来临之际,饥不择路,走入道听途说的误区。细细回想,2010里我所经历的种种怪异荒诞的误区、骗局,可谓出生入死又一年。
我们的错误不在于没文化,我们的错误在于太有文化,我和光头加在一起有两博士三硕士的教育背景,有东洋北欧的教育背景,然而我们都不懂医学,都不懂去求助懂得医学的朋友师长,我们太过相信二三十年来所向披靡的的求学经验,我们太过相信书籍,太过相信专家,太过相信研究调查诸如此类的字眼,我们忘记了:尽信书不如无书。我们忘记了,写书的人都未必得过癌症,研究的人仅仅只是研究,我们忘记了世界上没有相同的两片树叶,而病人和癌症种类的个体差异千差万别,我们也忘记了,我们在和癌症死神赛跑,没人给我们时间全部通透研究好如何对付化疗对付癌症。我们坐在生死台上,而不是实验台前。
光头算不得书呆子,却在紧急关头做了书呆子的事情:在得知我生的是癌症之后,他通宵研究20楼的癌症书籍,尤其饮食营养,总结出让我茹素的重大决定。一摞摞有关癌症病人饮食的《中国健康调查报告》《救命饮食》是铁证,更有甚者,到网上搜罗总结来60页的癌症素食菜谱,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的我,顿顿无肉不欢的我,被迫开始茹素:犹如一只老虎突然被当成了兔子养,每日只给胡萝卜白菜根。
现在回想起来,吃素并没有什么错,而错在于,在化疗的时候强制吃素。
估计也就是我这个体格了,从1月份到10月26日被告知基本病危处理的这段日子,一口肉食没吃过。甚至最可怕的是8月26到10月26,我陷入一个乳腺癌晚期病人合谋编织的阴谋,误听谗言,整整两个月,断食企图饿死癌细胞,除了吃中药,偶尔吃葡萄和芋艿,没吃一粒米、一颗油。同行三人,两人命丧黄泉。
现在想回来,茹素没有什么不对,只是时间选择不对。不吃动物蛋白切断癌细胞养分没有什么不对,但是忘记我自己也切断了养分,我不吃肉,但是我自己是肉,我不吃荤,但是癌细胞可以吃我。忘记了,我是动物,我不不是植物。也许一切不治而愈的神话的某些能量来源于心力,来源于自己,来源于自己有如神助的修复能力和高免疫能力。化疗本来极度伤胃,再去忌口,化疗本来损敌一千自伤八百,化疗的时候去强制吃素?
我不能妄下断言,但是我自身的实践,CEA指标是U型图。如果有化疗病友问我是不是真的该吃素,我会建议他:少吃油腻,多吃清淡,但是,一切要看自己的胃口,能吃下去的时候还是要吃的。把你的战斗力吃出来,如果你有胃口,白细胞又很好,尽量吃素。
我应该算得上幸运,我的治疗里遇到的奇人怪事,若要一言以蔽之,大概可以用“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的水路九连环”概括。无论再聪明的人,在生死来临的压力下,在疑窦丛生的环境里,难免会有蹊跷和侥幸的心理,想去赌一赌搏一搏。作为有良知的人和作为曾经经历这一道道生死劫的病人,我认为有必要把我的经历一一写出来,我没有本事辨真,但是我在证伪。
我的经历,不想任何人经历,请看好,有人舍命试过,此路不通。
化疗前,我的血项已经不是那么好了,白细胞3700,勉强捏着鼻子可以化疗,白蛋白貌似很低很低,低到必须去打蛋白针。红细胞指标我极度低,只有正常人的一半不到,据说医生看情况考虑输血。
我其实一直对打蛋白针非常惊悚,癌症是否适合打蛋白针也有所质疑,但是再过惊悚再过怀疑,那时性命只是苟延残喘,容不得我和医生讨价还价。小护士把一个状如鹅蛋的小瓶子放进网状袋吊在我床边温柔提醒:让它滴干再叫我,这东西一滴我们算过,要五毛钱呢,你叫我我就会很快来别担心。
从来不怎么吃药打针的我心情复杂地看着一滴滴五毛钱递进我的身体,最初感觉被护士算成五毛一滴的东西是贵,后来才发现,照比3200一包小豆奶的泽泰,照比100个二百五定价订出来的两万五的赫塞汀,这个简直可以忽略不计。蛋白针我打得比较少,也就是最初和从黄山回来生命垂危的时候用过几次,后来就选择了食补。因为光头强迫我茹素,我只有吃蛋白粉,植物蛋白粉,虽然现在回头看,是否在化疗时候补蛋白,是否在癌症未稳的情况下补蛋白值得商榷,但是那个时候,我是这样做了。虽然不知道对错,但是吃上去的蛋白比打上去的蛋白要好很多。至少白蛋白的指标我吃上去就不容易掉下来,而临床一位有钱阿姨,一直在打白蛋白,动不动停一停注射蛋白针,那指标下得比滑梯还快。
至于红细胞问题,我是家族遗传,我妈的红细胞就比较低。然而她低没什么,到我这里,若是红细胞低,血液里运输养分免疫力的卡车就少了。公公从电视里留意了一个方子叫做五红汤,抄在一张破餐巾纸上给了老爸,老爸就开始每日早起吭哧吭哧给我煮五红汤。方子说来非常简单:红豆,红枣,红皮花生,红糖和枸杞,煎汤当水喝。这个方子太简单,开始我们都不太信,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打算,哪知道喝了这个五红汤,红细胞指标开始慢慢有所起色,喝到半年左右,指标那个噌噌噌,比正常人的平均水平还要高。不过这个五红汤的选料有讲究,现在有些超市的东西不提也罢。谁家有病人,要煮五红汤找我吧,我贡献我家一年多摸索出来的红枣货源。
白细胞是一直一直让我头疼的问题,因为我吃素。病房的病人流行吃黄鳝骨头泥鳅骨头烧汤,一则考虑杀生罪过,二则考虑现在的黄鳝泥鳅都是避孕药喂大的,即便野生也是在施化肥打农药的田地长大,我就放弃了。当然,其实,最主要的原因,黄鳝泥鳅汤对我毫无作用。
我的白细胞基本打过化疗后就一直是2000多,第一次第二次化疗因为当时还在做放疗,白细胞降低到不到1000,打14针增白针也毫无作用。我一直纳闷为何我14针增白针打下去,除了骨头剧痛之外毫无效果,很久之后才在何裕民教授《癌症只是慢性病》里看到了有关白细胞很详细的解释:白血球的升与降,造血与代谢,也有其自然规律,遵循规律是科学工作者的基本行为准则,这在中医学家又可称作为“守道(道即规律)”,也可诠释为“无为而治”。细胞的生长与代谢,有其固有的周期,如红细胞代谢周期约120天,不同的白细胞不完全一样,短则数小时,长则几天,白血球的制造是一个环环相扣的复杂过程,正常情况下,一旦外周血液中不足,很快便可从骨髓中释放出来,加以补充,但反复的化疗,再加上反复的升白剂刺激骨髓释放贮存着的白细胞,必然导致造血不及,白细胞的暂时枯竭,甚至会因此而出现严重的造血功能抑制或衰竭。。。。。再频繁用升白剂,只能事与愿违,就象双方交战,战斗中兵源损失厉害,兵源不足,18岁以上男丁抽光了,只能抽14岁以上,14岁以上再抽光了,只能12岁以上,而12岁以上的孩子又有何用?(其实,频繁用升白剂以后,外周血中的白血球很多是属于“战斗力不强”的晚幼细胞,赶孩子上战场了,再接下来呢?12岁征募完了,只能征更年幼的了……要恢复18岁以上男丁充足,至少需要若干年……
我看到这些文字已经晚了,但是我希望更多的人在犹未晚也的时间看到这些文字。更有趣的是,我有幸认识了梁光裕中医老先生,他学贯中西,精通放化疗和中药调理,他告诉我,其实你不必打增白针,你可以吃鲨肝醇片,副作用也小,作用也不错。可惜我知道这个的时候,化疗都快做完了。不过有趣的是,鲨肝醇片太便宜了,所以医生都不用,医院都不开,药房都不卖。神通广大的病友周阿姨买了诸多与我分享,想想和周阿姨一家相互扶持的时光,不禁会心一笑。
化疗止吐
化疗病房一大景观就是大家一起排山倒海昏天地暗的呕吐。吐啊吐啊吐。不过说来好笑,同样的药物对同样的人会有千姿百态的呕吐反映。我所在的病房流行用欧贝止吐,一般情况下护士会在化疗前默认程序一样给你挂一袋止吐的欧贝,然而欧贝不是能对付所有人。有些人打了欧贝就一点呕吐反应也没有了,有些人欧贝从欧洲都快打成美国了,也没有用。呕吐对化疗病人是蛮郁闷的一件事,所以大家都会想尽办法止吐。然后就有了960.960是价格。癌症病房里化疗的人相互问好,不是问“今天你吃了没有”,而是问“你今天有没有960?”
960是一种美国进口自费药,名字不知道,但是据说技高一筹。很多对欧贝没有用的人都会选医生推荐的960。技高一筹的960,很多病人都是咬牙掏钱的,然而960很多时候不是所有人都有效的。周阿姨打了960,在化疗以后的一小时哇啦啦吐一口也就好了,李阿姨用960,照样乌啦啦乌啦啦吐每个小时吐一次,连续三天三夜。我还遇到我一位宁波阿姨,忘记姓什么了,她买不起960块的止吐针,但是欧贝对她没用,她女儿给她买一盒鲜山楂,她每次化疗,吃一个含一个,两个鲜山楂居然也能值960,至少功效是960的功效。
我还好,可能第一次用药敏感,而且放化疗一起上,又不懂食疗没有任何经验,所以第一次第二次反映比较大,那一个吐字实在不堪回首。后面没了前面两个影响,又开始摸索懂得了化疗该如何应对,渐渐开始不吐,打到后面的第七第八次,居然一点反映也没有,只是为了休养而躺在床上,更有甚者,白细胞也开始慢慢抬头,不再像前面几次跌得那么厉害。即便有跌,也会一两针增白针或者吃点鲨肝醇片就可以迅速反弹。
话说光头的师母早我半年得肠癌,于是胡老师夫妇成了我们求医问药取经问道的生命导师。师母吐得非常非常厉害,开始什么止吐药都不管用。强悍的人生不是遇不到问题,而是遇到问题的时候必然有强悍的解决方式。师母女儿是美国的医学博士,竟然被她找到了一种大家都很难知道的叫做止吐灵还是灭吐灵的神奇止吐针。这物件神奇不仅仅是说它威力无比,超过了一支千元以上的美国日本所有的进口药,而是神奇在它只有0.14人民币。0.14,这个价钱在超市,估摸着收款机都打不出来,但是它止住了师母翻江倒海的吐。若有病友同样遇到这个问题,请去乡郊野外社区医院找找这个0.14的灭吐灵。它太便宜,所以医生不开,医院不卖,药房不售。师母他们是在诸如社区医院找到的,据说后来也不见了。我因为不太吐,没有用过这神物,来源不详,只能提供这样一个信息,原谅我有心无力帮不到什么。
我后来总结,很多化疗呕吐可能都和家属毫无饮食或者食疗经验造成的。话说第二次化疗,光头刚好研究到白木耳对增白和抗癌有作用,于是煞费苦心把紫砂煲搬到病房洗手间给我煲了一夜的银耳红枣粥,第二天早晨,浓香粘稠,我虽然没有胃口,也勉强吃了一碗。然后差点死过去。事后师傅周阿姨告诉我,银耳虽好,但是伤胃,早晨空腹最好不要吃,然后说了一句让光头哭笑不得的话“这是常识呀”
化疗还是吃点糯软好消化的东西,化疗做好了再去抗癌补食也不迟。抗癌是个长期工程,世界上没有那么多毕一功于一役的事情。
我所在的学院很大,几近70位同事。因着大学教师特殊的工作时间安排,同院旁系的同事蛮少碰到。生病最为痛苦的时候,收到过一封张耐老师从学院带过来的同事来信,这封不能叫做陌生的陌生来信对我影响颇为深远,哪怕不能翻身的时候,我也经常攥着手里一遍遍去看去读。那个时候我的世界一片混乱,东西物件无数人谁有功夫谁整理,我越是交代要放好的东西越被人放到极为“好”的地方,以至于怎么也找不到。其中包括一本名为《恩宠与勇气》的书和这封信。
然而,我对这封信念念不忘,因为回想2010年,这封信举足轻重,左右掂量是否去找写信人去要底稿的时候,写信人突然给我打来一个电话,也许这就是我和于海老师的缘份,也许这就是我和这封信的缘分,我顺势讨要了底稿,倚老病卖病获得他的应允,分享在blog上。因为我觉得,这虽然是我的一封私信,但是会给很多人很多内心的力量,从而对人生有着你难以察觉但是不可思议的影响。当然,也许这只是个引子,他给我的很多感受杂记更是颇为让我收益,我还没有请示过于老师,如果他同意,我乐意分享。
于娟老师,你好!
虽然从未谋面,或确切说从未当面交谈过,但因为姓名的缘故,我常开玩笑说你是我家妹子,有时还会在我的信箱里发现你的邮件,由姓名发生的小小失误却也包含了几分真实的联系并生出几分善意,所以听办公室说起你患病的事,我是真切地感到不安。我不知道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但马上想到我看过的一本书,《恩宠与勇气》,我自己在困顿时曾从它受到教益,并感受人性的力量和温暖。下面是我在我的《2006年年鉴》中说过的话,希望能与你分享我对生命遭遇的一点体会:
当然,我会坦然说,06年确是最近十年我个人生命最大变化的一年。改变起于8月的一场病,本年鉴的最后一节有详细记录。由病发生了生死问题,由生死的思考读到一批对我发生重大影响从而导致人生观点重大改变的书,第一本是胡茵梦的《生命的不可思议》,对胡的看法从此改变并由此带出一长列关联的阅读,从美国肯-威尔伯的《超越死亡:恩宠与勇气》,到梁漱溟的《这个世界会好吗?》,再到徐梵澄的《陆王学述:一系精神哲学》,和钱穆的《晚学盲言》,重读傅伟勋的《从西方哲学到禅佛教》和《生命的学问》等。这些阅读既是求知的,更是求生的,是被生命的困境推动着进入存在深处的探求,所以对信念、态度和行为都发生改变的作用。我体会,只是求知,不容易影响态度;只有真正想触及行为,知识才能改变态度。知行合一,行是发动者。一直推崇王阳明,此次变故,阳明之学真正进入我心。所以用“大变化”,是感觉因今夏之困,似正发生一个象龙场(王阳明)、塔楼(马丁-路德)悟道的破解,但还是刚刚开始,还是象梁漱溟说的朦朦胧胧。最震撼的“启蒙”是肯-威尔伯给的,我被他们夫妻把九死一生的苦难做成生命历练和人性成长的见证而深深感动,更被他们极具智慧和穿透力的理论所折服,过去十年没有一本书让我如此着迷和信服,他们教导,“没有地狱,只有自我;没有天堂,只有无我”,与梁漱溟“人类不是渺小,是悲惨,悲惨在于受制于他自己”的说法可谓异曲同工。他们教导,因为不能再忽视死亡,所以更加用心地活下去,这段话何止是绝症患者的金玉良言,岂非是所有人类的警醒之语?他们教导,不仅要做主,也要放下。下面是书中肯的原话:
和“做主”同样重要的是学习放下、臣服,随顺因缘而不抗拒。放下和做主是互相对立的——这也是“存在”和“做”,阴阳生万物的另一个版本。这里并不是指“存在”胜过“做”,或阴对了阳错了;整个重点是在找到平衡,也就是古代中国人所谓的阴阳之道——崔雅在和癌症抗争的过程中,最重要的议题就是找到平衡——存在与做、做主与放下、抵抗与开放、抗争和臣服、意志力和接受力之间的平衡。《恩宠与勇气》第55页。
阴阳之道被如此解说,我是想象不出有比这更精彩的说法。对这本书的阅读和消化远远没有结束,我会一再回去,我曾对一位同事说它是我的《圣经》。我若要对我这一年最大的转变作最简单的概括的话,那就是,我不仅比过去更积极更勇敢,我更学会了放下和接纳,接纳自己的不完美,接纳世界的不完美。如果我们竭尽人事,仍然无法改变遭遇,那就脱落身心,让遭遇不受抵抗地从你这里洞穿而去,这难道不是大勇吗?都说菩萨是大慈悲,大慈悲就是大接纳,大解脱,也是大精进,大勇敢。看似最无计较心,确又是最有进取心,所以说佛义是大智大勇,今天才有体会。尽人事,听天命,因此可有新的涵义。尽是做主,是精进,是抗争,是make something different; 听是放下,是接受,是臣服,是take something for granted.但这绝不是放弃对人事的尽,而是尽人事后的听命,是把臣服也当一种人事来尽的听命,还有比这更进取的听命或放下吗?
这是我的转变,也正是宋明儒学所致力的“变化气质”的宗旨,所以与阳明心学发生更强的共鸣,学是学此学,乐是乐此乐。
你需要什么支持,请让我们知道,我和你的其他同事都会尽力而为的。
2010/1/17
你们可曾读懂,这是一份几乎素不相识同事的真切而沉重的关爱?这是一份慈爱长者的切身指引与教导?愿能读懂的人,汲取世间的美好。
乳腺癌化疗方案不可避免的副反应是掉头发。
病人里,我可能是最为明白头发何等重要的先知。我眼睁睁见证了掉头发可以让一头看上去还可以的非典型性阳光帅哥迅速脱落为一头典型性猥琐衰哥的全部过程。也许这一描述不是那么确切,因为光头的头发是他主动剃掉的,虽然是“被”主动。
想当年自己还是土豆那么大年纪,总是喜欢去摸三舅的秃顶亮脑门,可能摸得太多了,让我找个老公是光头还不够,还要我遭遇一次落发秃头。报应啊报应,我一定告诫土豆千万不要去摸人家的光头。
世界上有些事,过程是轻柔温吞水而结局惨烈悲恸,而另外一些事,过程惨烈悲恸但结果其实也无非如此。前者是像我这样忽视健康得了癌症,后者,就是化疗掉头发吧。
很多人的化疗反映不同,掉头发的感觉会有很大差异。有些人脱发的时候头痛欲裂发根发烫甚至不能把头放在枕头上只能彻夜斜斜靠在垫高的被子上睡。有些人则是在不知不觉中万千青丝随风去。对待脱发,病人们的反映也会不同。年老的病人只是抱怨那头发掉啊掉的满衣服满地都是打扫卫生很麻烦,索性跑去剃头铺子像出家尼姑一样让师傅剃了个干净。但有年轻女子揽镜自照,昔日的鬒发如云如今轻触即落,甚至会撕声痛哭。毕竟,中国女子对头发在美丽参数上赋值还是蛮高的,更何况,青丝如情丝,若因乳腺癌断了情缘,更会触景伤情叹惜“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一景不复在。
我年轻,但是那时看待落发却如耄耋老妪。再或者,我病得太重,顾不得伤春悲秋。化疗之前我全身病痛不能动弹,头发开始掉的时候,倒是有人劝我叫个师傅去剃头,但病房病人们的经验是:化疗前剃头是明智的,但是化疗开始以后,白细胞比较低,万一剃头时候剃头刀划破了头皮,引发感染,那是真的得不偿失了。掂量掂量自己对黑发一点点落去的钝刀捅心的心理承受力,另一方面是剃头划破头皮感染概率的客观不可控,我选择了前者。
若不是平时因着素日彭老师陆老师陈老师这些师长们的点滴耳濡目染,我想我可能不会有把生死癌痛化疗当作自己人性淬炼和人生经历的轻松心态。化疗开始,落发开始,我学彭老师去记录人生每一个足迹的做法,开始每天给自己拍照片,去记录这段人生难忘的落发经历。别人掉头发的时候都是用帽子头巾把头捂得牢牢的,也就我能嘻嘻哈哈做出此等另类之事。也怨不得她们落发的时候从不愿意示人,那种过程的确让人无限悲戚怜痛,最可怕的阶段是头发落得只剩下十之二三的时候。稀稀落落长短不一,偶有微风吹过,那些残留分子还苟延残喘想站起来迎风飘舞,整个一个头犹如长毛山药蛋,而整个一个人的形象真的是人不人,鬼不鬼。落发到成了光亮尼姑头倒是反而漂亮了。
我无奈苦笑着告诉光头,“发如韭,掉(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这句诗说的是我的头发,你的头发,哼哼,还不如我的,我能长起来,你是一辈子没希望了”
话说光头一直在化疗的时候在病房陪我,我住58,周阿姨住59,有位说赵本山家乡话的东北阿姨入院住60床,闲聊问周阿姨“你说男人咋能生乳腺癌?”,周阿姨是医生出身,说出一堆道理,然后告诉她现在住在47床单间的就是一个乳腺癌老头。晚上光头照例等我睡下自己去护士台工作写报告,东北阿姨说”哎呀,原来那个男的光头是你老公啊,我以为他是病人呢!也像我们那样化疗掉的头发。。。。“
我一帮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兄弟八圈阿梁老牛小于当时叫嚣着剃掉光头来看我,我严厉制止了他们的荒诞行为,不可想像一个中学老师一个老牌销售一个CEO老总一个公司高管一夜之间光头所产生的不必要的生活振动。
不过,为了不寂寞,2010年的夏天,我把土豆剃秃了。
我一直喜欢有错位美感的异能之人,比方象棋冠军打一手好拳击,拳击手能写画一笔好国画,国画大家可以开天体物理学讲座,而物理学家下象棋全市无敌。现实生活里,我身边无数的藏龙卧虎,但年幼时眼力不及,光头除了能拿粉笔和试管,十几年没见过什么异象。所以看到别人的错位异能,我总是暗自要感慨一番“可惜不是你”。
然而,我忘记了,光头是交大人。我本科在交大泡了四年,负责任的说交大绝对不是俗地,任何一个粘不啦唧的不起眼男生都会让你大跌眼镜,哪怕他自报家门说是看家护院之类,万一谈笑间温酒斩了华雄你也别掉下巴。交大男人总是会在关键时刻给你莫名的惊奇。我说的是惊奇,而不是惊喜。因为那种感觉不单单是一个喜字。
做过三四个化疗,除了白细胞还是蛮低,我的反应基本没啥了。可能我体质条件好点或者化疗反应比较稳定,也可能我们好说话,说话婉如少女般温柔的L医生开始在化疗后不久就给我下逐客令,这是她的无奈,因为病房太过紧张,其他病人要赶着化疗,我能体谅也能理解,所以半推半就表示同意。然后面临一个问题,我的白细胞太低,照理是不能出院的,L医生想想说你带着增白针回家好了。开增白针是她一句话的事情,但是打针呢?增白针属于生化制剂,明文规定哪里开哪里打,所有社区医院都不敢也不想给我注射。我这全身躯干骨转移的主儿,若是让我为了打个增白针从浦东回跑到R医院22楼注射,无异于要折腾死我。L医生又想了想说,那让你家光头给你打吧。
我那是一个大喘气。
光头初听让他打生化针也很是惊悚,然而大势已定,也只有硬着头皮迎头赶上。L医生叫来我很喜欢的护士顾勤瑞,光头开始作揖拜师,纸上谈兵理论教学,然后竟然直接让顾勤瑞现场指导直接给我注射打针。连个小白鼠的过渡都没有。罢了,疼就疼吧。我也没有什么好嚎叫的了。
笑话处在没有现场指导的时候。
话说两天后,光头从冰箱里拿出增白针,傻眼了,我在病房注射的是进口针剂,而拿回家的是国产的,进口国产效果价钱不去说它,主要那个小瓶子不一样,针筒针头配起来,伸不进瓶颈。我哭笑不得拍着床头感慨,光头闷声不吭跑去厨房折腾。不一会,他搞定了。
然后我挽起袖子,大义凛然刘胡兰形象,英雄含笑上刑场也无非如此。
我别过头去不敢看,光头胸有成竹地说“没事没事亲爱的”,一针扎进肉里,那是一个痛啊。若是在病房我肯定狂嚎,因为我知道嚎了之后会有技术更好工作经验更多的护士长辈接手,可是现在在我家,除了光头难不成让土豆给我扎针?于是只能忍住。
“亲爱的,怎么样?”
“疼,还行,你推吧”
“我,我可能要拔出来了”
“为啥,打完了?”我窃喜,这小子本事不错啊。
“不是,我, 我忘记把针筒前面的空气先推出去了。”
我皱着眉头闭着眼睛点点头。
光头拔出了针,
“拔针居然也能那么疼,真是服了you。”
光头苦笑,一阵窸窸窣窣之后,胳膊又是一阵痛。
“亲。。。亲爱的,我拔出来?”光头自己都觉得说不出口,很猥琐地在那里弱弱的说。
“啊,好了?那么快啊”我欢快大叫。
“不是的,是,是针头歪了”
我回头睁开眼睛一看,那个针头,居然被他用力过猛,还不知道用力不当,当真弯曲了。
我那是一个晕啊,可是除了让他拔出来,还能怎么办?
光头拔出针头,一溜烟跑出去整针头,我不知道他用啥办法,把东西搞坏然后再修好他在行,尤其前者。
然后光头捧着捋直了的针头冲进房门,我无语看着他苦笑。他讪讪地笑,“我觉得这次应该没有什么意外了。”
“兄弟,是不是你先在自己身上练习练习?”
“这是生化制剂,改日我用空针管练,今天算了。”光头苦笑。
第三次,他终于把针给我注射进去了。可怜我一针的需求,光头给我扎了三针,针针夺命痛啊痛。
话说那日光头意识到错误,跑去网上查护校的护理课程,认真研究针法,此后给我注射倒真的比小护士还好。从此,我家有了男护士。光头的纤长手指,除了粉笔试管,还能拿注射针了。
不过,这距离我所谓的错位异能差远了。
J主任让我站起来有让我站起来的理由,同时,他也有让我站起来的手段和杜绝我脊椎断折的防治措施。那就是:把重要的承力骨放疗。
话说我的CT、骨扫描结果都非常悲催,整个图放眼望去一片漆黑,犹如一棵经年被虫子啃蛀的树干。J主任在CT定位室的玻璃隔间坐了很久,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因为放疗是双刃剑,虽是治疗手段但是也是杀人利器,我的情况若较真儿考虑,该实施放疗的地方都放疗,那么我会变成一具名副其实的烤乳猪。
J主任行走如风地从玻璃隔间跑出来,对躺在CT床等着放疗定位的我说“于娟,你有小孩了吗?”
“我有个儿子,14个月。”
“呃,那就好”J主任微微笑了笑,“于娟我要和你商量个事,我准备把你去势。”
“什么是去势?”
“去势,就是把你的卵巢放疗放掉。”J主任说这话的时候口气平静,但是也不禁有些动容。
我不知道我当时的反应和表情。J主任也没有想到,因为在他眼里,我是个凡事都不在乎大大咧咧的异样女子,没有几个30岁的年轻女子满脸笑容捧乳挺胸要求手术切除乳房的。我的反映可能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是,我在乎卵巢比在乎乳房多得多。我的世界观里,从来都认为深沉内秀比闪烁外华要珍贵和重要。若高低两档服装店开仓让我免费任取一件内外衣,我宁可取CK的内衣森马的外套而不是相反。虽然世间女人们都在丰乳塑形,我真的从来不在意乳房去留,虽然世间女人们绝少在乎卵巢这个零件,我却真的不想不想不想去触碰深埋在我体内的女性性征。
"那好,我放你一个月,今天不给你扫掉,看看后面一个月的治疗效果,不过这件事你要考虑考虑,万不得已,我只能扫掉它。因为你的病和雌激素过高有一定关系。"J主任叹了口气,无不人性化的说。
自我得病,每时每刻都会遇到诸如此类对极具挑战性的问题,有时是心理的,有时候是生理的,有时是对价值观和世界观的。这场突如其来的病患,或许真的送我进了熔炉,粉身碎骨融为熔浆之后,重塑新生。
那段日子,我和光头的谈论话题很多都是:我要不要去势,舍弃我的卵巢。
如果说在切除乳房这个问题上,我和光头看法一致统一战线,那么在卵巢问题上,我们绝对是分庭抗议各持己见。我太知道卵巢对女人意味着什么,那绝对是致命的生殖功能性,而不是可有可无的乳房装饰性。我还想再生一个女儿呢,我还想申请哈佛的两年访问学者,像沈mm一样去当美国人他妈呢。切除卵巢,等于我从此丧失了女人最内核的能力。而且,我非常明白没有了卵巢我就只能等着自己急躁、激动忧郁症、记忆力减退思想不集中,还会疑神疑鬼,血压升高、心悸头晕全身乏力。还有,我会突然老得很快,三五年之后,我和光头一起出去,别人会以为我是光头他妈。而此前从来别人都把我当光头的女儿,尤其在日本的时候。
光头不然,光头说他不在乎我老得快,不在乎我还能不能再生孩子,他只在乎我,只在乎我活着。一句话。命,我所欲也,卵巢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卵巢而取命者也。
这段经典而又精彩的辩论有幸被我摆弄录音笔的时候无意录了下来,有时候听听会觉得当时的自己多么可笑,那时候命悬一线,小命都难保,还去想啥老得快。老就不错了,人能活到银发苍苍,回头想想点滴一生,其实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
卵巢问题纠结了我很久,这对年轻的我来说的确不是一件容易取舍的事情。是完整的死,还是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这在当时真的是个问题。然而过后,这个问题就会变得很可笑:人活着若是为自己,死一千次我也是死了的,但是人的确的确不是为了自己活着的。我的人生使命刚刚开始,无论如何,我要为养我的父母履行生养死葬的为人子的责任,而不能让他们老而无依。我要为14个月的儿子履行为人父母的责任,我把他带到这个世间对他撒手不管,我做不到。光头,不去说了,我觉得没有我他也能活着,只是重新再找一个搜寻成本和磨合成本比较高而已。
所以,我似乎应该像刘胡兰一样仰天长笑:乳房诚可贵,卵巢价更高,若为生命故,两者皆可抛!
为了活下去,什么是我不能放弃的呢?
我的庆幸在于,这只是一场心理准备战:一个月后,我的治疗效果非常好,J主任从此放过了我。我仍有我的卵巢,某种意义上说,我仍是完整的女人。我真的庆幸自己的犹豫,感激J主任的仁慈,因为刘姐姐,去势了,第二年,去世了。
我逃过了去势,但是我逃不了放疗。
放疗,病房里俗称照光,是癌症三大治疗手段之一。是用各种不同能量的射线照射肿瘤以抑制和杀灭癌细胞的一种治疗方法。一般病人在手术前先作一段放疗,可以使肿瘤体积缩小些,便可使原来不能手术的患者争取到手术的机会。对像我这种晚期癌症患者,放疗属权宜之计,通过姑息性放疗达到缓解压迫、止痛等效果。
放疗过程不痛苦,但是结果很可怕。
还没有给我安排放疗的时候,病房有位江阿姨正在承受放疗之苦。她放疗的部位是胸前颈下,常规剂量常规放疗次数常规反映。那个常规反映看得我毛骨悚然。一块活生生的女人前胸,照光照得像放入烤箱的烤鸭,原本保养得非常白皙细腻的皮肤,表层被烤的黑焦黑焦,因为皮肤缺少了必要的水分,所以龟裂开来,龟裂的纹路丝丝缝缝里露出成点成片带血色的白肉。我不想戏言说是外焦内嫩。但是我看过一眼以后,从此再不吃烤过的肉类。
除了自己,没有人懂得一块胸前的肉被烤成那个样子的切实感受。江阿姨去问医生怎么处理,医生告诉她去涂紫药水。没有想到这个紫药水不涂则以,一涂还真惊人。外面的表皮看似是处理了,不再流肤下的白色体液和脓水。但是烤焦的那层皮下面,烂得更可怕。好在这事发生在神通广大的江阿姨身上,她不再迷信大上海的名牌医生的光环,转投家乡小镇医院,每日跑去小医院的烫伤科,选择一层层清理死皮,一层层擦干脓水。时间能带走一切痛苦,无论你当时认为这痛苦是受不了还是受得了。时隔不久,江阿姨花枝招展来复查,那片烤焦的颈部围了条花枝招展的丝巾,竟全然看不出曾经的折磨淬炼。
其实杀头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杀鸡儆猴。放疗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看着前面的病友被烤焦。我的悲哀在于,我总是那只看过杀鸡的倒霉猴,总是那个眼看病友受苦受罪然后排队到自己亲历酷刑的病人。
J主任给我放疗的地方是腰部承重骨,然后我的后腰无可救药地烤焦了皮,背后那块皮肤变得又痒又麻。我似乎总是要迎接巨大挑战的特例:我的骨转移太多太严重,我站起来已经是无数医生的争议,所以我必然躺着的时间比较多,其次,因为用药,我开始一身一身地出虚汗,家人从家里拿来被单垫在身下,一天换两三次的床单每张都拧得下水。在早春二三月的日子,一个每天卧床超过20个小时的浑身出汗的癌症晚期病人,面临腰部背后被烤焦的难题。不说成片烤焦的伤口发炎浸汗,就是得个豆粒大的褥疮,我当时在经历毒重化疗白细胞只有1000的羸弱之躯都未必抗的过来。
现在想想,都不知道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但是也过来了。我不是基督徒,但是我知道耶稣受难三日后,是复活节。我不是伟人圣者,但是我知道再苦再难的日子,时间都会让它成为过去。
因为化疗和放疗交替进行,我的身体实在吃不消,吐无可吐,晕无可晕。我没有坚持做满J主任给我开得放疗次数,后来身体勉强能支撑,去咨询J主任,他给我的建议是去取消预约退付钱款而不是鼓励我坚持做满最初的诊断:“你以为放疗是个好东西啊,能不做就不做!”我越发喜欢J主任,因为他从来对病人的身体都是很珍惜,他从来不肯多用一点点的药多用哪怕一次的光。虽然,他从来都记不清我的名字。
我的悲剧在于,一边接受化疗,指标一边升高。然而求生和无知让我在指标还在升高的情况下,咬牙接受了身体所能承受的化疗次数。直到最后,只好用上赫塞汀。
赫塞汀是Her2阳性乳腺癌患者的重量级核武器,就像二战时期的原子弹。一个小小的眼药水瓶价值2.5万,而且不医保完全现金支付,让人匪夷所思。但是它是靶向药物,它有用,它副作用比一般化疗药物小,于是有无数像光头这样的病人家属穷其所能去找钱,卖房、借钱、背债,为就为了这么个小不点瓶子,让自己的亲人太平21天。
理工科出身的光头捧着说明书狂啃,然后忧心忡忡,虽然医生告知赫塞汀毒副作用小,很安全但是说明书上还白底黑字赫然写着:
整体:腹痛,意外损伤,乏力,背痛,胸痛,寒战,发热,感冒样症状,头痛,感染,颈痛,疼痛。
心血管 :血管扩张。
消化 :厌食,便秘,腹泻,消化不良,胃肠胀气,呕吐和恶心。
代谢 :周围水肿,水肿。
肌肉骨骼 :关节痛,肌肉疼痛。
神经系统 :焦虑,抑郁,眩晕,失眠,感觉异常,嗜睡。
呼吸:哮喘,咳嗽增多,呼吸困难,鼻出血,肺部疾病,胸腔积液,咽炎,鼻炎,鼻窦炎。
皮肤 :瘙痒,皮疹
光头抓狂了,在走廊里像只关进封箱的小耗子来回走了几趟,最终下定决心找医生去进一步落实,然而所有医生的回答都如出一辙:放心吧,你如果较真儿看任何药物说明书都要先吓死了,我们这里多少病人打过赫塞汀,一个出问题的都没有,史无先例,你怕啥?
我的不幸在于,我成了J医院史上注射赫塞汀有反映的先例。
药剂稀释之后变成了一袋豆奶大小的透明溶液。起初我静脉滴注很是平静,不到五分钟的样子,原本躺在病床上闭目养神的我开始莫名胸腔发冷,感到周身所有的经脉血液五味六感开始全部收紧到心脏,四肢感觉冰冷而丧失了所有知觉。我费劲全身所有气力硬撑着支起身子,捂着心脏,但我已经说不出话;我心里非常明白,我出现了说明书里5%患者才出现的副作用反应。
光头一跃而起抓了呼叫器狂按,然后飞奔出去请救兵。好在平素和我们很熟悉的X医生还在。有点驼背的X眼镜医生据说是一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抓了血压计从护士台往病房间窜,而命大的我摊上了我的老乡董晓晶是当值护士,没等医生发话就哗啦啦把救命救急的东西往托盘里扒拉,紧跟着X医生跑来,第一时间给我打了N多针。
我没有脉搏了,血压貌似低压24,高压还没有正常人的低压高。
然后一堆堆的护士医生跑过来,然后我被扶起来打针,按倒在床打针,翻过屁股打针,抓出胳膊打针,我当时不记得清晰情况,但是我知道莫名其妙打了好多针。
无数不知道是啥的针打下去的反映更难受。X医生和C医生很怕我出危险,下班还不敢走,一直守着,一直等到我有了脉搏,有了正常血压。虽说赫塞汀有反映,但是那是我能救命的唯一杀手锏,不滴注也没有其他办法控制病情,想想头顶上那袋豆奶价值2.5万,不要了毕竟不是两块五,左思右想扔掉于心不忍,还是继续坚持。
然后我开始发烧,39度左右,粒米不进。说明书的副反应我都有。好在能喝水,饮驴一样地喝水,绑上了心跳和呼吸的那种检测仪,混混沌沌躺在床上三天三夜。
不知道那三天三夜,我的家人是如何熬过来的。
略去所谓的惊险与苦痛,写赫塞汀的经历只是为了提醒病友,不要忽视所谓5%的概率,做好一切防范准备去预防少有的副反应出现。买彩票中奖概率那么低还是有人能中奖,药物过敏的5%比中奖概率高了去了,万一中奖,万一不如我那么幸运有X和C医生和小晶护士当值,后果难以预计。
我们是黑夜里在悬崖间踩钢丝的病人,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小错误和小概率。
我曾经一度犹豫是不是把下面的文字写下来,因为我将要写下来的经历,充分暴露了我和光头对医学科技的无知,对自我判断的偏执,对求生的贪欲,希望癌症一招搞定三月痊愈的偷懒。然而,我想,若是不写出来分享给世人,那么可能会有更多的人上当受骗,被谋财,被害命,会有更多的人不知道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癌症,不是猛虎苛政,甚至不是日本地震,而是人心,识破人心惊破胆的人心。
我在J医院认识了很多病友。病友关系不同于其他朋友、同学、同事的社交关系,它类似战友,却又不仅仅是战友,类似师徒,却又不仅仅是师徒,类似兄弟姐妹,却又不仅仅是兄弟姐妹。人与人若有共同点,会彼此吸引得很快,人与人若有共同病症,会彼此怜惜理解得很快。所以,我在J医院半年结交的病友,情分不比和我朝夕相处十几年的哥们姐们浅。
其中有一个刘姐姐。
刘姐和张哥曾经一度也是J医院22楼的著名人物。这对小夫妻的著名更多来自于张哥,一个和光头同年的胖娃娃脸小伙子。他们是常州人,酒店厨师和餐厅招待员的爱情故事。刘姐一病四年,巨大的经济压力活生生把一个文化程度不高的二级厨师逼成了一个高素质高科技的纳米吸波材料企业家。由此可见,有人能把灾难变成转机,有人会把转机变成灾难。我和刘姐年纪相仿,同病相怜的苦命姐妹,张哥和光头同年,名副其实的难兄难弟。我们都各有一个儿子,她儿子15个月的时候查出乳腺癌,而土豆14个月我一病不起。太多相似,让我们两个家庭彼此信任,彼此支持,彼此加油。
话说我继续打赫塞汀,光头把心提到嗓子眼守在床边寸步不离的时候,张哥电话来了,第一句话带着哭腔“赵哥,我们有救了”
刘姐比我悲催,我打赫塞汀联合化疗,她打阿瓦斯汀联合化疗,两家比着烧钱,不过她比我不幸,停了化疗只打阿瓦斯汀都不行,肺转移病灶仍然不停长大。化疗若是能解决问题,癌症也就不是绝症了,于是走投无路的人四处寻活路。然后出现了一个此番故事的关键人物,刘姐妈妈的同事陈病友,此番事件里,她一直为自己化名陈圆圆。
陈是个非常有故事的人,乳腺癌晚期患者,曾经一度在出租车公司和刘妈妈是同事,结婚离婚,结婚离婚,自己还开鞭炮厂,鞭炮厂爆炸炸死了工人惹上了官司如此云云。这些故事我们都不关心,我们关心的是她确确实实是个乳腺癌晚期病人,五年前癌细胞到处转移,可是,她医好了现在活得像个正常人。刘妈妈亲历,因此刘妈妈求她给条明路。
陈说,我是杨神医看好的,现在我和他一起行医看病。你让女儿赶紧来,有病友一起最好,相互照应,心里也有底数。
虽然岳母极力看好此事,但张哥有点犹豫不决,特意开车走访了陈病友和杨神医介绍的几个病人,看样子好像是那么回事。张哥电话光头,以证其实。
光头接了电话,推了所有的事情,大热天连件替换衣服都没带就火速赶往常州。陈说杨神医经常在外云游行医,见之一面犹见天颜之难。
数天后,光头回来了。光头说,我觉得靠谱。
杨神医称自己得过淋巴癌,自己把自己医好了,然后他的治病理念是:饥饿疗法加中医治疗。他有一套自己的方法控制病人饮食,只能吃葡萄芋艿,切断癌细胞供给的营养,然后中医杀灭。他的中药,养肝开始,从血液里根治癌细胞,非但肿瘤可以消失,就是血液里也决不让癌细胞有残留,所以经他治疗的病人绝不复发,绝不转移。
我们信了,确切的说,光头信了。人但凡有欲望,就会辨识不清真相,就会误判,就会被骗。哪怕这种欲望,仅仅是求生。
现在回想,存在就是合理的。之所有世上有一帮专门骗取癌症病人钱财的骗子完全合乎逻辑:没人对癌症有患病经验,没人对得癌症有充足的准备和了解。即便手法再过低俗的骗子,稍微有所准备个几日,骗骗毫无经验的病人和家属那绝对是如同囊中取物。金贵银贵不如命贵,癌症病人和家属是最缺钱的,但是却最舍得花钱。若是你对癌症病人说花钱能买命,不说病人本身,病人家属就会立马卖血剜肉割肾换了钱捧给你。病急乱投医是古语,是病急之后很难绕开的传统骗局故事。
更何况,有时候很多骗局是很多人合伙精心设计的一场连环计。
话说杨神医是个五六十岁的男人,常州人,长脸颊,戴茶色眼镜,微微秃顶,事后得知他仅仅是一个什么厂子或者学校的校医,还不干很多年了,所以,没有行医执照。初见他我心里很是嘀咕,本能反应真的不敢也不想相信他。然而大势所趋只能就范:毕竟,就像刘妈妈说的,我们这种病,如果医院有办法,化疗能做得好,就不会是绝症了。
杨神医很是神奇,听了我的病情告诉光头,必须马上由他治病,再拖病情延误他就不接手了。他建议把我们到黄山一个村落去治病,那里山好水好空气好有利病情调理,同时他说,如果去黄山,我保证三个月根治,如果不去黄山在上海吃我的药也可以,我估计只能保证你5年不复发。
如果都决计十五万左右的花费去治病了,那么我没有理由留在上海治病,一番生活两番做,为啥留给他一个五年后复发的机会呢?我心一横牙一咬,我去黄山。
光头借了志军大哥的商务车,晃晃悠悠带着全身骨转移的我,去了那个距离上海开车差不多一天的黄山深处。从山脚下上山,只有一条小路,窄的商务车险些开不上去,上山和下山同样需要将近两个小时蜿蜒环绕颠簸忐忑的山路。现在回想起来,我在玩命,我的骨头若是开车颠簸稍微一个不慎,就是全身瘫痪一世卧床。
我玩命拼命地想活下来,就像刘姐姐金伯伯一样。然而,他们不如我幸运,因为他们拼命上黄山活命的结果是下了黄泉。此次去黄山治病的三个人里,我是唯一的幸存者。据我所知看到我们去黄山求医尾随而去的人家也统统是人财两空的下场。
刘姐姐早我五天进山进了治疗。杨神医给我们的方略是禁止吃任何食物,除了芋艿和葡萄。他专门派一个叫做李忽悠的人负责我们的饮食药物。李忽悠称他是2年前的胃癌患者,杨神医帮他医治痊愈,为了报恩来帮杨神医治病救人的。我们长期观察这位得了胃癌的李忽悠先生,发现他每顿吃三碗米饭,能一个人扛着大冰箱在村民间搬家,而且还时不时在村里偷个南瓜啥的。不说胃口体力,这远非一个得过重病经历过生死的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李忽悠的所作所为罄竹难书,若我有时间精力,我会把这段日子写成纪实小说,太多戏剧太多故事太多人性。我有时候甚至觉得我在黄山经历了一场电视剧。
但是下面我写的不是电视剧,我写的是人间真正真实的悲剧。
我们的食物药费是一个月3.5万,但是只能吃芋艿和葡萄。芋艿是很差很差发黄发芽了的芋艿,葡萄是很差很差脱落吊串的葡萄。金伯伯的女儿金子姐姐曾经因为李忽悠只给我们不新鲜的葡萄而把新鲜葡萄一直放在冰箱里不拿出来和他数番争吵。而我和刘姐姐选择沉默,我们开始自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自己从山下运来新鲜的葡萄芋艿然后共享。张哥来黄山探病,一个人拖了60斤芋艿上山,光头一个人上山背得都是各种品种葡萄。
没有人知道一个做过10次化疗的人两个月内不吃一颗米一粒油,而仅仅吃芋艿葡萄的感受。我唯一能说出来的感受是,我现在看到芋艿葡萄二字都会从体内深处开始反胃呕吐。杨神医告诫说,如果乱吃八吃,哪怕吃一口其他东西,也是功亏一篑。事后我曾经一度推崇,或许杨神医就是赌我们死活熬不过去,肯定会吃其他东西。因为他起初说20天以后可以吃其他果蔬,20天的时候说还要再坚持20天才吃其他果蔬,40天的时候说,你们病情不一样还要坚持20天。一直等到刘姐死去杨神医消失,我们仍在只能吃葡萄和芋艿的阶段
同志们,请围观真正的愚昧。我。我。我,请围观我的黄山受骗记。我是周身满目疮痍的晚期病人,同时我是混头晕脑上当受骗的典范。切切不要走我走过的路。
黄山的白云深处,一派田园风光。那个村落只有四五十户人家,山清水秀民风朴实。杨神医选择到那里养病有道理的。不过,风景秀丽到底不能当饭吃,现在若谁告诉什么秀色可餐我肯定要跟他急眼:无论风景再好,帅哥靓女再好,人若是不吃饭,饿到最后只有两眼发黑,除了黑就是黑,还有啥颜色能看到?能看到的黑色能“餐”?
话说许多骗局都是真假参半,若没有一丝半点的真实,那么很少人会真正走到最终的受骗结局。得癌症的人是酸性体质,需要碱性食品,光头研究发现杨神医给我吃的芋艿和葡萄都是强碱性食品,感觉这事情是靠谱的。断食饿死癌细胞也是很多偏门中医所提出的。于是虽是心疼,但是为了长久活下去,父母一边吃饭,一边含泪看着做过十次化疗的我挨饿流口水。
断食的最初几天,我们似乎没有什么反映,而且精神似乎越来越好,可以走几百米的山路去看小瀑布和溪水里小鱼。而且金伯伯和刘姐姐可以触摸到的实体瘤的确开始有些松软,一行同治病的病人家属齐声叫好,相互鼓劲:这下我们是找到活路了!大家都盯着刘姐姐的胳膊盯着金伯伯的腋下,是的,那个肿瘤的确松胯胯的,却从来没人意识到,我们整个人都是松垮垮的了。
此后的日子,金伯伯、刘姐姐和我开始呕吐,吐啊吐,杨神医当时安顿好我们就赶往上海无锡常州云游行医,陈病友亦要行医和安抚病人也离开了黄山,留下的李忽悠不懂四六,于是电话求医:杨医生说,对的对的,就要这样吐,这样有反映证明药物有效,是好事呀!
过了几天,金伯伯、刘姐姐和我开始吐白沫,哇啦哇啦的吐,因为不吃东西,吐出来都是白花花的泡沫。光头当时不在身边,听说此事上网查资料,说长期服用中药的人胃部受损会有此类反应。而李忽悠告诉我们,杨神医说这是癌细胞,好事好事呀!
再过几天,金伯伯和刘姐姐开始咳血。李忽悠恭喜他们,很好很好呀!这是体内的残血。而我没有动静,我不吐血,急死了我了,怎么不咳血啊怎么不咳血。
神医貌似很崇拜我,他可能真没见过我那么有定力的人,我每日喂土豆,用嘴唇试冷热,无论再饿,美味珍馐鼻下嘴上过来过去,我可以一口不吃,两个月。一口不吃其他东西,而吃东西只能吃让胃更酸更涨的芋艿葡萄,是一种酷刑,我和光头的短信出现了我要背着小镰刀夜袭房屋后的猪圈、看到山路旁黑猪想趴下去连毛生咬大黑猪诸如此类的愿望。然而现实是,我能一口不吃任何东西。我的坚持和定力导致他把开禁吃其他果蔬的时间一拖再拖,直到我倒下,直到刘姐姐死,直到他消失。
约莫一个月左右,刘姐姐开始气喘了,我也开始有了相似反映。原本能去山涧小溪边的我居然走不到村里,乃至下不了二楼,出不来院子。土豆自然已经无心照顾,索性让光头国庆节接了回去。土豆一走,我不知道怎么的,死活撑不起来下不了床了。人家说精神支柱精神支柱,那一刻我才突然发现原来所谓的精神支柱是那么的真实的存在着。
刘姐姐最先不行了,她开始出现不能喘气,不能躺平睡觉的症状。紧接着我不行了,我彻夜胃痛肠痛不能忍受。病前我没吃过苦也没有受过罪,但是这不代表我不能吃苦不能受罪。我很少很少说,哪种疼痛我不能忍受。但是在黄山的那种胃痛肠痛彻夜不能闭眼,两张标准床并起来满房间打滚的痛,真的真的不能忍受。
然而,黄山深处美景多多,缺医少药,止痛片都没有。
只有一个目光空洞毫无表情的李忽悠。杨神医要云游去上海无锡常州妙手回春去治疗其他癌症病人,陈病友要到处宣扬佛教善念同时治病救人开方下药。我交过他们的第一期治疗费了,我的死活,不重要。
我熬到凌晨四点给光头电话,光头疯打杨神医电话,统统接通,统统不接。第二天八九点他接电话了,他说,我配点草药给你吧。然后来了一个钟善人。
昨夜和父母夜谈。父母恳建不要在网上讲杨神医等人的真名实姓。本分老实的他们有他们的认识,事情已经过去,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我是拖着病痛之躯站在生死临届处?
我是个大事基本听父母“建议”的乖孩子,孩子只有在逐渐长大逐渐吃亏上当中才能明白看似平凡懦弱本分老实父母的明智与正确,可惜那个时候,一般都已经是别人的父母了。
其实,我和父母观点相同,路上无意踩到了狗屎,我一般选择绕路走过,选择鲁迅叔叔的做派,绕路走开,头也不回,一个蔑视的眼神也不给他,而不是说,恶狠狠往狗屎上跺上几脚。这次,我同样没有选择去踩狗屎,我只是回头了,撑拄着被现世利欲熏食侵蚀的正义做拐棍,撑着满目疮痍的癌痛病体,声嘶力竭告诉过往行人,同志们啊,这是狗屎,看似黄金形如救命稻草的狗屎,千万绕开,不要学我。
爸爸妈妈,我已经再也无力去行侠仗义,一剑在手快意恩仇与我的现实人生已杳然远去。我知道我现在最好的选择是安神修养好好养病维命。我没有选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因为,我书写事实,可能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后一次伸张正义的事。
我只是希望这个世间多点阳光,让这个世界不至于让我太失望。
钟善人是个保养很好六十开外的男人,慈眉善目,面容慈善,颈有观音腕有佛珠,大背头,发际很高,有秃顶之势。恰逢国庆,李忽悠回常州去吃外甥的喜酒,钟善人代他熬药煎芋艿。钟善人是个学佛的人,我们很喜欢他,毕竟我们不再吃发黄的芋艿不新鲜的葡萄。他还带着我妈和刘妈妈择时上香凌晨四点起来爬山路去拜菩萨,真正的好心善意人。现在回想起来,我宁可相信他不知情,宁可相信他也是被骗的,宁可相信他从没有骗人诳语。
我也宁可相信陈病友没有骗我们。毕竟她是我曾经的病友。我和刘姐姐都在渡一条河,寒冷刺骨水流湍急,她是淌过这条河的前人,我们在几近没顶的刺骨河水里恳请已经在河对岸的她伸手拉一把,哪怕不拉,给指引条明路也是好的。我不想、不敢、不肯把她想成收刮完河水里挣扎的我们身上最后的东西,然后一掌按住我们的头,把我们打入沉入河底水底。她不是这样的人,这个世间,不能不会不应该有这样的人心。
我也宁可相信杨神医,相信他的确有着三十多年专研的秘方,相信他的中药,犹如能让我在最初几天不再疼痛的止痛妙方一样,可以治愈我的癌症。他也是个面容慈祥的人,我宁可相信他对癌症良方的秘而不宣却如他所说是迫不得已,因为关系几千万个治疗癌症为生的医疗工作者的饭碗。
虽然我最终知道了那是个骗局,但是我内心深处,更多更多希望他们始终怀着善愿帮我们治病,只是偶尔失手才不能达到最终所愿。无非,这个偶尔失手的概率太高,我知道的接受治疗的人,五人死四,和我一起朝夕接受治疗的人,三人死二。现在写这个文字的人,是仅存的那一个一。
时间一点点熬过去,中国文字真是博大精深,熬这个字再确切不过,熬:把你放到铁锅里用水炖,锅下是熊熊烈火,等到水都熬干了,你还在干鲓。因为那段日子不堪回首,恕我不能回头看,更没有能力写成文字。
熬过了第一个月,杨神医认为我们病情特殊,仍不许开禁吃葡萄和芋艿之外的东西。刘姐姐开始吐血,慢慢不能下楼来,我还好,开始仍能满院子追满院子撵鸭子的土豆。然而土豆一走,我全线坍塌卧床不起。我也开始咳嗽吐白泡泡。我们相信了这是神奇中药的特殊反映,撑过去就好了,我们都没有意识到,我们已经越来越接近死亡。
就在这时,杨神医、陈病友和李忽悠的治疗队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因为我们马上要缴纳第二期的治疗费了。陈病友开始告诉刘妈妈,杨神医的方子我都偷学下来了,当年我治病的时候除了他的药我吃很多东西的,所以未必可信,你们不如找我看病更好。钟善人开始给我们帐号让我们汇钱给他或者陈病友。
无论向谁交钱,无巧不成书,病了多半年我们当时的确已经弹尽粮绝,光头向志军大哥借了钱,但是银行卡丢了在补办,我妈妈下山去山东凑钱,刘妈妈也回常州拿钱。两位妈妈互通电话,刘妈妈说咱别忙交钱了,杨神医说如果不在山上治病,他只收1.5万一个月。
不知道是否这个原因,还是已经身体实在支撑不下,刘姐姐10月17号下山回常州。我也想下山,但是志军大哥的商务车外出办事,没有他的车,我这幅病骨头下不了山。
光头赶着上好交大的课,星夜赶往常州和杨神医碰面,因为他觉得我这样日夜吐白沫肠胃绞痛不是个事儿,问来问去没有眉目只有先上山。等他到的时候,我已经不行了。
原本我就不能吃其他东西,到后来,我根本喝水都在往外吐。我已经不能做任何的活动。平躺脉搏125左右,动一动,脉搏150.这个数字是平时跑完800米的气喘吁吁心跳,但是我维持这样的心跳,日以继夜两个多月,人肉做的心脏就是个机器马达,这个数字也是惊人的。其次,我不能喘息,正常人喘气,一分钟19下,我一分钟39下,还觉得没有氧气。呼吸方面,我就是一条仍在岸上的鱼。力气,就不去说了,我当时只能慢慢慢慢移动,爬下床,坐在那种父母结婚才有的双喜搪瓷痰盂上大小便。这不是问题,问题是我没有力气擦屁股,光头试图抬起我的屁股帮我擦,我却撑不起来抬屁股的动作,于是只能双臂前仆,跪在地板上,四肢落地,蜷成奥秘咖的希腊字母让光头帮忙。擦完屁股,我一寸寸移到床边,光头抱托着让我上半个身子趴在床上,然后提裤子。然后,在托抱着,让我回到床上,他随时要问我心跳是否难受,喘气能不能喘得过来气。
他那时,最多的一句话是“我现在就求老天让你活着,求求老天让你活着让我这样擦五十年屁股。”
记得那是10月21号。
早晨,山间阳光明媚,光头的手机收到一个消息,看消息的时候,光头的表情微微一振,旋即收了手机没有说话。他很平静,但那一丝的异样表情在相处15年的了解基础上,就像一只跳蚤摆在显微镜下的观测台。我少有地问他“什么事?”
光头沉默纠结了片刻,说“刘姐姐没了。”
我那时已经被钟善人陈病友李忽悠杨神医车轮洗脑洗傻了,仍然执迷不悟问“是刘姐姐人没有了,还是癌细胞没有了?”
疑惑里我接过手机,看到了张哥的短信“赵哥,刘*没了,你们赶紧下山治病,刘的事先不要告诉于博士。”
我问光头“张哥不让你告诉,你还告诉我了?”
光头说“张哥不了解你,你应该有这个心理承受能力。”
是的,我有这个承受能力。病前我是个看到瘸腿流浪狗都会暗地落泪的无用草包,我是个心里藏不下任何风吹草动把任何心理活动写在脸上的直筒子,我是个用老郑的话说“胸似平湖,面有惊雷”的咋呼二踢脚。而将近一年的生死折磨,数次与死亡狭路相逢四目相对之后,我已不知不觉像入定老僧,死亡话题就像大学卧谈会的爱情话题一样频繁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并且主角是我身边朝夕相处的人,光头认为我已经练就“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心理素质。
只是,刘姐姐崩于前,相较于泰山崩于前,还是前者更让我有震动。
我倚在墙上,这面墙的背后就是刘姐姐的房间。我们一起生活一起治疗一起聊天一起挨饿一起被洗脑。她比我早五天进入饥饿疗法,我和她所有的病症反映一模一样,我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想去难过刘姐姐的死,我当时所有的心力所有的念想都是:接下来那个人,可能是我了。
光头背我下楼呼吸新鲜空气,李忽悠晃晃悠悠腆着脸来催我交治疗费,声言他们非常不易,我的药很贵很贵,3.5万一个月的费用已经很快用完了,这样拖着很不好,要赶紧交钱。我无言微笑看着他那张微胖的脸居高临下的神情,淡淡的说“老李,钱的帐都好算,不过刘姐姐的人命怎么算?”
“啊,什么?我知道她不听我们的,送到医院去了,去医院肯定是死路一条啊!”李忽悠突然激愤起来,一张脸由红到白由白到紫,捶胸顿足表示惋惜“死啊,啊,真的死了啊?诺,我得了胃癌不是杨神医的中药现在好好的啊,他们西医肯定要整死人的,收完你的钱整死人不偿命啊!”
我不由笑出声来“老李,你好像有个让你骄傲的儿子,硕士毕业在南京医院做肿瘤医生的吧?”
老李立马噤声,不知所措眼神很空洞得看着我,我相信自己变幻出樱木花道可以杀死人的眼神,静静地说“刘姐姐怎么死的,我还不清楚。不过我知道的是,张哥不是我们这样百无一用的书生。”
李忽悠突然狰狞起来,却对着一直微笑缓慢讲话的我,没有办法发泄,着急慌慌的说有事,扭头就走。刚出院门,院墙后传出来他叽叽嘎嘎打电话报告刘姐姐死去的声音。他是常州人,我和刘姐姐朝夕相处那么多时间,常州话可以听得几分,他在说“不行了,刘死了,于我看也快了,我还是早点跑,。。。。。。”
我第二天等到了来接我的车子,回了上海。据说李忽悠也在那日企图逃窜下山,但因为赊欠村民很多钱没付,被村民团团围住,直至打了电话叫来同伙付清欠款方才脱身。
从此,钟善人杨神医陈病友李忽悠在我的世界里消失。
我终于相信了,原来世间真的有人可以把一把年纪活到狗的身上。人生在世都不容易,选择打砸骗抢不要自己此番投胎为人的那套人心肚肠,不要投胎为人的那张人脸,是个人的选择。只是,去做这个选择的时候,好好想想,你已经为人父母,你的子女,终究要脚踏黄土头顶青天,他们要以人的样子活在人世间。
原本上黄山是为了求生,没有想到险些下了黄泉赴死。从黄山回来,癌细胞已经多发转移,沁肺入肝,整副骨架惨不忍睹。
这怪不得别人,只能说我自己不辨真伪。这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活着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其实作为癌症病人,真的很难辨真伪。医生有时候不敢轻信,亲友又未必懂得这千年不遇中奖概率似的疾病,即便打听到了有相似病例,超过两层关系,就不要去循她的治病方式方法,同时不能去看别人正在治病有多好的疗效,说不定那个是暂时的,也不能像我和刘姐姐那样,搭伴去治病,虽然你不懂但是别人的判断也不一定正确,保不齐,你们是一对受骗者。
回到上海就是一场全民动员的只争朝夕强命救命保命赛。然而黄山一事并未完结。
光头和张哥在漫长的治病救妻岁月里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情,刘姐姐去了并不代表他俩难兄难弟的情谊尽了。在我回上海很长一段时间里,张哥隔日一个电话询问病情,支援灵芝,某种意义上他转嫁了某种惯性在我身上。与其说光头是个贤夫,不如说张哥是个模范丈夫,不说每日的病榻相伴,就说他一个在常州的厨子,活生生把自己逼成了高科技吸波材料企业家,硬生生扛下百十万的治疗费,就是个有担当的汉子。我常和光头打趣,我一定要把他像张哥那样从负债穷光蛋逼成百万富翁才算完成历史使命,才能放心我儿子爹妈的将来好安心能翘辫子,光头嘿嘿一笑说他宁可一辈子负债穷光蛋,也不要我放这个心。
两个月后我病情稳定,张哥问我:“于博士,黄山这件事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我没有怎么看。从来多管闲事喜欢打抱不平的我第一次对骗局没有任何看法。就像我说过的,踩了狗屎是自己失误,但是回头跺狗屎实在不是我想干的,何况我现在只是病情稳定,一个闪失很难保命。
张哥接下来说“我也不想踩狗屎,但是老婆火化那天,我儿子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爸爸,我知道妈妈是被那两个坏蛋饿死的,不是外婆说的病死的,你一定要查清楚,让警察把他们抓起来”,张哥的儿子六岁,张哥说他六岁的儿子从来没有那么严肃过。
张哥说,每次祭刘姐的时候,孩子总是要求把米饭盛得很满很满,孩子一直说妈妈是饿死的。去上坟,儿子总要嘱咐爸爸买一碗老坛酸辣牛肉面,因为在黄山的时候,孩子饿了,妈妈给他泡了一碗老坛酸辣牛肉面,妈妈特别想吃,吃了一口,想起李鑫生的千万叮嘱,生怕破坏中药药效,又吐了出来,孩子说,如果妈妈当时吃了牛肉面就不会饿死了。
张哥说,刘姐去医院的前一天,实在没有任何气力,家人请示了杨神医,给她煮了一碗米汤。然而两个月的不吃不喝让她的胃千疮百孔丝毫没有胃口,刘姐想吃点腐乳,家人不敢违背了杨神医的谆谆教导,只滴了三滴腐乳汁勉强吃下。刘姐和他在R医院讨论黄山之行,刘姐说,万一这是骗局,骗钱就算了,但是这两个月的不能吃饭太受罪了太受罪了,如果是骗子,一定要抓他。
我几经陷入沉默,不懂张哥为啥对我说这些话。张哥忍了几次,说,于博士,报案这件事我孤掌难鸣没有胜算,我老婆去世的第二天,我岳母就非常神速地销毁了她所有的病历资料,她一口咬定我老婆是病死的,不许告官司。如果说母亲看到女儿死了,万念俱灰没有心念复仇报案可以理解,但是不能理解的是,她怎么在丧女悲痛之际保持如此强大的精神头儿去阻止女婿报案,保持如此的难得的清醒头脑去销毁报案证据。报案这件事我下了决心的,我不在乎钱,打官司要耗的钱也好,精力也好时间也好,要拼关系也好,我都耗不起,但是,我不查清楚,我儿子长大我没有办法面对儿子,我以后九泉之下也没有办法面对老婆。
我反复咀嚼张哥的话,长达一个月之久。
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我是个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病虫子?在黄山的时候,陈建平和刘妈妈在院里聊天我时不时听到她在常州的强大实力,常州党校她玩得转,两次婚姻给她带来巨大的社会关系网,她在北京也有表哥做领导,所以她办得鞭炮厂炸死了人都能搞定。钟善人自我介绍说开煤矿若干十年,后来在常州人大做接待处处长。不过,张哥揭穿了这句谎言,因为他是国宴厨师,政府管吃喝的头头脑脑他应该都认识,还真不认识钟善人。
我向来是个对权贵不太感冒的人,当时不太在意,不会加入此类对话,更不会去刻意记得什么。但是我一直在衡量,我是不是要去压一压常州的地头蛇,隔着上海常州的遥远距离,以我朝不保夕的病体。我是要安心养病养神,不去参与这些是是非非,不要招惹更多的烦心让原本已经超负荷运转不堪重负的家庭家人再一次经历不知名的邪恶势力带给我们家的暴风骤雨。我被骗了,我也认了。我只怪自己傻。
有趣的是,我癌症多发转移,癌细胞浸坏了身体很多奇怪,却没有让我坏良心。为啥有些人身体部件都是健康的,却唯独坏了良心。是否协助张哥报案的选择让我始终夜不能寐,因为始终记得我硕士导师陈老师的一句话,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脊梁。
于是我挺着被癌细胞腐蚀得千疮百孔的脊梁,挺着不能支持自身体重已经造成压缩性骨折不得不驼背的脊梁,决定去做社会的脊梁。我不知道是否明智,但是我知道我一定正确。我做了第二原告,因为所有的当事人里,只有我还活着,只有我还能说话。
这段时间饱受媒体围攻之苦,但是我愿意接受采访,因为我愿意让更多人知道我的事情,健康人防微杜渐,癌症病又少走弯路。但是从我本人而言,委实觉得自己真的毫无新闻或者报道价值,我真的不值得报道什么。如果媒体记者朋友真的关注我,或者想给我一些帮助,请关注张哥和我的报案,这个案子在常州公安局永红派出所很久很久了,前几天才来了个小朱警官取证,据说已经进入案件阶段调查,但是我不知道他们的程序到底要走多久,也许陈病友李忽悠钟善人杨神医真的有能力让这个案子走到失去时效,走到我永远闭嘴不能作证。
张哥的电话13861058900
请好心人祝他一臂之力。
我很想帮张哥完成心愿,让刘姐泉下安然瞑目。她是饥饿导致的癌症猖獗而死的,我知道。
今天写的好长,休息几日,调养心神内省深思。
由申江记者采访偶尔看到的一块曾经忽略的石头
水落石出
是我得病后对人情世事的总结。你在活得风头浪尖的时候,看不清你周围的人和事
只有落至低谷,才能也才有机会看到水下的石头,看得到肚里的人心
申江记者来访,采稿写稿网上交流的时候,在网上我看到的关于我的文字
晓嵩,你的文字让我再次感动了
[转载]December 25m/show_p?en_name=Fudan&gid=14596
楼主 Lawren4 (罗伦士:OK now)
声明:转载
December 25, 2010
亲爱的朋友们,
现在是圣诞节当天的夜晚,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起来写这封信给
你们。
在复旦的时候,因为北区食堂的一起“毒扁豆事件”,认识了于娟的师兄,也因此认
识了于娟。于娟是个活跃的bbser,她的id当时经常活跃在创业板(也确实一度在嵊
泗开过青年旅馆)。她是个圆脸、爱笑的女孩,思维活跃。
这之后由于工作的繁忙,慢慢的不再联络。我知道她最终还是选择读博了,在挪威做
交流学生,后来从space上知道她当了妈妈。
一年前,她的生活起了意料不到的变化。一个如此年轻的妈妈会患上乳腺癌,而且是
无法手术治疗的晚期乳癌。生活真的有时候比电视剧还狗血。
儿子“土豆”才十几个月大;刚当上复旦的讲师;自己的课题也刚刚拿到资金;生活
才刚开始,她还太年轻。除了和疾病抗争她没有别的选择。她一次次熬过痛苦的化疗
疗程,熬过了医生的“最多三个月”的宣判,熬到了几天前的“一岁生日”。
这期间,她用一贯的好文笔不断记录她看到的人情坎坷、世态炎凉。小土豆显露出惊
人的语言天分。看她在开心网的日记和记录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现在,于娟的病情处于稳定状态。这和之前及时的接受足够的化疗有很大的关系,但
更重要的是因为她幸运的拥有一个支持她的家庭。为了从经济上支持她的治疗,她的
家庭变卖了老家的两处房产。现在一家人和她老公的姐姐租住在一起。
她是千万个和你我一样的普通人当中的一个。但她的故事开始让我思考快乐的意义。
健康的我们,被纷繁琐碎的现实缠绕,被自己的野心和热望烧灼,常觉得快乐那么难
以追逐。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她也有过气愤和不甘,但后来却觉得“快乐变得更加简
单”,“只要活着,就是胜利”,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一岁”了。
我想为她做些什么,但个人的力量终归有限。因此我向你们,亲爱的朋友们,伸出双
手。在这之前,我征求过于娟的同意。她说:金钱如粪土,我是化粪池。虽然,仍有
些文人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臭样子,我需要考虑的是,我折的是命而不是腰,所以索
性坦然接受大家帮助了。
如果你和我一样被这位复旦校友感动,和我一样想为这位年轻的妈妈加油,你可以考
虑:
物质援助。因为需要休息,于娟的手机通常关机的。你可以联系于娟的父亲(手机号
15026677573),询问他们所需要的物质援助。
经济援助。经济援助是最直接的。提前感谢大家可以提供的任何的经济援助,无论金
额的大小,都是你的一份心意。
(推荐)如果方便的话,你可以直接汇往于娟的账户(招商银行 6225 7683 0038 0456
于娟)。一般汇款不会出问题,但如果你需要确认是否收到,可以和于娟父亲直接
确认;或告诉我你的汇款金额和时间,我可以代为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