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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处男

_3 梁广程 (现代)
  1955年,洛伟奇和陈若鹃大学毕业,在毕业分配栏目中,都写上“愿到最艰苦的环境中接受锻炼”。刚巧大理附近的金云县农艺出版社来云南农大要人,组织上考虑到洛伟奇和陈若鹃两人学习的专业和家庭情况,便分配他俩到金云县农艺出版社当编辑。这个出版社原先就六个人:社长李鹏飞、副社长汪珊珊、支部书记杜一诺 、文学编辑温通融、农艺编辑吴得方、管理员李有根。他们原先都是人民解放军二野某部的指战员,集体转业到这里。这是一个典型的革命大家庭:一色的共产党员,非常团结友爱。可惜文化程度普遍不高,最高的是社长李鹏飞和吴得方,也不过是初中刚毕业,文化程度最低的是李有根,还没有脱盲呢。但李有根资格最老,1938年当的八路军,曾经是许世友的马倌,因为他不爱学文化,加上自由散漫惯了,所以官职一直上不去。他的老伴王秀珍原先是山东老区的民兵连长,还是许世友介绍给李有根的呢。结婚后有过一个女儿,可惜因为打仗转移时丢失了,后来再也没生儿育女。李有根曾扬言要休掉老妻另找,许世友听说后对他说:“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你要敢休掉王秀珍,我就敢拿剃头刀子把你老二剁下来喂狗。”直到现在,两口子吵架,老伴就说要找老首长,让老首长把他的老二剁下来喂狗。
  第一章 护身符(29)
  现在上面把洛伟奇和陈若鹃派来,大家从心里头高兴。欢迎会上,大家都发表了激动人心的话。最高兴的莫过于李有根,他没等欢迎会开完就回家对老伴说:“走,上单位去,看看新来的小闺女,长得那份水灵呀,就甭提了。”王秀珍来到出版社,第一眼看到陈若鹃就稀罕上了:白白净净的小脸,水灵灵的大眼睛,双眼皮,长睫毛,小小的嘴,两条又长又黑的辫子绕在胸前,配上那小巧的身子,文文静静地坐在那里。王秀珍马上联想起自己的女儿来:“如果女儿还活着,定和这闺女相当。”
  她走过去拉起陈若鹃的手,定定地望着陈若鹃说:“闺女长得真俊啊! 今年多大了,家在什么地方,有婆家没有……”大家为之一愣,随之大笑起来。
  主持欢迎会的杜一诺说:“嫂子,欢迎会还没有开完呢!
  王秀珍愣了会儿神,脑子一转说:“唉,开什么会啊,走,都上我家包饺子,一边包一边聊吧。”
  ■
  洛伟奇负责植物栽培与虫害防治有关专题的编辑,陈若鹃则专管家禽养殖有关的专题。这个大家庭很温馨,人人对待同志都像亲兄弟、亲姐妹,工作上互相帮助,出了问题主动承担责任,互相补台,洛伟奇和陈若鹃很快就适应了出版社的生活和工作。这些哥哥姐姐在金云县城都有家室,伟奇和若鹃被轮流邀请到各家去做客。伟奇和若鹃回大理时,也会带些熏肉、熏鸡、熏鱼、米线之类的云南特产回来和大家分享。对伟奇和若鹃最好的,还要算李有根和王秀珍两口子,原因很简单:老两口无儿无女。因为洛伟奇和陈若鹃在此地没有家,王秀珍决定让他们俩在自己家起伙。王秀珍从心里认定若鹃是自己的亲闺女,看到若鹃身子弱,从此家里养的几只芦花鸡下的蛋只让若鹃吃。老李头则和伟奇特别投缘,把伟奇看成是干儿子一般。洛伟奇和陈若鹃也把老李头和王秀珍看作亲人,口口声声叔叔、婶婶,叫得老两口心都酥了。
  老李头总有讲不完的战斗故事。晚上,老李头泡上一壶浓浓的普洱茶,抽着树根做的大烟斗,就开始大摆龙门阵,从抗日战争的平型关大战讲起,到百团大战,到解放战争的山东战役、淮海战役,平津战役、上海战役和解放大西南的各个战役、老李头百讲不厌的是淮海战役中,一根扁担俘虏三十七个国民党官兵那段故事:“那时,我刚巧从伙房出来,挑着满满一大筐包子和稀饭往阵地上送。突然看见有好多全副武装的国民党官兵从北面跑过来,说时迟,那时快,我放下挑子,操起扁担大喝一声:‘缴枪不杀!’那些国民党官兵一个个惊呆了,马上把枪一扔举起手来,内中一个军官发现我手里原来是根扁担,又想把枪再捡起来,我灵机一动,大喊一声:‘刚出笼的猪肉白菜馅热包子,来晚就没了。’你猜怎么样?他们已经两天两夜没吃东西了,一哄而上来抢包子。就这样,我一下子俘虏了三十七个国民党官兵,最大的官还是个中校呢。”随后又不好意思地补充说:“不过这些被我俘虏的,现在多数比我官大,真丧气。”有时,老李头还脱去上衣,让洛伟奇数他身上的伤疤,述说每一个伤疤的来历。洛伟奇对老李头讲的战斗故事百听不厌,心想:“若有机会,以后一定把老李头的经历整理出来发表。”老李头则在辉煌往昔的回忆中得到莫大的享受。老李头还爱下象棋,但棋艺和棋德俱臭,下棋爱输,逢输必悔,悔棋时嗓音洪大,以势压人,弄到后来已经没有几个人敢和老李头下棋了。现在来了个生力军,棋艺与老李头相当,而脾性特好,从不计较输赢,任由老李头怎样悔棋,他只是嘿嘿一笑,老李头的自尊心获得极大的满足。唯一让老李头心有不甘的,是伟奇下棋事不过三,三盘一过,无论输赢抬起屁股走人。任由老李头怎样哀求都无动于衷。伟奇说:“这是若鹃姐规定的,怕我玩物丧志。”
  ■
  金云县城南,有一个叫做金霞湖的小湖泊,湖边有一座不很高的小山,山上山下有许多拔地而起的石峰、石笋、石芽和奇形怪状的巨石,远眺犹如莽莽丛林中长出的海市蜃楼,近看宛若非凡的天神创造的巨大雕塑群,每一支石柱的形状都十分怪异,有的像张牙舞爪的野兽,有的像面目狰狞的巨人,有的像神话中的仙女,有的像可爱的小动物……这里的人都把它称之为“瘦石林”,有别于昆明市附近的“大石林”。
  第一章 护身符(30)
  工作之余,陈若鹃和洛伟奇喜欢来到金霞湖,在小山上各自寻找一块石头坐下来。这时,太阳已经渐渐隐没在西山,在天与山相接的地方撒下一缕橘黄色的霞光,低垂的柳枝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霞光透过山的缝隙照射在金霞湖上。那金灿灿、红艳艳的霞光随着浪花闪烁着,仿佛来到了神仙们居住的琼楼玉宇一般。
  陈若鹃脑子里的文学细胞特别活跃,她常常根据一块石头的形状,来尽情展开她那丰富的想像力。一会儿说那边那块石头像个村姑背着鱼篓去捡田螺,于是便编了一个田螺仙子的故事;一会儿又说那块石头像个守卫边疆的战士,便编个新婚别的故事……洛伟奇则托着腮帮,静静地、定定地望着若鹃,有时,脸上还浮起痴痴的笑容,那深深的笑靥惹得若鹃心动神怡。
  若鹃问:“呆子,你听我讲没有?”
  伟奇:“听了。”
  “那你笑什么?”
  “不告诉你。”
  “你非说不可。”
  “你在夕阳照耀下,在鲜花丛中,显得那么好看,那么圣洁,使我联想起曹植在《美女篇》诗中所说:‘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你看此情此景,多像曹植所描述的。我正在幻想自己和一位又聪明、又善良、又美丽的仙女在一起……”
  “你太坏了,我不跟你玩了。”她娇媚地表示。
  他俩正值青春年华,又处在一个意气风发、和谐向上的社会环境,他们具有崇高的理想,纯洁的爱情使他俩的心灵产生共振……他俩已经商量好,先集中精力好好工作,待事业有成,再考虑婚姻大事。
  一场大雨过后,太阳又出来了。他们又来到了金霞湖。越过小山坡,他们被眼前的景致惊呆了:湖面上漂浮着一层薄薄的雾霭,斜阳透过雾霭照射在湖面上,生长出万道霞光。片片睡莲叶子上滚动着晶莹透亮的水珠。千百只彩色的水鸟在湖面上飘浮。近处的巨石周围,数不清的红杜鹃竞相怒放。湖对岸的农家冒出淡淡的炊烟。远处的山峦在蔚蓝色的雾中飘忽不定。一只子规不知在什么地方鸣叫着。他们俩都在欣赏这无法形容的美丽图画, 谁也不想发出一点声响来破坏这宁静的、又带点忧伤的美。
  过了好一会,陈若鹃轻轻地说:“美吧,呆子。”
  “美,太美了。人生能得几回美。可惜我不会写诗。”
  “那你就编个美丽的神话吧。”
  “嘿嘿,编神话姐姐最擅长,还是姐姐代劳吧。”
  “不成,今天你非编个故事不可。平时总是我说你听,太吃亏了。”
  “只要姐听得下去,不捂耳朵,我就编个故事来凑数。不过得姐先说。”
  “好,这次我们变个样子,先说金霞湖上一个小景致,然后根据这个小景致套一个老故事,最后把这个老故事翻成新故事。我开始说了。我们正前面那块石头的形状,特别像一个美人坐在一大叠书前读书,像《聊斋志异》中的 ‘书痴’:彭城有个叫玉柱的年轻人,他的祖父曾经做过太守,为官清廉,因为太喜欢读书,便把薪俸都买了书,整整好几个房间都装满了书。玉柱的父亲也爱书,还亲手写了一篇《劝学篇》贴在书房里:‘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父亲去世后,家里更穷了。玉柱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能当的都当了,唯独这些书他一本也舍不得卖。一天到晚就钻进书堆里翻啊翻,想从书里翻出个美人来。一天半夜,他在一本书中翻出一个书签,上面画了一个美人,玉柱叹了口气说:‘原来书中自有颜如玉是这么回事呀?’他很是失望,不过书签上的美人实在可爱,便把书签留在书中,反复瞻玩,以至废寝忘食。一天,他又把书翻开,书签中的美人忽然坐了起来,向他微笑,吓得玉柱立时跪在地上俯伏膜拜。再一抬头,美人长成一尺有余,再拜,美人长成大人一般,从书签上下来。玉柱拜问:‘姐姐是何方神仙?’美人笑答:‘我姓颜,名如玉,与君相知已久,如果我再不出来与君见面,恐怕再没有人相信古人说过的话了。’玉柱大喜,从此两人形影不离。玉柱逢人便说:‘原来夫妻间有如此之乐。’ 如玉知道后便责备他:‘夫妻之间的事,怎能对外人说。’玉柱却说:‘钻穴逾墙者,始不可以告人;天伦之乐,人所皆有,何讳焉!’你说这人痴不痴……”
  第一章 护身符(31)
  “现在再说另一种类型的书痴。清同治年间,湖南地区出了一个文武全才,姓钟名怯病,年方二十。文是满腹经纶,才高八斗;武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这年京城举行五年一次的武状元大考,钟怯病当然不会错过。前几轮考试中,钟怯病都顺利过关,文章武艺在众考生中鹤立鸡群,人又长得威武雄壮,惊动得八王爷也要出来一睹他的风采。八王爷一看钟怯病就喜欢上了,私下里决定把自己的第五个女儿许配给钟怯病,还要上报皇上,让钟怯病统领十万御林军。钟怯病也沾沾自喜:‘这武状元舍我其谁!’殿试中,考题是《卫国策》,考殿上黑压压坐满了监考官,八王爷也亲临考场监考。钟怯病镇定自如,脸不改色,大笔一挥,洋洋洒洒数万言,一蹴而就。众考官接过钟怯病的答卷一看,纷纷赞叹不已:‘哎呀,这文章不仅意境深邃、玑珠满纸、章法天成,而且书法飘逸,几凌古人,实在是大气之作。’细细一想,又觉得文章中有一丝不妥。人人都知道钟怯病现在是八王爷选中的准附马爷,也不好说穿。待八王爷一看文章,也赞赏不已,连喊了几个好字。此时,一位耿直的考官,指着文章在八王爷耳边说了几句话。八王爷点点头,大声对钟怯病说:‘钟爱卿,你的文章写得很好,但我有一事不明,爱卿为什么在文章中把成语射人先射马写成矮人先矮马,又为什么把成语中的矮人观场写成射人观场,有什么讲究吗?’ 钟怯病大声回答:‘回王爷,那是因为原先造字时把射字和矮字搞颠倒了。您想啊,原先的射字由一个身字和一个寸字组成,如果一个人的身子只有一寸高,那当然就是矮了;同样的,原先的矮字由一个矢字和一个委字组成,矢,箭也,委,放也,放箭也就是射的意思。所以,这两个字是颠倒了的。我是故意把它们更正过来的。’ 八王爷说:‘钟爱卿,据我所知,这些字都是孔圣人所造的啊。’钟怯病道:‘管他圣人俗人,错了就得改。’八王爷点点头把主考官叫来问:‘听说上书房缺个什么官。’主考官说:‘回王爷,缺个书房清扫。’八王爷:‘那就封他个书房清扫吧。’就这样,钟怯病把到手的公主夫人和御林军统帅给搞丢了。嘿嘿,这就是成语‘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出处。”
  洛伟奇大笑说:“姐编的故事真好玩。不过据我所知,‘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个成语好像出在《三国演义》中‘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那一回。”
  陈若鹃笑得纤腰抖动,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管它《三国演义》、《四国演义》,反正下面该轮到你说了。”
  洛伟奇:“好,我说就我说。说什么呢?”这时不知从何处又传来了布谷鸟的鸣叫, 洛伟奇触景生情:“我就说个子规鸟和杜鹃花的故事吧。”
  “周朝时,蜀国有个国君叫杜宇,因国内发生水灾,杜宇便让他的丞相鳖冷带领民众去凿开玉山,排除了水患。为此,杜宇把帝位让给鳖冷,自己遁隐在西山。后来他想念故乡和老百姓,就想复位,但鳖冷说:‘不行。一国之君,如果说出的话不算数,还有什么信义可言。’杜宇后悔极了,饮恨而死,化为子规,鸣叫不已,声声‘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直至口吐鲜血,滴落在杜鹃花上,万山红遍,所以人们又称杜鹃花为映山红。这子规啼血的传说,成为许多大诗人、大作家创作的素材。李白诗云:‘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断一肠,三春三月忆三巴。’杜甫病中寄居在长江边的张飞庙中,写下了‘峡里云安县,江楼翼瓦齐。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这样的名句;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二十七回的葬花诗中,借林黛玉之口,说出了‘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的绝句,都给后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子规鸟又称布谷、杜鹃、子鹃、春魂。有意思的是,多数子规都不自己造巢,而是把卵下到其他鸟的巢里,由养母负责把小杜鹃孵出并喂大,杜鹃长大就飞走不管养母。这种现象叫‘巢寄生’。下面是我编的新故事,编得不好就请姐姐指正……”
  “从前有一只体弱的杜鹃妈妈,忽然有一天觉得自己要生小宝贝了,于是便到处找其他鸟的巢,找来找去也没找到合适的鸟巢。杜鹃姐姐正在孵卵,看到杜鹃妈妈这样辛苦,就对杜鹃妈妈说:‘你把卵就下在我这里吧,反正孵一只也是孵,孵两只也是孵。’杜鹃妈妈说:‘那就麻烦你了。’便把卵下在杜鹃姐姐的巢里。杜鹃姐姐自己下的卵都胎死壳中,只孵出杜鹃妈妈生的那个小弟弟。杜鹃姐姐非常难过。杜鹃姐姐把弟弟当作自己的亲儿子,又当姐,又当妈,含辛茹苦地把他喂养大。可小杜鹃的翅膀长硬了,却不告而别。杜鹃姐姐好伤心噢!她到处寻找这个没良心的弟弟,一边飞一边喊:‘子规子规,不要弃我;如若弃我,谁来葬我。子规子规,不要弃我;如若弃我,谁来葬我。’她叫得嘴都流血了,流出的血便染红了这片杜鹃花。”说到这里,刚好湖边那只布谷又发出单调的鸣叫,洛伟奇便说:“姐,你听,杜鹃姐姐又找她的弟弟了:‘子规子规,不要弃我;如若弃我,谁来葬我。’”
  第一章 护身符(32)
  陈若鹃触景生情,不能自已,站起身来,一边往回家的路上走,一边呜咽着说:“你就是那个没良心的弟弟……”
  ■
  上头规定,大学毕业生来到新单位,都要到艰苦的地方锻炼几个月,叫做“体验生活”。陈若鹃和洛伟奇也不例外。他俩一起分配到云南省金云县与昌祥县之间一个白族人居住的、叫白露乡的山寨子。
  出发前一天的下午, 李社长对大家说:“支部决定,明天陈若鹃、洛伟奇两位同志去白露乡锻炼,时间三个月。大家把他们俩的工作分摊一下。小陈和小洛要做好思想准备,到了那里不要搞特殊。住进当地村民的家里,同吃,同住,同劳动。你们要把握好这次难得的机会,深入生活,了解老百姓的愿望和生活状况,有必要时,可以写信向组织反映老百姓的困难和要求。特别需要强调的是,你们俩要互相帮助,一定要平安地去,平安地返回,家里还有许多事等着你们。山路不好走,你们明天凌晨就得出发,让李管理员送你们到山脚下的大榕镇,另找个有小驴的向导,把你们送上山去。你们一定要带足物品,手电、针线、雨具、药品之类的东西,一定要带齐。”说到这里,李社长忽然提高了声调:“另外,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小陈、小洛要去的那个地方,就是我们1950年剿匪时到过的那个白族寨子。据了解,当年剿匪时给我们带路的老革命阿贡道长还在寨子里。大家别忘了给老革命带些吃的、用的东西,打好包晚上送到李管理员家里。”
  大家一听说是给阿贡道长带东西,不约而同地大喊:“乌拉……”
  有人问:“给老革命带东西有限量吗?”
  李管理员:“原则上没限量,但也不能太多了。”
  第二天凌晨,洛伟奇和陈若鹃都背着自己的背包,李管理员推着驮满东西的自行车出发了。小路崎岖不平,他们小心翼翼地走着,谁也顾不得说话。慢慢地,东方露出一抹鱼肚白。洛伟奇和陈若鹃这才看清楚自行车上驮了两大麻袋的东西。
  “李叔,这两大麻袋的东西都是给阿贡道长带的呀?” 洛伟奇有点惊讶。
  李管理员:“对头。”
  陈若鹃:“东西真不少。”
  李管理员:“要不是我硬生生地撤掉一部分,东西还要多呢。”
  洛伟奇:“李叔,这个阿贡道长是什么人,为什么大家一听说是给阿贡道长带东西,就高兴得喊起‘乌拉’来?”
  陈若鹃:“对了,李叔,为什么说这个人又是道长,又是老革命?把我都弄糊涂了。”
  李管理员:“你们想不想听故事?”
  洛伟奇和陈若鹃欢快地:“想……”
  李管理员:“好吧,那就算是给你们路上解个闷吧……那是1950年的春天,我们解放军为剿灭国民党反动派的残余匪帮,来到云南省西部崇山峻岭间的一处山地,这里四周都是原始森林,看不见有路的痕迹,加上时阴时雨,大雾弥漫,路就更难走了。侦察兵向支队首长报告,说部队迷路了,附近找不到村庄,也找不到老百姓。最要命的是干粮已经吃完,要煮熟食又找不到干柴,把我这个管理员兼炊事班长急得快要跳崖。就在大家急得挠耳抓腮的时候,密林深处传来歌声:‘天阴阴兮心中烦,我骑毛驴兮赶路忙;忙兮忙兮为哪般,老道心中欠思量……’突然间许多人一起喊:‘什么人?’原来是侦察班的同志们埋伏在路旁,就等这人进入埋伏圈,好活捉他。没想到大家见到的是一个干瘦的老道人,灰白色的胡须,头戴竹笠,身穿灰色道袍,脚踏道靴,身后背着葫芦,骑一匹老驴,驴身上挂着一支拐棍。那老驴也是又干又瘦。他神情冷漠、不咸不淡地说:‘请问何方神圣,打断了老道的清歌。’侦察兵厉声喝道:‘下来,干什么的?’那老道纹丝不动。这时,支队教导员走过去,恭敬地问道:‘这位道爷,我们得罪了。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有事想请教你。’”说到这里,洛伟奇不经意地嘿嘿一笑。李管理员瞟了一眼洛伟奇,问:“小洛子,你笑什么?”
  洛伟奇:“嘿嘿,李叔讲什么从密林深处传来‘天阴阴兮心中烦,我骑毛驴兮赶路忙;忙兮忙兮为哪般,老道心中欠思量’的歌声,什么大家见到干瘦的老道人,老道人骑着一匹老驴,头戴竹笠,身穿灰色道袍,脚踏道靴,身背葫芦,驴身上挂着一支拐棍……这些故事情节,我好像在武侠小说中看到过。”
  第一章 护身符(33)
  李管理员:“不可能!我讲的是事实,不信你以后可以问问李社长……你听还是不听,不听我就不讲了。”
  陈若鹃瞪了洛伟奇一眼:“李叔,别理他。他不听我听,你往下说。”
  李管理员:“好吧,看在若鹃的分上,我往下说……那老道一看这个干部模样的年轻人挺有礼貌,又听说是解放军来了,便连忙从小驴背上滑了下来,拄着拐棍说:‘原来是救苦救难的解放军来了,有失远迎。请问有何事相问,不必客气。’ 教导员说:‘我们想找个村落,煮些熟食,然后继续赶路。’老道说:‘好说,好说,前面不远有座山头,拐过山就是寒舍。请随我来。’说着,他支着拐棍,一翻身跃上驴背。老道拿起一个葫芦,揭开盖子,喝下一大口酒,接着取下一个葫芦笙,吹了起来,‘呜……呜……’的声音高在山间回响。侦察兵小张在教导员耳边嘀咕:‘不知这老道搞什么名堂,不会是向敌人报信吧?’教导员说:‘不要紧。传我命令,大家提高警惕就是了。’”
  “大家跟随老道走了一段山道,过了一道石板桥,绕过密密的竹林,便看到零零落落的茅屋散落在山边。原来老道把我们领到了白族人的寨子。这时,整个寨子都飘着一股烤红薯的香味。老道说:‘我们甚穷,拿不出美味佳肴款待贵客,此处百姓常以红薯当饭,就以烤红薯宴请贵客,不成敬意。’这时大家才明白过来,刚才老道吹葫芦笙,是通知村民给我们准备午饭。教导员忙说:‘太好了,谢谢乡亲们对我们的一番好意。’白族老乡对我们非常热情,纷纷给我们送来热腾腾的烤红薯,有的老乡还送来了仅有的几个鸡蛋。教导员对我说:‘注意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拿了老乡的东西一定要给钱。不要打扰老乡,吃过饭立即出发。’”
  “部队吃过饭后却找不到那个老道了。支队长和教导员都急了,因为在这个深山峻岭中,没有熟悉地形的人当向导,寸步难行。支队长对侦察班长说:‘你们侦察班是干什么吃的?连个瘸腿的老道都没看住。你不把老道给我找回来,你这个侦察班长就当到头了。’大伙正着急呢,从山那边传来了葫芦笙的旋律,老道长骑在毛驴上向我们招手呢。”
  “后来我们才知道,老道叫阿贡,当年六十一岁,自幼随父加入道教,云游四海,给人测字、看风水、扶乩和看病。五十四岁那年,上山采药时不小心从岩石上摔下,虽然保住了性命,却把腿摔坏了,再也无法四处云游,只得回到家乡。村里数他年数最大,一生没有结婚,他便把村人都看作是自己的后代。白族寨子的人都是被国民党反动派逼到高山峻岭来的,耕地很少,大家都很穷。现在解放军来了,阿贡道长觉得大家有了奔头,所以主动给我们当向导。”
  洛伟奇:“怎么老道后来又成了老革命啦?”
  李管理员瞪了洛伟奇一眼说:“我讲的事不是瞎编吧?”
  洛伟奇笑笑:“嘿嘿,不是瞎编,确有其事,确有其事。”
  李管理员:“自从有了老道当向导,我们少走弯路,连打了几个胜仗,受到了上级的表扬。当时行军打仗,打到哪,吃到哪,睡到哪,根本就没有条件洗澡、洗衣服,所以人人身上都长了虱子,大家管虱子叫革命虫。一有机会坐下来休息,大家就摆开阵势,解开衣裳的扣子,寻找在衣缝中爬动的虱子,还互相比,看谁身上的虱子最多、最肥,谁就最革命。最多的是阿贡道长,他头发从来不剪,就像一团乱稻草,胡子也从来不剪,头发和胡子上都有虱子。他身上的虱子最多,岁数又最大,所以大家封他为老革命。”
  听到这里,洛伟奇和陈若鹃都不由得哑笑起来。洛伟奇说:“原来是这么个老革命呀,真逗人。”
  李管理员:“更逗人的事还有呢……大家都十分尊敬阿贡道长,但是带着一个骑老驴的瘸老头实在不方便,特别是急行军的时候,那匹老驴还特别倔,软硬不吃,越打越不走。后来支部专门研究决定,遇到紧急情况,就由机枪手大刘背着老道走。大刘是我的山东烟台同乡,他个头一米八五左右,膀大腰圆,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大刘接到支部通知后,本来非常高兴,因为道长个头小,重量轻,比一挺机枪重不了多少。但是背过两次后,大刘说啥也不肯背了。原来大刘特别爱干净,平时注意卫生,身上的虱子几乎找不着。可道长身上的虱子实在太多了,经常爬到大刘身上。更令大刘受不了的是,道长长年不洗澡,他身上那股难闻的气味,熏得大刘无法呼吸。教导员找大刘谈话,说这是支部决定的,是革命需要,不想背也得背,不背就处分他。大刘说,受处分也不背。党小组开会帮助大刘,大家问他为什么不愿意背阿贡道长。这时,负伤都不掉泪的大刘高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这该死的老道身上味大不说,还搞打击报复,他听说我不愿意背他,就往我脖子上放虱子。’大刘哭得十分伤心。躲在一旁偷听他们谈话的阿贡道长走出来说:‘谬也,谬也,旁人身上之革命虫乃普通之虱子,鄙人身上之革命虫乃随我多年之龙虱,是我改善生活之美味佳肴,我岂会随意送人。’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说到这里,李管理员忍不住笑了起来,陈若鹃和洛伟奇也都被逗笑了。李管理员接着说:“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不但使大刘改变了对老道长的看法,而且使他俩建立了父子般的感情。事情是这样的:我们部队的指战员都是北方兵,来到云南,吃不习惯、睡不习惯、天气不习惯,说怪话的人不少。比如东北人夸家乡时说:‘东北三件宝,貂皮、人参,乌拉草。’山东人夸家乡就说:‘山东三件宝,大葱、地瓜、海蜇头。’你们俩都是本地人,你们是怎样夸你们云南的?”
  第一章 护身符(34)
  洛伟奇和陈若鹃一起说:“云南三件宝,白药、烟叶、普洱茶。”
  李管理员:“对头。可是战士发牢骚时却说:‘云南三件宝,蚊子、毒蛇、旱蚂蟥。’提起这三样东西,比山东人在景阳冈提起老虎还要疹人。先说蚊子,它个头大,有花纹,有人夸张地说这种蚊子长了胡子和骨头。被它叮后常常会发疟疾,两天发高烧,一天发冷,让人死不得活不得。其次是毒蛇,云南的毒蛇品种特别全,什么小眼镜、大眼镜、金环蛇、五步蛇、蝮蛇、小蝰、大蝰、青竹蛇……让人胆战心惊,行军打仗,谁踩上毒蛇谁倒霉,不死也一身残。但最让人害怕的还是旱蚂蟥,它不生长在水里,而是爬到高高的树上,在那里耐心地等待人的到来,然后从上面掉下来,神不知鬼不觉,从衣帽鞋袜的缝隙中钻进来吸人的血,还把半个身子钻进人的皮肤里,有时拔也拔不出来。哎呀,太恐怖了。但是自从有了阿贡道长,大家就不再怕这三样东西了。有人得了疟疾,阿贡道长上山采些什么树叶,煮水喝下,一发汗,病就好了。有人让蚂蟥叮了,阿贡道长从他的竹根烟斗中挑些烟油,抹在蚂蟥身上,蚂蟥就乖乖掉下来。有一天中午,部队打完仗,来到河谷口歇息,有几个小战士在芦苇丛中抓蝴蝶玩,忽然通讯员小赵发现一条大绿虫盘在芦苇叶上,它尖尖的头,细长的尾,在阳光下发出绿色的光芒,非常好看。小赵喊了一声:‘快来看呀,一条大绿虫,太可爱了。’这一喊,来了七八个小战士,大家看到这条绿虫,都说从未能见这么大的虫子。大刘也走过去看热闹,他用手去逗那条虫子,那虫子跳起来要咬他,引起大家一阵欢笑。大刘正要用手去抓那条虫子,只听得阿贡道长大吼一声:‘不许碰它,那是毒蛇。’说时迟,那时快,那毒蛇已经咬住了大刘的食指。大刘哎哟一声,一阵猛烈的疼痛直窜心里,他一使劲把蛇摔出老远。阿贡道长连蹦带跳闯了过去,大声说:‘给我水。’有人立即把水壶递了过去。阿贡道长又说:‘给我刀子。’有人递过刀子。阿贡道长:‘大家散开。’这时,看到大刘的手指和小臂已经发黑,二话不说,立即解下系裤子的带子,把大刘的手臂紧紧勒住,大声喊:‘侦察班长,倘若我的嗓子不能透气,就给我在嗓眼上插一根透气之苇子管,明白乎?’ 侦察班长说:‘明白。’阿贡道长漱过口,切开大刘手上的伤口,立即在伤口上吮吸直来,吸一次,嗽一次口,直到吸出的血变红为止。大约过去二十分钟,大刘的感觉好多了。这时阿贡道长整个脸又肿又紫,变形了。他艰难地指指嗓子,侦察班长把苇子管插入他嗓子里,他急促地呼吸着。大概又过了半个小时,阿贡道长的脸不肿了,大家这才放下心来。过后,阿贡道长说:‘此蛇名青竹,又叫百步锁喉,是云南最毒的蛇之一,虽小,人若被咬,走百步将毙命。’这件事之后,大刘对阿贡道长好得像父亲一般,他不但高高兴兴地背着阿贡道长行军,有好吃的都舍不得吃,总惦记着阿贡道长。阿贡道长对大刘也特别好,部队分的好东西都给大刘留着。剿匪战斗结束后,阿贡道长当向导有功,被评为二等功臣,大刘评为战斗英雄。庆功会上,两人都身披大红彩带,胸前挂大红花。功臣们检阅部队时,阿贡道长骑在毛驴上,大刘手牵毛驴在部队前面走过,好威风。大家高喊:‘向战斗英雄致敬。’阿贡道长就回答:‘孩儿们辛苦了。’”
  洛伟奇:“后来呢?”
  李管理员:“战斗结束后,组织上考虑到阿贡道长的贡献,决定把阿贡道长分配到县民族事务委员会工作。阿贡道长听说后,半夜偷偷骑驴逃走了。部队派人去找过几次,也没找到。”
  洛伟奇:“后来呢?”
  李管理员:“听说他最近回到白露乡,也就是你们现在要去的地方。后来的事,你们直接问阿贡道长好了。”
  他们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大榕镇。李管理员说:“你们抓紧时间吃点东西,我去找向导。”
  不一会儿,李管理员领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向导,牵着一匹小马过来。李管理员帮着把东西固定在马背上。他左看看,右看看,又让向导牵着小马走了一小段路,放心地说:“没问题了。”他对洛伟奇和陈若鹃说:“我本来是想把你们一直送上山去。李社长不让,说要让你们锻炼锻炼。好了,你们动作要麻利些,要不没到目的地,天就大黑。”
  第一章 护身符(35)
  洛伟奇和陈若鹃:“知道了,李叔请放心。”
  李管理员又对向导说:“这两位是我们县新来的科级干部,你路上可要照顾好他们,有个闪失,我可要找你算账。”
  向导:“没得说,没得说,放心嘛。”
  正是中午时分,阳光灿烂,碧蓝的天空,漂浮着几朵白云,万物呈现出勃勃生机。山路上,又是别样风景:高高的山峦,根连着根、层层叠叠的古榕,漫山遍野红似火的杜鹃,青翠翠的草兰,金灿灿的野菊,从天而降的瀑布,欢叫的小鸟,加上清新的空气,让人激动,让人心醉。牵着小马的向导,在前头走着,时不时还唱上两句云南戏曲《霸王鞭》,声调高亢粗犷,在山间回荡,别有一番韵味。
  陈若鹃激动地边走边念叨:“云南的天啊,云南的地;云南的山啊,云南的水;云南的花草树木啊,云南的人,都透着无法形容的秀美。”
  洛伟奇:“姐姐果然是文学细胞比别人多,出口成诗。”
  陈若鹃:“难道你没有这种感觉?”
  洛伟奇:“我有另一种感觉,这里是植物的王国,什么时候等我静下心来,我一定要走遍云南,去发现新的物种。”
  陈若鹃:“好啊,咱们一起走,你寻找新物种,我搜集民间故事。”
  洛伟奇:“一言为定!”
  山路越走越高,越走越陡,仿佛是永远也走不到头的天梯。这时,他们已经对任何美景失去了兴趣,只盼着早点到达目的地。最后的一段路,陈若鹃几乎是让洛伟奇架着走完的。当夕阳将群山染得一片血红的时候,他们终于赶到了山寨。
  寨子里的白族老乡不会汉语,不识文字,问他们村干部在那里,老乡们都摇头表示不知道。陈若鹃忽然想起阿贡老人,便说:“阿贡,阿贡。”还用手比着下巴,表示胡子很长的老人。这次总算有人听懂了陈若鹃的话。一位三十多岁的汉子,连说带比划,让洛伟奇和陈若鹃跟他走。
  他们沿着上坡的小路来到一块巨大的岩石前,那汉子对着岩石中的裂缝叫了几声“阿贡”,还用白族语言说了些什么。从裂缝传来了苍老而沙哑的汉语:“尊贵的客人,你们离开吧,莫要打扰垂死之人。让我平平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
  陈若鹃:“阿贡爷爷,我们是当年的李参谋他们派来看望你的。”
  阿贡:“噢,噢,我等了五载有余矣,以为这辈子无法相见哉。”一阵咳嗽声传来了,又听阿贡说:“你们稍等,待我穿好衣服才好会见客人。”
  洛伟奇:“阿贡爷爷,让我们进去吧。”
  阿贡:“不可以,绝对不可以,鄙室不洁,未加打扫,有碍清瞻。”
  不一会,从岩石的裂缝中,一瘸一拐走出一位小个子瘦削老人,长而乱的头发盘在头顶,苍白的脸上布满道道深沟,胡子又长又白,衣服已经破碎成条条,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还炯炯有神。
  陈若鹃和洛伟奇猛然间看到阿贡爷爷这副模样,和原先的想像大相径庭,一下子愣住了,不约而同地奔过去一下子抱住阿贡爷爷,哭了起来。
  阿贡:“不可以哭,绝对不可以哭,莫破坏了我们初次见面的欢悦心情。”稍停又小声地问:“不知两位客人有无带来美酒佳肴?”
  陈若鹃边抹眼泪边说:“带了带了,带来了两大麻袋东西和四瓶烧酒。”
  阿贡搓动双手:“妙极妙极。”又转头用白族语言对那汉子说了几句话,那汉子高兴地吹起葫芦笙……
  洛伟奇指着两个麻袋和四瓶烧酒说:“阿贡爷爷,这些东西都是李鹏飞、汪珊珊、杜一诺 、温通融、吴得方和李管理员他们送给你的。”
  阿贡打开两个麻袋,把东西都倒了出来,看到有许多腊鸡、腊鸭、腊肉、腊鱼和米粉、粉条、干菜之类的东西,内中居然还有两套军服和一双鞋子,老人笑出声来:“感激之情难以言表,却之不恭也。”他把军服和鞋子交给洛伟奇说:“娃子客人,请帮我拿好这些东西,再给我拿一瓶酒,其他东西就让他们分了吧。”
  陈若鹃说:“阿贡爷爷,请你带我们去见白露乡的干部好吗?”
  阿贡摇摇头说:“干部?此处没有。”
  陈若鹃:“那我们的介绍信交给谁?今晚我们睡哪?”
  第一章 护身符(36)
  阿贡:“介绍信交我即可,至于睡眠之处,就请两位在寒舍安寝,山洞虽小,洞中套洞,别有洞天。”
  陈若鹃和洛伟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怀疑阿贡爷爷的山洞能否睡得下三个人?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不远处又响起葫芦笙,不一会老乡们打着火把围了过来。阿贡老人高声和大家说了些什么,大家高兴地抬着麻袋走了。阿贡老人又跟那汉子说了几句,然后接过火把,对陈若鹃和洛伟奇说:“两位客人,请带上行李,随我参观寒舍。”
  原来洞口虽小,洞穴却很大,洞中还套有几个大小不一的洞。阿贡老人指着一个在坡上的洞对陈若鹃说:“此洞在上位,就请这位女娃子客人在此安寝。”又指着另一个稍大的洞对洛伟奇说:“此洞较大,正适宜于这位雄伟娃子安寝。只可惜洞内不够方便,若需如厕,请到洞外可也。”阿贡老人操着古语,说话的语气和脸上的表情,都是一派认真的样子,让陈若鹃和洛伟奇不禁莞尔,仿佛来到了神话中的世界。这时有人抱来了两大捆干苇草,给他们铺作垫子。陈若鹃和洛伟奇都说:“我们自己来。”又有人抱来了一些木柴,放在地上,用火石打着火引,点着了木柴。火焰使山洞亮堂起来。当陈若鹃和洛伟奇把床铺好,东西收拾好的时候,从火堆那边飘过来阵阵烤番薯的香味。
  阿贡老人从石缝中找出一个落满灰尘的小酒杯,用嘴吹了吹杯里的灰尘,又用衣角擦了擦,打开那瓶烧酒,斟上少许,用鼻子嗅了嗅,抬起头,眯缝着双眼说:“香,太香了。”他抿了一小口酒,轻声说:“今日老夫喜悦之情,难以言表。两位客人,请过来用餐。有朋自远方来,使蓬荜生辉,请原谅鄙处贫瘠寒酸,未有丰盛之佳肴招待客人,实在惭愧。现以山薯作宴,不成敬意。”
  洛伟奇早就腹如雷鸣,伸手抓起一个大番薯,学着阿贡老人的语调说:“谢谢阿贡爷爷如此丰盛之晚宴,小生却之不恭,恭敬不如从命也。”
  洛伟奇拍了拍番薯上面的炭灰,就要往嘴里放,冷不防被陈若鹃打了一下手背。陈若鹃也学着阿贡爷爷的语调说:“请爷爷稍候片刻,待小孙女为爷爷添点兴致。”只见陈若鹃变戏法似的从书包里取出几个小纸包,打开放在地上,原来是五香花生米、炸米团、牛肉干、小点心什么的。
  阿贡老人看见这些小吃,眼睛放出了光芒:“难得两位娃子想得如此周到。”他每样都尝了尝说:“地道,地道,无疑是大理之特产也。我有多年未尝到也。”说完又左看看,右看看,仿佛害怕有人偷看似的,随即把这几样小吃收了起来,神秘地说:“如果两位娃子客人不介意,那就让我留着慢慢品尝,如何?”
  陈若鹃和洛伟奇都说:“请便,请便。”
  临睡时,洛伟奇发现阿贡爷爷没有被子,便要把自己的被子拿给老人。陈若鹃说:“呆子,不急,让我想想办法。”她从书包里取出小剪刀,把洛伟奇的被子一分为二,一半给伟奇,一半给自己,把自己那床绣花被子给了阿贡爷爷。又拿出针线,把带来的军服改短,阿贡老人默默看着他俩所做的一切,眼眶里噙满泪花。
  第二天早晨,阿贡老人在洞中大喊:“娃子们,日上三竿矣,可否起床洗濯一番。”洛伟奇和陈若鹃睁眼一看,只见一道阳光从洞隙中射了进来,阿贡爷爷身穿军服,脚踏解放鞋,神采奕奕地站在洞口。只是那盘在头顶的头发和长长的胡须,与军服不相匹配,逗得洛伟奇和陈若鹃格格地笑了起来。待洛伟奇和陈若鹃洗涤完后,陈若鹃拿出梳子和剪刀,要把阿贡爷爷的头发剪短,阿贡老人大摆其手说:“不可不可,入教之人,不可剪发。”陈若鹃点点头,把阿贡爷爷的头发细细理顺,梳好盘在头上。
  前些日子,阿贡觉得毫无生趣,便在洞中打坐、辟谷,准备了却残生。现在从天上掉下来一双童男玉女,心地善良,活泼可爱,宛若天人,声声爷爷叫得他心花怒放,融化了心田的冰霜,吹化了脑海的阴霾,他现在不想死了。
  陈若鹃问阿贡老人:“爷爷,我们来这里时,领导要求我们要与村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你看我们怎么办?”
  阿贡老人:“无妨,无妨。鄙人就是村民,与我同吃、同住、同劳动,即可完成你们领导的要求也。”
  第一章 护身符(37)
  陈若鹃一想也对:“那么我们的劳动干什么?”
  阿贡老人:“随我上山采药材、采花、游山玩水。”
  洛伟奇怀疑地:“你的腿有疾,怎能跋山涉水?”
  阿贡老人一脸认真,指着洛伟奇说:“不碍,不碍。这位娃子身体奇伟,鄙人伏在这位施主之背上,不胜荣幸也。”
  洛伟奇和陈若鹃一听哈哈大笑。
  洛伟奇说:“还是爷爷聪明,把我当成另一个大刘了。”他想起当年大刘背阿贡爷爷的故事,便说:“不过请爷爷开恩,切莫将革命虫置于孙儿之项下。”
  阿贡老人一本正经道:“请娃子施主放心,现时道人身上之龙虱,个个养得体肥魄壮,鲜美异常,自己还不够用的,怎能随意送人。”再一次把洛伟奇和陈若娟逗笑了。
  自此,他们白天随阿贡老人上山采药,学到了不少中药知识。晚上,随老人给村民看病,学到不少用草药、针灸和推拿治病的常识。夜里听阿贡爷爷讲当游方道人的神奇故事。伟奇和若鹃也谈自己的身世和童年时好玩的故事。日子过得蛮惬意。
  这天,他们来到一处山泉边,池水不深,清晰见底。洛伟奇看到岩石缝中,几尾小鱼在游动,便脱鞋跳下水去抓鱼,但是鱼儿狡猾得很,转眼间全躲藏到岩石下面去了。
  洛伟奇说:“若鹃姐,快脱鞋下水,咱们抓鱼。”
  陈若鹃摇摇头:“我怕水冷。”
  洛伟奇说:“不冷,水晒得温暖着呢。”
  陈若鹃脱了鞋,想下水却犹豫着,让洛伟奇一把拉下了水。他们没去抓鱼却打起水仗来。阿贡爷爷看着他们两人戏水,双眼眯成一条细缝,噙满混浊的泪水,仿佛看到小孙儿小孙女在膝前淘气嬉戏,心中泛起几多欢愉和满足。
  陈若鹃打不过洛伟奇,便大喊:“爷爷,你偏心,伟奇欺负我你也不管。”
  阿贡爷爷:“好了好了,莫湿透衣服,回去感冒又该吃药了。”
  回家的路上,伟奇问阿贡爷爷:“阿贡爷爷,你为什么说话总是‘之、乎、者、也’的,让我们听得好不习惯?”
  阿贡爷爷说:“我们白族人只有语言,没有文字。我十三岁时拜柳真子为师,学《黄帝内经》、《易经》和算卜等,说的就是此种语言。从小说到现在,说了几十年也,无法改矣。”
  若鹃说:“阿贡爷爷的古文很好听,呆子不习惯我习惯,我还可以趁机复习复习古文呢。”
  伟奇说:“若鹃姐处处拍阿贡爷爷的马屁,怪不得阿贡爷爷特别喜欢你。”
  若鹃笑着说:“阿贡爷爷就是喜欢我,你嫉妒,你生气,活该,气得你心痛肺痒痒。”
  阿贡爷爷说:“好了,莫斗嘴了,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好孙儿,我都喜欢。”
  他们来到一处平缓的山坡,那里长满了漫山遍野的五色花朵,阿贡爷爷童心大起,让伟奇把他放下来,摘了许多彩色斑斓的野花,编成花环,戴在若鹃头上,左也看看,右也看看,把若鹃打扮成天仙一般。高兴的若鹃,来到一汪清池前,水静如镜,照出的人影美得让自己也惊呆了。
  第二天,他们又来到那处山泉边。若鹃在伟奇耳边说了几句话,阿贡爷爷忙说:“莫打我主意,莫打我主意……”话没说完就被伟奇抱起,一块跌落泉中。
  洛伟奇说:“爷爷,若鹃姐说了,你身上味道太重,而且革命虫不少,再不洗洗,我们不再住在你的山洞招待所了。”说着把从阿贡 爷爷身上脱下的衣服递给若鹃,接过若鹃交给的肥皂给阿贡爷爷洗澡。
  阿贡老人大喊:“救人啊,我身上积聚了几十年的老泥,是太上老君炼仙丹的材料啊,洗掉以后我怎么去见他老人家啊……”
  洗完澡,又穿上晒干的军服,梳好头,阿贡老人马上变了个样,自有一种道长的精、气、神,好气派。
  若鹃笑着说:“爷爷洗过澡,神采奕奕,好一个修道有成的活神仙。”
  洛伟奇:“我也觉得爷爷洗过澡,才显出道长的威严。”
  若鹃说:“爷爷,当年部队保送你到民族事务委员会工作,你却半夜里偷偷骑驴逃走了,要不现在起码也是个政协委员,不用一个人在这里受苦了。”
  第一章 护身符(38)
  阿贡爷爷有点心酸:“莫说当年事矣。当年一心想自由,不愿过组织生活。如今想来,倘若当年当上政协委员,也好提携提携我族百姓,何至于现在如此贫困。悔之晚矣,悔之晚矣。”忽然他又开朗起来说:“不过如果我不回到此地,又怎能得到你们两个美丽、善良之孙男孙女。”
  洛伟奇笑着说:“是啊,如果爷爷现在当了大官,肯定不认我们两个毛头男女了。所以还是阿贡爷爷不当政协委员好。”
  阿贡老人问:“伟奇,刚才洗澡时,我见你腰带上系着一个荷包,能给你爷爷看看乎?”
  洛伟奇说:“看吧看吧,如果爷爷想要,送给爷爷也行。”说着从腰带上解下那个护身符交给阿贡爷爷。阿贡爷爷看到这个护身符做工精细,只见香袋上绣有“尔勿离吾,吾不弃尔。悟一法师赠洛得荫公子”十八个小篆,心想:“真怪,我仿佛在何处见过与之一模一样之护身符,真是老矣,记不起来了。”
  白露乡的老乡实在贫穷。因为地处云贵高原,真的是“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春天一场风,刮到夏秋冬”。这里早晚都结冰,人们又没有鞋子穿,大人小孩都光着脚,脚都冻得又红又肿,裂开又长又大的口子;平时吃的是地瓜和野菜,过年时才可能吃一顿干粮;住的更可怜,房屋破旧不堪,四壁漏风,有的人全家五口只有一床破棉絮。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里有许多痴呆儿。
  一次,陈若鹃问阿贡爷爷:“爷爷,都解放六年了,怎么这里的老百姓还这样苦?”
  阿贡:“一言难尽啊。此地位于金云县与昌祥县之隙,山也高,路也远,人也穷,金云县与昌祥县之父母官,无人愿来,无人愿管。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此处被人遗忘也。”
  洛伟奇:“对了,我还发现村里有许多痴呆儿,不知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陈若鹃:“这个我晓得,这是因为近亲结婚的缘故。大学时老师讲过,凡族群个数太少,造成近亲繁殖,物种将退化。”
  洛伟奇:“人类都已经进入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了,但这里还徘徊在原始与愚昧之间。太可怕了。”
  陈若鹃:“是啊。为什么没有人向上级反映这里的情况呢?”
  阿贡点点头:“有道理。你们可否给县里写信反映此处实情,让我同乡早日获赐洪福。”
  两个多月以后,陈若鹃和洛伟奇终于搞清楚这个地方贫穷的原因。为了帮助这里的老百姓,陈若鹃起草了一封给金云县与昌祥县两县党委的建议信。信的大概意思如下:
  “敬爱的县党委:我们来到白露乡已经两个多月了,感谢组织给我们一个锻炼的机会……这里解放都快六年了,但白族百姓仍然是触目惊心的贫困……原因之一,这里地处金云县与昌祥县的交界,两县的干部都不愿
  管……二,这里没有学校,人人都是文盲……三,交通不便,山上到处药材卖不出去……四,生产方式落后,还在刀耕火种,过野蛮人的生活……五,近亲结婚生下许多痴呆儿……请县党委派人来深入了解情况,想办法让老百姓快些过上好日子……”这封信两人酝酿很长时间,还认真听取了阿贡老人的意见,反复修改。原先陈若鹃的意思是以阿贡老人、陈若鹃、洛伟奇三人的名义寄出,但阿贡爷爷说:“不可以的,绝对不可以的,究其原因,乃因两位娃娃是伟大之唯物主义者,鄙人是渺小之唯心主义者。两者相克也。”最后决定,由字写得最好的洛伟奇抄写,以陈若鹃、洛伟奇两人的名义寄出。
  三个月“体验生活”的时限转眼即到,最后的几天,阿贡爷爷一直闷闷不乐。早上起来,若鹃给阿贡爷爷梳头时,他总是没事找事,一会儿说,这个地方没梳好,一会又说辫子梳得不够整齐;一会儿又说耳朵眼里痒痒,要若鹃给他掏耳朵眼,没完没了地磨蹭。若鹃心细,知道阿贡爷爷舍不得自己和伟奇离开。一次给阿贡爷爷掏耳朵时,若鹃对着阿贡爷爷耳朵轻轻说:“爷爷,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们走,我们也舍不得你啊。你一个人过太苦了。什么时候等我和伟奇工作走入正轨,我们把你接到县城一起住好吗?”
  阿贡爷爷感动地说:“谢谢你们之善心,听到你刚才之语言,即或日后无法实现,我死亦瞑目矣。”
  第一章 护身符(39)
  ■
  三个月过去, 陈若鹃、洛伟奇又回到出版社。总结会上,李社长表扬了陈若鹃和洛伟奇,还说县委办公室来过电话,感谢他们两人向县党委反映情况。
  由于陈若鹃在白露乡体验生活时沾了寒气,回出版社后,老毛病又犯了。王秀珍知道若鹃月经不调时,比自己得了病还着急, 她到处求人打听有什么偏方可以治这种病,甚至偷偷到三元宫求神问签。有人告诉王秀珍,下关有位藏医很有办法,她便带着若鹃去瞧藏医。藏医号脉后说无大碍,吃几副中药就会好,她心头上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但开出的药方却缺藏红花、雪莲和冬虫草三味药。王秀珍走遍县城和大理各中药店都买不到。后来一家中药店的师傅说,这是名贵藏药,只有托人到西藏才能买到,急得王秀珍直掉眼泪。老李头听说这事后,一拍脑门说:“唉,你真傻,怎么就把老班长给忘了呢?”秀珍说:“对啊,快给老班长写信,让他把药寄来。”
  老李头立马找来了洛伟奇:“小洛子,我现在要写一封十分重要的信,我说一句,你就写一句,一个字都不许改。字不要写得太潦草,待会儿我重抄一遍。”
  洛伟奇说:“知道了,你说吧。”
  老李头说:“老班长,你好。自从昆明一别,两年多没见面了。不知道你和嫂子、侄子们的身体如何?我和秀珍都十分想念。”
  洛伟奇一边写一边想:“谁说李叔文化水平低的?你看他的信多么通顺、流畅,又有人情味。”
  老李头问:“写完了吗?”
  洛伟奇:“写完了。”
  老李头:“那就接着往下写。另起一行。听说你X养的几次到成都开会,路过云南都不来看我,你狗日的算什么东西。难道忘记了咱们小时候一起在河边给地主看牛的交情了?是不是升官了,架子大到天上去了?小洛子,怎么停住不写了,是不是X养的那个字不会写?我来教你。”
  洛伟奇摇了摇头,看了王秀珍一眼。
  王秀珍说:“就照他说的写。老班长是我们老李的同乡,一起当的兵,人家当班长时我们这位是副班长。他们山东老乡见面时,都喜欢用‘X养的’三个字打招呼。现在老班长已经是军分区的司令了,那像我这位当家的,‘冷水洗鸡巴,越洗越抽抽’,没出息。”
  老李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小洛子,别理她,咱们接着写。另起一行。现在我有急事找你,你弟媳秀珍得了妇女病,大夫说要吃中药,但是我们这里买不到藏红花、雪莲和冬虫草三味药,大夫说只有西藏才买得到。请你一定要想办法给我找到……”
  大约过了一个月, 老李头找来洛伟奇:“小洛子,西藏来信来包裹了。你给我读读这封信。”
  洛伟奇打开信笺大致看了一下,问:“全读吗?”
  老李头:“对,一字不拉。”
  洛伟奇读信:“有根,听说秀珍得了严重的妇女病,把我们急死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藏红花和冬虫草,雪莲是托人到新疆买来的,所以现在才寄出,请查收。另起一行,你狗日的站着说话不腰疼,占了便宜还卖乖,身在福中不知福。X养的你住在四季如春的大理城,吃着白花花的洱海米,喝着醉醇醇的桂花酒,抽着香喷喷的玉溪烟,却拉不出人屎来。我真想和你对换一下,让你尝尝西藏阿里高原缺氧的滋味,吃不知味,睡不成眠,头疼得炸裂似的。如果你再说风凉话,我一定告诉老首长,让他拿剃头刀子把你老二剁下来喂狗……”
  老李头:“好了,好了,就念到这里吧。”
  自从陈若鹃吃过藏药后,病好多了,来月经时肚子也不怎么痛了。脸上透出淡淡的胭脂,嘴唇红红的,越发显得妩媚。
  若鹃感激之情难以言表。一天,她抱着秀珍哭着说:“你待我太好了。我没有妈,你就当我的干妈吧。”
  秀珍一边给若鹃抹眼泪,一边笑着说:“你现在才说已经晚了,我早就把你当成亲闺女了。”
  ■
  金云县县委书记吴有序,三十岁出头,五官端正,高挑个子,东北人,很有才华,在县里颇有威信。每次县里开干部大会,他都无需秘书写稿,即席发挥,只听他口若悬河,天文地理,国际国内,旁敲侧击,妙趣横生,获得满堂喝彩,特别能获得年轻姑娘们欣赏。大家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吴铁嘴。许多人都认为,这位英武才子绝对是当大干部的材料,前途不可限量。他爱人刘瑞英也不是等闲之辈,她是本地人,当年号称金云一枝花,不高不矮,不肥不瘦,服装讲究曲线,一头浓浓的青丝散在肩后,再披一条淡雅的方丝巾,飘逸潇洒,很有风韵。她是吴有序与元配离婚后的续弦,现在在县委办公室当主任。借着是县里第一夫人的架势,常常流连于各科室之间,听听大家对她衣着打扮和发型的赞美,顺便听听一些人向她打的小报告。
  第一章 护身符(40)
  一天,刘瑞英拿了一份以县委名义写的稿子到农艺出版社。大家见是县委书记夫人驾到,纷纷停下手头的活和她打招呼。陈若鹃不认识刘瑞英,不知道是何方神圣,但从大家的神情中感到此人来头不小。她主动给刘瑞英倒了一杯茶,说了一声:“请喝茶。”
  刘瑞英接过茶杯,抬头间看到陈若鹃,轻轻地“啊”了一声。她放下茶杯,把陈若鹃拉到窗前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喃喃赞美:“美人坯子,不需涂脂抹粉,绝对是美人坯子。”她问:“姑娘,你是咱们出版社的吗?”
  陈若鹃:“是呀。从云南农业大学分配来的。”
  刘瑞英:“怎么我不知道这件事?”声调中有几分霸气。
  汪珊珊接过话说:“哎呀刘主任,陈编辑来咱们这里都快半年了。您贵人事忙,没留意罢了。”
  刘瑞英马上听出汪珊珊话语中的讥讽意味,要是别人,她早就给予反击了,但是对汪珊珊她不敢。汪珊珊资格比她老,汪珊珊的爱人是地区的机要科长,有通天的本领,她只得忍着。
  李鹏飞也听出汪珊珊话中有话,也清楚出版社里没人对刘瑞英有好印象,他生怕还有更刺激的语言出现,便接过话说:“事情是这样的,去年上半年我们向县委打报告,说为了出版社的发展事业,请考虑给本社分配两名大学毕业生。吴书记看到报告后非常重视,马上开会研究,很快就批了下来。我们社十分感谢吴书记和刘主任对我们事业的关心。”
  刘瑞英:“那么另一位大学生是……”
  李鹏飞指着靠墙角的洛伟奇说:“就是这一位洛伟奇,洛编辑。”
  洛伟奇站起说:“嘿嘿,我就是洛伟奇。刘主任你好。”
  洛伟奇给刘瑞英的第一印象很好。她笑笑说:“咱们出版社真行,忽然间增加了两个高级知识分子不说,还是一双美男美女。你们这里可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呀。好了,不打搅你们了,吴书记让我把稿子送回来,说就按你们的意见办。”
  她刚出门,就有人轻轻的说了一句:“真是耗子上秤砣。”
  李鹏飞低声厉言:“都给我干活去,别没事找事。”
  ■
  刘瑞英在晚饭后对吴有序说:“老吴,今天在出版社看到两个刚从大学分来的新同志,其中那个女孩子,又漂亮,又文静。你不是说要给金副书记介绍对象吗?我看出版社的这位就不错。”
  吴有序一边看报纸一边说:“行,你就张罗张罗这个事。明晚请出版社的头头带上新来的人,到县委招待所吃顿饭,就说是县委的欢迎便宴吧。”
  第二天,出版社接到通知,要社里头头晚上带洛伟奇和陈若鹃到县招参加欢迎便宴。李鹏飞、杜一诺和汪珊珊一碰头,都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人都来了快半年,这个时候才想起安排欢迎会,有点怪,恐怕另有原因,但一时又想不明白。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谁都不愿意去参加这样的饭局。推来推去,最后还是决定由汪珊珊带洛伟奇和陈若鹃参加。去县招的路上,汪珊珊对洛伟奇和陈若鹃说:“一会儿吃饭时,不要多说话,问什么就回答什么。入席时,你们俩就坐一块,互相多提个醒。不过县招的大师傅菜做得很不错,你们可以多吃点。反正是公家请客,不吃白不吃。”
  他们来到餐厅时,受到早在那里等候的吴书记、金副书记,党委办公室的刘主任、王副主任和几名干事的热烈欢迎,令汪珊珊大为感动。宴会上,王副主任先说了几句欢迎词,然后吴书记举起杯说:“热烈欢迎洛伟奇、陈若鹃两位同志来我县工作,这杯酒祝洛伟奇、陈若鹃同志身体健康,工作顺利,不断进步!大家干杯。来,来,请随意,边吃边谈。”菜肴十分丰富,除了十个云南特色的小凉菜外,最有质量的是云南火腿冬笋烧海参、汽锅鸡、呛洱海白虾、麻辣蹄膀、红烧洱海弓鱼、酿客家豆腐……每上一道菜,都报上菜名,大家一边品尝,一边赞美:“味道实在地道。”
  席上,吴书记仿佛随意地问起陈若鹃和洛伟奇今年有多大,是什么地方人。当听说他们都是大理人时,便滔滔不绝地赞美起大理来。
  吴有序喝下一口酒说:“哎呀,原来二位是本地人呀,怪不得,怪不得,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呀,大理自古以来就是出美女的地方。”吴书记仿佛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自己的夫人,又看了一下陈若鹃。大家随着吴书记的目光,也看了一下两位女同志,觉得吴书记的话果然有理。陈若鹃低下头,满脸通红。刘瑞英心中十分得意,心里认为和陈若鹃相比,自己还要高出一筹:“虽然你比我年轻,但在打扮品位的感觉上无法和我相比,更何况我是书记夫人呢。”
  第一章 护身符(41)
  吴书记又喝了一口酒接着说:“大理真是得天独厚,人文秀丽呀。大理是个古城,据最早文献记载,公元前109年,也就是汉武帝元封二年,这里称叶榆县,蜀汉时称云南郡,唐代称南诏国,宋代时是大理国的国都。你们知道吗?大理自古就以‘风、花、雪、月’闻名于世,说的是‘下关的风、上关的花、苍山的雪、洱海的月’,这概括了闻名全国的大理四景。”
  “什么是‘下关的风’呢?是说每年冬、春之交,大理的下关都要刮起七八级大风,最大时风速达十级,由于下关地势特殊,这里的风产生一种先上蹿而复下跌的奇怪现象。比如有人戴着帽子朝北走,风迎面吹来,揭走了行人头上的帽子,按理说帽子应落在身后,却落到了前面,为什么?因为风先把帽子吹上高处,到了高处一种旋风再把帽子刮到人的前面,你说这种现象怪不怪?”
  “什么是‘上关的花’呢?是说上关沙坪街后的山寺里,原先有一棵非常巨大的和山花树,当地又称‘十里奇香’。据《大理府志》记载:‘和山花树高六丈,其质似桂,其花白,每朵十二瓣,应十二月,遇闰月则多一瓣,有仙人栽种之传说。’此花在元朝至正年间,开得最好,繁花数千朵,浓郁的香味散溢数里之外。花开期间,游人如鲫,热闹非凡。可惜后来一些豪门显贵,带来仆从打手,霸占此树,敲诈勒索百姓,于是有人用麝香将花弄死。现在只有景而无花了,实在可惜呀。”
  “什么是‘苍山的雪’呢?是指苍山山顶一年四季积雪不化的景象。从昆明去大理,行至弥渡的定西岭头,就可以看到一排排银笔插天,这就是苍山特有的雪景。由于冬季积雪较厚。加之常年积雪不化,即使到了夏季也是白雪皑皑、银装素裹,令人流连忘返。”
  “至于‘洱海的月’,则更具浪漫色彩。洱海的水,清晰透明,微风吹起,碧波荡漾,每当天高气爽之夜,行近洱海之滨,仰望天空,玉镜高悬,俯视海面,地涌银涛,水光相接,万顷茫茫。一轮明月倒映于洱海中,那银盘随波飘荡。这时如果带着心爱之人,泛舟于洱海之中,那月色,那涛声,能不醉人吗?哈哈,哈哈!来,为大理的四大美景,大家干一杯!”
  大家都被吴书记的语言陶醉了,纷纷放下筷子,静听他对大理山水的赞美,连生长在大理的陈若鹃也不禁为吴书记的口才和博学强记而折服。
  秘书科的一位干事说:“听吴书记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呀。”
  陈若鹃:“吴书记真是知识渊博,极富文采,刚才所说的大理的风、花、雪、月四大景致,连我这个生长在这里的人,都没有你知道得那么详尽。”
  吴有序:“过奖了,过奖了,哪有你们这些大知识分子懂得多啊。”
  只有洛伟奇仿佛无动于衷,他脑子里还转着刚才汪大姐说的话:“县招的大师傅菜做得很不错,可以多吃点。反正是公家请客,不吃白不吃。”他非常认真地品尝大师傅做出的每一道美味佳肴。他首先把筷子伸向云南火腿冬笋烩海参,到嘴的海参又软又滑又烫,还没有尝出味道就咕嘟一声入了喉咙,如同猪八戒吃人参果,没吃出味道来。他叹一口气,又挟了一块海参放进口,觉得味道确实好,似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山珍海味。他不客气地吃了不少;他把筷子伸向气锅鸡,锅内的鸡又肥又嫩,骨头都酥了,那味道非同一般,他先撕下一块鸡腿,再撕下一扇翅膀大嚼。不过细细嚼来,觉得比母亲做的气锅鸡似乎还欠点火候;他把筷子再伸向红烧洱海弓鱼。他听母亲说过,弓鱼是洱海特产,身形长瘦,鳞细肉鲜,要经过十多年才能长成一尺左右的成鱼,味道极为鲜美,号称“鱼魁”。唉呀,味道确实太鲜美了!他一筷又一筷,吃了不少。麻辣蹄膀,久违了,真是解馋,又香又软,又麻又辣,他吃起兴来,大块大块地往嘴里送,口中还发出啧啧之声。陈若鹃发现洛伟奇食相不雅,连连向他递眼色。洛伟奇吃得太投入,根本没反应。在洛伟奇把筷子伸向酿客家豆腐的瞬间,陈若鹃猛地一脚踩在洛伟奇的脚背上。这突然袭击使洛伟奇下意识的哎呀了一声。大家都愣住了。
  汪大姐紧张地问:“怎么了,是不是被鱼刺扎着了?”
  第一章 护身符(42)
  洛伟奇:“嘿嘿,不是,若鹃姐怕我吃豆腐过敏,特意踩了我一脚来提醒我。”
  大家忍俊不禁,都笑出声来。
  回家的路上,若鹃批评伟奇说:“伟奇,刚才宴会上,你只顾吃,吴书记说话你一点也不听,而且吃相不怎么样,太不懂礼貌了。”
  伟奇说:“嘿嘿,谁说我没听吴书记演讲的?不过他说的风花雪月什么的,在任何一本有关大理的游览指南中都有介绍,比他讲的还要详尽。再说,已经有人为吴书记的演讲唱赞歌了,还要我这个蠢嘴笨舌的乱插嘴干什么?还有呀,黄师傅做的菜实在好吃,不认真品尝,是对黄师傅劳动的不尊重。根本的问题是,吴书记所摆弄的口头艺术,与黄师傅摆弄的烹调艺术,两相比较,显然黄师傅的烹调艺术比吴书记的口头艺术水平高出太多,我当然把欣赏的重心放在烹调艺术上面了。汪大姐,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汪珊珊笑了笑,没回答,但心里想:“别看这位小老弟平时少言寡语,他脑子清楚得很呢。”
  事后,刘瑞英问金副书记,对陈若鹃印象如何?金副书记说:“谢谢刘大姐的关心,我心领了。不过她对我不合适。其一,她太漂亮,我伺候不起,我想找个过日子的;其二,她文化水平比我高太多,我怕自己总被人家压一头;其三,你没瞧出来吗?她和洛伟奇是一对恋人,我怎么可以硬生生地把人家拆散。”
  ■
  一天早上,刘瑞英起床时忽然发现枕头上散落了许多头发,她心中一惊,立刻来到镜子前梳理头发,却梳下来成把成把的黑发。她“啊”的一声,全身发抖,一屁股坐到梳妆椅上,任由眼泪涔涔而下。她知道,她得了人们常说的“鬼剃头”的病。对于一个时时炫耀自己满头秀发的人来说,这个打击实在太残酷了。
  金云县医院的党支部书记听说是县委书记夫人来看病,看的又是怪病,便招集了内科、外科、妇科的科主任一起给刘瑞英会诊。主任们一致认为这是一种由内分泌失调引起的病,但用什么样药能治好,却莫衷一是,而且谁都知道这位书记夫人非常刁蛮、难缠,所以谁都不想担责任。最后内科主任拍板,决定用激素试一试,而且声明没有把握,十五天为一个疗程,不行再换药,同时声明打激素会刺激食欲,请刘主任注意锻炼身体,以免发胖。用药大约两周后,头发脱落的少了,再加了一个疗程后,头发终于停止脱落,而且在原先掉发的地方又开始长出黑油油的新发,真让刘瑞英高兴。与此同时,她的食欲奇佳,吸收又好,加上常常要出席招待宴会,平时又没有锻炼的习惯,一个多月下来,体重足足长了二十二斤三两,而且相当一部分肉就长在脸蛋上。更让她难以容忍的是,皮肤变得粗糙没有光泽不说,嘴边还长出细而密的淡灰色胡须。大家都发现了刘瑞英的变化,不过任谁也没有表露出来。
  一天,刘瑞英拿了一份以县委名义写的稿子到农艺出版社。大家见是刘主任驾到,纷纷停下手头的活和她打招呼。陈若鹃给刘瑞英倒了一杯茶,说了声:“请主任喝茶。”抬头间,看到刘瑞英完全变样的脸,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说:“刘主任,你的脸怎么……”马上发现自己失言,便把后面想要说的话吞进肚里。
  刘瑞英二话没说,狠狠瞪了陈若鹃一眼,放下文件转身跑出编辑室。大家都在心里说:“陈若鹃,你惹祸了。”
  ■
  事实上,最了解刘瑞英身上变化的,莫过于她的丈夫吴有序,但是吴有序是一个非常有修养的男人,他既不表现出惊讶,也不表现出歧视,依然是那样的体贴和温柔。吃饭时,每当刘瑞英把筷子伸向她最爱吃的气锅鸡时,吴有序总是耐心劝刘瑞英少吃点,因为内中放了药材。吴有序还建议刘瑞英早点起床一道去跑步,可是刘瑞英总觉得身上疲惫不堪,怎能坚持下来呢。
  一次中午吃饭时,吴有序不经意地说:“组织科的卢利华非常关心你,问你为什么突然发胖了?”
  刘瑞英警惕地:“你是怎么回答的?”
  吴有序:“我说,胖有胖的风韵,历史上就有不少美人都很丰满,比如杨玉环……”
  刘瑞英生气地说:“吴有序,你少来这一套,卢利华这个婊子有什么好心。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早就眉来眼去。还借古讽今。”
  第一章 护身符(43)
  吴有序缓缓地说:“这你就不对了,人家关心你,你还恶意伤人。”
  刘瑞英醋意攻心,一股浊气上头,下午上班时径直走到组织科,推开门就大骂:“卢利华你这个婊子养的,你居然当着我爱人的面,说我越来越胖,你是不是想取我而代之。你早就心怀不轨,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莫名其妙的卢利华不知所措,气得大哭。组织科的科长、副科长一起把刘瑞英架出房间,她还在走廊上高声叫骂,其他科室的人,都探出头来看热闹。
  第二天早饭时,吴有序严肃地说:“小英同志,听说你昨天下午去组织科大闹一场,影响可不好噢。为此,我昨晚特意向组织科的科长、副科长作检讨,说我对家属没有教育好。”
  刘瑞英冷静下来之后,也觉得这样闹法有点蠢,但她对吴有序与其他女人之间的关系极度不放心,便说:“老吴,你的意见是对的,我昨天的做法不对,对你的声誉也造成不良影响,对不起了,我向你道歉。但你在年轻姑娘面前是否也收敛一些,不要让人家产生不必要的幻想。”
  吴有序说:“你说得对极了,我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了。不知什么原因,我一说话就有一些姑娘死死地盯着我,真让人不好意思。比如昨天你在组织科刚闹完,群工科的莫菲菲就来找我汇报你的情况,一谈就两个钟头,轰都轰不走。最后还暗示,说如果你再这样闹下去,机关里少说也有十几个姑娘等着接你的班呢。你说好笑不好笑。”
  刘瑞英本来已经冷静下来,但经吴有序这样一激,醋意轰的一声又上了头。她狠狠地说:“吴有序呀吴有序,我还以为你怕我给你丢丑呢,原来不是,你是故意让我去闹,最后达到把我搞臭的目的,你好和我离婚再找个黄花闺女。你休想。我绝对不和你离婚,我就接着闹,闹个鱼死网破。”她又到群工科臭骂莫菲菲勾引她丈夫,同时还骂吴有序如何讨好姑娘,与谁谁谁不清不楚等等。奇怪的是,这么一闹,没有一个人同情刘瑞英,大家反而同情吴有序。
  ■
  公元1957年到了,这是一个火样的年代,青年们个个觉得自己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革命革命再革命,奉献奉献再奉献。这一年,毛主席号召全国人民给共产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顿作风。 一时间,中国的知识分子激动万分,觉得毛泽东不仅是领导中国人民打败国民党八百万军队的伟大统帅,而且是领导中华民族走向复兴的伟大舵手。大大小小的知识分子无不废寝忘食,开动脑筋,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形成了声势浩大的整风运动。
  五月末, 金云县农艺出版社接到县委通知:白天办刊物,晚上搞运动,给党提意见。这里离北京很远,信息反馈很慢,大家一时对这场运动摸不着头脑。李鹏飞、杜一诺和汪珊珊三个人搞了个碰头会,会上大家都觉得运动要搞,但根据以往的经验,不能急。汪珊珊说:“待晚上回家问问我那位,摸摸上面的意图再说。”
  第二天,汪珊珊对李鹏飞、杜一诺说:“我那位说了,这次运动是一次非常重大的阶级斗争,现在是引蛇出洞的阶段。告诉我们的同志,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不要随便提意见,要多说党的好话。”
  李鹏飞说:“这个情况十分重要,咱们分头和大家打个招呼,但话要说婉转些。现在分分工,我找温通融和吴得方,汪副社长找小陈和小洛,老杜找李有根,特别要对老李头严肃些,这个人是炮筒子,搞不好把自己套进去不说,还会连累大家。”
  汪珊珊找来了陈若鹃和洛伟奇,严肃地对他们说:“整风运动就要开始了,你们是我们党培养出来的第一代大学生,将来是我们的接班人,希望你们利用这次整风的机会,好好学习,快快成熟起来。”她又压低声说:“在这次运动中,我希望你们多思考问题,不要随便提意见,要多说党的好话。听清楚了没有?”
  陈若鹃和洛伟奇同时说:“听清楚了”。
  隔天晚上,吴有序派通信员把陈若鹃和洛伟奇请到家里,在会客室坐定后,吴有序说:“今天请你们到家里来,是为了说话随意些。”接着吴有序问:“你们到出版社后生活工作怎么样,同志之间相处融洽吗?”
  第一章 护身符(44)
  陈若鹃:“我们早就习惯了。出版社这个革命大家庭实在太温馨了,人人对待我们都像亲哥哥亲姐姐,工作上互相帮助,出了问题主动承担责任,互相补台。这些哥哥姐姐还轮流请我们各家去做客。你看,我们都胖了。”说到这里,陈若鹃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洛伟奇也嘿嘿傻笑。
  吴有序说:“这就好,这就好,革命家庭嘛,就应该这样。”吴有序又问:“最近我们县要开展整风运动了,你们出版社布置和动员了没有?”
  陈若鹃:“布置了,汪副社长还和我们俩打了招呼。”
  吴有序:“是吗,你说说她是怎么对你们打招呼的?”
  陈若鹃:“汪大姐说:‘整风运动就要开始了,你们是我们党培养出来的第一代大学生,将来是我们的接班人,希望你们利用这次整风的机会,好好学习,快快成熟起来。’她还语重心长地说:‘在这次运动中,希望你们多思考问题,不要随便提意见,要多说党的好话。’要我们牢记她说的话。”
  吴有序转头问洛伟奇:“小洛同志,汪副社长是这样说的吗?”
  洛伟奇嘿嘿一笑说:“我只记得她说过前面的那些话,至于‘不要随便提意见,要多说党的好话’什么的,我没印象。”
  陈若鹃肯定地说:“这些话确实是汪大姐说过的嘛。”
  洛伟奇还是嘿嘿笑着说:“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吴有序打圆场说:“没什么,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事,汪副社长这样说,也是为你们好嘛。”随后他们又聊了些其他事。
  刘瑞英进来过两次,给他们送水果,送茶。她的直觉告诉她,吴有序看陈若鹃的时候,总带着色迷迷的眼神。刘瑞英心里说:“噢,原来你是在打陈若鹃的主意呀,休想。”
  ■
  过了几天,县里开全体员工大会,由吴有序作整风动员报告,他还是无需秘书写稿,即席发挥。报告作得十分生动、十分精彩。
  吴有序一开始就先声夺人:“同志们,前不久,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北京怀仁堂作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讲话。他老人家一面吸着香烟,喝着酽茶,一面滔滔不绝地演说。他劝大家要做志士仁人,帮助党除去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主观主义三种恶劣的作风,以利革命和建设事业的进行。毛主席还特别举出了章太炎先生在晚清时不顾个人安危闹革命的例子,要我们向章太炎学习。”他说话的架势,就像他刚出席了毛主席在怀仁堂的报告会似的。他抽了一口烟继续说:“那么,这个章太炎是何许人也?他就是我国著名的民主革命家、思想家、文学家和大诗人,早年参加过康有为的维新运动。在满清末期是他首先把自己头上的长辫子剪掉的,后来他又参了孙中山的革命运动,推翻了满清王朝。之后,大野心家袁世凯当了大总统,当了大总统还觉得不够过瘾,还要当皇帝。这时候,章太炎到市场上买了一套旧的将军制服,胸前戴满了那么大个的勋章,光着脚站在北京新华门外大骂袁世凯反动。那个时候这样做是要冒杀头的风险呢。当时,好多人好多人围着章太炎看热闹,袁世凯拿他没办法,抓起来也不是,不抓起来也不是,只好封给他一个‘章疯子’的外号。”听到这里,全场活跃,发出由衷的笑声。他吸了一口烟,摆摆手,待笑声静下来又大声说:“毛主席让我们学章疯子,敢于说话,敢于讲真话,帮助我们党改正错误。”说到这里,他的嗓音突地增大,激昂地喊叫:“我们就是要做革命的疯子。”大家热烈鼓掌,满堂喝彩。忽然他话音一转:“但是,我们这里有些同志对这一场运动很不理解,举例说,有一位基层干部对我们的党员同志打招呼说,运动中‘不要随便提意见,要多说好听的话’,这是什么话?这是屁话!我奉劝这位基层干部不要错误估计形势,不要和中央对着干,不要以为家里有某种消息来源,就胆大妄为。弄得不好,给她自己戴上一顶什么帽子,恐怕就不太好玩了。”大家听到这里,哄堂大笑,又热烈鼓起掌来……
  汪珊珊意识到自己被出卖了。回到出版社后,她马上把情况向李鹏飞说了,李鹏飞也急了,想了一会说:“这样吧,今晚你就回家去,明天就不要上班了,先上县医院抽个血,然后在家待上一段时间。对外就说得了急性传染性肝炎,我让我爱人给你补开一张医生证明。这件事不要再让第三人知道。”汪珊珊感激地点点头。
  第一章 护身符(45)
  陈若鹃也意识到自己被耍弄了,回到出版社后,想找汪大姐解释一下,但同志们对她突然变得极为冷淡,都说不知道汪大姐上哪去了。她来到李有根家,看见王秀珍,抱着王秀珍就哭着说:“干妈,救救我,我好怕。”
  王秀珍说:“别哭别哭,有事慢慢说。” 陈若鹃把事情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李有根听过后大骂:“这个王八羔子真不是东西,看我什么时候拿斧子劈了他这个狗日的。”
  王秀珍说:“就知道骂人,你倒是拿个主意呀。”
  李有根想了想说:“我看这样吧,晚上,秀珍带着若鹃到李社长家,若鹃再把情况向李社长汇报一下,让老李拿个主意。”
  到了李鹏飞家, 李鹏飞热情地把王秀珍和陈若鹃让进屋里。陈若鹃又把事情的经过情况给李社长讲了一遍。李鹏飞点点头,轻声对陈若鹃说:“不关你的事。今后小心,尽量少出门,尽量少说话。”
  过了一段时间,似乎事情平息了下来。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
  刘瑞英的肥胖病仍然在发展中,走起路来全身的肥肉一步一颤,多走几步就气喘吁吁,要扶着墙休息一会儿。她听说下关有位藏医可以治这种病,便急不可待地让机关派车送她去瞧藏医。藏医号脉后说无大碍,吃几副中药就会瘦下去,恢复到发病前的样子,只是要求刘瑞英戒口,绝对不能再接触激素。刘瑞英顿时高兴得热泪盈眶,心头一块石头总算下了地。但开出的药方却缺藏红花和雪莲两味药。她让司机开车走遍县城和大理各中药店都买不到。后来机关里一位干事告诉她,这是藏药,只有托人到西藏才能买到。那干事还告诉她,出版社的陈若鹃前些时候也曾看过藏医,藏医开的药方里也有藏红花和雪莲,可以问一下陈若鹃从哪可以买到这些药。刘瑞英让通信员小胡去出版社找陈若鹃,问在什么地方可以买到这两种药。
  陈若鹃说:“这两味药可难找了,藏红花要在西藏才能买到,雪莲就更远了,要到新疆才有。这样吧,我现在的病好多了,我带你去找我干妈,问她还有没有剩下的,如果有就拿去给刘主任入药,如果用完了,就只好请刘主任另想办法了。”
  陈若鹃和小胡一起找到王秀珍,把刘瑞英要治病买不到藏红花和雪莲的事说了。
  王秀珍诚恳地说:“哎呀,看到刘主任病成这样,我都心疼。可惜若鹃的藏红花和雪莲已经全用完了,否则真应该帮刘主任的忙。”
  小胡又问:“能不能告诉我,你们的药是通过什么办法买到的?”
  王秀珍说:“哎呀小同志,这两样药是通过我们老李的老上级马司令员从西藏和新疆弄来的,可惜这位老上级调到别的地方了。请你给刘主任解释一下,好吗?”
  小胡:“知道了。阿姨再见。”
  通信员刚出门,李有根愣愣地冒出一句话:“什么东西,我想起她两口子就有气。不说藏红花和雪莲没有了,就是有也不能给她。”
  王秀珍用手指放在嘴上嘘了一声:“轻声点,人家还没走远呢。”
  小胡回去后对刘瑞英说:“人家说这两味药可难找了,藏红花要在西藏才能买到,雪莲就更远了,要到新疆才有。而且帮他们买药的人也失去联系。”
  刘瑞英大骂小胡:“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连这么小的事情都办不好,将来还能做什么大事。”
  小胡挨骂后心中不服,离去时一边走一边嘀咕:“你为什么不亲自走一趟,人家对你反感透了。”
  刘瑞英听出小胡话内有话,便把他喊了回来:“你刚才嘀咕些什么?”
  小胡:“我什么也没说。”
  刘瑞英:“你人小心大,敢在我面前耍鬼,你是不是想回家跟你老娘磨豆腐?我有办法把你弄来,就有办法把你弄回去。”
  小胡:“小姨,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刘瑞英:“他们到底怎么说的?你一点都不许隐瞒。”
  小胡:“陈若鹃说,这两味药很难找,藏红花要在西藏才能买到,雪莲要到新疆才有。她说她的病好多了,她带我去找她干妈,看还有没有剩下藏红花和雪莲,如果有就拿去给刘主任入药,如果用完了,就只好请刘主任另想办法了。”
  第一章 护身符(46)
  刘瑞英:“陈若鹃的干妈是谁?”
  小胡:“她干妈是出版社李管理员的爱人王秀珍。”
  刘瑞英:“你往下说,后来又怎么啦?”
  小胡:“陈若鹃把我带到王秀珍家,王秀珍说,看到刘主任胖成这副模样,她十分心疼,又说可惜陈若鹃的藏红花和雪莲已经全用完了,否则真应该帮刘主任的忙。我又问:‘能不能告诉我,你们的藏红花和雪莲是通过什么办法买到的?’王秀珍说:‘药是通过我们那口子的老上级马司令员从西藏和新疆弄来的,可惜这位老上级调到别的地方了,地址没有留下。请你给刘主任解释一下。’我说:‘知道了。’我刚出门,就听到李管理员骂了一句。”
  刘瑞英:“他骂什么?”
  小胡:“我怕你听了不高兴。”
  刘瑞英:“你照实说。”
  小胡:“李管理员说:‘这个刘瑞英是什么东西,我想起她两口子就恶心。不说藏红花和雪莲没有了,就是有,我宁可用来喂大肥猪,也不能给她这个狐狸精。’小胡恨刘瑞英,便借李有根的口加油加醋骂刘瑞英。”
  刘瑞英:“李有根真是这样说的?”
  小胡:“没错,向毛主席保证。”
  刘瑞英:“你可以走了。”小胡走了以后,刘瑞英牙关紧咬,想了很长时间。
  ■
  1957年6月上旬,中共中央下发关于组织力量打击右派分子的红头文件。同时《人民日报》发表以工人名义写的《这是为什么?》的社论,发出了“蛇已出洞,开始打蛇”的信号。全国轰轰烈烈开展了大规模的反右派运动。
  金云县地处边陲,文人不多,高级知识分子就更少,敢大胆给党提意见者更是“凤毛麟角”。无论吴有序和其他主管干部如何着急,金云县的右派分子还是抓不到几个,只抓到一个中学男老师,一个小学女老师,和一个老中医。
  6月下旬,金云县委接到地委的红头文件,严厉批评了金云县委领导运动不力和右倾思想,文件还说,凡有人群的地方,就分左、中、右,右派分子大约占知识分子中的百分之一、二、三。该文件还总结了别的县的运动经验,特别提出要注意一些人过去有过的右派言论……
  金副书记在全县科以上干部会上传达了这个文件,吴有序还在会上作了检讨,随后让大家发表意见。不过看得出人人正襟危坐,谨小慎微,害怕不知什么时候,一顶右派帽子会落到自己头上。正在大家沉默不语之时,突然刘瑞英站了起来,举着一叠油印件说:“这是我县农艺出版社陈若鹃、洛伟奇攻击我们党的材料。主要内容是:一,攻击我党不关心少数民族人民的生活,说解放都快六年了,但白族百姓仍然生活在触目惊心的贫困中;二,说我们的干部没文化,不懂政策;三,攻击我们党的民族政策,说我们鼓动少数民族多生孩子,造成白族人民生下许多痴呆儿;四,说当地人还在刀耕火种,过野蛮人的生活,而干部不闻不问,等等。现在把这个材料分发给大家。请大家讨论,看是不是右派言论。如果需要看原件,请到党委办公室查阅。”刘瑞英最后强调:“这是内部文件,看完收回,内容不得外传,这是党性问题,谁泄露了其中的内容,谁自己负责。”
  到会干部大都不认识陈若鹃和洛伟奇,大多数人认为既然是党委办公室下发的材料,当然这个材料党委是研究过的。如果材料中列举的确有其事,那么陈若鹃和洛伟奇岂止是右派,反革命分子的帽子都有资格戴了。其他党委成员都以为党委成员在开会研究这个问题时,有意不让自己参加,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看到材料后都不置一言。农艺出版社的李鹏飞、杜一诺对这个材料有不同想法,觉得陈若鹃和洛伟奇给上级反映情况,就是有点过头,也不能定性为右派言论,这里面有名堂,但没有看过他两人写的信,不敢贸然发表不同意见。
  最后的处男 2
  第二章 阿贡道长(1)
  晚饭时,吴有序对刘瑞英说:“小英同志,你未经党委同意,擅发文件,是非组织活动,你就不怕党委追究这件事?”
  刘瑞英:“书记同志,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和别的党委成员通过气?”
  吴有序厉言正色地:“你为什么不先和我通气?”
  刘瑞英:“涉及到你心中的小美人陈若鹃,能和你通气吗?”
  吴有序:“你……”他把筷子一甩便离开餐桌。
  刘瑞英:“敬爱的吴书记,你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别以为你是第一把手就了不起,你每次作报告时信口开河,胡吹八吹,以为就没有人收集整理你的材料吗?”
  晚上,李鹏飞和杜一诺一起来到金副书记家。金副书记一见到他们便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还窜来窜去。我知道你们是为陈若鹃和洛伟奇的事来的。实话告诉你们,党委研究他俩的事时,连我都没让参加。现在党内生活极不正常,据我所知,在中央,省、军级干部当右派的已不止一两个。看在咱们以前在一个部队工作过的交情,建议你们少管闲事。”金副书记在送他们两人出门时,轻声对李鹏飞说:“两人都救下来很难,见机行事,争取救下一个吧。”
  回去的路上,杜一诺对李鹏飞说:“老李,我看陈若鹃和洛伟奇这件事有点不妙。”
  李鹏飞说:“岂止不妙,太可怕了。这两个小鬼是我亲自上云南农大挑选的,当时一个是党支部委员,一个是团支部书记。到我们社后,工作勤奋不说,还特别听话,又有文化。这封写给党委的信,有什么错。人家诚心诚意帮助党,现在却反咬一口。如果这两个人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他们家里交代。” 李鹏飞说着说着就伤心地抽噎起来。
  杜一诺看了看左右,然后说:“老李,冷静点,咱们还有其他办法吗?”
  李鹏飞摇摇头:“都想过了,他们搞突然袭击,根本不和我们打招呼。”
  “能不能偷着给他们报个信?”
  “开玩笑,他们俩早就被监视起来了。”
  ■
  第二天上午,金云县全体公职人员到县委礼堂开大会。礼堂舞台上面早已挂上巨大的横幅,上面贴有“金云县党政机关揪斗右派分子大会”的大黑字,台上摆了一排桌子,坐着县委和政府主要领导干部,台前放了两个话筒。参加大会的人员按时到会。
  陈若鹃和洛伟奇接到通知后准时来到会场。他俩从人们凝重的神情中,看出这个会议的严肃性,但都以为批斗右派分子这件事与自己关系不大。他俩都不是喜欢出头露面的人,所以就选了个很靠后的座位。奇怪的是,当他俩坐下后,马上有四个身体特壮的小伙子分坐在这排座椅的两头。这件事也没有引起他俩的特殊感觉。
  上午9时整,党委办公室的王干事来到话筒前,试了一下话筒的声音,然后说:“请大家安静。现在宣布会场纪律:一,一切行动听指挥;二,不许交头接耳;三,不许喧哗吵闹;四,遇有阶级敌人破坏坚决打击。”
  刘瑞英来到话筒前,声嘶力竭地宣布:“金云县批斗右派分子大会现在开始,把右派分子陈若鹃和洛伟奇揪出来。”刘瑞英话音刚落,那四名大汉立即从两头向陈若鹃和洛伟奇走去,揪起陈若鹃和洛伟奇就往台上推。毫无思想准备的陈若鹃,听到刘瑞英喊自己名字时,先是不相信,后是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一个霹雷在头顶上炸开。她自小丧父丧母,是祖母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从记事的时候起,她就是祖母的掌上明珠,虽然家里不算富裕,但在祖母无微不至的照料下,从来没有受过一丝委曲。小学是在教会学校度过的,教师们大多是信奉基督教的信徒,教人以诚信、爱人和奉献,从来没有人骗过她、吓过她。解放后,她学习了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懂得了应该“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她也学习过刘少奇主席的《共产党员的修养》,懂得“对一切同志、革命者、劳动人民表示他的忠诚热爱,无条件地帮助他们,平等地看待他们,不肯为着自己的利益去损害他们中间的任何人”。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无法理解,一种恐惧、悲伤、愤怒与无助的意识绞合在一起,只感到做人的信念像大雪崩那样坍塌。洛伟奇的反应则有很大的不同,他自幼就经历了家庭的变故,看见过爷爷家和姥爷家映红半个大理的那场大火,遭遇过家庭从巨富到赤贫的剧变,感受过从尊贵跌落到卑贱的悲哀。虽然平日里少言寡语,但脑子清醒,临危不惧。他被架着往前走时,首先感觉到的不是上千群众呼口号所发出的巨大声浪,而是两位壮汉架着他往前走时指甲掐在肉里的疼痛,他立即想到,若鹃姐也必然是疼的,便大声说道:“前面两位大哥同志,请你们手下留情,别把我若鹃姐掐疼了。”架着他的一个大汉说:“你还真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死到临头,还关心你的情姐姐。”洛伟奇说:“谢谢你提醒,我现在还有一口气。”
  第二章 阿贡道长(2)
  待到陈若鹃和洛伟奇被揪上舞台,群众喊出了更强的口号声。刘瑞英对着话筒大声问:“陈若鹃、洛伟奇,你们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行吗?”
  陈若鹃眼含泪水,紧咬嘴唇,一言不发。
  洛伟奇大声回答:“嘿嘿,报告刘主任,我不知道。”
  刘瑞英:“我现在问你,今年春天,你和陈若鹃有没有到白露乡体验生活?”
  洛伟奇:“嘿嘿,报告刘主任,去过。”
  刘瑞英:“严肃点,不许‘嘿嘿’、‘嘿嘿’的。”
  洛伟奇:“嘿嘿,报告刘主任,我很严肃。‘嘿嘿’、‘嘿嘿’是我的口头语,一时改不过来。”洛伟奇现时的态度确实是非常严肃的,因为生怕自己一时回答错误,对自己和若鹃姐不利,所以比现在的大学毕业生考试、论文答辩还要认真、紧张。洛伟奇认真紧张的样子却让参加会议的群众觉得他像个呆子,把个呆子打成右派,不免让人觉得滑稽,有的人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
  刘瑞英:“我问你,你们在白露乡体验生活时,有没有给县党委写过信?”
  洛伟奇:“嘿嘿,报告刘主任,写过。刘主任在电话里还表扬了我们,说我们的信写得好。”
  刘瑞英:“你们在信里有没有说‘这里解放都快六年了,但白族百姓仍然是触目惊心的贫困’?”
  洛伟奇:“嘿嘿,报告刘主任,说过。那里的老百姓确实十分贫困,冬天没鞋穿,吃不饱饭……”
  刘瑞英不待洛伟奇讲完,又接着问:“你们在信里有没有说白露乡人人都是文盲,干部不讲政策?”
  洛伟奇:“嘿嘿,报告刘主任,说过。那里的老百姓确实没文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信里说全都是文盲有点夸张。因为白露乡里有一位七十多岁的阿贡爷爷,他认识一些汉字。至于说到干部……”
  刘瑞英又打断洛伟奇的话接着问:“你们在信里有没有说白露乡的白族人之间结婚生下许多痴呆儿?”
  洛伟奇:“嘿嘿,报告刘主任,说过。那里的痴呆儿特别多,对着人就会嘿嘿傻笑,伸手问人要吃的,都是近亲结婚造成的……”
  刘瑞英接着问:“你们在信里有没有说过,金云县和昌祥县两边的干部都不想管,造成白露乡生产方式落后,到现在还刀耕火种,过野蛮人的生活?”
  洛伟奇:“嘿嘿,报告刘主任,说过。但信里不像刘主任那样说的……”
  刘瑞英不待洛伟奇讲完就大声说:“同志们,他们已经承认了自己有攻击党、攻击社会主义、攻击党的民族政策、攻击广大革命干部的右派言论,他们的罪行是严重的。下面就请广大革命群众对他们的反动言论进行批判。”
  洛伟奇:“嘿嘿,报告刘主任,我的话还没有讲完呢……”
  许多人都争先恐后上台发言。发言者拿着预先准备好的发言提纲,充分发挥想象力,无限上纲,痛打落水人。
  下午,李有根头戴解放帽,身着解放军军服,胸前挂了二十多个勋章、军功章、解放全国纪念章,光着脚,手拿一瓶烧酒,蹲在县政府门口。他“咕噜”一声喝下一大口酒,就大声嚷嚷起来:“你们到底是不是共产党员?两个小娃子刚分配我们县,屁股还没有坐热,你们就要把人家打成右派。前些日子你们还表扬他们的信写得好,今天就说他们的信是大毒草,你们对得起谁呀……”又“咕噜”一声喝了一口酒又说:“不要以为我们都是好欺负的,把我们看成阿斗。我们不干,今天不给个说法,我就不走了……”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喷得满天飞。显然老李头已经愤怒到极点,但居然一句脏话都不带,说明他是有备而来。
  县机关的干部和周围的老百姓听到嚷嚷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跑出来看热闹。县政府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金副书记看到这种情况,马上骑自行车到出版社找李鹏飞。
  金副书记说:“老李,李有根大闹县政府你知道吗?”
  李鹏飞惊慌地:“不知道,确实不知道。”
  金副书记严肃地说:“你们社还觉得不够乱吗?上午才把你们的陈若鹃和洛伟奇揪出来,下午李有根又大闹县政府,还有人揭发你们汪珊珊装病躲运动。一些人正想把你们出版社打成反革命小集团呢!你是不是想当这个小集团的头头?你看着办吧。”金副书记说完转身离去。
  第二章 阿贡道长(3)
  李鹏飞飞也似的赶到县政府,二话不说就拉着李有根往回走。李有根还愤愤不平地说:“李社长,你别管我,不闹个明白我不走。”
  李鹏飞说:“这场运动是毛主席亲自指挥的,你闹得明白吗?”
  李有根一听毛主席三个字,就像听到咒语似的,立即蔫了下来。对解放军指战员来说,毛主席代表方向、明灯和胜利,一句“为了毛主席,冲啊”,战士们就视死如归,向前冲去。李有根听说是毛主席老人家亲自指挥这场反右斗争,心头更加沉重。他悲伤地说:“李社长啊,若鹃和小洛子是多令人稀罕的好孩子啊,人心都是肉长的啊,怎么说整人就整人,平白无故就把这样好的人打成坏人呢?这个世界还有没有王法啦?才入城几年啊,怎么说变就变了啊……”他越说越伤心,失声痛哭起来。
  李鹏飞不说话,任由自己的眼泪往下流。
  ■
  第二天继续召开批斗陈若鹃和洛伟奇的大会。刘瑞英批斗会上宣布:“从外调中又发现了洛伟奇新的罪证:原来洛伟奇是漏划大土豪、大地主,证明他的右派言行有深刻的阶级基础。”群众的革命情绪更加高昂,踊跃发言,大喊口号。洛伟奇看了若鹃一眼,发现一夜不见,若鹃姐瘦了许多,脸色苍白,神情委顿,仿佛换了个人。洛伟奇心中充满爱怜和悲伤。他不懂,为什么这莫名其妙的灾难会降落到自己和若鹃姐的头上,他和若鹃姐从来都没有做过一件伤害别人的事啊!特别是若鹃姐,走起路来都十分小心的一个人,又怎会得罪什么人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洛伟奇忍不住了大喊一声:“我要发言!”他嗓音洪亮,盖过了话筒发出的声音。
  刘瑞英声嘶力竭地说:“你现在没有发言的权利,你要老实听取革命群众的批判。”
  洛伟奇大声说:“如果真理在你这边,为什么怕我发言?”刹那间,整个礼堂静了下来。洛伟奇转身对着主席台说:“吴书记,金副书记,我现在还是个共产党员,能不能让我讲几句话?”
  吴有序朝金副书记点点头, 金副书记说:“你有什么话就对着话筒说吧。”
  人们都以为洛伟奇要求发言是为了给自己辩护,刹那间全场鸦雀无声,人们竖起耳朵想要听他的辩解。
  洛伟奇走到话筒跟前,愣了一会儿神,说道:“嘿嘿,你们都上当了,这封信是我一个人写的,陈若鹃同志一点都不知情。不信我可以从头到尾把信的内容给大家背诵一遍,保证一字不差,连标点符号都算上。同时你们也可以查字迹。”
  金副书记说:“你在写信前和陈若鹃同志商量过吗?”
  洛伟奇斩钉截铁地:“没商量过。”
  金副书记说:“那么为什么信上有她签名?”
  洛伟奇:“那是我模仿她的签字。”
  金副书记说:“为什么你要写上她的名字?”
  洛伟奇:“人多力量大。”
  金副书记说:“为什么把她的名字写在前头?”
  洛伟奇:“她是我姐。”这时台下已经有人发出笑声。
  陈若鹃忽然说:“伟奇,你想干什么……” 洛伟奇转头间,忽然发现血顺着若鹃姐的裤腿往下流出,鲜红的血在舞台的地板上漫开。
  洛伟奇打断陈若鹃的话说:“金副书记,我的问题可不可以留在以后再说,救人要紧。陈若鹃同志现在大出血,鲜血流了一地。”
  台上台下的人都站了起来,一齐往陈若鹃看去。
  刘瑞英还要对着话筒说话。金副书记抢在前头大声说:“救人要紧,快,来人啊,把陈若鹃送医务室。”
  ■
  这段时间,最春风得意的莫过于刘瑞英。因为在这样大型的群众运动中唱了主角,所以心里头常常涌起一股莫名的畅快。她时不时在想:“如果没有我刘瑞英,这次运动能够在群众中掀起如此巨大的革命浪潮吗?如果没有我刘瑞英,金云县能够完成上级交给的揪右派指标吗?如果没有我刘瑞英,上级单位能派人到金云县学习取经吗?当然,美中不足的是没有拿住陈若鹃,但在群众中已经把陈若鹃搞臭,而且暴露出陈若鹃身体上的巨大隐患,我看你吴有序还敢不敢再招惹她。”更令她感到高兴的是,最近听在昆明的同学王亚妮电话说,由于上级机关缺少妇女干部,上头有破格任命她作省委妇女部长的意图,妇女部长就是副局级噢。她还听王亚妮说,由于吴有序在运动中领导不力,有右倾情绪,上面正考虑把他降为副县级使用。如果真是这样,一个上升,一个下降,她和吴有序的距离就拉大了。我看你还敢不敢在我面前摆谱?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前不久有人从昆明给她寄来了藏红花和雪莲,吃了一段时间以后,效果非常明显。瘦下去十多斤不说,黑而密的青丝又回到她的头上。只是皮肤还不能恢复到先前的细腻和光泽。
  第二章 阿贡道长(4)
  隔天,刘瑞英又去找藏医,问为什么吃了开的药,还是没有恢复到先前的样子。藏医给过脉后说:“从脉象看,你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我在开药时就交代清楚,要你戒口,我这里是藏医,特别强调戒口,戒口是什么意思你不会不明白吧。你就是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刘瑞英说:“我确实没吃错东西呀。”
  藏医说:“你吃了。肯定吃过动物激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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