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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耐庵-绝代奇才

_5 孙昌宇(现代)
  随着话音,只听船尾橹桩之上“簌簌”一响,那缠着的鞭梢如灵蛇脱蜕,倏地滑了下来,蓦地,“呼呼”一阵激响,眼前仿佛陡起了一道乌黑的闪电,那根骇人的长鞭在眼前一晃,倏然不见。
  接着,只见北岸上呼延镇国身影疾动,犹如鹰隼掠空,在堤坡上一闪,早已失了踪影。
  施耐庵不敢怠慢,操桨急划。好在他自幼长在水乡,撑船荡桨倒也对付得过。此时,渡船离着北岸仅有一、二丈远近,不多时便靠上埠头。
  五个人弃舟登岸。施耐庵爬上高高的堤坡,不觉回头伫望。
  花碧云走上一步,轻声说道:“施相公,时辰不早,明日便是施家庄园群雄大会之期,还是早些上路罢。”施耐庵点点头,结扎好了衣襟鞋带,与花碧云、金氏一家三人一齐向汪家营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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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乡场新聚群雄惊异变 梁山旧事孤女誓苍天
  群雄聚会之期将近,施家婶母所在那所大庄园内,戒备森严,壮汉肃立。
  季氏婆媳早已回避。正厅坐着红巾军大龙头刘福通和吓天大将军张士诚。
  只见红日当空,流云焕彩,已是午牌时分,还不见施耐庵出来揭开那箭囊的奥秘。
  刘福通此时心中纳闷,从昨日起,他便听说施耐庵与花碧云连夜出走,还带走了两名贴身的女红巾!难道是解拆不出那古怪文字,害怕当众出丑,躲了起来;还是另有世外高人觊觎这稀世奇珍,连同施、花二人一起劫走?否则,为何时辰早过,还未见他们回来?正在犹疑之时,只见把守大门的一名红巾军弟兄奔进门来,喜孜孜地禀道:“大龙头、张头领,花旗首、施相公他们回来了,还带回来老少三人,即刻便到。”
  话音未毕,只见花碧云、施耐庵引着三个百姓打扮的人走了进来。
  花碧云行过帮中大礼,禀道:“太师父,弟子与施相公奔波两日,寻来了拆解箭囊奥秘的林下高人——东台县的金老伯!”
  厅上、院内的人众一听,数十双目光一齐射向立在当院的金克木。刘福通、张士诚一见,连忙走下座来,欣喜万分地一把扶住金老,一叠连声地说道:“金老丈林下高人驾临,俺们绿林莽夫何以克当!”
  金克木谦让坐下。施耐庵安顿下小凤姊弟。花碧云一面含泪讲了两位女兵殉难经过,一面将那红绸小包双手郑重地递给了金克木。金克木站在厅口,双手战战地解开丝绦,露出了那个箭囊。此时,满厅满院鸦雀无声,只有金克木掀动丝绸的声音。
  蓦地,只见金克木仰起白发苍苍的头,老眼中饱噙热泪,嗄声叫道:“花九弟,你的在天之灵鉴谅,俺金克木今日可要将你藏下的这绝世之秘大白于天下了!”接着,他奔上两步,抚着花碧云的肩膀,惨声说道:“好侄女,你、你、你不是花九叔的女儿,你那‘父亲’的祖上,乃是一位更大、更叫人景仰的大英雄!”
  花碧云不觉大惊,忙问:“老伯,小女子的父亲他是——”
  这时,刘福通见金克木悲不自胜,连忙掇过坐椅,说道:
  “老丈休忙,坐下慢慢地讲。”
  金克木慢慢坐下,噙着老泪讲了一个故事:
  二十八年前一个风雪交加的晚上,位于广南道钦州境内的一派大山之中,两个人影冲风冒雪,匆匆来到一道十分荒僻的山谷,两个人衣衫条条褛褛,满身血污。原来,那个黑瘦汉子名叫宋靖国,白皙俊俏的汉子便是花九,两人都曾是抗元义军的战士。最后一战,元朝梁王的铁骑击溃了这支唯一还在抵抗的义军。两个人从积尸累累的战场逃出来,一路风霜,千里奔波,来到了这混沌未辟的深山。
  那宋靖国胸腹都受了刀伤,此时早已喘息难续,气血衰竭。二人来到一株千年古木之下,宋靖国喘喘地说道:“九弟,我走不动了,俺要歇歇。”
  花九一听,忙将他轻轻扶到树下,给那早已溃烂的伤口上了点草药,然后让他静静地躺下。
  此时,只有山风呼啸,松涛如雷。那宋靖国忽然伤口一阵剧痛,大叫一声,气喘吁吁地挣坐起来,颤声说道:“九弟,俺,俺只怕不行了。你过来,俺有件事要告诉你!”
  花九双目含泪,说道:“大哥,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俺花九也不离开你!”
  宋靖国道:“傻瓜!你不能死,你要、你要活下去。俺还有件大事要拜托你。”
  花九道:“大哥吩咐,小弟万死不辞。”
  宋靖国点点头道:“俺有一桩天大的心事,要由你去完、完成。你知道,在集合义军之时,俺曾经派人四处寻找,寻找当年梁山泊好、好汉的后、后代,可、可是——”猛地一阵呛咳,他嘴角渗出了鲜血。花九忙道:“大哥,你歇着吧!”
  哪知宋靖国一把抹去嘴角血迹,忽然双目灼灼,精神陡长,讲道:“不用了。你听俺讲。可是直到义军离开淮河,向南败退之时,派出的人才陆续回来。好在他们终于找到了梁山泊一百零八位好汉后代的下落,并且约好了重新聚义的时间和地点,谁知就在此时,蒙古骑兵把俺冲散,义军也节节败退,蒙古人天下已定。俺见约会无望,便将梁山泊好汉后代们的姓名与近日的所在都记在这张白绢之上。”
  说着,他用颤抖的手从怀中掏出一幅白绢,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梁山好汉后代的姓名、诨号、年龄、住址。宋靖国凄切地说道:“俺实指望有朝一日,再聚群雄,重振水泊,光复山河!把星落云散的梁山后代请上忠义堂,再排座次!可是谁知苍天不佑,竟然不能了此宿愿,真叫俺死不瞑目!”
  说到此处,他便将那白绢颤巍巍地捧给花九,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说道:“花九,好兄弟,在俺临死之时,只剩你一个人在俺身边,这件未了的遗愿只有托付给你了。你要把它保存在举世之人都发现不了的秘密处所,要以性命和兄弟们的如山义气担保,不能让官府知道,不能泄漏一丝机密,你能答应俺么?”
  花九早已热泪纵横,伏地泣道:“大哥,小弟粉身碎骨,誓保这张秘密名册永世不为人知,直到世上再有大英雄出世的那一天。”
  宋靖国频频点头,一阵头昏,喘声大起,吃力地说道:“九、九弟,俺代一百零八位梁山后代谢过你了!如、如果你,你再回淮、淮南,找、找到俺、俺的女、女儿,就、就托你抚、抚养了……”
  说毕,一口鲜血狂喷而出,宋靖国瞑目长逝。
  两年之后,那花九变易形貌,乔装成一位山林樵夫,怀中揣着宋靖国郑重托付的那幅写着一百单八名梁山英雄后代名单、住址的白绢,不知遭逢了多少艰难险阻,过了多少危隘难关,躲着元兵铁骑,一路潜行,终于找到了一个极秘密的去处,将那写着绝世大奥秘的白绢深深埋藏,直到一切安排得举世之人无法寻觅之后,抽身直奔淮南一带,寻访宋靖国的遗孤。
  此后,花九牢记宋靖国的嘱托,找着宋靖国的遗孤,尽心尽力抚养着。那女孩儿自幼离父,也只当花九果真是她的生身父亲,两人相依为命,直至这女孩儿长大成人。
  忽然有一天,花九心中动念,他想:那埋藏在极秘密去处的绝世大奥秘——写着梁山一百单八名后代下落的白绢,乃是宋大哥的一桩遗愿。这秘密虽然藏得神鬼莫知,只有自己一人晓得,但是,万一自己遭逢不测,或是老病而死,这桩绿林大奥秘便要成为千古疑案,岂不要误了大事,辜负了宋靖国大哥的谆谆嘱托?
  想到此,他便将一柄珍藏的犀角箭囊揣在怀中,来到东台县境,寻着了一个雕匠师傅,将那藏着白绢的去处刻了下来。
  金克木滔滔不绝地讲到此处,忽地戛然而止。此时,满厅一片阒寂,众好汉早被金克木这个故事深深吸引,一个个听得如醉如痴。
  忽地,人丛之中响起了嘤嘤哭泣之声,众人转头一齐向那发出哭声的地方看去,只见花碧云眼泡红肿,双肩微搐,直哭得如梨花带雨,弱柳临风。她拭一把泪眼,走到金克木面前,抽泣着说道:“老伯,那宋靖国——小女子的生身父亲,他到底是何人?”
  金克木道:“好侄女,十余年前你养父花九兄弟找俺雕刻箭囊之时,俺也曾问起过这桩事。他沉吟了半晌,才告诉了身边养女的来历,当时俺一听,惊得眼都直了。好侄女,你不是寻常人的后代,你是一位真正的旷世奇人,古今无匹的大英雄的后代!”金克木讲到此处,爱抚地摩娑着花碧云的秀发,呐呐地讲道:“二百余年前,这位旷世大英雄做下了轰轰烈烈的骇天大业,为抵抗异族侵凌立下了殊勋伟绩,可是到了楚州任上,竟然被无心肝的昏君奸相一杯鸠酒夺了性命,铸成一桩千古奇冤,终身遗恨!从此,英魂杳杳,黄泉泣血,令多少血性男儿,江湖义士冷泪沾巾!”
  金克木这一席话说得如此明白,凡是到过勾栏瓦舍,听过讲史说话的人,都早已听出了这位旷世无匹的大英雄是谁。不过,此刻人人都难以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一个个心动眉耸,思绪如潮。
  花碧云忽然一头跪倒,哽咽着对金克木说道:“金老伯,多谢你,多谢你将小女子的身世告诉了我!”说着,她忽地抽出腰间长剑,手臂一振,只见寒芒一闪,“唰”地从头上削下一绺秀发。她旋即纳剑入鞘,双手捧着那一绺乌黑的青丝,仰天祝祷:“不肖裔孙女宋碧云祷告上天仙佛,过往神灵,白莲圣母:此身忝为英雄遗孽,忠良后代,生当这鬼魅横行、豺虎当道之世,倘不能以满腔血根除强暴,以一柄长剑恢宏‘替天行道’大业,愧对祖辈泉下英灵,无颜作绝世大英雄及时雨宋江的后辈!从今往后,若有玷辱英名,亵渎高义的举止行为,一领残躯,有如此发!”
  满厅群豪默默地望着这摧人肺腑的一幕,一个个耸然动容,不觉豪气勃发。
  忽然,大厅左角响起一个人的叫声,“兀那金老丈,罗嗦了这半日,这箭囊上的绝世大奥秘为何只字不提!”
  金克木抬头一看:原来这叫喊之人乃是一个身着油腻腻盐贩子眼色的壮汉,是吓天大将军张士诚部下。一句话不打紧,刹时提醒了满厅群豪,一时间嘁嘁喳喳,响起了争吵议论之声。此前,众人被金克木的娓娓叙述吸引,浑忘了刻在箭囊之上那绝世大奥秘的事,此刻有人一语点出,众豪杰猛然惊觉,立时三人一堆、五人一伙地围了起来,一个个心情急迫,攘臂挥拳地磋商起来。
  有的道:“唉,俺只道这箭囊上的大奥秘,乃是一桩泼天大的财富,谁知开了个大大的玩笑!一百零八个男女姓名,找到了有个鸟用处?”
  有的道:“笨驴!古语道:网络天下英雄,便可南面称尊,有了江山,还愁那几把鸟金银?”
  有的则叹气摇头:“唉,梁山后代未必便个个都是英雄,再说,天下之大又到何处去寻觅他们?即或找到,倘若是个残手瘸足、懵懂老妪,又打他娘的鸟天下?”
  满厅上正自嘈嚷,只见刘福通、张士诚二人早已攘袂而起,几乎同时跃到金克木的身边,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四目灼灼逼人,对望了一眼之后,一齐对金克木道:“金老丈,速速将那绝世大奥秘的拆解之法告诉俺!”
  金克木镇定自若,左手一捺长须,对刘、张二人说道:
  “两位壮士要那拆解之法何用?”
  刘福通道:“俺白莲教红巾军立志推翻元室暴政,救百姓于倒悬,愿将这一百零八位梁山后代邀至麾下,共图大业,请老丈帮衬!”
  张士诚横了刘福通一眼,说道:“老丈,俺张士诚豪气干云,立志做当今的‘及时雨’宋江,倘若得了这一百单八条猛虎,俺便能南面为王,做出那些水浒好汉们想做而未能做成的大事业,老丈若是将那绝世大奥秘讲出,俺奉你做个逍遥大魔王!”
  话音未落,潘一雄早跃身奔上,厉声说道:“这箭囊乃出自俺红巾帮手中,旁人休想染指!”
  这一声厉喝,撩出盐贩队中一条大汉。只见他枣木大棍一摆,逼向潘一雄,怒目大叫:“前辈大英雄留下的绿林宝籍,人人可以得之,你这小白脸在此耍什么鸟威风!”
  二人怒颜相向,疾目对峙。满厅中立时也响起一阵兵刃的“叮当”之声,刘福通手下的红巾帮好汉与张士诚带来的那队盐贩打扮的豪客倏的各各跳开,立时分成两个营垒,刀棍并举,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就在此时,忽见金克木一把挥开刘福通、张士诚,对满厅豪杰环视一遍,说道:“众位壮士休要相争。这奥秘拆解之法乃是在小老儿肚里,便是杀得血流成河,无有小老儿一句话,也是白争斗了一场!”
  一句话点醒众豪客,大家款款地收起了家伙,一齐凝望着金克木。金克木点点头道:“要想小老儿开口,须听俺一句话。”
  那王擎天大叫道:“金老丈有话早讲!”
  索元亨心中不忿,一根枣木大棍当厅拄得“梆梆”乱响,厉声吼道:“兀那金老儿休要托大,快些将这箭囊上的古怪秘密道出,倒也罢了,哼哼,一个古董匠人,再要做张做致,俺便劈头一棍,抢了那箭囊便走!”
  张士诚低斥一声:“元亨,休要撒泼,静听金老丈说话!”
  索元亨气哼哼站过一旁。只见那金克木慢慢走上两步,对索元亨点点头道:“这位兄弟说的不假,俺金克木只不过是一个下三滥的古董匠人,二十余年来,为着养家糊口、生儿育女,守着一把雕刀,在元人暴政下做了半世顺民,于蒙古长刀下当了半世猪狗!不过,蒹葭之中亦有芝兰,尺湫之内常伏蛰龙!你把俺金克木忒也小觑了!”说毕,他忽地一个转身,“蹬蹬”数步跨到大厅中央,左手扯开束腰丝绦,右肩一溜卸下那件灰蔫蔫的长袍,霎时露出一件扎缚精当的团花英雄氅。
  满厅豪杰猛觉双眼一亮,齐齐抬头望去,一个个惊讶得伸出舌头半晌缩不回来。只见那金克木此刻银须飘飘,双目如炬,一张紫棠色的脸庞上刚气凛凛,花白的长眉在眉棱骨上簌簌耸动,浑不似那个伛腰偻背、萎琐龙钟的模样,眨眼之间变成一个豪气横溢的绿林老英雄。真个是体如松、气如虹,叉手掀髯,朗声笑道:“呵呵,休道众位难识俺金克木本来面目,便是那些朝廷鹰犬、衙门公人日日盘查,夜夜窥伺,二十余年来,也未曾瞧破俺金克木的来历!当世之中,有谁知道:蛰伏在小小东台县那爿刻字铺里一个不入流品的古董匠人,便是当年梁山泊大寨掌印大匠、有名的‘玉臂匠’金大坚的六世裔孙,一个曾为报国宰相文天祥刻过帅府大印、替抗元义军首领宋靖国写过讨贼檄文的朝廷钦犯?”
  听了这一席掷地有声的话语,满厅豪杰惊喜交加,啧啧嗟叹。索元亨黑脸泛红,悄悄躲入人丛。施耐庵则心中暗暗称奇:怪道在那通榆运河道上,这老儿一眼便识破了脱脱乌孙肚上绑着的铁锅,却原来是一条深藏不露的大虫!自古藏锋敛迹、大智若愚,乃是圣人所难,这金克木二十余年韬晦之计,直至今日才露行藏,委实是不可思议。
  宋碧云双手轻挽裙带,晶莹的泪光在眼眶中闪灼。她望着金克木那苍劲慈祥的面容,不觉感慨万端,疾趋两步,行了一个大礼,对金克木道:“好老伯,侄女愚鲁,未识尊颜,今日能一睹家父当年患难知己,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金克木含笑扶起,说道:“侄女!当年你花九叔从钦州回来,便在俺那刻字铺里躲过追兵。后来他藏好你父亲的那幅白绢,也是俺为他出的主意:将那藏宝之处刻上这犀角剑囊。
  你想,倘是一个寻常的雕匠,又哪里能受如此重托!”
  一只小小箭囊,竟然有许多周折。满厅豪杰一听,不觉一齐点头。
  金克木环视了满厅豪杰一眼,慢慢举起那只箭囊,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桩大秘沉埋二十八年,如今天厌元廷,群雄并起,该是它显露之日了。不过,小老儿在拆解大秘之前,还须立个规矩。”
  眼见这金克木抖出了真情,众豪杰哪个还敢违拗;一齐叫道:“金老伯英雄前辈,绿林泰斗,有何吩咐,俺们一体照办。”
  金克木道:“这箭囊上所刻的乃是当年梁山义士共同遗愿,只有梁山好汉后代可以与闻绝世奥秘。小老儿有幸看过那张白绢,今日便要在此将已在绢上的梁山后裔指明!待到小老儿点一个,被点之人便请站过一边!”
  这一变故突出意料,满厅豪杰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这金老儿将要点到何人。
  只见金克木先到王擎天跟前,说道:“这位好汉可是叫王擎天,先居润州,后迁淮南?”
  王擎天道:“正是,老丈敢莫是当地里正?”
  金克木笑道:“不是。俺要告诉你,梁山好汉矮脚虎王英便是你的先祖!”一句话把王擎天说得呆了,少顷,他不觉喜得抓耳挠腮,眉飞色舞,大步登登走入当厅。
  金克木又踱到索元亨面前说:“兄弟不说俺也知道:足下是梁山大寨急先锋索超好汉的裔孙。”
  索元亨听了,喜得一拍后脖颈,撂开枣木大棍,与王擎天站到一起。金克木几步走到施耐庵面前,打了一躬,说道:“施相公,令堂叔施元德祖上一脉,乃是梁山左军金眼彪施恩遗绪,亦算得上英雄后代,也请站了过去。”
  施耐庵见他言之凿凿,不由不信,拔步站到了王擎天肩下。金克木对宋碧云笑道:“侄女乃梁山造反班头骨血,自然是当仁不让了。”
  宋碧云点点头,也站到了施耐庵身旁。
  金克木又踱到潘一雄面前,微笑着打量一阵,说道:“这位英俊少年可是名唤潘一雄?”
  潘一雄心中一动,自幼听人言道:梁山一百单八将中无人姓潘,难道俺也如宋碧云一般,是哪一位好汉托人抚养的异姓遗孤?想到此,他忙问:“老丈,请将俺祖上真实大名赐告。”
  金克木摇摇头道:“兄弟休急,待俺将原委详告。你的祖上果然也与梁山好汉有一点瓜葛。”
  潘一雄忙道:“那是哪一位英雄?”
  金克木道:“不是英雄,乃是一位英雄的小舅子!”一句话说得满厅群雄呵呵大笑。潘一雄怒道:“兀那老儿,休要取笑!”
  金克木正色道:“非是取笑。兄弟祖上,乃是梁山右军头领病关索杨雄妻子潘巧云的幼弟。杨雄在翠屏山将妻子缚树剖心之后,怜念妻弟幼小,事后将他接上梁山,抚养成人。”
  盐贩队中有人笑道:“哈哈,原来是个淫妇的内侄孙子,怪道长得色迷迷的!”
  潘一雄一听,不觉满面通红,拔剑便要奔去寻斗。金克木一把拦住道:“既然足下与梁山沾亲带故,也不妨站了过去。”
  潘一雄只好收剑入鞘,讪讪地站到了当厅。
  金克木想了想,转身对刘福通、张士诚道:“二位大龙头,恕小老儿直言,二位与梁山好汉并无瓜葛,只是小老儿听说:
  那梁山右军正将赤发鬼刘唐与船火儿张横两位好汉的后代中,曾分别有一支南迁颖州与泰州,倘若二位自认有血食之亲,亦请站到当厅。”
  刘福通、张士诚二人也不置可否,大咧咧地站到王擎天上首。点完七个人后,金克木正要说话,忽听得屋瓦上“箭簌”一响,无声无息飘下一个人来,灵猫般几步便移到金克木面前,‘唧唧”笑了两声,说道:“兀那老儿,连这些冒充胡混,切皮不联肉的人物都点了,竟忘了俺这响当当的正角儿,你也太过惫赖!”
  金克木低头一看,不觉大喜:“怎么,你便是灶上虱时不济?!当年你远祖鼓上蚤时迁为娶媳妇,偷了俺远祖的一串珠翠做聘礼,不想今日兄弟相逢!”说毕,哈哈大笑,将时不济推到王擎天一队中去。
  此时,站在一堆的八个人凝望着金克木,不知这鬼老儿还有何种花招。只见金克木佛一拂袍袖,慢慢踱回去,正襟危坐在太师椅上,掐指说出一番话来:“八位好汉既与梁山前辈均有瓜葛,今日之事便以忠义堂规矩以作区处。想那梁山英雄义重如山,宁失天大功劳,不伤兄弟义气。为使这箭囊上的奥秘不致泄漏,俺只告诉一位壮士,请八位共推一人,俺与他拆解!”
  众人愣了一阵。还是王擎天口快,抢先说道:“既然宋碧云旗首乃是当年梁山寨主血裔,这秘密又是她生父传下,俺推她独领这武林奥秘。”
  余下六人不觉齐声赞好。
  金克木点点头,吩咐施家下人摆设香案,然后拿起那个红绸小包,郑重地递到宋碧云手上,口中念道:“万世绝秘,此日拆解;先祖遗业,唯勤勿懈;英风不泯,泽被江海!”
  宋碧云神态肃穆,长跪聆教。满厅群雄一个个屏息凝神,只有刘福通、张士诚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神色变幻,表情复杂,搓手蹀躞,思谋着对策。
  宋碧云喃喃地复诵完那六句偈语,跃身站了起来,缓缓地走到正厅上首的香案前。此时,几个施家小厮早已将香案布置妥当,只见蜡炬高烧,香烟袅袅,案头上摆好了三牲祭礼,两个女兵手托红漆条盘,满斟着九杯佳醪,侍立一旁。
  宋碧云从条盘内端起一杯酒,转身凝望着王擎天等一众八人,那张端丽的脸庞上显着异样深沉与庄严的神采,两道纤纤秀眉微微抖动,长睫毛掩映下的一双眸子衬着晶莹的泪光,闪射出缕缕中人欲醉又令人敬畏的光芒。
  她举杯说道:“八位梁山血裔眷属请了!有道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九个人区区之数,尽管不能与当年梁山泊义军轰轰烈烈的气势相比,但是,只要大义常存,雄心不泯,重振绿林,替天行道,除暴安民的抗元大业总有一日可成!”
  说到此处,她略顿一顿,忽然右手高举酒杯,左手握着剑鞘,腰肢略略一动,那柄长剑竟然脱鞘飞出,待到堪堪飞至面门,她张开嘴轻轻咬住剑柄,紧接着左臂微弯,伸出食指擦着寒芒森森的剑刃一划,那白皙娇嫩的皮肤上立时渗出了殷红的鲜血。接着,她牙齿一松,那柄长剑忽地坠下,“铮地一声堪堪地插入了剑鞘。
  做完这一切,宋碧云将左手食指平伸在右手端着的酒杯之上,让那鲜血一滴滴落进酒杯。在那清晰可闻的“滴嗒”声中,她高声说道:“众位梁山血亲,小女子不才,忝为梁山前辈寨主宋江之后,既蒙众位推举,小女子今日便要以盟主身份,请众位兄弟在此歃血盟誓!请八位壮士端起酒来。”
  两个女兵端着条盘,依次走到王擎天等八人面前。王擎天等八人一一取杯在手,拔剑沥血。
  宋碧云见八人都已歃血举杯,立时高声诵道:“大块如盘,大义如山,我九人既忝列为梁山好汉后代,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立志恢宏祖宗大业,替天行道,矢志抗元,情同手足,永不相叛。神明鉴察!”
  王擎天等八人随着宋碧云一句句诵完,仰头饮干了杯中血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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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烛影红裙书生添豪兴 刀光剑气女杰寄肝胆
  宋碧云瞧着众人饮毕,微微欠身,右臂划一道弧圈,手腕轻抖,将杯中酒奠了一半在香案前的地上,然后一饮而尽,掷杯叫道:“金老伯,请过来。”金克木将酒杯放回条盘,踱到了宋碧云身旁。
  此时,满厅群雄不觉竦然。在这厅上伫立了半日,就等着这一刻,那箭囊上古怪文字的拆解大法,立时便要见分晓,那藏着一百单八名梁山后代下落的白绢立时便有着落!尽管早已约定,这奥秘只能由宋碧云一人知道,但是这满厅群雄都不是等闲之辈,他们觉得,既然躬逢此次盛会,必然可以探得一点消息。即便从金克木、花碧云的眼神举止之中,也多少可以窥探出些许奥秘。
  只见金克木走到宋碧云身旁,两人竟悄悄耳语起来,嘁嘁切切,细如蚊蚋。那金老儿一边指手划脚,一边絮絮耳语。宋碧云则听得聚精会神,频频点头。满厅群雄屏息敛气,摄住心神,耸耳倾听。无奈那声音太过微弱,又哪里听得清片言只语。至于两人神情脸色更是变幼莫测,难以捉摸,有几个急性之人想要走近偷听,碍在成约在先,傍人窥伺在侧,耽心激起众怒,哪里敢轻率举足?
  此刻,那吓天大将军张士诚神情烦躁,早已难以按捺。此人自幼行走江湖,胆大包天,凭着一身精湛武功与过人胆识,一条贩盐船,一柄镔铁杵闯遍了泰、海、扬三州二十二县,使一班无法无天的绿林枭雄、江洋大盗俯首归诚,一向颐指气使,挥洒豪放。今日为着那小小一个箭囊,竟在这花厅上痴痴地等了半日。他强按下心头烦躁,静静地等待时机,只盼有人率先发难,自己便招呼手下一拥而上,夺了那箭囊,劫了那金克木或是宋碧云便走。
  此刻,刘福通亦是半喜半忧。喜的是,适才金克木倡议由宋碧云一人独领那古怪文字的拆解大法,群雄均无异议。想那宋碧云尽管是当年梁山泊寨主宋江的裔孙,但眼下却已投靠到红巾义军的麾下。自己身为红巾帮大龙头,宋碧云身为帮中旗首,获悉那拆解奥秘的大法之后,岂有不向自己禀报之理?一想到察知那白绢藏匿之处以后,便可按图索骥,派人四出寻访梁山后代。一旦将这一百零八名英雄罗致到红巾军中,还愁大业不成?
  不过,眼看离开乌桥镇大营有日,四周强敌环伺,军中群龙无首,一旦有事,后悔何及?想到此处,他不觉忧心如焚,那一双深邃的眸子凝神注视着金克木与宋碧云,恨不得立时便能知道那桩大秘密,然后挟着这绝世秘宝凯旋回营。正在满厅群豪焦虑等待之时,忽见那金克木一把掀开宋碧云,向前走了几步,倏地站住,直瞪双目,嘴唇蠕蠕抖动。忽地双目发直,口泛白沫,大叫一声,“砰”然一响,直僵僵地倒在当厅。
  这一骤变,实在大出群雄意外。众人正要一拥而上,只见宋碧云双手一挡,含笑说道:“众位好汉,这金老伯自幼患有癫痫之疾,只因连日奔波,惊吓劳累,加之适才拆解这箭囊上的古怪文字,耗神过度,旧疾突地复发。只须调养数日,便可痊愈。”
  众人舒了口气。忽听有人高叫:“兀那宋旗首,箭囊上的古怪文字可曾拆解明白?”
  宋碧云沉静自若,说道:“大哥休要急躁,这箭囊上的奥秘精深莫测,岂是一时可以拆解?”说着,她转向刘福通、张士诚道:“二位大龙头,拆解奥秘尚须时日,两支义军岂可多日无主?休要为了区区箭囊,误了抗敌大计,请两位大龙头先将众兄弟带回驻地,只待那古怪文字拆解明白,小女子便向二位禀报详情,他日再聚群雄,重摆香案,与天下好汉分享这举世瞩目的武林奥秘!”
  一席话直说得满厅群雄目瞪口呆,大扫兴致。只听刘福通扬臂说道:“宋旗首瞻念大局,言之有理,红巾帮的弟兄们随我回返乌桥镇老营!”说毕,袍袖一甩,率着红巾军众好汉奔出庭院。
  张士诚眼看手下弟兄群情汹汹,兀自犹疑。他望了望躺在地上两眼呆瞪的金克木,又看了看冷然兀立的宋碧云,情知此刻若要行蛮,只怕也得不到那绝世奥秘的拆解之法,甚至还会失了吓天大将军的身份!想到此,他对宋碧云冷笑着说道:“宋旗首,想必你也知道俺张士诚的名头。今日奥秘难解,的确令人失望。不过,只要有人得了这拆解之法,当今世界,便休想瞒过俺吓天大将军!”说毕,怪啸一声,率着那队盐贩打扮的汉子扬长而去。
  此时,闹哄哄的花厅上霎时变得圆寂无声,只剩下宋碧云、金克木、施耐庵三人。
  有顷,只见躺在地上的金克木手脚动弹,双目闪动,蓦地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施耐庵一惊,奔过去便要扶持,哪晓得那金克木纵身站起,一边拍打着衣襟上的灰泥,一边笑道:“施相公,小老儿此刻已然好了!”
  施耐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待动问,金克木却整理好衣衫,继续说道:“施相公,小老儿与群雄有约,此刻要与宋家侄女去拆解那箭囊上的奥秘了。请施相公与俺在这庄院内寻一处僻静密室,再由宋家侄女派两名女军把守,万万不可泄漏机密。还要烦请施家兄弟替宋家侄女换上一套家常衣服。一待拆解了箭囊奥秘,俺与她便再不惊动别人,夤夜抄小路奔走,直赴乌桥镇大营,也不便告辞了。”
  说毕,携着宋碧云的手悄悄然步进了后花厅,对宋碧云道:“想不到小老儿一条拙计,连施相公也给骗过了!”这一夜,施耐庵一边命人给金克木、宋碧云送饭送水,一边清理着散漫在书桌上的书册典籍,季氏娘子已经派人来催促及早安歇,他仍然久久难以入睡。
  此刻,夜阑人静,万籁俱寂,施耐庵不时踱到窗前,凝望后园内亮着灯火的秘室凝思。
  秘室门外,老槐偃蹇,竹影婆娑,从窗隙闪出的灯影之中不时内过红裙裙角,那是两个正在巡视的女兵在严密警戒。
  施耐庵伫望着这一切,心中思绪缕缕,不能自已。自从那日在乌桥镇观澜阁水榭上与宋碧云相叙,直到嗣后发生的一切,渐渐使他对宋碧云由同情而敬重,由敬重而佩服。倒不是因为他知道了宋碧云乃当年梁山大英雄宋江的后代,而是从耳闻目睹、亲身经历的点点滴滴之中看出了这个草莽女侠的英风豪气、博大胸襟。
  此前,他也曾为自己不能参与最后拆解箭囊秘密而引以为憾。此刻,他忽然觉得,那宋碧云沉毅果决,金克木城府深邃,必是有极重大的原因才如此行事,自己一介寒儒,无须参与如此重大的机密。他只盼着二人及早将那箭囊上的奥秘拆解明白,为抗元义军的大营增添一百零八名生力军。
  想着,想着,他抬头往那密室一看,不觉怔住。密室内的灯光早已熄灭,冷冷的星光之下,只见屋门已然上锁,那在院中巡视的两名女兵也失了踪迹!
  施耐庵正在惊疑,只见季氏娘子秉烛走进书房,说道:“相公,金老丈与宋旗首他们已走了多时,该早些安歇了吧。”
  施耐庵答应了一声,尽管一切都早已预料,此时,他依然满腹惆怅,最后望了一眼那黑影笼罩的密室,随着季氏娘子走出了书房。
  次日,施耐庵又一个人踱进书房,想起那记载着一百零八名梁山后代下落的白绢。那幅白绢上记载的,不仅是一百零八位搅乱元室江山的出山猛虎,更其紧要的是,为后世绿林传下了万世不斩的薄天义气、豪侠心肠与威武不屈、富贵不淫的高风亮节!
  想到此处,他提起案头狼毫,饱蘸浓墨,写下了一行文字:“八方共域,异姓一家。天地显罡煞之精,人境含杰灵之美。千里面朝夕相见,一寸心生死可共。其人则有英雄子孙、三教九流、猎户渔人、屠儿村姑,或村朴,或风流。日月常悬忠烈胆,江湖中领袖班头。”
  写完,他掷笔而起,正欲走出书房,忽然,书房门“吱呀”一响,随着一阵窸窣的衣裙之声,一个倩影悄然闪入。施耐庵抬头一看,不觉又惊又喜,面前婷婷立着的便是那“飞凤旗”旗首宋碧云!
  他忙欠身道:“宋旗首去而复返,不知有何见教!”宋碧云微笑不答,轻曳裙角踱到案头,拿起施耐庵刚写下的那首墨迹未干的文字,默诵一遍,猛地转身说道:“施相公,小女子去而复返,乃是有一事相求,不知相公愿意俯允么?”施耐庵道:“宋旗首,只要是晚生办得到的,定效微劳。”
  宋碧云将那张文字放到案头,俯首弄着裙带,款款言道:
  “夜黑风高,路途坎坷,小女子想请相公送我一程。”
  施耐庵一听此言,不觉微感惊讶。想这宋碧云身为红巾军一旗之首,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心不发颤眼不眨,此刻夜行赶路,为何却胆怯起来?他沉吟片刻,心中一动:哦,是了,想这宋碧云毕竟是女流之辈,这白驹场一带路径生疏,必是怕孤身夜行,迷失了方向。想到此,答道:“主人送客,乃是常理,晚生遵命便是。”说毕,他匆匆收拾好案头笔墨,披一件外盖衣服,结扎停当,随着宋碧云出了施家庄院。
  二人出了村子,度桥穿林,匆匆向西疾走,那宋碧云脚头稍快,一路走在前面,浑不似路径生疏的模样。施耐庵见她埋着头只顾赶路,也顾不得问些什么,只得默默地跟在她后面急急奔走。
  约摸走了十来里地,那条大道忽地分出岔来,路边隐隐现着一尊黑乎乎的石碑。宋碧云走到那路碑跟前,突然驻足。她待施耐庵走近,忽地转过身来,一双朗目倏然放出奇异的神采,久久凝视着满腹狐疑的施耐庵。
  施耐庵心中纳罕,默默地站在她面前。心中想道:这个行迹古怪的女子,此刻又要作什么呢?
  宋碧云凝神睇视了施耐庵一阵,灼灼的目光渐渐收敛。她仰起头来,清丽的脸上又笼上一层冷峻的神色,仿佛面对着第一次见面的陌路人,冷冷地问道:“施相公,你为何要跟着我?”
  施耐庵大出意外,忙答道:“不是宋旗首要晚生送行的么?”
  宋碧云依旧冷冷地问道:“那——你知道我要你来作什么?”
  施耐庵不知所以,讪讪地答道:“晚生,晚生哪里知道宋旗首的心中之事?”
  宋碧云抬头审视着施耐庵的脸色,说道:“施相公不知道小女子的心事,可小女子却知道你此刻在想些什么!”她绕着那路碑踱了两步,忽然停住,背身说道:“相公此刻心中在想:‘为了拆解那桩绝世的武林奥秘,我施耐庵陪着一个女子涉险犯难,闯过龙潭虎穴,可这个忘恩负义的古怪女子,竟然片言只字不肯泄漏,真真岂有此理!’施相公,小女子猜得对么?!”
  施耐庵忙答道:“晚生决然没有此种心思!”
  宋碧云忽地抿嘴一笑,说道:“施相公是否有此种心思,小女子已不想再深究!有件事也许你未曾料到:此刻,小女子要把拆解那箭囊上奥秘的大法告诉你!”
  施耐庵闻言惊诧莫名,他连连摇手退避,说道:“不,不!晚生一介寒儒,怎敢与闻那绝世大奥秘?宋旗首休要泄漏天机!”
  宋碧云长叹一声,脸上又恢复了那无嗔无喜、无怨无怒的神态,说道:“施相公,你说得好!这是天机。不过,如今天时未至,机遇难逢,江湖凋零,群雄无首。小女子思虑再三,觉得当世之中,只有将这桩秘密传给你或许还会于绿林义士有些用途!而且小女子早已拿定主意,除了我与金老伯外,你便是最后一个知道这桩绝世大机密的人!”说着,她一声轻啸,路畔草丛中“簌簌”一阵响动,早走出两个身着红巾红裙的白莲教义军女兵来。
  宋碧云朝那路碑一指,吩咐道:“夏霓、冬梅,将那桩物事打开。”两个女兵应一声,将那红绸包放到石碑顶端,解开活结,一方红绸霎时摊开,中间赫然露出那把犀角箭囊。
  宋碧云拿起那把箭囊,紧紧贴在胸前,眼底闪射出无限眷恋的神色,久久地摩娑着。蓦地,她左手高举起那柄箭囊,右手拔剑出鞘,双目向天,凝然兀立,仿佛一尊雕像。
  两个女兵一齐惊呼:“旗首,休要毁了这柄箭囊!”宋碧云默然不答。忽然,她左臂微抖,将箭囊高高抛上虚空,右手长剑抖起一圈寒光,只听得“叮当”乱响,箭囊被斩成碎片,纷纷落入路边通榆河中,一桩泼天大秘密,就此永远沉溺水底,随着那折戟沉沙,多少年月之后,化进了浩瀚的大海!
  两个女兵待要去抢,却哪里来得及?施耐庵注视着宋碧云的一举一动,心下骇然:为了这柄箭囊,多少人忧思焦虑,多少人窥伺觊觎,多少人抛头洒血?如今大秘尚未公诸于世,竟然毁于一旦。这个女子的行事为人,委实是叫人难测心机!
  宋碧云默默地注视着古运河那平缓而浑浊的流水,直待细碎的涟漪渐渐消失,她才慢慢地回过头来,冷艳的脸庞上掠过一抹沉静而决绝的笑:“可惜么,施相公?那箭囊碎了,那桩绝世大秘也随流水去了!可是,小女子是不会后悔的。”说着,她还剑入鞘,微微轻抖的手指摩娑着短裙裙裾,仿佛强压心头的激动,聚集纷繁的思绪,短裙轻罗的窸窣声伴着琤琤的话语同时响起:“是的,这世上有许多秘密,墨写的、刀刻的、铜铸的,或藏之高阁,或埋入深山。然而,那箭囊上的绝世大秘,溅着比这滔滔河水还要浩瀚的鲜血,聚着比这秋风流萤还要渺冥的英魂。在这四处豺虎、鱼龙混杂之时,血写下的大秘是不能留在世上的,那会溅上更多的血!”她抬起揉搓红裙的双手,紧紧地捂在心口,那圆凸的胸脯又在绣襦的薄薄绫子下急骤地起伏,呐呐说道:“不能啊,血写的大秘是不能留在世上的,只能留在心里!”说着,她倏地又掣出腰间的长剑,注目凝视着剑刃上那冷冷四射的寒芒,说道:“只能用这颗耿耿难泯之心,用这柄复仇的长剑,去了却夙愿,告慰列祖列宗泉下英灵!”
  古运河呜咽似泣,衰草摇风絮絮如诉,在一派凛人的沉寂中,宋碧云的话音更其凄切悲愤:
  “可是,枪林箭雨之中,没有不死的英雄。一旦血洒疆场,心也就要死去,长剑——也会锈蚀的。”说着,她猛地回过头来,对施耐庵行了个大礼,一字一顿地说道:“施相公,还记得《御批千家诗》中那四句藏头警句么:‘义师起复败,莫怨兵不精,剑与笔两绝,唤醒举世人!’只有你博古通今,无帮无派。心藏绝世大秘,寻访梁山后代,激励绿林豪情,书写千秋功罪。小女子寄望相公一支巨笔,满腹大才了!”
  施耐庵摇头叹道:“晚生空有满腹文墨,却解拆不开箭囊上区区四个文字,谬奖有嘉,真正是愧对天人!”
  宋碧云点点头道:“是的,那四个字是无法用典籍去解拆的,古往今来,也绝不会有这样的文字!只有亲身经历过先辈们浴血苦斗的情景,亲眼看到过梁山泊那寄托着造反梦想的山川形胜的人,才能拆解得开这旷世大秘,才能体会出这四个字的无涯深意!”说毕,她轻咳一声,嗓音清亮地一字字诵道:“梁山之阴,蓼儿洼之北,三株老槐之下,第七座石窟之中,藏着那幅记载一百单八名梁山英雄后裔下落的白绢!”
  说着,她朝那石碑一指,只见上边赫然刻着八个大字:“往北,山东;往西,淮南。”宋碧云再次凝神注目,对施耐庵说道:“施相公,路已在你脚下,愿你好自为之。”说完,她久久凝视施耐庵一阵,忽地腰肢一动,轻啸一声,携着两个女兵飘然隐入了烟霭笼罩的丛莽。
  施耐庵心绪如流,久久默立,这一切都发生在顷刻之间,令人来不及品味。
  忽然,耳旁仿佛幽幽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施相公,小女子盼着你以一支巨笔,为古往今来的‘草寇’们立传翻案!”他猛地从沉思中惊觉,抬头一看,只见飞鸟惊林,流云如马,眼前哪有宋碧云的踪影?
  他望着空寂的大地,喃喃吟道:
  “梁山之阴,蓼儿洼之北,三株老槐之下,第七座石窟之中,藏着那幅记载一百单八名梁山后裔下落的白绢。”
  此时,远远的林隙间仿佛闪动着一抹飘飘红裙,施耐庵霎时豪气勃发,紧一紧衣衫鞋带,大踏步登上去梁山泊的黄尘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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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宴名园顾逖飞柬帖 闯淮安枭雄设奇谋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首元人小令,乃是七百年前一位词人所作。元朝英宗硕德八刺当政年间,监察御史张养浩感慨朝廷腐败、民生凋敝,吟成了这一首千古绝唱《山坡羊·潼关怀古》,真可谓慷慨悲歌,字字惨痛。然而,彼时正值元朝气数未尽,燕都城里,遍地金紫,秦淮河上,溢脂流红,朝野上下只顾得纸醉金迷,歌舞升平,浑不觉偌大锦绣江山内囊子早空了下来,哪里顾得上去理会这区区一首曲词?
  时移世易,未曾过得一个甲子,这元朝的大政竟然被一个词人不幸而言中,元顺帝尚未从绮罗丛中醒转,十八座军州早已烽烟陡起、刁斗处处,黎民百姓熬不住暴政淫虐,揭竿而起,成吉思汗、忽必烈精心构筑的元室宫阙豁喇喇早塌了几个殿角,已然是风雨飘摇了。
  此时正值元顺帝至正十五年仲春季节,地处京杭大运河腹地的淮安府城里,店铺冷落,游人稀疏,早已不似往昔的繁华喧阗。这一日傍黑时分,守卫南门的元兵正要关上城门,叵料可可儿闯进一个人来,只见他青衿芒鞋,风尘仆仆。一领皂布直裰大襟撩起,斜斜地漫挽在腰间,头上梳一个盘龙髻子,胡乱系一方汗渍斑斑的头巾,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朝两个把门的将士拱一拱手,大咧咧地便要踅进城门。
  两个门卫望了望天色,已然是暮蔼四合,月上柳梢;再瞅一瞅眼前这个汉子,竟是如此托大,不由得怒从心上起,吼一声,抢上一步,齐刷刷“铮”地拔出了腰间长刀。
  也难怪这两个门卫如此动怒。须知自从至正初年白莲教首韩山童中原起事以来,大河以南早已成了鏖兵的疆场,元廷一夕数惊,风声鹤唳,把那本来就十分严酷的禁令又加了几分,什么寻常百姓不许自铸铁器,十人以上不准聚会,没有官府帖子不许穿州过府等等。至于“流贼”出没的都道府县,一律实行宵禁。这淮安府正处江淮腹地,又是白莲教“乱党”“流窜”京畿的咽喉重镇,几年前便已颁了朝廷明令:城门迟启早闭,辰时开关,酉正闭关,军民人等错过了时刻,一律不准出入。就是此刻单独在街衢巷陌行走,一旦查出,轻则拘押罚了钱谷,重则视为“乱党”一刀剁倒在辕门。此刻,眼见这汉子不仅犯了禁令,而且兀自风风火火地径直闯关,两个元兵早气得虬须直竖,那两把寒气森森的蒙古长刀已然劈上了他的头顶。
  那汉子也不退避,缓缓地抬起右臂,呼吸之间忽地攥住了那欺得较近的门卫的手腕,左手在蒙满尘垢的脸上抹得一抹,刹那间双目暴睁,低低地喝了一声:“巴图鲁,认得俺么?”
  这一抓、一抹、一喝,倒叫那元兵征得一怔,仔细打量了眼前这汉子一番:只见他生得黑矮墩实,灶君般的黑脸上倒卧着两撇浓眉,左眼下一颗肉痣上还缀着长长的一绺汗毛,煞是惹眼。这元兵不看便罢,这一看竟似那经了霜的荞麦秆儿,霎时矮了半截,脊梁上沁着冷汗,嘴里兀自哆哆嗦嗦地嘟囔:“你是、你是吓……吓……”
  另一个元兵走了上来,吼一声:“管他是黑是红,犯了禁条便须吃俺一刀!”说话间长刀已然冷森森剁了过来,看看就要斩上脑门,这元兵猛觉着手臂一麻,耳边猛然轰轰地响起一阵呵呵怪笑:“乖乖,敢来撩虎须?”只见那汉子双臂轻轻一送,两个元兵仰八叉瘫倒在城墙边。
  漫说是两个小小的兵卒,便是元朝的满廷将相,以至九五至尊元顺帝妥欢帖木儿,一见了眼前这条大汉,也须大大地吃上一惊。这闯关的汉子不是别人,乃是搅乱了元朝半壁江山的一条大虫,有名的“吓天大将军”张士诚。此人原是海州的一名盐贩,几年前趁着元廷失道,群雄蜂起之际,振臂一呼,啸聚淮扬,驰骋江南,不数年打下了整整半个江浙行省。此的,这个绿林魔头不去吞州并府,却只身来到这淮安城,不知又要弄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乱来。
  两个元兵一旦认出张士诚,魂灵儿早已出窍,哪里还敢罗唣,一叠声求道:“吓天大将军要逛逛俺这小小淮安府城,俺们哪敢盘问,敬请尊便,敬请尊便。”
  张士诚拍了拍双手,低声喝道:“哼,你们不问俺,俺倒要问一问你们:近日来这城门可都是你们两个把守?”
  两个元兵连忙答道:“正是,正是。”
  张士诚道:“可曾见一个面庞清瘦、庄户人打扮的中年秀才从此处经过?”
  两个元兵一听,不由得面面相觑,半晌开不得口。每日从这城门路过的人少说上百,中年读书人只怕也象那过江之鲫,哪里记得这许多?唉唉,这吓天大将军只怕今日吃错了药,没的偏要打听个什么读书秀才作甚?
  那胆大的元兵呐呐地答道:“大王爷爷,小的委实记不住你寻问的这个人,要不俺满城打听打听,改日给你老人家捎个帖子罢。”
  张士诚哼了一声,跨上几步,一抓抓住两个元兵的头皮,吼道:“放鸟屁,记不起来,俺便扭下你们这两颗驴头来!”
  这一抓仿佛套上铁箍,两个元兵立时钻心般疼了起来。忽然,一个元兵叫道:“大王爷爷放手!”
  张士诚闻声松了手。那元兵一边揉着头皮一边赔着笑道:“亏得大王爷爷这一抓,触动俺脑里的机括,倒真的记起一个人来,模样儿极似大王说的那副形态,仿佛是两日前进的城门。不过,小的看过他的护身关防,名字叫个什么张二。”
  张士诚一听,点点头自语道:“这就是了。”说着,他忽地以手加额,呵呵大笑三声:“哇哈哈,施相公慢走,俺张士诚到底寻着你了!”笑毕,也顾不得望一眼呆瞪瞪瘫在城墙根上的两个门卫,两脚登登地搅起一溜黄尘,刮风也似地大踏步奔进了城门。
  话说这淮安府城西街北头,有一处极幽静清丽的园林,名唤“耸碧院”,乃是唐朝名臣第五琦任江淮盐铁租庸使时所建,经过历朝州府职官加意经营,真个是廊榭通幽,曲院风荷,亭台如画,屐痕留香。有几个儒雅风流的府吏更在园内广植常青花木,使得一个小小的园子益发葱茏满目、处处绿荫,令这“耸碧院”的名头佳誉远播,尽管比不上苏州的拙政、扬州十二桥,却也别有一番情趣。近几年来,江淮一带连年荒旱水涝,加之战乱频起,干戈不息,大队剿“贼”的元兵铁骑时时过境,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雉尾毡盔的莽将,今日狼来,明日虎去,好端端的一处园林,成了呼幺喝六、揸拳试马的场所,把个“耸碧院”糟蹋得不成样子,就连那淮安知府李齐也只好摇头叹息。
  谁知无巧不巧,正在这位黄堂知府慨叹之时,半月前却意外地遭遇了一桩小小的喜事。一位大大有名的风流名士驾临淮安,此人姓顾名逖,雅号遐举居士,祖籍兴化县,乃是李知府当年会试中进士的好友,两个人同科同榜,又同时中在一甲二十名之内,这次顾逖卸了浙江嘉兴同知,进京交割,顺路专程拜访同年老友。李齐直喜得眉欢眼笑,立时命人整治好那“耸碧院”,张灯结彩,洒扫庭除,把那小小园林布置得花团锦簇。连日来在园内飞流觞、续华章,把手叙旧,诗酒唱和,嘉宾美酿,雅士名园,这一番小小的宴集,不愧为淮安城内这些年月里少有的盛事。
  聚会到了第三日,那顾遐举突地变得闷闷不乐起来。李齐心中诧异,询问端倪。顾逖叹道:“年兄哪里知道:如今世道浇离,天下汹汹,你我将来都不知道葬身何处!此刻把酒临风,金樽对月,可惜缺了一位海内独一无二的慷慨悲歌之士与你我一起披发长吟。”
  李齐忙道:“年兄说的可是那名满江南的风月主人倪元镇先生么?”
  顾逖连连摇头:“倪瓒只会唱他那些‘十年一觉扬州梦’的柔靡之音,哪里比得上此人的气概恢宏、嵚奇磊落!年兄枉为江淮子弟,难道没有听说过那词章惊鬼神、胸襟揽六合的耐庵居士钱塘施彦端么?”
  李齐一听,禁不住眉目耸动,忙问道:“下官局处小邑,竟不知天下有如此异人,真个是懵懂颟顸,也不知这施耐庵居士现在何处?”
  顾逖拈须笑道:“这个不难,听说他早已离了钱塘,隐居在兴化白驹场老家,晚生一纸书信,当可克日相见。”
  李齐大喜,连忙叫人搬来文房四宝,顾逖撸袖挥毫,立时修下书信一封,知府衙门的快马立时便送往兴化。
  谁知左等右等,一直等了十天,那施耐庵却是杳如黄鹤,不要说他的影子,便是回函也未见一封。把李、顾二人一腔兴致都浇冷了。那李齐暗想:只怕这施耐庵未必是什么嵚奇磊落的雅士,担着这名士的架子,竟然如此不通人情。而顾逖心下却嘀咕道:未必淮南一带又起了战乱,把个施彦端隔在兴化,无缘赴会?
  就在两个人心中七上八下之时,却出了桩异事。这一日,李齐见顾逖闷闷不乐,特地又在“耸碧院”整治了一席华宴,招集淮安城内有脸面的绅衿耆儒作陪,替那遐举居士消除羁旅之愁。又破例地请了丽春馆内新聘的有名歌妓小帘秀度曲助兴。新月初绽,竹影婆娑,珍肴罗列,粉黛环围。众人为顾逖劝了几巡酒,李齐便唤上乐班上堂演戏。只见那小帘秀果然名不虚传,罗衫乍乍,锦裙轻荡,莺声燕语,抖云肩、舒翠袖,唱了一阕〔双调·夜行船〕:
  “驿路西风冷绣鞍,离情秋色相关。鸿雁啼寒,枫林泪染,付与旅愁一片。
  丈夫有泪不轻弹,都付与关山。苏台景物浒墅关,月下倚棹曾看。野鸥水边萧寺,乱云马首吴山。”
  众人渐渐听得入港,猛听见园门那边响起一阵嘈嚷之声,一个衙役踉踉跄跄地奔进园来,伏地禀道:“启禀老爷,海州参将董大鹏大人驾到,此刻人马已然到了园门。”
  李齐一听,不觉疑窦丛生,什么董大人,俺与他素无交往,海州、淮安远隔数百里,他夤夜到此又有何事?便是公务,也不必如此直闯雅会,扫人兴致。想到此处,李齐吩咐道:“速速领董参将府驿安歇,就说下官散席之后,亲自候教。”
  话音未落,只听得平空里响起两声“哑哑”怪笑,仿佛夜枭鸱鸮,令人浑身毛发森森,紧接着呼呼啦涌进一群蒙古铁骑,当先一人身材奇瘦奇长,头戴镔铁毡盔,身着海天青团花战袍,袍襟下隐现着寒光凛凛的锁子鱼鳞重铠。只见他吊眉下一双白楞楞的眼仁嵌在骷髅般的长脸上,令人一瞧便要骇退三步。他耸着瘦骨伶仃的双肩,脚下“蹭蹬蹭蹬”地一步步挪上花厅,对着李齐拱一拱手说道:“老公台差矣!末将今日驰驱数百里,专程来到淮安,既非叙故旧之谊,亦非盘桓公务,乃是听说府上到了一位贵客,特来一会!”
  李齐一听,连忙迎了下来,也拱了拱手,说道:“董大人驾到,下官失礼了,原来足下也与这位顾遐举先生有旧交么?”
  董大鹏又是“哑哑”一笑:“差矣差矣,不然不然!俺今日要会的不是这位顾先生,乃是要会一会那鼎鼎大名的施耐庵!”说话间,那一双吊死鬼般的眼仁骨碌碌地在满厅众人脸上扫了一圈,脸色忽地一沉,对李齐道:“李大人,如此美景良辰,休要叫末将白走一趟啊!”
  李齐听毕一惊,忙忙地与顾逖对视一眼,那心里话却是完全一样:邀约施耐庵来淮安相聚,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董大鹏如何知晓?眼下施耐庵人影未见,这位远在海州的参将大人竟已找上门来,实实是桩蹊跷之事。
  李齐也顾不得心下纳罕,对那董大鹏道:“董大人,此处有无施耐庵,你是亲眼所见,偌大个活人,下官也瞒他不下!”董大鹏冷森森地说道:“李大人,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唰”地从袖内扯出一张招纸,递给李齐,一边又补了一句:“兹事体大,莫要误了老公台的前程啊!”
  李齐接过那招纸一看,直吓得脸都白了,那上面写道:
  “查不肖士人钱塘施耐庵,勾连乱党,结交匪类,亡命草泽,倡言叛逆,勅各州府县严加缉拿,有窝藏报讯者,以附逆论斩。         江浙行省平章政事署印  至正十五年二月”
  此时,那李齐直吓得汗湿衣衫,哪里还顾得什么顾遐举,哪里还顾得上再听小帘秀的吟唱,一腔光致早飞进爪哇国里去了。他正要喝散众人,领董大鹏进衙署赔罪,忽听到园子里又一阵“得得”的马蹄声骤响,接着奔进一个锦衣貂帽的人来,只见他傲气十足,睥睨自雄,一走上花厅,便大咧咧地喝道:“李大人,听说钱塘施耐庵已在尊府,俺余廷心奉彰德大营铁尔帖木儿元帅之命前来取人!”
  望着来人的气势,李齐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当年朝廷大小官吏,哪个不知这铁血将军铁尔帖木儿的名头?此人出身元室贵胄,凭一杆点钢枣木槊,东西征战,从区区一介马弁直升至杭州知府,任上缉查乱党有功,右迁江浙行省平章副使,至正初年征剿方国珍,温州一役,披发大战、十荡十决,竟破了方国珍的沿海大营,朝廷大喜,破格封了他一个荡寇将军的勋职,且命他兼领彰德大营元师之衔,统率元军与中原群雄对阵。值此烽火连天之时,这位掌印总戎不去挥戈驰马、运筹帷幄,却要来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黉门秀士,而且还派来了这职位不低的中军将佐,实在是令人惊诧。
  这一场面,把一个堂堂的李齐知府弄了个手足无措。猴子未走,又来了个姓孙的!一边是手持朝廷招纸的董大鹏,另一边是彰德元帅的中军大人,哪一个也惹他不起。李齐此时直急得亡魂直冒,一边搓着手掌,一边疾骤踱步,那眼神儿却朝着顾逖直瞟,嘴里头兀自不住地嘟囔:“唉唉,施耐庵,施耐庵,未见着鱼儿先惹身腥。如今招下这泼天大的麻烦,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谁知那顾逖倒是个血性汉子,只见他捺须撩袍,跨前一步,对着两个来人傲然一揖道:“请问二位尊官,想那施耐庵不过区区一介读书人,既未杀人放火,又没作奸犯科,不知为何要索名拿人?”
  董大鹏“哑哑”笑道:“这位先生倒是眼生得紧!既是读书人,自当熟读经史、效命朝廷,而这施耐庵却视朝廷为寇仇,刺杀朝廷命官于前,勾连江湖反贼于后,顶礼于白莲教妖匪拜坛之下,隐迹于乌桥红巾流寇之中,实实是九死难赎其罪。先生有何担待,竟想在朝廷王法之前打个抱不平么?
  咹?”
  那顾逖却连连摇头冷笑道:“耐庵先生人品德望,晚生了如指掌,他要作的事自有道理,晚生决然不敢相信有如此劣迹!”
  董大鹏白眼倏翻,吊眉陡竖,猛喝一声:“你是施耐庵何人?”
  顾逖昂首一笑:“同乡、同窗,莫逆之友!”
  一句话不打紧,倒撩拨得董大鹏一腔无名火熊熊燃起。原来这董大鹏早年不过是一个浪迹中原的鲜卑无赖,只缘一次偶然的机会,骗得了一桩绿林义士的机密,领着元兵搜杀了几个潜踪隐迹的草莽英雄,加之武艺不凡,生性乖巧,数年间竟混了个海州参将的职位,受命专一刺探白莲教义军的军情谍报,搜捕朝廷要犯。不久前得知施耐庵曾赴乌桥镇刘福通大营,领受了一桩泼天大的秘密使命,由于安在义军大帐中的眼线通风报信,他先后在白驹场、汪家营、东台县几番追捕,均未得手,受了上司多次切责。事出侥幸,几日前派出的斥堠回来禀报:在白驹场酒肆中灌醉了一个信使,此人酒后吐露:淮安知府下帖子请施耐庵赴会。董大鹏闻讯大喜,星夜奔淮安,指望将这施耐庵手到擒来,谁知,一到“耸碧院”,吓瘫了个知府李齐,却哪里有施耐庵的影子?此刻,这个不知死活的穷措大竟敢强项出头,叫人如何不气?董大鹏心一横:找不到施耐庵正身,就拿这个姓顾的垫背!此人既是施耐庵的挚友,说不准钢刀锁喉,会吐出真情。即或杀错了人,也须出一出胸中这口鸟气!
  想毕,董大鹏大袖一拂,厉喝一声:“儿郎们,替俺拿下这姓顾的!”说时迟,那时快,几个蒙古铁骑兵喳呀一声,踊身上厅,便要拿人。
  就在此时,只听见左近树丛里响起一声长啸:“噫吁兮——慢来!”紧接着,一阵清风过后,随着那浓郁的草木馨香飘来一个人悠扬的吟唱:
  “休猖狂,莫乖张!君不见芒砀山下走龙蛇,黄河故道起苍黄。何苦来气咻咻狼共狈,闹嚷嚷蛇吞象?慢提你勾魂吊客,不必讲铁血虎将,且安排霁月清风,梅香竹影,消遣这歌当哭,笔作枪。”
  这一阵吟唱起得如此突兀,加之吐词清亮,节律铿锵,值此月白风清之时,夜静更深之际,听来如泣如诉,仿佛一曲天籁自紫垣宫中飞来,一霎时,满厅众人都听呆了。休说那顾逖、李齐和众多骚人雅士,便是几个拿人的元兵,也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痴愣愣地倾耳聆听。
  众人还未回过神来,只见人摇树影,风动竹梢,吟哦的余音兀自袅袅未歇,一个挺拔的身影早飘入花厅,众人抬头一瞧,猛觉着眼睛一亮:
  只见来人约摸三十六七岁年纪,一领银灰长袍宽宽地裹在瘦劲精干的身架上,葛布逍遥巾兜头斜扎,在脑后飘出一角,衬着那广额深眉,满头浓发,愈益显出倜傥狂放。他双颧如棱,两颚似铁,一双瞳仁精光熠熠,几欲夺人心魄。只见他神态闲适,气度潇洒,一手漫挽腰间丝涤,一手轻拂大袖,昂然站在当厅,仿佛渊停岳峙。
  顾逖眼尖,率先认出来人,又惊又喜地扑了过来,口中一叠连声大叫:“彦端兄,你把俺盼得好苦!”
  话音未落,那董大鹏也回过神来,不觉嗄声狂叫:“此人便是施耐庵,儿郎们,休教走了这个叛逆!”
  彰德大营的中军一听,哪里按捺得住,踊身站起,连连喝道:“慢来,慢来,哪一个吃了豹子胆,敢来抢铁尔帖木儿元帅的功劳。”
  顾逖一见阵势不对,把那一腔眷恋之情丢在脑后,摇晃着施耐庵的双肩催促道:“彦端兄,此园已成虎狼之地,三十六计,走罢!走罢!”
  施耐庵微微一笑,对顾逖道:“遐举兄,承蒙盛情,躬逢雅会,既然有如此众多的朝廷命官在此恭候,晚生倘若一走,岂不扫了诸位雅兴?”说毕,不仅未曾退避,反而迎上几步,对董大鹏和帅府中军唱了个大喏,驰道:“二位元室走卒、朝廷鹰犬,晚生在此恭候多时了,倘要借晚生这颗好头颅去换一桩功劳,休要谦让,尽管来拿便了。”
  董大鹏一见施耐庵这副雍容闲适、嘻笑怒骂的神态,直气得脑门心血涌,“铮”一声掣出腰间那柄狼牙大棒,暴喝一声,扑了上来。众元兵一见主将出马,哪敢怠慢,立时哇呀呀一阵吼,长刀灼灼,铁桶般围上了施耐庵。
  此时,“耸碧园”内早已鸦飞鹊乱,一众绅衿宿儒、骚人墨客逃了个无影无踪,那些丽春馆的歌妓也纷纷躲入树丛,只有那位色艺双绝的粉墨班头小帘秀却兀自伏在花厅栏杆下,注目伫望。
  施耐庵面对这虎狼一般的元兵,神情依然从容不迫,他略略退了几步,站好方位,左臂撩开袍襟,右臂微微一抖,一柄寒光凛人的湛卢宝剑早掣在手里。董大鹏一见,不觉失笑,凭施耐庵手中这把剑,不要说自己亲自出马,便是三五个科尔沁铁骑便足以对付,这个穷酸只怕是活得不耐烦了,敢来找死!”
  说话间,众元兵早织起一阵白森森的刀网,眼看那施耐庵难逃一劫。就在此时,只听得花厅两侧猛可地一阵“哗啦啦”大响,仿佛平地刮起一阵飓风,霎时间树丛、假山、鱼池、竹影里钻出一群人来,一个个手执明晃晃的兵器,雄赳赳、虎彪彪列成一道人墙,把个施耐庵护在垓心。领头的乃是一男一女。左首一人身如铁塔、宽肩乍臂,一张阔脸膛仿佛铜铸般红得发亮,手执一根大棍足有酒杯粗细。右边是一位三十毛边的中年女子,堕云髻上缠一抹紫色轻绡,白皙清丽的脸庞上秀眉微蹙,星眼含霜,撒花薄绫小袄紧紧裹在削肩之上,腰间系一条茜色裙子,白绸裙带中央簇出一朵莲花,手中绰着一柄长剑,娇俏玲珑中隐隐透出肃杀。
  董大鹏一眼便认出,这红脸大汉和中年女子,正是白莲教红巾军刘福通帐下两员战将,一位是黑虎旗旗首王擎天,一位是飞凤旗旗首宋碧云,没存想好端端地却平空杀出这两个对头,真真是冤家路窄!
  董大鹏手下的元兵与刘福通的义军曾经多次交手,自然识得以前这两位英雄的厉害,那些柄长刀恰才举过头顶,立时仿佛凝住,哪一个还敢上前?董大鹏一来慑于王、宋二人联手,难有取胜的把握,二来这群人竟在神鬼不觉之际潜进了堂堂的通都大邑,倏忽间冒了出来,他心中又惊诧又忐忑,一时愣在当地,不敢贸然上前搏杀。
  倒是那彰德大营的中军胆大,喑呜一声,“呼”地从腰间袍襟下拔出一柄八棱紫金锤,腰腹略耸一耸,托地跃了过来,吼一声:“何方蟊贼,敢来夺俺帅府要犯!俺余廷心答应,手中这柄紫金锤可不答应!”随着话音,花厅上早起了一阵恶风,只见余廷心手中那一柄紫金锤忽地变成簸箕大一圈紫光,挟着令人心悸的啸吼,着地般直卷向施耐庵身边。
  宋碧云、王擎天见来势凶猛,收腰缩臀,各各立个门户,剑、棍齐施,上打雪花盖顶,下盘铁牛犁地,霎时便挡住了那余廷心一招。
  三个人乒乒乓乓斗得数合,宋碧云心中暗暗吃惊:哪里冒出来这个鞑子将军,不仅锤重力沉、招式严谨,那脚步锤式中竟藏着无数玄机,仿佛九华派中的路数!她不觉柳眉倒竖,对王擎天招呼一声:“王大哥,狗官棘手,棍头下狠些!”立时将手中剑紧一紧,寒芒点点,疾如灵蛇,径直搠向余廷心的眉心、咽喉诸处要害。
  董大鹏一见王、宋二人战不下一个余廷心,不觉大喜,哑哑吼一声:“儿郎们,此时不拿施耐庵,更待何时?”吼声中抖一抖手中狼牙短棒,率着众元兵直扑向花厅正中。一众红巾军士早自有科尔沁铁骑兵捉对儿厮杀,董大鹏杀开一条血路,奔过围栏、奔过廊柱,展眼一瞧,不觉大吃一惊。
  只见偌大个花厅上空空如也,除了廊下呼喝厮杀的一群人,除了满地狼藉的杯管盘碟,哪里见得到一个人影?漫说那施耐庵,便是那顾逖,李齐也仿佛借了土遁,齐齐地失了踪影。
  董大鹏心下焦躁,不觉怒叫:“还斗他娘个鸟!施耐庵不见了也!”
  这一叫不打紧,花厅廊下正斗得入港的众人的耳畔仿佛响了一声焦雷,一齐收住手中兵刃,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花厅,一个个怔怔忡忡,惊诧莫名。
  那余廷心一抖八棱紫金锤,扬声叫道:“董大人休急躁,那施耐庵身无双翼,还怕他飞上天去!小小一个园子,掘地三尺,谅他脱不出俺的手心!”
  一句话提醒了董大鹏,他一挥手中狼牙棒,厉声下令:“儿郎们,满园搜捉,休要漏过一草一木!”众元兵一听,也顾不得廊下那些红巾“贼寇”,一齐猫腰窜入林木花圃,仔细搜索起来。
  此时,厅前只剩下王擎天、宋碧云和一众兄弟,痴痴地站在当地发愣。尤其是宋碧云心中更是纳闷:那施相公适才好好地站在厅上,为何眨眼之间便失了踪影?她曾多次与施耐庵相处,深知以他的武功,决不可能在刹那之时便杀出重围,纵跃出这偌大一个园子,今日之事委实蹊跷!
  正值她惊疑莫名之际,猛听右侧园墙外响起一阵粗厉豪迈的大笑,紧接着一个暴雷也似的声音从那厢响起:“董大鹏、余廷心两个狗官,休要在那边白费神了,瞧你们把一个好端端的名园糟蹋成什么模样!”随着话音,只听得虎虎一阵风响,一个壮实的黑影跃上墙头。
  宋碧云抬眼一看,只见墙头上那人粗腰熊背、凛凛生威,盘龙髻上系一副皂巾,斑斑树影之中,冷月清光之下,隐隐约约看出那张油亮的黑脸和左眼下那颗肉痣。宋碧云一眼便认出:来人正是名震江浙的吓天大将军张士诚,她不觉又惊又喜,朗声唤道:“张大龙头,久违了!可惜你一步来迟,施耐庵相公适才失踪了!”
  那张士诚又是敞怀大笑,答道:“宋旗首稍安勿躁!有俺吓天大将军在此,施相公决然无恙!不过,这桩事俺也是不得已做得诡诈一些,淮安城虎狼之地,耸碧院强敌环伺,俺也顾不得许多了!”说毕,他跃下园墙,腰脊微伛,“嗨嗨”一声,一扬臂拍下,只听得“哗啦啦”“轰隆隆”一阵大响,厚厚的青砖园墙竟被他拍倒一角,露出一个豁口。
  没等宋碧云明白过来,那张士诚挥手朝豁口外一指,说道:“施相公已成俺盐城大营的贵客,诸位休要劳神了!”
  此时,那董大鹏、余廷心也早已围了过来,众人向那豁口外一看,一个个惊讶得张开了口,半晌做声不得。
  只见豁口外露出一条长街,长街上密匝匝列着百十名壮士,尽是七长八短汉,三山五岳人,一个个身着油渍斑斑的盐工短褐,手执明晃晃的兵器。长街尽头,远远立着四匹马;左边两匹马上骑着的是施耐庵和顾遐举,马前还有两名壮士牵马坠镫。右边两匹马上则反翦缚着两个人,一个是淮安知府李齐。另一个却是那娇滴滴的粉墨班头小帘秀!
  张士诚神采飞扬,捺着下巴笑道:“俺张士诚今日吉星高照,出师大捷,走一趟淮安府,本来只想请回一位施相公,想不到竟然挟一带三!这位顾先生正好在俺军营之中陪伴施相公吟诗作画,这个知府狗官却好替俺出师祭旗。至于这位袅袅娜娜的小娘子,恰恰是个会唱曲的雏儿,带回营去,跟俺吓天大将军作个押寨夫人,杀得倦怠了,弹琴唱曲,解解闷儿,也不辱没了她!”说毕,又是一阵呵呵大笑。
  宋碧云打量着张士诚那副得意神态,心中忖道:这位张大龙头远在盐城,如何便知道施相公今日要进淮安,而且神不知鬼不觉,趁着混战之际,眨眼之间便从众人眼皮底下抢走了施相公?往日只道这黑矮汉子不过是一位喑呜叱咤的莽汉,几曾料道他还有如此深邃的心机!
  宋碧云正自沉吟,那王擎天却早按捺不住,一举手中大棍便要杀过去。宋碧云急忙一把按住,王擎天性急如火,怒叫一声:“宋旗首,你忘了俺们来时,太师父刘福通是如何吩咐的:施相公负有千钧重托,身膺义军大秘,一定要加意护持,不许碰掉他身上一根汗毛!这张士诚野心勃勃、心地诡诈,终不然眼睁睁叫施相公落入虎口,叫这鸟汉攫走那桩绝秘!俺王擎天忍不下这口恶气!”
  宋碧云点点头,劝道:“王大哥所虑极是,不过,张士诚也是江湖中人,今日身处重围,又有董大鹏、余廷心这一干元廷兵将在一旁虎视眈眈,施相公被张士诚夺走,总比落入元兵手中要好。再说施相公重义气,轻生死,豪气干云,深沉豁达,决不会泄露那桩义军大秘!”
  王擎天听了这番话,也觉在理,收起大棍,气咻咻踅过一旁。只恼了那董大鹏与余廷心,两个人只道今日斗败宋碧云、王擎天和一众红巾军将士,将施耐庵一鼓成擒,叵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竟着了这盐贩子的道儿。他二人凭着浑身武艺,一向骄横惯了,哪里能忍下这口气?只听一阵叱咤,两个人锤、棒齐举,率着一众科尔沁铁骑兵泼风般杀了上来。
  张士诚呵呵一笑,右臂微微一动,忽地从腰间掣出一柄纯钢点就的盐钯,大吼一声,当先抵住董大鹏、余廷心,大杀起来。
  战不到几个回合,猛听一阵号炮连珠般炸响,混战之中,忽然一声怪叫,两阵对垒中一员主将抚着左肩,托地跳出了战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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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张士诚炫威试衮冕 小帘秀拂袖救危难
  面对这一场拚死搏杀,宋碧云、王擎天腔血沸沸直涌。两人正欲上前助战,忽见战圈中败下一个人来,不觉失惊,仔细看去,只见跳出圈子的却是张士诚。
  原来,张士诚自幼习武,一柄点钢盐钯深得异人传授,凭着两臂千斤膂力,单斗董大鹏、余廷心二人,兀自占着上风。战了五十余合,董、余二将看看抵敌不住,谁知就在此时,淮安城头上陡响号炮,张士诚略一分神,董大鹏、余廷心便缓过气来。况且生死相搏之际,哪里容得毫发疏忽,此时正斗到涧深处,那董大鹏趁着张士诚手中点钢钯慢了半拍,腾出左手,探进腰间锦囊,腕臂轻抖,霎时一溜寒星电射而出,待到张士诚要闪避之时,哪里还来得及,肩窝里早中了一羽“流萤箭”,立时便败下阵来。
  王擎天大吼一声:“狗官休要暗箭伤人!”挥棍便要杀入战圈。宋碧云喝声“慢”,指着远处城墙说道:“王大哥你瞧,元兵大队人马到了!”王擎天抬眼一看,果果不然,只见黑魆魆的淮安城头雉堞上,密林般涌上大队元兵,旄旌刁斗、长刀大戟,在星月之下闪着寒光,看那阵势,约摸有数千之众。
  此时,那淮安知府李齐早在马上嚷了起来,“张士诚,你敢在堂堂淮安城内绑缚朝廷命官,该当何罪!快快放了本官,放你们一条生路!”
  张士诚身中箭伤,心里早已焦躁,再加元兵合围,浑身不觉发毛,听了李齐这一嚷,哪里按捺得住,一路疾奔至李齐马前,冷古丁掣出点钢钯来,只一搠,便将那狗官当胸搠了几个透明窟窿,一头倒下马来。
  张士诚一脚将李齐尸身踹开,纵身上马,叱一声:“施相公已然到手,淮安城没甚溜头,弟兄们,撤回老营!”说毕,一马当先,率着那一众盐贩打扮的壮汉杀开一条血路,奔出城门,立时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董大鹏、余廷心二人气急败坏,连声大叫:“休要放走那盐贩子!休要放走那施耐庵!”也顾不得王擎天、宋碧云等人,顺着张士诚奔去的方向直追下来。这淮安城外不数里便是一派河网之地,沼泽遍布,沟渠纵横,碱滩处处,芦苇丛生,加之稻田正值泡田下秧季节,连那土路田塍之上也是步步泥泞,张士诚那一伙豪客久处水乡,长年在这水网之中摸爬滚打,那脚下何等溜滑?休说这些在大漠上弯弓驰马的蒙古铁骑,便是上等捕快也莫想追他得上。追着追着,那一众盐城大营的好汉早失了踪影。
  此刻,只剩下王擎天、宋碧云率着一干红巾军将士隐在东城门的一派密林之中,整饬部伍,束装待发。宋碧云遥望着施耐庵一行消失的方向,心中暗忖:施相公本来是北上齐鲁之地,去寻找那一桩关于绿林抗元大业的秘密,此番被那张士诚“抢”去,往后还不知会添多少麻烦!
  她正自暗暗思忖,蓦地眼睛一亮,紧接着身后隐隐响起一阵哔哔啪啪的声音,宋碧云回头看去:淮安城内一柱火光直冲天宇,那地方约摸是适才经历了一番恶斗的耸碧院。浓烟烈火映红了巍峨的城楼雉堞,舔着低垂的彤云,衬着密密麻麻排列在城墙上的那些旄旌刁斗、大戟长刀,显得分外狰狞。宋碧云又记起了那个耸碧院,记起了园内那些重檐画廊、楼台亭榭,心中不觉慨叹:纷纭乱世,玉石俱焚,今日名园毁弃,明日只怕这偌大个淮安城也将瓦砾遍地了。
  距离高邮县治约摸七八十里地面,有一处不大不小的集镇,名曰牛栏岗。其实此地乃是遍地的泽国水乡,哪里有什么丘岗岭坡?所谓的“牛栏岗”,只不过是一道似堤非堤的土丘,休看它高不过二寻,长不足半里,那蜿蜿蜒蜒、蓊郁葱茏的形态却煞是古怪,乡人不饰华丽,只瞧那模样儿象是一道弯弯曲曲的牛栏,随口便唤做个“牛栏岗”,也不知传了几世几代。约摸半年之前,吓天大将军张士诚率军围攻泰州、高邮,战败兵部侍郎也先,阵斩元军骁将朵尔只斤,获了个盐城起事以来最大的胜仗。这黑矮汉子一肚子高兴,便在牛栏岗下大摆庆功宴席,酒酣耳热之际,忽然有一个应邀赴席的当地塾师一抹油嘴站了起来,也尔知是确曾详研过《方舆志》,抑或是信口开河,竟指点着那道土堤讲出一番话来。道是这牛栏岗来历不凡:当年汉高祖沛县揭竿起事,芒砀山剑斩白蛇,谁知后来出师不利,屡遭挫折,先败于淮、泗,后困于荥阳,连妻子吕雉、岳丈老头也被敌人捕去。有一日留侯张良夤夜求见,为刘邦解析休咎,卜箸才下,张良便查出了情由。原来当年斩了的那条白蛇乃是上天遣下的信使,斩蛇起兵,上应天意,不过此蛇乃上界翼火蛇星君的化身,归天之后,留在凡间的遗蜕暴露荒野,星君在天上魂灵不安,玉皇大帝龙心不悦,便给刘邦吃了不少苦头,倘再不葬好白蛇尸骨,帝业将永远难成。那刘邦一听,忙不迭派出大队人马,在芒砀山搜寻了三大三夜,到底找齐了那条白蛇的尸骨,汉王刘邦浑身缟素,顶礼燃香,做了七七四十九日大醮,将白蛇遗蜕埋葬在高邮湖边。从此,刘邦的大业如日中天,节节兴盛,终于享有二百余年的太平天下。那白蛇的坟墓不在别处,便是这道“牛栏岗”。
  张士诚一介匹夫,出身草莽,休道他区区盐贩,当时便是那些才高八斗的饱学之士,又有几个不信奉这天地鬼神?此人趁着世道大乱,敢于冒火族之险揭竿造反,开初大半是熬不住元廷的贪残苛暴,后来兵马一多、占地一广,那皇帝梦便时时在脑子里晃悠起来。此番新胜之余,醉上心头,听了这段古话,立时高兴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以为神差鬼使,可可儿让他驻军牛栏岗,他这个“吓天大将军”看来要成第二个汉高祖。于是学着那刘邦,幢幡宝盖,香花灯烛,在牛栏岗下做了七七四十九天极热闹的法事,祭祀白蛇星君,祷告过往神灵,庇佑他推翻元朝,扫灭群雄,早登皇帝宝座。只是这张士诚比那刘邦少了些许才气,吟不出“大风起兮云飞扬”之类的豪语,让那仪式煞了不少风景。
  从此,张士诚索性便把老营从盐城移到了这牛栏岗。
  上万兵马家眷安营扎寨,已然是熙熙攘攘。这张士诚又有桩好处,便是只杀贪官,不扰乡民,盐贩生涯又叫他养成个喜欢热闹红火的脾气。牛栏岗地处高邮湖东,为大运河东西、淮水南北两岸的鱼米盐茶聚散之地,义军鼓励贸易、招纳商贾,不数月,牛栏岗一派荒野之上,竟然崛起偌大个市镇。
  这一日,牛栏岗下忽地变得寂静,那平素日闹哄哄的鱼贩、米贩、茶贩、盐贩们一律收了摊子,酒招飘摇、算盘滴嗒的茶楼店肆也齐齐上了门板。只有镇东头那关帝庙前的漫坡上黑压压地挤满了人群。庙前新搭的戏台上灯烛荧煌,戏台口列着旗门、金鼓、棨戟、大纛,两厢排着衣甲鲜明的兵士,一个个注目鸮立,中间留着窄窄一条甬道。那景象说不尽的威武。
  约摸午牌时分,一阵“得得”的马蹄声响过,戏场上立时金鼓齐鸣、号炮轰响。只见一行人在一杆红罗伞盖的导引下直奔戏台,当先一位正是那吓天大将军张士诚。他此番打扮迥然不同,头戴冲天紫金兜鍪,身着团龙嵌丝缎袍,腰间斜挂着一围镂着云霉纹的白玉带,足登薄底皂靴,宽袍大袖,满身金紫,比起当日夜闯淮安府那副邋遢模样,简直换了一番气象。紧跟在张士诚两旁的是两个黑矮汉子,除了身上装束不同外,那身姿形貌与张士诚一模一样。左边一人身着淡紫锦袍,膝下隐隐露出黄金锁子甲,头戴黄铜铠,手抚青虹剑,一派英武气象。右边一人头戴英雄巾,身着湖色锦袍,峨冠博带,羽扇纶巾,若非生就一副黑脸膛,便酷似当年诸葛亮。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张士诚的左辅右弼、同胞兄弟士德、士信。
  提起张士诚这两个兄弟的大名,绿林之中真真是如雷贯耳。二弟张士德自幼在运河里弄潮扳桨,练得一身好筋骨,十四岁上便与人赌赛,单手拽翻一头水牛,两臂抡动,力逾千斤,后经名师指点,使一根铁桨,百十条好汉近他不得,斩将搴旗,冲锋陷阵,是张士诚手下第一员上将。三弟士信从小不喜那盐腥气,偏偏喜欢读书攻史,加之生性聪颖,休说那四书五经、八索九丘,便是什么《孙子兵法》、《六甲全书》也背得滚瓜烂熟。此人生平酷嗜行兵布阵,尤其渴慕诸葛武侯的为人,连装束打扮也处处学那孔明先生的样儿。张士诚起兵之后,多亏这位三弟精心策划、运筹帷幄,脱了不少险境,打了许多胜仗,攻州陷府,干里捷报,一半是张士信的功劳。此时三兄弟并辔联骑,威风凛凛,令人肃然起敬。
  接着张氏三雄走上戏台的,一个是银盔银甲的大将索元亨,另一个是闲适潇洒的施耐庵。他们身后,还有一男一女,男的是卸任同知顾遐举,女的便是那从淮安城掳来的丽春馆粉墨班头小帘秀。
  这一行人走上台来,满坡的人立时鸦雀无声,只有高邮湖那边刮来的湖风吹得牛栏岗上的草枝树叶簌簌乱响。台下的这万余人众,大半是张士诚的士卒与随军家眷,对自己的首领自然是十分崇敬,便是镇上的百姓,数月来得了张士诚不少好处,比如打了胜仗,满镇男妇老幼都可到戏场上赴宴,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攻下了州府,劫了富户,家家都可按秤分金。乱世之中能有这块乐土栖身,谁不把这吓天大将军敬若神明?
  台上诸人依序就座之后,张士诚便走到台前,捺一捺头上冲天冠,拍一拍腰间白玉带,朗声说道:“众位义军弟兄,列位乡亲父老兄弟姊妹,你们瞧瞧,俺张士诚今日这打扮象个做皇帝的样儿么?”
  话音未落,台下便滚雷船吼道:“好象!好象!”
  谁知这张士诚听了,把个头颅摇得拨浪鼓儿也似,长长地叹了口气,叫道:“你们吃了俺的酒肉,分了俺的金银,自然要奉承俺。不过,你们道是好象,俺自己却觉得差了一味!”
  说完,他摘下头上冲天冠,伸出两个指头仿佛敲木鱼般地“梆梆”敲着,续道:“俺张士诚心里明白,要打天下,还缺点儿火候。想那古往今来的帝王,谋士如雨,猛将如云,汉光武有云台十八将,宋太祖有汴梁十六杰,俺有啥?就凭三个联脐带的兄弟,做他娘的鸟皇帝?打他娘的鸟江山?敌不过元朝百万蒙古铁骑,敌不过徐寿辉的中原五虎,也敌不过刘福通的徐、宿子弟兵,只好在这牛栏岗下摆一条贩盐街罢了!”
  这一番话,尽管令人丧气,但却是坦荡实在,满坡人众中立时响起叹息之声。张士诚嗽了嗽喉咙,又发出话来:“不过,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人作刀俎,俺作鱼肉,可不是俺张士诚的脾性。俺今日干了件大事,请来了一位尊神,俺吓天大将军的云台十八将、汴梁十六杰,还有俺那皇帝梦儿,通统都出落在他的身上!”
  说毕,他转过身去,挥挥手,叫道:“奏乐,请施相公出台!”
  台下应声,“哇哩哇啦”地奏起乐来。只见施耐庵袍袖轻拂,步履洒脱,朝着张士诚深深一揖,大步走到台口,又朝着满坡人众唱了个肥喏,朗声说道:“众位义军英雄,久闻张大王部伍精悍,与民更始,今日晚生亲睹威仪,真真是名不虚传,令人感奋!不过,适才张大王所云未免言过其实了!”
  张士诚一听,忍不住一把攥住施耐庵的袍襟,将他拽到台边,叫了起来:“大伙儿休听这穷酸胡诌,俺来告诉你们:这位施相公心怀一桩旷世无匹的武林大秘,乃是当年梁山泊义军首领宋江手下一百单八将英雄后代的下落!这一百单八条猛虎一旦归俺所有,岂只俺张士诚一人坐天下,你们个个都可封侯拜将!”
  台下立时响起海潮般的吼声:“好啊,好啊!”
  张士诚照着台下的场面,得意地一捺颌须,对施耐庵笑道:“施相公,不须看在俺张士诚份上,只要看在台下这些义军与百姓的份上,你也该将那桩秘密对俺讲了吧!”
  施耐庵微微一笑,扬了扬手,张士诚心中一动,忙对台下嚷道:“休要吵了,施相公有话要说!”
  台下稍稍寂静,张士诚走过来,附耳惴惴地说道:“施相公,这桩大秘先不须在此处张扬!”
  施耐庵点点头,走上一步,对台下众人说道:“张大王盛情难却,众位义军英雄如此重义,晚生只好在此把那打天下、做皇帝的秘诀说一说了。”
  一句话不打紧,倒教台上众人吃了一惊,那张士信脑瓜儿灵活,抢先一步奔过来,对施耐庵道:“哎哟哟,施相公,想不到你果然豪爽,这桩大秘一旦示知敝兄弟,你便是开国元勋!不过,如此泼天大的秘密,怎能在光天化日、众口藉藉之下宣泄!施相公三思!”
  施耐庵笑道:“三将军休要操心,既然是秘密,只怕不是寻常人听得懂的,何况台下都是你们心腹弟兄,那又何必防范呢!”
  张士诚按捺不住,一步跳了过来,低声喝道:“施相公,你讲不得!”
  施耐庵故作惊诧:“这又奇了。大王涉险犯难,又在此大会部众,原是要晚生讲出那桩秘密,此时如何又来拦挡?”
  张士诚讪讪笑道:“哎呀!你这酸秀才!俺今日摆出这阵势,是想教你瞧瞧俺张士诚的气候,逗你讲出那桩大秘,又不是要你当众布道讲经!”
  施耐庵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况面对上万血性弟兄,晚生不敢食言而肥!”
  张士诚直气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忍不住按剑喝道:“你果真要讲?”
  施耐庵道:“果真要讲!”
  张士诚厉声吼道:“泄了大秘密,俺剑下不饶!”
  施耐庵道:“那也是无法可想之事!”
  张士诚哪里按捺得住,吼一声:“与其让这大秘与你这穷酸一齐从世上消失,也不让它泄露,看剑!”说毕,举剑便剁。那张士信在一旁察言观色,心里头早瞧科了几分,眼见乃兄真要杀人,连忙夺下剑来,说道:“既然施相公如此重然诺,那就让他讲了吧!”说着,对张士诚使了个眼色。
  没等张士诚回过味儿来,施耐庵早走到台口,轻理青巾,漫挽衣袖,一时并不开口,张士诚和台上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正在众人屏息静听之际,施耐庵忽然呢呢喃喃地吟出一篇八股文来,只听他一字一板地诵道:
  “盗亦道,道非盗。盗得道则道,道无道则盗,天生道盗并存,莫道盗中无道。陈涉与吴广,绿林与赤眉,张角与黄巢;遍地红巾,满目弓刀,都付与沉沙折戟,荒烟蔓草。自古英雄举义旗,有几人善终善了?多少豪俊出草莽,有几人替天行道?赤忱在心,捣黄龙路非遥。收拾金瓯处,妖氛顿消。”
  这罗罗嗦嗦的一番吟诵,令在场军民人等听来味同嚼蜡。不过,台上台下倒是宁静得很,愈是难懂费解的话语,便愈觉着深奥与玄妙,世人都有同样的脾性。此时戏台上下的众人,不是寻常的贩夫村妇,便是舞枪弄棒的莽汉,又有几人听得懂施耐庵这一番“盗亦道”、“道非盗”之类含义深邃的字句,霎时间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耳旁兀自响着那捣杵般的“盗道、道盗”之声,半晌做声不得。
  张士诚提心吊胆,暴睁环眼,竖起两只耳朵倾听施耐庵吐出的一字一句,深怕他囫囵将那桩大秘合盘托出。乃弟张士德则是浓眉倒竖,一只手紧紧地攥在剑柄之上,几几乎握出汗来,只待施耐庵一旦说得走嘴,便一剑将他剁为两段。只有那老三“小诸葛”张士信胸中有数,他早料道乃兄今日这圈套做得拙劣。试想这书生胸中藏着的那桩泼天大秘,多少英雄豪杰、巨奸大猾,燃香顶礼,斧钺加身,使尽浑身解数都没从他口中挖出半个字儿来。眼下人多嘴杂,就凭你吓天大将军摆出这万民拥戴的架势,人家就会吐露机彀?天下只怕没有如此荒唐之事。及至施耐庵“盗道”之语一出口,张士信先是舒了口大气:着!俺小诸葛料事如神!接着听下来,不觉皱眉蹙额、耸然动容,他渐渐听出那首奇怪无比的俚曲之中,竟自包含着无限玄机!不由得拈须晃脑、彳亍蹀躞,和着那跌宕有致的宫商角徵羽,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地琢磨起来。
  这小诸葛尚未品出味儿,人丛中早恼了一条大虫,只见张士德青虹剑已然出鞘,一蹦蹦到施耐庵跟前,瞠目斥道:“你这穷不死的三家村学究!什么‘到到到到’地胡诌了半日,敢情是欺负俺弟兄们少吃了几碗墨汁!藏着那桩大秘不说,却当着俺弟兄父老们掉书袋,真真不想活了!”说毕,挥剑便要剁下。
  施耐庵摆一摆手说道:“二将军稍安勿躁!你想拿这七尺之躯试试剑刃,那也无妨。不过,晚生有一个极简单的题目,二将军倘若答得出,晚生甘愿受死。”
  张士德闷声说道:“就你这穷酸鸟事儿多!答就答,俺没的怕你不成。行过,倘若出个怪题目难俺,可休怪俺剑下无情!”
  施耐庵笑道:“不怪,不怪,请问二将军,晚生适才吟的那首散曲,一共有几个字?”
  张士德一听,不觉张口结舌,半晌无言。这题目说它怪,其实三岁孩子也能答出。说它简单却又不然,尽管只是数几个数字,可听不懂那意思便背不下那词儿,背不下词儿便记不下字数。这一来,倒叫张士德抓耳挠腮,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直恨得牙痒痒地,真想一剑将这穷酸戳个透明窟窿,可是有约在先,当着这上万人众,食言而肥,岂不泼了堂堂二将军的颜面?
  那张士诚身为主帅,一见乃弟这尴尬神态,脸上挂不住,踅上前来对士德喝道:“幼时俺省钱让你读书你逃学,没的今日在此现世!还不给俺滚下去!”
  张士德呐呐而退。张士诚脸露愠色,转身对施耐庵道:“施相公,久闻你侠肝义胆、一腔豪气,前此已然言明,今日来此助俺大业,没存想如此弄玄虚,未免不仗义了吧!”
  施耐庵微微一笑:“晚生信口占了一阕,试一试大王胸中抱负,哪知不仅听不出其中道理,而且这些谋臣虎将,竟没有一人能听清晚生这首散曲的字数!咳咳,休说打天下坐江山,只怕连这吓天大将军也枉担了虚名!”说毕,不觉昂首长笑。
  话犹未了,猛听一声叫:“施相公未免小觑俺张氏无人!”只见灰色袍襟一闪,那张士信早到了面前。小诸葛学着当年孔明的神态,左手轻摇羽扇。右手叠出几个指头说道:“施相公果然才高八斗、胸揽六合,这脱口填词的骇世之举亚赛当年七步成诗的曹于建!不过,休道你那区区字数难俺不住,便是曲中奥妙,破解它亦不难!”
  施耐庵点点头道:“三将军,请道其详。”
  张士信纶巾一摆,应声答道:“施相公这首曲子不多不少,正应着天罡地煞之数,一百单八个字!不过,内中含义却并无振聋发聩之处,不过村学究从故纸堆里搜捡出来的老生常谈:有道之盗,则为善盗,无道之盗,便为恶盗,造反之人,倘若贪残暴虐、离经叛道,则落个折戟沉沙、荒烟蔓草的结局,如果循规蹈矩、广结善缘,则可直捣黄龙,妖氛全消!呵哈哈哈,施相公真真是腐儒之见,腐儒之见了!”
  施耐庵微微颔首,心中忖道:难得,难得,想不到这牛栏岗军中也有这等有见地的角色!不仅记得起这阕散曲的字数,还将其中字句立时熟谙于胸,信手拈来,毫不费力。可惜此人一心详研阵法,走火入魔,竟将自己藏在词句中的无穷块垒领会错了。
  他心中一边想着,一边抬头环视着台上诸将与台下军民,心中忽地一动,对着张氏三兄弟唱了个大喏,说道:“三将军果然见识不凡,不过,对于晚生这首曲子,他只解皮毛,未知精髓。须知这一百零八个字中藏着一桩大哑谜,每一个字都应着一位梁山后代的着落,倘若仔细参详领悟,便能悟出那桩举世瞩目的绿林大秘!”
  张士信兀自沉吟。那张士诚却早一步跨到面前,一双环眼熠熠地凝视着施耐庵,瞳人里仿佛要伸出两只手来,从对方心中把那桩大秘密攫出来。他心中又恨又怕,恨的是这施耐庵浑身酸气,分明一张口便可讲出的事儿,偏生他弯弯绕绕、疙里疙瘩地让人心中急出鸟来!怕的是一时性起,得罪了这位尊神,费尽周折弄到手里的活宝贝变成石头蛋。他心神不定地拍一拍后脑勺,又捻了捻眼睑下那肉痣上的汗毛,忽然冒叫一声:“撤席散会,休要怠慢了施相公!”
  休说这张士诚粗鲁,其实他除了诗书上欠缺些儿外,心机却是不凡。关帝庙大会军民之前,他也料道施耐庵久在江湖上行走,决不会轻易将那桩绿林大秘泄露出来。那一日在戏台之上,不过是叫这读书人瞧瞧他张士诚的威仪气候,顺便让施耐庵当众亮相,故意走漏风声,叫普天下的义军首领都知道:握着那桩绿林大秘的施耐庵,已然落在他吓天大将军营内,在江湖上大大地出个名头,令胆大的不敢觊觎,胆小的望风归附。然后慢慢地来消遣这穷酸,美酒佳人、钢刀斧钺,软硬兼施,还怕不能从他肚里榨出那话儿来?别的不讲,单就他留下个卸任同知顾遐举不杀,绊住施耐庵在这牛栏岗大营内饮酒赋诗,乐而忘返,便是寻常人想不出来的妙计。
  关帝庙大会之后,张士诚便收拾了一洁净处所,将施耐庵与顾逖安顿下来。每日里美酒佳肴,尽情款待,军旅战乱之时,虽说无有山珍海味,那牛栏岗四周河湖纵横,有的是鱼鳖蟹龟、鸡头嫩藕,每日三餐自是别有风味。一到夜间,张士诚还从镇上挑几个习过南北杂剧的女子,檀板琵琶、头面髯口,一齐送到下处,让那施相公赏心娱性一番。
  施耐庵与顾逖久别重逢,在那淮安城“耸碧院”中刚刚见,便突遭种种奇变,来不及把手话旧,畅叙契阔。此番恰好聚在一处,正好促膝长谈。顾逖问起这十余年的遭际,施耐庵便把如何因一支曲词惹下破家惨祸,如何在叔父施元德家中读书习武,如何接下祖传珍物湛卢剑,如何行刺仇人铁尔帖木儿,如何巧遇宋碧云、误撞红巾军乌桥大营,如何受命寻找那藏着梁山泊一百零八名英雄后代下落的白绢种种经历,细细告诉了顾逖。顾逖这些年混迹官场士林,哪里听说过这些诡幻奇绝的情景,一听之下,禁不住摇头乍舌,听到入港处,往往掀须撩袍,拍案叫绝。接下来,顾逖也谈了多年来耳闻目睹、亲身经历的种种官场腐败、仕途艰险,以及此次进京看到的元室宫廷荒淫无耻、权奸当道的情景。两人谈到入港处,禁不住义愤填膺,感叹唏嘘,骂一回蒙古贵族的苛酷暴虐,哭一回黎民百姓的颠沛流离。两个挚友志趣相投,感慨相似,那满腹块垒简直倾诉不尽,也不觉时光流逝,谈谈讲讲,如疯如魔,倏忽间便过了三五日。
  这一日更交二鼓,两个人面对孤烛残席,兀自毫无睡意。顾逖忽然问道:“彦端兄,愚弟有二事不明。第一,你经历种种魔劫,掌握那桩绝世大秘,那一日宋碧云旗首暗示前途,夤夜送别,已然离了汪家营施氏庄院,北上齐鲁去追寻那幅奇妙的白绢,怎么又进了淮安城的耸碧院,而且身边竟冒出了宋碧云、王擎天和那一干红巾军英雄将士?”
  施耐庵听毕笑道:“此事确也巧了。愚兄那一夜在运河河畔、三岔道口受了宋旗首谆谆嘱托,夤夜径奔正北,指望早日去到梁山泊故垒,找到那桩绝世大秘。谁知尚未走出十里地面,忽然路遇一位渔夫,迎在当路唱个大喏,将一个锦囊塞到愚兄手里,拆开一看,只见里头藏着一张纸片,上面写着:‘运河两岸鹰犬遍布,西去淮安,自有故人相候’,愚兄正自纳罕,猛听一阵‘得得’蹄声响起,那渔夫早已从黑暗中牵出一匹马来,翻身骑到鞍头,远远地叫了一声:‘太师父派俺捎信,施相公一路保重。’说毕,鞭梢一闪,早失了踪影。愚兄方才明白:这个渔夫乃是红巾军乌桥大营派来的信使。既然是刘福通大龙头亲嘱,想来必有道理,于是愚兄便折往西北淮安方向而行,化名张二混进了城门。一路上心中猜测,那锦囊中所说的‘故人’究竟是谁?及至一进淮安,方才听得满城传得沸沸扬扬:淮安知府李齐连日在耸碧院宴请你这个鼎鼎大名的顾遐举!”
  顾逖一听,不觉大笑:“这也是天意使然,令我二人相逢!”
  施耐庵点点头续道:“正是,正是!你我分别十余年,邂逅淮安,彼时也顾不得凶险四伏,私忖顺路一叙旧情,再去齐鲁寻那大秘,也耽搁不了时日,愚兄便径直奔那耸碧院。”
  顾逖抚案叫道:“哎呀,这也怪愚弟多事,没来由要邀你赴会,几几乎害你险遭不测!不过,愚弟还有第二桩难解之谜:那李齐只派人送了一份请柬到白驹场府上,此事再无他人知晓,怎么会撩拨出四路人马、五条大虫,惹出了几日前血洗淮安那一场大战?”
  施耐庵叩一叩脑门说道:“此事愚兄也是难以猜度。这四路人马中,只有宋碧云、王擎天这一路人马的来意愚兄明了:那刘福通心机深邃、足智多谋,必是淮安府的帖子送到之时,他尚在白驹场敝府驻扎,知道这个消息,立即派出宋旗首这一彪人马直奔淮安府,一来怕愚兄深入重镇,有所不测,失了那桩大秘,教宋、王二将暗中救助;二来他雄心勃勃,早已觊觎淮安这座兵家必争的重镇,想伺机劫了知府李齐,破了淮安城。不过,那张士诚、董大鹏、余廷心这三路人马是如何来的,又怎么知道愚兄要进耸碧院赴会,连愚兄也至今不知端的!江湖之事奇诡莫测,看来这其间必然大有蹊跷!”
  两人正自絮絮叨叨地叙说。忽听一阵“橐橐”的脚步声响,走进一个人来,金冠紫袍、顾盼自雄,正是那吓天大将军张士诚。他朝施、顾二人微微瞟了一眼,大咧咧地居中坐下,说道:“二位好兴致!俺这穷乡僻壤,无甚好款待,包涵包涵!”说着,转向施耐庵道:“施相公,你也知道俺为你费了多少心机!不过,俺张士诚决非那猴急马爬的鼠辈,只要你耐得住寂寞,俺便养你十年八年,何时说出那梁山一百单八位英雄后裔的下落,俺便撒手!”
  他拈了拈眼皮下那肉痣上的汗毛,忽地站起,说道:“长夜难熬,俺今晚为施相公备下了道地的双沟大曲,遣来了专为俺吓天大将军作乐的‘红罗营’秀女,请尽情消受这永昼之乐!”说毕,喝一声“孩儿们进来!”一拂大袖便走出了屋子。
  张士诚前脚刚走,紧接着后脚便涌进一群人来。只见四扇格子门开处。当先两个汉子捧着两个红漆描金的托盘,托盘内几碟时样鲜菜、一壶热酒,人未进屋,一股醇香便扑面而来,几几乎中人欲醉。两名汉子后面则是六个年轻女子,软罗拂胸,长袖曳地,衫儿窄窄,裙儿飘飘,浑身上下一式胭脂红色,说不得眉弯浅黛、眼横秋水,倒也娉娉婷婷、娟秀可人。
  两个汉子在案几上放下托盘,唱个肥喏,抽身退出屋外,那六个秀女立时摆了个梅花阵儿,漫启樱唇,款扭纤腰,边舞边唱起来。施耐庵自幼在苏杭锦绣之乡生长,出入勾栏瓦舍,看过多少霓裳之舞,听过多少仙音雅乐。眼下这几个秀女,除了那六条红裙团团弄影,颇有点轻盈曼妙之态外,唱的那些曲子,无非是寻常的凤阳腔花鼓调儿。倒是那一壶双沟大曲浓香诱人,施耐庵哪里忍耐得住,也无心去观赏几个秀女的歌舞,一把提起酒壶,对顾逖叫道:“顾年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杜康在手,百虑俱消,来来来,你我何不畅饮三杯!”说毕,揭开酒壶盖儿,微微一嗅,立时赞道:“着啊!这吓天大将军倒也慷慨,双沟大曲乃是钦点的皇家贡品,也不知这盐贩子哪里弄到这等稀世之物!”
  说着,他摆开两只酒杯,提起壶把,滴溜溜斟起酒来。霎时间,两只酒杯里登时满盈盈注满了绿莹莹玉液般的酒,那浓烈的醇醪之馥令人馋虫大动,施耐庵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液,举杯便要倾入口中。
  就在此时,施耐庵猛觉着眼帘里红影一闪,一种软滑轻腻之物拂上手腕,紧接着,“哐啷”一声,手中杯竟然脱手坠下,摔成数瓣,上好的醇酒泼洒了一地。他惊诧之余,忽见那秀女丛中袅袅娜娜走上一个人来,莺啼燕啭般地说:“哎哟哟,施相公休怪,小女子失手了!”
  施耐庵抬头一看,只见面前亭亭立着一个娇媚无比的秀女,一边抖擞着被酒水溅湿的红袖,一边抿嘴笑道:“施相公贵人多忘,还记得淮安城耸碧院里唱曲的小帘秀么?”
  施耐庵仔细打量了面前的女子一阵,不觉恍然,原来这个打翻了酒杯的秀女竟是那个丽春馆的粉墨班头!他虽然心中不悦,那话儿说得倒也柔和:“啊啊,不妨不妨,只可惜了这杯好酒!”
  小帘秀一听,走过来悄声说道:“施相公还蒙在鼓里,什么好酒?这是一杯下了迷药的酒!”
  施耐庵斥道:“胡说,分明浓香醉人,道地的双沟佳酿!”
  那小帘秀也不答言,轻挽红袖,伸出纤纤手指,提过酒壶,对那五个倚在墙角的秀女招手道:“小姊妹们过来!施相公见你们歌舞佳妙,要赏每人一口酒呢!”
  小帘秀似乎是六个女子中的班头,闻此呼唤,那五人一个个轻挽裙带、款移凌波,走了过来。小帘秀不慌不忙,移过顾逖面前的酒杯,满满斟了一爵,递到那五个女子唇边,连劝带哄,一人喂了一口。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到小帘秀一声娇唤:“嘻嘻,倒也,倒也!”那五个秀女仿佛风前弱柳一般,晃荡一阵,连呻唤都来不及出口,便东倒西歪做一堆儿瘫在地上。
  施耐庵直惊得目瞪口呆,呐呐地问道:“这、这是什么迷药,竟然如此厉害?”
  小帘秀抿嘴一笑:“施相公,小女子不曾打诳语罢!这便是江湖上有名的头等迷药‘沾唇乱神巴蝥散’,酒肴中放一星星儿,便可麻人,酒质愈佳,其效愈烈。这‘巴蝥散’更有一桩奇处,便是麻倒人之后,本性迷失,口无禁忌,问一句,答一句,可将人心腹秘密掏个净尽!”
  施耐庵一听,不觉浑身一凛:哎呀好险!这药酒一旦入肚,着了道儿,让人掏出那桩绿林大秘,岂不要坏了大事。他正惊讶,只听小帘秀又说道:“施相公,实话告诉你罢,此乃张士诚那魔头使的诡计,指望一杯蒙汗药酒将你麻翻,然后细细盘诘,将那一百单八位梁山后代的下落弄到手!”
  施耐庵心下忖道:事实俱在,这酒肴系张士诚亲自送来,那还有何怀疑!怪道他费尽心机将人抢回大营,却悠哉游哉,多日不来问津,原来是故意稳住自己,让人疏了防范,然后下此毒手。想到此处,施耐庵不觉抬头望了望小帘秀一眼,问道:“张士诚这宗诡计,大姐又是如何得知的?”
  小帘秀忽地一抹红潮涌上脸颊,微微垂下头来,竟显得格外娇羞,她嗫嗫嚅嚅,捻着那胭脂色轻罗裙角忸怩一阵,倏地抬头说道:“那张士诚少刻便到,一见破了他的计策,岂肯轻饶你我!有些话小女子慢慢细说,此地不可久留,施相公快快随我逃走!”
  施耐庵已然亲见张士诚行事诡诈,心地委琐,把往日对他的敬仰之心早消减了大半,见这弱女子临危相救,一片至诚,哪里再好拂了她的心意,一边收拾剑囊,一边惴惴地问道:“大姐,这牛栏岗乃张士诚大营,四面禁卫森严,如何走得出去?”
  小帘秀嘻嘻笑道:“小女子自有办法!”说毕,转头对顾逖道:“顾相公,请将衣履与施相公换过!”
  顾逖亦知事急燃眉,哪有不允之理,忙忙地与施耐庵换过衣衫鞋袜。小帘秀一伸手扯下半幅床帐,朝施耐庵兜头一裹,对顾逖言道:“顾相公委屈了,你与张士诚无怨无仇,他不会难为你的!”说毕,长袖一挥,领着施耐庵奔了出去。
  此时早过了夜半,牛栏岗上万籁俱寂,鸡犬不惊,只有四野水田里传来“啯啯”蛙鸣。施耐庵随着小帘秀,高一脚低一脚,跌跌撞撞朝着镇外疾奔。尽管街衢路口处处都有岗哨把守,亏那小帘秀处事镇静,答言机智,指着施耐庵说是顾相公感冒了风寒,奉吓天大将军之令去临近村庄找草医诊治。那些兵士认得来人是大龙头日前从淮安城掳回的押寨夫人,回营数日早宠得心肝儿也似,哪里敢得罪,再加那病人“顾相公”,远远地耸着双肩,捂着嘴鼻索索发抖。满营只有令守着那姓施的,这姓顾的走不走无人吩咐,也乐得做个顺风人情,如此这般,竟被二人混过了七八处哨卡,不移时便走出了牛栏岗。
  两人只恐怕事情败露,张士诚命人追赶,也不敢喘息,沿着那田埂土堤忙忙似漏网之鱼,没命地趱赶。其时正是仲春季节,满路尽是水洼洼的牛脚坑,施耐庵也顾不得高一脚低一脚,泥一腿水一腿,跌跌撞撞地紧紧跟在那小帘秀身后,一路猛跑。他一路走,一路瞧着奔在前面的那个女子,心中暗暗纳罕:一个娇滴滴的青楼歌妓,平素日大门难出、二门少迈,走在平路上兀自怕跌,怎的在这坑坑洼洼、泥水溜滑的田埂土路上走得如此劲健如飞?
  施耐庵来不及细想,懵懵懂懂随着这女子紧赶慢赶,直累得腰酸腿软、热汗淋漓。一直奔至五鼓时分,方才走出那河渠水网,来到一片黑魆魆的乌梢林边。
  施耐庵气力不加,正欲坐下歇息。只听得小帘秀叫道:
  “不好,那张士诚追兵到了!”
  施耐庵闻言大惊,回头看去,只听后边远远地响着呐喊,灯笼火把直照得那些水田明晃晃仿佛镜子。追兵来得极快,不移时便隐隐约约地看见那些手执刀枪的身影。
  小帘秀喝一声:“施相公脚下趱劲些!”领着施耐庵大步流星,一头钻入了丛林。未曾走得十步,只听迎面一声暴吼:“姓施的,待走到哪里去?”施耐庵抬头一看,不觉浑身冰凉,叫一声“苦也”,双腿一软,立时瘫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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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莽小二荒店戏娉婷 侠书生夤夜逢魑魅
  随着那一声暴喝,乌梢林中跳出百十条大汉,一个个手执冷森森的刀剑戈矛,铁墙般地挡在面前。施耐庵望着眼前这一队凶神恶煞的大汉,又看见后边愈追愈近人马,不觉长叹:“前有杀手,后有追兵,这一场劫数只怕插翅难逃了!”
  施耐庵正自怨艾,耳畔忽然响起小帘秀那娇俏的声音:
  “施相公休怕,兀的不是咱们的救星到了!”
  施耐庵哪里肯相信,只听那小帘秀俏笑两声,忽然对乌梢林中那队大汉喝道:“儿郎们还不牵过马来!”
  话音才落,大汉队中早有两个人牵过两匹高头大马,走到施耐庵、小帘秀跟前,坠蹬执鞭,毕恭毕敬地说道:“请二位上马。”
  小帘秀一把接过马鞭,骑到马上,那鞭梢往后边一指,厉声喝道:“挡住那队人马,要是他们过了这乌梢林子,姑奶奶拿你们是问!”说毕,招呼施耐庵骑上马背,一抖马缰便驰过了丛林。
  这一声吆喝,不啻临阵大元帅传下将令,那一伙彪形大汉暴雷般应声“得令”,齐刷刷掣刀仗剑,一阵风似地卷出乌梢林子,迎着追兵杀了过去。
  施耐庵惊魂稍定,心头兀自怦怦乱跳。眼前这一幕情景委实叫人纳罕:分明是一伙杀气腾腾的强人,怎的一忽儿却变成了抵挡追兵的救命星?一个娉娉婷婷、娇娇滴滴的小帘秀,不过常年在那瓦舍勾栏、秦楼楚馆承欢卖笑,又如何跟这伙江湖豪客如此相熟,而且颐指气使,叫这班大汉俯首贴耳地听她摆布?
  想到此处,他心头顿时蓦起一团疑云,对小帘秀呐呐地问道:“大姐,晚生不敢动问:相处数日,只道你是红裙落难、青楼蒙尘,适才这番举止,你、你、你敢莫是一位绿林魁首、巾帼丈夫么?”
  小帘秀莞尔笑道:“哪里哪里,施相公言重了!”
  施耐庵摇摇头又道:“不然,不然!若非如此,大姐如何支使得动这一班草奔英雄?”
  小帘秀听毕秀眉略略一蹙,立时一抿嘴唇,轻颦浅笑道:“呵呵,人道书读的多了便添几根弯弯肠子,施相公果然多疑!”说着,她指了指那伙大汉离去的方向说道:“俗语云: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自古青楼女子,朝朝暮暮迎来送往,哪里不结交几个江湖朋友?君不闻洛阳城畔虬髯客、长安妓院昆仑奴么?小女子平素日不过在他们身上胡乱用了些心事,没存想此刻恰巧救了急难,这也是天缘凑合!”
  施耐庵听了半信半疑,正欲再问,那小帘秀早脸色一沉,厉声说道:“施相公,有些事日久自明,此刻凶险四伏,何必刨根问底!快些赶路要紧!”说毕,一挥马鞭,“泼喇喇”一气便跑了好远。
  两个人健马轻骑,走得甚快,身后的呼喝喊杀之声渐渐远去,听那阵势,两拨人正斗得热闹。施耐庵一头扬鞭催马,一边打量着驰在前面的小帘秀。尽管她那番话说的也甚圆转,但终究难使心中的疑团冰释,却一时又瞧不出个端倪。只是默默地望着眼前那翻盏撒钹般疾奔的马蹄和迎风鼓荡的轻罗长裙,对这个寻常的青楼歌妓平添了几分敬畏。
  小帘秀既不理会身后的厮杀,也不理会施耐庵那专注的打量,仿佛柳营试马,秋林纵骑,翠袖飘飘,鞭梢霍霍,催着那胯下的骏马往前疾奔。不及两个时辰,看看便来到一个岔路口上,只见运河土堤边歪歪斜斜立着三间茅舍,屋檐下伸出的弯弯竹竿上吊着爿酒旗。
  小帘秀挽辔说道:“施相公,趱赶了这一夜,身子也乏了,眼看鸡鸣天曙,走路也不方便,不如到这村店之中歇歇脚力,进点酒食。”
  施耐庵早累得骨软筋酥、饥肠辘辘,巴不得有这一句话,应声好,径直驱马奔近那酒店。
  两个人在垂杨下系好马匹,走进茅舍,只见屋内摆着三四张木桌,一面东倒西歪的柜台,地下狼藉着鸡骨米粒,土墙上挂着鱼网渔叉,却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
  小帘秀叫道:“店家走来!”
  话犹未了,只听见灶间里唿唿隆隆一阵响,接着吧哒吧哒一阵脚步声,厅后踅出一个人来。他头顶上扎一条邋里邋遢的布片,身着一件油渍斑斑的短褐,赤脚趿着一双露出趾头的破靴,一张黄不叽叽的脸上沾着尘垢草屑。见了施耐庵、小帘秀二人,咧着嘴露出满口黄牙嘻嘻笑了一阵,一双斗鸡眼竟痴痴地盯在小帘秀那张白皙娇媚的脸上,半晌一眨不眨。小帘秀被他看得心中发毛,呸一口,喝道:“我二人趱赶路程,腹中饥渴,有上好的酒饭尽管搬上来!”
  那丑汉子头一偏,哑声说道:“小娘子好大气派,俺这村野小店存货不多,今日埝头集逢圩,赶场的人多,酒肴菜饭已然早卖完了。”
  小帘秀听毕一怔,又道:“开酒店又不是做一日卖一日的生涯,不信店中无有存货,胡乱搬些来吃吃也就是了。”
  丑汉闻言哈哈一笑,斗鸡眼又盯到了小帘秀脸上,瞧那模样,恨不得一口将这俊俏娘儿吞下肚去。他一头瞧,一头说道:“既然小娘子如此缠人,敝店东也只好勉为其难了。不过,俺这店里有桩规矩,不知小娘子肯答允么?”
  小帘秀道:“东倒西歪一爿茅店,倒还有什么臭规矩,没的说,小女子一概应允。”
  那丑汉咧嘴笑道:“着!小娘子不愧女中豪杰,爽快爽快。俺这规矩可有点不地道:但凡女子进店,酒足饭饱之后,一律不收银钱,良家闺秀替俺织一眼鱼网,有家室的妇人替俺这破衣烂衫上缀一个补丁,倘若是那人前卖笑的妓女,便须留下伴俺快活一夜。至于贪官污吏的封君冢妇,那便须留下她那颗头颅来!”说毕,那双斗鸡眼停在小帘秀的脸上,半晌也不移开。
  施耐庵一听之下,不觉微微一怔:这汉子尽管形貌委琐,这些规矩却是定的不俗。那小帘秀听了,秀眉微皱,却压根儿没把丑汉放在眼里,大咧咧坐到桌旁,吩咐道:“休要罗唣,快些收拾饭菜上来!”
  丑汉鼻子里哼一声,转头回到灶间,也不知他使的什么魔法,眨眼之间便走出两个衣饰雅洁的僮儿来,七手八脚摆满了酒菜,端的是村蔬野味,水陆杂陈,香喷喷煞是诱人。
  施耐庵、小帘秀也无暇细问,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饮食已毕,两个僮儿又泡上了酽酽两碗黄山毛峰茶来。两人盘桓一阵,早已神清气爽,力气恢复,那小帘秀便唤出店家,福得一福,娇声说道:“多谢款待,小女子良家妇女,这位相公乃是我的兄长。只因家中殷实,少习渔樵针黹,既不能穿针织网,又不会缀补衣衫,大哥店中的规矩,恕小女子不能履约了!”
  丑汉听毕,双手插腰间,嗤嗤乱笑,笑毕,不觉怪眼圆睁,说道:“小娘子生得如此娇娇滴滴,说话恁地混账!既不会织网补衣,还有两桩由你挑选:是陪宿还是割头?”
  小帘秀柳眉陡竖,骂道:“好个满嘴喷粪的贼坯!你把姑奶奶当了什么人?莫非你活得不耐烦了!”
  丑汉依旧嗤嗤乱笑,一双斗鸡眼兀自在小帘秀脸上扫来扫去,一只手却在怀中乱摸,竟自摸出一把寒芒森森的解腕尖刀来。
  施耐庵一见,心中一紧,忙不迭地插身上前,赔笑道:“这位大哥休要动气,晚生这妹子委实是善良之人,大丈夫何苦与一个妇女过不去,晚生这里有纹银一锭,权充酒饭之资罢。”
  丑汉回头朝施耐庵望一眼,瞋目问道:“相公,你能证明这妇人是善良之辈么?”
  施耐庵点头道:“正是,正是。”
  丑汉又道:“相公倘若瞒天瞒地,出了这店门,俺可是不问是非的了。”
  施耐庵道:“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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