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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耐庵-绝代奇才

_3 孙昌宇(现代)
  他不觉一惊,落叶脆败,怎有如此感觉?于是将那物件拿到眼前一看,立时惊得呆了。手上拿的并非黄叶,竟是一张细腻洁白的纸片,展开一看,朦胧的星光之下,只见上面写道:“义士行侠,狗官使诈,箭囊无恙,书生还家!灶上虱拜上施相公。”
  施耐庵心中一动:怎么,又是这个灶上虱!此人来去无影,迅如飙风,委实令人既惊且佩。既盗“箭囊”于前,又送纸条在后,亦善亦恶,亦庄亦谐,他到底是哪个道上之人?
  此时,施耐庵也顾不得仔细推详,觉着这纸条上所言,倒与自己的心思暗暗吻合:天下正自多难,大丈夫孰能无家。眼下只有尽快赶到白驹镇上,安顿好婶母、家室,以防奸人暗算。待国家安全无恙之时,再去寻回那“箭囊”,协助大龙头刘福通觅得大笔财宝,然后长剑书箧,走遍天涯,照着大龙头刘福通和花碧云旗首的嘱托,以自己满腹文墨,胸中经纶,去到四十八座军州,阐扬义士好汉们的胸襟事迹,唤起举世百姓揭竿举义!
  想到此处,他杂念即除,疑虑顿消,束一束腰间衣带,背起伞囊,朝着一轮喷薄朝阳冉冉升起的方向大踏步走去。
  白驹镇上,施耐庵的老婶母与季氏夫人用过晚饭,正在闲坐,忽听花厅顶梁响起一阵“簌簌”的灰泥落地之声,两个妇人以为不是乳燕营巢,便是老鼠跳梁,并未在意。突然,听得门外响起嘈杂的人声,接着,只见一个家人气急败坏地奔了进来,气喘吁吁地禀道:“启禀安人,外边有一伙贩盐汉子硬要闯进门来,小的们与他讲理,他们一顿拳脚竟将小的们都打了!”
  两个妇女,惊得站了起来,此时一门孤寡,家无男主,若是强盗打上门来,那将如何抵挡?
  正在二人忧愁之时,门外响起哈哈一阵大笑,笑声甫歇,一伙大汉拥进门来。
  只见领头的是一位五短身材的壮汉,一张黑黧黧的国字脸盘,虬须满腮,豹睛环眼,身穿一袭油渍不堪的盐贩短衫,腰系宽板英雄带,赤手空拳,率着一队衣衫褴褛的盐贩汉子径直走进院子。
  老婶母正欲发话。那矮壮汉子早已抢上两步,打了一拱,敞开喉咙唱了个大喏,说道:“老夫人、少夫人在上,在下商贾兄弟行路口渴,特到贵府讨口水喝,不料贵府下人拦门相阻,故尔鲁莽闯入,望老夫人恕罪则个!”
  老婶母见这帮人衣衫褴褛,行事粗俗,略皱一皱眉,与季氏娘子附耳一阵,说道:“出门在外,饥渴之事难免,大哥不须客气。”
  说毕,吩咐家人提来一大桶凉水放在当院。那黑矮汉子一声吆喝,众盐贩一拥而上,抢瓢的抢瓢,夺碗的夺碗,霎时,院子里仿佛起了一阵西北风,“唏唏呼呼”,响得十分热闹。
  正值众盐贩喝得十分兴头之时,猛听得门外“当当”几声脆响,接着又拥进一伙人来。
  只见这伙人更是狼狈,尽是三山五岳人,七长八短汉,其中还夹着几个女子。
  当头的那人约摸六十余岁,衣着邋遢,形态猥琐,颔下一部白须灰尘沾染,早已纠成疙瘩,一张瘦黑的脸上满是菜色,象是饿牢里逃出的囚犯。
  那老人走到当院,朝着喝完凉水正在咂嘴撩须的那个黑矮汉子点点头,径直走到两个妇女面前,也不等对方发问,一揖到地,然后说道:“老少二位安人,小老儿乃是走江湖卖艺的枪棒班头,手下几个男女尽能使十八般武艺,二位安人家居寂寞,特来消愁解闷,还请二位安人赏脸!”说毕,他也不问主人答应不答应,径直朝那帮卖艺人叫道:“金童、玉女出来!为二位安人助兴!”
  话音未落,队伍中走出一男一女两个卖艺人。两位夫人往下一看,不由得喝起彩来。只见那年轻汉子约摸二十五、六岁年纪,长得身躯高大,秀气挺拔,那一张犹如敷粉的脸上,一双剑眉,两只朗目,高鼻准,阔额角,确确实实是一个俊俏后生。
  那个女子看不出年纪,只见她身若摆柳,腰如束帛,婷婷玉立,娴静幽婉。发髻高挽,裹一抹紫绡,短衫窄袖,束一条红裙,密缀排扣的灯笼裤脚上扎了两圈绑带,显得静中藏狠,柔里显刚。
  那后生一摆手中三节棍,双肩微抬,马步微绷,立了个极漂亮的门户。那女子下颔微抬,略摆一摆,“嗖”地掣出手中长剑,红缨划了个弧圈,剑尖刹时抖出万道寒芒,分心刺来。两人一开式,满院人见他们人物俊秀,招式爽朗,不由得一齐暴雷般地叫了一声:“好!”
  忽然,那伙贩盐汉子之中有人叫道:“兀那两个鸟男女,竟敢在此卖弄!欺俺爷爷们不识货么?”叫声未毕,蓦地一个精壮的大汉跳进了圈子。只见他身高六尺以上,一身黑肉疙里疙瘩,看起来怕有千斤力气。他横一横手中那根枣木大棍,看着那一男一女喝道:“你们这一派花花架子,还想在这骗人钱财,真正不识羞耻二字!”
  那一男一女收住招式。那后生瞟了一眼这个壮汉,笑道:“尊驾如此台面,敢莫也想在众人面前博个彩头么?”那伙卖解人中响起一阵哄笑。
  那大汉呆立半晌,琢磨出刚才这句话竟是讥刺自己长得狼犺,不觉骂道:“笑俺脸黑,你这小白脸只配到屋子里充乌龟去,休要在此撒野!”
  说着,双臂抡圆,一根大棍呼地扬起,仿佛泰山压顶,朝着那后生当头便要砸下。
  就在此时,盐贩队伍中的那个矮壮汉子忽地喝道:“元亨,休要鲁莽!”
  这一声喝斥,声音并不严厉。那条壮汉一听之下,仿佛被人使了定身法,那根枣木大棍举到半空,骤然停住。少顷,他无精打采地收下大棍,恨恨地呸了一口唾沫,犹如泄了气的皮球,怏怏地回到了那堆贩盐汉子队中。
  此时,看卖解的乡邻们愈来愈多,渐渐挤满了场院。二位夫人一见,倒也高兴,吩咐家人们掇凳斟水,忙得不亦乐乎。
  场院之中,那两个俊气男女早已退下。此刻,一个铁塔股的大汉正赤着上身,将两把约摸二百斤上下的石锁抡得车轮儿似地飞转。
  满院人众正欲喝彩,又听得门外响起一阵呼喝:“海州参将董大人到!”
  这一声呼喝不打紧,把满院人吓了一跳,大家正欲开门离去,人头拥佣,又哪里挤得出去?
  门吱呀一声大开,只见一队蒙古侍卫拥着一位身高腿长、武将打扮的官员威威赫赫地走进院来。
  那队侍卫抽出马鞭、刀柄,驱打着看热闹的人群,为那武将开了一条道路,径直朝花厅走去。
  两位夫人不知所以,立在一旁。只听一个侍卫斥道:“参将大人驾到,还不快快迎接?”
  两位夫人听了,连忙吩咐家人候座沏茶,待到那官儿在花厅正中升座,她们才跌跌撞撞走到当厅,跪地请安。只听得那官儿说了一声:“免了!”倒把两位夫人吓了一跳,那声音活脱脱好似木匠铁锯子锯大缸,又噪人又刺耳。犹如夜行遇到鬼魅,只觉毛发直竖,浑身起栗。
  只听那官儿又道:“二位夫人休怕,下官此来,乃是追捕一名劫宝潜逃的盗贼,登门搅扰,还求鉴谅!”
  季氏娘子心想:这几日清清静静,哪有盗贼逃进门来,于是她壮着胆子问道:“请问尊官,这盗贼姓甚名谁,什么模样?
  大人明示,小妇人也好命人查找。”
  那官儿道:“此人身躯灵便,来去如风,名字叫着个灶、灶、灶上虱!”
  季氏娘子又道:“姓赵?大人,此地方圆百里,百家姓上占了一半,却偏偏没有姓赵的。不知此人是坐地行窃的土贼,还是明火执杖的江洋大盗?”
  那官儿道:“这个——呃,反正此人偷盗成性便了!”
  季氏娘子又道:“哦。那大人又是何时看到这个灶上虱,从哪条道路进了小妇人家门的呢?”
  那官儿道:“今日午后,从西边沿湖的树林进了你家!”
  季氏娘子道:“何人所见?”
  只见那官儿背后忽然闪出一个黄冠道士,双手叉腰,得意洋洋地说道:“是贫道所见!”
  季氏娘子冷冷一笑,说道:“这便奇了,小妇人与婶母今日一直在这厅上坐着,怎没有看见?”
  老婶母也说道:“大人,她讲的全是实话!”
  黄冠道士对那官员附耳言道:“此事关系重大,那贼行事诡秘,大人要当机立断,以防迁延误事!”
  那官儿点点头,喝道:“左右,给我搜捉!”
  一阵翻箱倒柜、坛罐被摔之声霎时响起。两位夫人直气得索索发抖,又无可奈何,只好呆呆地站着生闷气。那官儿端坐在正厅上,和颜悦色地对两位夫人说道:“两位夫人,倘若说出那盗贼藏身之处,下官重重有赏!”
  两位夫人冷冷说道:“小妇人家中委实未见盗贼,叫我们从何说起?”
  那官儿正要发火,忽然间半空中“簌簌”落下一串积尘,可可儿掉进那官儿的脖子里,那官儿双眉一皱,耸耸肩背,不觉骂了声:“晦气!”
  老婶母忙道:“大人休恼,小妇人这家中一向清静,这几日忽然闹起了老鼠,待明日捉只大花猫来,驱赶驱赶。”
  正说着,只见前去搜捉盗贼的侍卫们纷纷走出,向那官儿禀道:“大人,前后都搜查遍了,不见盗贼踪影!”
  那官儿一听,脸色转黄,转身对那道士说道:“银镜兄,那灶上虱果然是逃进了这间院子,你该不会看岔了吧?!”
  道士道:“俺这双眼能看得见暗夜里被窝上的小虱子,还看不清偌大个白日奔逃的大虱子!千真万确,是在这个院里!”
  那官儿想了想,说道:“好,既然他是在这里,俺就坐在这里等着,外面围的铁桶也似,俺瞧他逃到哪里去?”
  说毕,吩咐侍卫从随身带着的笼屉里搬出酒肴,细斟慢酌起来。
  那官儿喝着,不觉又烦了起来,说道:“可恨这个狗头盗贼,害得俺到此喝这冷酒,待会拿到,俺要把他煮熟了下酒!”
  话音未落,梁上又是簌簌一阵响,“唰唰”又落下一串粘乎乎的积尘,这一次竟似腊月飞雪一般,纷纷扬扬,落下了几大团,无巧不巧,可可儿撒盐般地撒进了那官儿的酒杯。
  那官儿不觉怒气冲冲,骂道:“好个遭猫逮的老鼠!”他仰头朝梁上望去,只见梁上积尘多年未除,黑糊糊的,并未见什么异样,他气得扬手将一杯污酒直向梁上泼去。立时,梁上“唧唧”有声,仿佛还听得见老鼠爬木逃跑的声音。
  那官儿没地方出气,一瞟眼看到站在面前的季氏婆媳,立时喝道:“左右,将这两个刁猾的贱人拿下!”
  两个待卫一声喳呼,奔上前来,拿出麻绳,将季氏婆媳反剪绑起。季氏娘子一边挣扎,一边嚷道:“大人无故绑缚俺无辜女子,真是昏天黑地了!”
  那官儿道:“老实给你们说了吧,俺这次迢迢路远从海州赶到此地,第一桩事便是要请你的丈夫施耐庵去朝夕领教!”季氏娘子不觉惊道:“耐庵?!他一个书生,琴剑飘零,大人要请他作什么?”
  那官儿冷笑一声,说道:“好一个书生,好一个琴剑飘零。你们当俺不晓得?!哼,这个穷酸,近时四处流窜,勾结绿林叛贼,江湖草寇,闯荡州府,结交盗魁刘福通!真是罪不容诛,理当家灭九族!就凭这一桩,你们两个妇人该是要杀头了吧?”
  老婶母、季氏娘子听了,直吓得两眼发直。
  到底还是季氏娘子年轻气壮,她鼓起勇气问道:“大人,耐庵他现在何处?”
  那官儿俯身下来,脸上一副怪模怪样的神情,活象五百罗汉中那位“愁眉尊者”,他朝季氏娘子挤了挤眼,说道:“夫人,你还不晓得么,你那位夫君不仅与盗魁勾结,而且,而且还勾搭上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女魔头呢!”季氏娘子略略一惊,旋即摇头道:“大人休要取笑,耐庵他决非此等撩蝶惹蜂的无耻之徒!”
  那官儿头一仰,说道,“好一个贤慧的娘子!告诉你,连这次窝藏盗贼,你们婆媳两罪俱罚,左右,给俺拉下去砍了!”
  黄冠道士急忙谏道:“大人,不是还要拉开网儿等着捉那施耐庵么?要是杀了这两个婆娘,失了诱饵,那鱼儿还会上钩么?”
  那官儿两只死鱼似的眼睛翻得一翻,傲然说道:“银镜兄好蠢!俺估摸那施耐庵即或此刻来了,见婶母、妻子无恙,兵丁重重布防,必然心存侥幸。俺这一杀,他就是——嘿嘿,这便是老狼不死,小狼不叫!”说毕,一挥手,将五花大绑的季氏婆媳推下厅堂,众侍卫一声“威——武——杀!”的轰叫,刽子手立时举起了明晃晃的大刀。
  这时,那官儿和黄冠道士两双眼睛滴溜溜地巡视着树荫掩映的院墙和那敞开的大门。院子里,那些怕事的乡亲们早已躲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那一帮卖解的武艺班子和那伙贩盐汉子来不及躲藏,被兵丁们驱赶到院子角落的树影之下,一拨人立在东院角,一拨人立在西院角,提心吊胆地瞧着这一切。
  只见两道冷森森的寒光一闪,两柄刽子手的大刀凌空劈下,满院的人都忍不住“啊”了一声。
  就在这紧迫时刻,只听得大厅梁上又是一阵“簌簌”响声,接着一团黑影平空落下,“蓬”地一声,刚巧落到正中的八仙桌上,直砸得杯盘乱飞,酒水四溅,把那官儿吓了一个趔趄。那黄冠道士身手矫捷,立时从后颈取下拂尘,一招“平湖撒网”正要击出,那官儿忽然叫道:“银镜兄,住手!”
  只见落在桌上的原来是一只装得鼓鼓囊囊的大麻袋,里面似乎装着什么活物,还在蠕蠕而动。
  那麻袋扭动半时之后,竟然一声长嘘,蓦地从里面钻出个人来!满厅满院的人众都被这情景惊得呆了。只见那人慢慢整整头上的秀才青巾,抻抻揉绉了的蓝袍,两眼迷惘地望了望灯烛荧煌的大厅,不觉叫了声:“惭愧!”
  黄冠道士恰才怔得一怔,打量了片刻之后,忽然大叫一声:“好一个衣冠叛逆施耐庵!”一挥尘帚疾奔而上。
  季氏婆媳在屠刀之下,正欲闭目等死,忽然被那道士的呼喝惊觉,展眼一看:站在花厅八仙桌上正中的正是施耐庵!
  两个妇人不禁暗暗叫苦:耐庵呀耐庵,你为何早不回家迟不回家,偏偏要在这刀林剑树、虎狼成群之时回家!这一次,真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了!
  施耐庵打量着面前那官员和黄冠道士,立时认出便是坟地上见过的两个人,于是一躬到地,说道:“二位尊驾莅临寒舍,真令蓬荜生辉,陋室焕彩,待晚生下去换件衣衫,扫室除尘,杯酒候教。二位以为如何?”
  那官儿呵呵大笑,声音“哑哑”犹如坟头乌鸦,直嘈得施耐庵心下发怵。他说道:“施相公,你姗姗来迟,可把俺等得急了!为何做事不敢光明正大,却藏在这麻袋之中,躲在这屋梁之上,未免大大的有辱斯文了罢!”
  施耐庵道:“大人,这便叫做你有牢笼计,我有跳墙法。晚生要不如此这般,大人你派来追踪的那么多武林高手,岂不早就在夜黑风高之时,荒村野店之中,将我一刀杀了!”
  那官儿怒道:“哼哼,藏得了初一,藏不过十五,你到底还是到了俺手里!银镜兄,与俺拿下了!俺今日要在他身上着落两件事,一是要那无价之宝,二是要他跟我去见铁尔帖木儿大人!”
  那银镜先生一挥尘帚便奔了上来,施耐庵拔出腰间湛卢剑,奋力便格。
  忽然,屋梁又是簌簌一响,一片弓背黑瓦如飞落下,“噌”、“哎呀”、“卟通”、“唰嗤嗤嗤”、“轰隆隆”一串怪声响成一片。
  众人一看,那银镜先生早已被黑瓦打中,不偏不倚,正打在手腕之上。他护疼惨叫,一跤跌翻在地上,那柄尘帚去势劲疾,不及撤回,脱手飞出,竟然直奔那张八仙桌,可可儿扫到桌腿之上,立时将那大桌掀了个四脚朝天,那柄尘帚犹如一支千段钢爪,牢牢地钉在那桌腿之上,兀自铮铮鸣响。
  那官儿此时方才明白,今日这屋梁之上屡屡作怪,乃是藏着一位武林高手。一想起那杯落满梁尘的污酒,他不由得脸色倏地变得惨白,微微冷笑之际,一只手早悄悄伸进了袖内。
  忽听得屋梁之上“唧唧”有声,一个孩童般的声音大叫道:“休要使箭,俺下来!”随着话音,一个瘦小的身影飘如燕雀,从梁上掠下。
  只见他身高不过四尺,瘦骨削肩,细颈窄额,头顶上挽了两个丫丫抓髻,浑身上下黑衫黑裤,若不是看他脸上的风霜摺皱,竟似一个十一、二岁的孩童。他笑嘻嘻地对那官儿说道:“这‘流萤箭’可是天下奇招,大人万万不可随便使用,万一失了风,只怕天下好汉便要笑大人无能!”
  那官儿又气又恼,斥道:“你是何人?”
  那瘦小的人说道:“嗬嗬,大人眼生得紧,俺便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小小有名的大英雄灶上虱时不济!”
  那官儿一听,不觉大笑道:“哦,原来是你这个不敢白日见人的鼠窃狗偷之辈!”
  时不济唧唧一笑,说道:“大人明鉴,俺时不济只不对是一个小偷小摸,与大人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那官儿兀自哑笑:“嗯,你倒也谦恭!”
  时不济道:“正是,正是,小偷儿时不济今日见了当世大偷儿,还敢不五体投地么?”
  那官儿一时听出味儿,不觉勃然怒道:“什么,俺堂堂朝廷参将,如何竟是什么大偷儿?”
  时不济唧唧笑道:“大人过谦!大人十八岁时一副寒酸苦脸,偷得了董员外家万贯家财,二十岁上偷得了那花九叔如花似玉一个女儿,二十二岁又偷得花家祖传的绝世武功‘流萤箭’,如今又要偷走无价之宝‘流萤箭囊’,还是偷走一个活蹦乱跳的施相公。诸位评判评判,这位大人该不该当这‘大偷儿’的雅号!?”
  院中响起窃窃笑声。
  那官儿不觉大怒,喝声:“拿下了!”
  立时便有几个侍卫挺刀扑上。刀光霍霍,兜头罩住了时不济那瘦小可怜的身躯。
  时不济缩头歪颈,躲过第一阵刀雨,叫了声:“施相公,躲开,休要站在这里碍手碍脚!”说着,一把将施耐庵推出了刀网。
  四、五个蒙古侍卫展开泼风般的“大漠风沙”刀网阵,朝着时不济顶梁、面门、颈项、胸腹横砍竖剁,刀刀夺命。这几个身长力猛的侍卫,欺眼前这敌手身躯瘦小,气力微弱,那刀法使得虎虎生风,令人畏惧。
  只听得那时不济一连串的“唧唧,唧唧”,犹如鼠鸣,不知是笑抑或是哭,在那刀圈之中缩头缩颈、舞手弹腿、连蹦带跳,即可怜又可笑。一阵嘻嘻笑声过后,五个蒙古侍卫竟抱头而去。原来,在那刀光霍霍,性命相搏之际,时不济竟敢欺身直进,神不知鬼不觉地一一扯下了那如狼似虎的蒙古侍卫的裤带!
  银镜先生一见,喝一声“偷儿慢走”,一挥尘帚卷了上来。这一场恶斗实实叫人心惊胆战。约摸斗了四十余个回合,时不济脱不出拂尘钢须的圈子,银镜先生见他身手如同鬼魅,深怕着了道儿,一柄拂尘紧紧缠住,亦不敢有丝毫大意。二人恰恰斗了个平手。
  正在众人看得眼花缭乱之际,只见那官儿袍袖微微一动。那紫电瑟瑟的圈子里忽然一声惨叫,接着直跌出一个人来。只见时不济手捂肩头,眉峰紧皱,一溜着地滚,摔下了台阶。阶下的侍卫正要扑上,猛听得院子东角上平地响起了声炸雷。一个硕大的身影凌空纵跃,一阵怪风过后,王擎天早已疾扑而上。
  他戟标大骂:“好一个无耻的狗官,竟敢暗箭伤人,俺红巾军黑虎坛会首王擎天来也,看刀!”说毕,宽刃大刀抡臂一举,一道冷森森的白光直卷向那官员的脑门。
  那官员哑哑一笑:“好哇,俺今日金钩钓鱼,到底钓出了你这个愣头青!”说毕,掀开袍襟,“嗖”地从怀中掣出了一根短柄狼牙棒,手碗一抖,那钉满狼牙的短棒忽然风车儿似地滴溜溜转了起来。
  王擎天使刀,那官儿使狼牙短棒,一番恶斗。王擎天最后使出一个两败俱伤的招式,企图以命将那官儿破裆开膛,却被那官儿一支短箭射中,猛觉手腕一麻,拿捏不住,大刀匡啷脱手,呸一声吐口唾沫,负痛逃出厅来。
  那官儿哑哑冷笑,正要吩咐侍卫搜捉早已躲过的施耐庵和时不济。猛听得西院角一声怒喝,又一个黑大汉奔上厅来,只见他面目黧黑,身如铁塔,一根枣木大棍直抡得风车一般。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欲打卖解男女的那个贩盐汉子。
  那官儿斥道,“你这烧炭鬼又是何人?”
  黑大汉声如暴雷,怒声叫道:“吓天大将军部下先锋索元亨!”
  那官儿笑道:“嗬嗬,想不到今日连张士诚这个草头王也有人在此卧底!你去告诉那贩盐奸商,俺改日亲自来请他进大牢!”
  索元亨吼道:“休要罗唣,看棍!”
  说毕,抡起大棍,兜头一招“西施捶砧”直砸向那官儿顶梁骨。
  那官儿哑哑冷笑,右肩一抖,一柄狼牙捧迎头挂上。“砰碰”一响,只觉得棒头犹如撞上大山,直震得虎口发麻。他叫道不好,顺势一抖手腕,卸去了那大棍上千钧之力,一时性发,狼牙棒使得出神入化。
  索元亨为防那狗官又使暗器,一根大棍洒出风雨不透的棍花,双眼紧紧盯着对手的袍袖,斗得异常猛恶。
  约摸斗过四、五十回合,索元亨猛见那官儿吊死鬼般的白眼眨得一眨,不觉心中一愣。果然,那官儿袍袖一抖,索元亨立时抡开大棍,洒一道棍花,封住暗箭来势。
  岂知那官儿这次乃是虚招,就在索元亨注意防范“流萤箭”之际。他那根狼牙棒早已从万万不曾提防的侧面直戳索元亨的腰眼。索元亨不及收势,顿时腰间一麻,一道血光。腰间被拉开血口。他大叫一声,枣木棍撒手,哼哼着跌出厅来。那官儿哑哑狂笑道:“还有哪位绿林大盗来走一百回合!”
  说毕,转身吩咐,“与我统统拿下了。”
  此时,大厅早已不见施耐庵、时不济的人影,季氏婆媳也不知何时被人救走。
  那官儿不觉大怒:“与我一把火烧掉这个强盗窝子!”话音未落,只听得无数声音响起,几个手执兵器的盐贩与卖解人从黑沉沉的大院两角蜂拥而出,直向大厅奔来。
  众侍卫一见,待要拔剑阻挡,哪里抵挡得住?只听得一阵乒乒乓乓的兵器磕打,金铁交鸣之声响过,几十名蒙古侍卫尸横就地,血殷草丛!
  那官儿大惊失色,抡棒奔下厅来,黄冠道士挥起拂尘紧随助战。
  只听得东边那一拨人中有人叫道:“狗官休走,红巾军好汉全伙在此!”
  西边一拨立时应和:“狗官纳命,吓天大将军部下今日与你算帐!”
  那官儿也不答话,一根短棒横打竖挑,当者辟易,看看便要冲出厅来。
  忽地,眼前红光闪现,只听得一声娇喝:“好一个丧心病狂的奸贼,认得我么!”
  那官儿抬头一看,不觉惊得心头颤栗,只见面前站着一个红巾红裙的卖解女子,一张端丽冷峻的脸庞上凛若寒霜,仗一柄长剑,静静地立在面前。他不由失声叫道:“哦,是你,碧云娘子!”
  花碧云长剑一摆,寒芒抖动,冷冷地掣剑而出,抖一路剑花,直指向那官儿的咽喉!
  那官儿急忙闪过这一剑,嬉皮涎脸地笑道:“娘子,你我之间多有误会,请收剑相叙!”
  花碧云凝然不动,挥剑又要斩出。那官儿忽然扑地跪倒,惨声说道:“娘子,当年之事,都是官府逼迫,俺出于万万不得已才做出了违心之事。此刻,只要你肯饶恕于俺,要杀要剐由你作主。”
  说毕,伸出那长鹤似的脖子,逼向剑尖。花碧云望着眼前这瘦骨嶙峋的人,不禁伤心惨目,一柄剑刺到半路,不觉停住。猛听得一声低沉怒喝:“花旗首,你忘了当年的那些惨事么?”
  喝声未落,只见那黑瘦卖解班头飙风般地纵到了眼前,冷眼怒视着跪在地下的官员,无限鄙弃地说道:“董大鹏,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日该结果你这条充满污垢的性命了!”
  董大鹏抬头一看,吓得浑身血沸,呐呐地说道:“啊,刘大龙头?!”
  刘福通一摆长剑,霎时卷起一股劲风,直搅得方圆丈二之内的落叶簌簌飞起,人人气息窒塞,一团寒芒奔星掣电般地直卷向董大鹏的胸膛。
  花碧云蓦然惊觉,叫一声:“太师父,冤有头债有主,今日是小女子报仇雪恨之时,待我亲手以血还血!”说完,一抖手中长剑,杀入了圈子。
  董大鹏面对刘福通这个江湖闻名的大魔头,猝逢忍心亏负过的含冤女子花碧云,早已心碎胆裂。凭他的武功造诣,对付一个刘福通便早已大落下风,再加上一个如疯似狂的花碧云助战,霎时只辨得遮拦架格,险象环生。此时,待要使出绝招“流萤箭”,一来花碧云已是会家,加上刘福通那柄剑使得出神入化,哪里敢分神去掏那袖中短箭?看看力软神疲,立刻便要毙于双剑之下。正在此时,又听得一声大喝:“狗官休走,俺潘一雄来也!”
  迅如飙风,那俊俏后生立时仗剑杀入了战圈。董大鹏脑中一嗡,叫声苦也!使出最后一丝力气,亡命反扑。又斗得两、三回合,只听得潘一雄大吼一声:“董大鹏,有种的冲俺来!”欺身直进。
  董大鹏与潘一雄打个照面,忽然狼牙棒轻轻一拐,倏然间划出一个滴溜溜的圆圈,电光石火之际,只听得潘一雄“哎哟”一声大叫,负痛跳出圈子,好好一圈剑幕,立时便露出一个缺口。这一着实在出人意料,刘福通、花碧云二人大惊之下,待要挺剑补上剑圈,哪里还来得及?
  只见那董大鹏早一路窜纵,奔过院墙,隐入了黑暗之中。
  花碧云跌足叹恨,衫袖一抖,一束短箭电射而出。
  那黑暗之中响起一声嗄哑的惨叫,越响越远,越响越弱,直至无声无息。刘福通一把扶起潘一雄,只见他左腿流血,面色惨白,一边埋怨一边抚慰道:“一雄,今日为何大意失风?”
  潘一雄叹道:“弟子只道他强弩之末,谁知竟然还有如此怪招。狗官潜逃,全是弟子之罪!”
  刘福通道:“不用说了,下次小心。”
  正在讲话之时,只听得正厅上有人呼喝:“众位好汉请了!”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正厅上施耐庵扶着婶母和妻子,与那灶上虱时不济昂然站在阶砌之上,手中高举着一个红绸小包,神彩飞扬地对满院众人说道:“如今那狗官董大鹏负伤败走,银镜先生也受创而逃。这武林秘宝‘流萤箭囊’乃是俺从施耐庵相公身上得来,实在并非见宝起意,乃是因施相公一介书生,护不住这无价之宝,故尔先将此宝收取,后将施相公藏入麻袋,混过官兵耳目!”
  众人一听,不觉啧啧赞叹:这个瘦小羸弱的偷儿,想不到竟然如此多智!时不济唧唧一笑,又道:“众位朋友,众位江湖弟兄,如今这稀世秘宝安然无恙,眼下当作何区处?”
  满院众人议论纷纷。忽然,那英俊后生潘一雄从东边一拨人中走出,径直来到阶前,伸出手说道:“朋友,请问你是哪座山头、何方水寨的弟兄?为何要收取这箭囊?”
  那时不济俯身凝视一阵,唧唧笑道:“唧唧,原来是红巾帮的潘大哥!你问俺的来历?那俺就告诉你罢:俺自幼流浪江湖,不知父母是谁?曾遇异人指点,学得一身偷儿本事,俺师父道俺自小命蹇,取名不济。这些年在黑白两道、四州三府做了些叫人头疼的案子,人家见俺颇有几分手段,身躯又甚瘦小,便取了个浑名叫‘灶上虱’,俺向来喜欢自由自在,因此独往独来,无帮无派,天下好汉义士、忠臣烈士都是俺的朋友!”
  潘一雄冷笑道:“哦,原来是个不入流派的散把溜子。时兄弟,这箭囊乃是俺红巾帮花旗主传家之宝,请完璧归赵则个!”
  时不济唧唧一笑:“既然是花旗主之物,与潘大哥何涉?”
  潘一雄一时语塞,不觉拔剑而起,喝道:“幺幺偷儿,胆敢与红巾帮作对,俺可要动武了!”
  时不济连连摆摆手,说道:“莫忙,莫忙!”他摇着手中绸包,对众人说道:“众位好汉,据施相公所说,这个箭囊乃是花旗主送与他的,此时已不属红巾帮一派之物,作何安排,请众位一决!”
  潘一雄长剑一抖,怒道:“灶上虱,你再不交出箭囊,俺剑下可不饶人了!”
  时不济仍旧唧唧嘻笑。潘一雄一剑便要刺出,只听西边一拨人之中一声大喝:“红巾帮休要欺人太甚!”说着,一位贩盐汉子早已站在潘一雄面前。
  潘一雄仗剑在手,喝道:“你是何人?”
  那矮壮盐贩子笑道:“哈哈,小辈无礼,连俺吓天大将军张士诚都不认识吗?”
  潘一雄忙道:“哦,原来是张大龙头,请问,这箭囊与你何涉?”
  张士诚道:“胡说!俗语道:镇国之宝,有德者得而居之,这箭囊既关系到泼天大的一笔财富,俺吓天大将军立志推翻元人暴政,救黎民于水火,不归俺所得,难道还要归于别人么?”
  潘一雄不觉大怒:“好一个狂妄魔头,欲将箭囊夺为己有,休想!”说毕,挺剑便刺。
  院内两拨好汉一见,一时刀枪相向,剑拔弩张,气氛十分险恶。就在这一触即发之际,只听得一声娇喝,红裙飘飘,一个娇小的身影跃到阶砌下,插进张士诚、潘一雄之间。
  只见她长剑架开两人兵器,站上台阶,向众人说道:“众位好汉,这箭囊藏于我家,小女子最知内情。”
  说着,她走上两步,从时不济手中接过那绸包,解开丝绦,从中捧出那犀角雕就的箭囊,递到张士诚和刘福通眼前,让他们仔细端详。
  张士诚、刘福通一看,只见那犀角箭囊上雕满了难以辨识的古籀文字,怪如灵蛇,无法辨认。二人看毕,又惊奇又沮丧,连连摇头。
  花碧云见了,拿过箭囊,高举过头,说道:“众位好汉!这箭囊之上的文字休道你们不能辨识,便是许多才高八斗的名士宿儒亦难以解析。正因为如此,小女子方才将他交与施相公,谁料想惊动了官府,使他险遭杀身灭门之祸。如今,小女子提议,就在这个庄院之内,由诸位好汉轮流当值,防备官兵偷袭。这个箭囊就交给施相公仔细辨析。依小女子之见,以施相公泰山北斗之才,经天纬地之智,三日之内,定能解出其中无穷奥秘,造福于整个武林志士!”
  满院好汉瞧着这个红裙飘飘、神情端肃、语调诚恳的女子,听了她这番入情入理的话语,早已被深深打动,不觉暴雷一般叫了声:“好!”
  花碧云说了句:“多谢众位抬爱!”捧着那个摊在红绸上的箭囊,一步步走上阶砌,走到施耐庵面前,一双慧眼里满含着深切的期待和信任,颤声说道:“施相公,有劳了!”
  施耐庵望着她那冷峻而深沉的目光,珍重地接过了那只箭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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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析警诀书生踏北斗 觅神工旗首走东台
  自那日群雄大闹施家场院以后,施耐庵便花了两日安顿老婶母和妻子季氏,收拾场院、花厅里被挪了窝的家什,在后花厅里秘密安下床铺卧席,为红巾军众兄弟和张士诚的部下准备了妥当的安身之所。
  唯有花碧云和她带来作伴的六名女兵,不能胡乱与男子们挤在一起,施耐庵便将她们送到老婶母与季氏娘子的绣房之内,让花碧云与季氏睡在一床,六名女兵在外室搭了通铺。
  这几日,施耐庵昼夜不息,辨识那个无价之宝——“流萤箭囊”上的古怪文字。他翻肠倒肚,倾毕生所学,也难以辨认那箭囊上面雕着的秘密。
  这一日,他双眼红红的在书房之中踱来踱去,望望摊开在案头那红绸巾上的犀角箭囊,又望望大叠大摞的《说文解字》、《字通》、《字汇》、《苍颉秘录》之类的书籍,不由得心中发烦。他又记起了箭囊上那几个离奇的图形,日日琢磨,他早已稔熟于心。
  那箭囊之上的图形。乍一看只是一片云雷状的花纹,只有仔细审视,方才能隐约看出似字非字的图案。
  施耐庵一旦瞧出端倪,连忙拿出一段熟宣,小心地拓下了箭囊上那些勾勾款款,然后铺在案头上,倒过来倒过去地用心辨认,想不到,那些古怪的墨线,竟然拼成了下面这四个蝇头小字:
  施耐.gif
  他不由得一阵狂喜蓦上心头,拊掌高叫:“娘子,娘子,快拿酒来。”
  只听得一阵衣裙之声响过,季氏娘子匆匆走进书房,一见施耐庵那神彩飞扬的神态,不觉嗔道:“瞧你,又不是绣楼下中了彩球,甚么事把你兴头成这般模样?”
  施耐庵笑吟吟地说道:“先拿酒来,晚生再将这桩大秘相告!”
  季氏娘子无奈,只好整治了酒菜,搬入书房,施耐庵美美地品了口酒,方才指着那拓在熟宣上的四个字迹对妻子说道:“娘子,你看看,这便是当今举世瞩目的大秘!”
  季氏娘子仔细看毕,不觉失笑:“我道是甚么天书奇籍,却原来是几只蝌蚪!”
  施耐庵笑道:“大谬大谬,圣人云:一勾一划可以穷宇宙而含八极,晚生定在旦夕之间叫这大秘揭晓!”
  当晚,施耐庵便彻夜秉烛,埋头书案,穷搜曲籍。
  然而,查遍三经五典、八索九丘,也找不到这么奇怪的文字。有一日,施耐庵也曾微服出访林下隐居的高人逸士,依旧是不得要领。日子已过两日,那刘福通、张士诚日日都要前来探望,脸上也渐显焦急之色。再有一日,便是群雄聚会的日子,施耐庵燃烛夜读典籍,脑子发烦,便用凉水冲了头脸,踱出了书房。
  蓦地,眼前一个人影一闪,倏忽之间翩若惊鸿。施耐庵一见,急忙喝道:“谁?”
  那黑影闻声站住,施耐庵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窄衫长裙的女子。只见她叉手默默,衣裙飘飘,低声说道:“施相公,是小女子!”
  施耐庵惊疑甫定,才认出原来是花碧云。
  自从住在施家之后,日闲无事,季氏娘子嫌她绑腿短裙,颇招耳目,便将自己家常衣裙与她换了。此时,只见她穿月白湖绉的短衫,外系了一条玫瑰红撒满碎花的拖地长裙,一眼望去,在这萤萤烛光的映照之下,软软的熟罗衫子长袖低垂,长裙那微微坠撒的浅红绫子益发显出了腰肢的婀娜。
  施耐庵道:“哦,原来是花旗首,如此深夜,你为何还未歇息?”
  花碧云道:“施相公,不瞒你说,自从将那箭囊交与你之后,小女子便夜夜都在这书房门外等着你的好消息,不想你聚精凝神,……”
  施耐庵心中一热,想道:这些江湖草莽中的女子竟也如此心诚!于是谢道:“花旗首真是热心人!”
  花碧云道声“哪里”,说着,手往窗外一指,道:“你瞧,那屋外还有一个人在为你守卫哩!”
  她刚刚说毕,只见窗外黑影一闪,一个伟丈夫站到自己面前。施耐庵一看,原来是潘一雄,不觉连连谢道:“多谢总管为晚生夤夜巡查。”
  潘一雄道:“哪里,哪里,这是俺的本份!”
  说毕,身影一晃,早又跃出了窗外。花碧云道:“施相公,那箭囊上的文字识破了么?”
  施耐庵摇了摇头,愧恧地说道:“晚生愚鲁,有负花旗首重托!那文字实在古怪,两日两夜熬尽心神,翻遍典籍,也无从辨识,唉,晚生觉得,如此古怪的文字,只怕普天下无人可识了!”
  花碧云不觉神色黯然,有顷,忽然说道:“施公子,请等一等!”
  说着便轻声唤道:“春兰,秋菊!”
  只见屋内闻声走出两个女兵,此时也早已脱了靠衣短裙,换上了短衫长裙。两人对花碧云说道,“旗首有何吩咐!”花碧云道:“把我的夜行衣靠取来!你们二人也脱去长裙,陪我前去走一遭!”
  说毕,三个人进了房内,一阵窸窸窣窣之声响过,霎时又是三个精悍无比的江湖女子站在面前。
  花碧云对施耐庵道:“施相公,明后日便是群雄大会之期,既然书房之内找不出拆解秘密的办法,只有去找他了!”
  施耐庵忙问:“花旗首所言何人?”
  花碧云:“小女子曾听家父说过,当年雕刻这犀角箭囊的,乃是这附近东台县城里的一位古董匠人,既然是他雕出,也许他识得这古怪文字!”
  施耐庵道:“唉,一个操刀的雕匠,哪里认得如此繁难的文字?”
  花碧云道:“事到如今,只好走一遭试试了!”
  施耐庵见他言辞恳切,点了点头,扎缚好衣物,四个人趁着星光夜色,如飞奔向东台县城。
  四个人一路趱行,约摸四、五个时辰便赶到了东台县城,此时早已天明。
  这东台县乃是通榆运河边上的一个小县,这些年由于元人高压盘剥,搜刮聚敛,致使市廛冷落,百业凋零。县城以西的一条僻静的街上,有一个东倒西歪的古旧瓦屋,门前挂着块油漆剥落的招牌。牌子虽旧,那一笔银钩铁划的字济倒是令人刮目相看:
  “古董雕花刻字金寓”
  这家古董刻字店的主人乃是一个名唤金克木的老人,祖籍不知何处,亦不知何时迁到这小小东台,膝下一女一男,女儿年方一十六岁,名唤金小凤!儿子刚满十四,在一家海味店当一名应门小厮,一家人过得和睦安稳。金老汉一手绝好的雕刻功夫,远近闻名,达官贵人,富豪乡宦,遇上雕镂珍宝,刻写图章,都来光顾,倒也不愁饥寒。
  谁知三日之前,这东台县一个泼皮牛二奉了东台县令脱脱乌孙之命,为那刚生下的千金刻一个银锁。那牛二一生不务正业,吃喝嫖赌便是他的专职差使。尤其有一桩可厌的脾气,便是见不得好看的女子,只要一见,便似雪狮子向火,半边身子都酥了。事后便钻天打洞也要弄她到手。他仗着拜过那脱脱乌孙为干爹,手下又有一帮虎狼般的打手,偌大个东台县城,人人见他就躲,尤其是黄花女儿们,更是兔子躲鹰般地避着这恶神。
  那日牛二刚刚取了银锁欲走,谁知无巧不巧,躲在绣房内的金小凤正在做女红针黹,叵耐一只花猫一蹦蹦到花样篮中,将针线刀剪一股脑儿打翻在地,小凤一气之下,脱口骂了声:“短命的死猫儿!”
  这一叫不打紧,那牛二一听娇滴滴的女儿声,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儿,刚要迈出的腿子立刻悬在半空,半晌放不下来。
  他翻身又回到厅上,对着金克木说道:“金老丈,你家小姐闷在闺房,却也无聊,二爷此刻想找个人聊聊,敢情小姐出来一叙。”
  金克木早知牛二的德性,连忙说道:“小女生得丑陋,刚好这几日身子不适,二爷就不要勉强她了吧。”
  牛二哪里肯信,一边说一边径直走去掀开绣房的珠帘,展眼一看,不觉痴了半边身子:
  只见屋内端坐着一位少年女子,杏黄色熟绢衫子,紫红色白褶罗裙,恰似含苞豆蔻,娟秀迷人。
  牛二早失了魂魄,径自走上去就要捏小凤的腮帮,小凤羞红了双颊,啪地一巴掌打在牛二脸上,一路哭入了后堂。金克木压住心中怒气,连连赔罪。那牛二临走说道:他已定下了这门亲事,允也得允,不允也得允,三日之后前来迎娶。
  牛二走后,金克木日夜愁思,白发又添了一倍。怎奈牛二势大,既然被他缠上,那这如花似玉的女儿就逃不脱被糟蹋的命运!情急之下,父女俩只有终日茶饭不思,相抱痛哭。
  这一日,父女俩正在愁眉相对之时,忽然门口走进两个人来。一个三十余岁的村姑,荆钗布裙,神态娴静;另一个中年书生斯文一派,文质彬彬,一进门便殷勤施礼,齐声说道:“老丈在上,晚辈们有一件古董特来请教。”
  金克木心中有事,哪有情绪接揽生意。客气地说道:“二位尊驾,小老儿家中遭变,已经歇了生意,二位请另走一家罢。”
  那男的与女的对望一眼,从怀中掏出一锭大银,放到桌上说道:“老丈,这桩事关系重大,请老丈费心则个。”金克木不耐烦地站了起来,说了声:“小老儿少陪了。”起身便要朝后厅走入。
  那男的连忙朝女的瞟了一眼,女的点点头,忽然奔过来,朝那老儿当面跪下,说道:“老丈,你还记得寿春城外的花九叔么?”
  金克木一听“花九叔”三字,脸色突地一变,惊惧地四顾一阵,低声问道:“你是他的什么人?”
  那女子说道:“小女子便是他的独生女儿花碧云!这位相公是俺的朋友。”
  金克木一惊,扶起花碧云,连忙说道:“原来是花家侄女,快随我后边讲话。”说着,拉起花碧云便走入后堂。
  金克木扶花碧云坐下,嗔道:“侄女,你好大的胆子,如今官府正在四处搜捕你这叛逆遗孤,你怎么敢到这通衢县城来。”
  花碧云说道:“金老伯,小女子如今已投了红巾军,誓为家父报仇。”接着,她便将怀中的那个箭囊掏了出来,一把递给了金老伯。
  金克木一看,不觉老泪纵横。叹道:“这是俺二十余年前为你爹爹刻的一柄箭囊,整整刻了七天七夜,真是俺平生最得意的手艺。唉唉,如今物在人亡,叫俺好不伤心也!”
  花碧云乘机说道:“当年老伯刻下这几个古怪字迹之时,俺爹爹曾说起过其中的意思么?”
  金克木正在伤心,一听此言,不觉脸色倏变,连连摇手:
  “不,俺没听说过什么古怪字迹的事。”
  花碧云见老人颜色惨变,心知有缘故,忙道:“老伯,你是小女子父亲的至交,如今这元室暴虐,百姓涂炭,忠臣义士早已奋起抗争。眼下这箭囊之上刻的便是一桩绝大的武林奥秘,倘若不能拆解,将使抗元大业大受挫折,老伯一生正直,难道眼睁睁看着这样的大事不管么。”
  金克木听了,不觉浑身颤抖,双目失神,思忖良久,呐呐地说道:“不,不,这桩秘密说出,小老儿必有灭门大祸!俺不知道。不知道。好侄女,你走吧,走吧,不要带累了小老儿全家遭殃!”
  花碧云忽然泪流满面,长跪恳求道:“金老伯,求你看在亡父的份上,请指点迷津罢!”
  金克木两眼垂泪,连连摇手道:“不能,好侄女,伯父老了,鸡肠鼠胆,不能再与忠义之士共创大业,俺死了心了,你走吧。”
  说毕,倒背双手走入房内,“砰”地一声关上了屋门。花碧云怏怏地站了起来,包好绸包,拍拍裙上的泥土,走到前厅。
  施耐庵在前厅正等得着急,一见花碧云出来,忙忙站起来问道:“花大姐,事情办得如何?金老他果真晓得箭囊上那古怪文字的奥秘?”
  花碧云脸色沮丧,默立一阵,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他知道,我看得出,他全盘奥秘都知道,可他,就是什么也不肯说!”
  施耐庵一怔:“你该好好儿地求求他!”
  花碧云道:“连跪也下了,可他坚执不肯。”
  忽然,一个年轻村姑悄然踅进门来,疾步奔到花碧云跟前,附耳说道:“旗首,不好,门外有衙门的公人在窥探。”
  花碧云浅浅一笑,她把那村姑打扮的少女唤到跟前,低声嘱咐道:“秋菊,你去关照春兰,要她注意防范,休教闲杂人等闯到金家来,然后,你再把那几个鬼鬼祟祟的狗腿子引两个进来!可要用心撩拨!”
  秋菊脸羞得飞红,说道:“旗首,这——”
  花碧云语调严峻地斥道:“这什么?军令如山!可千万别叫那些涎脸鬼沾着了身子!”
  秋菊应声:“是!”奔了出去。
  施耐庵望着那秋菊走出巷口,不觉回头对花碧云道:“花旗首,你也太难为秋菊姑娘了。”
  正说着,只听得一阵狎亵的笑闹声由远及近,渐渐来到金家门口。不多时,秋菊一边回头招手,一边笑道:“来呀,来呀,你家姑奶奶在这厢等你们呢。”她故意扭扭捏捏地拐进了大门。
  花碧云一招手,秋菊倏地闪身躲到她的背后。紧接着,两个衙门捕快嬉皮涎脸地闯进门来,嘴里一叠连声地嚷道:“乖妞妞,别跑,别跑。”
  两个人似没头苍蝇般地闯进厅前,尚未站稳,猛听得一声低低地娇叱:“放肆!”
  两个捕快一惊。连忙抬头,脸上的涎笑霎时凝住,也不知是吓是喜,两张糙皮脸半边颤动半边僵住,恰似城隍庙里六殿阎君驾下的那阴阳脸判官。
  只见面前婷婷站着一位风姿绰约的村妇,那个大块头捕快不知厉害,略略怔了一怔,咧开大嘴嚷道:“兄弟!咱们今日艳福不浅,撵山鸡遇到了凤凰!瞧这小娘子,比适才那妞又不知强到哪儿去了!俺兄弟们分个先来后到,别伤了和气!”
  他几句话尚未说先,只听得“啪”的一声,那张大嘴刹时肿得象个拱槽的猪头。他还没来得及叫唤,一点冷铁早已顶住喉头。低头一看,是一柄寒芒森森的长剑。另一个捕快正要溜之乎也,双腿尚未挪动,只觉得腰间一麻,呻唤一声,不由自主地扑地跪倒。
  花碧云低声斥道:“休要作声!动一动,姑奶奶这柄剑就要你们的命!”两人连连叩头:“是,俺不敢!俺们家中还有八十岁的老母啊!”
  花碧云怒声说道:“你们是何人派来的,到金家又是为了何事?”
  那个大嘴巴捕快捂着肿得象荞麦馒头的腮帮,唔唔哇哇地说道:“好姑奶奶,唔唔俺说,俺说,是俺牛大拐子,唔唔,就是衙前的牛二派俺们来的,他说,唔唔,他说今日要娶金老头的,唔唔,金待诏的女儿,怕她跑了,要俺们,唔唔,要俺与这位兄弟在巷子口守着,唔唔,守着。不想误撞了娘子,唔唔,不想误撞了姑奶奶你的大驾。奴才,唔唔,奴才该死!”说着,“噼噼啪啪”扇着那腮上的“荞麦馒头”,好在那块肉早已麻木,犹如屠夫捶那吹胀了的猪头,“蓬蓬”直响。
  秋菊躲在花碧云身后,忍不住“噗哧”笑了。
  花碧云瞪了她一眼,将那手中剑在两个捕快眼前凌空划了一道弧圈,霎时,两个恶徒眼前冷森森罩起一道剑幕,剑幕中那一点寒芒不离咽喉方寸之地。两个捕快哪里见过这样的身手,早吓得浑身僵直,两眼呆滞,只剩得一点魂灵儿在心头发颤。
  忽听后厅门“吱溜”一响,那金克木颤巍巍地踅到厅前,结结巴巴地说道:“花家侄女,俺小老儿小家小业,门前清静之地,千万手下留情,可别跟小老儿一家惹来狐骚!要杀要砍,你请走远些。”
  秋菊一听,又气又急,对那可怜巴巴的金克木嚷道:“兀那老头儿,你也忒胆小了、眼睁睁看着亲生女儿让这帮狗贼糟蹋,大气也不敢哼一声,你真正枉活在世上!俺大姐与你报仇,你倒来掺和些什么?”
  花碧云瞟了秋菊一眼,低喝道:“休要对金老伯无礼!”
  她手中剑兀自抖着寒芒,对金克木柔声说道:“金老伯,倘不是在你家,似这等为虎作伥的奴才,只怕一百个也杀了!老伯放心,侄女今日这把剑,只是给老伯全家消灾灭祸,叫他们再不敢来罗嗦!”
  说毕,她低声厉喝:“两个奴才,把胸前衣服解开!”
  两个捕快一听,吓得连忙直起腰脊,抖抖索索地解开上衣,露出了黑毛碜碜的胸脯。
  花碧云收剑道:“不许叫,谁叫谁就别想活着出这大门。”
  话音未落,只见剑刃抖动,满屋人连那剑势尚未看清,两个恶徒早已低哼着倒在地上。
  只见两人胸脯上早已被剑尖划了大大的两个“×”,浅浅的剑伤里渗出了黑血。
  花碧云不知何时早已收剑入鞘,冷冷地说道:“看在金老伯份上,饶了你们两条狗命。倘若敢把今日之事泄漏半分,姑奶奶这柄剑随叫随到,你们身上就要再加九十九道大叉叉!”
  说着,转身喝道:“扣上衣服,滚!”
  两个恶徒恰似往奈何桥上走了一遭,抖抖索索爬起来,一溜烟奔出了大门。
  花碧云转身对金克木说道:“金老伯,这等魍魉横行的地方呆不得了,跟侄女儿一起走了吧!”
  金克木道:“侄女,俺知道你的心肠!你休想凭这件事,就叫俺揭那箭囊上的奥秘!俺有儿有女,再赖也可过一个平平安安的日子!你父亲一世好义,又落了个什么下场?要俺学他的样,休想!”说完,一转身朝后厅走去。喃喃说道:“侄女,你走吧,俺不谢你了!倘若闹出人命,俺要恨你的!”
  忽然,廊后珠帘“唰啦”一响,金小凤泪眼模糊地奔了出来,一头扑到金克木的怀中,哭道:“爹爹,你好糊涂!这位大姊姊说的都是正理,你就依了她吧!那个箭囊上的奥秘便有泼天大的干系,讲出来,也比忍辱活着强上十倍哩!”
  金克木勃然大怒,“啪”地打了金小凤一记耳光,喝道:“贱丫头,一把屎、一把尿养大你,你敢拂逆俺的主意!还不跟俺躲进绣房去!”
  说毕,一把将金小凤搡进了绣房,“哐啷”一声,将门环倒扣起来。
  站在一旁的施耐庵早已忍耐不住,他抢上一步,对金克木说道:“老丈,古人云:桀纣之世,民无息壤,苛政猛于虎,有识者扼腕除之!晚生也是读书人,倘若随浊世浮沉,轻裘肥马亦或有之。然而,到头来不过助纣为虐,膏了虎狼的口腹!魑魅踞门,闭户求生不可得矣!何不舍辱求荣,舍死求生,脱却这豺虎的利爪,以老伯的毕生技艺,为除暴安良的绿林义士助一臂之力!”
  金克木听后默默沉思了片刻,摇头叹息道:“相公之言未尝无理,可是,小老儿怎忍心抛下这苦苦挣来的家业!不到万不得已,俺是不会去蹈那诛灭九族的险途的!”说毕,拂袖走入后厅。
  施耐庵怔怔地站了半晌。花碧云忽然一拉他的衣角,低声说道:“施相公,亏得你一番话,套出了金老伯的真情。如今为了那箭囊上的奥秘,也顾不得了,只好让金老伯绝了后路!”然后,在施耐庵耳畔悄悄说了一阵。
  施耐庵皱皱眉道:“花旗首这条计好倒是好,只是也忒毒了些!”
  花碧云笑道:“施相公不是跟我说过,孙子兵书上有言:置之死地而后生么?小女子这条计,倒是替金老伯造福呢。”
  说毕,招呼秋菊一起踅出金家后院,悄悄出了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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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白虎堂上铸大错 红灯影下宵小灭
  这一日煞黑时分,东台县衙前街的一幢大宅里,灯烛荧煌,流红溢彩,红男绿女进进出出,几个衙役打扮的汉子胸前扎着朵红花,挪桌掇椅,抬屉扛酒,忙得陀螺也似地直转。一个貂目鼠眼的大汉头扎大红逍遥巾,身穿大红团花贡缎长袍,从肩头斜至腰背扎了两道红绸,中间摆悠悠地结了朵大花,正在咧着大牙呼喝,此人正是东台一霸、泼皮无赖牛二。今日,是他强娶金克木女儿金小凤的吉日良辰。此刻,他正大声吩咐一个手下人:“刘狗儿,吉时已到,还不快去把县太爷请来?”
  那刘狗儿应声道:“县太爷堂上有客,少顷便到!”牛二道:“有客?哈哈,什么鸟客比得上牛二今日做娇客?
  还不快去大门口候着!”
  刘狗儿应声而去。
  牛二转身对正在堂上铺着桌布椅帘的两个穿得花花绿绿的女人叫道:“三娘,二姐,过来!”
  两个女人娇滴滴地应了一声“是”,扭扭捏捏地踅过来,妖妖娆娆地道个万福,说道:“牛二老爷,有何吩咐?”
  牛二道:“收拾收拾,只等金家那几个人回来,便与我前去接新人。”
  鲍三娘、韩二姐应道:“是。”
  话音未落,只见两个捕快匆匆奔进门来,那大嘴捕快趋前一步,禀道:“二老爷,新人无恙,请二老爷发轿!”
  牛二嗤嗤一笑道:“发轿?哈哈,一个手艺人家小妞,还够得上俺牛二爷发轿?”一头说,一头瞅着那大嘴捕快,只见那人皱眉咧嘴,微微打着颤,奇怪地问道:“怎么,发疟疾了?”
  大嘴捕快此时胸口那剑划的大叉正自火辣辣钻心般疼,又不敢叫牛二知道,只得龇牙咧嘴地咕哝道:“小的今日为守护二老爷的新人,起得早了些,小巷口上撞了煞神,此时闹心疼哩。”
  牛二挥挥手道:“好好,喜酒冲煞,厨下有好酒,喝两盅去!”两个捕快一走,牛二便对鲍三娘、韩二姐道:“三娘、二姐,速去金家接人,当心,别伤了小凤姑娘一根毫毛。”
  两个女人娇滴滴地应了一声,挟着大红绫子的新娘喜服出了大门。约摸走过两三个巷口,天早已黑了下来。那韩二姐胆小,一边走一边咕哝道:“三、三娘,适才那几个偌大的汉、汉子,都撞了煞神,俺女人家,只、只怕——”
  鲍三娘嗔道:“怕什么?”
  韩二姐道:“你想,牛二老爷害了那么多女子的性命,俺怕、怕跟他当差,鬼神报应!”
  鲍三娘笑道:“二妮子一张臭嘴。净拣不吉利的话说,哪里有什么鬼神报……”一个“报”宇未出口,鲍三娘冷不丁觉着喉头一紧,气闭喉窒。
  两个女人抬头一看,只见面前黑魆魆兀立着两个女子。待要叫唤,嘴里早塞了两团滑腻腻的物事,那分明是自己系在腰间的汗巾。两个人四只胳膊早已被反剪扭到脊背上。她们原本心虚,此刻早已吓得半死,软蛇似的瘫到地上。
  黑暗中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冷说道:“春兰、秋菊,换上衣裳,去接新人。”
  春兰、秋菊闻声便动,脱下鲍三娘、韩二姐身上的外罩衣裙,花花绿绿裹在身上,然后将两个冻得索索发抖的女人用两根裙带缚了个四马攒蹄,拖进巷口一垛柴草堆里,然后匆匆离去。瞧着春兰、秋菊走远,暗影中一个短装绑腿的女子轻捷地纵了出来,夜色中,只见她短裙飘飘,妖娆无伦,两只隐隐闪着冷光的眸子四面巡视片刻,身腰一扭,倏忽消失在通往牛二家的那条巷口。
  此刻,牛二家的厅堂上,早已高朋满座,宾客如云,除了这东台城里豪强恶绅、绔绔子弟外,便是牛二常年的酒肉朋友,一个个尽管绫罗满身,一时聚在这间厅堂上,免不了呼幺喝六,夹驴带马,全无一些正经。满厅正自乱哄哄之时,牛二忽然从廊下转出,喝道:“诸位来宾,休要乱了!县太爷脱脱乌孙少刻便到。”
  这一声喝毕,大厅上霎时静了下来。随着一阵清道的锣声,大门外涌进一列侍卫,中间簇拥着两个人,一个便是纱帽补服,黑矮蹒跚的东台知县脱脱乌孙,他身后跟着一位高身架的汉子,仿佛僵尸般地一步步挪上厅来。
  牛二正要上前叩拜,只听那脱脱乌孙闷着嗓子说道:“牛二,你这是娶的第几房小妾啦?”
  牛二道:“老父母,俺牛二半辈子为朝廷奔走效劳,至今尚未成家立业。”
  “你今日娶的可是个黄花闺女?”
  牛二道:“俺瞧着差不离。”
  “可是一位姓金的手艺人之女?”
  “正是。”
  “那金待诏可是个刻字的?”
  牛二心中诧异,他未曾想脱脱乌孙竟把这底细弄得如此清楚,呐呐地答道:“那可是方圆二百里数一数二的好雕匠哩,俺找了这个好丈人,太爷你往后雕个图章、刻个墓碑什么的,可就不愁人使唤了。”
  牛二正说得高兴,耳旁忽听着“噌、登”、““噌、登”一阵响,仿佛一个大臼石朝自己舂了过来,只见站在脱脱乌孙身后那个无常鬼似的长人直挺挺地朝自己走过来。牛二尚未明白所以,那人早已走到他的跟前,蓦地一声鸱鸮般的哑叫,把满厅人吓了一跳。
  那人道:“牛二,你可是艳福不浅哪!”
  牛二早已浑身起栗,忙道:“大爷,不敢,小的与大爷同喜!”
  那僵尸又道:“俺与你打个商量,你今日这喜事休要办了。”
  牛二摸不着头脑,问道:“大爷的意思是?”
  那人嘿嘿一笑,道:“把金家的小妞让给俺吧!”
  牛二强笑道:“嘻嘻,大爷休要与小的闹着玩儿了。”
  一句话未了,牛二猛觉着头颈皮一紧,接着身子腾空而起。后颈上那只手犹如钢爪一般劲健无匹,他一边挣扎,一边朝脱脱乌孙叫道:“太爷,干爹!还不叫人将这汉子拿下!”
  脱脱乌孙眼看自己的干儿子被人凭空抓起,双脚乱蹬,口中不停乱嚷,却似听而不闻,只是讪讪地笑着,毫不动摇。
  那瘦高汉子抽出右手,“啪”地扇了牛二一掌,骂道:“你这个只知道偷鸡摸狗的蠢才!”骂毕,右臂一抖,早将牛二扔出丈二开外,摔了个狗啃屎,那五只钢爪似的手指顺势一带,把牛二那一身红红的喜服抓成了六条筋筋片片!
  牛二愣不瞪瞪地爬起来,还想求脱脱乌孙作主,哪知此时那瘦高汉子早已走到脱脱乌孙座前,昂着头挥一挥手,脱脱乌孙低头哈腰地站起来,让出正座。瘦高汉子得意洋洋地坐了上去。
  见了这阵势,牛二机伶伶打了个寒战,捂着露肉的肩膀,忙忙地躲入了后厅。
  那瘦高汉子瞪着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阴森森地扫了满厅人众一眼,忽地一转身跳到椅上,“铮”地一声拔出了腰间那根短柄狼牙棒,哑哑冷笑两声,说道:“众位,咱们今日着了那白莲教盗贼的道儿!请在座乡邻耆宿互相辨认,有那行迹可疑的陌生人,立刻指出!”
  一席话惊得满厅众人鸦飞鹊乱,大家你瞪着我,我瞪着你,仿佛处处藏着那杀人的草寇,瞪着瞪着,一起煌惧万分地滴溜溜乱转起来。
  人丛中走出一个须发皓白的老乡绅,朝那瘦长汉子拱一拱手,问道:“请问这位兄台,是何来历!”
  那长汉哑哑一笑,指着脱脱乌孙点点头,昂然而不作答。
  脱脱乌孙忙道:“这位便是海州参将、大名鼎鼎的董大鹏董将爷,威镇淮、泗的‘三界无常’!”
  众人一听,那官名倒不吓人,可那诨号却叫人寒森森脊梁发冷,再瞧一眼他那碜人可怖的形象,满厅人众都不觉毛骨悚然。
  倒是那老乡绅仗着老气横秋、见多识广,忍着怯意,又问道:“原来是参将大人,失敬,失敬。小老儿倒有一事不解,今日明明是牛二哥大喜之期,娶一个民家小女,又与白莲教何涉呢?”
  董大鹏叱道:“兀那老儿,真是一段呆木头!这武林中的事儿你只怕还摸不着边儿哩!”
  说着,他那鱼眼般的两只白瞳仁倏地一翻,双肩一耸,“唰拉”一声扯开外罩的长衫,立时露出穿在里面的一袭团龙官服和乌黑锃亮的鱼鳞重铠,腰间的勒甲绦上倒悬着一根纯钢打就的短柄狼牙棒。他一把挥开那不识趣的老乡绅,敞开枭鸟般的嗓子,哑哑说道:“诸位同仁父老!你们哪里晓得,如今世道大坏,民心思乱,俺这淮泗一带近来叛民蜂起,不仅张士诚聚众造反于盐城,就连那隐迹多时的大魔头刘福通也流窜到了高邮湖一线,徐、宿、淮、泗四州十余县已成盗贼渊薮!”
  那老迈颟顸的乡绅心中不忿,又冷冷地回了一句:“朝廷邸报不是早已言之凿凿;宿迁一战,红巾军数千男女贼党全军尽覆,无一漏网,大魔头刘福通早已束手就擒,剖腹剜心,祭献太庙,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刘福通呢?”
  一句话噎得董大鹏呐呐半晌,方才说道:“不错,宿迁一战,刘福通束手被擒,不过,这狡猾的盗魁竟从天罗地网中逃脱,近日早又躲在一处极秘密的地方,招兵买马、积草屯粮,每日里四出杀人越货,近者维扬、泰州,远者盱眙、六合,无日不闻警报,就在两日之前,兴化、东台两县便有三四个富豪乡宦被他们捉去,押到荒山野岭,就这样咔嚓一刀——”说到此,他便以掌作刀,“嘭”地一声劈在那老乡绅颈窝之上,直疼得那老疙瘩“哇哇”怪叫,半晌直不起腰来。董大鹏一双眼骨碌碌扫过满厅官绅,哑哑冷笑道:“诸位,眼下是什么局面,你们却蒙在鼓里!睁眼瞧瞧:死亡的秃鹰正在你们头上盘旋,暗夜之中,随时都会有叛党的钢刀架上诸位的头颈,然而,你们却还在悠哉游哉,安享富贵,真正的忘乎所以,不知死活!”
  也不知是董大鹏那哑哑的怪声使人发怵,抑或是体会到了大难临头的恐惧,满厅官绅一个个瞠目结舌,噤若寒蝉。只有董大鹏那鸱鸮般的怪声在不停回响:
  “诸位诸位!俺董大鹏不才,也曾闯荡江湖,浴血沙场,剿灭过几支草贼叛党,降服过四五个元凶巨悫,为朝廷立下小小功劳,官拜六品参将,谬得个‘三界无常’的雅号,今日到此,乃是身负一桩极秘密的公干!”
  他“噌登、噌登”地踱了两步,续道:“数年之前,俺曾俘得一个女贼,谁知一时疏忽,竟被红巾叛匪乘乱劫走。区区一个娘儿们倒不可惜,可惜的是,让她带走了一桩绝世大秘!这桩大秘的确是非同小可,那上面关系着数以百万计的泼天大一笔财富!”
  一句话不打紧,当时逗起了满厅官绅的兴头,什么死亡秃鹰、叛党钢刀早已置诸脑后,一个个咋舌伸颈,仿佛立刻便有金山降到阶前。
  东台县令脱脱乌孙秃着个肥脑袋,讪讪问道:“董大人,那桩大秘密,现在何处?”
  董大鹏哑哑一笑:“怎么,连俺‘三界无常’都几次失手,你这头蠢驴还想染指么?”
  脱脱乌孙讨了个没趣,唯唯而退。
  董大鹏扬颔说道:“诸位,尽管这桩大秘时隐时现,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却也被俺查到线索!”说着,他“刷”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头,晃了一晃,续道:“这便是俺的眼线从兴化白驹场送来的消息:那伙草寇拆解不开秘密,已然派人进了东台县境,俺今日可要建一桩大大的功劳哩!”
  话音未落,只见两个侍卫一人提着一团花花绿绿的东西走上厅来。
  众人一看,原来是两个捆得粽子似的女人,嘴里塞着汗巾,手脚倒缚在脊背上,身上只剩下薄薄的绸衣内裙,半夜冻饿,早已昏死过去。
  人丛中有人惊叫:“哦哟,鲍三娘,韩二姐!这两个骗吃喝坑人的长舌妇,如何这般模样!”
  董大鹏一挥手,叫人将鲍三娘、韩二姐提了下去,然后说道:“看见了吧,这两个女人被缚,说明江洋大盗早已在这牛二府中卧底,少刻,此地便要变成血肉横飞的战场了!”
  一句话末了,满厅里一阵嘈嚷,霎时狼奔犬突,呼爷叫娘,乱过之后,偌大一个庭院里立时变得空荡荡。
  董大鹏一把拽起吓得躲到案几下的脱脱乌孙道:“脱脱乌孙大人,此刻便是你立功的时候,快快吩咐兵丁,挨房挨院搜捉,有俺董大鹏在此,休教走了一个草寇!”
  说毕,他踅入后厅,只见鲍三娘、韩二姐兀自捆在地上,昏迷不醒。
  董大鹏喝声:“快松绑,把她们浇醒。”
  两个侍卫忙解开两人的绑缚,一桶凉水劈面泼在她们头脸上,两个女人呻唤一声,一边揉着捆麻了的手臂,一边睁开眼睛,一见面前站着个鬼魅样的长汉,不禁索索直抖,磕头如捣蒜:“无常大爹饶命,小女子两个为骗人吃喝,坑害了不少少妇闺女,往后再也不敢了!无常大爹饶命哪!”
  董大鹏一声暴喝:“什么无常大爹,马面大叔?俺是朝廷参将。快说,是何人将你们绑住扔进草垛的!”
  鲍三娘到底胆大一些,抖抖地说道:“太爷,夜黑昏暗,小女子瞧不清楚,只看见是三个女子,头裹红巾,腰系短裙,打绑腿,拿长剑,那身手煞是惊人!眼没见,小女子二人便被塞了口缚了臂,连哼一声都来不及哩!”
  董大鹏一凛:这些白莲教盗匪好大胆,竟派女子前来卧底!他耸身而起,一脚踢倒兀自磕头的两个女人,大踏步奔出后厅,厉声嚷道:“满城搜捉,这一回,定要将那卧底贼子捉拿归案!”
  说着,率领众侍卫奔出了牛家庭院。
  不表董大鹏率众满城搜捉,闹了个鸡飞狗跳墙。且说那日傍黑时分,等到花碧云与秋菊离了金家,施耐庵便留在上厅,与金克木谈起了经史子集、逸闻掌故,又掺杂些篆、隶、行、草、甲骨古籀的文字学问,渐渐地,竟逗起了金克木的兴趣。俗语道:惺惺惜惺惺,闻道则忘忧。金克木谈着谈着,把那金小凤出嫁的事早已忘到脑后,禁不住捺须舞手,谈得甚是兴头。
  那金小凤呢,却早已在金克木的催促下换了一身干净衣裙,悄悄坐在绣房中垂泪,想到立时三刻便要被抬到那泼皮无赖家中,含羞忍垢,禁不住心如刀绞。
  此刻,她耳听着爹爹尚在厅上与那先生高谈阔论,不觉又气又恨又伤心。想着想着,她不觉横下一条心:为保清白女儿身,又不牵连老父幼弟,等会牛家接亲的人一登门,便强颜欢笑,只待一进牛家大门,瞅冷子撞阶自尽,让牛二那狗贼一场空欢喜!
  正在此时,只听得门外有人唤道:“金老儿在家么?”
  金克木正谈得入港,猛听得这一声叫,不觉抬起头来。只见门口袅袅娜娜扭进两个女子来,头上黄烘烘地插满了珠翠首饰,身上穿着窸窸窣窣的锦缎衣裙,面庞上胡乱抹满了胭脂水粉。
  金克木一见,就知这是达官豪富家的佣妇,小小一个东台县城,除了县官脱脱乌孙,便只有泼皮牛二家有这般阔气。
  施耐庵一见,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早从两个女子的身形语音中认出这便是与花碧云同来的两个女兵春兰、秋菊。不过,此刻瞧着她两人那扭扭捏捏、胡里花哨的行止打扮,心中兀是忍俊不禁。
  金克木也已看出,这必是牛二家派来迎亲的伴娘,连忙起身让座道:“二位娘子请坐!”
  两个女子忍不住悄悄卟哧一笑,旋即板起脸喝道:“金老儿,吉时已到,牛二爷派俺两人前来迎娶小凤姑娘。并请你全家到牛二爷花堂随喜。”
  金克木一听,心中纳闷,不免呐呐地问道:“二位大娘子,牛二爷今日大喜,怎么连轿子也不发一乘?”
  一个女人叱道:“呸!俺牛二爷说了,金克木穷家小户,高攀牛府,已是泼天大的荣耀,小妾也用花轿,那成什么体统?金老儿,叫小凤姑娘快快收拾,跟俺们走吧!”
  金克木心中不是滋味。不觉叹了口气道:“唉,只是太委屈俺小凤闺女了。”
  说着,摊一摊手,向绣房内一指。
  两个女人登登奔进绣房。软磨硬扯,将带来的大红吉服胡乱穿到金小凤身上,唤醒了床上睡着的小厮,一齐走上花厅。
  金小凤一眼瞧见由施耐庵陪坐的金克木,心中的怨艾早已抛到九霄云外,想起老父孤苦无靠,不觉悲从中来,放声大恸。金克木一听这哭声,也忍不住站起来,踉踉跄跄奔到小凤跟前,一把将她的头颈搂到怀中,老泪潸然如雨。
  两个女子一把拉开,说道:“休哭休哭,适才不是言明,牛二爷怜你们父女、姊弟情深,要你们全家到那府上去过一阵儿,收拾收拾,一齐走吧。”
  金克木收住泪,连忙裹了几件换洗衣物,随着两个女子、一个小厮与金小凤一齐出了大门。
  施耐庵站到门口,对正锁着大门的金克木道:“金老丈,今日幸会,晚生仰慕得紧,但愿下次见面,能够朝夕聆教。”金克木点点头,又摇摇头,掉头抹了一把老泪,匆匆走了。
  再说那董大鹏率着几名侍卫刚刚奔到庭院大门口,猛听得身后有人叫道:“董大人,不好了!牛二爷被人杀了!”
  董大鹏不觉一愣,连忙返身奔回花灯,纵身便奔入后院,来到书房。只见书房门户紧扃,床帐整齐,那牛二尸横就地,尸身下汪着一滩黑血,早已没了头颅。
  脱脱乌孙一众抖簌簌地环立在书房之内,望着这骇人的惨象,呆若木鸡。
  董大鹏心想:牛二深藏后院,这满厅满廊净是侍卫,竟神不知鬼不觉被人割了头去,来人身手煞是惊人。想到此,他心中一紧:好险!差一点小觑了这几个来卧底的盗匪!他正在冥想,忽所脱脱乌孙叫道,“这是什么?”
  董大鹏扭头一看,只见脱脱乌孙从牛二身上拣起一张布条,那布条压在尸身的臀下,拎在手头,兀自鲜血淋漓。只见那上面用血水写了十二个字:“杀人者,受害女之父金克木也!”
  董大鹏呆呆地看着那血写的布条,呆了片刻,猛地喝道:
  “走,先拿了金克木,再搜乱党!”
  说毕,当先一路纵跳,出了牛府,直向城西金家刻字铺奔去。脱脱乌孙不敢怠慢,指挥衙役兵丁紧随而上。看看转过几条窄巷,董大鹏一脚踏上堆软蔫蔫的草垛,他骂了声“娘那皮”,忽然驻足不动。
  此刻,他蓦地想起此前在这堆草垛中发现的那两个被缚的佣妇,私下忖度:来人既然拿住这两个佣妇,不放不杀,却偏偏剥了衣裙缚了手脚,此中必有冒名顶替的情由,再则,那金克木年老病弱,区区一个手艺人,怎能在禁卫森严的牛府之中杀人?想到此处,董大鹏跃身疾纵,不多时便赶到金家刻字铺。
  他推门一看,不觉惊得呆了:只见屋内空空如也,金家父女三人早已杳如黄鹤!
  脱脱乌孙见此景象,憋在心底的苦楚哪里还忍得住,不禁跌足大恸道:“喂呀我那苦命的干儿牛二吔,当年周瑜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干儿吔,你可是比他更赖,你、你、你是赔了夫人又丢命,走了丈人失了风吔,哀哀哀!”
  董大鹏到底是“三界无常”,此刻倒把那满腔怒气忍了下来,冷眼巡视了一遍厅内厅外,忽地一把打开柜台抽屉,“唿唿咙咙”一阵翻捡,早翻出了一本黄不叽叽的旧帐簿,他仿佛一个查检陈年谷米的帐房先生,一头扑到柜面上,一页一页地审视起来,只听得“簌簌簌”一阵仿佛蚕啮桑叶的响声过后,董大鹏忽地大叫一声:“啊哈,原来如此!”
  只见他翻开的那一页上有一行写道:“至元九年春正月,收寿春花九刻字银五线!”
  他也顾不得向愣不瞪瞪痴立着的达鲁花赤和众侍卫解释,白眼一翻,哑哑大叫:“快,快,与我向南追那劫了金克木的白莲教党!”
  说毕,“当啷”一声掣出短柄狼牙棒,大袖摆处,早起了一阵狂风,霎时便窜入了黑魆魆的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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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宋碧云城厢施绝手 金克木荒郊逢魔劫
  再说那金克木一家三人随着两个“佣妇”出了大门之后,穿街衢、过陋巷,迤逦行来,早已出了东台县城西街。
  金克木此时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想到含辛茹苦抚养了小凤这如花似朵的闺女,满指望将来嫁一个好人家,到老来端午一盒茶食,中秋一包月饼,享一享做岳丈的福份,哪曾想竟做了个大虫的丈人,往后只怕要担一世的惊恐,挨一世的骂名。
  走着走着,他猛觉气息清新,眼前敞亮,哪里还有街巷房屋,分明早已走到城郊的荒野旷林之中。两个佣妇头也不回,兀自朝前疾奔。
  金克木越走心中越疑,赶上几步问道:“两位大娘,县衙乃是在城里,为何走这荒僻小径?”
  一个佣妇笑道:“牛二爷今日雅兴大发,嫌城里嘈杂,又怕大娘子罗唣,故尔将喜堂挪到了二十里外的庄园里。金老儿,休要再问了,倘若耽误了吉时良辰,俺们可吃罪不起!”
  金克木心下打鼓,却又不敢再问。五个人一路趱行,约摸行了二十里地,忽见一座翠绿蓊郁的林子横在面前。来到清凉荫蔽的林中,只见树后蓦地转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来,金克木一见,不觉惊得呆了。
  只见前面的那个女子乌黑的秀发高高地挽着个堕马髻子,插着满头黄烘烘的镀金首饰,上着一件红艳艳的镶边罗衫,下身胡乱裹着条海棠红销金八幅罗裙,满身溅着血污,右手倒提着一把长剑。后面那个汉子则是一身庄户人服色,倒是喜孜孜走得从容不迫。来的正是花碧云与施耐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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