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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极

(现代)
第一部分 狼群与佳人第1节 狼群与佳人(1)
公元1607年(明万历三十五年)深秋。正值上午时分,女真满州国都城赫图阿拉城北的羊鼻子山,沐浴着明丽的秋阳。遍山枫树,霜林醉染,叶叶涂丹,红艳艳色彩斑斓。山坡上杂草间,芳龄二八的汉族少女范文娟在倘佯穿行。她双手拨弄着密密匝匝的野生植物,不时弯腰俯首,分明是在寻找什么。
从她气喘吁吁、香汗淋漓的情态可以看出,她已在山坡间劳作多时了。此刻她直起腰,用粉拳捶打几下发酸的脊背,玉掌抿一下额头汗湿的云鬓,回头眺望一眼山脚下苏克素护河旁绿树掩映中的秫篱茅舍。那贫寒的农宅小院,是她温馨的家。她仿佛看到了花甲之年的慈父在病榻上痛苦的样子,也就越发坚定了要找到一棵老山参为父医病的决心,便又俯下身去搜寻起来。
太阳升得更高了,俗话说秋老虎,晒得文娟皮肤灼痛。山野寂寂,只有她拨动野草的响声。就在她聚精会神寻找人参时,文娟恍惚听见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这轻微的响动使她猛然一惊,早起临出门时兄长的叮咛不禁又回响在耳边。“贤妹,愚兄进城卖卜,待赚得些许银两便与父亲抓药。你要紧守门户,切勿上山挖棒棰。荒山野岭多有豺狼出没,切记切记。”范文娟想起兄长文程的叮嘱,不由得一丝恐惧掠过心头。
转过身躯注目察看,但见灌木杂草在阳光下闪烁着斑驳的色彩。轻风拂过,草丛与枝条抖动,发出微弱的声响,莫说野兽,就连鸟儿也没有一只。文娟激跳的心平静下来,暗笑自己倒是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她重又回转身,再次专心致志地搜寻起人参来。说来也怪,认真找时遍寻不见,而文娟无意中把目光投向前方的山石间,就见一株茁壮的人参迎风摇曳着浓绿的枝叶。一时间,她的心几乎要跳出来,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几度疑为在梦中。掐掐腿股觉痛,仰望头顶湛湛蓝天,丽丽秋阳,分明是在现实中。
她轻手轻脚靠近那株参苗,似乎惟恐将人参娃娃惊跑。她俯跪在参苗前,数了数叶片,不觉忘情地亲吻起来。文娟怎能不喜,按她的经验推断,这株参龄至少在百年以上,估计重量在七八两之间。挖参人的俗语说得好,“七两为参,八两为宝”,挖到这棵参,何愁父亲医病无钱!她先取出一段红丝,在参苗上打个死结,据说这样可以防止参娃娃遁走。再从腰间摘下参铲,小心翼翼在外围相距半尺远掘出一道深沟,以免伤其根须。因为按参行的规矩,根须越全越是值钱。范文娟为保万无一失,她干脆放下了参铲,用如笋般娇嫩的纤纤玉指抠土,她是那么用心,几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过了大约一袋烟的光景,文娟把一棵酷似人形沉甸甸白亮亮的大参捧在了手中,喜得她泪花儿在长长的眼睫毛上忽闪,芙蓉般的粉面贴在参体上,忘情地唱起了山歌小调:赫图阿拉赛仙境哎,绿水长流山长青。漫山遍野人参宝啊,野果累累枝头红。獐狍狐兔随手打吔,貂皮如火暖茸茸。待到三九冰雪冻,铁锤凿开冰窟窿……
文娟唱着唱着,突然钳口不语了,她感到有谁从背后把双手搭上了肩头。这荒郊野外何人来开玩笑?回头一看,她“啊”地惊叫了一声!一只大灰狼耷拉出血红的舌头,两眼闪出蓝幽幽的凶光正定定地看着她!文娟本能地用双手要将恶狼的一双前爪推开。哪里容她动作,大灰狼双爪一抓,文娟上身的土布蓝色碎花夹袄已被撕开。她那雪白的肌肤裸露在外,乳房上几道红红的血印子分外醒目。文娟口呼救命,掉头就跑,但人参依然紧紧握在手中。她只不过跑出几步远,大灰狼一蹿,双爪又搭上了她的双肩,随着她的跑动,夹袄又被从后背撕裂,文娟身上几缕布条随风飘舞,她的整个上身几乎已是裸露无余。大灰狼似乎已无耐性,第三次扑上来,张嘴就向文娟玉颈咬去。
文娟用右手的参铲狠狠一铲,大灰狼的下腭被铲个正着,“嗷”的一声后退一步,随之发起狂来,它不待喘息就呼地猛扑上去,文娟立脚不住仰面栽倒。灰狼两只前爪扑向文娟前胸,尖牙呲出的血盆大口,便去咬文娟的脖颈。强烈的求生欲使范文娟平添了勇气和机敏,她就地一滚躲开狼爪,又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来,边向山下飞奔,边高声疾呼“救命”!尽管她明知这旷野荒郊杳无人迹,但还是下意识地呼救不止。
一个女孩子自然逃不过凶恶的灰狼。不过几丈远近,大灰狼再一次扑上了文娟的后背。此时她已是精疲力竭,毫无气力,悲哀地闭上双眼等待恶狼的吞噬……耳边一声尖啸响过,又是扑通一声响动,文娟睁眼一看,却是大灰狼栽倒在地,一支雕翎箭直戳在恶狼的后背。范文娟尚在懵懂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弥漫的烟尘席卷而来。待尘埃落定,面前的高头骏马上,端坐着一位身着软甲的魁梧青年,他的右手还挽着一把四尺有余的金缠银裹镶翠铁胎弓。文娟明白了:“将军,是您救了我?”“路经山下,听得姑娘呼救,便一箭结果了这畜牲。”青年说着忽然勒马退后几步,移开了目光,把脸扭向了别处。文娟有些奇怪:“看将军的装束,想必是女真人。”“姑娘眼力不错。”青年仍是扭转着脸,麻利地将上身的绿锦马蹄袖战袍脱下,搭在弓上递将过去,“请姑娘权且以此遮身。”
文娟猛然醒悟,低头见自己几乎是全裸上体,登时羞得面颈绯红。特别是那一双莹乳,恰似玉琢,犹如凝脂,圆锥般挺立于酥胸之上,不觉以玉臂遮掩。赶紧一只手接过锦袍,胡乱套在身上。锦袍逛逛当当,足以将她两个人包下。文娟面带娇羞深施一礼:“多谢将军搭救奴家性命,敢问尊姓大名,以图对恩人后报有期。”“举手之劳,何必言报。”青年并未隐瞒身份,“小可乃赫图阿拉城中建州女真家族皇太极是也。”“您!”文娟清澈的杏眼不觉流出惊异的神彩,上下仔细看了又看,“将军便是努尔哈赤汗王的八贝勒殿下?”“怎么,姑娘也有耳闻。”皇太极跳下马来,显然他对同范文娟交谈抱有兴趣。文娟眼中更射出敬仰的光芒:“贝勒王年轻英俊,文采过人,弓马娴熟,百万军中如履平地。这赫图阿拉周遭数百里,谁人不在争相传颂。今日得见,实为三生有幸。”“姑娘谈吐不俗,非似农家女子,肯否赐告芳名。”“奴家范氏文娟,家严曾在直隶中举,自幼随父习诗作文,不过粗通文墨而已。”她明显是所答甚多。“原来是范小姐。”
皇太极已睹文娟玉体,见其身形婀娜,眉目清丽,举止得体,比起健壮英武的女真姑娘,多了几分端庄妩媚,未免心下生爱,便进一步发问,“未知芳龄几何?”文娟嫣然一笑,这问话分明是对方传递过来爱的信息:“奴家正值二八年华。”“鄙人与小姐同庚,也是一十六岁。”对方意图愈加明了,文娟毕竟是女孩家,不敢与皇太极对视,只得低垂粉面。这一看,她发觉那只大灰狼竟在喘息,而且双眼睁开,发出蓝森森的凶光。她倒是有了话题:“八贝勒,这狼,它,它尚未毙命。”“哦。”皇太极走近大灰狼,伸手将雕翎箭拔出,“这箭还要再派用场呢。”大灰狼痛得整个躯体剧烈地抖动几下,张开血盆恶口,贴伏地面之上,用尽最后力气,“呕——嗷——嗷——”长长地嘶鸣,其声尖厉,余音袅袅。范文娟有生以来,从未听见这样的狼嚎,她感到全身发悸,直起鸡皮疙瘩。额前的刘海,似乎都根根竖立起来。自小即随父射猎的皇太极,早就听父兄辈们讲过狼的习性。
这一声狼嚎,使他立刻意识到大祸临头。说声不好,便拔出了腰佩的镔铁长刀。狼这种动物,是最讲群体性的。大灰狼的长嚎,是向同类发出的信号。几乎与此同时,旷野四外响起了此落彼起此呼彼应的狼嚎。皇太极的坐骑宝马“乌云兽”,躁动不安地四蹄乱蹬,“咴咴”嘶鸣。文娟一见皇太极神色有异,忍不住发问:“八贝勒,为何如此紧张?”皇太极并未答话,而是举目四望,右前方山坡上,大约几十丈远,有数株高大的老榆树。皇太极二话不说,薅着范文娟的左臂就走。“八贝勒,您这是做甚?”“快,快走!”皇太极步下加速。文娟踉踉跄跄勉强跟上:“八贝勒,您放开我,这究竟是所为何来?奴家要被您扯零碎了。”“范小姐,而今顾不得许多了,保命要紧!”皇太极言犹未落,山坡下便陡然荡起了团团黄尘。尘雾中,蹿出一条条跃动的身影。
转眼间,十几只凶狼已扑到近前。文娟看见,远处已是尘烟蔽天,黄土的灰尘在随风滚动。这才明白了事态的严重:“不好,狼群,是狼群!”“不要惊慌,赶快上树躲避。”皇太极拖着文娟奔向老榆树,相距尚有十数丈远近,然而领先的恶狼已嚎叫着猛扑上来。皇太极右手腕一抖,刀光闪处,为首的恶狼身首异处。一腔腥血喷出,溅得皇太极、范文娟,还有乌云兽,周身上下皆是血腥。头狼毙命,已经奔至近前的十数头狼都被震慑住,停在原地形成一个扇面型的包围圈。皇太极趁机将文娟抱上马背,牵起来直奔老榆树。
狼群随之尾随过来,而且试探着逼近了皇太极且不理会,他急切地对文娟:“快,站起,上树。”文娟手把榆树枝干,站在马鞍上,再一用力将身体吊上,便坐在了枝桠间:“八贝勒,您也快些爬上来。”皇太极扫视狼群一眼,发现一只毛尖全白的老狼来到,心说糟了,真正的头狼到了,只怕今日难以脱身了。他利用这宝贵而短暂的时间,连声催促:“范小姐,再往上,还要向上。”文娟居高临下,放眼一望,视野中至少有百十只狼还在向这里汇聚!她的惊叫已是另一种声音:“八贝勒,狼群,无数的狼群哪!”哪里还容皇太极上树!那只白毛尖的母狼一声凄厉的低嚎,这是向狼群发出了进攻令。瞬间,处在第一线的十几只公狼同时跃起,似乎要把皇太极撕碎。
好一个皇太极,不愧自幼习武绝技在身,他就地一个旋转,镔铁刀的寒光便将他包裹起来。再看面前,七八只狼断为两截,另有几只爪残身缺在地上挣扎哀鸣。然而,这下马威并未使群狼怯步,狼这种动物堪称是最有前仆后继精神的。不需头狼再发号令,也绝不给皇太极喘息之机,第二群狼足有二十只又一拥而上。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猛虎架不住狼多。此时此刻,皇太极便有些顾此失彼了。那宝马乌云兽见主人有难,亮起四蹄,连蹬带踹,外加嘴咬,也对付五六只恶狼。皇太极手中刀又使二十几只狼毙命,但那狼群反倒又增加到五十多只。
皇太极心中明白,照此下去,他便有三头六臂铁打钢铸的身躯,也必将被群狼撕成碎片。想到此,他一跃跳上老榆树。那乌云兽见主人上树,回头望望,长嘶一声,腾空跃起,便飞出了群狼的包围圈。此刻,狼群约有六七十只,它们的目标是皇太极,没有顾及乌云兽的逃逸。那宝马颇通人性,又掉转头来向主人长鸣一声,便如离弦之箭冲向前方,眨眼间即不见踪影。乌云兽脱离险境,倒使皇太极可以专心对付狼群了。但是他很快发现,这老榆树也并非安全所在。眼见得靠前的十数只公狼,又向树上扑来。为首一只四爪扒在树干上,恶狠狠向他腿部便咬。皇太极左手扶住树杈,右手刀一挥,这只狼即被腰斩为两段。然而,群狼这种视死如归的习性实令皇太极头疼。一只方被杀死,另一只随即发起攻击。就这样没过多久,大榆树下已堆积起三十多只狼的尸体,而恶狼的攻势依然不减。皇太极早已是气喘如牛,汗流浃背,手臂酸软,挥刀分外吃力。而后续进攻的群狼,站在死狼的尸身上,又拉近了与皇太极的距离,犹如老榆树变矮了一样。
第一部分 狼群与佳人第2节 狼群与佳人(2)
皇太极边挥刀阻遏狼的进攻,边对上面的文娟说:“范小姐,你需再向上攀爬一段。”文娟虽说未与群狼搏斗,但连惊带吓此刻也已是周身瘫软无力,她望望上面只有胳膊粗的枝杈,感到为难:“八贝勒,奴家已是一丝力气皆无,怕是爬不上去;即使爬得上,那么细的树杈也难承受住一个人啊。”群狼狂吠不止,进攻毫不停歇。皇太极穷于招架,但他对文娟依然是柔声慢语:“范小姐你看,群狼可以轻易咬到我,必须再向上!快,向上爬!”文娟向远处一望,四面八方仍有三三两两的狼向这里汇聚。她绝望了:“八贝勒,这狼您是杀不尽了,实在是太多了,今天我们只怕是难以逃生了!”“你只管向上便是,只要有我在,保你性命无虞。”
皇太极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了,他伸手托起范文娟的臀部,将她举上了更高一层。他也随之登上了适才范文娟栖身的树干。与群狼拉大了距离,皇太极总算可以喘口气了。抬头向上张望,发现范文娟骑坐的枝杈忽忽悠悠,似乎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范小姐,这枝杈恐怕真难以承受。”范文娟倒显得从容镇定:“八贝勒,眼下只能听天由命了。若非您搭救,奴家已入狼腹多时了。我死倒不足惜,只是牵累您受难叫我心中不安。”“人生在世,哪有见死不救之理。”皇太极看看与文娟的上下距离,立刻有了主意,“来,你把双脚踏在我的肩头,这样可以减轻枝杈的压力,可保你万无一失。”“这……如何使得?”
范文娟犹豫着,“您贵为贝勒,我一民女,奴家实实不敢亵渎尊躯。”皇太极说:“这有何干,你我如今是同难之人,理当同舟共济,还讲甚尊卑身份。”说着便用手拉过范文娟双脚,放在自己双肩。范文娟见皇太极诚恳,也就不再坚持,遂将双脚放在了皇太极的肩头。二人此时全都感到奇怪,群狼为何停止了进攻?这时耳畔传来了“咯嚓”、“咯嚓”的声响。皇太极低头望去,心说不好。原来群狼围着这株半尺多粗的大树,正在啃噬其根部。群狼替换着啃树,尖牙利爪齐上,树的根部已被啃出了一溜沟!显然是群狼不能上树攻击,欲将树啃倒再吞噬二人。
范文娟何等聪明,情知用不了多久,老榆树就将被啃倒,自己难免要被群狼撕成碎片。她不忍皇太极受连累,便说:“八贝勒,树倒只在迟早之间,您趁着尚有余力,又有奴家在此吸引狼群,快些杀开一条血路逃生去吧!”
“范小姐哪里话来!想我堂堂男子汉,怎能在危难之际抛下一个弱女子自顾逃命。”皇太极断然拒绝,“只要我有三寸气在,必保范小姐生还!”
范文娟低头观望,群狼的牙爪简直胜过铁锯,榆树根部已被咬掉一小半。她叹口气说:“八贝勒大恩永生不忘,然同归于尽又有何益?时间不多,大树即将倾倒,八贝勒尽快离树杀出吧!”
“我意已决,范小姐不必再说,皇太极决不会临阵脱逃!”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二人都沉默不语。下面,群狼啃树的声音便显得愈加清晰。那“咯嚓”、“咯嚓”的声响,如同在啃噬着他二人的心、撕扯他二人的五脏一般。皇太极心中明白,只要榆树一倒,他二人就必死无疑。下面的狼群足有两百多只,凭自己一把刀和疲惫的身体,要想活命那只能是梦想。想到了死,不禁又引发许许多多的联想。他首先想到了自己的生身母亲,想起了母亲临终前的把手叮嘱,那悲婉凄苦的终生难忘的一幕……公元1603年(明万历三十一年)深秋,刚刚从烟筒山下的费阿拉城迁都到赫图阿拉的女真满州国汗王努尔哈赤,便遇上了最大的烦恼事。他的第六位也是最宠爱的妃子,即皇太极的生母叶赫那拉氏,突染沉疴卧床不起乃至病入膏肓,眼见得已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地处祖国东北的赫图阿拉,九月早晚的天气已是凉意袭人。努尔哈赤一夜衣不解带,守候在爱妃炕前。不知不觉间,他刚好打个盹,就听见耳畔传来温柔的呼唤声:“汗王,汗王。”叶赫氏睁开了一双顾盼生辉的凤眼,久病之后,明眸中又闪出迷人的光彩。努尔哈赤喜出望外:“我的爱妃,你总算醒过来了。你足足昏睡了一天一夜呀,这下好了,病鬼山魔一定被巫神赶走了。”
叶赫氏心中明白,她不相信自己的重病突然会有转机,她想这大概就是所谓回光返照吧。情知去日无多,她急切地要知晓最关切的事:“汗王,妾妃所求与母相见之事,还望看在多年夫妻情分上……”
努尔哈赤不等她说完,便急于表白:“此事万万不可误解,虽说叶赫部无端与我反目成仇,然爱妃欲见生母一面,我努尔哈赤焉能不允。因见马差迟迟不来复命,我又先后派出两起信使。爱妃勿躁,我想至迟也就在今明两日,令堂大人一定就会到来。”
“母亲对我自幼百般疼爱,总不会在女儿辞世之前不来见这最后一面。”叶赫氏说时有些悲哀。
“爱妃不可如此说,你才刚刚二十九岁,前面的路长着呢,我怎么舍得你将我抛闪呢。”努尔哈赤尽量展开笑颜,“你已多日水米未进,而今明显见好。想吃啥尽管说来,好吩咐厨房去做。”
叶赫氏脸上现出了好看的笑容,她在努尔哈赤面前总是那样温顺:“汗王,我一点儿也吃不下,眼下除了要见母亲之外,就是特别想见到我儿皇太极。”
“好,我就去传他晋见。”努尔哈赤起身。
未等传话,十二岁的皇太极就已掀开竹帘入内。母子连心,皇太极挂记母亲病情,一大早就来到院中等候。只是未经父亲允诺,不敢擅自进入。听到父亲有话,他便应声而入。他上前彬彬有礼:“儿臣拜见父王母妃。父王千岁,母妃安康。”
“王儿免礼。”努尔哈赤因宠爱叶赫氏而喜欢皇太极,爱屋及乌不能说不是一个因素,但更重要的是皇太极可说无处不令努尔哈赤欢心。在他现时的所有子女中,惟有皇太极精通书史,诗文俱佳,而且他弓马武艺也十分了得,又长得魁伟雄壮,十二岁便如十六七岁相仿。待人接物,礼数周全。因此在他年仅十岁时,努尔哈赤便将总理全部家事的重担放在了皇太极肩上。皇太极果然不负他之所望,事无巨细,大到婚丧嫁娶,小到柴米油盐,无不处理得井井有条。努尔哈赤可以放心去管理国事,皇太极的兄长们也就可以随父征战厮杀,免却了后顾之忧。为此他常常情不自禁地在众人面前夸赞:“都说汉人甘罗十二岁为太宰,周瑜十三岁为水军都督。我儿皇太极不比他们差,也是个神童啊!”因此,他只要见到皇太极,必然是喜笑颜开,此刻尽管叶赫氏病重,他也是笑眯眯看着爱子说:“王儿,你母之病已见起色,快上前劝说她早进饮食,也好早日康复。”
“儿臣遵命。”皇太极这才移近母亲炕前。
叶赫氏早已伸出手,急不可耐地将儿子拉到身边,爱怜地抚摩着皇太极的头,上下打量个不住,显然是不放心地问:“我儿一切可好?”
“多谢母妃挂念,儿臣读书习武不敢懈怠,家务逐日结清,亦无一丝纠葛,母妃尽可释怀。”努尔哈赤打断他母子的话:“王儿,当务之急是要你母亲进食。你是她的心头肉,劝说必定有效。我去去就来,听你的回话。”
努尔哈赤走后,皇太极不敢有违父命,便对母亲说:“母妃,几日不食,如何使得,还是……”
“儿啊,趁你我母子单独会面这难得良机,为娘有几句肺腑之言要嘱咐与你。”叶赫氏说着,已是珠泪流淌。
皇太极见了不免发慌:“母妃,是儿臣不孝惹您伤心。”
“儿啊,你无需自责。实不相瞒,为娘已是不久于人世,自忖已难过今日。”说着,便泪如雨下。
皇太极愈加慌神:“母妃,怎可出此不吉之言?您正值青春年华,儿臣还需要您照看长大呀。”
“儿呀,为娘去后,你要切记三点。”叶赫氏忍住泪,意切切情真真地说道,“一要刻苦习武攻文,此为立身之本。身怀文韬武略,日后也可为你父汗分忧。”
“儿臣谨记。”
“第二,要和睦待人。千万不可自恃高贵,盛气凌人。无论对部属,对子民,都要以礼相待。”
“儿臣记下了。”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就是我儿要有雄心和抱负。汉人俗语道是,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我儿身为贝勒,在我女真人中也算得位极人臣,但不知我儿满足现状否?”
“母妃的意思,莫非要孩儿参与国事?”
第一部分 狼群与佳人第3节 狼群与佳人(3)
叶赫氏不觉喜上眉头:“我儿虽小,却能与为娘想到一处。”
“请母妃再加教诲,以解儿愚蒙。”
叶赫氏无限感慨道:“为娘嫁过建州之后,你父汗恩宠有加,对我儿也格外疼爱,焉能不招人忌。为保永世富贵平安,为娘早已有意待时机成熟时,劝你父汗立你为储,以继其位。照你父汗眼下的态度,事成只在早晚之间,岂料天公不诺,为娘大限已到,不及促成我儿立储,实为此生最大憾事。愿我儿日后好自为之,莫放过一切机会,以忠孝仁义博得你父汗及臣民认可,倘能继父代汗,为娘在九泉之下,方会瞑目。”
“母妃厚望,儿臣定当竭尽全力!”皇太极想起就要失去慈母的呵护,未免心酸,“只是母妃青春正富,儿臣尚需庇佑,想来不会抛闪孩儿乘鹤仙归的。”
努尔哈赤处理公务后又匆匆返回,他心中最挂记的是叶赫氏的进食:“皇太极,劝说得如何,不知你母妃欲吃何种食物?”
叶赫氏惟恐引起努尔哈赤不满,强作笑颜:“汗王,此刻妾妃忆起孩提时,随母在叶赫草原玩耍,捡食野果黑天粒的情景。”
“爱妃所说就是如樱桃大小、黑紫颜色、如葡萄一般酸甜可口的野果子?”努尔哈赤说来止不住咽下口水。
“正是。”叶赫氏倒也确实对此有了食欲。
皇太极也接过话来:“这种野果,城北羊鼻子山坡上也有,儿臣即曾采食过。”
“如此说来,王儿速去采摘。”
“儿臣遵命。”皇太极起立欲走。
“慢。”叶赫氏叫住他,天底下母爱是最真挚的,尽管她已病入膏肓,但依然在为儿子着想,“汗王,时令已是暮秋,野草已见枯黄,只怕黑天粒难得寻觅了,不去也罢。”
“虽说天气转凉,但野果总会有残留枝头的,也难得爱妃重开食欲,说不定可以找到,王儿还是寻找才是。”努尔哈赤挥手示意皇太极离开。
皇太极蹲安告别:“父汗放心,儿臣一定不辱使命。”
叶赫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惟恐不能再与爱子相见:“我儿,无论寻到与否,都要快去快回,以免为娘望眼欲穿。”
“母妃,儿臣一定速归。”皇太极如飞而去。
一则父命难违,二则也想尽一份孝心。皇太极乘马如离弦之箭,飞驰到羊鼻子山上。功夫不负苦心人,总算找到了一串黑天粒。当他兴高采烈地回到母亲炕前时,却见父亲正在大发雷霆。母亲在炕上斜靠在被垛上,正伤心流泪。地上站着一位风尘仆仆的客人,皇太极认出来人是叶赫部的管家南太。
努尔哈赤正在对南太大发雷霆:“你们的头人钠林布禄也太不通情理了,即便双方有隙,毕竟是郎舅之亲。我的爱妃要见生母一面,为何横加阻挠!”
叶赫氏已悲哀至极,支撑她生命的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了,她伸手遥指叶赫城方向:“母亲,女儿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您了!”她软瘫下去,仰卧炕上,合上了双眼。
皇太极奔跑至炕前,拉起母亲的手摇晃着:“母妃,您快醒来,您不能丢下儿臣哪。”
叶赫氏艰难地半睁开眼睛,用尽最后力气断断续续地留下了她人生的最后期待:“我,儿,一定要,为,娘,争气,要,要……”她的手一松,一缕香魂飘飘渺渺升天去了。
皇太极,这位十二岁的王子,心怀丧母的巨大悲痛,他没有号啕大哭,只是任凭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他的耳畔回响着母亲的临终叮嘱:“你倘能继父代汗,为娘在九泉之下,方会含笑瞑目。”自此,这句话时刻萦绕在皇太极的心头,他暗自发誓,要不负母亲期待,要实现母亲的遗愿!
弹指间,五六年倏忽而过。皇太极凭自己的刻苦与才能,自忖已博得父汗的好感。他在殚精竭虑地向既定目标攀登,日积月累地向前推进。可是,怎么会想到,今日为救一个汉人少女,竟要葬身狼腹。他仰望一下蓝天,心中发出呼喊:“天哪!我死倒不足惜,母亲生我一回,未能实现她的生前遗愿,我皇太极有何面目在阴间与她相见?苍天!”
“咔、咔、咔、咔。”群狼在下面啃噬树根的声音传入耳中,皇太极俯首望去,见木屑已堆起一圈,显然是树倒在即,同时,他感觉到了大榆树在轻微地摇晃……
“咴……”一声长嘶远远传来。
“是乌云兽。”皇太极若不是在树上,几乎要欢呼跳跃起来。与自己常年为伴的坐骑,自己焉能不知它的习性。在这生死关头,乌云兽返回来援救自己。不,是这匹有灵性的战马,从赫图阿拉城中搬来了救兵——他在树上望见一队马军,足有数百人,在乌云兽引导下,正风驰电掣般向这里狂奔。
“皇太极,休慌,我来也!”大贝勒褚英一马当先杀入狼群。
五百精锐马军杀到,镔铁刀寒光闪闪,花杆枪枪枪见血,耳听得群狼哀吼惨叫。皇太极兴奋得难以自持,他瞥见乌云兽腾空跃起,从群狼身上飞奔到树下,便看准马背,跳下树杈,稳稳落在鞍鞒之上,手中刀便向群狼挥舞,转眼间便有十数只恶狼血肉横飞。
一刻钟后,群狼丢下了三百多具尸体,特别是在那只为首的头狼毙命于皇太极的刀下之后,余下一百多只四散逃命去了。
皇太极顾不得擦拭满身血迹,驱马至褚英近前,躬身一礼:“多谢大阿哥及时相救。”
褚英说话向来不冷不热:“要谢当谢你的宝马乌云兽,要不是这牲畜张嘴叼住我的战袍死不松口,又尥蹄子又蹭头,我还真不知你在此有难。这也是你命不该绝啊。”
皇太极感到褚英的话有点发酸,但他脸上并不表现出来:“还是大阿哥疼爱小弟,这条命就是您给的,以后若有驱使之处,定当竭尽全力。”
“行了,用不着嘴这么甜。只要在父汗百年之后,你能拥立我继位,就算有良心了。”
皇太极感到心里不舒服。褚英的口气分明是期待早日掠取汗王的权力,这不是盼父汗短寿嘛。但他依旧不表现出反感,而是极其恭顺地:“大阿哥为长,继位乃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但愿你心口如一。”褚英换过话题,他的性格是,对一切都持怀疑态度:“你不在城中管理家务,到这羊鼻子山所为何来?该不是父汗交与你什么特殊差事要办吧?”
努尔哈赤在诸多子女中,对皇太极最为偏爱,因而遭到众阿哥的猜忌,而身为大阿哥的褚英尤甚。皇太极岂能不知,故而他要十分认真地回答,以解除长兄的疑心:“小弟饭后无事,来到这山脚下遛马,不料听到有人呼救,为救一汉人少女,才与狼群相搏。”
褚英不觉发出冷笑:“救人?那汉人女子何在?莫不是插翅飞走了不成?可笑你谎话未曾编圆。”
“大贝勒,奴家在此。”树上的范文娟早将他二人对话听在耳中,未免高声应答。
皇太极这才想起文娟尚在树上,回头招手:“危险尽除,范小姐快请下地来谢过大阿哥救命之恩。”
“这,”文娟感到为难,“奴家如何下得去。”
皇太极一想也是,上树时是在马背上,况且有自己托举,便走到树下,张开双手:“范小姐,只管跳下来。”
文娟看准,松手跃下,恰好落在皇太极怀抱之中。范文娟的粉面,与皇太极的脸也挨在了一处。她瞥一眼皇太极,又与皇太极目光相对,不觉羞得面红耳赤,赶紧落下地面,低下头来。
褚英一直在旁冷眼相观,尽管文娟与狼群搏斗后,已是衣装不整,但她身上那件皇太极的战袍,却掩不住天生丽质的窈窕身躯。仿佛是月宫仙子故作乞丐,依然是风采照人。褚英不由得两眼紧盯着范文娟,口中发出揶揄之语:“难怪八阿哥拼却性命来此幽会,原来有这样一位勾魂的美人哪。”
“大阿哥取笑了,小弟与范小姐素昧平生,岂有约会之举?实乃闻她呼救而来相助。”
“如此说来,八阿哥与她毫无瓜葛了?”
“正是。”
“那就好,那就好。”褚英禁不住放声大笑。他双目如锥,狠狠盯住文娟的胸部。
文娟感到那目光是淫邪的,不觉低下头细看,顿时羞得无地自容——皇太极那宽大的战袍,怎能遮严她的玉体,大半个酥胸敞露出来,莹洁的双乳清晰可见。她下意识地用手将战袍掩上,一只手再也不敢松开。
皇太极见褚英笑个不住,疑惑地发问:“大阿哥为何这般笑个不住?”
“八阿哥与她并无瓜葛,那是再好不过了。”褚英随之说出一句恰似惊雷炸响般的话来,“这个小妞归我了!”
皇太极一惊,就觉得心头像是突被插上一把尖刀。范文娟则是猛然怔住了。
第一部分 狼群与佳人第4节 大贝勒逼婚(1)
陡起的山风掠过山坡和树梢,枯枝如遇刀剪纷纷折落,飘零的败叶扑打在人身马头上,连同沙土迷眼糊嘴,战马不安地刨起四蹄。不知何时,浮云掩住了晴空,丽日失去了踪影。背阴的山坡,在风中更添了几分暮秋的寒意。
范文娟冷得打了个激灵,她用敌视的目光射向褚英,自我保护地后退两步:“你说什么,我归你了?凭什么?我乃范氏门中闺阁之女,与你素无来往,凭什么你红口白牙上下嘴唇一碰,我这么一个大活人就归你了?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
皇太极不觉现出了赞许的微笑。刚才他还担心柔弱的文娟,会在大贝勒的威风下屈服,那么他就只能目睹心爱的人落入兄长手中了。想不到文娟反把堂堂大贝勒贬了个狗血喷头!
此番轮到褚英吃惊了。没想到这个小毛丫头,竟敢如此轻蔑他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贝勒!他跟进两步,用如隼的目光上上下下再把文娟打量一番:“真是牛长山羊胡马生水牛角了,这赫图阿拉城周围,还有人敢对我如此不尊。问我凭什么?就凭我是女真满州国的大阿哥大贝勒,也就是像汉人大明朝的皇太子。父汗百年之后,我就是这里的一国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守土之人,皆我子民,听我号令,归我调遣,谁敢不遵!”
范文娟可是吓不住的:“漫说你是大贝勒,即便是当今大明皇帝,也无权强抢民女!何况令尊努尔哈赤不过只是大明朝建州卫的世袭将军罢了。”
“你!你!”褚英被气得浑身发抖,他恶狠狠拔出三环刀,“小毛丫头,出言不逊,待我打发你上西天下黄泉。”
不待褚英出手,皇太极已站在了文娟身前:“大阿哥,使不得,不可轻举妄动。”
“怎么?你还是与她有些瓜葛呀!”褚英连声冷笑,“难怪她敢对父汗不恭,原来有你在背后撑腰。皇太极,此事我一定要禀明父汗,必要治你个私通明贼之罪。”
“大阿哥休说气话,莫忘父汗教诲之三戒。一戒欺凌百姓,二戒霸占民产,三戒强抢民女。父汗还曾特别告诫,如哪位贝勒将军看中某位女子,须禀明父汗同意后明媒正娶。”皇太极从不正面顶撞褚英,“兄长何不回城向父汗禀明心意再做道理呢?”
褚英被皇太极说得无言可辩,好一阵张口结舌,才把刀送回鞘中:“哼,且到父汗面前再与你理论。”
皇太极回转身,对文娟微笑道:“范小姐,快请返归宝宅吧,令尊想必是在引颈盼望。”
范文娟深施一礼:“多谢八贝勒相救,后报有期。”她慢闪秋波,向皇太极又投去深情的一瞥,像一朵彩云飘走了。
褚英忍不住目光在文娟的背影上飘移,他贪馋地咽下口水,对身边的亲信章京伊里布说:“你带一百马军护送范小姐回府,并在宅外保护,无我号令,不得擅离。”
“遵命。”伊里布心领神会带兵尾随而去。
皇太极心中暗笑,看起来褚英对范文娟是没死心哪。不过,皇太极深知父汗的脾气秉性,他相信只要自己说话,褚英就难以如愿。
兄弟二人并马返回。由于范文娟而产生的隔阂,使褚英对皇太极心怀不满,所以一路上忿忿然地不搭理他。皇太极喜怒不形于色,显得是故意讨好般地找话说。可褚英就是不哼不哈,对皇太极不予理睬。皇太极见状,也就不再勉强巴结了。
赫图阿拉城北门,遥遥面对松果山,偏东方隐约可见烟筒山巅高高矗立的状似烟筒的石柱。有人说它是远古社会人类为繁衍后代,对男根图腾崇拜的表现,以至女真人才选中这“风水宝地”,在它脚下筑建费阿拉城。也有人说,那石柱与女真人居住的房屋旁的烟筒极其相像,因之山得其名。总之,这烟筒山下是女真人的发祥地。也许是那男根图腾在冥冥中荫庇了努尔哈赤家族,他们的人丁越来越兴旺,以至于不得不弃费阿拉城,而在苏克素护河的北岸,这片东西绵亘十数里方圆的山岗上,新建了这座气势恢宏,已有十万人口的赫图阿拉城。这规模足以同辽东总兵李成梁镇守的广宁府媲美。
抛开那些图腾崇拜的话题,努尔哈赤选中此地建城并在日后设都,应该说是极具军事头脑的。作为城址的横岗子,它东西南三面环山,等于是三面都有了天然屏障。北面是宽阔的苏克素护河,北岸一马平川足有几里路方圆,是天然的护城河。站在北门城头,居高临下,若有来犯之敌,相距七八里远,便难逃哨卒的视线。这实实是座易守难攻的城堡、依山傍水的要塞。
褚英与皇太极不紧不慢临近北门时,二人同时望见父汗努尔哈赤正在城头手扶女墙眺望。二人不觉全都精神起来,催马加速进城。二人一溜烟驰上城头。
褚英抢在前面,见努尔哈赤倒身便拜:“儿臣叩见父汗。”
但努尔哈赤并未理会褚英,而是把目光投向正健步走来的皇太极,褚英未免有失落之感。
皇太极上前大礼参见:“父汗圣安。”
努尔哈赤笑眯眯拉起皇太极之手,上下左右打量个不住:“王儿没有伤到哪里吧?”
“多承父汗挂念,儿臣一根毫毛也未损伤。”
“为父获悉你遇险,倒真是坐卧不宁,在这城头上,已是守望了一个时辰了。你平安返回,为父也就放心了。”
“儿臣让父汗如此分神,实在罪过。”皇太极诚惶诚恐地再施一礼。
“何需自责。”努尔哈赤显然心绪颇佳,“王儿的乌云兽,堪称是宝马良驹,若不是它回城报信,只怕我儿难以生还。传令下去,为乌云兽披红戴花,全城夸功。”
在一旁的褚英感到备受冷落,心中万分不满,但也不敢表现出来。他实在忍不住了,不禁抢过话头说:“父汗,是儿臣率五百马军,赶到羊鼻子山坡,救了八弟性命。”
“为父知晓,这还用你报功。”努尔哈赤便有些不喜,“身为长兄,为弟弟们分忧,乃分内之事,理所应当。”
“儿臣并非报功之意。”
“还犟嘴!你那点小算盘,还不是在我心中。”俗话说知子莫若父,努尔哈赤对褚英的缺点了如指掌,便又趁机教导,“居长爱幼,古训有之。我不在人世之后,你更要对弟弟们爱护有加,我女真人决不可如汉人帝王之家,父子兄弟残杀,做自毁手足亲痛仇快的蠢事。”
“父汗此一教诲,说过何止一次,儿臣早已铭刻在心了。”
“记下就好,切不可口是心非。不然,你将会受到萨满神的惩罚。”努尔哈赤对褚英总是一脸严肃,这有他的用心良苦之处。因为褚英为长,日后他的事业要褚英来接续执掌,怎能不严格要求呢。
褚英虽然窥见努尔哈赤面孔还是板着,但心中如虫儿爬得发痒,还是壮胆启齿:“父汗,儿臣有一事意欲禀明。”
“又想何勾当,你且讲来。”
“城外有一民女,生得容貌极佳,儿臣一见便割舍不下,恳请父汗恩准儿臣接她入城。”
努尔哈赤皱起了眉头:“褚英,你已有四房妻室,也应该满足了。须知纵欲伤身哪。”
“儿臣对此女实实是一见钟情,父汗见谅。”
女真人当时有一习俗,只要养得起,娶妻是多多益善,这是其民族人口较少所决定的。为了极大地拓展生存空间,获取更多的财富,女真各部之间,无论是建州、叶赫、海西……都是连年征战,而女真与汉人、高丽人、渤海人……也是彼此杀伐不断。要想获胜,就得具有军事实力,而人力则是第一要素。有了人,才有一切,所以女真贵族无不妻妾众多,子女成群。即努尔哈赤本人,有名号的福晋妃子也不下十来个。所以,努尔哈赤在这方面是比较宽松的。他也不问褚英看中的民女是何许人也,甚至连姓甚名谁都不在意,便不耐烦地答应了:“好了,好了,随你,只是莫要三日新鲜四日便唾弃,致使女家着恼吵闹,再闹到我这里,叫我不得安宁……”
皇太极不等努尔哈赤落下话音,赶紧接住话头说:“父汗,此事不妥。”
褚英气得跺脚瞪眼:“皇太极,你来多嘴做甚?”
努尔哈赤一向看重这个八王子,认真地问:“怎么,这其中还有文章不成?”
“父汗,此女乃是汉人。”皇太极抢奏。
褚英更是急得不让皇太极细说:“汉人有何不可?彼此联姻,不正是可以化解隔阂嘛。”努尔哈赤见二人针锋相对,更加关切地询问皇太极:“你且将实情与我细细讲来。”
“父汗,此民女乃范氏文娟。兄长当面提亲时已遭拒绝。儿臣见那女子性情刚烈,若欲相强,必将逼出人命。这样做来,岂不有悖您的教诲?若因此事结怨汉人,对我女真伟业大为不利。”皇太极再拜,“故而儿臣方不避触怒兄长虎威,斗胆进言。”
“王儿所见,果然不差。秉公直言,实为正理。”努尔哈赤对皇太极大加褒赞。
努尔哈赤不愧为一代人杰。他当初十三副铠甲起兵,心头便埋下了要对明王朝取而代之的种子。他深知争取民心的重要,特别是女真人少汉人众多,若想在赫图阿拉立足,并进而占取汉人的城池土地,必要收拢汉人之心。因之,他早就严令女真贵族,不得强夺汉人妻女、财帛、田地,褚英此举,理所当然要遭到努尔哈赤的反对。努尔哈赤对褚英投去严厉的目光:“尔身为大贝勒,理当时时事事处处以大局为重,怎可为一己之私欲,而不顾我女真千秋大业!你如此鼠目寸光,如何能继我而成大事!”褚英不敢犟嘴,他深知父亲脾气,若加分辩,必受重责。心中不服,也不敢做声,但却用眼角斜着皇太极,射出一缕凶光。后悔从狼口救了他性命,暗暗发誓,日后定要给皇太极一点颜色看。皇太极对此早已看在心里,他有意在父汗面前表现:“大阿哥,请恕小弟适才向父汗如实禀明。父汗早有明令,小弟怎敢隐瞒。其实小弟也是为兄长着想,常言道,强扭的瓜不甜,即便大阿哥以强势将那范文娟弄进城中,她寻死觅活闹出人命反为不美。天涯何处无芳草,待小弟留意,为大阿哥寻一绝色汉女,保叫兄长满意就是。”
努尔哈赤听后,不觉大为赞许:“还是皇太极明理。褚英,你虽为长,以后诸事倒要向他学习一二。”
褚英心中气得生烟,但又不得不违心地答应:“儿臣谨遵父汗之命。”
第一部分 狼群与佳人第5节 大贝勒逼婚(2)
努儿哈赤还要趁机开导褚英几句,却见二子代善慌慌张张跑上来,便沉下脸来质问:“如此惊慌,是何道理?”
代善这才感到自己失态,遂稳定一下情绪,然后禀报:“父汗,乌拉部弃信背盟,出动马军万余,攻打东海瓦尔克部斐优城。东海部汗策穆特赫遣使传书,欲率众来降。”
努尔哈赤听罢,感到事态严重,吩咐代善:“即召速尔哈赤,到勤政堂商议军情。”说罢,匆匆离去。
代善也随后下城,乘马传令去了。
城头只剩下褚英、皇太极二人。褚英对皇太极怒目相对,一步步逼近,双拳握得紧紧。
皇太极并不惊慌,也不后退,而是笑脸相迎。
褚英逼至近前,觉得打也不妥,骂也不妥,狠狠一跺脚,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皇太极怎能感受不出褚英的仇恨,就在心中盘算日后当如何对待。是曲意逢迎主动讨好以求平安呢?还是强硬对抗针锋相对呢?皆非上策!他不禁又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叮嘱。他幼读史书,汉家宫帏中太子被废的事例并不鲜见,难道自己就不能实现母亲的夙愿吗!他暗下决心,对褚英外柔内刚,从一点一滴做起,动摇他的太子宝座,一定要取而代之!皇太极打定主意后,步下城头,正好看见褚英乘马又出城而去,心中好生费解。因为按努尔哈赤的习惯,凡有重大事项,必先同二弟速尔哈赤商议,待取得一致后,或者再召儿子们议论,或者就直接发布命令了。总之,乌拉部挑衅,战火燃起,父汗宣召只在早晚之间。褚英不在城中候令反倒出城,意欲何为呢?猛然,皇太极明白了,褚英是对范文娟贼心不死!他的心中立刻腾起一种酸酸的感觉,他不愿看到褚英的淫心得逞,更不愿看到文娟落入褚英手中。想到此,不由自主地下了城头,跨上乌云兽尾随而去。出了城门,皇太极犹豫起来,万一父亲传唤商议军情不在,岂不要受训斥,要在父汗心中留下不佳印象?可是,范文娟那边,就像有一条无形的绳索牵着一样,他实在放心不下,自己不去,一旦褚英相强,范文娟一家如何是好?他还是策马跟随下去。苏克素护河淙淙流淌,岸边土梁上,一片合抱粗的杨树绿阴婆娑,成群的花喜鹊不安地飞来飞去。因为伊里布的一百马军,将树林中的范家小院围了个水泄不通,引得看家的黄犬烦躁地狂吠不止,要不是被麻绳拴在房檐下,它早就扑向女真骑兵了。三间正房、两间厢房的范家院中,并无一人走动,就像是室内皆空。可是那屋顶的烟筒上,却不时飘出翻卷的浓烟。
上房东间的炕上,这家的主人范汉忠侧身而卧,手捏一册《资治通鉴》,无论如何也读不下去。他心情不好,忍不住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正在灶间为父亲熬粥的范文娟,闻声赶紧入内,半跪在炕沿边为父亲捶背:“爸,您只管安心养病,不要管外面的事,就当房前屋后一个兔大的人也没有,我就不信他褚英还敢入室强抢不成?”
“蛮夷异族,茹毛饮血之辈,未及开化,成何体统。”范汉忠从骨子里对女真人是不屑的,“可笑努尔哈赤,竟有谋逆野心,实乃夜郎自大,井底之蛙,不知天地之大。”
范文娟被皇太极所救,深为其情所动,以往她一向是顺着父亲的口吻,视女真人如粪土,而今未免另有歧见了:“爸,您的话也不尽然,女真人中也有人杰啊。”
“哼!”范汉忠的认识绝难改变,“为父就不相信,一样的模子里,还能倒出两样的砖坯!”
范文娟明白,父亲相当固执,是难以说服的。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好像是皇太极向她求爱了,而她似乎已应承了这门婚事,现在她惟恐父亲作梗。除非兄长帮腔,或许能有一线希望。想到这,不觉出了里间,推开外屋门探出头来张望,哥哥为何还不归来呢?
秋风瑟瑟,河边发黄的芦苇萧萧瑟瑟,范文程徐步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城内关帝庙前,摆卦摊两个时辰,只赚得一钱碎银,全用来为父抓药。自己腹响如鼓,几次想买个烧饼充饥都不舍得。如今不只口干舌燥,而且四肢无力。想想自己刚刚二十出头年岁,正值人生黄金年华,怎奈是空有满腹经纶,竟不能养家糊口。自己一不会耕田,二不会射猎,三不会商贾。住在这穷乡僻壤,他是一筹莫展,若在沈阳、广宁那些繁华都会,自己尚可卖文赚钱,可在这赫图阿拉,他曾在街市集上挂十幅字画,整整一日竟无人问津,真是有辱斯文哪!范文程叹着气走至家门前,发现有兵马包围,大为诧异,匆匆步入房中。
文娟迎上去,接过药包:“哥,今日是个利市,您挣到钱买药了?”
“马马虎虎吧。”范文程业已力气耗尽,“外面是何处兵马,为何而来?”
“想是城中褚英那厮……”文娟不好说出褚英见色起意。
范汉忠连咳几声,文程兄妹急趋炕前。范文程为父捶背:“父亲,您该是好些了,缘何又这般连咳不止?”
“哼!你惹我生气,我焉能不咳!”
“儿刚刚回家,何事让父亲大人动怒?”范文程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你进城许久不归,”范汉忠哆哆嗦嗦说道,“可知文娟险些葬身狼腹,可知有人欲强霸她身,她望穿双眼盼你这兄长回来呀……”老人家说不下去了,真的连声咳嗽不住了。
范文程此刻倒是不知如何是好了,既欲安慰父亲,又想关心妹妹,询问始末缘由,未待他拿定主意,屋门被一脚踹开,闯进两个人来。
“你!”范文娟见是褚英,“你,简直是无耻至极!竟然追到我家中。难道你还敢行抢不成!”
范汉忠一急一气竟不咳了,他尽量保持自己的举人形象:“大胆蛮夷,私闯民宅,触犯大明条律,该当何罪!”
“大明条律?”褚英一阵冷笑,“腐儒,须知我乃女真满州国大贝勒,大明能奈我何!”
“你此言分明是有反意,”范汉忠一怒坐起,“你就不怕李总兵发大军前来征剿?”
“漫说李成梁,便大明皇帝来,也要打他个人仰马翻!”褚英早就忘了努尔哈赤“暂且隐忍不发”的战略意图,将底牌和盘托出。
范文程看出是褚英看上了妹妹,不觉心中一动。父亲为人愚直,以致开罪了知府,被迫逃亡到这关外女真人地盘,看来此生是难归故里了。自己又不甘埋没此生。那么若欲有所作为,便只能依附女真人。自己久闻努尔哈赤一代人杰,但恨无缘接近,说不定此事倒是一个天赐良机……有此想法,范文程不免彬彬有礼开言:“原来是大贝勒光临寒舍,真是贵人天降,蓬荜生辉,只是草民与尊驾素无来往,不知有何见教?”
“什么见教不见教,本贝勒看中了你妹子,要接她进城享福。”他对身后的伊里布一努嘴,“来呀,聘礼呈上。”
伊里布将一红布包打开放在八仙桌上,里面是十锭光灿灿的白银:“这是足色纹银一百两。”
褚英骄狂不已:“怎么样,你这寒酸人家,没见过这许多银钱吧?足够你家吃用几年了。”
范文程淡然一笑:“便是上街买菜,也要一方愿买一方愿卖,何况舍妹并无出售之意。”
“你!”褚英被噎得无言以对,只能耍横,“莫要不识抬举!这赫图阿拉方圆百里,皆我父汗子民,谁敢不从,那他除非是不想活了。”
范汉忠哪里耐烦儿子与褚英论理:“此乃大明天下,我范家幼读诗书,深谙国法,是不会让你吓倒的。程儿,打发他走!”
范文娟将银两包起,摔在伊里布怀中:“拿走你的臭钱!请都给我出去!”
褚英面部的肌肉在剧烈抽动,他实在不能忍受穷汉人的如此不恭,也没有耐性再磨嘴皮了,便向伊里布发话:“既然敬酒不吃,那就把范文娟给我带走。”
伊里布说声“遵命”,就上前动手抢人。范文程一介书生,正欲保护妹妹,早被伊里布一脚踹翻在地。范汉忠连骂人都气力不加,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被伊里布扭到手中。褚英喝令:“押回城去!”
“大贝勒留步。”伊里布到外间屋叫住褚英。
“何事?”
“这样走不妥。”
“却是为何?”
“大贝勒,”伊里布靠近些说,“汗王对此已有明令,万一那穷酸书生告到汗王处,可是对贝勒爷不利呀。”
“那你说怎么办?”
伊里布看一眼被他扭着的范文娟,还是无所忌讳地说:“若想免除后患,只有两个字——灭口!”
褚英怔了一下,继而决然赞同:“好,干掉两个穷酸,我将这小妞藏匿起来受用,就当他全家潜逃,实为上策。你手脚利落些,将尸体掩埋好,本贝勒重重有赏!”
范文娟万万没想到,褚英竟会下此毒手。她挣扎不脱,遂破口大骂:“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胡种,牲畜不如的匪类,须知杀人偿命,举头三尺有神灵,你们是要遭报应的!”
伊里布哪容她再喊,已将她双臂反绑,将嘴堵上,交与褚英。腰间拔出镔铁刀,刀尖指向跟过来的范文程:“姓范的,黄泉路上休要恨我,这是你的寿数到了。正所谓‘阎王注定你三更死,我不敢留你到五更’。”手腕一抖,刀锋横扫过来。
第一部分 狼群与佳人第6节 大贝勒逼婚(3)
范文程闪身躲过,当伊里布再次举起刀时,皇太极已大步冲来,厉声断喝:“住手!”
伊里布回身见是皇太极,登时吓得脸上没了血色:“这,这……”他无言以对。
“八阿哥来得好及时啊。”褚英鼻子“哼”了一声。
皇太极先施一礼,故作不知问:“兄长,这是做甚?”
“且休问我做甚,我且问你为何而来?”褚英摸一把范文娟的香腮,“该不是为这个美人吧!”
“兄长取笑了。”皇太极早有托词,“乌拉部进犯,少不得要出征,小弟战袍在此,故来取之。”
褚英不住冷笑:“你倒能狡辩。父汗一向偏宠于你,从来都是你留守,说什么要出征,我看你分明是与我作对,处处与我过不去!”
“小弟怎敢,”皇太极盯着范文娟,“请恕小弟奉劝兄长,父汗之命不可违,范家小姐还是放了才是。”
伊里布在褚英耳边劝道:“大贝勒,此事不可在皇太极面前强行,宜且退走再作计较。”
褚英自知理亏,无话可说,一瞪眼忿忿然扭身走了。伊里布跟在身后,边走边向褚英小声嘀咕什么。
皇太极上前为范文娟松绑:“范小姐受委屈了。还请看在小可薄面,宽恕家兄的粗鲁。”
“又蒙八贝勒相救,真是不知如何感激才好。”范文娟投过来的目光,显然是脉脉含情。
范文程热诚相让:“请八贝勒进内室奉茶。”
三人进入西间,这是范文程的居室。
范汉忠在东间冷不丁吼了一声:“文程,不许你和女真人勾搭连环。”
皇太极颇为诧异:“说话者想必就是令尊大人。”
“家严身染疾患,心情不好,未免焦躁,万望见谅。”范文程知道父亲对女真人一向怀有敌意,只好托词遮掩。
“令尊贵体欠安,无需计较礼仪,范先生不必多虑。”皇太极似乎并不介意。
范文娟用拂尘掸净太师椅:“贝勒爷请坐。”
皇太极入座后环视一下室内陈设,看得出范家虽然贫寒,但架上的藏书,壁上的古画,仍显示此乃书香门第。
范文程知会妹妹:“文娟,快去烧茶来。”
皇太极的目光停留在北墙的一幅字画上。这是一首七言诗:寒窗苦读十数秋,
布衣芒鞋复何求。
胸怀诸葛三分策,
腹存苏秦六国谋。
韩信何曾潦倒久,
姜尚皓发终出头。
有朝得偿飞熊梦,
叱咤风云写九州。落款题的是“草堂子”。
皇太极侧身言道:“敢问范先生,这‘草堂子’定是阁下无疑。”
“胡乱涂鸦,让您见笑。”
“范先生胸怀凌云壮志,诗言气吞八荒,必有经天纬地之才。”皇太极颇为感慨。
“八贝勒快莫如此说,这般高看,岂不令在下无地自容。”范文程是不甘老死林野的,他话锋一转,“不过读得几卷史书,粗通一些文墨罢了。”
“范先生,有道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父子虽为女真人,然与汉人同处一方蓝天之下,现世袭建州卫,日后或许有先生大展鸿图之时。若不嫌弃,愿禀明汗王,量才录用,不知尊意如何?”
“只恐才疏学浅,不配供汗王与贝勒驱使。”其实,这正是范文程求之不得的。
“先生无需过谦,你我就这样说定了。”皇太极此番遭遇范文程,自然是努尔哈赤网罗人才笼络汉人的战略需要,但也不能否认范文娟也是一个重要因素。皇太极想,倘若范文程成为自己的部属,那么接近范文娟不就方便多了吗,也就不愁进而得到这位美奂绝伦的汉家女子。不过,皇太极也非庸鲁之辈,他有意要考查一下范文程的才智,恰好心中有一闷结郁积,倒也诚恳地试探着向范文程求教:“请问范先生,我父汗十八副铠甲起兵,苦战数十年,九死一生创下赫图阿拉这份基业。然我弟兄众多,仅我兄长即有七位,平素大多貌合神离。特别是大阿哥褚英,因见父汗对我钟爱,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惟恐我危及他的立储地位。我自十二岁丧母,虽说父汗疼爱,但他戎马倥偬,难得有暇叙谈几句。故而我苦闷在心,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怕早晚要遭褚英毒手。”
“八贝勒所虑诚然,并非杞人忧天。”范文程侃侃道来,“在下虽居郊野,但平日对贝勒家事亦颇为留意。汗王志在大明江山可说是尽人皆知,而有望继承汗位者也只有褚英与您。从八贝勒义救舍妹事中即可看出,大贝勒对您积怨颇深。如我是褚英,也必欲将您除之而后快。”
“请先生指点迷津。”
“依在下愚见,八贝勒当志在继承汗位。”
“能成?”
“凡事无为则不为,有为当敢为。您在诸阿哥中文武超群,又深得汗王器重,已有莫大优势,惟非长子也。然褚英骄横,刚愎自用,在诸阿哥、大臣中颇多微词。而八贝勒宽厚待人,深孚众望,又已先得一分。”
皇太极不觉点头,显然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
“自古好事多磨,汗位岂能唾手可得?若想成功,还需许多功夫。而有一点至关重要,是非做不可的。”
“请先生明教。”
“必须立有战功。”范文程说得斩钉截铁,“八贝勒从十岁起即主管家务国事,一则您聪慧过人处事得当,汗王深信不疑,二则汗王疼爱,恐你在战场上偶有闪失。可是纵观历史,夺长而立者若无战功,决难赢得拥戴。唐太宗李世民,便是靠执掌兵权,手下有一批能征惯战勇将,方在玄武门之乱中诛杀建成元吉,而得位尊九五。即便是一代昏君杨广,也是南平陈朝北击突厥战功盖世后,方撼动太子杨勇,进而弑父为君。”
皇太极听得双眼闪出光芒:“与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八贝勒过誉,在下承受不起。”范文程自觉有遇明君之感,“请容在下斗胆再言。我幼读周易,颇通八卦,不需问八贝勒生辰,仅从您这名字而论,日后君临天下,非八阿哥莫属。”
“何以见得?”
“尊讳皇太极,即谐音‘皇太子’,岂非天意乎!”
关于自己的名字,皇太极还从未这样联系过,范文程一说,他不觉精神一振。对呀,难道这只是一种无谓的巧合吗?但口中还是说:“名字父母所定,岂与前程有关?”
“一切都有预兆,八贝勒定能一统神州。”
“不敢奢望。”皇太极不想在范文程面前过分坦陈心迹,“日后如能发达,定与先生同富贵。”
“如蒙不弃,愿与八贝勒共患难。”
二人彼此一拜,结下同心。
皇太极想起乌拉部入侵之事,担心父汗找寻,便起身告辞:“时间不早了,容改日再来相聚。”
范文娟有些不舍:“八贝勒,奴家奉的粗茶尚未饮上一口,就匆匆离去吗?”
“这倒是确有不恭了。”皇太极立饮半盏,放下瓷杯,“好茶。还请小姐将战袍奉还。”
范文程心有多细,赶紧接话说:“待在下去厢房取来。”他借机退出。
室内只有男女二人,彼此都觉机会难得,但又都觉难为情。范文娟更是粉面羞红,不敢正视对方。
皇太极想机不可失,遂开口说:“范小姐,自从羊鼻子山上一见,至今昼夜难忘,愿小姐不计族属尊卑,有朝一日成为我的贤内助。”
未待范文娟表态,范汉忠已闯入西间屋来:“呸!真是大言不惭,我范家碧玉,岂能下嫁你这胡人!”
“爸,您怎能如此待客!”范文娟急得眼含泪珠。
范文程原意想拖延片刻,也好让他二人交谈。不料父亲半路里杀出,急步入内解围,连连为皇太极赔礼:“八贝勒万勿见怪,家父年事已高……”
范汉忠怒气未息:“我还没有老糊涂,皇太极,你就死了这份心吧,以后老朽这茅庐草舍,也难容留你这贝勒爷的大驾。”
皇太极苦笑一下,从范文程手中接过战袍,又深情地望了范文娟一眼:“后会有期。”便大步离去。
范文娟欲追赶出门相送,范汉忠将屋门把住:“我看你们谁敢迈出一步,就不要再回我这个家!”
范文程深知父亲说一不二的秉性,只有叹气而已。范文娟则是转身面墙,掩面失声痛哭,泪水汩汩流下。
第一部分 狼群与佳人第7节 皇族的裂痕(1)
耀眼的阳光把青砖青瓦的勤政堂照得通亮,三间宽敞的厅堂内暖洋洋的,使人感到周身都有说不出的惬意。青色方砖铺就的地面,就算是奢侈的装点了,而那些普通松木黑漆桌椅,对于这女真国来说,则显得有点寒酸。只有正中努尔哈赤的座椅上,蒙苫了一袭虎皮,用以显示主人与众不同的身份。参加议事的首要人物已基本到齐,所有席位已几乎坐满。东海部要率众来降这一喜讯,使努尔哈赤的心情很好,他满面春风地同费英东、额尔都等五大臣交谈,说一些农耕天气方面与军情无关的题外话。他的四弟雅尔哈赤,庶弟穆尔哈赤,也不时插话说上一两句,只有他的三弟速尔哈赤,坐在努尔哈赤紧下手的位子上,正襟危坐不苟言笑,显出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
古语云“恃才傲物”,也难怪速尔哈赤对周围的人不屑一顾,因为他的功绩、声望和地位,都与努尔哈赤不相上下。他与努尔哈赤本同母所生,二哥已不在人世,他小努尔哈赤四岁。他常常是与努尔哈赤各带一支兵马,驰骋在统一女真各部的沙场上。冲锋陷阵屡建功勋,为今日的女真国的基业,立下了汗马功劳。努尔哈赤为表彰他的盖世大功,曾为他赐号“达尔汉巴图鲁”。努尔哈赤麾下有兵马一万人,速尔哈赤仅次于其长兄,有兵马五千人。大明王朝称努尔哈赤为“大都督”,因速尔哈赤行三,则称为“三都督”。邻国朝鲜来使,先去拜访努尔哈赤,接着也要拜谒速尔哈赤,呈上同样的礼物。所不同者,是努尔哈赤杀牛款待来宾,而速尔哈赤是宰猪宴客,区别仅此而已。几乎与努尔哈赤并驾齐驱的速尔哈赤,他的女儿,嫁与明朝辽东总兵李成梁之子李如柏为妾,速尔哈赤便又有了这股外力,其地位与势力,越发突显出来。俗话说“功高震主”,尽管努尔哈赤与他是一奶同胞,但权力是不会拱手让人的。努尔哈赤不能不担心速尔哈赤构成的威胁,这不可避免地埋下了矛盾的种子。
努尔哈赤眼角几次扫视到速尔哈赤洋洋不睬大大乎乎的样子,未免心中有气,脸上依旧是笑意荡漾:“三弟,众人都在热烈交谈,为何独你闷坐无言?”
速尔哈赤还是毫无表情:“汗王,众人皆已到齐,究竟有何军情,也该商议正事了。”
“到时自会商议。”努尔哈赤刚想当众发作一下,煞煞速尔哈赤的气焰,又觉不妥,将话变软,“皇太极未至,他一到即刻议事。”
坐在最外侧的褚英,怎肯放过这中伤的机会:“父汗,我想皇太极一时半会难以前来。”
“这却为何?”努尔哈赤今天本觉奇怪,在这种场合皇太极往常是从不迟到的。
众人也都停止了交谈,一时间鸦雀无声,对褚英的话要听个明白。
褚英故作为难:“父汗询问,儿臣不敢隐瞒,皇太极是看中了汉女范文娟,不顾军情紧急,前往范家登门求婚去了。”
努尔哈赤脸色立时沉下来:“皇太极行为,你如何知晓?”
“儿臣,我,这个……”褚英只想攻击皇太极,事先未想好如何自圆其说,未免支支吾吾一气,才编出一番谎话来,“是儿臣属下伊里布亲眼得见。”
“兄长既然在场,何不对父汗明言。”皇太极恰好赶到,听见话音接过话头,目光逼视过去。褚英万万没料到皇太极这样快转回,而且竟会这么巧,方才所言全被他听去,原本不善言词的他,一时间愈发无言以对。
“王儿,城楼上你已知军情紧急,必将议事,因何还离开?莫非你真的对那汉女范文娟着迷?”
“父汗,儿臣知道将有战事发生,故而急去取回战袍。”皇太极展示一下手中的战袍,又将羊鼻子山上遭遇狼群的情况对众人略述一番。
众人听后觉得有理,努尔哈赤语气和缓一些,不觉对褚英中伤皇太极愈发反感:“王儿,我再问你,你与褚英究竟是谁看上那汉女?如实讲来。”
“这,”皇太极不由得沉吟,自己对范文娟一往情深实难割舍,莫如趁此机会把话挑明,求得父汗允诺,迎娶文娟为妻。可是又一想,如若当场直言,那岂不明显是自己说谎,自己在父汗与众大臣心目中的印象将会大打折扣,于自己的前途大为不利。还是以后有了适当时机,再相机求父汗恩准才是。
努尔哈赤已是有些不悦:“怎么!莫非心中有鬼?”
“父汗严问,儿臣不得不说了。”皇太极打定主意,既然褚英公然诋毁自己,也就决不给他留情面了,“儿臣去范家取战袍时,正遇兄长褚英强抢范家小姐,并欲将范氏父子屠杀灭口。”
“啊!褚英,你竟干出这等灭绝天理之事?”努尔哈赤大怒站起,走近褚英,目光直刺,“说,为何违我号令!”
褚英吓得低下头来,慌乱地否认:“父汗,我,我不敢哪,这是,是皇太极,他血口喷人。”
“父汗,兄长的随从伊里布助纣为虐,叫来他一审便知。”皇太极不慌不忙地佐证。
褚英一听越发慌乱,他明白叫来伊里布一问就得露馅,急忙更正说:“父汗,范家对您出言不逊,是儿气愤不过,方才有过激之举。”
努尔哈赤心中明了:皇太极所言是实。他回到座位上,威严地宣布:“褚英无视军规政令,有损我女真英名,逐出勤政堂,自省一月。”
这对于一国储君来说,无疑是莫大的耻辱,褚英跪地求饶:“父汗,儿臣再也不敢了。”
皇太极要在众人面前做个样子,更要让父亲知道自己是胸襟豁达之人,一旁屈身跪倒:“父汗,望念及兄长此番违令事出有因,且军情紧急,用人之际,不如且赦免他这次。”
众人也都附和,请求宽恕。努尔哈赤想到,褚英日后要接任汗位,过分贬责,于其声望不利,便借机转弯:“看在皇太极与众大臣求情分上,且饶你这次,再敢胡作非为,定当严惩!”
褚英赶紧磕头谢恩,暗自庆幸躲过了这场大难。
一场风波过去,努尔哈赤威严地环视全场一遭:“现在商议军情。东海部主策穆特赫,决意摆脱布占泰控制,欲率众投我赫图阿拉,惟恐遭布占泰劫杀,要求我部派兵往迎,大家以为当如何回复?”
一时无人开口,大概都是在等别人,年轻者在等长者,位低者在等高官。速尔哈赤坐在那里,犹如未闻,面无任何表情。但他心中充满了自得与自信,遍观在座贝勒大臣,谁敢不仰他鼻息,他不开口哪个敢占先。这是自己地位与实力的表现,你努尔哈赤想要轻视我也办不到了。
努尔哈赤岂能看不出这点,近来他愈觉速尔哈赤的威胁不可等闲视之,决意要煞煞这位亲弟弟的威风,便有意抛开他,径直点名钟爱的八子:“皇太极,你先谈谈看法。”
皇太极对父亲的意图心领神会,但他不能不谦让一下:“叔父大人在上,儿臣怎敢占先。”
速尔哈赤对于努尔哈赤的做法自然不满,他想若要形成逢事皇太极率先开言的先例,岂不有损自己的地位与威望。故而,他当即接过话茬:“我与大汗同为建州女真都督,凡事自应多做主张。依我看来,东海部户不过数千,实力较弱,无足轻重,犯不上兴师动众收降。”他说得干脆明了,语气肯定,似乎他就是决策人。
五大臣与众贝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好再说什么。勤政堂一时冷场了,速尔哈赤欣然露出得意神色。
努尔哈赤岂能容忍他左右局面,将期待的目光投向皇太极:“王儿,该你表述见解了。”
皇太极早已做好准备,这倒不是他存心要顺着父亲的意图与叔父唱反调,而是他切实感到速尔哈赤所见偏狭:“父汗,叔父,各位大臣、阿哥,愚见以为叔父之言欠妥。”
速尔哈赤当时就把脸拉长了,他对皇太极当众与己作对大为恼火:“你小小年纪,乳臭未干,就敢对军国大事胡言。须知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你懂什么!”
皇太极并未被叔父的气势压下去,他看到了父亲的目光是鼓励,便不紧不慢地说:“乌拉部一向与我建州部作对,布占泰更是几欲争当我女真霸主。如今东海部叛他而欲投我,此乃天赐良机。不在于东海部人马众寡,而在于人心向背。我们出兵接应东海部成功,则其他小部必将纷纷效仿。如若对其不理不睬,势必冷了所有不堪乌拉部统治的小部落的人心。如此,莫说我部一统女真,只怕早晚也要为乌拉部击溃,地盘尽失。古语云,得人心者得天下,我们切不可放过这收拢人心的大好时机。”
“好!”努尔哈赤止不住拍案叫好,“皇太极我儿果然不凡,一番见识出人头地,正合本汗之意。”
汗王明确表态,众人便都好开口了,纷纷支持,同意出兵。速尔哈赤威望受挫,心下不喜,也无可奈何,只是不再开言。
皇太极想起了范文程的忠告,要将这立功机会抢到手:“父汗,此番出征接应,儿愿做领兵之人。”
“还不到你上阵冲杀的时候。”努尔哈赤不加思索便予以回绝,“你管理家务协理政务,为父是离不开你的。”“父汗,儿臣年满十六岁,已长大成人,也算得弓马娴熟,该到战场上历练一下了。还望父汗恩准。”皇太极被范文程指破迷津,认识到战功关乎日后地位,第一次在父亲有了明确意见后,还敢再次强辩。
努尔哈赤不悦道:“你休要再讲,我说不许就是不许。”努尔哈赤自有一番苦心,他戎马生涯几十年,岂不知“瓦罐难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的道理。他担心两军阵前刀枪无眼,一旦皇太极有个闪失,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叶赫氏孟姑。而且,他认为诸子中惟皇太极文武全才,实实不愿让爱子去冒风险,当然这些话是不便当众讲出口的。
皇太极见父亲动怒,情知此次难以如愿了,立刻转舵:“儿臣谨遵父汗之命。”
出兵的大政方针已定,经过短暂的议论,努尔哈赤发布命令,决定派三千马军出征,由速尔哈赤统率,长子褚英、次子代善协助指挥,大将杨古力、费英东、常书,以及侍卫扈尔汉、纳齐布等随行。并且决不待时,刻日出发。速尔哈赤心中不快,勉强领命。
第一部分 狼群与佳人第8节 皇族的裂痕(2)
夜幕的帷纱渐次笼罩了四野,赫图阿拉城融入浓浓的夜色中。刁斗梆声在城头上回荡,城北门亮起了三盏红灯。以往只要灯笼升起,城门就要关闭。可今夜与往昔不同,由于要连夜出兵,城门依然大开,只是多了十名步哨。被点中出征的军将们,大都已陆续出城,只有零零星星的人落在后面。大将常书,由于是速尔哈赤的亲信,他牵着战马不慌不忙刚刚慢悠悠走出城门。一斤烧酒使他处在亢奋中,步履略显踉跄,晃晃悠悠哼唱着建州小调:
乌云遮月星星没一颗,
闺房里闷坐二格格。
热被窝炕头难入睡呀,
只因为思念小阿哥。
自打那一日林中相会,
他把小奴家十八摸。
想起来周身像着火,
茶饭不思懒做活。
倘若不能够再亲热,
我非得投河上吊刀抹脖。
护卫纳齐布迎面走来:“哎呀,老兄,你还慢腾腾地唱呢。眼看就要点将了,唤你不在,还不得吃八十军棍。”
“不会的,我不到,三都督是不会敲聚将鼓的。”常书打个饱嗝,喷出一股浓浓的酒气。
纳齐布薅着他疾行:“你就别吹了,你又不是汗王。”
河滩前的点将台上,速尔哈赤居中端坐,双眉皱成两个疙瘩,脸色比星月全无的夜色还要阴沉。他一句话也不说,眼睛带睁不睁,谁也不知他此刻心中在想些什么。
纳齐布回到速尔哈赤身边:“三都督,业已定三更时分,正是吉辰良时,该点将发兵了。”
速尔哈赤一言不发,犹如未闻。
纳齐布不敢再说,只是焦急地在附近踱步。
此刻,喝了酒的常书心中明白,这是速尔哈赤对其兄努尔哈赤不满,对这次出征有抵触情绪的表现。
二贝勒代善,在点将台下沉不住气了,他对身旁的褚英说:“兄长,时辰已过多时,叔父为何还不点兵?”
褚英一副漠然神态:“你又不是统帅,不是瞎操心吗?真是多余。”
“父汗要我们协助,还是当去提醒为对。”代善还以事业为重。
“你爱去你去。叔父为人哪个不知,我才不去看他的脸色呢。”褚英也有情绪,“弄不好还要挨他训斥,何苦来呢。”
费英东闻声走过来:“二位贝勒,我们一齐上台催促一下吧,否则汗王会怪罪的。”
代善、费英东登上了砖阶,褚英想了想也随在其后。代善在前,便由他先开口:“叔父大人,在勤政堂决定三更出发,已过两刻有余,也该点将了。”
速尔哈赤许久未予作答,好一阵子才说:“怎么?大军该出发了?你们兄弟还有心思出征啊?”
代善愕然,心想这位叔父怎么还倒打一耙呀?咧咧嘴说:“叔父玩笑了,父汗有令,谁敢有违。”
“啊,”速尔哈赤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们一直不上台来,我以为准是不想去了。”
费英东不满地解释一句:“我们都在台下听候点将,怎敢擅自登台。”
“你这不是已经上台来了嘛。”速尔哈赤发出冷笑。
“我看三都督还是点将吧。”费英东把脸绷起来。
“好吧。”速尔哈赤站起身,无精打采地说,“请各归原位,本帅即刻点将。”
褚英等人未及走下点将台,就见护卫纳齐布手执的帅旗上空,“刷刷刷”接连闪出无数道白光,犹如闪电一样刺人眼目。但又不是闪电,因为亮光闪过之后,并未听到雷声。
速尔哈赤连称:“奇怪!真是怪哉!这白光从何而来?莫不是上天示警,此次出兵不利?”
纳齐布首当其冲,惊叫着说:“三都督,末将有生以来,何曾见过这等怪异之事?怕是凶兆啊。”
其他众将,无不议论纷纷。
速尔哈赤感到有了机会:“纳齐步所言极是,天象有异,不可妄动,这出兵之事当从长计议。”
费英东反驳说:“若言天兆,焉知不是吉兆?出兵乃汗王召集众大臣贝勒共同议定,谁敢擅自更改?除非禀明汗王允诺。”
速尔哈赤明白,报到努尔哈赤那里,自己也难以扭转乾坤,心里窝着气把手一挥:“出发。”
旌旗猎猎,铁流滚滚,三千马军依次登程,向着斐优城全速挺进。饭锅大的落日,依偎着逶迤的山峦,橘红色的光辉,把西方的天际涂抹得绚丽夺目。斐优城沐浴着灿烂的晚霞,深藏在山坳中的城池,如同披上了彩锦,更像一幅彩墨丹青的风景画。坐在战马上的代善,疲惫的脸上现出一丝笑容:“咳,总算到了。”
速尔哈赤显出不满来:“按理说策穆特赫应出城十里相迎,眼下离城已不足十里,他竟还不见影踪,真是好无道理。”
“就是,”纳齐布不忘为主子帮腔,“我大军奔波数百里为他而来,他竟连礼数都不懂。”
常书想的是东海部归降,全城迁徙,就有机会趁机中饱私囊,再睡几个漂亮女人,便有些迫不及待:“管他接不接,且全速前进,赶进城中再作道理。”
速尔哈赤也在盘算趁火打劫的主意,常书倒与他不谋而合:“传令三军,加速进城。”
“慢!”费英东拦阻。
速尔哈赤不悦地扭过头:“为何?这队伍我是统帅,费英东,你未免太不识进退了!”
“三都督息怒。您请看,那厢有一队人马驰来。”费英东并不动气,而是耐心告知。
大家这才发现,暮色之中一小队人马,约有百十骑正向这里运动,打着的旗帜却看不真切。
速尔哈赤吩咐纳齐布:“过去看看,可是策穆特赫派来迎接本都督的。”
纳齐布多个心眼,他带上部下几十骑驱马上前。相距足有一箭地之遥,便高声问道:“噢呵,前面是谁人队伍,通名报姓上来。”
“你们可是努尔哈赤大都督的人马?”对面反问。
“是又怎么样?”
“这就好了,我们是东海部人马。本部汗策穆特赫大人在此。”
说话间,双方距离只有半箭地了。纳齐布命部下喊话:“哎,你们站下,待我禀过三都督之后再行相见。”
对面人马并不停止前进,而是边回答边疾驰:“迎接三都督岂敢怠慢,犒军的羊羔美酒皆已带来。”
纳齐布感到有些不对头,命令部下:“备好弓箭,以防不测。”并向对面发出警告:“站下,再若向前,可要放箭了。”
对面不再答话了,而是更加全速冲杀过来。至此纳齐布已知情况有异,急命部下:“发箭!”
顿时,箭雨如飞。眼见得射到对方人马身上,可是一支支箭纷纷坠落在地,既不见人仰也不见马翻。纳齐布见状,连呼奇怪,带人飞马撤回大队。他惊慌失措地告知速尔哈赤:“三都督,情况有异,有一支铁甲军冲营。”
速尔哈赤业已望见前面的情景,将九环大刀高高举起,震天价吼了一声:“列阵迎敌!”
建州军不愧久经战阵的雄师,训练有素,临危不乱。齐刷刷让开一个缺口,将冲至近前的敌军放入阵中。此刻,速尔哈赤方始看得真切。来敌连人带马全是铁甲包裹得严严实实,人马只留两眼外露。看得出这一百铁骑依仗其刀枪不入,全未将建州大军放在眼里,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横冲直撞,左突右杀。然而,建州军并非是一冲就垮。三千大军,将这一百铁骑团团包围在垓心。虽然建州军不能伤害他们,但他们也难以有效杀伤建州人马。一刻钟之后,敌军意识到时间一久难免要吃亏,他们不再期望取得战果,而是集中全力开始突围。速尔哈赤指挥队伍将敌军紧紧围住,决心待其精疲力竭后再予全歼。这一百敌人尽管是铁骑,他也是不放在心上的。此刻让他犯核计的是,这股敌人究竟是来自何方。想到这里,他头也不回地发问:“你说,这伙敌人会是东海部吗?难道是策穆特赫以归降为诱饵,来骗我们上钩吗?”
费英东明白这话是冲他说的,其实速尔哈赤不问,他也在想此事:“据末将看来,策穆特赫无此胆量,他也无此实力向我建州挑衅。怕只怕是乌拉部的先头部队。”
第一部分 狼群与佳人第9节 皇族的裂痕(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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