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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台弟子柳永纪事

_6 朵朵(现代)
  争奈心性,
  未会先怜佳婿。
  长是夜深,
  不肯便入鸳被。
  与解罗裳,
  盈盈背立银NFDC5,
  却道你但先睡( 柳永词《斗百花》。)。
  写完了,总觉意犹未尽,重新铺纸,忍住泪儿,又写下一曲:
  煦色韶光明媚。
  轻霭低笼芳树。
  池塘浅蘸烟芜,
  帘幕闲垂风絮。
  春困厌厌,
  抛掷斗草工夫,
  冷落踏青心绪。
  终日扃朱户。
  远恨绵绵,
  淑景迟迟难度。
  年少傅粉,
  依前醉眠何处。
  深院无人,
  黄昏乍拆秋千,
  空锁满庭花雨( 柳永词《斗百花》。)。
  “然后呢?”柳三变又一次醒了,这次好像是真的醒了,他看见张先依然歪着脑袋,吐着白沫斜靠在他的铺边酣睡,他知道,方才和豆豆的一切只是一梦,于是他扳着指头细算:
  “如果豆豆……豆豆已经二十一岁了。”说着话,他又一次(好像不是梦中)走向对面的床铺,将手伸到枕下,摸出那个玉簪来,玉簪上还遗留着伊人的发香,他轻轻嗅着,伸出舌尖舔舐着:
  “这次到了泗州,就凭它和豆豆相认了。”
  船正飞快地向泗州而去,他看见船正飞快地往泗州而去了……
  忆郎还上层楼曲。楼前芳草年年绿。
  张先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比划着,在柳三变面前高声诵唱:
  绿似去时袍,回头风袖飘。
  然后停下来,饮了一口酒对他说:“柳永兄,这几句怎么样,早胜过柳三变吧?”
  三变才被惊醒,只听清后面两句,不便马上做出评价,笑一笑说:
  “还有下半片呢?”
  郎袍应已旧,颜色非长久。
  惜恐镜中春。不如花草新(张先词《菩萨蛮》。)。
  柳三变听得入迷,忙说:“绝妙,绝妙好词,没成想贤弟一夜醉酒竟得如此好词。”
  “一夜醉酒?”张先困惑地看着柳永,“兄长,你是不是睡糊涂了,现在才是向晚。”
  “……哦。”柳三变这才大悟,一切均是梦中。
  今宵酒醒何处三(1)
  柳三变并不是没有经历过女人——妓女对他的欺骗,和他交往过的妓女中,没有几个不说要为他守身如玉的话,但真正做到的和不说这句话的同样少。柳七第一次深入青楼是在十五岁那一年,地点是东京(柳宜当时在沂州为官,但柳永和家里其他人已住进东京。)。
  他曾经确实相信了给他第一次的那个小女孩的话,并且在父亲柳宜面前透露过想娶那个女孩为妻的意思。柳宜听说儿子看中了一个美女,心里十分高兴,问他到底看上了哪个大家闺秀。探问清楚后,他就觉得事情有些复杂,必须尽快打消儿子这个可耻的念头,否则,他这堂堂费县县令的脸埋在地下也会被人挖出来。柳宜毕竟是老辣的人,对儿子的想法并不表示反对,只是要求儿子有时间带他看看姑娘的双亲。
  “她没有父亲,只有个妈妈在身边。”
  “那就见见她的母亲。”
  当柳三变带着父亲去往小女孩的家时,在门口却看见她搂着一个公子的腰出来了。当然她也看见了柳三变,这个十五岁的漂亮的小男孩:
  “小弟弟,到我屋里去玩。”
  柳宜看着儿子因羞怒涨得通红的脸和火辣辣的眼睛,便明白了怎么回事。但他并没有声张,仍然装模作样地要柳三变带他去见女孩的妈妈。
  “这就是那个女孩。”柳三变直接地说。
  “噢!”柳宜故作吃惊地摊开手,“可人家是有夫之妇呀,孩子。”
  这以后,柳宜便开始为儿子寻找真正门当户对的媳妇,不久就让他俩完了婚。柳宜想,儿子有了媳妇就自然会忘掉那个已经将他忘得干净的妓女。
  多少年过去了,柳三变已经成了秦楼楚馆的大红人柳七官人,可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女孩对他的欺骗。当他词名大震,多少妓女求他制词的日子里,他最大的希望就是那个欺骗过他的女人来到他的跟前,可是这个机会一直没有出现。后来,当他的一令小词能为妓女赚来许多白花花的银子而被妓院争相邀请时,他唯一不去的就是他第一次上当受骗的地方——那个地方目前还在,叫和乐楼,这个楼因为自酿“琼浆酒”有名于时。几年前,三变曾经路过那里,楼头除了“和乐楼”三个大字外又多了一行小字:“专卖琼浆酒”,看来“卖皮鹌鹑儿”(“卖皮鹌鹑儿”,宋时对卖淫妇女的讳称。)都成酒店老板娘了。
  所以柳三变对妓女向他发的誓从来就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更重要的是可有可无的态度。哪个女儿骗了他,他也不会生气,他所要求的就是只有两个人在一起时,能够真心实意地相好,但分开后,仍然是各奔前程,各寻佳偶。他认为这实在是天底下最不差强人意的事情。
  这并不意味着柳七对任何女人都是这样,在他心中,妓女是女人的一部分,另一部分由贞女组成,在他漫漫的人生旅途中,确实渴望能遇见一个终身对他好的人。这样的人有吗?在公元1018年春天为止,在他身边是否出现过这样的女人?
  依他几十年和女人厮混的经验,如果他接触的女人本是贞女,从来没被别人沾染过,这种女人即使是妓女也有对他忠心不二的可能;倘若这个女人本身就是被别人玩弄过的,那么要她忠心不二就连一点可能性也没有了。所以他往往刻骨铭心地记住了那些他梳弄过的女孩,自觉地忘掉那些本不属于自己的女人。
  在秦时楼的三天中,柳三变的这种对妓女的看法发生了相当深刻的变化,也就是说,三十岁的柳三变已经不同于三十岁以前的柳三变了。三十岁以前,他视女人的贞洁为最高的追求,三十岁以后,他将视女人的“美”为最高的追求,也就是说,只要她有灵气、漂亮、有才情、能打动人,就是他心中认为最美好的品质。所以,当他得知杨师师一夜之间竟投入孙春的怀抱时,仍然打心底里喜欢这个多才多艺又貌若天仙的女子。
  此刻,柳三变伫立舟头,在暮色茫茫中望着眼前平阔的水路,心里细数着他将要见到的曾经熟悉的面容,那种对一个女人贞洁的盼望已被美的念想所代替,他只是想尽快地见到她们,重温旧梦。
  “应该原谅她们的一切。”这是他的心里话,而这种原谅同时包含着她们应该对他有所不忠有所隐瞒有所欺骗,不忠于他,是每个妓女本分之内的事情,要她们忠诚于他,却是分外的事情。如果柳三变要求一个妓女对他忠贞不二,显然有些过分,而他是从不做情理之中过分的事情的。
  “所以,她们是对的,作为一个妓女是对的,作为一个女人也是对的。”因为在公元1018年所属的整个历史背景中,女人只有唯一的可怜的权利——不必对男人忠诚。
  柳七是如此的盼望他所爱的每一个女人都能够生活在她们自认为的幸福的氛围之内,他是如此的想以一个女人的保护者或代言人的姿态来做他能够做的一切。所以,他身在男儿之列,却有天下最柔弱的女儿都不可能有的同情和怜悯之心。
  他伫立舟头,仰望着繁星点点的天空,他当然不知道在天堂之中的女性的生活。但我们知道,在人间生活的女性已经视柳七官人的存在为天堂,为阴冷的房间内透进的那一袭温暖阳光。
  柳七转过身,见船夫已经搁橹而息,坐在船尾,打着口哨,用手指使劲搓着脚趾缝,柳七能嗅到顺风而来的那股奇怪的臭味。
  今宵酒醒何处三(2)
  “首先,这是一个男人,具有普天之下男人的所有功能,他脸上长粉刺,心里梦黄金,如果将这样一个男人和一个美女放置在一起,那便是天下最残忍的事情。但如果没有一个与之匹配的女子和他在一起,又是人间最不公平的事情。”想到这里,他便想和这位说些话。他走过去,船夫赶忙站起身:“相公有什么吩咐?”
  他们两人的谈话就这样开始,这是一种非常难以进行的谈话,这种谈话从一开始就注定得不到柳七想要的东西。
  “我那个呀,是个三心妻子,何谓三心,那就是说起话来恼心,放在家里放心,抱在怀里恶心,我已经有四个孩子了。”
  如此柳七就想到了他的孩子们,那四个恶心的产物。他知道这种谈话是不能继续下去了。
  现在,他仍然回到船头,手里多了一杯酒,岸边有灯如豆,还有隐约的丝竹传入耳膜,梦一样轻轻拂过水面,这时他才想起日间所做的梦来。
  他仔细地调理那些飘逝的游丝,尽量使梦比较完整地浮现在脑海中,之后便悄悄进了船舱,将梦中的词章记录下来。
  “多好,给豆豆的见面礼已经有了。”他心里被快乐充满,胃口很好地吃些东西,在张先轻微的鼾声陪伴下进入那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他又能见到许多人了。
  柳三变真的能见许多人了,这不是在梦中。
  天快亮的时候,船进入淮河,水声顿然大起来,与水声同样大的是嘈杂的人声。
  “停船,快停船!”
  张先听得叫声,一骨碌翻起:“怎么了?”
  柳三变示意他不要说话,屏声息气地听外面的动静,他感到船身猛地倾斜,接着听到咚咚的脚步声。
  “不好了,遇上强盗了。”张先不安地说。
  柳三变没说话。
  “这位水客,麻烦将船划到对面去,我们老爷有请。”话音一落,柳三变感到船拐弯儿驶去,不一会便停住了。
  “杨大人,我们把船请来了。”
  “嗯。”柳七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柳三变看见舱口站个人,往里探头探脸地说:
  “小姐,我们大人请你出来唱曲。”
  张先道:“果然遇上强人了,如果我们是女儿身倒也好办,可……可……”
  柳三变听到这里,扑哧乐了:
  “既然人家请我们,上上贼船也无妨。”说完整好衣服。出了舱,一看原来是个官府的兵弁。
  “老爷,是个男的。”
  “混蛋,里面肯定有女的,那男的是个嫖客。”一个年轻的声音说。
  三变这才抬头,眼前是一艘大船,不由吃了一惊:
  “这等豪华大船,只有朝廷命官才可以乘坐,真不知遇上哪位了。”
  过了一会儿,张先磨磨蹭蹭出了舱。
  “老爷,还是个男的。”
  “哼,两人在一舱内嫖宿,这还了得,进舱搜查,给我带上来。”又是那个苍老的声音。
  柳三变和张先被赶到了官船上,进了装饰奢华的宽大船舱。
  舱里坐着不少人,看样子已经喝了一夜的酒了,众人身后,坐着一班女儿,正窃窃私语。
  “你们二人,好大的胆子,竟然同舱嫖宿,难道就不要王法了?”
  “大人,”张先赶忙跪倒,“我二人乘舟赶路,实在不曾做过错事,请大人明察。”
  “赶路?往哪里去。”
  “本人一介书生,去金陵探看亲友。”
  “一介书生?一介书生怎乘得起如此画舫,此舫分明是妓家专用,你二人乘舫来此必有缘故,还不从实招来。”
  “大人,小生遵循孔孟之道,从不敢有非分之想,从不做非分之事,半路认识这位兄长,画舫之事全是他一手操办,实与小人无干。”
  老者闻言,转眼看看三变,勃然而怒道:
  “你为何见官不跪?”
  柳七坦然一笑:“天色灰暗,谁知是官是民还是强人劫路。”
  “大胆!”正在饮酒的年轻人一拍桌子道。
  老者示意年轻人不要激动,想想柳三变所言有理,便说:
  “你二人同舱嫖宿,国法难容,你可知罪?”
  “贱民租此画舫赶路何罪之有?”他没说这船是姑娘们送的。
  这时外面的兵弁进来:“老爷,船上除船工之外,实无他人。”
  “唉呀,一介草民,竟能租得如此画舫?”年轻人叹口气说。
  “民富国强,此乃吾皇洪福,真让人高兴啊。”另一个老者说,“来来来,让他俩坐下,我们来个与民同乐。”
  “最好最好,与民同乐。”大家齐声叫好。
  大家重新落座,柳三变见不给他和张先斟酒,便对身边一个兵弁道:
  “闲坐无酒不成席,麻烦你到我船上取酒回来。”
  “谁说没酒,这不是酒么?”有人举着酒杯道。
  “噢,那是官酒,民饮不得的。”张先道。
  “官酒也是民酿成,如何饮不得?只是官不让饮,民就不得饮而已。”柳三变道。
  “好个‘官酒也是民酿成’,来来来,给他二人赏酒。”
  柳三变拿了酒,独自品了一点说:“呀,这是京都的仙醪酒(仙醪酒,由京都欣乐楼自酿,在宋时很有名,后金兵毁之,酒方不传。)也。”
  今宵酒醒何处三(3)
  “你好尖的口,怎知这是仙醪?”
  “在京都时常饮此酒,故而能品得出来。”
  “看来你是个豪饮之徒了。”
  柳三变心里话,再说个好色之徒就全了。
  “好吧,诸位还是继续,”一人道:“下面该刘大人出诗了。”
  那个姓刘的老者微眯眼睛,捻着胡须缓缓道:
  “下面我吟首《无题》,请诸位唱和。”说完便抑扬顿挫地诵道:
  帘声竹影浪多疑,仙谷何能为解迷。
  藻井风高蛛坏网,杏梁春晓燕争泥。
  更看山远惟凝黛,纵许犀灵只骇鸡。
  枉裂霜缯几千尺,红兰终夕露珠啼(《西昆酬唱集》。)。
  众人听完一片叫好。
  三变听得这首无题,心里很是喜欢,不说话,多饮了一盏酒。
  巫阳归梦隔千峰,辟恶香销翠被浓。
  那位开始审问柳三变的老者和诗道:
  桂魄渐兴愁晓月,蕉心不展怨春风,
  遥山黯黯眉长敛,一水盈盈语未通。
  漫托NFDC2弦传恨意,云鬟日夕似飞蓬( 《西昆酬唱集》。)。
  “杨大人。真是好诗啊,真好诗情啊!”众人又一片叫好。
  我钱惟演才疏学浅,勉强和上一首,请诸位指正:
  绛缕初分麝气浓,弦声不动意潜通。
  圆蟾可见还归海,媚蝶多惊欲御风。
  纨扇寄情虽自洁,玉壶盛泪只凝红。
  春窗亦有心知梦,未到鸣钟已旋空(《西昆酬唱集》。)。
  三变听这人道出钱惟演(钱惟演(977—1034)字希圣,五代十国时吴越王钱俶之子,真宗时授太仆少卿,命直秘阅,知制诰,预修《册府元龟》,官至枢密使。)三个字来,心里已经明白,这官船上肯定是西昆一派的诗人无疑。这西昆派诗人互相唱和,风靡一时,如果真是他们,那么被称为“杨大人”者肯定是翰林学士、户部郎中杨亿了;“刘大人”自然是和范仲淹一起的秘阁校理刘筠无疑。正想着,只见张先按捺不住立起身来,深施一礼道:
  “钱大人可否是京城有名的钱太仆少卿大人?”
  “正是。”有人道。
  “唉呀呀,在京城时常听范仲淹说起你,如果你不是到了江南,兴许我们早就相识了呢。”
  “怎么,你认识范校理?”
  “岂止认识,关系好着呐,此次往金陵,就是他书信一封,将我荐给升王。”
  “哦,这么说是遇上仲淹知己了?”
  “哪能说不是呢,这全是天意呀。”
  一个年轻人看看张先,又看看柳三变道:“路人之说不可轻信,让他拿出范仲淹帖子来。”
  张先不等说完,早跑了出去,拿封书信过来给钱惟演。钱惟演看了看,交给刘筠,刘筠道:
  “这是范希文的字体,丝毫不差。”回过头来问张先:
  “请问尊姓大名?”
  “姓张名先湖州人。”
  “啊,原来贤俊是张子野,早就闻得你的诗名。那么这位是——”刘筠看着柳三变问。
  “他叫柳永,也是我的知己——半路知己。”张先抢着回答。
  “贤俊既是范希文的知己就请上座。”众人说着将张先让到好的座位上,张先不无得意地对柳三变道:
  “兄长,遇着熟人了,你就放心大胆地喝酒吧。”
  气氛更加热闹,钱惟演向张先介绍在座众人,依次是杨亿、刘筠、宋庠宋祁(宋庠、宋 祁,北宋时著名词人。)二兄弟、文彦博、赵抃、胡宿,最靠近柳三变的便是二十多岁的晏殊(晏殊(991—1055),字同叔,临川人,真宗时赐进士出身,仁宗时任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是极受真宗皇帝赏识的年轻才子,世传他七岁能文,十三岁以神童召试,赐同进士出身,一直在东宫伴读。
  众人谈了一阵闲语笑话,刘筠问张先:
  “贤俊一路山水景色,可曾又有佳作?”
  “一路诗兴不佳,偶做几首曲子。”
  “曲子?”刘筠看看杨亿说,“我二人均不好此道,可学生们偶有所为,可否换换耳目?”
  杨亿道:“使得使得,且教取来,让这些女子和我等的诗一同唱来,看哪个好听——而今这曲子是越来越兴,大有盖过西昆之势呀。”
  张先起身,刘筠按住他道:“何劳贤俊动身。”向门外道:“来呀,将这位贤俊的诗章从那船中取来。”
  “就在那个包袱里……”张先话没说完,听差早已离开。
  过了片刻,听差拿着一些纸头进来,柳三变一看,不由心中叫苦,这听差将他昨日所录梦中之词也一同拿来了。
  杨亿拿着词章往下看道:
  “‘忆郎还上层楼曲,楼前芳草年年绿。’唉呀,不错,你们看看,真是有些文采。”
  于是众人传阅,啧啧不已。
  杨亿又翻到第二片纸:
  “贤俊这字还需下些功夫——嗯,‘潮上水清浑,棹影轻于水底云。去意徘徊无奈泪衣巾。犹有当时粉黛痕……’也不错,你们品吧。”说完将这张纸递给众人。
  杨亿又翻到第三页纸: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张先词《醉垂鞭》中句,见《张子野词集》,其词下片云:
  今宵酒醒何处三(4)
  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
  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你们念出来,我听。”
  张先听杨亿不住地夸奖,早已喜得心花怒放,手舞足蹈,频频举杯,快快饮酒。
  “诸位注意,张先这首词真是高妙,哈哈哈哈。”说话者是赵抃。
  园林晴昼春谁主。
  暖律潜催,幽谷暄和,黄鹂翩翩,乍迁芳树。
  观露湿缕金衣,叶映如簧语。
  晓来枝上绵蛮,似把芳心,深意低诉。
  刘筠不等赵抃念完,要过纸头:“杨大人,你说这张先竟也写得如此好词?”
  杨亿接过纸头:“字也不错,潇洒飘逸,有太白遗风。”看着张先道:“哦,先贤真是高才,方才错怪了。”
  张先听说急了,忙说:“大人,错了,错了。”拿过其余纸头一看道:
  “这、这、还有这,都不是我的,是谁错放到我包袱里了。”
  “贤俊莫过谦,你的包袱里怎么会有别人的诗章?”
  “你们看,这字也不是我的么。”
  众人这才注意到,不仅字不是张先的,纸也不是张先的了。
  “哈,这有一曲更好听的。”宋庠说着念了出来:
  “……远恨绵绵,淑景迟迟难度……”众人静听宋庠诵唱,当唱到“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NFDE1,却道你但先睡”时,晏殊勃然而怒:
  “如此低级下流之语,怎也入得词来!”
  “这不是我做的。”张先还在申辩。
  柳三变见此状况,便站起身来:
  “这些小词是小生所作,和张先无关。”
  杨亿闻言,欠身问柳三变:“这些果真是你做的?”
  “是我昨日梦中所做,《黄莺儿》梦中得半片,醒后补半片,其余均是梦中之语,草录下来,未得修改,有污大人耳目,万望宽恕。”
  杨亿沉吟半晌:“晏殊呀,我总觉得这几首词确有些不同凡响之处,你看呢?”
  晏殊道:“前两首倒也好听,只这《斗百花》一首之下片有些低级下流。”
  “虽然下流,却也贴切,不妨让这些女儿唱出,看效果如何。”
  坐在众人身后的女儿们便操琴调弦,咳嗽几声,将杨亿、刘筠、钱惟演等人录好的《无题》三首唱出,然后唱的是张先的那几首曲子。
  杨亿抚着长髯对刘筠耳语道:“要唱,律诗终究不如曲子。”
  “是呀,曲子虽为诗余,却有些长处。”
  钱惟演说:“我想,再过十年八年,这曲子的名头将盖过诗文。”
  众人边听边说,到了柳三变那几首词,待一唱,众人哑然不语,觉得丝丝入心,声声入耳,尤其是那晏殊看不上的曲子,更是惊心恨心伤心俱备,让众人叫不起好来。
  不觉间天色已亮,艳阳高照,柳三变被自己的曲子勾了心,更加想念即将见到的佳人,便起身告辞。
  众人送二人出来,杨亿微笑着到柳三变跟前说:
  “贤俊词艺,在座众人都不能比,将来必有成就,只有一点不好之处,一定要改。”
  柳三变连忙施礼:“请多指教。”
  “切不可学柳七做词。”杨亿说。
  柳三变喏喏而退。
  柳三变和张先上船后,杨亿指着二人说:
  “柳永此人,将来必在词坛有名,他的名气绝不在柳三变之下,更不在你们几位之下。”
  众人都说有理。
  两只船上的人抱拳作别。
  两只船向着相反的方向驶去。
  今宵酒醒何处四(1)
  柳三变踏上泗州时的心情如同旱地里等待雨淋的庄稼。而此时,乌云密布,说不准还有些闪电呢。雨就要下了。
  “柳永兄,咱们尽快找个地方住下,免得雨淋。”
  “不怕,泗州的雨淋不坏人的,再说这几日劳顿,让雨淋淋也好。”
  真是个怪人,张先心想。经过船上那一遭奇遇后,他对这个长他三岁的“半路知己”已有了新的认识,此人虽然不露声色,可财才俱备,人也随和,又懂些诗词,和这样的人相交,不污了他张先的名声。想到这里,张先黯然神伤,自己饱读诗书,可时时免不了饥馁之苦,看人家活的,再过三年,再过三十年我也许都活不到这个份上。
  张先当然不知道将来,不知道三十多年后他将比身边这位仁兄好多了,而且越来越好,八十五岁时,还买个小妾回家,以至于苏东坡也为他写了两句诗:“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苏东坡《张子野年八十五,尚闻买妾,述古今作诗》。),真可谓老色鬼一个。
  可现在,他才二十七岁,而且他的风流将不会柳三变般流传于世。他只是在这本书中出现,是个次要人物,或者说是配角。
  现在,这个配角的思想压力很大,原因在于他看到几乎和他同龄的晏殊,如今已功成名就,朝伴皇上,晚随重臣。唉,人比人,真是气死人也。
  “必须从整体上分析自己已经走过的道路,找出失败的根本原因,而且要马上开始这个工作。”这样想着,便再次催促柳永:
  “兄长,咱们还是找个旅店住下吧,你看人们都躲起来了,就咱两个在这人烟稀少的路上走,有什么意思。”
  “好吧,咱们找个地方歇息一会再说。”柳三变说着左右看看。“可这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到哪里躲雨呢?”
  “柳兄,快看,那不是个去处吗。”柳三变顺着张先的手指望去,但见前面濛濛雨雾中有一个孤零零的院子,便说也好。
  二人顺着大路边的一条青石板小道往那院子而去。这院子建在一个池塘边上,池塘上有个小岛,岛上还有个小亭,池塘中的芦苇长得很高,一条木板浮桥连通小岛和陆地。张先道:
  “柳兄,咱们是叩人家的门呢还是到那个小亭上?”
  “那怎么行,到人家门前了也不进去,却坐在人家乘凉的亭子里,有失斯文,有失斯文,咱们还是叩门进去讨杯热汤喝的好。”
  二人来到门前,柳七抬头见门额上有三个青蓝大字“静虚庵”,“原来是个尼姑庵,你说怎么办?”
  张先丧气地说:“一心想找个安乐窝,碰到的却是荆僰地;一心想求个风流姐,偏要遇个念经的。你说这个晦气——走吧走吧,早些离开。”
  柳三变拉他一把道:“既来之,则安之。我看咱俩还是进去的好。”说完,站在门前,双手扣打门环。
  不一阵,脚步响处一扇门吱呀打开,从里面伸出个雪白的脑袋来,见柳七二人,“呀”惊叫一声又将门合上。
  “师傅,师傅,天将下雨,让我们进来躲躲雨吧。”柳三变道。
  停了片刻,门又打开了,还是那个光光的脑袋。
  “请二位施主稍等,我向师傅禀报。”
  柳三变道:“张贤弟,你听这小尼的声音可是清亮,清亮而甜,光凭这声音就知是个绝代佳人,可惜落到庵里来了,真是可惜。”
  张先道:“我只看她光头了,倒是没注意长得如何。”说完咽口唾沫。
  二人正在谈论,门开了:“阿弥陀佛,二位施主,里面请。”
  张先和柳七看那小尼,那小尼略一抬头又赶紧低下去,那脸早已红了。
  二人边往里走边互相使个眼色。这尼确实长得漂亮,虽是身着青布长衫,可分明一朵出水的莲花。
  进了庵堂,一个老尼正在打坐,口中念念有词。柳三变从袖里取出些碎银放到供桌上,张先见状,也打开包袱,从里面取出些银子,和三变的放在一起。
  老尼眼皮向上一翻,从蒲团上起来:
  “二位施主,多谢了。”说着转过身,细细打量二人,半晌后对柳七说:
  “这位施主,身上好重的骚气。”
  张先听说,忍不住笑出声,可见柳七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赶紧住了口。
  柳三变道:“师傅,我二人从异地而来,适逢天降大雨,望师傅行个方便。”
  “这个自然,徒儿——”
  “师傅。”小尼应道。
  “领两位施主往厢房去,将火炉生旺,看他们衣服都湿了。”
  二人由小尼带着进了厢房,小尼忙乱了好一阵才将炉火生旺。张先乘机狠狠地看了她几眼,小尼感觉到张先看她,赶紧低了头出去,脸红红的,越发受看。
  “柳兄,若不是亲见,真当是天仙下凡。”
  “怎么,贤弟对她有些意思?”
  “怎么可能呢?在这尼庵中怎么可能呢?”
  “我看还是可能的,你看她自我们进门时,不小心脸就羞得绯红,她凡心未死,尘缘未了,只要贤弟花些功夫,可能性还是有的。”
  “望兄长快快指教。”
  二人正说着,小尼端水进来搁在炉子上说:“施主,等水开后自己斟些茶吃。”
  “小师傅辛苦了。”张先道。
  今宵酒醒何处四(2)
  小尼在门口立了一阵,三个都无话可说,她便又转身去了。
  真是天公不作美,或者说真是天公作美,这雨一直下到后半夜才停。雨刚停下,张先突然腹疼起来,直疼得哇哇乱叫,柳七给他捶背又给他揉腹可就是不管用。张先痛苦的呻吟也惊动了庵里的一老一少,送些姜汤,添床被子进来。
  第二天早晨,张先仍然起不了床,柳三变十分为难地来到老尼面前说:
  “师傅,我这位兄弟重病在身,今日怕是起不了身,我到泗州城里请个大夫回来,望师傅关照一二。”说着掏出五十两银子放在供桌上。
  老尼见那么多白花花的银子,眼睛顿时一亮,但她随即低下头,口中念念有词,好一阵才说:“我看他的病不很要紧,我这里有现成的草药,吃两服估计会好,过两天你再来看,若还没好,再请大夫不迟。”
  柳七说了多谢师傅的话,然后退出了尼庵,柳七退出尼庵时,老尼对小尼说:
  “他走了,我就放心了。”
  柳七一走,张先腹疼病也轻松了许多,只是偶尔呻吟两声,以引起小尼的注意。小尼开始只是在房里待一会儿,有一次甚至用手摸了摸张先的额头,等她第二次摸他额头的时候,张先说话了:
  “小师傅好标致!”
  小尼闻言吓得赶忙逃了出去。
  张先就这样一个人呆呆地躺了半天。
  黄昏时分,小尼端药进来,细声细气地说:“施主,要吃药了。”
  张先挣扎着起了身,见小尼端着药碗立在床边,心里热乎乎的,顺势捏住小尼的手:
  “我好像在梦里一样。”
  “不是梦里,是庵里。”小尼说,但并没有将手抽回,任凭张先将它抚摸亲吻……
  “徒儿——”老尼高声叫着,小尼吓得呀一声,一碗药就泼进了张先被里,这时,老尼从门外进来了。
  “师傅……”
  “怎么回事?”
  “这位施主手软,将药泼了……”小尼声音颤抖着说。
  “施主有病,难道你也有病么?还不快去再熬一碗,用汤匙喂他?”
  “这……”小尼很是为难。
  “还不快去!”
  “是。”
  ……
  柳三变从静虚庵出来后,急匆匆往泗州而来。边走边想老尼的话,忍不住笑了。
  “怎么妻子和这老尼都说这种话呢?”
  于是他便想自己在这世界上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他看见自己急匆匆的,连影子都快要跑散了:
  “我这是去做什么,我要去的地方有些什么?”
  黄金吗?不,此时即便前方种植着大片黄金,他也不愿当如此辛苦的收割者。在他眼里,金银不到用时就如同锈铁砾石一样,甚至一块有图案的鲜亮的卵石,也胜过那屎黄的丑陋的金属。
  孔子说,人生一世,芸芸众生,为名为利奔波不休,自己不为利,那肯定是为名了。
  于是,他想什么名让他如此不知疲倦,如同从蜂巢里出来的蜜蜂,从这朵花飞向那朵花,从那朵花又飞向另一朵花,那是在干什么?
  “当然是在采蜜。”
  这种想法使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的甘甜,舌尖、牙齿、口腔、嗓子眼、肺、肝、脾、胃都是甜的,连苦胆也是甜的。
  “如此的甜美,这是对自己最好的享受。”在这种说法里,他觉得自己好像不是柳三变,而是柳三变之外的某种东西,放在他的眼前,紧随着他抑或诱惑着他。那是什么,诱惑他的是什么?
  “是自己,是我自己将自己诱惑,除了自己,还有什么能诱惑我呢?”
  那么,自己是花朵呢还是蜜蜂?因为只有那美丽的花朵才是如此地吸引着蜜蜂。
  “那就是花朵。”
  一想到自己是花朵,他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但在今天如此愉快的心情里,他想自己是一朵花,那么自己就是一朵花。于是他马上具有了一朵花的感觉,在夜晚来临时,尽情地吮吸天地之精华,如此来鲜亮自己的身体,芳香自己的情思,当然现在是白天,是清晨,清亮的风中他感到自己浑身的枝叶正在舒展,舒展,每个叶子都是一片平原,每条根须都是一条泉。
  “啊,大家看啊,一朵花。”他浑身自在地摇摇摆摆,使路边的树儿、草儿、花儿都支棱着脖颈看他。
  “发神经。”这句话同样出自他的胸膛。一朵花通过根、茎管、花瓣将这句话发出来。当一朵花感到自己“发神经”时,就骤然枯萎了,如秋天的花。可我们这朵时而行走,时而奔跑的花,即使感到自己在发神经,也没有丝毫打蔫的迹象。
  因为这不是一朵花,这是花之外一个行走的人,这是去寻找花朵的蜜蜂一样的人。
  他感到他要去做什么的问题基本上解决了。他是人一样的蜜蜂,更确切地说,是蜜蜂一样的人,蜜蜂的答案就是他的答案,或者说他的答案就是蜜蜂的答案。
  那么,蜜蜂是为了名才采蜜的吗?这样问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拖得太久了,这个问题不是自己应该问的,这个问题有没有人问都无关要紧,要紧的是豆豆是否还在?是否还在原来的地方?如果见了我,她能认出来吗?如果到了晚上,她还会将那盈盈银NFDE1背面向我吗,依然会那样害羞地说“你但先睡”吗?
  今宵酒醒何处四(3)
  柳七这样想的时候,他的脚已进了泗州城了。
  古道依然,风物照旧,甚至路边的酒旗也似乎是八年前的那一面,柳七信步走着,由自己的脚步将他带到该去的地方。
  汴水流,泗水流,
  流到瓜州古渡头,
  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
  恨悠悠,
  恨到归时方始休。
  月明人倚楼。
  是个小孩的声音,三变循声而望,路边一爿小店已经开张,里面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边摆小铺边唱着,这是李家铺子,过去看看换了主人没有。
  柳七想到这里,走将过去,小女孩抬起一盘圆圆的向日葵看他:
  “叔叔,你要什么?”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你要我的名字呀?”
  柳七点点头。
  “拿钱来!”小女孩说着手往前一伸。
  柳七一下子愣住了,没想到这么快就上了这个小女孩的圈套,不由心中大喜。忽然想起泗州这地方大人小孩说话都很有些趣味,自己竟忘了这一茬。
  柳七笑着拍拍她的脑门:“你说要多少钱?”
  小女孩正要说什么,从屋里走出个老妪来:
  “毛毛,和谁说话呐?”
  “这位叔叔要我的名字。”
  “人的名,树的影,这名字可不能随便给人家的——”老妪笑呵呵对柳七道:“客官,你要些什么?”
  “阿婆,请问这店是不是李家铺子?”
  “看来是不但要名而且要姓哟,毛毛你说该怎么办?”
  “奶奶,你都全告诉给人家了!”毛毛气得嘴鼓成皮球。
  “你看我,唉,不中用了。”老妪转过身对柳七道:
  “客官,这正是李家铺子。”
  柳七心里高兴,道声谢又往前走,身后依然是那个稚嫩的声音:“汴水——流,泗——水流——”
  “前面那个小吃摊,原是张七娃开的,过去看看。”
  “请问,这吃摊是张七娃开的吗?”
  一个年轻人抬起头来:“不,这是张八娃开的。”
  “张八娃?”
  “对,在此以前是张七娃开,从此以后是张八娃开了。”
  “换主了。”柳七自言自语道。
  “谁在找我?”一个老者闻言出来。
  “张老伯,你好!”
  “好好,你是……”老者伸出一个指头,比划了半天,然后无力地垂下道:
  “记不得了。”
  柳七一连问了好几个熟悉的地方,几乎没有什么大的改变。
  “看来,豆豆肯定还在原来的地方。”这样做出的判断,应该不会有什么错了,他往前又走了将近半里地左右,来到泗州最豪华富丽的地界,老远看见悦宾楼三个朱红大字,听见风吹丝竹之声。
  “贵客到,客官楼上请——”三变由小二带着上了楼。这悦宾楼的生意还像几年前那样红火。
  “客官,你要点什么?”
  “先来半斤酒,随便来两份素菜。”
  “好嘞——”小二应声而去。
  酒菜刚上桌,一位娇娇的女子从里屋出来,径直到柳七身边说:
  “官人,一人喝酒多不好,要我陪陪你吗?”
  柳七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个女子,轻轻摇摇头。
  过了片刻,又一个更漂亮的女人出来,在柳七面前扭了扭说:
  “要我吗?”
  柳七仍然摇摇头。
  这样一连换了五人,但结果只是让柳七的眉头越皱越紧。
  酒楼的领班见状沉不住气了,款款而来,给他道个万福:
  “官人,不知敝楼哪点照顾不周,惹你如此生气。”
  柳七看出她是领班来,便细细打量,用泗州青楼的行话说:
  “姑娘不是我水里的鱼,怎知我的水发浑了呢?”
  “官人,姜太公死了,鱼钓也丢了,见鱼儿饿着,咱心里着急。”
  “鱼食撒到河里,鱼苗儿都出来了,可钓者只要其中的一条。”
  姑娘听到这里,转怒为喜:“原来官人是找人的,敢问你找的是哪个?”
  “豆豆。”柳七声音颤抖着说。
  “唉呀,官人你该早说——你等着,我把她唤来。”说完便急匆匆走了回去。
  丝竹弦音一转,换成了《击梧桐》调,歌喉婉转,唱得人心旌摇动。
  香靥深深,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与。
  自识伊来,便好看承,会得妖娆心素。
  临岐再约同欢,定是都把、平生相许。
  又恐恩情,易破难成,不免千般思虑(《乐章集·击梧桐》。)。
  柳七听得高兴,这首词作于八年前,在这悦宾楼混了几天,识得豆豆的干姐,同心相约,两情依依,便作了这词赠她,今日再次听到,估计那小豆豆的干姐也在。抬头向吹唱处而望,伊人以琴遮面,实在看不分明。
  做领班的姑娘过来,对柳七道:“豆豆正在坐庄,你是等呢还是换呢?”
  柳七柔声道:“我不远千里而来,只为见她,换什么换!”
  “我去催她。”
  “有劳。”
  这时,《击梧桐》已经唱到最后几句:
  ……见说兰台宋玉,
  多才多艺善词赋。
  今宵酒醒何处四(4)
  试与问,朝朝暮暮。
  行云何处去。
  柳七没有叫好,觉得心里有些东西正在凝结,成为令人失望的块垒,他轻轻嘘口气,喝起了闷酒。
  大约半个时辰,一个小女子站在他面前:
  “官人,让你久等了,真对不起。”
  豆豆终于出来了。
  柳七压住自己激动不安的心,低着头嗡嗡地说:
  “豆豆,你可知道我好想你……”他觉得眼泪快要流出来了。
  “官人,小豆豆命贱,得官人一念之恩就足够了。”
  柳七仍然没有抬头:“小豆豆,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听口音你是从京城来的老爷,我接过好多,我记性又差,真不知你是哪一位。”
  “这么多年,你就没有想过一个人吗?”
  “想过,刻骨铭心地想他,可我知道他永远不会出现了。”
  “不,他出现了。”柳七说完抬起头来看着豆豆。
  眼前的豆豆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了。首先,个头长高了许多,人也有些胖,但柳七觉得她比原来更美了。因为八年以来,豆豆的一切形象,只剩下那“盈盈背立银NFDE1”,她的面容,早已退隐到柳七睁着眼闭着眼都无法看到的地方。
  “快,快来坐,让我好好看看。”柳七说着拉着她的小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豆豆一直极为困惑地看着柳七,直到坐下的时候,才恍然大悟:
  “啊,我认出来了,原来是你呀!你可让我好等呀!”说着扑到柳七怀里哭泣。
  “豆豆,我的好豆豆,我终于找到你了。快,快,咱们进屋里去,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豆豆犹豫了一下,勉强起身,和柳七一同来到房子门口:“姐姐,安排一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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