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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台弟子柳永纪事

_4 朵朵(现代)
  “瞧咱们燕燕这张嘴,一夜之间就学会贫了。燕燕,跟谁学的呀?”
  孙春听莺莺话里头说他嘴贫,不由心里发狠:“待会儿,非回敬你不可。”
  众人东一伙,西一伙坐了,如晚间塘边的青蛙样喧闹不止。厨房里早已将预备好的菜肴端上来,假河豚(即假豚。味似河豚而非河豚的食品。)和假元鱼(以鸡肉、黑羊头肉等制成的味似元鱼的食品。)放在每张桌子中间,样子有点傻,面对这众多嘴巴显出不知所措的样子。围着这两个菜第一圈是白肉(未熟的肥肉。)、烧臆子(烤胸叉。)、渫蟹(水煮蟹。)、决明兜子(以粉皮兜包决明草等制成的食品。)、燠鸭(即今卤鸭。)、羊脚(羊肉块。)、脆筋巴子(羊、鹿、獐肉切作条或片,去筋膜,腌晒后的食品。);第二圈是梨干(焙干的梨肉,又名“梨花”。)、胶枣(蒸枣。)、核桃肉(胡核仁。)、海红(指柑桔,或指海棠果。)、浊梨(紫花梨,又名御梨。)、回马孛葡(似指新疆马奶葡萄。);第三圈是煎鱼、炒鸡、烧兔、煎燠肉、血羹、粉羹(现已失查)之类。每人面前放一个瓷器酒杯,一只小碗,碗里盛醒酒用的梅汁(煮制的梅水。)。红的红如玛瑙、白的如同梨花、黄的好像明月。如此丰盛的酒席,柳七能碰上的机会并不是很多,想到这秦时楼和自己只是初交,楼主和姐妹们能如此高看他,心里感动,于是端着酒杯,翩然而起:
  “楼主,众位妹妹,感谢你们对我二人的盛情款待,众位的情谊我柳某将铭记在心,他日若有用着的地方,必竭尽全力,报众位的深情……”
  柳七话没说完,莺莺用香帕扇着风飘然站起:
  “官人,你还别这样说,今日我们确实有点难处要请你帮忙。”
  柳七:“但说无妨。”
  莺莺:“其实呢,我们这个难处,对官人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就看官人能否给我们赏个面子。”
  柳七一听这话,心里已明白了几分,便坐了下来:
  “莺莺,你这贪心的人,昨天不是给你写了一首词吗?实话说,这东京大大小小的妓馆我几乎都走过了,还没有谁要我留两首词的。”
  “唉哟,”燕燕站起说,“我可知道你给哪些人写过词,有的人可不止两首啊。怎么,官人是看不起秦时楼还是看不起莺莺姐呀?”
  “真是个辣椒嘴。”莺莺按下站起来的燕燕,“我倒不奢望再得一首柳词,只是这秦时楼和众位姐妹需要柳七官人关照一些才是。”
  “这还用多说么,”孙春就是耐不住寂寞,摇头晃脑地站起来,“咱七爷彩笔一挥,鸭子变成天鹅,母鸡变成凤凰,这点要求算啥,只要你们肯花银子、肯出身子,我孙春保你们人人得柳词一首,由你们唱去,一旦唱开了,那你们就身价倍增,到那时候,可别看不起我这个给柳七爷牵马拽镫的……”
  黄小云听孙春“鸭子”、“母鸡”之类的话心中不悦,又听到“身价倍增”的话,合自己的心意,于是端酒杯到柳七面前:“官人,这杯酒代表楼里妹妹们敬你。”说着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子翻个底朝天。
  “官人,你可要多喝几杯啊。”说着,用一双凤眼直勾勾看着柳七。
  这柳七本来就喜杯中之物,见楼主如此,也将酒饮了,对众人一笑:“谢谢众位妹妹的知遇……”话音未落,一阵琵琶声起,如山泉入谷,激越而清丽,看那操琴之人,正是师师。喧闹之声一下子如春夜的池塘中投进了石子,将那蛙声压住了,丝丝香风从琴弦处吹过每个人的面颊,许多人感到胸口的积郁正在一点点消解。
  人生在于感恩。
  柳七简直是听呆了,血液从心底升起,如同山间的喷泉,他忘了坐下来,忘了往杯中斟酒。他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师师;闭上眼睛,看见的还是师师。
  爱情是生命中感恩的道具。
  师师的泪珠打在颤抖的琴弦上,这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眼泪,将滋润秦时楼门楣上的木兰花,滋润人类艺术生活和生活的艺术。
  贫乏的时代,只有红裙怜才。
  在如是的氛围中,楼主黄小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她作为秦时楼鸨母的一切心理准备被琴声锋利地割开,那伴随她一生的等待之芽如虫卵一样复活、蠕动。
  生命是一次长长的旅行。
  她体味到了等待的漫长,她想凭一切力量,缩短等待的距离,她准备用秦时楼中尽有的一切换得柳七的一夜。
  在心灵的空间,爱是幸福的。
  莺莺半张着嘴,舌头不断地伸进伸出,如同舐舔舌尖上的蜜汁,燕燕的牙齿不断地轻轻叩击。
  男人的幸福在于挺起和坚持。
  霞霞已忘了琴声来自自己很不喜欢的人那里,在音乐中将前胸贴在桌子坚硬的一角,在挤压摩擦中她就要叫喊。
  木兰花令九(3)
  女人的快乐在于……
  小安安歪着脑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感到了变化,由琴声带来的变化,温暖正流布她的每条血管。
  旁观者是安静的。
  孙春的眼前黑沉沉的,睁大了眼睛却一无所见,头脑中有一只黑色的大脚踩在他的腮帮上,有点酸,口水也多了起来。
  咽不下去的是无形的。
  琴声微弱,琴声向微弱处而去,如一个越来越小的背影,如越来越小的背影的是琴声往微弱处而去。
  什么在维护着艺术的良知?
  琴声已经消失,大家出了一口长气。
  “这一曲歌将流芳百世。”柳七说着,情不自禁来到师师面前,抚弄着她流云的头发,“师师,我将永远爱你……”
  “哟哟哟——得了得了,”黄小云最先从如此氛围中清醒过来,用粉袖揩揩眼角说,“嫖客爱上妓女的话多了去了,谁还当真的?再说,你只爱师师一个,不就冷了别人的心?”
  柳七笑了,回到座上,呷一口酸梅汤,慢慢地品。此时,他的心如久旱逢霖的土地,在干裂的缝隙里微微冒着热气。
  “七爷,是显显身手的时候了。”孙春有些着急地说。
  “好吧,那你先给大家来一小段吧。”
  柳七又将这皮球踢了过去,并以期待的眼光看着孙春。孙春沉吟一阵,心里道:“莺莺讥笑我嘴贫,我且还报一回。”想到这里,一拍惊堂茶碗:
  “有这样一户人家,居住高山脚下,夫妻二人同床六年尚未得子,原因何在?”他呷了一口酒,吹了一口气,看着众人疑问的脸得意地说,“原因就在妻子太黑。”
  “啊?”众人先是惊愕,紧接着大笑起来。莺莺听孙春“太黑”而不得子的话,恨得钢牙咬紧。那天夜里,这个龟孙子玩够了自己后就说了两句话:“你呀,一个是太馋,一个是太黑……”现在竟然变得法儿气我。
  孙春也不看莺莺,只顾说自己的。有一天,丈夫从外面归来,见妻子在炉膛前吹火,便想起前人诗句,吟道:
  吹火朱唇动,添薪玉腕斜。
  遥看烟里面,大似雾中花。
  孙春说:“这乃是前朝诗人给佳人的名题,妇人也是知道的,于是对丈夫说,你看人家的丈夫,见妇人吹火可吟诗一首赠之,你也是有才学的,见我吹火为何不赠诗一首呢?”
  众人听到好处,均放下手中的食具,静候下文。
  那丈夫说,我确实应该吟诗赠你,诗云:
  吹火青唇动,
  添薪鬼胆斜。
  遥看烟里面,
  恰似鸠盘茶。
  大家听完,叹道:确实太黑了。
  “黑个屁!”莺莺气恼地骂一句,恰好被身边的海棠听见,见领班脖颈以下的样子,明白了孙春的用意,心里暗下决心,要为莺莺出气:
  “楼主,如果这样,大家都玩不好,我看咱们先每人出一个节目,好让柳七给我们赋诗填词。”
  “海棠说的是,你看先让谁表演啊?”
  海棠说:“谁先出节目,该由虫娘定夺才是。”
  虫娘不知海棠的用意,随口说道:“既然是海棠提议,该由海棠先来。”
  海棠也不推辞,款款走到圈外:“刚才听这位官人说书,甚是好听,海棠不才,愿鹦鹉学舌,大家莫要见笑。”
  “海棠,你什么时候说过书?快别丢人现眼了。我看你还是弹一曲‘念奴娇’的好。”符霞霞说。
  海棠并不理睬霞霞的话,说道:
  “大千世界,生命之中最小的就是蝼蚁昆虫了,但看它们的相貌和品格却各有不同。有一天,蚂蚁、苍蝇和蚊子聚到一起,品评各自的高下。蚂蚁说:‘我虽然微小,出入则有君臣之礼义,谁先谁后,谁早谁迟,谁的位置在哪里,都有一定的规矩,这是我类仁义之处。我们之中,有谁死了,大伙可以将其食用,这种忠孝世间没有,所以我应该居第一位。’苍蝇听到这里,不服气地说:‘还是不如我能享富贵。你看我,凡是公子们在筵席上小斟小酌,我就可以高高地盘旋其上,袭击桌儿,贴近光滑的衣裳,从菜碟里尝些佳肴美味,在杯盏里饮吸琼浆,你们谁能比过我呢?所以居长者之位的应该是我……’蚊子不等苍蝇说完,接过话头说:‘你们两个都是大傻×,就没见过世间真正的享受,忠孝和富贵怎能和我相比呢?为什么这样说呢?且看香阁兰房,夜深灯灭的时候,我悄悄进入纱帐之内,像一艘小船停泊在佳人的玉体上,那种滋味……抓在美女的酥胸上……那种享受,啧啧,选择香气散发、光滑柔软的地方咬上一口,啧啧,再咬上一口,啧啧,再咬上一口……一直到饱欲才满意……啧啧,啧啧,真是美死了’,——蚂蚁和苍蝇听到这里骂道……”
  海棠停了一阵,斜眼望着孙春说:
  “看你一个嘴子,瘦瘦尖尖,却是如此好色!”
  众人听完大笑,夸奖海棠说得好,莺莺也舒了一口气,感谢地望着海棠,只有孙春面红耳赤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海棠刚坐下,又有几个姑娘站起,各说了一些掌故,什么《张氏夜奔吕星哥》,《林叔茂私挈楚娘》,《静女私通陈彦臣》之类,一个个伶牙俐齿,唇红齿白,说得让人叹服。
  黄小云说:“这些掌故,咱们以后再讲,难得柳七官人在敝楼留住,妹妹们可献上歌舞,让官人鉴赏,他可是这方面的行家,让他指点一下,石头就会变成金子,常言道:玉不雕不成器——虫娘,让大家准备准备。”说着转向柳七:
  木兰花令九(4)
  “还望官人多多指教。”
  “妈妈,不要性急,留词之事,小生自有计较。”柳七站起来:
  “我愿以贵楼门楣上的木兰花为调,给众位妹妹们献词。”
  “官人,佳词每首该多少润笔?”
  “五十两足矣!”柳七说。
  “天哪!”黄小云心里叫苦,好个柳七,一首词能值五十两,那是银子,不是破铜烂铁,我这楼也是刚刚开张,一点进项也没有,哪里开支得起?
  柳七见状,知道黄小云心中犯难,畅然说道:
  “楼主如果有难处,可以先记账上,待日后慢慢消除,只是我一直凭这杆秃笔挣些零用钱和给妹妹们的花费,所以不敢破了润笔之规矩……”
  “哪里哪里,”黄小云见状赶忙说,“柳七的词是千金也难得来的,何况区区五十两,只是敝楼才刚刚开张,资金一时周转不过来,这样吧。”说着环视一周,眼睛落到酥娘身上说:
  “只要是柳七写给楼里姐妹们的,就按五十两一首记账,如果题给秦时楼或木兰花者,再外加十两,以六十两一首记账。待日后稍有宽余时,奉还给柳七官人。”
  酥娘答应了,取来账簿。柳七道:“无须记在簿上,记在心里就行,我柳某用钱,从来没有打条子的习惯。”众人见柳七如此爽快,心里十分高兴。
  “秦时楼,木兰花,柳枝、海棠和杏花,”柳七叫着,“我今日就以‘木兰花’为词牌填词,请师师弹曲,安安笔墨伺候,三位佳人出来歌舞。”
  师师方才一段《玉女摇仙佩》惊得他人不敢抚琴,此刻柳七要依“木兰花调”填词,她便调丝理弦,将《木兰花》反复拨弄……
  剪裁用尽春工意,浅蘸朝霞千万蕊。
  天然淡泞好精神,洗尽严妆方见媚。
  风亭月榭闲相倚,紫玉枝梢红蜡蒂。
  假饶花落未消愁,煮酒杯盘催结子。
  众女儿清口玉音,齐唱柳七那首《木兰花》。柳七握紧笔管,醉眼中望着海棠——这个秦时楼中不言则已、出言惊人的女子,在砚台上轻轻舐滑笔头,刷刷刷,草下另一首绝唱:
  东风催露千娇面,欲绽红深开处浅。
  日高梳洗甚时忺,点滴燕脂匀未遍。
  霏微雨罢残阳院,洗出都城新锦段。
  美人纤手摘芳枝,插在钗头和风颤。
  写完了,在前边小楷题明“木兰花”、“海棠”字样,轻轻搁笔道:
  “海棠姑娘,这首小词伴你如我,在我离开秦时楼后,愿你能在吟唱它的时候,记起曾有个写词填曲之人。”
  海棠笑吟吟走上前来,将词默读一遍:“官人,谢谢。”纤手在柳七手心划过,使柳七觉得她像一朵飘逝的流云。旋转的流云,舞动的流云,从高空之上落到这里:
  “我来了,你高兴吗?”
  来者与去者,带来了什么,留下了什么,带走了什么?男人和女人,是什么将他们联结在一起?是什么让他们彼此分离?是什么构成了分别后念想的因素?
  “我不愿意别人也像我一样,听到这种声音。”
  男人的仇恨,女人的嫉妒,在什么情况下产生,在什么情况下消失,在什么情况下产生新的东西?
  “唉呀,官人。”一句喊叫打断了柳七的思绪,是柳枝,边舞边有些埋怨地望着他。
  “别急柳枝,有你的。”说话间,他重新拿起笔来:
  黄金万缕风牵细,寒食初头春有味。
  NFDC1烟尤雨索春饶,一日三眠夸得意。
  章街隋岸欢游地,高拂楼台低映水。
  楚王空待学风流,饿损宫腰终不似。
  柳枝不等纸上的墨迹干透,扯去边舞边吟,和着曲子,浑然一体。
  “官人,好高的才情。”黄小云说着捧酒上来,在柳七杯中满满斟上:
  “官人,我先敬你一杯——女儿们,先停歌舞,给柳七官人敬酒呀——”
  柳七在众人频频敬酒中,早已喝得七分醉了,摇摇晃晃站起来。口里念道:“不堪……尊酒……频频。恼……人……转转愁生……多情争似……无情。”众人听得不甚分明,黄小云叫道:“柳七醉了,醉了有好词,快些记下来。”
  待她们铺开白纸,准备记录时,柳七已颓然倒在虫娘怀里。虫娘正要将他推开,见莺莺给她使眼色,便不再动弹,任他柳七那双手伸到什么地方。
  众人见柳七已经醉倒,便停了歌舞,讲些闲话。孙春见大家有些扫兴,便自告奋勇地站起来:
  “这样吧,我给大家来段助兴如何?”
  莺莺道:“就你那几刷子,谁人不知,不说也罢!”
  孙春见莺莺如此奚落他,心中不快,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这段书可是好听呢。”
  “再好也是下三烂的玩艺儿,谁个稀罕!”话没说完,黄小云道:“莺莺,怎么这样和官人说话!”然后转过脸,对孙春灿然一笑道:
  “官人,女儿们就爱听你的书,你讲,你讲。”
  孙春看着莺莺,冷冷一笑道:
  “大唐盛世,歌妓如云,才子如风,风吹云散,风吹云聚,聚散间留多少才子美人佳话。”停顿一会儿:
  “且说,有一位才子,姓崔名涯,一生浪迹漂泊,好做花前月下客,曾遇到天下奇妓李端端,这李端端何奇之有,且听崔涯诗,诗中云:
  木兰花令九(5)
  黄昏不语不知行,鼻似烟囱耳似铛。
  独把象牙梳掠鬓,昆仑顶上月初生。
  此诗说什么呢,单说这李端端太黑。李端端得知此诗已流布于市,上门找她的客人越来越少,便四处打探崔涯行迹。终于有了机会将他堵在半道上:‘官人一首词,端端百日贫,请官人务必新做一首,好让黑端端有个安身立命之地。’崔涯见端端如此惨状,顿生恻隐之心,新做一首诗,诗云:
  觅得骅骝被绣鞍,善和坊里取端端。
  扬州近日无双价,一朵能行白牡丹。
  “此诗不日便又流布,巨豪大贾,争先恐后前来寻访端端,让这黑女子由一钱不值变成了身价千金……”饮一口茶,看着众人,斜眼睨着莺莺道:
  有人戏谑说:“李家娘子,才出墨地,便登雪岭,何期一日,黑白不均。”
  见众人在品咂其故事的三味,孙春又道:
  唐时,还有个名妓叫李三娘的,貌若天仙,词曲均有些名气,只有一点,太黑了。她和广陵一个富家子弟相好,这小子也正好是个黑驴,有诗人做文嘲讽说:
  木黑李三娘,黑旋风,兄妹行,张飞昔日同鸳帐。才别霸王,又接周仓,钟馗也在门前闯。尉迟恭、温将军,卖俏勾搭了灶君王。
  还有人嘲李三娘云:
  黑有几般黑,唯君黑得全,
  熟藕为双臂,烧梨作两拳。
  泪流如墨汁,放屁似窑烟,
  夜眠漆凳上,秋水共长天。
  说罢,戛然而止,饮着酒,得意非凡,将个莺莺气得咬牙切齿。
  海棠见孙春如此放肆地嘲弄莺莺,正要发作,只听柳七醉意中唱将起来:
  近来憔悴人惊怪。
  为别后,相思煞。
  我前生,负你愁烦债。
  便苦恁难开解。
  良夜永,牵情无计奈。
  锦被里,余香犹在。
  怎得依前灯下,
  恣意怜娇态(柳永全集《乐章集·迎春乐》。)。
  唱完了,又不断重复,“锦被里,余香犹在”之句,黄小云听后便说:
  “柳七官人醉了——虫娘啊,扶他到你房里歇息去吧。”
  虫娘应声扶柳七出了天琴阁,阳光和煦,照着这个花前月下客的醉态,我们听到他说出两句常人难解的话来:
  “丑妇属个人,
  美女归众生。”
  木兰花令十(1)
  980多年之后,我们已经无法知道柳永在秦时楼的第三个夜晚到底做了些什么。确切地说,不知道他在写了四首词后,还做了些什么;更确切地说,他在写了四首词之外又做了些什么,因为我们的想象怎么也无法触及到他一夜之间留恋于四个女孩中间的核心内容。
  有许多想为柳永写传的人,几乎都在这特殊的三天最不可思议的一夜里陷于困惑,因为这个问题不解决,柳永作为普天之下第一情种的道德尺度就很成问题了。我们可以很轻易地下个“不道德”的定义,甚或是“流氓”的定义,但这和柳永本身是绝不相符的。柳永作为柳永或柳永以柳三变的方式做任何事情,都是道德之内的事,如果他是无道无德的人,何以赢得那么多的女儿心?
  矛盾在于,如果他是有道德的,何以在一夜之间恋着四个女人,——不,是五个,另一个便是刚刚被他梳弄过的师师。
  师师自从病中因柳永而恢复记忆力之后,对柳永的感激已代替了先前那种对一切花花公子的厌恶,甚至说,她已经从心底里爱上了这个凭写词写曲为生的白衣卿相。当柳七在醉酒之后,倒向虫娘怀抱的那一瞬,她的心便被什么紧紧地揪住了:
  “你看他,你看他醉成这个样子了。”
  这是她不断地念叨的一句话,这句话只有坐在她身边的小安安听见了。小安安好奇地睁大眼睛,看师师的脸红得如同冬天冻坏了的脚背,而她的眼睛里有种鸡窝里闯进了黄鼠狼的慌乱:
  “姐,你着什么急呀!”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着急,但她感觉到,自己一生已经和这个倒向别人怀抱的男人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当她看着虫娘在莺莺和黄小云的暗示中将柳七扶回到她的房间时,师师的心如同拔光了毛的鸡在雹雨之中奔跑。
  “官人,今夜我想听你说书。”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这样,为何在失去柳七的时候,找一个柳七的朋友来陪自己度过这漫漫长夜。
  “你可算找对人了,这京城之中,除了我,还没谁能说个好听的来。师师,”孙春因激动而颤抖着说,“你要听素有素、要荤有荤、要雅有雅、要俗有俗——我说书,素起来,素如萝卜、开胃;荤起来,荤如肥牛、解馋;雅如兰花,芳香淡而永;俗如流水,清而纯,你……”
  师师不耐烦地打断孙春道:
  “不管你讲什么,能讲到天亮就行……”
  “孙春的故事讲不完,一讲就讲了三年,从燕京讲到了汴梁川,故事才讲了一半——师师,别说讲到天亮,一口气讲七七四十九天,没有一句话是重复的。”
  师师和孙春在虫娘房间的灯光灭了之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咱们是吹了灯讲还是开着灯讲?”
  “随你的便,怎样都行。”她心不在焉地应道。
  灯灭了,窗外碧蓝的夜光里浸溶着长长短短的蝉声,她来到窗前,推开绿得发黑的窗户,一阵回旋的风中,她嗅到丝丝人体发出的气味,一阵轻微的猫叫从她盯着的门缝里传出:
  “发情的母猫不耐夜晚的寂寞。”
  “孙官人,讲你的书吧,我听着呐……”她打断了孙春暗示的话说。
  猫的叫声渐渐微弱,好像被夜神的大手卡住了脖子,在猫叫停息的时候,对面房屋里亮了一下。
  她不忍往下想,转身回到床榻之上,半倚半躺静听着风声雨声。
  “这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山谷里静悄悄的,掉下一根针都能听见,唐太宗李世民率领大队人马悄无声息地闯进了隋军的埋伏,李世民抬起头,瞅着两边黑黑的山峰……”
  她是去过虫娘的房间的,虫娘不愧是布置房间的好手,一进门,迎面是一扇用木板拼成由绸缎裱成的屏风,屏风前是一椭圆的陶瓷鱼缸,两条金鱼在其中舞蹈,就两条。虫娘知道这道屏风的实际用途——即便有人擅自闯入,也不可能马上看见房内(屏风后)的事情。
  此刻,她觉得自己已经推开了门,站在了屏风面前,两条小鱼正头挨着头,诉说着祖传的话题。她站在那里,静听着里面的动静。
  “难道为我柳七一首词,你就可以舍得女儿身?”柳七说。
  “官人,如果我有十个女儿身,也舍得换你一首词哦。”虫娘的声音。
  师师忍住自己的心跳,听见里面互相宽衣的声音。此时此刻,她觉得有些卑微。
  深些,再深些……
  无耻啊,真是无耻!她心里大声叫喊,并且被自己的喊声吓了一跳。
  “……来将通名!”孙春叫道,“哈哈哈,真是有眼无珠,难道认不得我宇文成都?各位知道,这宇文成都乃天下第二条好汉,第一条好汉是唐将李元霸,而此刻,面对第二的竟是第七条好汉小将……”
  “别说了,真没意思。”师师嚷了一句,孙春黑夜里的眼睛溜溜一转,心中暗想:“这小婊子肯定是爱听柔故事了……今夜有门。”静等了一阵,孙春腔调一换,如柔顺的毛驴一般,轻声说道:
  “会稽有人姓张名倅,有一男孩,一个女孩,男的取名叫阿麟,女的叫琼娘。后来琼娘嫁给了吕君寿,阿麟娶了梁家的女子为妻,这两家真是相亲相合,形同一家。过了几年,琼娘和梁氏都怀孕了,便说:‘我们是熟亲,彼此无间,如果生下男女,当再结亲姻,益修前好’。一年之后,琼娘生男,命名星哥,梁氏生女,叫做织女,两家非常高兴,每聚到一起时,便看着星哥和织女述说前言……”
  木兰花令十(2)
  师师静下心来,想着星哥和织女的故事,尽量控制自己的思绪,不再滑入虫娘的房间。随着孙春的讲述,她看见织女如水中的莲花一样出落得娇嫩,星哥则如山崖上的松树,坚挺而壮实,两个人像一对雏鸳,又如两只乳凤,真可谓天生的一对儿。后来,后来……后来这织女因种种原因沦落入东京“秦时楼”中,而星哥则凭一生所学,专为织女填词写曲,两个人情投意合,相爱日深——有一天,星哥饮酒太多醉倒在虫娘怀里,被虫娘扯进了屋里,想和他行风做雨,而织女就站在虫娘房间的屏风后面,听他俩如何颠鸾倒凤,织女听得身上发痒,心里发狠,一口银牙咬得嘎崩作响,且等你一等,待你们步入佳景时,闯进去大喝一声,叫你虫娘这辈子不敢再做这事,叫你星哥……
  呀,不行,如果吓坏了星哥,自己这辈子的幸福生活非陪进去不可,我只能想别的法儿,又叫虫娘放开柳七(此时,星哥已经变成了柳七),又不让柳七遭到惊吓——对了,我且在这屏风后念首词,这词是昨天柳七写给我的,今日还不曾有人听过呢,我且轻轻唱来,扫他俩人的兴。
  师师见屏风后立着的织女——确切地说是孙春故事里的织女看着屏风后立着的师师用手掩着小口儿唱曲:
  香钿宝珥。
  拂菱花如水。
  学妆皆道称时宜,
  粉色有、天然春意。
  蜀彩衣长胜未起。
  纵乱云垂地,
  都城池苑夸桃李。
  问东风何似。
  不须回扇障清歌,
  唇一点、小于珠子。
  正是残英和月坠,寄此情千里(此词牌为《师师令》,有人认为是词人张先所作。见《张子野词》。)。
  孙春讲书正在好处,忽听师师口中嘤嘤呀呀唱着,便暂时停了下来,问道:唱的什么?师师说:这是那织女见星哥哥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厮混时唱的。
  孙春心道:这个故事,我烂熟于心,怎么不知道这件事?且不去管它,只顾拣好的骚的挑逗人性情的往下说去:
  “……星哥心头烦闷,知道和织女的亲事已经到了危险的边缘,便告诉了织女的丫环,求她传话进去,不久,织女的丫环青鸾出来,对星哥耳语道:‘你先回去,在夜深人静之时,小姐自然会出来相见。’星哥心下怀疑不提。”
  “这天夜晚,人静更阑,星哥刚睡到床上,忽然听到西廊下有脚步声,过了一会,又听到轻轻叩门的声音。星哥这才明白青鸾之约,悄悄起床开门,果见青鸾扶着织女进来,才进房中,织女叫关好门,用颤抖的声音对星哥说:‘自从父母指腹为婚,形销骨化,不渝此盟,今爹爹远在千里之外,欲夺其志,而许他人,我宁愿随君远奔,以结百年之好。”
  都到这地步了,我看你柳七有何说的,人家要和你结百年之好了,还要我师师做什么……好个虫娘,竟想夺我所爱,对这种下贱女人,决不能心慈手软,必须将她彻底干净地解决,对,将她斩草除根,……我应该马上行动……首先是让她停止一切罪恶活动——
  师师想到这里,妒火已经烧在了她的指尖上,她看见自己一转身,绕过了屏风,站在了屋子中间。
  柳七正搂着虫娘调情……
  “男女之爱从调情开始。”
  ……柳七见虫娘的神情有些不对头,放开了虫娘,吃惊地问:“你怎么了?”虫娘向门口撇了撇嘴。柳七转过脸,看见了站在屏风前的杨师师。
  柳七神情很不自然地干笑两声:“师师,你怎么来了?”柳七说。“我怎么来了,我怎么能不来——你这个骗子,昨夜和我形销骨化,不渝盟誓,只隔了一天,你就和虫娘搞上了。”“我只是和她调情,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放屁,你说过的,男女之爱是从调情开始,情都调了,到底哪个重要你柳七又不是不知道……”
  ……孙春听师师的呼吸如同被什么卡住了似的,心里想,这小婊子终于耐不住了,待我再挑逗一番:
  “……这织女,将她平日所用的妆奁、首饰和黄金珍珠都拿了个干干净净,趁着夜黑,偷偷绕了出来。星哥在半道接应,这两个难舍难分之人,刚一见面……就……就……”
  “你猜怎么着?”孙春问师师。
  师师的思路被打断,怔怔地望着黑夜里孙春那熠熠发光的眼:“什么怎么着?”
  “织女偷偷地跑出了家门,星哥在半途接迎。一对恋人一见面就……怎么着?”
  “见面呗。”
  “见面后怎么着?”
  “就……跑呗……”
  “没跑。”
  “没跑?没跑怎么着?”
  孙春掩嘴窃笑:“急什么,天下的道路成千上万,时间又如冬日的谷仓一样充足,不跑,先干点正事……”
  “干什么正事?”师师问。
  “按一般的情况……比方说,这星哥见织女在黑夜里跌跌撞撞地向自己奔来,边奔边压低了声音呼唤:星哥,星哥……
  “这种时候,织女就应该这样:伸开双臂,分开两腿,深深地吸气,轻轻地吐出——来你试试。吸气,吐气——呼——吐——呼——吐——呼吐、呼吐、呼吐呼吐呼吐……”
  “很好,真是不错,你比织女那傻丫头出色多了,呀,你的乳房真是太棒了,怪不得七爷……”孙春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口,不再往下说。
  木兰花令十(3)
  “柳七官人的手此时正在虫娘的乳房上呀……”师师如痴如梦地说。
  “不,柳七官人的白净的手指已经伸进了虫娘的这个地方。……”
  ……
  师师听着孙春之口演述而来的故事,在一种迷乱的困倦中沉入梦乡,她梦见一个巨大的雷声悬垂在她的头顶,并且听见来自冥冥之处的传道之声:
  “有的男人,让妓女成为贞女,有的却让贞女成为妓女,这就是柳七和孙春的不同。”
  天快亮的时候,师师被一阵轻轻的吟哦声吵醒,她睁开眼,听着自窗棂涌进的声音:
  贪为顾盼夸风韵。
  往往曲终情未尽。
  坐中年少暗销魂,
  争问青鸾家远近(柳永词《木兰花》,此为下阕,上阕是这样的: 虫娘举措皆温润。 每到婆娑偏恃俊。 香檀敲缓玉纤迟, 画鼓声催莲步紧。)。
  真是好词,真是好词呀——不过这后两句不是词人的心意,而是词人的用意——她翻转身,轻轻地叹口气。
  孙春也醒了:“谁在吟诗哦?”
  “是虫娘。”
  “不,好像不是虫娘的声音。”
  师师觉得奇怪,屏气细听:
  星眸顾指精神峭。
  罗袖迎风身段小。
  而今长大懒婆娑,
  只要千金酬一笑(柳永词《木兰花》,此几句为下阕,上阕道:酥娘一搦腰肢袅。 回雪萦尘皆尽妙。 几多狎客看无厌, 一辈舞童功不到。)。
  怪了,怎么是酥娘的声音,难道柳七又到了她的房间——不,柳七早就到了她的房间,连词都写完了。
  让师师更为吃惊的是天亮之后,心娘和佳娘先后来到她的房间,两人都拿着柳词给她看,说是昨夜写的,给心娘的词这样写:
  心娘自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济楚。
  解教天上念奴羞,不怕掌中飞燕妒。
  玲珑绣扇花藏语,宛转香茵云衫步。
  王孙若拟赠千金,只在画楼东畔住。 给佳娘的词里写道:
  佳娘捧板花钿簇,唱出新声群艳伏。
  金鹅扇掩调累累,文杏梁高尘簌簌。
  鸾吟凤啸清相续,管裂弦焦争可逐。
  何当夜召入连昌,飞上九天歌一曲(柳永词《木兰花》,见《乐章集》。)
  心娘进来时,孙春还没起床,见师师和他睡在一起,她眼中闪过一丝困惑,虽然很短暂但被师师抓住了。所以心娘一出门,她就让孙春马上起床,自己也穿好衣服坐在床边:
  “孙官人,昨夜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吧?”
  “讲了一半。”
  “那就讲完吧。”
  佳娘就是在这时候进来的,她的眼中同样露出一种困惑,但师师觉得那是否定了心娘的困惑,佳娘一走,她的心里些许有些不安,对孙春说:
  “官人,讲完吧。”
  孙春懒洋洋地说:“……本来,星哥和织女可以在这一夜行夫妻之乐,如我昨夜设想的一样,可当星哥领织女走出城外数里、强行行乐时,织女说:‘一个女人,最重要的就是贞洁,我今天跟你私奔,并不是为了淫乐,而是为了讲求信义,如果此刻就这样,这义字就失去了,求你待安定之后再行夫妻云雨,我就非常高兴了……’星哥于是不再强求,买舟西奔,直达成都,择吉日与织女成亲,两情依依……”
  孙春话没说完,师师早扬起手,一个嘴巴抽将过来:
  “你这个流氓加骗子!”
  此刻响起了敲门声:
  “师师,你醒了吗?”
  是柳七的声音。
  木兰花令十一(1)
  “女人?忠诚?”柳七口里念叨着,在秦时楼众姐妹的簇拥中迈出了雕有木兰花的香气萦绕的大门。
  “柳七官人,再来啊!”
  “柳七官人,别忘了我们!”
  众女儿你一言我一语地唤着,柳七只是低头走路,口里说:
  “……需要吗?必需吗?可有可无?抑或是相反的呢?”
  柳七为什么说这番话,除了心娘、佳娘以外,好像谁也不明白。孙春应该是明白的,可她被师师一个巴掌打蒙了,正在琢磨这个女人为何给他一个嘴巴。他不会知道,他现在不会知道,将来?三十多年以后的将来,他知道了,知道了,也就晚了。
  柳七走了几步后,回过头来,看着互相搂肩搭背的这群人:安安、佳娘、心娘、酥娘、霞霞、莺莺……旁边孑然而立者是黄小云,几天来的等待和希望成为泡影的时候,她的孤独如同乱石滩头朽烂的木舟。
  “再见!”他口里说着,眼睛却在人群里搜寻——这么多人,唯独没有她,她为什么不来送别,她为什么不来送我呢?
  “再见!”他感觉到,这秦时楼里的三天,如同三年、三生一样漫长。望着黄楼主,柳七心里一沉,自己是许诺过楼主的,可因为师师,这种许诺终于未能实现,许诺就是债务,这笔债务不知何时才能还清。
  “黄楼主,我柳七今生能认识你,是我的福分,他日有机会,定然再来贵楼拜望楼主。”
  黄小云也感慨地说:“但愿您以后真能再来,也让我有机会清了这几日欠您的笔润,(稿费。) 楼里的各位小妹妹,对您更是牵念不已,风尘女子的浅薄情谊,官人能记怀于心,我们也就很满足了。”
  孙春见众人如此罗嗦,不耐烦地擦擦方才留恋的眼泪说:
  “我说各位,又不是不能见面了,干吗这样凄凄惨惨,只要咱大宋的江山长青,我们随时来你们的地盘——楼里这么多漂亮的姐妹,柳七不来,我也会常来……”
  莺莺听孙春这样说,瞬间觉得这个说书的小把式还真有那么点可爱劲儿,便将这几日的恩恩怨怨消除得干净,上前几步:
  “官人,我莺莺黑是黑了点,可心比什么都火热,只要官人肯来,我就是一碟山野菜,随点随到。”
  “哪里话,姑娘的美,‘章台柳、昭阳燕……倾国倾城,暂回眸,万人肠断’,有你在秦时楼,我必将倾家荡产来买你的欢心。”孙春一本正经地说,好像他和莺莺从来就没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
  见他俩这样,柳七心里更添了惆怅,一夜恩爱一夜怨,他竟不知这怨是怎样埋下的种,怎样发的芽,更不知道这棵怨恨的树,历经三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后,将结出怎样的果。
  “听,楼上有人弹琴!”孙春扯了扯柳七的袖子说。
  柳七也听到了,这是他最熟悉的《阳关三叠》,便不由自主地和节而歌: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众人听得歌声,也轻轻和唱,这歌声,使柳树的叶子变得厚重而湿润,使空气中充满甜腻而伤感的水分。歌声起处,林间聒噪的蝉鸣骤然而停,歌声止处,远山的溪水也停止流动,轻轻地荡漾,静静地回味。一种从唐朝而来的情感,早随着颤动的琴弦,深入每个歌者的骨髓,也沁入每个听者的心脾。
  歌声响处,路人止步;歌声响时,行人攒集。歌声响了一阵之后,黄小云才灵机一动:“快,安安,让会弹会唱的全部上楼,在楼上给我拼命地弹,拼命地唱,就唱柳七写的词——叫师师,看在我的薄面上,快将那首《师师令》演唱出来……”
  楼里擅长弹琴歌舞者,匆匆撩裙上楼,调弦理丝,选曲觅词,这一番忙乱,赶上大戏班子登台亮相。柳七和过往驻足的行人不知其中究竟。
  黄小云听楼上住了琴声,大失所望,急忙赶上楼去:“虫娘,虫娘!”
  “妈妈,我在这里。”
  “快弹呀,快奏呀,快唱呀,快喊呀,过了这个村呀,就没这个店啦,快呀快呀!师师呢,该唱时不唱,不该唱时偏唱呀,这个驴脾气呀,怎么得了哎……”
  虫娘迅速将这班人做好了安排,莺莺第一个出场,由燕燕给她伴奏,将柳永的一曲《柳腰轻》表演得声情并茂,骚煽俱佳,楼下的行人投来一阵喝彩。
  “这莺莺,将这曲儿都唱野了。野得如同川工号子了,你还别说,真是别有一番情趣在里头。”柳七对孙春说。
  “别看她身上有些黑,可是个来钱的货,再靠七哥这首词,一年净赚个十万八万的应该不成问题。”
  柳七也不在乎孙春怎么突然间长了两辈,只是笑吟吟地听楼上弹唱。
  “这是谁在弹?好娴熟的指法。”孙春道。
  “还听不出来,肯定是燕燕。”
  “哪里,燕燕不是站在门口吗?”
  “那就是霞霞了?”
  “也不是,霞霞在楼头探脑呢!”
  柳七抬头,果见霞霞探头探脑往楼下张望。
  “小娘子,下来啊!”一个年轻的公子大胆向她调情。
  “你上来么,哪有姑娘家下来的?”霞霞话没说完,早被身后的人一把扯了下去,人影一闪出,柳七认出那个人是楼主黄小云,不禁心里好笑:“好个性急的霞霞,好个能拿稳的黄小云。”
  木兰花令十一(2)
  曲调换处,已全成了《木兰花》调,柳七知道,定是要演唱这几日在楼里所做的词了,便拉着孙春挤进人群里,好听听人们说些什么。
  楼里的两个女儿,见柳七在人群里站着,便搬个小凳儿准备送来,柳七见了,连忙摆手制止,摇着扇儿听楼上唱曲。
  “嗯,真是不错。”柳七心里道。
  “除了妓女,没有谁能唱得这样入耳。”柳七身边一位身穿布袍,足蹬平头鞋,手持大纸扇者自言自语。
  柳七闻言,知这也是个花台上的常客,便有意和他搭话:
  “这位兄长,依你之言,除了妓家行首,别个唱这曲儿就不好听么?”
  “好听,只要女儿家清口玉音,自然好听,可不会像这些行首唱得入耳。”这位说。
  柳七故作惊讶状道:“这是为何?”说完摊开双手,眼睛盯住他。
  “唉,要细细理论,可就长了,简单地说有这样三点:其一,曲之律动乃生命之律动,男女媾和乃生命之初始,除了妓女,哪家的女儿能把这层理儿琢磨透呢?其二,音之清发乃情之自然流露,寻常百姓家女子,受教过甚,处处提防人性之溢出,故而扭捏作态,哪能像妓女这样泼辣,屈臂玩绕,月腔轻浮,荡荡乎眸子,滴滴兮红唇,唱将起来,目的只有一个,勾人的心;这第三尤为重要,那就是今日所唱的这些词,均是妓词也,非妓女不能唱得好——所以说,在此时此景下,除了妓女,没有人能唱好这些曲子。”
  柳七听了,甚是奇怪,忙问:
  “阁下认为这些词均是妓词?除了妓女无人能唱?”
  “非也,”这人说,“人人可唱,但只有妓女能唱好。”
  柳七低头沉默半晌,边听唱曲边想:“这人说我的词是妓词,倒要问一问的。”于是细细打量那人,见他虽是身着布衣,但眉宇间暗藏一股英气,身高七尺有余,清瘦,面色虽然蒙垢,但依然泛出红光——柳七觉得,此人还真有些来历。
  “方才阁下认为这些词均为妓词,何以见得?”
  这人略微一笑说:“已经唱过的咱们就不用解析,只听当下这首,我可说出个一二三来。”
  柳七细听,唱得正是那首写给酥娘的《木兰花》。
  那人说:“这词,开头一句,首先就说到女人的腰上,除了妓词,无人敢这样写。”说完,学着唱道:“酥娘——一搦,腰肢软——”
  柳七听得暗暗吃惊,此人在唱曲方面好深的造诣!
  那人唱完了接着说:“三四两句,纯粹是嫖客嫖妓之语:‘几多狎客看无厌,一辈舞童功不到’,除了妓词,谁还敢写?’”这时曲已唱到最后两句:“而今长大懒婆娑,只要千金酬一笑。”
  那人未等唱完就说:“这两句,似是一个拉皮条者的言辞,为妓女拉客都写到词里了,不是妓词是什么?”
  柳七听完,拊掌大笑:“兄长高见,高见,说得痛快,爽心,爽心啊!”待了一下,又说:“如果分割来看,似乎就是妓词,倘若观其整体,难道还是妓词么?”
  “更是妓词了,”那人也笑着说,“就这么短短一首词,妓女、嫖客、拉皮条的都有了,不是妓词还能是什么?”
  在旁的孙春忍不住大笑起来:“真是高人,常言道:词如其人,人如其文,如果你能说出这词是出自谁的手笔,那我就拜你做师父。”
  那人轻轻转脸,看看孙春,微微皱了皱眉头:“免了。”便不再说话,只管听曲。
  柳七心里怪孙春多嘴,又不好说,更不便马上和那人搭腔,只静下心来依然听曲。可孙春心里不是滋味,这人好大的派头,就看他这一身行头,还能做我师父?这不说,竟将咱七哥的传世名作说成什么“妓女,嫖客,皮条客都在里头,”真他妈的狗眼看人低,待有机会,非好好刺刺他不可。
  可在这时候,曲儿停了,楼上露出半张黄脸来,“诸位诸位”地喊个不停,柳七见是黄小云,便知道这个经验丰富的妓女,又有了新的花招了。
  “诸位安静,诸位安静!我来说几句。”
  “黄脸婆子有什么好说,要个好看的、嫩点的出来讲话。”人群里有人叫道。
  黄小云的脸瞬间变得难看极了,但她马上做个媚脸,遮过一窘:
  “毛头小子,有些话要你妈给你说才能说得明白。”
  “快说,快说,说完了唱曲,不然我们就走啦!”
  “慢走慢走——我说……”黄小云突然提高了嗓门,鼓足了气力说:
  “咱这秦时楼,自开张以来,还未接过一个客人……”
  柳七旁边的那人听了,笑吟吟抛上一句:“没接过一个客人,难道你们唱的是别的楼的曲子?”
  黄小云也不理他,只管说自己的话:
  “咱这秦时楼,三十多号女儿,个个都是王侯将相之后呀!”
  “五百年以前是这样吧?”那人又抛上去一句。
  “咱这秦时楼,三十多号女儿,可真是囫囫囵囵完完整整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女儿呀!”
  “那个写词的难道什么也没干?”那人低声嘀咕。
  “所以,上咱这秦时楼,讲求三点:一是人品要好,二是身份要高,三是出钱要多!”
  那人扑哧一声乐了,向楼上喊道:
  “什么叫人品好?人品好能逛窑子吗?”
  木兰花令十一(3)
  另有人喊道:
  “身份高的,人品能好吗?”
  又一个道士模样的说道:
  “出钱多的,人品就更成问题了。”这话只有柳七听见了,柳七听他口音有些怪异,便插言道:
  “先生来自哪里,要去哪里?”
  “呵,某家华州下邽人氏,现在回华州去了。”
  “你是路过,还是来京城公干?”孙春问。
  “某家在京城多年,这次险些丢了老命,好好好好,皇上开恩,免我一死,某家正想告老还乡去哪。”
  柳七心头一震,在京城皇上身边为官的人中,除了寇准是华州人,没有别的,难道这人是丞相寇准不成?想到这里,柳七躬身施礼:
  “大人莫非是……”
  “不说啦不说啦,你知道我啦,我知道你啦,好啦好啦,听曲吧。”说完老人佝偻着背,穿过人群走了。见他身边一个跟班也没有,柳七平生许多感慨。
  楼上黄小云的话也到了尾声:
  “……所以我说,人品好和爱玩女人不是一回事,请你们记住了——我的话没错,我的话完了。”说完,哧溜一下,便不见了人影。
  “一派妓家行话,常人难解,难解呀。”那人说道。
  楼上又先后换了几首曲子,都唱得贴切入耳,很得众人的欢心,有几个富家子弟按捺不住,早往楼上投了荷包,以求和唱曲的一晤,可他们投上的东西,不一会原封不动地由小安安送还下来:
  “各位老爷,心意姑娘们领了,可这荷包儿不能轻收,待日暮天暗,灯火齐放时,由熟人领着来吧。”
  柳七知道,这又是黄小云抬高身价的怪招,便向小安安做个鬼脸,小安安见了,径直来到他跟前,一本正经地说:
  “老爷如果有意,可找个熟人带来,否则,鄙楼不好接待。”
  柳七高声说:“好,我一定请熟识的、在朝廷为官的贵人引荐,我一定来。”
  柳七的话在人群里引起一阵喧哗,谁也不明白,逛妓院,竟有这么个规矩。
  小安安转身上去不久,秦时楼上突然安静了一阵,众人正不知何故,忽闻得一声响亮的牙板,接着一阵急错的琵琶声破空而来,柳七身边那个人惊得“啊呀!”叫了一声。
  众人均屏声息气,侧耳倾听这天外来音,梧桐树阔大的叶子在声浪的冲击中微微颤抖,并在阳光中渗出快意的绿汁来。瓦楞上的小鸟,被这琴声震得不敢飞起,敛着翅膀、缩着脖子不敢出声。远天流云舒卷,近地泉水凝滞,人心忽上忽下,面容如痴如醉,绝妙处,忘了叫好,心随旋律激动,身随节拍翩翩,即便到了仙境,也不过如此。
  “好个师师,终于又出场了。”柳七心里好感叹,细思三天来的恩恩怨怨,不知怎的想哭。
  “我的好师师,你这一曲即兴,分明是弹给我听的呀,是你相思与悔恨中激切的挽留之情,你这番情意,叫我怎样报答。”想到这里,柳七文思如涌,急忙忙来到对门的小店,索来纸笔,写下一首《留客住》。
  留客住——赠楼里即兴弹琴者:
  偶登眺,凭小阑、艳阳时节。乍晴天气,是处闲花芳草。
  遥山万叠云散,涨海千里,潮平波浩渺。
  烟村院落,是谁家绿树,数声啼鸟……(《乐章集·留客住》。)
  写完了,卷成一束,给孙春让送到楼上,孙春也懒得动,将词笺拴在一块石头中,轻轻抛了上去。
  楼上琴声稍止间,露出一声清丽婉转的叫板:“偶——登——眺,凭小——阑,艳阳时——节……”
  楼下的众人终于禁不住大叫:
  “好啊,好啊,唱得好——”待唱到“乍晴天气,是处闲花芳草”一句时,柳七旁边那个人也是心潮起伏,不能自抑:
  “绝妙好词!绝妙好词啊!”他一边叫着,一边在地上转来转去,好似一个将军,做出临战的准备一样。
  柳七的心已有些平静,在如此的平静里,他才能如一个过客一样品咂楼上传来的字字句句:
  闲情悄。绮陌游人渐少。
  少年风韵,自觉随春老。
  追前好。
  帝城信阻,天涯目断,暮云芳草。
  伫立空残照(《乐章集·诉衷情近》。)。
  楼上的师师,唱到柳七所假设的将来惨景,声泪俱下,听得众人嗟叹不已。
  歌罢,余音袅袅,终久缠绵于心而不去,富家子弟,听罢这一曲亮丽的歌声,再也不敢轻易亮出自己哄骗妓女们的装几块碎银的荷包。他们隐隐觉得这秦时楼虽是红尘中妓院一座,可里面有的是至纯至情的女子,能和这样的女子诗酒谈乐,才真正算上档次。
  柳七看看左右,不见了那人,正疑惑间,见那人也袖藏花笺,径自来到楼门,将它交给安安。
  安安上去不久,楼上传来虫娘的歌声,这歌声正好冲淡了此时人们紧缩的心,使其宁静而淡远:
  何处可魂销。
  京口终朝两信潮。
  不管离心千叠恨,滔滔。
  催促行人动去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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