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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亮的一生

_20 明璧 (当代)
  ——将于八月上旬到南京,“于此过夏”;
  ——点名让南宋将、相及近臣共四人,于八月十五之前到南京聆听他的诏旨;
  ——于九月下旬,至陈、唐、蔡、邓州围场打猎;
  ——于十一月十二日回到南京;
  ——在南京接见大宋正旦使;
  ——明年二三月间,可能将南京升级为首都;
  ——之后打算去温汤(今河南省汝州市温汤镇,距离洛阳很近,以温泉驰名天下),经由河东路回中都。
  
  看上去比较怪异吧?刚才还忙着咄咄逼人,转眼间又变了一副脸孔,开始不厌其烦地述说起了自己的计划行程安排,宛如向上级汇报一般。宋高宗当然不是他的上级,他当然也没有汇报这个的必要。那么,完颜亮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其实,答案非常简单,只有四个字:战略欺骗。
  
  按这份行程计划所言,从现在(五月中旬)起,到八月、九月、十一月、来年正月、二月、三月,几乎一年的时间大金都不会对宋有什么额外打算;何况,之后完颜亮还要回中都呢?就算有打仗的心,也且得往后说呢。
  
  但是这个说法,仅仅过了四个月零六天,就被事实——大金发兵——无情地证否了。因此,完颜亮自然是在骗人;而南宋这边,估计也没人会相信他,毕竟,在此情此景下,这个谎言实在是编得太拙劣了。但是我们刚刚说过,有的时候有的事情,明知对方不相信也得那么说;完颜亮所能做的,就是把假话说得再煞有介事一点,搞成很详细的样子,至于对方几乎肯定可以识破谎言这一点,他大概其实也无所谓吧。
  
  为了表示一点点“友善”,诏谕中还说“至如帝意,稍有所难,朕亦必从”,仿佛跟宋高宗很贴心、很好说话似的。至此,完颜亮对待南宋秉持的又打又拉、连唬带蒙的手段,在这份诏旨中算是来了个集体曝光……
  
  就这样,大金生辰副使王全,总算“厉声”念完了整份诏谕。在大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对宋高宗完全没有任何起码的礼貌,仿佛在呵斥手下一般,悖慢无礼已极。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么一搞,就连一贯懦弱的宋高宗,终于也忍无可忍地爆发了!
  
  他……委婉地说:听说先生是北方名家,怎么会这样?
  
  王全毫不客气:赵恒今已死矣!
  
  宋钦宗赵恒的死讯,刚才已经由王全念了出来,现在却答非所问地再说一次,意思当然是“他还就死在北方了,怎么着吧”,显然是想激怒宋高宗赵构。赵恒是赵构的大哥,虽然回来了赵构肯定不乐意,但是毕竟手足兄弟一场,今天突然听到死讯,赵构难免还是有点真挚的伤心;而这注意力好不容易才被诏谕的其它部分给吸引走了吧,现在王全偏又给戳了回来!
  
  赵构当即痛哭失声,退朝了——当然,他的爆发也结束了……
  
  至于高景山和王全等人,别无二话,安安全全地返回了大金。
  
  
  
  
  毫无疑问,已经渐至高潮的第四波红色警报,声响之强、来势之猛,已经足够把任何一只将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给震聋了!
  
  至此,大金近期内必将南伐,这一点在南宋朝廷上下获得了空前一致的认同。那么,面对即将杀来的敌人,又该怎么办?而就在这个简直没有什么可研究的问题上,小朝廷里居然再次爆发了激烈的争论、再次“朝议汹汹”起来。
  
  淮水横流,方显真汉奸本色。因反对南伐而丧命的祁宰的江南同行、御医王继先,就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跟我们前文提到的那位胡铨有点相像的是,他也要求宋高宗砍人,不过不是砍主和派,而是主战派。
  
  这位王继先,“其祖以卖黑虎丹得名”,自己则“为人奸黠,喜诌佞、善亵狎”,靠给宋高宗献上“强阳”春药而“富与贵冠绝人臣”,乃至“诸路大帅承顺下风,莫敢侔”,“其权势之盛”,甚至能与极盛时的秦桧相比拟。由此看来,这么个人会有何种主张,应该说一点都不难猜:“边鄙本无师(似通“事”)”,就是那些少壮派军官“喜于用兵,意欲邀功耳”,“若斩一二人,则和议可以复固”,还是谈和最好。当然,他肯定希望和平了;假如动了刀兵,那对他自己的富贵,可是不会有任何好处的啊……
  
  入内侍省都知张去也,就比较讲究方式方法,立场也貌似公正,在“阴沮用兵之议”、也就是暗里给主战派下技术性绊子之后,“且陈退避之策”,掉过头讨论起该怎么逃跑的新问题。
  
  这种主张,迅速便传遍了南宋的朝廷内外,就连老百姓中间都传开了,有的说宋高宗准备去四川,有的说呸!去福建……
  
  如此等等,完颜亮此前放言“江南闻我举兵,必远窜耳”,真是只差一点点就说中了!
  
  好在,南宋还是有一大批面对强敌,斗志反而更加昂扬的臣民。早就担心金人、坚决主战的陈康伯,此次更是慷慨激昂地说:
  
  今日之事,有进无退!
  
  他认为,只要“圣意坚决,则三军将士斗志自倍”,以此为仍然犹豫不决的宋高宗打气。而站在陈康伯这一边的,还有黄中、虞允文、汪澈等一批臣子。争论虽然激烈,但是天平渐渐向主战派一边倾斜了过去——是啊,不战就只有跑,可是还能往哪里跑呢?跑到何日又是个头呢?不跑,还有军心士气;一跑,谁还能指望能够收拢人心呢……
  
  更何况,绍兴三十一年的南宋,跟建炎元年的南宋,实力早已经是天差地别。当年,赵构被狼狈地追杀到海上,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而现在,三十四年来渐渐积累的国力、军力,总该起到点作用了吧?再打一仗,也许真的很有希望能赢呢?
  
  于是,渐渐有了信心的宋高宗,命令全面备战。
  
  于是,将军们纷纷赶赴前线,军队纷纷调动,物资粮秣也开始进行相应的调拨了——一切,都在朝着战争的方向飞速奔去……
  
  这一次,懦弱的宋高宗真是被吓醒了。但是,就像他的“爆发”也是娘们儿兮兮的一样,他被吓醒后,也依然没有停止做白日梦:万一完颜亮没有真的打算动手,只是虚言恫吓呢?还是派人再去探探比较稳妥吧……
  
  按《中兴遗史》的说法,宋高宗起初选中了刘岑。刘岑是位奉祠、也就是退休了的老臣,当时已经七十四岁了。当宋高宗问他愿意不愿意出使的时候,刘岑的回答是:
  
  臣受国家厚恩,今臣年老矣。唯不惜一死可以报国,牙(此字疑有错)请至金国;有如议不合,当以臣血溅完颜之衣!
  
  铮铮忠心,怎不令人动容!
  
  宋高宗也是闻言动容,不过却是“愕然”——傻眼了!傻过了以后,宋高宗决定马上换人,命令枢密院都丞徐嚞(通“哲”)为“金国称贺使”,知阁门使张抡为副使。没想到啊没想到,那老头子忒危险……
  
  不过,这个“称贺使”的名义实在有点诡异,敌人都要来打你了,又上赶着“称”的哪门子“贺”呢?关于这个问题,朝廷倒也不难解释:完颜亮不是说大金可能要迁都么?既然是这样,派人祝贺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嘛……
  
  而结果,却并没有宋高宗设想的那么圆满。这个颇为心虚的称贺使团,连淮河都还没过去、还在淮南东路的盱眙军(今江苏盱眙县)的驿馆时,前来传话的大金谏议大夫韩汝嘉,就已经先到了。他根本无视这是大宋疆土,只带“走马八匹”,便干净利落地“径度(通“渡”)淮,直入馆中”,宛若在大金境内一般随意自如。
  
  整个使团都惊呆了,更令他们震惊的是,韩汝嘉大声宣读了带来的诏书,说完颜亮将“亲提大兵五百万,恭行天讨”——念完以后大家分宾主坐好,本该严辞以对的正使徐嚞,已经被五百万啊五百万吓得“战慄无词”,说都不会话了!
  
  比起没被选上的老刘岑,这徐嚞……也是一种使节吧……
  
  如果南宋曾经闭上的那只眼睛能够看到未来,它就会知道:到了这个时候,离完颜亮的全面进攻只剩最后五十六天了。
  
  面对完颜亮发出的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的战书,宋高宗终于彻底明白过来了,当即召回了使团。很快金人又说,接伴使、接伴副使已经做好准备,大宋称贺使团可以过淮河了——面对这个明显的缓兵之计,南宋朝廷第一次断然予以了毫不妥协的拒绝,并针锋相对地“命沿江沿河严饬边备”。
  
  
  就这样,在连绵四年的四波警报敲打下,历史终于慢慢走到了南宋瞿然开目的这一天。的确,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它醒得也实在是太晚了。
   
  但无论如何,这回它真的醒了。
       十五、南伐 10:备战 1
  
  
  
  
  在警报连绵不绝的这几年中,在南宋看来,大金那边的真实情况仿佛就是一个谜。在淮河对岸,到底发生了什么?饶是一拨拨的宋使络绎不绝,却始终也只能是走马观花。现在,就让我们掉过头来,仔细看看大金在这些年里的真实举措吧。
  
  如前文所述,完颜亮下令重修南京宫室。尽管这个超大型工程与南伐密切相关,但毫无疑问,宫殿无论修得多么豪华,南宋也不会因此而投降的。于是,备战南伐的各项工作,就在正隆年代越来越直接、越来越全面地展开了;如果我们试图找出其中的转折点,那么就一定会落在正隆四年(1159年)。
  
  随着这年正月的到来,第一个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事件发生了:随着完颜亮的一道诏令,榷场被大量废除。
  
  所谓“榷场”,其实就是政府指定的边贸市场,关于这个话题,不妨也多说几句吧。
  
  对双方的军人来说,境界峻严的边界或许意味着血与火、生与死,而在其他人眼里,看到的也许却是滚滚商机。
  
  比如,对南宋的商人来说,来自大金长白山区的人参自然是宝贝,此外如丝、绢、盐、甘草和马匹等等货物,转手之后也都有着丰厚的利润。相应地,对于大金的商人来说,来自南宋的优质茶叶最具魅力,其次如木棉、香药、象牙、玳瑁等奢侈品,荔枝、园眼、金橘、橘子、橄榄、温柑等水果,和麻布、生姜、沙糖等必需品,也是很不错的选择。
  
  我们知道,商人也是人,盈利的冲动几乎与生俱来,让他们放着钱不挣,简直不可思议;政府虽然不是人,但收税冲动也是与生俱来,让它放着钱不挣,那简直更加不可思议。
  
  于是,二者一拍即合,政府出面组织场子、事后抽税,商人入场贸易。在大宋的内地,这样的交易场所叫“市易”,由各地陆续开设的“常平市易司(简称市易司)”、“市易务”等负责管理。类似的,凡是有能弄钱的机会,政府也一定不会放过,市易司之外,还有商税院、杂买务、杂卖场等类似机构,专门负责坐地生财。
  
  问题是,经济运行有其自然规律,而行政力量非要直接予以干预,其结果往往并不太美妙。以《宋史》的说法,“市易之设”,“其弊也,以官府作贾区,公取牙侩之利,而民不胜其烦矣”——但是,比起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来说,民不胜烦又算得了什么呢?
  
  以上这些,都是大宋境内地的设置;而在边境线上,“市易”的任务,就光荣地落在了“榷场”身上。
  
  承袭周制,北宋很早就在边境地区开设了榷场。到了南宋时期,根据皇统和议,金宋双方开始在各自边境城市重新开设榷场。顺便说一句,大金方面的榷场,首先是由刘豫的伪齐开设、齐废后又由金朝继续沿用的。
  
  既然开设了专门场地,政府当然希望商人只在这里进行交易,如此才能使利益最大化,而边境侧近也相对更好管理一些。至于那些为了逃避税金,偷偷在其它地方进行边贸活动——其实就是走私——的商人,双方从上到下,理所当然都是深恶痛绝、都是予以严厉禁止的。至于如何从入场交易的商人身上榨油,那就是个太简单的技术性问题了:金管金人、宋管宋人,分别按交易情况抽取税金,也就搞定了。
  
  这些人流如织、熙来攘往的热闹榷场,果然就为双方政府带来了丰厚回报,所谓“岁之所获,亦大有助于经用焉”。在后世的金世宗时期,仅大金方面,在泗州榷场就获得了53467贯的收入,延至金章宗时期,这个数字更是增长为120997贯。当然,南宋政府也没客气,在泗州榷场为大金贡献53467贯外快的那一年,它同样也为南宋贡献了43000贯……
  
  而这样的榷场,远不止泗州一处。放眼当时金宋地图,在充当边境线的淮河两岸,隔不了多远就是一处榷场,具体情况请见下图。
  完颜亮正隆四年罢废榷场一览图
  【另,正隆年代南宋榷场分布,欢迎各位补充指正】
  
  
  如此看来,榷场的存在,不仅为大金政府增加了收入,也大大促进了货物的彼此流通,本来确实是件好事。但是也如我们刚才所说的那样,正隆四年刚开始,完颜亮便宛如自残一般,下令大量废止榷场。关于废止的理由,圣旨里是这么说的:
  
    其间止因随处榷场数多,致有夹带违禁货物,图利交易。及不良之人,私相往来,未为便利。
  
  说白了,就是“夹带违禁”、“坏人乱窜”两条。但是,榷场开设多年,这样的问题早就有了,何以现在就突然变得无法容忍了呢?很显然,不过又是一次“何患无辞”的说法而已。以此为由,榷场们的下场也就注定了:
  
    可将密、寿、颍、唐、蔡、邓、秦、巩、洮州、凤翔府等处榷场并行罢废,只留泗洲榷场一处,每五日一次开场。仍指挥泗洲照会,移文对境州军,照验施行。
  
  一声令下,原来的十一个榷场,如今就只保留了紧挨着大宋盱眙军榷场的泗洲榷场一处。以此可见,诸如夹带违禁、坏人乱窜之类的,的确也只不过是个接口,否则如何解释不去斩尽杀绝,而还要保留这一处呢?又如何解释禁令之后,泗洲榷场反而扩大了规模,并增加了二百间交易场舍呢?
  
  事实上,大规模地断绝对宋贸易,才是完颜亮真正的目的。毕竟,战争不远了,不能任由军需物资随便被敌方买走,这应该才是圣旨中没有说明的真实理由。至于保留泗洲榷场,应该是为了便于控制金宋贸易的目的,其中也不乏“保留一个必要时可以从宋购买物资的窗口”的想法。
  
  接到对岸的通知后,南宋也在盱眙军榷场增设了场屋,看来大家都有留住这条渠道的心思。只不过,盱眙军那边的场屋固然是增加了,守兵也随着增加了……
  
  以上是正隆四年正月里的事。在这个正月里,完颜亮除了罢榷场以外,“更定私相越境法,并论死”,以一律处死的方式来肃清私自越境的行为,其目的也无非就是“首先看好自己的篱笆”。紧接着从二月起,一连串军事准备工作就陆续铺开了:
  
  二月,完颜亮向重臣公布了自己准备南伐的打算;
  二月,在通州造战船;
  二月,全国性的大规模征兵工作开始;
  三月,派人出使西夏,划定金夏国界,以在动兵南方的时候能够稳定住西部边界;
  三月,派人到各总管府督造兵器;
  四月,提高山东部分士兵待遇;
  四月,命令各路将旧存的军用物资发往中都;
  八月,命令各路征调马匹。
  
  如此进入正隆五年(1160),战备工作仍在继续:
  
  二月,借严酷镇压“盗贼”的事件,加强对内控制,申令以后再“有获者,并处死”;
  三月至六月,镇压东海叛乱(后文详谈);
  七月,征发各路汉军;
  八月,命令榷货务、印造钞引库先行起赴南京;
  十月,派护卫出宫,督捕各地“盗贼”;
  十月,从各路征集水手三万人;
  十二月,禁止中都以南诸路百姓设网捕捉飞禽走兽及豢养雕隼;
  十二月,禁止朝官饮酒,“犯者死”;
  
  正隆六年(1161),各项准备工作陆续进入临战状态:
  
  正月,完颜亮诏谕大宋生辰使徐度,拒绝归还北宋赵氏皇族,并挑明自己将要亲赴南京等事(具体内容我们前面已经详细讲到了);
  正月,从中都至河南府的沿途征调“从猎骑士”两千人;
  二月,从各道征发水手移运战船;
  二月,完颜亮离开中都,开始向南京进发,“自中都至河南府,所过麦皆为空”;
  二月,命令内地各猛安开赴山后牧马,等到秋天一起征发;
  四月,命令“百官先赴南京治事”;
  四月,命令有关部门向南宋行文,质问淮河沿岸的蔡州、颍州、寿州等州军对面的大宋境内,为什么增设堡垒和守兵;
  四月,派人“征诸道兵”;
  五月起,镇压契丹叛乱(后文详谈);
  六月,完颜亮进入南京;
  七月,在已经征调过马匹的情况下,再次“大括天下羸马”;
  七月,为示南伐决心,屠杀俘虏的原大辽耶律皇族和原北宋赵氏皇族男丁,共一百三十余人;
  八月,弑反对南伐的太后徒单氏,族诛枢密使仆散师恭、西京留守萧怀忠等人,升告密者高福娘为郧国夫人;
  九月,镇压大名府叛乱;
  
  ……
  
  一连串的记录,终于重重地停在了正隆六年的九月。回顾这段历史,我们不难发现:“备战”二字,其实先后涉及了五个重大问题:
  
  一、内部舆论的准备
  二、对宋交聘的准备
  三、战争物资的准备
  四、兵力的准备
  五、对各地叛乱的应对
  
  其中的一、二两项,我们前文已经比较详细地讲述了。下面,我们就来看看三、四、五项的具体情况吧——如果说伐宋“非义”,最终导致了完颜亮失败的话,那么还不如说,他失败的具体原因,恰恰就埋藏在上述三项准备工作之中。
  
  首先,就是战争物资的准备了。
  
       十六、南伐 11:备战 2
  
  
  
  
  到了正隆四年(1159)这个时间分界点时,南宋虽经战火涂炭,毕竟也建立了三十多年,国力还是非常雄厚的。想要一战灭宋,完颜亮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其中,筹措战争物资一项,就无法掉以轻心。
  
  概括来说,这“战争物资”四个字包含的范围之广,简直是一言难尽。我们都知道,当年大金的最优势兵种——骑兵,其勇猛曾经令对手闻风丧胆,就连抗金名将吴璘都承认,“金人有四长”,“曰骑兵、曰坚忍、曰重甲、曰弓矢”,四大长处中,居然有三样都是纯粹靠装备堆起来的。那么,下面索性就以位居四大长处之首的骑兵为例,来看看装备这么一位骑兵,军需部门到底需要准备多少东西吧。
  
  首先,就是铠甲。金军以骑兵为精锐,而骑兵更以重甲而驰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铁浮图”,也被汉文意译为“铁塔兵”,说的正是大金的重甲骑兵;而当他们分为左右翼对宋军进行两侧包抄时,则被称为“拐子马”。说到重甲骑兵中的这个“重”字,具体数字没有记载,但是我们考察与之对阵、多次吃亏因而逐渐学乖的南宋步兵的铠甲重量,应该是有一定参考价值的——轻的是37宋斤,重的是58宋斤,换算为今天的重量,大约分别为44斤和70斤。
  
  我们说,南宋步兵的铠甲重量可以作为金军骑兵重甲重量的参考,也是因为金军骑兵的铠甲防护相对周全,这样一身铠甲,其总重量肯定轻不了。按宋人的描述,他们“兜鍪极坚”,防护面积很大,“止露两目”,至于质地则是“枪箭所不能入”——而要打造这样的铠甲,又需要消耗多少材料和人工呢?
  
  除去铁浮图,金军骑兵也有相对轻装的部队,所谓“甲止半身,护膝微存”,但再怎么说,半身的甲又能轻到哪里去呢?结果,这些东西不仅大大增加了军需部门的负担,更令骑兵自己也很难吃的消,“其所造甲太沉重,披戴甚艰”,打起仗来也很不灵活,当年对阵大辽时,就曾经出现过“契丹昔用棍棒击其头项,多有坠马者”的悲惨先例,更不用说对阵南宋时,被砍断或被绊索绊住马腿的骑兵栽下来,基本只能被南宋步兵群殴而无力逃命了。
  
  其次,是弓箭。
  
  当时大金骑兵的主要攻击武器,正是弓箭。比起宋弓宋箭,他们用的弓不求射程超远,所谓“弓力不过七斗”,也有说“所射弓不过五斗”。射程虽然不夸张,但对骑兵来说,也不至于放了几箭后就再也没力气开弓了;所用的箭很长而不求美观,箭头甚至丑陋得像个凿子,但只求一击必杀,整个箭头居然长达六到七寸,被射中后“辄不可出”,务令对手非死即残。总的来看,金宋弓箭的差异,正是战术思想不同导致的。
  
  而这样的箭,骑兵身上可不是只带几支,而是“人携不满百”,也有说“唯务弓矢最多,每人带箭不下三百只”。那么,一个骑兵一次就要带上少则几十、多至上百甚至几百支箭,要是连续几次攻击呢?计算起来,整个金军为了南伐所准备的弓箭数量,肯定是一个极为庞大的数字。
  
  而制作一张弓,需要牛筋做为弓弦,这就意味着牛的数量不够也不行;制作一支箭,箭头需要铁匠打造不提,箭尾的羽翎也不能从树上摘下来,得靠禽鸟的奉献。装箭要箭袋,用粗布的话很快就会有脱颖而出的现象,用皮革的话——很好,继续加油去搜寻兽畜吧……
  
  再次,是弓箭外的其它兵器。
  
  虽然金军骑兵的主要武器是弓箭,但是这绝不意味着他们只带弓箭。事实上,在号称“骁卫之兵”的骑兵中的最精锐部队里,装备的则是“八棱棍棒一条,或刀一口,枪长一丈二尺,刀如中国屠刀”,他们身后的才是装备弓箭的普通骑兵。
  
  这些兵器,无一不需打造。于是,开采、冶炼、浇铸、打造等等工序,备料、运输、加工、储存、调拨、分发等后续工作,自然也是环环相扣了。而这些活计,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第四,是被服。
  
  从前大金初兴之时,不要说军装,连武器和马匹都是兵丁们自己带、自己养的。后来随着国势迅速强盛起来,正规化建设也显然起了作用,其中很明显的标志就是,军装至少统一了——金以水德立国,“凡用师行征伐,旗帜当黑,虽五方皆具,必以黑为主”,军装也是黑色的。
  
  这个虽然不是完颜亮时代的新发明,但是要打仗了,新兵源源不绝,被服供应总也得跟上吧?
  
  第五,是马具。
  
  除了马鞍辔头之类必备物外,金军骑兵的马,也要配铠甲,正是所谓“马甲”;毕竟,只防护人是不够的,如前所述,骑兵一旦失去马,也就成了活靶子。其实它倒不太重,所谓“马甲亦甚轻”,大概也是出于一匹马总负担能力的考虑吧。
  
  虽然轻,但也不能忽略,它保护的可是骑兵的根本战斗力啊。那么还是需要从头生产,所有流程还是得走一遍——说到底,地里只长庄稼,可不出产马甲啊。
  
  第六,是马。
  
  骑兵不能没有马,但这也不意味着金军骑兵一人配备一匹马。其实,他们往往是一人三匹,“居常以两骑自随,战骑则闲牵之”,至于“倍养”的那两匹“副马”,则有专发粮草予以饲养。
  
  我们知道,大宋骑兵乏马,一直是个致命伤;而这一点在大金,也始终是个大问题。虽然大金仿效大辽陆续设置了九个专门养马的“群牧所”,但马究竟不是草履虫,繁衍实在太慢,总的“产出”依然捉襟见肘。为了搞到马,大金上下动了无数脑筋,先是从“达靼”(即鞑靼)、从西夏买;钱不够,就将俘虏来的汉人作为奴隶去交换;买不来就抢,原北宋熙州“素多马,金人驻兵搜取无遗”,如此等等。
  
  饶是如此,及至此次完颜亮大搞战备,马的数量还是远远不够。为此,朝廷“大括天下骡马”,民间不说了,就连官员的私财也一样是征集对象,哪怕是七品官都只能自留一匹(级别越高自留越多),除此以外全部征调,总计征得56万匹。但是,这些马被官员们指手画脚地运来调去,路途之中死亡消耗甚多,真正到战争时仍未能够充分满足需要。在开战前两个月的一份奏折中,南宋的官员报告说,连自己都看到了对方的“大约马耗八分,南京路正军皆阙马”。
  
  第七,粮草。
  
  马是动物,人是高级动物,但不管高级还是不高级,反正是动物就得吃东西。今天也许我们不会去细想,但实际上,几万人、几十万人吃饭是个很恐怖的问题。埋锅造饭,那锅从哪来?粮食又从哪来?取水也未必那么方便,而燃料也就是柴火,虽然可以通过砍树收草来解决,但是大军一过,那些地方也就别指望可持续发展了——这还是有粮的情况。要是没粮了呢?
  
  粮草的运送,从来就是军队最关心的问题之一。为了一个淮海战役,几百万民工手提肩扛推小车为解放军运送军需物资,其中粮草就占了相当大的比重。退回到七八百年前,为几十万军队供应粮草的任务,简直就是个噩梦。想想看,就算运粮民工、骡马也都不吃饭、粮食一路上毫无损失、军中一人一天只吃一斤、也没有一粒米被浪费,那么一天下来,依然要消耗掉几十万斤。问题是,谁说运粮队和押运官兵不吃饭了?……如此计算下来,要是战争持续一个月,这几百万甚至上千万斤粮食,又该怎么弄?要是战争持续了不止一个月、两个月,那……真是得靠搜刮地皮了……
  
  金军从发迹起,就是一支抢掠型的军队,“平时无养兵之费,行军无馈运之苦”,简便易行,“每出疆,不以远近,人持一月粮。将战,各以所负米造饭而食,食罢而出”。这样一支军队,如果打不了胜仗就立刻就要饿肚子,甚至完全解体,那么它拥有着强悍的战斗力,也就绝非偶然了。
  
  但是,不需要后勤系统的代价也不小,无法远战、无法久战是最要命的缺陷,比如当年与大辽交手时,金太祖亲自率兵攻克辽上京后,本打算乘胜追击,就是因为军粮已绝而怅然作罢。后来,金军已经开始逐渐进化出了自己的后勤系统,但仍远不能满足要求,比如后来,饶是四处抢掠,在攻破北宋都城之前,城内的大宋军民固然是人心惶惶,而城外的金军也几乎到了断粮的关头。
  
  三十多年后的这次南伐,虽说目标是江南鱼米之乡,但那毕竟是目标,不是已经占据的根据地;在此以前,粮草还得靠自己多方筹措,后勤系统的压力还是极为巨大的。
  
  ——以上所有这些,只是泛泛介绍为了装备一个骑兵,所涉及的各方面要付出的代价。
  
  但是我们知道,金军里可不光是骑兵,还有步兵甚至炮兵;不光用弓箭,还要用刀枪剑戟等十八般兵器;不仅要装备纯粹的冷兵器,还要装备两梢、三梢、五梢、七梢、旋风、虎蹲、撒星等等火炮;不仅冷热兵器都要趁手,为攻城还要额外准备工程器械,如火梯、云梯、偏桥、撞竿、鹅车、洞子等等;不仅要在陆地上来去自如,还要在河道和近海与对手死磕,因此必须有水军、有战船、船上依然要装备冷热兵器……
  
  一样都不能少,样样还都要得那么多、那么急——如此这般的物资筹备过程,真是能活活愁死人!
  
  当然了,南伐所需要的一切物资,都不可能从漂亮的中都宫殿里自动生长出来,它们只能是从民间获得。于是,在这个极速“强军”的过程中,剧烈的“扰民”行为简直是顺理成章地随之而生。
  
  如前文所述,重修南京宫室这个超大型工程,此时也正在轰轰烈烈地进行着;一边是尽起天下民夫,一边是对剩下的百姓敲骨吸髓,桩桩人间惨祸也就无可避免了:
  
  ——箭翎一尺至千钱,村落间往往椎牛以供筋革,至于乌鹊狗彘无不被害者。
  
  箭翎来自禽鸟,价格暴涨到如此离谱程度的原因必定是供远远小于求;一方面说明了所需箭矢数量之多、之急,另一方面,也反过来映衬出了无力完成任务的百姓的绝望。村庄中,牛是主要畜力,担负着生产的重要任务,如果不是在极为强大的压力下,村民是断然不舍得把这么贵重的生产工具宰杀掉的——来年怎么办?至于乌鸦、喜鹊、狗和猪们的遇害,显然也是在官方对箭翎、毛皮和食物等方面的迫切追索情况下才会发生的;
  
  ——所造手刀各样长出鞘,亦甚艰难。
  
  大金自己的“兵器工业部”,也就是“军器监”,是后世金章宗时代才设立的。在完颜亮的时代,还是由各州的军器库、作院各自来完成的,其中的生产工人,主要成分应该是囚犯。他们生产出的刀、鞘无法配合,说明粗制滥造和不精心的现象不在少数,而这些现象,反过来也是对好不容易筹措来的物资材料的巨大浪费;
  
  ——诸路调马,以户口为差,计五十六万余匹,富室有至六十匹者,仍令户自养饲以俟。
  
  如前面所说,一共调集了56万匹马。可是这马是怎么来的?是不分青红皂白、不分地域官民,“以户口为差”征集来的,最多的人家甚至被征集了60匹,而且,马被征集后虽然官方出草料,但还得自己养着,等于是百姓为官府当上了义务的弼马温,还不敢把马给养死了;
  
  ——并旧籍民马,其在东者给西军,其在西者给东军,东西交相往来,昼夜络绎不绝,死者狼藉于道。其亡失者多,官吏惧罪或自杀。所过蹂践民田,调发牵马夫役。
  
  胡乱制定的骡马调拨计划,必然会造成巨大损失,而这一切是在严重缺马的前提下发生的。而从“官吏惧罪或自杀”一句我们不难想到,如果官吏自己都会被逼得活不下去了,那么他们手下的老百姓,之前、之中、之后又会遭到多少罪苦呢?别的不说,路过的骡马队踩了自己的农田,不仅不管赔,反过来还要把自己抓去当差牵马……;
  
  ——禁中都、河北、山东、河南、河东、京兆军民纲捕禽兽及畜养雕隼者。
  
  禁止捕捉,当然是因为这个风气太盛了。那么,风气为什么会盛?当然就是因为民间家养的动物不够数。说白了,如果捕杀野生动物也能蔚然成风的话,无论是为了果腹还是交差,都已经足够说明当时百姓的苛苦了;好好的过日子,又不是家家祖传猎户,谁乐意去干这些啊?至于不准私自养雕和隼,估计也是因为这猛禽养起来消耗太多吧;
  
  ——内地诸猛安赴山后牧马,俟秋并发。
  
  各猛安的百姓拋家别业、背井离乡去专职养马,而且到了秋天还要再次被征发,那又会是个什么感觉?
  
  ——造战船于通州。
  
  通州离中都不远,但是离大海可就有距离了,足足隔了140公里。但是,战船造好后必须通过海路下江南,总不能在船底下安轱辘,临时改汽车吧?于是,
  
  ——起山东民夫开河、担水、挽舟,自通州入定林口二百八十里,人人称冤,道路嗟叹。
  
  在这140公里的陆地上,要活活开凿出一条运河来,本身就是个繁重的工程了;更令人无言的是,它与京杭大运河不同,河里的水并非来自大江大河,而是民夫用肩膀一桶桶地挑来的!这么个搞法,谁能不觉得冤、不嗟叹才是天下怪事——你干嘛不在淮河边上或者山东海边直接造船呢?!
  
  ——造战舰江上,毁民庐舍以为材,煮死人膏以为油,殚民力如马牛,费财用如土苴。
  
  江边其实也在造船,但是人祸更加惨烈:毫不手软地拆掉老百姓唯一遮风挡雨的陋房,图的就是那几块木头;煮死人的尸体得到油膏,以便敷在木头船体或布匹上防止漏水……
  
  如此等等,堪称人心丧尽!
  
  那么,这些战备工作,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威压强令下的各级虎狼官吏所为,虽然是恶政,却并非完颜亮本人的意思呢?
  
  回答这个问题倒也不难,因为正好有个现成的例子。
  
  完颜亮曾经诏谕河南州县,在这些地方存储的大米不能用来干别的,必须等待大军到来充作军粮。但是,征马的命令下达之后,从河南州县地面上往来经过的调拨骡马络绎不绝。这么多大牲口又不是石头,总得给点吃的吧?可是,当地已经没有余粮了。
  
  面对费力征来的骡马,地方官员的脑袋都大了:给库存粮食吧,那是皇帝亲自说过不能动的,打死也不敢;不给粮食吧,骡马在自己地面上饿死太多,一样是要问罪的。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有关部门上奏请示这个问题该怎么办。
  
  完颜亮的回答是:这些地方近年来民间的储蓄积存还多着呢,今年又是满地庄稼,骡子啊马啊的,可以就便在路边田地里吃嘛。就算(庄稼被啃光导致)明年绝收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啊,比起一统天下的宏伟理想,些许小民活不下去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就是完颜亮的“战备”。
      十七、南伐 12:备战 3
 
  光有武器粮草是没法打仗的,还得有人。于是在“物力”之外,“人力”的准备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对古代战争来说,“人力”这个要素,首先就体现在“兵力”上。尽管战史屡有以少胜多的范例,大金自己也有过不少,但“范例”毕竟是“范”例,而不是“通”例。试图一举灭宋,兵力当然是多多益善。
  
  回思以往,当年完颜宗翰统领东路军,完颜宗望统领西路军,两军合力之下,拥有数十万兵力、国祚绵延一百六十七年的泱泱大宋,终于被无情绞杀。而在那个时候,东路军、西路军总共又有多少兵力呢?
  
  答案是12万,也就是每家6万。
  
  12万这个数字,让见惯了古代决战规模的我们,简直都有点不屑;但就是这么个“简直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的数字,大金自己也要拼尽全力才能提供。事实上,12万将士出征,已经足够使整个大金的社会基础剧烈动荡起来——数万个普通家庭在瞬间就被抽走了顶梁柱,很多地方整村整寨地只剩老弱病残,连农耕都无法正常进行。家人们也只能寄希望于金军大胜,能多抢点东西回来,否则必定是人财两空,整个家庭也就彻底断了生路……
  
  凑够12万兵力,在当时是个巨大的负担,而在四十年之后,大金国势已经强盛很多,那些新征服地区也拥有着昔日难以想象的兵源数量。按说,现在问题已经简化很多了,不要说12万,就是再多征集一些,对完颜亮来说也不应该是什么问题了。
  
  但是,它不仅依然是问题,而且,一点也不比从前省心。
  
  原来,当我们扫视大金的时候就会发现,此时大量的精壮劳动力已经被抽调到南京宫殿工地,所谓“天下军民工匠,民夫限五而役三,工匠限三而役两,统计二百万”;也如前文所说,这种简直是竭泽而渔的榨取式征发,几乎已经达到了整个王朝所能负担的极限。
  
  那么,潜在的兵源,还能剩下多少呢?
  
  在今天的我们看来,既然南伐要紧,那么就暂停一下宫殿工地的进度,将征发来的劳动力择优直接改编为军队,“兵力”的问题不也就迎刃而解了么?
  
  可惜今天的我们不是昔日的皇帝,更不是完颜亮。兵者,固然是国之大事,但是豪华宫殿在他心里的分量,那可是一点也不逊于动兵的——于是,宫照修,兵照征,两个基本点,一个也不动摇!
  
  由此,大金境内的百姓,先是被“重修南京”征发了一道,紧接着又被“备战物资劳役”征发一道,随即又如过篦子一般,再被“签军”征发了一道!
  
  所谓“签军”,是大金特有的国防动员制度,可以理解为“签发参军”,也就是征兵。在大金初年,一旦需要签军,就由元帅府行文,层层转达至基层官府,直到各女真部落;官府按从前登记的户口(“人丁军”)和家业情况(“家户军”),公布所征数量,确定应征人选;被点到名的新兵则扔下锄头,扭头去市集上购买马具、兵刃和粮食,等待集合出发;新兵集合后,由于都是乡里乡亲、彼此知根知底,就自行推选百人长和千户,然后跟随这些新干部汇入大军洪流,从此开始了南征北战的历程。
  
  这样签发得来的军队,其内部单位不仅是同族,而且还是老乡中的同乡,战斗力也颇为凶悍(突然想起朱苏进的那句名言,全班最大的战斗力爆发于班长阵亡之后……)。大辽将亡之时,燕云一带辽兵早已失去斗志,而金军往往“有掳掠,无战斗,计其从军之费,及回日,所获数倍”,参军入伍成为迅速改变自己家庭一穷二白面貌的必杀技;而这一点无论是对继续签军还是维持金军的战斗力,都有着极为强大的鼓动作用。
  
  后来,随着金熙宗精心设计收回军权,作为根除地方军阀坐大的基本对策之一,签军的权力也从各元帅府被统一收归了朝廷。
  
  与此恰成对应的是,南宋抗金屡屡成功,金军再也不能为所欲为地消灭南宋,战事越打越苦,掠夺来的东西越来越少,而战争的残酷性则越来越充分地显现出来。而这就不可能不反应在金军的士气上,“南犯淮、西犯蜀,生还者少,而得不偿费,人始患之”,从前踊跃应征、生怕赶不上发财大军的景象也随之一去不复返了,“部曲离心已久,将士厌苦从军,皆讴吟思其乡土”,甚至出现了过去从未出现过的,仿效南宋的畏战民俗、为出征将士杀猪埋葬作为替身的“焚替代”现象。
  
  但是,女真民族不愿应征,不代表金军就必定出现数量缺口,毕竟,金军中可远非女真一个民族啊。
  
  在大金内部,人是要按民族分等的,军队也不例外,“先用女真,次渤海,次契丹,次汉儿”,也就是明确规定女真族为一等民族,渤海族为二等民族,契丹族为三等民族,原大辽辖区内的汉族则为四等民族。至于北宋辖区内和从南宋掳掠过来的汉族,地位则更加低下,成为五等民族“南人”,在当时金军中似乎为数很少。
  
  从女真到汉儿,地位递减,各种待遇也相应依次递减。比如在攻破北宋汴京后,原宋朝廷奉上了慰问品,具体来说,就是各式各样的纺织品。在金军内部分配这些东西时,秉持的原则正是“金人得锦,勃(通“渤”)海得绫,契丹得绢织之类,而九州(即“汉儿”)所得者,杂色而已”,弄得军心骚动,“一日忿然,欲起相攻”。再比如我们前面说到的大金精锐骑兵铁浮图,个个都是女真人;而负责“运薪水、掘壕堑、张虚势、搬粮草”这些繁琐劳累工作,和“所当先冲冒矢石,枉遭杀戮”的,却正是军中地位最低的“汉儿”。
  
  “苦事都是你的,好事都是我的”,像这么欺负人,军中不乱才怪。顺便说一句,对于金军内部的民族歧视问题,南宋也进行了大量针对性的心理战。由于当时整个大金还相对比较稳定,金军倒也没有因此出现非常严重的问题。及至大金末期,当金军面对蒙古和南宋联军,再也无法攻伐大胜甚至渐渐无力自保之时,军中的民族矛盾终于彻底失控,最终成为导致大金灭亡的重要因素之一。
  
  现在让我们回过头,再看完颜亮是如何征兵的吧。正隆四年(1159)正月开始的第一波征兵,涉及上京等四京、咸平府等七府、速频路等七路、西南招讨司等二招讨司、泰州等一州,具体地点请见下图(圆点标示皆为各京、路、府、州、招讨司治所,某些“京”与“府”、“路”治所有重合):
  
  
  完颜亮第一次征兵地区示意图 图略
  
  
  不难看出,这一波征兵的对象以大金传统占据地区为主,甚至深达金源内地。而事实上,这一次征兵正是从“猛安谋克户”开始的,开征对象也是女真、契丹和奚族(如前文所述,奚族与契丹族十分近似)。
  
  前面提到,金初排定征兵对象时,还讲究个“人丁军”或“家户军”,多多少少还能为各部落保留一些劳力,这回轮到完颜亮征兵,可就不管那么多了,“调诸路猛安谋克军,年二十以上、五十以下,皆籍之,虽亲老丁多,亦不许留侍”,所有的壮年男子、甚至中老年男子,都无法逃避兵役,乃至“不限丁而尽役之”,已经达到了搜尽征绝的程度。
  
  这些被不择手段征来的新兵,很快就按照身体强壮程度被分了类。其中身体壮实的,被定为“正军”,也就是正式士兵;身体弱些、个头矮些的,则被定为“阿里喜”,与正军配成一对,也就构成了金军的最底层的二人小组编制。其中的阿里喜,也被称为“副从”、“贴军”或“傔(音“欠”,意为侍从)人”,其实就是为正军打杂的贴身随从。
  
  在本轮征兵中,包括正军和阿里喜,大金一共征得24万有余,按照二人小组重新编制后,实得兵力逾12万。仅靠这一次征兵,完颜亮获得的新兵数量,就已经达到了当年灭北宋时金军几乎全部的兵力规模——而这,还不够。
  
  一年半以后,第二波征兵潮再次在大金境内激荡起来。这一回,重点征兵地区与上次有了很大不同,主要针对的是分布在中原和渤海一带的汉人和渤海人。当然,不变换地区也不行了,因为上回已经把大金自己老根据地里的女真人、契丹人和奚族人征发光了。因此在这一轮征发时,位于中原、渤海等地总共的17个路中,赫然竟有15个路都在签军范围内!
  
  至于剩下的两个路,其中的百姓也休想幸免,或许还不如被征去当兵——中都路,此时正负责把四面八方陆续运来的旧军器进行整修,并日以继夜地打造着新军器,任务极为繁重;南京路就更不用说了,更是忙着“重修宫室”呢……
  
  被列入签军范围的这15个路,本身的负担已经很重了,毕竟,正在重修南京宫室的二百万民夫也不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可现在,它们路路有份儿,还要继续为金军提供新兵!具体说来,每路无论情况如何,都要签发汉军正军1万,具体事务则由完颜亮专门派出的15位“差签军使”分头负责。
  
  只不过,跟一切曾经反复在中国上演过的事情相仿佛,差签军使们新职务相等,人品可不相等,何况他们之下还有难以计数的层层官僚;虽然说签军1万的任务是定死的,必须一个萝卜一个坑,但是哪个萝卜可以拿去填坑,哪个萝卜不用去填,却没有任何说法,里头自然也就有了弄权的空间。由此,“征兵也能发财”,也就不再是一句空话,“实有武艺好身手、行贿赂者,皆免”,而“贫者,虽单丁亦签发”,人间的不公正,也就再次极为熟悉地呈现在我们大家面前。
  
  总得来看,第一波征兵,获得了12万兵力;第二波征兵,又获得15万兵力。至此,完颜亮已经获得了27万新兵,而这个看起来不大的数字,也确实是当时的大金所能榨出的极值了。
  
  就这样,重修南京宫室、备战物资劳役、备战征发新兵,三项暴政几乎同时砸在了大金所有百姓的头上。而也就在那些手执银牌的丑陋天使们熙来攘往、为自己所获的外快沾沾自喜时,在那些狐假虎威的庸碌官僚们仗势欺人、层层加码而自以为得计时,一些事情已经悄然开始发生了变化。
  
  我们都知道,中国老百姓普遍比较善良温顺,忍耐力确实很强,这一点毋庸讳言。但无论忍耐力怎么强,他们毕竟也是人,而不是石头——平时被官人欺负欺负,也就咬牙认了、忍了;可是,真要到了咬碎牙齿也活不下去的那一天,他们所能爆发的张力,也将必定是惊人的。
  
  说话间,“盗贼”来了!
              十八、南伐 13:叛乱 1
  
  在古代,“盗贼”的意思与今天我们所习惯认为的还不太一样。
  
  首先,字面含义不同。按荀子的说法,“窃货曰盗”、“害良为贼”,言下之意,既偷东西又伤害百姓的人才是盗贼。从这个意义上讲,古时的“盗贼”更近似于杀人越货的“强盗”,而非手疾眼快的“小偷”。
  
  其次,真实含义也不同。今天我们看新闻,如果抓了盗贼,其数量往往是一两个;有时整个团伙被打掉,能逮到十来个,已经很不少了。要是抓了几十个,那一定是黑体加粗的大号标题还得上头版,至于一下抓了几百位……如果不是赶上“严打”,简直听都没听说过。但在古代,不要说几百,上千的“盗贼”也一点都不稀奇——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强盗团伙,而是不折不扣的反政府武装!
  
  值得多说一句的是,这些由农民、流民、饥民、平民……构成的反政府武装集团,在历代都被官府称为“盗贼”,而到了如今,则出于种种原因,被习惯性地称为“农民起义军”。
  
  而在我个人看来,抛开“农民”不谈,至少“起义军”三个字就值得商榷——起事是无疑的、规模成军也是问题不大的,唯一的不确定性就在那个“义”字上。反抗官府,是不是就必定就“正义”了?这其实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毕竟,“正义”也要看是对什么正义、对谁正义、如何实现正义。在鱼龙混杂的队伍中,既有推翻暴政、改善民生、大得人心的“起义军”,也有打家劫舍、鱼肉一方、杀人如麻的“起义军”;既有慷慨激昂、抗击外侮、绝不低头的“起义军”,也有勾结串通、狐假虎威、挟敌自重的“起义军”。时不同、事不同,境不同、人不同,各种情况都在变化,有时甚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笼统地概括成“义”或“不义”,恐怕都难免失之过简。
  
  那么,我们索性去掉带有先断性质的字样,既不说盗贼也不说起义军,而直接称之为“叛乱”武装好了——官军拒绝服从现政府并造反,可以称为叛乱,“民军”拒绝服从现政府并造反,为何就不能称为叛乱呢?毕竟,他们都是以暴力对抗自己所属政权的武装集团,总不能因为不占国家编制、不领国家薪酬就不承认它的反叛意义吧。此外,“叛乱”这个词儿也未必就先天地意味着道德水准低下,关键还是得看他们反叛的对象究竟是个什么德行。
  
  如前文所述,完颜亮备战的行动,即“重修南京宫室、备战物资劳役、备战征发新兵”三项,很快就以三座大山的形象,直接砸在了大金百姓的头上。
  
  话说回来,如果这些压榨性的任务施行得不那么急迫的话,或许还不会酿成本节后来所发生的一切;就好像水在慢慢升温时,其中的青蛙也不至于突然开始拼死挣扎。可是,为了伟大的南伐,大金上下顿时“征敛烦急”,而在其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各级官吏,更是“因缘为奸”,“富者用贿以免,贫者破产益困”,再次让“不公平”三个字深深刻在所有大金子民的心中。
  
  苛政毕竟猛于华南虎,如此重压,纵是与世无争的平头百姓,也渐渐断了生路:要么病死在工地上;要么累死在作坊里;要么战死在沙场上;要么逃跑,然后穷死、病死或饿死在没有尽头的路上——既然反正都是死,为什么一定还要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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