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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曹雪芹

_5 徐淦生(现代)
  戏楼的后台,有不少戏子忙着扮戏,也有的人整理刀枪把子,整顿衣箱。忙而不乱,井井有条。
  十三龄刚从前台下来,曹霑就已然跑进后台了。十三龄蹲下身去给曹霑请安。曹霑借此机会顺手摘下他的髯口,给自己戴上,又拿过他手里的方便铲一顿乱舞,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有个人跟他伸了伸大拇指说:“霑哥儿,真不赖,敢明儿让十三龄教您一出,您也走走票,就唱这出《山门》。”
  另一个戏子说:“那能行吗,人家可是哥儿。”
  “你知道什么啊,哥儿票戏的多了。当年苏州织造李老爷的大公子李鼎,在苏州票一场戏,四堂守旧,红、黄、白、绿,就花了四万两银子。”
  这时,背后传来紫雨和墨云的喊声:“霑哥儿!霑哥儿!”
  曹霑寻声望去,只见紫雨和墨云,拿着曹霑要换的衣服,走了过来:“快换衣服吧,老夫人要带你跟我们姑娘,去前堂谢客哪,还要讲述什么巡,什么典的哪。”
  曹霑只好就在后台换好衣服,在老夫人的率领下,来到萱瑞堂。
  一家人站在萱瑞堂大厅门口,朝里面高声喊道:“回禀各位大人,各位老爷,我家老夫人出堂谢客啦——”
  顿时,鼓乐之声大作,众官员骤然而立,分为两行,恭列相迎。稍顷,只见小曹霑头戴紫缎帽,身穿大缎子绣团花的箭袖棉袍,外罩丝绒琵琶襟坎肩儿,足蹬小朝靴,一身锦绣的走来,以为前导。老夫人左手拉着玉莹,右手拄着拐杖步入大厅。曹、紫雨、墨云尾随于后。
  众官员抢前一步请安、见礼,然后同声说道:“给太夫人拜节,祝太夫人福寿康宁!”
  “岂敢!岂敢!多谢!多谢!”老夫人谦恭地向大家还礼。
  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19)
  “这是霑哥儿吧?”一位六品的官员,跑过来拉着曹霑的手问。
  “嗻,是我。”曹霑赶紧请安。
  “久闻霑哥儿颇善诗词,不知在令祖刊印的全唐诗当中,最喜欢哪一家的手笔?”
  “我以三李为上乘。”
  “好好。但不知‘杨花万里丹山路’这句诗,出自何人之手?”
  “自然是李商隐。”
  “那么下句呢?”
  “雏凤清于老凤声。”
  “我要的就是你这一句!老夫人、曹大人,这可当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啊,将来霑哥儿前程似锦,是定而无疑的喽!”
  众官员有的是奉承,有的是赞赏。
  “真机灵!真机灵!”
  “聪明过人哪!聪明过人!”
  "……"
  “哈……”老夫人笑了笑:“小孩子家的懂得什么……”
  曹霑接着说:“我家老祖宗说得极是,我不过死记硬背而已,比起我玉莹姐来可就差远喽!”
  “霑哥儿!”玉莹想制止他。
  可是曹霑假装没看见,接着说:“虽不敢说一目十行,也堪称过目成诵,能诗善赋、妙笔丹青,今逢上元佳节,昨夜我玉莹姐还制了一盏八角纱灯,上面画的都是诗女、才女、侠女的故事。”
  “唉……”老夫人佯为长叹:“可惜呀可惜!”
  那位爱奉承的六品官一时不解:“太夫人,这,您还可惜什么?”
  “可惜如今不考女状元啦!”
  “哈……”众人大笑。
  曹端过一碗茶来,递给母亲:“老太太,白马将军远路而来,还等着您宣讲‘舜巡盛典’哪。”
  “啊,是我老糊涂了。”老夫人喝了口茶,把茶碗还给曹,然后说:“白将军,要说这‘舜巡盛典’,只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请想想,圣祖仁皇帝六巡江南,寒舍四次接驾,可以叙述的事,岂不多不胜多。今天时间所限,咱们就先从这‘萱瑞堂’三字御笔匾额谈起如何?”
  “老夫人所言极是,我等皆愿洗耳恭听。”白马将军代表了大家的意思。
  就在这个时候,丁汉臣掩饰着内心的惊恐,慌慌张张地走进大厅,他悄悄来到曹的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襟,二人一同来到门外。
  丁汉臣在曹的耳边小声的说:“我买通了范大人的亲随,得到了准信儿,刚才的加急圣谕,就是抄没咱家的圣谕,范大人已然下令,在总督衙门门前点兵啦!”
  曹“啊”了一声,一阵头晕眼花,几乎跌倒,幸被老丁就势一把扶住,让他坐在游廊的横板上。当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只见他豆大的汗珠已是满头满脸。其实这早已是意料之中的事了,但是,一旦真的事到临头,那将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丁汉臣一字一句的说:“老爷……您要镇定,凡事都往开处想,赴汤蹈火,老奴万死不辞。”丁汉臣一阵激动,曲膝跪在曹面前,曹一把抱住:“快起来,别让人家看见……老管家,要拜的应该是我。”曹强自镇静,强自站了起来,然后踉踉跄跄地走进大厅,他环视了一下这鲜花着锦、张灯结彩的场面,把心一横,断然地一扬手,喊了一声:“止乐!”
  顿时,鼓乐之声戛然而止,众官员未明究竟,大厅里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一片死寂。
  曹向大家拱手施礼:“各位大人、各位老爷,今日前来本署给圣上叩节,恭请圣安,礼成开宴,本该开怀畅饮,尽醉方休。无奈,无奈下官不才,有忤当今。只怕……只怕一时动作起来,与各位大人、各位老爷多有不便,故此,还请诸位斟酌,时光有限,刻不容缓,请各位大人、各位老爷原谅,恕下官不能远送啦!”曹说完颇有含意地恭恭敬敬一揖到地。
  众官员听罢恍然大悟,谁心里都明白,一旦官兵封了门,再想出去可就麻烦了。因此再也顾不上什么礼法、谦恭了,像一窝蜂似的拥出大厅,你推我搡乱作一团。有的冲向戏楼寻找家眷,有的奔向大门寻马觅轿。
  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20)
  大门外。一位醉眼惺忪的客人,边上马边对另一位客人说:“想来是两江总督范大人跟曹老爷透了信儿啦,真够朋友。”
  那一位不以为然的摇摇头:“算了吧,这无非是官场中的惯技,故意卖个人情而已。”
  醉眼惺忪的客人意欲反驳,另一位官员从轿子里探出头来:“二位,二位,听我一句,明哲保身,还是少说为佳吧!”
  一言提醒,三人相识一笑,正欲各自走散之际,只见两江总督范时绎一马当先,率领一队清兵跑步而至。
  醉眼惺忪的客人,立时酒意全消,说了声:“快跑!”第一个策马而去。
  清兵马上包围了江宁织造署。范大人手持圣旨率队步入署门。
  百姓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争相围观,你言我语相互询问,然而尽皆莫明所以。
  就在这个时候,李鼎飞马赶到织造署门前,见此光景他心里凉了一半,为盼一线希望,他还是下了马,向一位老者打问:“老伯,织造署怎么啦?”
  老者摇摇头:“说不清啊。这不,刚刚给围上,不准出入,不到一盏茶的工夫。”
  李鼎一跺脚:“还是晚啦!”
  老者莫名其妙:“什么晚了?”
  李鼎自悔失言:“呃,呃,我没说话呀。老伯伯。”
  老者不高兴了:“你以为我老的都聋了,我明明听见你说话了嘛。”
  李鼎不敢再跟老者争辩什么,他只好拉着马离开老者,找了个地方先把马拴好,再找个围观的位置。
  大厅里顷刻之间人已散尽,曹霑茫然不解:“阿玛,这是怎么了,刚才还那么热闹?……”曹霑一言未尽,四太太吴氏带着丫环、仆妇匆匆忙忙跑进大厅。她神色惊慌地扑向曹:“老爷,老爷,听老丁说,皇上要抄咱们的家?”
  曹向她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这是真的!……”吴氏不知所措,只有掩面痛哭。
  “四太太,不用惊慌,咱们不犯死罪,只是我没有想到会赶在今天。好好的上元佳节。”
  老夫人一言未了,一伙清兵活像凶神恶煞,手持利刃闯进院中,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直闹得天昏地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一片大乱。
  曹霑和玉莹吓得面色铁青、浑身发抖,老夫人强作镇定,把两个哭叫着的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权为庇护。紫雨、墨云都蹲在老夫人的太师椅后面,藏躲起来。
  突然,四名戈什哈簇拥着两江总督范时绎,手捧圣旨走进大厅,高声说道:“传内务府员外郎、江宁织造曹接旨。”
  “嗻嗻。”曹紧走几步,跪在范时绎脚下,老夫人及吴氏等人,在曹身后三三五五跪倒一片。
  范时绎双眉紧皱,面色阴沉宣读圣旨:“江宁织造曹行为不端,亏空款项至今未清,如此有违朕恩,甚属可恶,着行文两江总督范时绎,将曹家中财物固封看守,俟新任织造官员绥赫德到彼之后办理,并谕曹立即按站还京,听候发落,不得怠忽。”
  圣旨读完,众清兵“唰”地一声拔出腰刀,俱在怀中抱定,两名戈什哈立即除去曹的顶戴。
  “奴才曹谢万岁不杀之恩。”曹眼含热泪叩头礼拜。
  范时绎颇有兔死狐悲之感,叹了口气:“刚才还如花似锦,可眼下……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曹老爷,准许少带家人,出署去吧!”言罢与四名戈什哈转身离去。
  “嗻嗻,嗻嗻。”曹一个头磕在地下,久久没有站起身来。
  还是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走过去,双手扶起曹:“孩子,走吧。”
  “奶奶,您老人家,老了老了还受此连累,让当儿子的,何以对阿玛的在天之灵啊!”曹狠狠地一跺脚,失声落泪号啕大哭。
  老夫人也是泪眼扑簌,她环视了一下大厅,只见案上红烛已熄,一股燃过的线香,倒插在香炉里,梁间彩灯坠地多被踏破,桌翻椅倒杯盘破碎,什物零乱,一片狼藉。此时此刻老太太心如刀绞,痛心疾首,双手合十拜了拜“萱瑞堂”横幅匾额:“圣祖仁皇帝!康熙老佛爷!我曹家在您老人家的提携之下,三代四人已是百年旺族,不想今日毁于一旦,萱瑞堂啊萱瑞堂!老奴从此诀别啦!”
  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21)
  在那哽咽欷歔哀声一片之中,老夫人左手拉着曹霑,右手拉着玉莹缓缓地走出大厅。后跟曹、吴氏、紫雨、墨云和丁家父子。一家老小走出道道重门,身后的门上立时被清兵涂上浆糊,贴上“×”字封条。
  老夫人在曹和吴氏的搀扶下,走出江宁织造署的大门,只见仆妇、丫环以及男女佣工被清兵抽着赶着编成一队,哭哭啼啼沿街而去。其中有一个年纪最小的丫环,平时有些憨实,人们都叫她傻丫头的,竟然在编排中,高声叫喊:“老夫人,您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吧!他们打我!”狠心的清兵在她背后抽了一鞭子,厉声喝道:“不许说话!”
  “哎哟!痛死我啦!”傻丫头哭了:“我天天老老实实地干活儿,我又没犯错,你打我干什么?……”
  这一鞭子如同打在老太太的心上,老太太只觉心头一阵巨痛,再也站立不稳,只好就势坐在上马石上。她听见铁链的响动,抬头见到织造署大门落锁,贴上交叉的十字封条。
  此时,恶雪狂舞,风伯助虐,一片凄凉惨败,令人触目惊心。老夫人见此光景,五内如焚,她以拐杖触地,力竭声嘶地高呼:“这织造署的大门,六十年来从未锁过,不料今日竟然封门落锁,一败涂地。可叹我曹家三代忠孝,今日落得如此惨痛,老天爷呀老天爷,天公地道,理义何存哪!”老太太一言未了,昏厥于地。
  曹等人急忙捶砸撧叫:“奶奶!奶奶!”“太太!太太!”
  “老夫人!……”
  远处的李鼎看得真切,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他真想在此时冲过去,抱住自己的亲姑姑,大哭一场,可是耳边突然响起了小平郡王的嘱托:“千千万万,不能让人发现!千千万万!千千万万!”他只好蹲下身去,掩面而泣。
  突然,从远处跑来一骑快马,四蹄腾空飞驰而过,马上一人将一个蓝布包裹“当啷”一声,掷于老丁身边。
  “谁?”曹觉得奇怪。
  “没看准,好像是白马将军。”老丁说着用手去摸包裹。
  曹小声的问:“里头是什么?”
  “回老爷,是银子,不只千金!”
  这时老夫人渐渐地苏醒过来了,她满脸是泪,断断续续地说:“咱们这一枝儿,只有曹霑这条根,你们夫妻要想方设法带好他,将来还要靠他光宗耀祖、重振家声。再有这两个苦命的孩子,长大成人以后,就让他们成亲吧!……这件事,能办到……我也就含笑九、九……”老夫人一言未尽,溘然长逝。
  在曹等人的哭叫声中,只听见曹霑一声撕肝裂胆的尖叫:“老祖宗,您再看我们一眼吧!”其声悲惨、凄恻刺人心脾。
  有人感怀成词,遂写道:
  风愈紧,雪愈狂,
  狂风恶雪助凄凉,
  谁曾说:“一朝树倒猢狲散”啊!
  盛席华宴终散场,
  举目向何方,
  举目苍茫向何方?
  哭声哀,泪滂沱,
  血泪融融汇江河。
  谁曾说:“一江春水东流去”啊!
  洒向人间尽悲歌,
  苦楚向谁说,
  苦楚满腔向谁说?
  第五章 寒山失翠(1)
  两江总督衙门是省一级的地方办事机构,不直接管理押解犯人的事,而是往下交,交给江宁府知府衙门。江宁府管辖上元、江宁两县,这要看案件发生在哪一县了。织造署地处上元,只能由上元县派差役押解钦犯进京,押钦犯的活儿谁都不愿意干,第一,责任重大,半路上跑了,死了,伤了,病了,犯了哪一条都跟解差的脑袋有密切的关联。第二,尤其是抄了家的钦犯,别说银子、钱,什么油水都没有,抄家时要搜身,连块多余的布拉条都带不出来,还有什么油水可言。可这次曹家被抄有点例外,搜身自然不能免,手镯、戒指、簪环首饰之类的当然都没收了,可是有白马将军义赠的千两白银,更可喜的是上元县三班衙役的总班长,正是救玉莹出春香院的江四爷。
  在江四爷的安排下,先把老夫人的尸身送入附近的一座小庙惠通寺停放好,还从庙里选了五个真会念经的和尚,围着老夫人念了半天《倒头经》。曹、吴氏带着四个孩子,和丁家父子都跪在灵前痛哭不已。
  曹哭了一阵停了下来,他的脑子里先是一片空白,然后他就从头想起,十几岁上来到江宁,伯父曹寅如何让他下到机房,学着选蚕、缫丝、机织、造图等等,当然不是让他亲手操作,而是让他成为一个内行,一个有经验的管理人员。大伯死后,他又辅佐兄长曹颙。曹颙死后,康熙老佛爷钦命自己入嗣,袭职江宁织造,没想到五代织造轰轰烈烈,竟在我手上毁于一旦啊!不行,不行。我要复官!复官!一定要再当上江宁织造!
  江班头托人在江宁的近郊买了一块穴地,他劝曹别买上好的棺木,免得使人生疑,夕阳西下之际,四个人抬着棺材出了城。曹一家及丁家父子都藏在两辆轿车里送葬,只为掩人耳目。
  一座小小的新坟,孤零零地插着一支引魂幡,在寒风中摇曳。大家哭祭已毕,曹霑想起来一件事,跟曹和吴氏说:“就是翠萍死的那天,卿卿跟老祖宗说:应该买些坟地,盖些房屋,即便藉没家籍,祖墓是不入官的。弟男子侄也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耕种锄刨也能自食其力。太太还让我给卿卿磕头,感谢她的金石之言哪。”
  曹频频地点头:“果然是金石之言,可惜事情来得让你措手不及呀!”
  江班头劝曹:“曹老爷,您可别忘了得按站回京啊,陆路一天七十里,水路一天五十里,咱们已然耽误两天了。明早一定得上路。今天还能买点路上应用的东西。请老爷节哀。咱们还是回去吧。”
  曹恭手,谢谢班头的提醒,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坟墓。
  雨丝在寒风中颤抖。长江岸边停泊着大小两只官船,上元县的江班头带着两名解差向曹和老丁交代:“这两名解差都是我的自家兄弟,绝不会为难府上。曹老爷有什么要让他们办的事情,自管吩咐,不要客气。曹老爷带着家眷用大船,他们哥儿俩坐小船。府上有堂客,方便一点……曹老爷、丁管家,多多保重,一路顺风。恕在下职务在身,不能远送啦!”言罢一安到地。
  曹上前急忙扶起:“别叫我老爷了,如今我是国家钦犯。”
  “哎——曹老爷,山不转水可转,谁这一辈子没点闪失,也许到不了年底,您又官复原职了哪!”
  “借您吉言!借您吉言!”这句话正说到曹的心眼儿里,他转向丁汉臣使了个眼色。
  丁汉臣把一个布包递给曹,曹双手捧向江班头:“恕我攀大了,江老弟,这是二百两银子,请千万收下,愧于囊中羞涩,我只能略表寸心了,如果没有白马将军的千金义赠,我想办也办不到呀!请收下!请收下!”
  江班头用手推开曹递过来的布包:“曹老爷,人们只听说‘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可还有两句话说得好:‘衙门口,好修行,为非作歹莫胡行,侠肝义胆走得正,子孙后代保太平。’我江四一介武夫,又是个直肠子,您要是非给我银子不可,可就跟骂我祖宗三代一样。”
  第五章 寒山失翠(2)
  “这这这……江班头,你让我可说什么好呢?”
  “府上在江宁几十年,从来没有一次以强压弱、仗势欺人的事,而且乐善好施,爱惜染织工匠,这样的官我佩服,这样的好人我不帮,难道去帮那些欺压百姓、为害一方的人吗?我江四不敢说侠肝义胆,可好歹我还分得清楚、看得明白。”
  曹无奈,从布包里取出两个五十两的元宝:“这一百两银子,给这二位弟兄路上买杯酒吃总可以吧?”
  二名解差连连摆手:“我们班头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这银子我们更不能要啦。”
  江四真是个直肠子的硬汉子,他从曹手里拿过来一个五十两的元宝:“这个给他们,余下的您收好。”他把元宝递给二解差:“你们俩还不谢过曹老爷。”
  二解差接了银子,请安道谢。
  “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曹老爷,请上船吧,咱们后会有期。”江四说完,恭手为别,转身而去。
  曹眼看着江班头远去的背影,不住的赞叹:“好人哪,好人!”
  丁汉臣搀扶着曹上了大船,席地坐定。丁少臣跑进船舱:“回禀老爷,两位解差请您的示下,还等不等送行的人了。如果不等,他们就招呼船家开船了。”
  一句话问得曹差点没掉下眼泪来:“唉——傻孩子,‘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如今咱们家到了这步田地,哪儿会有人来给咱们送行啊!”曹扬扬手:“开船吧,开船吧。”
  “哎。”少臣答应一声走出船舱,他站在船头上喊:“开船吧!——不等什么人啦。”
  少臣一言未尽,从远处跑来一个半大小伙子,他边跑边喊:“先别开船,等一等,霑哥儿,我来了!”
  曹霑猛地站了起来:“是十三龄!”他正要下船去迎,可是十三龄已然站在船舱门口了。他向舱内的人们请了一个安,然后说:“曹老爷,四太太,霑哥儿,……此时此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让我给老祖宗磕几个响头吧!”
  船舱内只有一张小炕桌,桌上供着用纸写的“曹太夫人之灵位”的牌位,还有一只粗瓦香炉。十三龄双膝跪在灵位前,从怀里掏出来四个小红橘,供在桌上。伏地叩首,阵阵有声,谁也不知道他磕了几个头,震得桌上的红橘滚滚落地。
  吴氏、玉莹和紫雨、墨云都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欷歔有声。
  十三龄磕完头站起来时,额头已有血迹。他强忍悲痛,咬紧牙关没让眼泪流出来,只说了一句:“曹老爷,遇事多往开处想吧。霑哥儿,一路顺风,后会有期。”言罢,一安到地,磨头就走。
  曹霑追出舱外,十三龄已然跑远了。
  “龄哥!龄哥!——”曹霑跳下船头:“你站住!我有话跟你说。”
  从今一别也许再难一见。在这个时候曹霑想跟自己说句话,当然不能拒绝。可十三龄的跑,仅只是怕自己的眼泪引来大家的悲伤。他停住了脚步,曹霑也追到了跟前,他一把抓住十三龄的胳膊:“我问你,如今的我还是富家子弟吗?”
  一句话把十三龄问得一愣。顷刻间无言以对。
  曹霑并不去理睬他,趴在地上用双手撮起来一小堆土,顺手拔了一根小草,插在土堆上,他抬起头来,以一双泪眼望着十三龄:“犯官后裔,等着跟你这个臭唱戏的下九流,一块儿磕一个头,咱们对天盟誓,今生今世,生死与共,祸福同当。你就是我的亲哥哥!”
  十三龄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曹霑“哇”地一声,嚎啕大哭了。他把憋了很久很久的眼泪,像山洪爆发似的一泻千里。
  曹霑回到船上。船家执篙点岸,将船撑到江心,扬起风帆,大小两只官船在风雨长江中,沿江而下。
  鬼脸城头。满脸泪痕的十三龄站在风雨的肆虐中,大声地呼叫着:“霑哥儿!霑哥儿!我的好兄弟!……”
  官船在风雨中颠簸而进。
  船舱里,曹手上托着一只小红橘,感慨万千的跟大伙说:“真是让人料想不到,我曹家三代四人深受皇恩,百年旺族的一位堂堂诰命夫人临终之奠,竟然只有一个唱戏的小娃娃,用四只小红橘来吊祭,唉——这真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言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五章 寒山失翠(3)
  “阿玛,咱们家怎么会亏欠那么多的银子?几十万两,几十万两的。可从打我记事起,咱们家并没有什么大肆挥霍之处啊!”
  “是啊,咱们可有什么挥霍之处呢。”曹自己斟了杯酒,接着说:“圣祖南巡,你玛发四次接驾,金子、银子花的跟淌海水似的。什么罪过、造孽就都讲不起了,只要是世上有的,没有不积山填海的,四台大戏,昼夜可以演唱,专供圣祖仁皇帝随时娱乐……当时有人写诗说:‘三叉河口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一亏空就是几百万两的帑银,幸亏圣祖心里明白,让你玛发跟你大舅爷,一人一年轮流到扬州管理盐政。十年之后亏欠已然补齐了。到我接任江宁织造之后,可又亏了二十多万两银子,让我补,我拿什么补。前两年算下来,还亏三十万两。找扬州的盐商借了二十万两,让你三大爷又从中克扣了五万两。原说老太太把自个儿的储蓄拿出来,也能抵上十万两,可这一抄家……嘿嘿,嘿嘿。”又是一杯酒,被曹一口饮下。
  “老爷。”吴氏抹了一把眼泪,“此番奉旨进京,您估摸着?……”
  曹放下酒杯,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窗外。
  窗外,风急浪涌,雨打船舷。
  曹叹了口气,伸手把曹霑拉到自己怀里:“风雨飘摇,前途莫测呀!”
  “老爷。”老丁往前挪动了一下身子:“我可听说霑哥儿的表哥小平郡王跟和硕宝亲王自小过从甚密,几乎无话不谈,和硕宝亲王不单立为东宫,而且眼下还执掌着军机处,要是求和硕宝亲王,在当今面前说句好话,准能逢凶化吉。”
  “嗯,嗯。”曹点头称是。
  “还有……”老丁接着说:“咱们家如今的族长宜老爷很得当今万岁爷的赏识,又升官儿,又赏房子,过年过节还赐福寿字儿,咱们到京之后,求求怹给讲个人情……”
  “有道理,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
  “倘若人情不足,芷园老宅还埋着那对金狮子……”
  曹一扬手,止住老丁:“我怎么就没想到啊,对呀!人财两进,必能化险为夷!”他一时兴奋,挥手击案,十三龄供的小红橘又被震落地上。
  吴氏急忙拾起供好:“霑儿、玉莹,你们快过来磕头,求太太在天之灵,保佑阿玛平安无事,咱们全家吉祥。”
  曹霑、玉莹二人跪倒灵前,虔诚地合十膜拜。紫雨、墨云以及丁家父子也都依次默默祈祷。
  朱雀桥边有一家兴隆客店。上元佳节那天,曹家被抄之后,李鼎就下榻在这家客店。他也想到惠通寺去跟曹见一面,给姑爸爸磕个头,祭奠、祭奠。可是又一想,抄也抄了,人也死了,见与不见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倘若被人察觉,牵连了自己事小,牵连了小平郡王一家,事情可就大了。他思来想去,还是以不去为宜。想在店里歇两天就回北京。可是从北京到江宁一路赶来,真是人困马乏,何况又累病了一场。住在店里一躺下就不想起来,夜里还有点儿发热,结果只能是吃饱了睡,睡醒了吃。这种状态引起了店中伙计的怀疑。他便去告诉老板,可巧老板不在,他只好把管账先生请到李鼎住的房间门口。把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先生向里边看了看,李鼎果然脸朝墙躺在床上,好像是睡着了。
  先生点了点头,示意伙计把门关上:“这个人是哪儿来的?”
  “说是从北京来,可他又能说一口挺好的苏州话。”
  “来江宁干什么?”
  “说是访友。可他哪儿也不去,连店门都没出过,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像是很乏很累。先生,我怕是江洋大盗,在外地作了案,到咱们江宁来……”
  “嗯,没准儿。”先生想了想:“这么着吧,你想个法子惊动惊动他,他知趣,走了就散了。于他于柜上都好,报了官,也没咱们什么好处,起码是烟、茶、酒、饭的招待……嘿!”账房先生说完走了。
  赶巧李鼎这会儿没睡着,先生跟伙计说的话他全听见了。翻身坐起,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国家钦犯,又改了江洋大盗了。嘿!”连他自个儿都乐了:“唉,走吧。”
  第五章 寒山失翠(4)
  李鼎在江岸牵着马买舟北上。
  船到江心,李鼎站在船尾,向鬼脸城恭手作别,他心里在想:“绝别吧!鬼脸城,我李鼎发誓,再也不过长江啦!”往事如潮,思绪奔涌。伤心惨目,潸然泪下。
  吴氏带着玉莹、紫雨、墨云睡在内舱里。晚饭之后,只有曹霑能来内舱坐坐。
  玉莹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小声的说:“有件事,我想了一整天啦,觉着还是应该说,《大清会典》上写的明白,王府里都不准私设狮、龟、鹤。否则便是逾制,那对金狮子怎么会落在芷园老宅?”
  曹霑摇摇头。
  紫雨只见玉莹嘴动,可听不见说什么,她以为是俩人在说悄悄话,就碰了一下墨云,墨云不明就里:“干什么?”
  “我让你睡觉啊。”
  吴氏明白紫雨的意思,但也只能是不加可否。
  玉莹接着说:“逾制包含叛逆朝廷,比亏欠帑银重的多,倘若……二罪合一,可真不堪设想啦。”
  “这么严重!”曹霑惊异失色:“我得问问阿玛,那对金狮子是怎么个来历?”
  外舱。反正都是打地铺,曹父子在一边,老丁父子在一边。大家辗转反侧谁都没有入睡。曹咳嗽了几声,索性起来坐坐。
  曹霑也爬起来,倒了一杯水递给阿玛。曹欣慰地看了孩子一眼,觉得出事之后,只有几天的时间,曹霑似乎长大了许多。
  曹霑觉得这是个机会,就往前凑了凑,小声的问曹:“阿玛,丁大爷说的,芷园的那对金狮子,是从哪儿来的?”
  “那是当年九阿哥铸的,铸成之后他嫌铸的不好,就不要了,就让你玛发埋在芷园,屈指算来也有二十几年了。”
  “九阿哥铸金狮子,取其何意呢?难道他不怕逾制吗?”
  曹一愣:“逾制!你听谁说的?”
  “玉莹啊。”
  “她怎么会知道?”
  “她说读过《大清会典》,连王府都不准私设狮、龟、鹤。否则便是逾制,逾制则包含叛……”
  “行啦,别说了!这孩子知道的也太多了,这不符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好了,好了,睡觉吧。”曹面色含嗔重新躺下。
  曹霑讨了个没趣,也只好躺下。
  稍顷,曹翻过身来,在曹霑耳边小声地说:“九阿哥铸金狮子的事,你不要告诉玉莹,听见吗?”
  “嗻。”
  从江宁到北京是两千一百里,水路一天走五十里,应该在路上走四十二天。正月十五抄的家,到北京的准日子该是二月二十七。船家的日子算得挺准。二月二十八中晌船到通县的张家湾码头。
  张家湾是大运河北端的终点码头,不论官商,漕运大小船只都得在此靠岸,商品、粮食一应物品然后再设法转运北京和其他各地。所以这儿是个水旱的大码头。河中帆樯林立、岸上店铺林林总总,酒楼、妓馆、书场、戏园子、大旅店应有尽有,终日里车水马龙,熙来攘往,好不热闹。
  曹家的官船拢岸搭跳。老丁和曹先后上岸,岂料岸边早有四名内务府慎刑司的番役迎面走来,其中一个年长的说:“这位是江宁织造曹老爷吧?”
  “不敢,在下正是犯官曹。”
  这时,小船上的两名解差也来到跟前:“我们是江宁府上元县的解差,这儿是公文。”
  年长的番役接过来看了看,然后跟曹说:“当今有圣谕,命新任织造隋赫德,给你们少留房屋,以兹养赡,这处房子在蒜市口路南喽,空房好找。这是钥匙,你们谁拿着?”
  “您赏给我吧。”老丁接过钥匙。
  这个时候吴氏听见曹在岸上说话,她急忙拉上曹霑出了船舱,抬头正见慎刑司的番役,掏出锁链锁上曹,拉了就走。
  曹霑叫了一声:“阿玛!”冲上岸去。老丁怕他年幼无知,对番役有所冒犯,上前一把抱住,但是曹霑一边挣脱着,一边不停地呼叫着:“阿玛!阿玛!”
  吴氏也在船头喊着:“老爷!——”
  第五章 寒山失翠(5)
  曹回头看了一眼妻儿,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没容他说句什么,已被番役押上大车,把式扬鞭打马。车轮滚滚扬长而去。
  吴氏从小到大既没有遇到过,也没有看见过亲人被押走的情形,她顿时感到六神无主,两腿一软扑倒船头,放声大哭。
  曹霑见此光景,急忙跑回船头,扶起奶奶坐在船板上,这时玉莹、紫雨、墨云也都跑出船舱,呼唤、劝慰,最后是大家哭作一团。
  丁少臣站在父亲身边,低声地问:“这可怎么好啊?”
  老丁抹了一把眼泪:“你去雇两辆轿车来。”
  “上哪儿?”
  “蒜市口。”
  两辆轿车一前一后,缓缓地进入蒜市口大街,在一座大门前停下。丁家父子和曹霑从前一辆车上下来。老丁掏钥匙来对锁,锁果然开了。
  吴氏掀开车帘,探出头来问:“老丁,是这儿吗?”
  “太太,您先别下车,等我打听准喽。”老丁说着走了。
  曹霑和少臣轻轻地推开两扇大门,从门道里一股阴冷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由于开门的震动,一缕灰尘纷纷洒落,刺人口鼻。他们俩不约而同的,又退出门外。
  “就是这儿,就是这儿,隋家的房子。问准了。太太,您下车吧。”老丁说完,带着儿子先进了街门。
  紫雨、墨云先后跳下车来,搀扶着吴氏和玉莹也下了车,然后以曹霑为前导,大家慢慢地走进院内。
  这所房子很久很久没有人住了,到处是潮湿、阴冷、霉污的味道,再加上蛛丝结网、灰尘遍布,总使人有几分凄凉、可怖的感觉。
  老丁从腰间解下钱袋,从里边掏出来一块银子给少臣:“头一趟,你跟墨云去买扫帚、掸子跟做饭用的锅碗瓢盆之类,回来之后,让她跟紫雨先把上房打扫出来,好让太太跟玉莹姑娘有个歇着的地方。第二趟,你自己就办了,买些吃食回来,都要现成的,什么包子、馒头、芝麻烧饼、酱肉、小肚等等。今天咱们怕是做不成饭了。第三趟,买炉子、叫煤,想法子把火生上。”老丁说完,来到吴氏跟前,请了个安:“回太太,我得出去一趟。”
  “上哪儿啊?……”吴氏很茫然。
  “我得上趟慎刑司的大牢,打听打听老爷的消息,还得准备铺的盖的吃的用的,给牢头们打点打点,别让老爷受了委屈。”老丁说完又请了一个安,转身欲走。
  “老丁……”
  “嗻,太太有什么吩咐?”
  “这个家,就全靠你了!霑儿,快给丁大爷磕个头,算是咱们母子的一点谢意吧!”
  曹霑闻言“扑通!”一声双膝跪倒,恭恭敬敬地给丁汉臣磕头礼拜。老丁急忙跪下抱住曹霑:“太太,霑哥儿,这不是折杀老奴吗?”言罢痛哭失声。
  玉莹、紫雨、墨云无不以泪洗面。
  宣武门外,城门楼子旁边。在城墙上贴着一张告示,上边字字行行写着曹的罪行。盖着内务府慎刑司的官印。曹项带着木枷跪在告示下面,这叫枷号示众。
  虽然只有一天一夜的工夫,可曹已然变了人样啦,他不单是蓬首垢面,而且二目失神,神情呆滞。两名慎刑司的番役,身佩腰刀立于左右。
  许多老百姓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纷纷议论。有些认字的人看完告示,摇头晃脑表现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有的还念念有词,就是让你不知道说些什么。
  有个不识字的小伙子,问一位脖子上挂着放大镜的老先生:“大爷,告示上写的是什么呀?”
  老先生先拿起放大镜照了照小伙子,然后一声长叹:“唉——是非只因多开口,烦恼也是强出头啊……”他说完了,一步三摇地走进城门去了。
  弄得小伙子莫名其妙:“咦?谁多开口了?是我吗?”
  老丁引着吴氏和曹霑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劳驾!借借光!劳您驾,我们是本家儿……”围观的百姓听说“本家儿”来了,大家都给让开一条路。吴氏拉着曹霑挤过人群,扑向曹,不意被二番役扬手拦住:“不得前进!”老丁借着他扬手的机会,把一个小元宝塞在番役的手里:“这是我家老爷,这是太太跟少爷,让他们说上两句话吧。”
  第五章 寒山失翠(6)
  银子到手了,什么都好说了。“好好,可得快着点儿,让谁撞见都不行。”
  “嗻嗻,您放心。”老丁回手拉上曹霑,奔到曹跟前,双膝跪倒:“老爷!……”
  “阿玛!——”曹霑一头撞在曹怀里,放声大哭。
  这时吴氏也来到曹面前曲膝跪下,抓住曹肿胀的双手:“老爷,受苦啦……”一阵哽咽,下边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水,带水来没有?”
  “有,有。”吴氏回头欲叫,老丁已经把铜壶递到曹口边,曹狠命地喝了一气,然后说:“找宜老爷,我在大牢里打听了,宜老爷如今官运亨通,怎么着一笔也写不出两个曹字来!”
  “哎,我这就去,这就去。”
  老丁打听好了宜老爷到家的时辰,雇了辆轿车送太太跟曹霑来到宜老爷家门口,门房儿照例先来回禀曹颀。
  曹颀赶忙来到客厅,曹宜正斜靠在硬木短榻上抽水烟袋哪,他听完儿子的话之后,搭拉着脸子说了句:“就说我没挨家,不就全齐了嘛。”
  曹颀站在旁边没走:“今儿个说没挨家,她们娘俩明儿个还得来不是。这是火烧眉毛的事,又不是通常的人情往来。”
  “唉——好好好,见!见!”
  “嗻。”曹颀答应了一声,走出客厅。
  为了礼貌,自己又是长辈,曹宜只好站起来,慢慢腾腾整了整衣服,从头上抽出一根别辫子用的银簪子,放在桌上,然后放下辫子,拉了把圈椅坐下。
  这时,隔着窗户听见曹颀在说:“嫂夫人,请跟我来。”话音未落,客厅的房门已被推开。吴氏和曹霑跟在曹颀身后走了进来。
  曹颀代为引荐:“这就是您叔公。”
  “请叔公安。”
  “请玛发安。”
  “这就是曹霑吗?”曹宜看了一眼之后,面无表情地发问。
  “嗻。是我。”曹霑答应完了,一低头看见桌上放着一支精致的银簪,银簪上一端镌刻着一枝梅花,花下还有一个篆体的“宜”字。
  曹宜将银簪拿起来,顺手揣在怀里:“曹颀,你带他去拜见婶娘。她们在江宁原是很熟悉的。”
  “嗻。霑儿,跟我来。”曹颀拉着曹霑的手走出客厅。
  曹宜跟吴氏说:“以后记住,重要的话不能让小孩子听,嘴上无毛,能闯大祸的!”
  曹颀领着曹霑顺游廊走出二门,经过一个花园,转过楼角才看到了楼门:“就在这儿。”曹颀上了几层楼梯,朝上喊:“明珠,拿个亮儿来。”
  “哎。”楼上有人答应了一声。
  曹霑抬头往上看,只见楼门上悬着一块横额,上书“天香楼”三字柳体楷书。
  稍顷片刻,一只灯笼的亮光出现,明珠在楼上问:“瞧得见了吧?”
  “行,瞧见了。”曹颀转过脸来对曹霑说:“你自己上去吧,反正你们也认识,我再去客厅看看,给你奶奶帮帮腔。”说完拍拍曹霑的肩头,转身走了。
  曹霑踏着灯影往楼上走,明珠没有见过曹霑,有些惊诧地问:“您是谁呀?”
  “我叫曹霑。”
  “哎呀!是霑哥儿,我知道,我知道,卿卿姑娘常跟我念道您……”明珠大喜过望,跑回去禀报卿卿去了。曹霑只好摸着黑儿走上楼梯。
  明珠跑进新房:“姑娘!姑娘!霑哥儿来了,霑哥儿……”
  “谁?”卿卿闻言陡然而立。
  “霑哥儿来了!”
  “谁?你又不认识他。”
  明珠这时才发现灯笼还在自己手上:“哎哟!灯笼!灯笼!”当她想回去给曹霑照亮时,曹霑已然站在她的身后了。
  卿卿见到曹霑,惊叫一声:“天哪!当真是你!”扑过去一把将曹霑搂在怀里,弄得曹霑倒有几分尴尬:“我还没给婶娘请安呢。”
  明珠站在一边,卿卿也有点不好意思,她松开了曹霑,拉着他的手走进屋里:“什么屁婶娘,我不是你姐姐吗!先定的算数,我永远是你姐姐。”
  第五章 寒山失翠(7)
  曹霑被拉进屋里,但见屋内是一色的红木家具,螺钿雕花,桌围椅帔都是大红缎子绣花的精品,曹霑颇有置身于温柔富贵乡之中的感觉,他忽然想到了江宁的家,上元佳节鲜花着锦……范世绎奉旨抄家,祖母气绝街头……
  卿卿恰在此时突然问了一句:“你怎么来啦?”
  这句话勾惹起曹霑刚才的联想,面对故人,他把近日来的积怨、忧闷、失落、愤懑……一股脑的倾泻出来,伸手抱住卿卿,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他喃喃地说:“家,咱们住过的家……没有了,梦!真是一场恶梦……”
  “江宁的事儿听你五叔说了,咱们真是同命相怜哪……”此时他们两个真是抱头痛哭了。明珠站在一边深受感动,她忙去端了一碗茶来:“姑娘,霑哥儿,别哭了,喝碗茶吧。”
  卿卿用自己的绢帕为曹霑擦干了眼泪。接过茶碗递给曹霑,然后跟明珠说:“拿些点心来,他一定饿了。”
  “我一心是火,一点儿都不饿。”
  卿卿没管这些,仍旧跟明珠说:“再冲一碗厚厚的茯苓霜来。”
  “哎。”明珠答应着去了。
  卿卿用双手捧住曹霑的脸:“告诉我,我离开江南,想我了没有?”
  曹霑刚要回答却被卿卿用手捂住了他的嘴:“说真话,不许糊弄我!”
  曹霑深深地点头。
  卿卿松开了手:“说。”
  “想啦。”
  “真想啦?”
  “真想啦。”
  卿卿猛然又用双手捧住曹霑的脸,拉向自己的唇边,但当双唇将要接触时,卿卿终于还是放开了双手,两颗晶莹的泪珠,滚落腮下,她几乎是在大声地喊:“什么叫礼?什么叫情?我恨死了我比你大五岁!我想得的今生今世都得不到……”
  “婶娘,你安静点儿……”
  卿卿果然安静了。两个人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儿,卿卿解开衣领,从项间取下自己的碧玉麒麟欲给曹霑戴上。
  “我不……”
  “别说话。当年在藏书楼给你是一番意思,如今给你,又是一番意思。你是个聪明人,我想你能明白。”
  "……"
  “解开衣领,让我亲手给你戴上。”
  曹霑只有解开衣领,任卿卿摆布。
  明珠端来了点心和茯苓霜:“霑哥儿,趁热儿吃吧。”
  “先放在这儿。你再去拿两付金镯子来,要那重的。”
  明珠应声而去。卿卿把茯苓霜端给曹霑:“都吃了它,这是宫里赏的,你吃完了还得磕头谢恩哪。”
  明珠取来了镯子,卿卿用自己的绢帕包了,递给曹霑:“你们那边今不如昔了,把它带回去交给奶奶,也好预备个方便。”
  “我……我不要。”
  “拿着,如今咱们是一家子,我又是你的婶娘。”
  这时明珠把点心盘子端了过来:“侄少爷,吃块点心吧。”
  “明珠姐姐,我不饿,你们……你们待我真好。”
  “你知道她是谁吗?”卿卿问。
  曹霑摇头。
  “她就是你那好朋友,十三龄的亲妹妹。”
  “真的,我说看着这么面善。”
  吴氏坐在曹宜面前,听叔公的训斥。
  曹宜说:“你不用再说了,你的来意我全明白,只是爱莫能助啊!今上视曹家江南一支,跟逆党是一伙的。李煦已然死在打牲乌拉,连他儿子李鼎都不敢去收尸,为什么?”
  “不,不知道。”吴氏摇头。
  “怕沾上逆党的边儿,明白吗?故而为曹求情的事儿,你甭打我的主意。我也怕沾上逆党的边儿。”
  站在旁边的曹颀叫了声:“阿玛!”
  “你少插嘴!”
  吴氏又说:“要是从芷园把那对金狮子挖出来,变了银子,您看……”
  “什么?!”曹宜一跃而起:“那对金狮子还在芷园?曹当年跟我说,早就扔在永定河里啦。”
  第五章 寒山失翠(8)
  “这……”
  “你们真是胆大包天哪!”气得曹宜有些失态:“那对金狮子的来历,我想你不能不知道吧?如今九阿哥死了,这件事没人揭举也就罢了,怎么着,还要挖出来变银子……嘿!你们非让曹家灭了九族才甘心吗?”
  “可……”
  “再一说,如今曹桑格住在芷园,那所宅子原是你们江南一支的,本该一并籍没,桑格回到北京,他还找……”曹宜差点说走了嘴,他急忙改口:“找庄王府的总管,报了个祖产,算是没有充公,你如今想进芷园挖东西……就凭那比猴儿还鬼的曹桑格,嘿嘿,嘿嘿……”曹宜一阵冷笑之后,接着说:“没准儿他早就挖出来了哪!”
  吴氏也站了起来:“叔公,照您这么说,不是山穷水尽了吗?不管怎么说,您也得救救您侄子啊!”言罢屈膝跪倒,呜咽乞求。
  “唉,常言说得好:‘顾己不为私’啊,就算舍了我的身家性命,也救不了他。没法子,听天由命吧。”曹宜说完,一甩袖子走了。
  “阿玛!”曹颀想拦住父亲,岂料曹宜连理都没理。
  曹颀送嫂子跟侄子在门口上车。
  曹颀说:“四嫂,晚上我跟阿玛再说说,明天我上家里来,给您个准信儿。”
  “谢谢你了五兄弟,只怕于事无补了。万一将来有个三长两短,还求你格外照看一眼你这苦命的侄子吧!”
  “四嫂,您这是哪儿的话,遇事得往开处想,不能一条道儿走到黑。明天我一准来。”
  “哎……”吴氏用绢帕捂住嘴,在大街上,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车轮滚动走在回家的路上,吴氏在车中一直痛哭不止。
  “奶奶,您别哭了。”曹霑实在不会用其他的语言来安慰母亲了。他突然想起镯子,忙从腰里拿出来,解开绢帕托在手里:“奶奶,这是卿卿给咱的。”
  吴氏看了一眼:“交给玉莹吧。”
  “交给玉莹?……”
  “唉——她懂,你不懂……”吴氏又哭了。
  母子二人回到家。吴氏推了一把曹霑:“你先上她们屋去,我想一个人想想事儿。”
  “哎。”曹霑应声走进玉莹、紫雨和墨云住的西厢房。
  紫雨迎上来接过曹霑身上的斗篷。玉莹赶紧把自己的手炉递给他:“见到叔祖了?”
  “嗯。”
  “见到卿卿格格了?”
  “我一直在她屋里待着。她到底还是把这碧玉麒麟给了我啦。”曹霑说着从项下摘了锁片递给玉莹。紫雨、墨云都围上来看。墨云欣喜地惊叫:“哎呀!雕工太精细啦!跟活的一样,真好看。在江宁这些年,我怎么就没见她戴过?”
  “什么事儿都得让你知道,去,倒茶去。”紫雨把墨云轰开,她自己好看得仔细些。
  曹霑跟玉莹说:“卿卿还说:‘当年给你是一番意思,如今给你又是一番意思了。’”
  “如今给你是婶娘给的见面礼儿,当年给你么……”其实玉莹未必不解,谁料紫雨嘴快:“一定是私订终身喽!”
  玉莹正色:“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这种玩笑。”紫雨自觉失言,也退到外间屋去了。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曹霑摇摇头:“不知道,回来的路上,奶奶在车里哭得很伤心。”
  玉莹紧锁双眉,深深地叹了口气:“唉——那就是说,没办成。”
  “噢,对了。”曹霑从腰间掏出那两副金镯子,递给玉莹:“这也是卿卿给的,奶奶说让我交给你,奶奶说:‘你懂。’”
  玉莹接了镯子,又是一声长叹:“唉——可千万别到了那一步啊!”
  “哪一步啊?”
  “你真不懂?”
  “不懂,你告诉我嘛。”
  “可惜你聪明过人,这话是能说的吗?”
  “你的意思是……”
  “不许说,懂了也不许说!”
  恰在此时,吴氏披着斗篷一步闯了进来:“霑儿,走。咱们还得求你三大爷去,跟你阿玛,他们毕竟是一奶同胞啊。”
  第五章 寒山失翠(9)
  “奶奶,干吗上哪儿都带着我呀?”
  吴氏哭了,几天来憋在心里的话,只好说出来了:“我的傻孩子,咱们家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俩人也好有个投奔,有个依靠啊!玉莹,你比他大,将来你得多照应他,奶奶就把他交给你啦!”
  “奶奶!”玉莹一头扑在吴氏怀里:“山长水也长。您可不能往窄处想。”
  紫雨递过来斗篷。玉莹红着眼圈儿,给曹霑披上。
  “见了你三大爷先磕头,记住,说:‘三大爷救救我阿玛吧’,他要不肯答应……你就……”吴氏实在羞于出口,抹了一把眼泪,拉上曹霑就走,当她们来到房门时,就听见老丁在门外说了一声:“回事。”
  曹霑拉开屋门,老丁站在门外,喜形于色:“回太太,表舅老爷来啦!”
  吴氏蒙住了:“表舅老爷?”
  “苏州李鼎,李大爷,这么熟的人……”
  老丁引路,吴氏拉着曹霑走进北屋。李鼎迎上来请安:“表弟妹,受惊啦!”
  “表哥!”吴氏还礼,“一晃五年没见了,您还好吧?霑儿,快叫表大爷。”
  “表大爷。”曹霑上前请安。被李鼎扶住,然后回身寻找:“咦,人哪?”
  吴氏奇怪:“谁呀?”
  李鼎从帷幔后边拉出来一个极清秀的小姑娘,右耳上配戴了一只不小的金耳环:“别害羞,快叫表婶儿、表哥。”
  小姑娘看了一眼曹霑,一笑,边请安边叫了声“表哥”,然后也给吴氏请了安,叫了声:“表婶儿。”
  吴氏忙问:“这孩子是谁呀?”
  “我二弟李鼐的孩子阿梅呀。二弟死在押解来京的途中,如今阿梅就跟着我在庄亲王府里为奴,她伺候和硕格格,和硕格格给她改了个名字,叫嫣梅。”
  “她才几岁呀,就给格格当使唤丫头?”
  “唉,咱们是包衣,要说也不小了,都八岁了。我怕这孩子活不长,就给她戴了一只单耳环,人家说这样能锁住,纵然是个女孩儿,可也是我们李家的后人哪。”
  听到这儿吴氏已是眼泪扑簌:“我在佛前上炷香,求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阿梅长命百岁。”吴氏说着焚香敬佛。
  “我也求菩萨保佑表妹长命百岁!”曹霑说着跪下就磕头,态度极尽虔诚。
  吴氏默然祷告之后,请李鼎落座。
  李鼎说:“小平郡王让我给你们往江宁送过信儿,让你们转移细软。”
  “噢!”
  “可我赶到江宁的那天,正好是正月十五,范时绎带兵围了织造署。”
  “唉,就是早到了也没有什么用处。当时账房只有二两多银子,我手里倒是有一百多张当票。”
  “行了,我算想开了,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过去的事咱就不提了,说眼下的,车在门口等着哪,咱们走吧。”
  “走,上哪儿啊?”
  “自然是一个你们娘儿俩谁都没去过的地方啊。”
  “噢?!”吴氏和曹霑俱显惊愕。
  更鼓三敲,夜已经很深了。
  但是平郡王府的内宅里,依然灯光通明。两名仆妇手提明角宫灯,引着曹霑母子走在曲折的长廊上。
  曹霑探头向廊外看了一眼,星斗光中,但见处处赤柱绿瓦,描金彩绘,斗拱额枋,楼台亭榭,翘角垂檐,俱都结架宏伟,果然是王家府第,气度不凡。
  内宅的中厅里,烧巨烛如昼。室内陈设垒垒,器皿叠叠,五光十色夺人二目。
  老福晋居中高坐,锦袍眩目,头上宫花翘颤,花开富贵。地上还设有短烛,裙底皆照。
  一个年纪略长的仆妇紧走了几步,进入中厅,跪倒在老福晋脚下:“回禀老福晋,表少奶奶到啦。”
  “快让她们进来。”老福晋略显焦思。
  另一个年纪略轻的仆妇,已然挑起棉帘子,示意吴氏及曹霑进入,她还小声地嘱咐了一句:“上边坐着的就是老福晋。”
  第五章 寒山失翠(10)
  吴氏闻言拉上曹霑紧走几步,来到老福晋面前屈膝跪倒:“叩见福晋,福晋吉祥……”一言未尽泪已泉涌。
  “别哭了,四弟妹。我都知道了,遇事不慌,才是大家风范,快起来,坐吧。”
  “谢福晋。”吴氏平身站了起来,早有丫环搬过来两把椅子。吴氏拉着曹霑坐下。
  老福晋吩咐:“传我的话出去,让小平郡王入见。”
  “嗻。”年纪大点的仆妇应声而去。
  老福晋看着曹霑点点手:“这是霑儿吧,快过来,咱们娘儿俩还没见过面哪。”
  吴氏将曹霑推到老福晋跟前:“快叫姑爸爸。”
  “姑爸爸。”曹霑腼腼腆腆地叫了一声。
  老福晋却一把将曹霑拉到怀里:“我的宝贝!”亲了又亲。然后用双手捧起曹霑的面颊,仔细端详了半天:“可真像你玛发……”老福晋一阵心酸悲从中来,不觉潸然泪下:“你玛发在世的时候,总爱说‘树倒猢狲散,树倒猢狲散。’圣祖仁皇帝驾崩了,这棵大树倒了,果然猢狲都散了……”她停了一会儿,似有感触地接着说:“不过常言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来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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