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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度》司溟[出书版完结 番外]

_7 司溟 (现代)
  莫傅司身体忽然一僵,动作缓了下来。
  温禧的眼眶里有湿湿的泪水,莫傅司再也无法前进半分,一言不发地退出来,莫傅司起了身,冷淡地说道,“只有这样,你才会记住我的忠告。”说罢熄了壁灯,径自将线条优美的脊背冷漠地对着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除了绵长的呼吸声,身后没有其他声响。她似乎一直都很安静,像他温驯的影子,莫傅司估摸温禧已经睡着,缓缓起了身。
  从床头柜里摸出一根铝质管状药膏,莫傅司神态复杂,犹豫了半天,他终于还是拧开塞子,将里面的膏体小心翼翼地挤出来,涂抹在了温禧的私/处。
  温禧其实一直没有睡着,她紧紧闭着眼睛,感受着他又轻又缓的动作,并且竭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缓,不让他看出端倪。心中仿佛有一股涓细的暖流在静静地流淌着,温禧指甲掐进掌心里,以免自己的身体震颤。
  药膏涂上去非常舒服,不过他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温禧又觉得有些不舒服起来。女人总喜欢以为自己对男人而言是特别的那一个,一旦发觉雨露独享其实是甘霖普降,便觉得自尊严重受挫,其实她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对自己与众不同?像他这样的男人,天生就是来伤女人的心的。
  何况男欢女爱,本来就是两厢情愿的事。他既没有凌/虐她,亦没有对她施/暴,只是性/能过于“持久”罢了。
  
  “接触过真枪吗?”刚和弗拉基米尔通过电话的莫傅司忽然扯下刚套在脖子上的领带,一面利落地脱了衬衣。
  他的身体温禧早已经不是第一次看,但还是控制不住地心如鹿撞,那流畅的脊柱线条,两侧的肩胛肌肉,劲瘦的腰肢,温禧一下子想起了那奇妙的触感,赶紧转移视线,“大一军训的时候,我们有过一次实弹射击。”
  莫傅司嗤笑一声,“我知道,穿灰扑扑的迷彩服,然后趴在地上,老土的八一式半自动步枪,一个人三发子弹,耳朵里还要塞两团棉花,还有教官在一旁守着防止擦枪走火,就你们这阵势,山里面的麻雀都被你们的吓得不生蛋了。”他一面说,一面换上了一件雪白的运动T恤,衣服不知道是什么料子,贴着身形展开,愈发衬得他身材出众。温禧只看过他穿三种衣服,衬衫、西装、浴衣,此刻第一次看见他穿T恤,居然有股说不出的好看,带着一种从未在他身上看见过的活力与生机。
  莫傅司换好一身行头,发现温禧还呆立在一边,他眉毛微微一蹙,“怎么还不去换衣服?”
  “啊?”温禧这才如梦初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摆,赶紧将裙子换成了长裤。
  莫斯科的夏日并不像蔺川那般襖热难当,反而带着一种秋季的清凉感。莫傅司开着悍马朝一条偏僻的小路上驶去,随着离市郊越来越远,空气也愈发明澈,就连视线也愈加开阔起来,老远温禧就看一大片的胡桃木像卫兵一般拱卫着一座造型古朴的建筑。
  有体格健壮的男人打着手势指引悍马泊至车位,一把到位后,莫傅司跳下了车,车钥匙在他漂亮的食指尖滴溜溜地打着旋儿,“弗拉基米尔少将呢?”
  “弗拉基米尔少将让您去老地方。”
  微微一点头,莫傅司扭头看一眼温禧,便迈开一双长腿往胡桃林深处走去。温禧亦步亦趋,紧随其后。
  一路上温禧看见不少年轻俄国男人,他们大都衣衫不整,嘴里叼着雪茄,正三五成群的说笑,看见温禧,好几个还吹了口哨,但眼光一旦触及莫傅司,立刻乖觉地偏过头去。
  建筑物被掩映在绿色的枝叶里,影影绰绰只能看见灰色的外壳墙体。莫傅司领着温禧走一扇铁门后进了内里。
  是一圈螺旋状的铁质楼梯,早已锈蚀得不成样子,踩上去叫人心慌。光线很暗,粗糙的墙面仅仅刷了一层水泥,温禧心下狐疑,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楼梯的尽头是好几间连号的房间,通通安着铁质门栏,莫傅司径直走到在中间的一间,抬起脚,对着铁门就是一踹。铁门栏发出一阵哀鸣,然后就听见吱嘎一声,门开了。
  一个穿着高筒皮靴的白种女人出现在门后,她只穿了一件略长的军装,堪堪遮住臀部,黑色吊袜带衬着她雪白的大腿越发勾魂。胸脯那里的扣子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将扣未扣,露出黑色的蕾丝花边。看见莫傅司,她猩红的嘴唇微微一翘,甜嗲道,“小公爵来了。”
  莫傅司嫌恶地撇开视线,搂住温禧的肩膀,进了内室。
  弗拉基米尔正在拆弹匣,身侧还有两个霹雳娇娃,都是清一色的军装,又小又紧,绑在惹火的娇躯上,那样的身材,温禧自叹弗如。看见莫傅司,弗拉基米尔咧嘴一笑,“嗨,莫。”
  温禧趁机打量内室,内室占地面积非常大,但长宽比例却有些失调。四壁是天然的砖石,未加任何人工雕琢,在朝南的一面墙壁前面,放着一排人形靶。
  北面则随意地搁着一圈真皮沙发,钢化玻璃的茶几上零乱地放着好几只酒杯和酒瓶。
  “玩一把?”弗拉基米尔表情邪恶如同撒旦,一把乌金色的手枪在他的掌心里发出沉沉的光芒。
  “沙漠之鹰?”莫傅司睨一眼弗拉基米尔手里躺着的手枪。
  弗拉基米尔含笑将沙漠之鹰朝莫傅司的怀里扔了过去。接过枪,莫傅司在掌心里将锃亮的沙漠之鹰把玩了好一阵,这才弯腰将茶几上的弹匣拿起来,利索地上了弹膛。
  温禧有些瞠目结舌,她只看见莫傅司拿起手枪,站在茶几前面,抬肘,侧身,瞄准,然后就是砰的一声巨响。
  “正中红心。”弗拉基米尔一面鼓掌一面说道。
  莫傅司漫不经心地放下手里的沙漠之鹰,神色淡漠,“我不喜欢这种后坐力太大的品种。”
  弗拉基米尔暧昧地朝莫傅司挤了挤眼睛,“我知道你喜欢伯莱塔那种轻量级的,这倒是和你挑女人的品味截然相反,不过,你身边这位似乎……”
  莫傅司双眸微眯,弗拉基米尔耸耸肩,一脸的无辜。
  “她,不一样。”莫傅司纤细的手指拨弄着茶几上黄澄澄的子弹,头微微垂着,黑而密的睫毛掩去了眼底的波澜。弗拉基米尔惊讶地看着好友,脸上露出玩味的神情。
  因为他们都是用俄语交谈,温禧半点也没有听懂,倒是三位军装佳人,眼睛直溜溜地往温禧身上溜,嘴里还叽叽喳喳个不停。
  “出去。”莫傅司略一抬眸,冷冷地看一眼或倚或躺在弗拉基米尔身畔的流莺。弗拉基米尔了然地笑笑,从裤兜里摸出皮夹,将一沓1000卢布的纸币塞进了霹雳娇娃胸衣的缝隙里,“走吧,再不走我们小公爵就要吃人了。”
  待到军装丽人离去后,莫傅司这才懒洋洋地望了望弗拉基米尔,开了金口,“这么些年,你的品味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
  “横竖都是女人,构造都一样。”弗拉基米尔满脸无所谓的神气,他拿起桌上的沙漠之鹰,将扳机勾在手指上转了一圈,龇出一口白牙,“怎么样,比试比试?”
  莫傅司从沙发上起了身,“家伙呢?”
  弗拉基米尔蹲□,从沙发下面拉出一个金属箱,掀开盒盖的一瞬,温禧狠狠倒抽了一口凉气,金属箱里放满了各种枪械,大大小小,乌洞洞的枪口闪着钝重的光芒,还有那光可鉴人的子弹,看得人心惊。
  莫傅司挑选了一把貌不惊人的手枪,拆了弹匣,将一发发子弹逐一装进弹膛里,推紧弹膛的那一瞬,伴着喀的一声,他淡淡地问道,“点射还是连射?”
  “自然是连射。”弗拉基米尔也一改轻佻,将那把沙漠之鹰握在了手里,一双碧色的眸子里难得的正经。
  “拿副耳塞给她。”莫傅司拉开了保险拴。
  弗拉基米尔别有深意地望一望温禧,拉开铁门出去了。
  很快他便提着一个纸袋回来了,拿出一副茶色的护目镜递给莫傅司,又将一个耳机式的东西给了温禧。
  莫傅司将一个内置式的耳机塞进耳朵里,又扶了扶鼻梁上的护目镜,转脸看住弗拉基米尔,“一齐吧。”
  “好。”
  两个英俊的男人并肩而立,各自微微侧身,手指扣在扳机上,一个沉静,一个飞扬,然后温禧就听见一串枪声,伴着火药味和烟雾,即使戴了耳机,还是震得她耳膜疼。然而,眼睛却半点也移不开,拿枪的莫傅司,比平时更加危险,却更加迷人。温禧有些自嘲地一笑,女人总是对皮相好,内核危险的雄性生物没有抵抗力,却忘记了,外表鲜亮的蘑菇是能毒死人的。
  “去看看弹孔。”莫傅司忽然扭头朝温禧说道。
  温禧收回思绪,走到两个并排的硅胶人形靶前,两个靶上的正中红心都只有一个弹孔,很显然,两个人都是十二发连中,而且命中的是同一个位置。她忍不住朝莫傅司所站的方向瞥了瞥,轻声说道,“都是十二发连中同一弹孔。”
  弗拉基米尔有些挫败地丢下沙漠之鹰,嘟哝道,“又是平手,没劲。”说完自顾自地拿起酒瓶,直往嘴里浇。
  “要不要试试?”莫傅司朝温禧扬了扬手里的枪。
  温禧自问没有不爱红妆爱绿装的高尚情操,对这些个火器也兴致缺缺,可是他的邀请,她无法拒绝。
  “好。”慢慢走到他的面前,温禧接过了枪。枪,冷而重,握把处还依稀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温禧一根一根收紧了手指。
  莫傅司忽然伸手包住她握枪的右手,“这样握。”
  温禧觉得心脏一下子跳得快了,他整个人就站在她身侧,右臂环住她,几乎是一个拥抱的姿势。
  “瞄准,对着靶心。”
  “手不要抖。”
  “好,保持住。”
  弗拉基米尔连酒也忘记喝了,这样的莫,他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从来都是那么恶劣,耐性极差,嘴巴又恶毒,鲜少和颜悦色地对待旁人,尤其是女人。
  食指已经扣住了扳机,他的手指覆在她的手指上,男子的手指微微加压,温禧下意识地食指往里一勾,子弹出膛,堪堪命中红心。
  尽管虎口被手枪的后坐力震得有些发麻,温禧还是忍不住笑起来,仰头去看莫傅司。他唇角似乎有一丝隐秘的笑意,仿佛皑皑雪原里的一点新绿,那么的诱人。
  弗拉基米尔煞风景地端着酒杯走到二人面前,语气调侃,“我们莫可以在三十五步之外连续三颗子弹打在红桃A的中心。这点算什么?”说完还用胳膊肘顶了顶好友。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能的吗?”温禧有些迷怔似地望着莫傅司。她并没有丝毫谄媚于他的意思,在她心目中,莫傅司早已经渊博到无所不知,强悍到无所不能的地步,以至于她忘记了他其实也只是一个血肉之躯而已。
  当一个男人被自己的女人以这种全身心的信赖和崇拜的眼光看着的时候,心情应该是格外舒畅吧。
  然而莫傅司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有。”说完径自抬脚出了射击室。
  
  温禧看着莫傅司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一直不可一世的男人的背影竟然带着一种深秋的萧瑟,尤其是他今日穿着一身白,愈发显得冷清。她下意识地想跟上去。弗拉基米尔却突然闪身拦住她,用流利的英语说道,“让莫一个人待会儿吧。”
  温禧脚步一窒,看着眼前难得正色的军人。
  弗拉基米尔也正默默注视着莫傅司离去的身影,神色复杂。
  “你,认识他很久了吗?”温禧轻声问道。
  弗拉基米尔闭了闭眼睛,“很久,我和莫九岁就认识了。”
  “快看,那个新来的小杂/种,听说他的妈妈是个来圣彼得堡留学的东方女人。”
  一群金发碧瞳的纯种男孩子勾肩搭背地走到单薄瘦削的混血男孩面前,神态倨傲,“喂,小杂/种,这个学校可不是你这种下贱的东西该待的地方。”
  “滚回你的老家去吧!”
  “支那猪猡!”
  那个亚裔混血孩子,突然扬起头,冷冰冰地逐一打量这些鼻子上生着雀斑的男生,面无表情地朝自己的座位上走去。
  有男生仗着个子高,伸手去拽他的衣领,却被阴沉沉的男孩一拳猛捣向下巴,然后就听见高个子男生捂住嘴巴杀猪似地嚎起来,吐出半颗带血的门牙。
  被打落门牙的男生的父母前来兴师问罪,也就是那一次弗拉基米尔见到了莫的母亲,他从没见过那么美的女人,纤柔得像一株白色郁金香。然而那么文雅的女人却像凶悍的母狮一样将自己的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半点不肯退缩。
  后来事情也不知怎么的就不了了之,但是却有传言说是因为那个漂亮的东方女人是个高级娼/妓,认识大人物。混血男孩的日子愈加难过起来,所有的侮辱和攻歼向冰雹一样向他袭来,课间课后经常被群殴,然而只要不打脸,他决不动手还击,只是一味承受。
  直到弗拉基米尔某一次在一条以脏乱著称的街巷发现这个阴郁的亚裔男孩可以轻易将七八个十四五岁的小痞子揍得满脸青肿,再也控制不住地跑过去责问他:
  “在学校里你为什么不还手?”
  混血男孩只是蹙眉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将雪白的衬衣每一丝褶皱理好,抬脚就要离开。
  他那副讲究的模样一下子让弗拉基米尔联想到了他那个比圣诞画册上的仙女还要漂亮的娘,于是年幼的弗拉基米尔得意地歪嘴一笑,“我知道了,你是怕你妈妈担心是不是?”
  男孩一下子停住了脚步,转过脸,森冷地盯住他。
  弗拉基米尔想想那时的自己,都觉得好笑,完全是一根筋,就那样冒冒失失地跑过去,一把抓住莫洛斯的手,“我叫弗拉基米尔,我会帮你的。”
  他至今都忘不了九岁的莫洛斯那种纠结的表情,死死盯住他的手,好像吃了一只活苍蝇,最后还是甩开他的手,臭着一张脸走了。
  后来的几个月,凭着狗皮膏药一样的粘劲儿,弗拉基米尔成功地靠近了莫洛斯。
  “然后呢?”温禧有些急不可耐地追问道。
  弗拉基米尔摊开双手,“然后没有了。”
  温禧漂亮的柳眉蹙了起来。
  “莫将那些凡是欺负过他的学生逐一打折了胳膊敲断了腿。”弗拉基米尔悠悠地啜吸了一口红酒,神色邈远。
  倒真是符合他睚眦必报的性格,温禧控制不住地抿嘴一笑,大概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笑。
  “打那之后,莫就和他的母亲回了中国,再回来的时候,我们在莫斯科相遇,说来也好笑,我莫名其妙地成了瓦连金侯爵家的私生子,而他,也摇身一变成了费奥多罗夫大公的最小的儿子。最高贵的门楣里的两只杂/种。”弗拉基米尔忽然疯狂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几乎都流下来了。
  温禧有些骇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她能体谅这种边缘人的尴尬身份,却无法想像混血的身份给他带来如此大的阴影,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弗拉基米尔少将,您不要紧吧?”
  弗拉基米尔摆摆手,神色一下子变得冷硬起来,“贵族家庭为了和平民阶级划清界限,所有蓝血的小崽子都是不去私立学校上课的,而是由家庭教师在家里教授各门学问的。我和莫从十二岁起就在各自的金笼子里学习,彼此很少见面。我上面有四个哥哥,他上面有六个,我不知道他那些年是怎么熬下来的,我只知道在瓦连金家族的那几年,我没法睡一个踏实觉,每日里战战兢兢,时刻提防着来自于兄弟们的暗箭。也亏得我和莫厮混在一起,否则我大概早成了莫斯科河里的孤魂野鬼了。”
  温禧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能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她望着窗外,胡桃木翠绿的叶子在夏日的风里招摇,枝叶间偶尔还有鸟雀的尾翼滑过凌厉的弧线。
  “不要爱上我这样的人,如果你不想死的话。”男子冷酷的话语依稀在耳,温禧却又是重重一叹,能收放自如的,那就不是爱了。
  她徐徐起了身,“我要去找他了。”
  “我和你一起,这里是莫斯科有名的军官俱乐部,不乏混账兵痞,要是撞上你,简直是天降的肥羊。”
  弗拉基米尔带着温禧出了俱乐部,日头正好,一轮白太阳当空照射着,两个人走在绿茸茸的土地上,不时四下张望着。然而触目所及只有衣衫不整的大兵,臂弯里勾着身材丰腴的制服美女。
  弗拉基米尔忽然一拍脑门,“莫肯定去马场了,跟我来。”说完便带着温禧一个拐弯,往茂密的胡桃林深处快步奔去。
  进了胡桃林深处温禧才发现果然别有洞天,一道铁丝网后面便是将诺大的的跑马场。只是诺大的马场此时却只有一人一马。
  温禧一眼就看见了高大神骏的花斑马上坐着的莫傅司,他连缰绳也没有拉,只是静静地坐在马鞍上,脚踩马镫,任由马随意溜达着。有风吹拂起马的鬓毛,男子头微微垂着,身上的白色衣衫随着风而抖动,越发显得清瘦。温禧只觉喉咙里莫名其妙的一哽,天地如此之大,眼睛里却只有那样一个人的身影。
  弗拉基米尔忽然撮唇打了个唿哨,原本一直悠闲自得的马忽然扬起四蹄,撒欢儿似地奔跑起来。
  “你干什么!”温禧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却忘记对方是不懂中文的。
  弗拉基米尔看出了她的紧张,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别担心,莫的骑术绝对一流,何况他骑的可是阿帕卢萨豹纹花马,无论耐力、持久力和性情各方面都是顶尖翘楚,全世界每年只出三五匹,就莫这会儿骑的这匹就值30万美金。”
  莫傅司骑坐在阿帕卢萨德背上,一手握着马缰,一手拿着马鞭,正在不断加速,他整个人就像一道银色的闪电,在广阔的跑马场恣情驰骋。
  “这样才像散心嘛!”弗拉基米尔愉快地吹了一声口哨,一把拉住温禧的手,“走,我带你去追你的情哥哥去!”
  温禧怔愣地跟着弗拉基米尔跑着,眼睛却依然牵挂着那一抹白色的身影。
  弗拉基米尔拖着温禧去了马厩,一个年纪大约四十来岁的棕肤色男人吃惊地望着弗拉基米尔,有些口吃地用英语唤道,“二老板?”
  温禧狐疑地望了弗拉基米尔,却见他早已经蹿到一匹足有一米八左右的纯黑马面前,亲热地蹭着马的脸颊,嘴里还在嘟哝着什么。
  那马倒是神色倨傲,脸歪在一边,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还不耐地打着响鼻。弗拉基米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裤兜里摸出一块松子糖来,剥掉糖纸,他得意洋洋地将松子糖走黑马面前晃了晃,“大卫,你吃不吃?松子糖哦,你最喜欢的。”
  黑马头微微一低,似乎很是不屑。但温禧注意到它忽然侧了侧脖子,敏捷地从弗拉基米尔掌心里将半透明的松子糖舔进了嘴里,然后骄傲地甩了甩尾巴,依旧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温禧看着这匹高大矫健的黑马,忍不住笑起来,轻轻地说道,“真像。”
  弗拉基米尔一面娴熟地给马上了笼头、马鞍和马缰,一面撇嘴道,“当然像,莫洛斯这家伙能养出什么好鸟来?和它主人一个德性,死相!”
  黑马大概也知道被诋毁了,对着弗拉基米尔重重打了个响鼻,弗拉基米尔顿时暴跳如雷,“喂,甩什么鼻涕!”
  连马倌都忍不住笑起来,磕巴道,“二老板……您……又不是……不知道……这匹纯种……的……荷兰……弗利斯兰……冷血马……脾气大……得很。”
  尽管如此,弗拉基米尔还是一边抹着俊脸一边骂骂咧咧地牵着这匹神骏出了马厩。
  “刚才我听养马人喊您——二老板?”温禧试探性地问道。
  “嗯,这家马场是莫和我两个人投资开的,一般不对外开放,只在赛季的时候出租赛场。”弗拉基米尔解释道。
  “这样不会入不敷出吗?”
  弗拉基米尔已经踩着马镫利落地跨坐在马背上,他有些好笑地望着温禧,“你知道莫洛斯多有钱吗?”
  温禧知道自己大概问了个蠢问题,神态有些不自在起来。
  “先不说莫钱多到白养几个这样规模的马场都养得起,就这匹弗利斯兰冷血马已经帮莫赚了好几百万美元了。”弗拉基米尔语气相当云淡风轻。
  
第十二章 微温和 16~17.9℃
  “好了,不扯这些了,上来,我带你去追你的情哥哥。”弗拉基米尔朝温禧伸出手去。
  温禧略一迟疑,还是将手伸了过去,弗拉基米尔稍稍使力,将温禧半拉半拽上了马。
  温禧第一次坐在马鞍上,感觉很是奇怪,还没等她适应,只听得一声“坐稳了” ,弗拉基米尔已经迫不及待地催动黑马向马场疾驰而去。要不是温禧死死拉着缰绳,她严重怀疑自己会在今天香消玉殒。
  这匹马脚程倒是相当快,温禧坐在马鞍上,只感觉颠簸得厉害,倒是她身后的弗拉基米尔兴奋得不行。
  前面的莫傅司听见动静,早已勒住马缰,看见同乘一匹的二人,他好看的眉毛微微一蹙,但很快又变成一派平静,淡漠地望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名叫大卫的黑马转瞬就到了眼前,弗拉基米尔利索地从高大的马背上跳了下来。温禧死死攥着缰绳,一副想下马又不敢下的模样。弗拉基米尔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莫傅司,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功成身退。你的小美人我给你送过来了,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拜拜。”说完双手往裤袋里一插,晃荡着往出口方向走去。
  两个人一人一骑,温禧望了望莫傅司,小声道,“莫先生——”
  “我想下来。”可惜这话在嘴里嗫嚅了半天也未曾出口。
  莫傅司却忽然下了马,他摸了摸那匹阿帕卢萨豹纹花马的耳朵,又拍拍马头,那马通人性一般,一溜烟儿跑到一边,自己吃草去了。
  莫傅司走到温禧身前,将手朝她伸了过去。温禧小心翼翼地将手放进他的掌心里,莫傅司握住她的手,淡淡道,“左脚勾好马镫,把右脚从那一侧跨下来。”停顿了片刻,他又加了一句,“别怕,有我。”
  温禧心脏重重一跳,根本不敢去看莫傅司,连忙撑住马鞍跨下马背。脚落到实地的一瞬,温禧才惊觉两条腿直打颤,要不是莫傅司稳稳地托住她,膝盖一软,险些坐到地上。
  不过这样一来,二人的姿势暧昧极了。温禧几乎被莫傅司搂在胸前,莫傅司的两条胳膊从她的臂膀下穿过,环住她的腰肢,最要命的,他的上臂还恰巧还蹭擦着她胸前的丰盈。
  温禧觉得呼吸开始不畅起来,似乎他搂住的不是她的身体,而是扼住了她的咽喉。仿佛为了缓解尴尬一般,她轻轻在莫傅司怀里动了动,莫傅司随即放开她。
  松开胳膊的一瞬间,她头发上的香气一下子消弭干净,一同消失的还有绒发拂在面颊上那种刺刺痒痒的感觉。莫傅司微微怔忡了一下。
  “那个,马不是恒温哺乳动物吗?血应该是热的呀。这匹黑色的荷兰弗利斯兰冷血马的血液不会真的是冷的吧?”温禧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将得知这匹黑色良骏的名字后就一直困扰她的问题直接问出了口,不过她小心地省略了“纯种”二字。
  莫傅司走到大卫面前,伸手抚摸着它黑色的电光绸一般华丽的皮毛,静静地解释道,“所谓冷血马、热血马和温血马只是对优良品种的赛马的一个分类,是按照马的个性与气质而进行分类的,和马本身的血液温度或体温毫无关系,冷血、热血、温血只是用来形容马的性格而已。”
  “哦,原来是这样。”温禧了然地点点头,“那冷血马性格是不是比较,呃,比较冷酷?”
  “冷酷?”莫傅司嘴角却忽然浮现一抹冷冽的弧度,“想不到你也有这种蠢念头,好像血热心也热,血冷心也冷。其实不要怪变温动物冷血,谁叫它们没有心,千百万年的进化都没法赋予它们一颗能够维持体温的完善的心脏,不冷血怎么活?”
  他语气冷峭,言辞犀利,温禧却觉得心痛,打小被人形容为蛇蚁虫豸一般的‘冷血动物’,难怪他言语颇为维护这些真正的冷血动物,温禧似乎能理解他是以怎样的心情豢养着那几条可怕的蛇了。
  没有心,不冷血怎么活?温禧似无意识一般又重复了一遍。
  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可能全都看见。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里孤独地过冬。他的寒冷太过巨大,尽管她并不温暖,但还是想竭尽全力将自己的一小炉火为他燃烧,即使是杯水车薪。
  莫傅司望着温禧,她面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忧伤、迷茫、心痛,最后变成了奇异的坚定,金色的阳光镶嵌在她的眉目间,竟然是无以言说的璀璨,仿佛她已不是她,而是金身已成的飞天。
  “我想学骑马,可以教我吗?”温禧忽然仰起脸,满脸期盼地望着莫傅司,眼睛一眨不眨。
  莫傅司眉心拧出一个小小的纠结,每每与他对视时,她不总是眼神游移躲闪吗?但他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伸手将大卫牵住。
  “先熟悉一下马。”莫傅司轻柔地搔弄着大卫下颌的鬓毛,说也奇怪,原本倨傲的大卫此刻神态温顺,和先前判若两人,不,判若两马。
  温禧踮起脚尖,想摸摸马儿的顶心,不料大卫忽然扭过脸来,朝着她的脸响亮地吸了吸鼻子,一股气流直接喷洒在她的脸上。
  “阿嚏。”温禧狼狈地四下躲闪,还不忘以手掩面。
  看着温禧跳脚的样子,莫傅司好心情地笑起来,她性子素来沉静,这样的气急败坏倒真是媲美西洋景。视线无意间触及莫傅司唇角上扬的弧度,微笑起来的他,有一种奇异的俊美,温禧脸微微一红,狠狠地瞪一眼大卫。
  莫傅司一言不发地抓住温禧的手,放在大卫的头上,握着她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那缎子一般流畅的皮毛。
  “看着它的眼睛。”
  温禧依言做了。大卫有一双乌黑的眼睛,湿漉漉的,还有两排密茸茸的长睫毛,非常漂亮。
  “它的眼睛真好看,又干净,又清澈,像水一样。”温禧轻声说。
  大卫似乎听懂了这句话,无比受用地将脸蹭了蹭温禧,以示亲近。
  不料温禧顿时童心大起,“你脸真的很长,马不知脸长!”
  大卫恼火似地扬起脸,对着温禧一连打了几个响鼻,连鼻涕都喷到她脸上。
  莫傅司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温禧第一次看见他笑得如此开怀,只觉周围什么都隐没了,唯剩下那让天地失色的笑容。他平日里并非不笑,只是那笑,不是冷笑,便是讥笑,而且从来浮泛在眼睫表面,永远不达眼底,然而此刻,原本一直寂静无波的清冷眼眸因为笑容而染上了温和的色泽,再加上那一身白衣翩跹,使得他整个人的气质都改变了。
  记忆里清凉少年和此时的隽永男子似乎陡然重合了。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莫傅司脸上的笑容一下子不见了,他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嗓音低沉,“喂。”
  “二少爷莫非佳人在怀,不肯赏脸过府一聚?”是巴杜科夫的声音。
  “巴杜科夫部长说笑了,莫洛斯无论如何也不能拂您的面子,只是家中近日陡生变故,一时脱不开身。”
  那边巴杜科夫似乎沉吟了片刻,“莫不是为大公想开拓内地传媒市场的消息提前泄露的事吧?”
  莫傅司长长叹了口气,“добраяславасидит,адурнаябежит”(可意译为“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但他的半边嘴角却高高翘起,显示出他此刻心情正佳。
  “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千万不要客气。”巴杜科夫趁机表衷心。
  “这个自然。”莫傅司语气恳切,“我从未把巴杜科夫部长您当作外人。”
  “那好,你忙吧。我们改天再叙。”
  挂了电话,莫傅司抬头看了看远方,尽管此刻还是艳阳高照,但已经有积雨云在天际缓缓移动,这天,要变了。收回视线,莫傅司的唇畔泄露出一丝隐秘的笑纹。
  “来,先上马,我教你最基本的骑坐、压浪、打浪和跑步。”
  温禧在莫傅司的帮助下坐上了马背,紧接着莫傅司也跃上马背,坐在她身后。他一只手拉住缰绳,一只手则还住温禧的腰肢。
  “上半身挺直,但要放松,不要前顷。肩膀要打开,手臂放松,手指紧握缰绳。下半身要用力,双腿尽量往下,脚跟不能提起来,脚掌不要张开。把握好平衡,用身体去感受马匹的运动……”
  待到温禧习惯了骑座之后,莫傅司将环绕她腰肢的手臂略略收紧,长腿轻轻磕了一下马肚,大卫开始遛哒起来。
  莫傅司又扶住温禧的腰,细心地教她如何打浪和压浪。
  温禧学得很快,看着她跃跃欲试的模样,莫傅司稍稍放松马缰,大卫果然逐渐加速。
  风扬起女子的长发,发丝扫过男子的脸,竟是奇痒无比。
  温禧却似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问莫傅司,“我们两个人,大卫会不会吃不消?”
  莫傅司微微一笑,“不会。”
  大卫速度越来越快,随着颠簸,温禧的身体不自觉地往后退,直到脊背碰触到他结实的胸膛。温禧一惊,下意识就要缩回去。
  “别乱动。仔细掉下去摔断脖子。”男子清泠泠的嗓音就在耳畔,箍在她腰上的手臂也稍稍使力。温禧不敢再动,乖觉地倚靠在莫傅司的胸口。
  两人的身体靠得很紧,女子单薄的双肩陷在他怀里,玲珑有致的躯体贴着男子的身体。
  两具身体随着马儿的奔跑而起伏,不经意地磨蹭让温禧感觉浑身滚烫。莫傅司鼻尖就是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伴着她皮肤的气息,混合成一股既清新又甜美的气味,让他觉得干渴,渴得要命。
  
  老公爵坐在高背椅上,双目微阖,隔着巨大的北美胡桃木办公桌,两个儿子一左一右地站立着,只是一个神态张惶,一个面沉如水。
  气氛有些诡谲,老公爵陡然睁开眼睛,眼光锥子似地盯住嫡长子,“马克西姆,你怎么解释?”
  马克西姆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肩膀,“父亲,我没有”
  维克托脸色铁青,再加上脸孔隐在暗处,简直像地狱里的恶鬼,他一扬手,一叠照片雪花似地飞满了半空,再悠悠地飘落到铺着带金花图案的地毯上。
  照片上一男一女赤/身裸/体,交缠的肉身如同像两滩肮脏的牛奶。马克西姆的手开始颤抖起来,但嘴巴仍兀自强硬,“父亲,她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女人,她是普通女人吗?鼎言的周吉婕,我们要收购的鼎言的周允非的丫头!”
  马克西姆脸色愈发难看了,“怎么会,怎么可能,她根本没有说过,而且我是喊得高级应召……”
  老公爵怒不可遏,从桌子上拿起一本黑色硬皮的书,径直朝大儿子扔了过去,书页在空中摊开,如同一只白色的蝙蝠,直直地飞到马克西姆的额角,马克西姆也不敢多,硬生生地挨了这一下。
  “高级应召?我让你去圣彼得堡办事,你居然好意思招妓?我看人家八成是早盯上你了,挖了个坑就等你往里头跳!”
  马克西姆不顾额角鲜血淋漓,恶狠狠地盯住莫傅司,“是你下的套,一定是你下的套!”
  莫傅司闻若未闻,他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父亲,您也观察了儿子半天了,如果没别的事,儿子要回去补眠了。”
  维克托一口气立刻梗在喉咙口,他精芒毕露的眼睛盯牢了现在的二儿子,曾经的七儿子。
  七儿子,是啊,他曾经有过七个儿子,不过在他的“九犬一獒”的念头的默许下,他们彼此下绊子、放冷箭、背后捅刀子,最后就剩下了这么两个。而这个十二岁时才认祖归宗的七儿子不仅成功地活了下来,而且如今已经深沉到他看不透的地步了。他就那么懒散地站着,一张苍白的脸孔上没有透露半丝心绪。
  “莫洛斯,你有什么话要讲吗?”维克托缓缓开了腔。
  莫傅司淡淡地笑了笑,“我没什么好说的。周吉婕什么时候来的圣彼得堡,入住的什么酒店,怎么和大哥完美邂逅,想必父亲已经查得很清楚了,所以我想我没有喊冤的必要。”
  维克托自然是将事情的始末早已经细细琢磨过了,无论是真实发生还是有人陷害,总归是滴水不漏,所有的一切都指向大儿子的重色误事。于是当下老公爵又转向狼狈不堪的长子,斥骂道,“马克西姆,你再这样下去,早晚死在女人的肚皮上!”
  听到这话,马克西姆悚然一惊,莫傅司却在心中冷笑不已,老东西倒还有几分预言的本事,可不就是死在女人的肚皮上。
  “都给我滚!”
  随着老公爵的厉喝,马克西姆和莫傅司一齐退了出去。
  关上门,马克西姆抹了抹额上的血,灰色的眼睛像食腐的秃鹫一样死死咬住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你给我等着!”
  莫傅司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踱回了卧室。
  温禧正坐在床上津津有味地看《大英百科全书》,因为太入神的缘故,连莫傅司进来都未察觉。
  直到感觉身下的床铺明显塌陷下去,她才抬起头,略有慌乱地丢下书,唤了一声莫先生。
  莫傅司“嗯”了一声,视线落在大英百科全书的黑底烫金字的扉页上。
  温禧咽了口唾沫,解释道,“莫先生,对不起,我早就听说过《大英百科全书》,但一直没有见识过,刚才看见书橱里有,就忍不住拿了一本。”
  “你看吧。”莫傅司淡淡地说道,将双手交叉垫在脑后,视线则落在空白的墙上。身侧不时传来翻动书页的声音。眼角的余光里,女子盘膝而坐,素白的小手捧着厚实的大部头,鬓角的碎发垂在脸颊一侧,从下颌到修颈,是一道曼妙的曲线。房间里的气氛静谧极了。这样的感觉是莫傅司从未感受过的。一般来说,女人如果和他在同一张床塌上,看他都来不及,至于还能正正经经看这种砖头似的百科全书的,她绝对是第一个。
  半个小时过去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
  莫傅司忽然觉得有火气一拱一拱地往上蹿,他居然被人当成空气给忽视了。他故意大幅度地变换了一下姿势,但温禧显然丝毫没有察觉。
  “你看到哪一页了?”莫傅司嗓音低沉。
  温禧头也没抬,下意识地接嘴道,“143页”
  “Oyster(牡蛎)?”莫傅司扯了扯嘴角,声音里有几分得意。
  温禧吃惊地抬起脸,“您连哪一页有什么条目都记得?”
  看着她一脸崇拜的样子,莫傅司忽然觉得心情很好。他淡淡地嗯了一声,“小时候看的,你可以随意考考我。”
  温禧倒是从善如流,将百科全书颠来倒去折腾,“207页?”
  莫傅司想了一下,“公主海葵和樱花海葵。”
  “72页?”
  “南欧铁线莲。”
  ……
  如此问答进行了十数次,温禧最后不得不认命地承认:有些人注定是用来仰望的,比如莫傅司。
  “年纪大了,以前差不多可以背下来,现在背不全了。”莫傅司忽然淡定地来了一句。
  “背下来?”温禧看看手中的一本,再看看书橱里的一沓,傻乎乎地重复了一遍,“背下来?!”
  莫傅司神色平静,“牡蛎,双壳类软体动物,分布于温带和热带各大洋沿岸水域……牡蛎的爱情生活不由它们自己做主,而是要依赖于外界的温度和潮汐。如果它所处的世界温暖,周围的水温在华氏70度左右,它可以喷射出小水柱似的精/子,进而刺激雌牡蛎大量产卵,幸运的话配合潮汐作用,精/子会遇到卵,牡蛎苗就这样成形。”
  温禧怔怔地看着第一百四十三页唯一的词条“Oyster(牡蛎)”,一整页密密麻麻的英文就这样在他清冷低沉的嗓音里娓娓叙来。
  牡蛎,他喜欢的食物,他那销魂的吃法曾经让她脸热心跳,他也曾迫着她尝试那咸腥的生蚝,还曾就着她的手饮下那鲜美的汁水,牡蛎已经在她的感情生活里留下了难以回避的印记,然而想不到牡蛎的爱情生活居然和她自己一般做不得主。温度和潮汐,温禧有些想苦笑。
  莫傅司敏锐地察觉了她情绪的异变,戏谑道,“怎么了,被我的渊博打击到了?”
  温禧摇摇头,“不是,我只是在想那些成功繁衍后代的牡蛎运气得该有多好。”
  莫傅司嗤的一声轻笑,嗓音有些低哑,“是啊,如果运气和人品不幸都不在服务区的话,那就只好断子绝孙了。”
  “莫先生,可以告诉我您是学什么专业的吗?”温禧鼓起勇气问道。她早已不再是那个初入莫宅的她了,对于他的一切,她都渴望了解。她对他没有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奢望,她只想离他近一些,在不惹他生厌的程度内尽可能地离他近一些。这样的卑微和渺小,却依旧让她甘之如饴。
  莫傅司神色有些复杂,半晌他才转过脸去,淡淡道,“我在哥伦比亚学了一年商学然后转到人类学与艺术史方向去了,不过没毕业。”
  温禧并没有再追问下去,她的直觉告诉他,莫傅司不喜欢这个话题。
  “你喜欢你的专业吗?”莫傅司忽然石破天惊地来了一句。
  温禧愣住了,今晚的气氛和谐得有些诡异,“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学英语专业只是考虑有一技傍身,毕业了也好寻个好一点的饭碗。”她实话实说。
  “我想要一个高贵的职业。”漂亮年轻的女孩子站在他面前,脸色泛白,但眼睛和双颊却燃烧着不同寻常的火焰。莫傅司一面轻轻揉按着太阳穴,一面眯着眼睛看着身畔的温禧,这样的颜色,他叹息似地吐出一句话来,“放心吧,美丽的女孩子不论出身高低,总是前途不可限量的。”
  温禧垂眸不语,她何尝不懂这一点,只是这世间哪一样不是以物易物换来的呢?
  长相出众固然比寻常人被赋予了更多的机会,却也多了蜚短流长,何况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美丽从来都不属于自身,而是从她们甫一出生,就被判给了男人。自嘲似地笑了笑,温禧轻声说道,“莫先生,您不明白,对于绝大多数女人来说,她们一生最重要的事就是嫁人,读书、美容、打扮、学五花八门的才艺、寻一个体面的职业不过都是为了增加自己嫁得好的筹码。女人最大的本事便是拥有一个人所共知的好丈夫,被称呼为张夫人徐太太,而不是李家师娘王家媳妇。嫁掉之后,优渥的工作不过是锦上添花。相反,如果一个女人没有家庭生活,事业再成功旁人看来也不过是可怜可叹,完全是反面教材。”
  莫傅司微微有些惊讶于温禧的透彻与犀利,但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反问道,“那你呢?是这绝大多数吗?”
  “我?”温禧苦笑道,“我在努力成为这样的绝大多数。”
  莫傅司眉毛一扬,“怎么讲。”
  温禧别开眼睛,神色倦怠,“我的情况您都清楚。上层社会的男人可以接受我这种出身的情妇,却绝不会娶我回去做少奶奶,普通男人也许乐意有我这样长相的女朋友,但娶回家做老婆却还要母亲大人批示后掂量再三。”
  莫傅司蹙眉凝望着眼前的女子,此刻她神情淡漠,嘴角还有一丝自嘲,他倒是真没想过她其实一直处于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出身论,又是出身论,社会进步到今天,还不是一样唯出身论,莫傅司心情一瞬间有些复杂起来,但很快他便勾唇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温禧的长发,动作亲昵,“放心,日后即便你想嫁摩洛哥亲王我也帮你实现便罢了。”
  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不是调侃,不是讥讽,仿佛一个安慰任性妹妹的哥哥,温禧只觉得一颗心又冷又热。即使明明没有对天长地久抱什么奢望,但还是无法控制地情绪低落,然而她又无比清楚莫傅司的承诺是何等意味和价值,呵,摩洛哥亲王,便是地球的王又怎样,不是她爱的,便毫无意义。
  
  有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在夜晚寂静的庄园里听着格外清楚。
  莫傅司下了床,快步走到窗前,眯眼看了看那雪亮的车灯,凉薄地勾了勾唇角。懒洋洋地转过身体,他朝温禧说道,“不早了,睡觉吧。”
  温禧刚合上大部头,莫傅司已经仰面躺倒在床上,修长的手指在床单上有节奏地弹跳着。温禧悄悄在他身旁躺下,莫傅司随即伸手熄灭了落地灯。
  整个房间陷入幽暗之中。两个人就这样躺着,相距不过一掌之宽,但莫傅司似乎并没有在今晚干点有益身心的运动的打算。
  温禧抠着自己的指尖,心情有些复杂。
  她私心里到底希不希望他碰她?在他们两个人的关系里,似乎除了云雨巫山里她可以纵情地触碰他,其余的时候她只能默默看着他,在心里想着他,即使心底滚滚红尘浪滔天,面上也不能泄露分毫,太过露骨的恋慕只会让自己被他推开。真是高难度的挑战,爱他,却不能让他知道。温禧苦笑。
  也许对他来说,自己不过是他感情路途里的一道点心,点心是没有资格挑选被主人吃下肚的时间的。歪过头去,温禧看着窗外的夜空,沉重的幽蓝覆盖在她的视网膜上,让她想哭。细碎的星子,稀稀疏疏,一弯窄瘦的月牙散发出诡异的红光。她抽了抽鼻子,努力弯起唇角,笑了笑,她终究还是幸运的,并不是每个女人这一生中都能遇到一个让她愿意艰难又幸福地爱着的男人的。
  她,毕竟遇到了。
  庄园内的林荫小道上,娜斯塔西娅披着暗色的丝绒披风,望了望庄园的大门,嘴角轻蔑地扬着,“老东西又去找他那个跳芭蕾的小天鹅了。”
  马克西姆也跟着邪邪一笑,“他还当自己是宙斯呢,最好也变成一只老鹅,让他美丽的小丽达帮他生几个蛋下来。”◎
  “生两个丫头片子抵什么用。”娜斯塔西娅不屑,借着微弱的光线,她看清了马克西姆额角的血迹,皱眉道,“你头怎么流血了?被老东西弄的?”
  “别提了。一定是莫洛斯那个杂碎给我下得套。”马克西姆一张脸几乎可以媲美沉沉夜色,“我要他死!” 这几个字几乎是被他夹在两排白牙里咬碎了吐出来。
  依靠在一株胡桃木上的娜斯塔西娅冷冷地瞥了一眼马克西姆,朱红的嘴唇微微开启,“就凭你?”
  “你说什么?”马克西姆腾地一下子梗起了脖子,一双铅灰色的眼睛珠子像要喷火。
  娜斯塔西娅低头玩弄着自己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神态漫不经心,“我说就凭你扳不倒莫洛斯。”
  恼怒的男人捏住女人的下颌,神态凶恶,“你也向着那个杂/种?”
  娜斯塔西娅伸手将马克西姆的手拂到一边,哼了一声,“我说的是事实。”眼见男人一张脸愈发狰狞,娜斯塔西娅妩媚地一笑,圆白的胳膊搁在男人肩上,红艳艳的指尖朝马克西姆太阳穴轻轻一点,“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怎么会向着他,真是傻瓜。”
  女人身上有诱人的香水气味,还伴着一种肉体难以自制的熟坠感,即便周遭光线黯淡,马克西姆依然能感觉出娜斯塔西娅那妖娆的身段,怒气便一瞬间跑得远了,涎着脸贴上娜斯塔西娅莲藕一样雪白的脖子,他的手也不规矩地探寻裙底风光去了。
  娜斯塔西娅笑得花枝乱颤,但却毫不客气地按住马克西姆的手腕,“仔细我肚子里那块肉。”
  马克西姆一下子止住了动作,“你早晚死在女人的肚皮上!”从老头子嘴里吐出来的这句话忽然幽幽冒了出来,大石头一样压在了他的心脏上。他吞咽了一口唾沫,“那个,老东西,知道了吗?”
  娜斯塔西娅斜睨他一眼,“还没。”
  马克西姆收回手臂,背在身后,困兽一般地在小径上踱起步来。
  娜斯塔西娅轻嗤了一声,抱着两条胳膊,“怎么,怕了?”
  “我会害怕?笑话!”马克西姆昂起脖子。
  娜斯塔西娅想起莫傅司那幽深的目光,只觉如同芒刺在背,她暗暗捏紧了拳头,朝马克西姆招招手,“过来,我知道他的软肋。”
  “真的假的?”马克西姆一脸惊疑不定的样子,还没等娜斯塔西娅回话,他又兴奋地摩拳擦掌,“真是天助我也!”
  夜色渐深,有湿气在林荫间弥漫,形态如同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兽。有瘦小的蛾类从灌木丛里张开翅膀仓惶飞离,仿佛不堪忍受。萤火虫如同黄泉路上的接引者,提着灯在树枝和草丛之中飞行。
  温禧躺在床上,半点睡意也无。她是极少失眠的人,在她的二十二年压抑难堪的生命里,睡眠是抵挡一切不如意的利器,再大的苦厄睡上一觉,醒来照样是一条好汉。
  他,大概已经睡熟了吧。正想着,身侧的莫傅司却忽然起了身,他悄无声息地下了床,借着月光,拿起床头柜上搁着的一支红酒,倒进了高脚酒杯里,又将床头柜抽屉里的药瓶拿出来,扔了一片小药片进去。
  红酒里立刻泛起细碎的气泡,一串串从酒液底部翻腾起来,莫傅司晃了晃酒杯,低头啜吸了一口。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只要他微微收紧手指,那一根根线会勒进某些人的脖子里去,他们会窒息,会慢慢痛苦地死掉。莫傅司快意地捏紧了高脚酒杯伶仃的细脚。
  温禧在黑暗里小心翼翼地窥视着莫傅司,他吃的是什么药?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他晚上吃药了。而且哪里有人用红酒来送服药片的?
  莫傅司敏锐地察觉到了有一道清亮的目光他身上萦绕,心头微微不悦,他淡淡地开了腔,“还没睡?”
  温禧狼狈地“嗯”了一声,“睡不着。”声音里带着不自觉的苦恼。
  莫傅司抿了一口酒,“数羊吧。”
  “数羊?”温禧被莫傅司的冷笑话结结实实冻到了。
  “One sheep.Two sheep.Three sheep.Four sheep……”莫傅司似乎忽然来了兴趣,对温禧亲自示范,“得用英文数,中文里‘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的数法是没有效果的。”
  温禧歪了歪嘴角,不就是因为Sleep和Sheep是同音词嘛。这个笑话她们外国语学院早讲烂了。
  “我试验过。”撂下这么一句,莫傅司自顾自地喝完了大半杯红酒,修长的手指里夹着空酒杯,不知道在想什么。
  温禧心尖陡然一颤,像被一根细长的针戳了一下,“你也睡不着吗?”她轻声问道。
  “我?”莫傅司低低地笑起来,因为光线暗,温禧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的两颗眼珠,闪烁着痛楚而抑郁的光芒。
  “我习惯了。”高脚玻璃杯搁上床头柜的一声脆响里,还有这样低沉的四个字。
  温禧觉得胸口像被什么压着喘不过气来。周围的暗像压抑的潮水,安静却汹涌地将她吞没。
  “那个,你不要紧吧?” 说完才惊觉自己貌似说了句蠢话,
  莫傅司依稀看了她一眼,没有作答,只是安静地躺了下来。温禧侧卧着,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朝莫傅司的小臂移了移,像一只胆怯的小螃蟹。指尖离他的手臂越来越近,温禧却突然受惊似地蜷缩起那根冒进的手指,不敢再动弹一下。
  眼角的余光里,莫傅司依旧睁着眼睛,那目光没有焦距,投向一片虚无。
  温禧舔了舔嘴唇,用极小极小的声音数起羊来,“One sheep.”看莫傅司没有反应,她才又继续小声数下去,“Two sheep.Three sheep.Four sheep.Five sheep……”
  伴随着她的数羊声,湿暖的气息会因为嘴唇的一张一合而落在他的颈项间,像一只小手在挠他。莫傅司翻了个身,背朝着温禧。
  温禧还在小声地数着,眼皮已经一阵阵困顿下去,她仍然强自支撑,数到第五十九只羊的时候,她终于快坚持不住,小心翼翼地抬起上半身,想看一看莫傅司有没有睡着。
  不想却和一双有些恼火的眼眸对到一起。
  “你到底想干吗?”莫傅司嗓音低哑。
  温禧脸颊通红,“我数着数着就瞌睡了,想看看你睡着没,如果睡着了,我就不数了。”说到后面,她的声音已经低得几乎听不见了。
  莫傅司有些错愕地望着眼前垂头丧气的温禧,原来她竟然是替他在数羊!
  抑制住心底蜂拥而至的情绪,莫傅司缓缓追问道,“那如果我没睡着,你会继续数到我睡着的时候?”
  温禧骨子里还是个实诚姑娘,她摇摇头,“我会继续数,但也许再数着数着我就睡着了,那就没办法了。”
  莫傅司也说不清楚心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半晌他才叹息似地说道,“睡吧。不用数了,我已经吃了安眠药了。”说罢便闭上了眼睛。
  原来他吃的是安眠药。温禧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床单。窗外高大的乔木迎风招摇,被暗红色的月光打在窗帘上,如同浮动的画面。光影闪烁里,温禧逐渐沉沉睡去。
  莫傅司却翻了个身,望着身侧渐渐熟睡的女子。
  “傻瓜,还是这么好骗。”莫傅司低低地笑起来,轻轻地伸出手将覆盖在她脸颊上的发丝夹到了小巧的耳后。
  
第十三章 严寒 -20~-29.9℃
  似雾非雾的毛毛雨里,俄国教堂的尖头圆顶像泡在糖醋汁水里的蒜头。温禧看一眼窗外的异国景色,又悄悄看一眼驾驶座位上的莫傅司。
  自从早上接到一通电话后,他全身上下就被低气压所环绕。此刻他一双漂亮得不像话的手握在方向盘上,关节处却是一片骇人的惨白。
  悍马由宽阔繁华的市中心逐渐驶往郊外,引擎随着加速发出一阵阵轰鸣,像负伤的野兽在嘶吼。温禧觉得眼皮跳得厉害。
  路途愈发坎坷起来,满是泥浆,温禧几乎都能听见车轮甩开泥水的闷声。也亏得悍马越野功能卓越,才有惊无险地驶完了这么一段糟糕的路程。
  莫傅司将车停在一片破烂的竹篱笆边上,篱笆上还攀爬着蓝紫色的牵牛花,在细雨里愈发显得颜色鲜妍可爱。
  “你待在车里,不要下来。”莫傅司神色冷凝。温禧只觉眼前有乌金色的光芒一闪,一把乌黑的手枪已经利落地被他攥在右手心里,插在了裤袋里。
  温禧瑟缩了一下,右手已经先头脑一步扯住了正要下车的莫傅司的袖管。莫傅司扭头平静地望她一眼,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当心。”温禧说得有些艰难。
  莫傅司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关上了车门。
  温禧脸贴在车窗上,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进风雨里,走向篱笆后那座灰色的小楼里。
  扑通。扑通。心脏跳得太快,温禧手指下意识地揪着胸口,目不转睛地望着一袭黑衣的男人走进了铁门里。
  铁门晃了两下,随后徐徐合拢,温禧似乎听见了铁门吱呀的钝响,像恶毒的狞笑。莫傅司的交待她早已经抛却在脑后,推开车门,温禧小跑着也奔进了篱笆后的院落。脚下的地又脏又滑,雨丝也渐渐密集起来,很快打湿了她身上乳白色的裙子,湿漉漉地裹在身上,冷冰冰的。雨水里还混杂着泥土的味道,像血的腥味儿。她觉得很害怕,脑子里乱糟糟的,很多可怕的片断在头脑里闪现,温禧感觉连牙关都打起颤来。
  他的生活,并非像她原先一厢情愿所想象的那般——花柳繁华锦绣无边,而是充满了生死的博弈和血腥的权谋,即使目前她才只看见冰山一角,已经足够震撼她的心脏了。
  嘎吱一声,铁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莫傅司刚抬脚踏上水泥台阶,就看见温禧正站在院落里,眼巴巴地望着铁门方向。看见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立刻放射出夺目的神采。
  早年在生死间碾转求生的经历让莫傅司从心底生出一种不安起来,他手指抠住扳机,稍稍加快步伐,走到温禧跟前,一把攥住她的手,低喝道,“不是让你在车上吗?快走。”
  温禧微微抬头,睫毛上的雨珠颤了颤,然而她的眼光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便看见了在那座小楼旁边的砖石瓦砾野草灌木里一只黑洞洞的枪管正对着莫傅司的背心。
  身体又一次抢先在头脑前头做出了决断,她想都没想,就直接猛地将莫傅司往旁边一推。
  枪声响起,一切似乎突然停顿,温禧如同一只折翅的白鸟,一蓬血花在她胸口绽放,妖娆而肆虐地伸展着猩红的花瓣。她整个人,仿佛花儿被抽离了养分,迅速地萎谢下去,就这样软软地倒在莫傅司的怀里。
  “温禧!”莫傅司第一次喊出了她的名字,嗓音嘶哑,手里的伯莱塔朝着草丛里毫不留情地就是一串射击。
  有什么倒地的声音,莫傅司不敢在这里久留,打横抱住温禧就往悍马停泊的方位奔去。
  温禧模模糊糊里似乎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女人哆哆嗦嗦地伸头往铁门外看了一眼,又飞快地缩回了头。原来中枪这么疼,而且好难受,温禧呛咳一声,有血沫迸溅出来。
  莫傅司抱着她的两条胳膊开始颤抖起来,好容易腾出一只手来拉开车门,莫傅司抱着她钻进车厢内。
  温禧早已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都是雨水,将鲜血晕染开来,如同一个血人。莫傅司的手抖得厉害,简直不敢触碰她。
  “温禧。温禧。温禧。”莫傅司低着头,不停地唤着她的名字。
  温禧依稀能听见莫傅司在焦急地呼唤她,意识开始模糊,眼前那张脸也开始晃动起来,她费力地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真好,死之前还能摸摸他的脸。
  “你,没事,真好。”努力地弯了弯唇角,温禧对莫傅司笑了一下,却又有血沫顺着嘴角流出来。
  睫毛抖了抖,两颗硕大的泪珠从她漂亮的眼尾滚下来,温禧像一只飞累了的蝴蝶,阖上了眼睛。
  莫傅司一张脸简直比温禧还要白,顾不得那么许多了,他摸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直接命令道,“15分钟之内派直升机过来接我,把外科内科医生都一并带上,地址我会用定位仪发讯号给你,越快越好。”
  对方似乎说了什么。
  莫傅司语气冰冷,“闭嘴,按我吩咐地做!”说完便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约摸十二分钟之后,伴随着螺旋桨转动的声音,一架小型直升机出现在了这片人烟稀少的郊外天空,也幸好地广人稀,这才能迅速着陆。机舱门打开后,两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迅速抬着担架下了舷梯。莫傅司早已踢开车门,怀里抱着温禧。
  一个长相白净斯文戴金丝边眼镜的中国男人眉头微微蹙着,站在舷梯上对莫傅司说道,“莫先生,为了一个女人暴露我们的实力,我不得不说您出手未免太阔绰了。”
  莫傅司将温禧妥贴地放在担架上,冷冷地勾起唇角,“就凭这一点,你就不如秦亦峥,莫非这就是养子和嫡子的区别?别说出动一架直升机,就是把这儿夷为平地又怎样?”他言辞犀利,语气狂傲,眼镜男面色有些难看,但却不再吭声。
  “班,你把草丛里那具尸体给我拖回去,我要送份大礼给某人。车你也帮我开回去。”莫傅司吩咐一个高高瘦瘦的黑衣男子。
  “是,少爷。”黑衣男恭敬地鞠了一躬后,快步下了舷梯。
  直升机逐渐起飞。
  医生面色凝重,“击中这位小姐的子弹刚好位于肺叶与锁骨交接位置,不过幸好没伤及纵隔内以及肺内的大血管,只要能及时压迫止血,消除肺气肿就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是在她的锁骨S形中间处发生了粉碎性骨折,在取子弹的同时必须保护肺叶不被深层次破坏,还要在取子弹手术后进行修补肺叶手术并且取出骨头碎片,这一系列手术必须在一个半小时之内完成,否则病人……”
  莫傅司一脸寒霜,不耐烦地吼道,“那你们还不快点救人,都杵在这里干什么?”
  直升机内身材魁梧的两位下属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平日里从来没人能看出少爷他到底心情是好还是歹,至于此刻脑门上写着“我在暴怒”四个大字这样明显的情绪外露绝对是百年难遇的奇观啊。于是两个人识相地又缩了缩脖子,暗自替某个将死得很难看的家伙念了一声佛号。
  秦瑞铖冷眼瞧这莫傅司,亏得养父秦林恩还将他当作一等一的人物,原来不过和秦亦峥一样,是个为了女人就方寸大乱的情种罢了。
  直升机上毕竟达不到手术需要的消毒环境,几个医生只能给温禧做了最基础的创口处理。
  待到直升机在莫斯科圣彼得私立贵族医院巨大的草坪上降落的时候,一楼入口处老院长带着一干骨干医护人员早已排成一排,都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要知道但凡入住这家医院的几乎都是非富即贵,真不知道是什么大人物才能让医院出动如此强大的阵容,等待着的医生们也各个都是纳罕得紧。除了院长,没有人知道这个医院其实是莫傅司投资的。
  担架被抬出来的时候,这边的医生都傻了眼,居然是一个东方女子,虽然毫无血色,但丝毫不影响她绝美的容颜。老院长早已迎上去,不过他奔向的目标是双眉紧锁的莫傅司。
  “莫先生。”老院长神情很是激动,双手紧紧攥着莫傅司的手。
  “季米特里院长。”莫傅司和老人拥抱了一下,“一定要救救她,拜托您。”
  老院长看了看温禧,点点头,快步跟着进了抢救室。
  抢救室的红灯一直亮着。莫傅司一直坐在长椅上,姿势变都没变过,仿佛是一具黑色花岗岩的雕塑。他大概永远都忘不了她悄无声息地倒在他怀里的那一刻,呼吸似乎瞬间被剥夺,心那么痛,他甚至无法去探她的鼻息,因为他承受不住她死在他怀里这样残酷的结局。
  二十九年的生命从来没有这么慌乱过,这么恐惧过,她一直都是那么温驯,像他的影子,存在感薄弱到稀无的一个她,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在他的心脏里深深埋下了她的根须,还扎根得如此牢靠。
  莫先生——印象里她总是这样小声地唤他,剪水双瞳总是想看他又不敢看的样子。他比谁都清楚她并非像她外表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怯懦胆小,她有心机,懂谋略,能忍会装,该出手的时候一点都不心慈手软,这样一个复杂的女孩子,却在生命关头,选择将他推开,自己去挨了那一枪,她不知道可能会死吗?
  想到这里,莫傅司烦躁地起了身,低声咒骂道,“笨蛋,跟了我这么久,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温禧没有死,但却始终处于昏迷的状态当中,偶尔还因为高烧而说着胡话。
  莫傅司坐在床沿,深深地望着那苍白的睡颜,移不开眼睛。
  “小哥哥。谢谢你。”漂亮的小女孩长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活像两汪水银里各养着一枚黑珍珠,因为刚刚哭过,眼睛红彤彤的,像兔子。
  别扭的少年唬着脸瞪她一眼,“别跟着我。”
  女孩委屈地揉了揉眼睛,“我回家得走这条路啊。”
  那时的她脸颊上还有肉,白白嫩嫩的像刚出笼的包子,看上去特别让人想欺负。
  “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你父母不担心吗?”少年随意问了一句。
  小兔子却又低低地啜泣起来,连鼻头也跟着一抽一抽的,看上去更加让人想欺负了。
  少年的脸色更臭了,不懂安慰的他只能恶狠狠地睁眼说瞎话,“哭什么,本来就是个包子脸,哭起来更丑了。”
  “真的吗?”女孩傻乎乎地抬起脸,望着眉目如画的少年。
  “你口水流下来了。”少年一脸嫌恶的表情,但却掏出手帕胡乱地帮她擦眼泪,可惜动作非常外行。
  “疼。小哥哥,你把我脸都要擦破了。”女孩嘟着嘴。
  少年脸色一僵,抬手就要抽回手帕,女孩却扯着帕角,响亮地在上面擦了一下鼻涕。
  素来爱洁到几乎龟毛的少年望着雪白的手帕上黏糊糊的眼泪鼻涕,呆若木鸡。半晌,他恼怒地用力一拽,女孩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一双眼睛里全是水汽,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
  少年眉头紧锁,犹豫了半天才认命似地蹲下来,想将女孩拽起来。不料女孩却赖皮似的死活不肯起来,嘴里只是一个劲儿地呜咽着,“不要你管,你也欺负我。每个人都欺负我,呜呜呜……”
  她哭得那么伤心,连肩膀都在颤抖,再想起年幼的女孩今晚的遭遇,少年心一软,伸手将她抱了起来。
  女孩瞪大了眼睛,连抵抗也忘记了,不仅温顺地任他抱着,还非常自觉地伸手环住了少年的脖子。
  少年又是一僵。
  “小哥哥。”女孩软软的童还带着哭腔,像化开的奶糖,似乎还能嗅到好闻的甜味。
  “嗯。”少年淡淡地应声道,打算将女孩放下,不想女孩却攥着他衬衣上的银扣子不肯撒手。
  细细小小的手指抠着那枚锃亮的纽扣,翻来覆去地折腾,因为光线暗淡,她还凑近了去看纽扣上面的花纹,“咦,上面还有字。”
  女孩惊叹不已的样子真像一只毫无见识的乡下土包子。但见鬼的,他居然觉得可爱,少年郁闷地发现自己好像疯了。
  女孩看了半天只念出了一个M,还念的是汉语拼音的读音“mo”,少年却陡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毛,他一把扯下那颗纽扣,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女孩乖觉地伏在他肩膀上,不敢再动弹。
  少年只是呆立着,怔怔地盯着地上那颗亮晶晶的银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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