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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度》司溟[出书版完结 番外]

_12 司溟 (现代)
有黑衣男子恭敬地敲门。
“进来。”
一个黑衣男青年快步进了内室,他的头发和肩膀上还覆着薄薄的一层雪,遇到暖气,迅速融化为水珠。管家先生递过去一块干毛巾,黑衣青年有些局促地用俄语说了一声“谢谢”。
也许是感受到了屋内的暖意,一只褐色的蛾忽然从青年衣服的皱褶里飞出,跌跌撞撞地向莫傅司所站的方向飞去。它大概被冻坏了,飞得滞重而吃力,扑腾了两下便停歇在了画架上。
老管家知道莫傅司爱洁成癖,迅速上前,打算将这只飞蛾人道毁灭。莫傅司却伸手拦住了他。
“留着它吧。”莫傅司出神地看着那鳞翅已经破损的蛾,“据说每一只飞蛾都是一个死去的灵魂。”他又转脸看了看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唇畔浮出一丝淡笑,“希望我死了之后不会像它这么丑。”他的脸被窗外的雪光反射,显得更加苍白。他英俊异常的脸上明明是在微笑,那笑容却让人感觉到无可抑制的伤悲。老管家只觉得悲从中来,他痛楚地唤了一声“少爷”,却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莫傅司却丢下手里的油画笔,朝一身黑衣的手下问道:“班,马克西姆果真逃出去了?”
“嗯,不过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剪开了他刹车的油管,连手刹线也一起破坏了。只要他发动了这辆车,必死无疑。”
莫傅司满意地点头,“很好。那我们就去会一会老东西吧,他在家主的位子上已经坐得太久了。”
老管家叹了口气,拿来了羊绒大衣和围巾。莫傅司直接在马甲背心上罩上大衣,将灰色的围巾挂在脖子上,又戴上黑色的小羊皮手套,在班的护卫下坐进了轿车。
费奥多罗夫庄园在冬天总是显得格外岑寂。雪覆盖满了小径,偶尔有几根黄色的枯草从雪里冒出来头来,在冷风里瑟瑟发抖。
莫傅司视线触及青铜镀金的大门上悬挂着的那枚巨大的盾形纹章,唇角凉薄地一钩。
班早已经为他推开大门,侧身等他通过。莫傅司迈开长腿,向大厅走去。
管家指挥着仆役,正在收拾一片狼藉的大厅,看见莫傅司,他谦卑地弯下腰,“少爷,大公在楼上的书房。”视线触及紧紧跟随在莫傅司身后的黑衣男子,管家脸上显现出为难的神色,“少爷,您知道大公的规矩,他不肯闲杂人等……”
“他的这条规矩可以改改了。”莫傅司摘下手套,笑得很张狂,抬脚上了楼梯,班依旧跟在后面。
径直推开书房沉重的嵌金桃花心木门,班像影子一样站在莫傅司身后,他的右手一直放在腰眼上。
有家庭医生正在给老公爵处理左臂上的伤口,一旁的托盘里放着一枚子弹。
看见儿子,他有些不悦地开了口:“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莫傅司懒洋洋地坐在和他正对的沙发上,“有一段日子了。”
维克托顿时心里一凉,他的势力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连他都被蒙在鼓里。
“收购鼎言的事情你处理得很不错,明天就跟我去董事会吧,我会正式将你引荐给所有董事会成员。”维克托挥挥手,示意医生出去。
“马克西姆逃掉了?”莫傅司并不接话,而是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一下又一下地按着打火石。小簇的火焰如蛇信一般时吐时缩,他的脸隐在火焰之后显得有些诡异。
“逆子无情,甚于蛇蝎。”老公爵重重地叹了口气。
莫傅司笑得意味深长,“父亲,从您嘴里说出李尔王的台词,可不是吉兆啊。”
维克托颊畔的肌肉跳了两下,空气一时有些凝固了。老公爵坐在高背椅上,身后是两个黑衣大汉,正虎视耽耽地看着沙发上脸色苍白的年轻继承人以及他身侧高瘦的杀手。莫傅司却依旧是一脸的轻松散漫,不停地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
管家叩了两下门,得到允许后进来了,看到书房内的阵势,管家躬了躬身,将一个信封递给了维克托。
维克托脸上的肌肉又抽动了几下,慢慢拆开了信封。里面是一支沾血的手机,还有几张照片,照片上的男人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老公爵闭了闭眼睛,马克西姆死了,他一直苦心经营的制衡彻底瘫痪。
“马克西姆死了,出车祸死了。”半晌,维克托才缓缓说道,双目一直紧锁莫傅司。
“噢。”莫傅司笑吟吟地看向父亲,“是我派人做的。”
维克托原本搁在扶手上的手慢慢收紧,中指上巨大的红宝石戒指像一颗凝固的大血珠。
“他射伤了您,叛出家族,还留着他做什么。再说,您用他制约了我这么多年,也该够了吧?”莫傅司笑得云淡风轻。
维克托强行抑制住心底的恼怒,低下头去看那支带血的手机。屏幕上始终有音频文件在跳,维克托狐疑地按下播放键,沙沙的杂音里很快出现一个疯狂的男音,“莫洛斯你这个狗杂种,你以为你赢了吗?还记得被你掐死的老六加夫留沙吗?你咬断了他的喉管,哈哈哈,他最喜欢吃什么你还记得吗?牛骨汤,那些牛骨都是携带盶毒体的病牛,哈哈,你却喝了他的血,我后来才知道盶毒体居然可以通过血液传播,重新找宿主。这么多年睡不着觉的滋味不好受吧,哈哈,我死了,你也活不了,哈哈……”
后面已经听不清楚了,只有刺耳的狂笑声。维克托手一抖,手机摔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原本一直面无表情的班也震惊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莫傅司。
唯独莫傅司还是一脸波澜不惊的神色,收起打火机,他起了身,淡淡道:“父亲何以如此惊讶,这不正是您教导我们的吗?在我们这个家庭,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活下来。可惜七年前我就知道了,所以他马克西姆非死不可。”
慢条斯理地戴上手套,莫傅司笑了笑,“对了,父亲,那家一直和我们争着收购鼎言的海外公司其实是我授意的。现在国内外费氏传媒百分之五十六的股权都在我手上,所以什么引荐不引荐的,我看已经没有必要了,我就是您的传媒帝国里的最大股东。”说完,他扬长而去。
维克托第一次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一般,无力地瘫坐在高背椅上。
他果然养了一群好儿子。
离开庄园时,素来寡言的班忍不住开了口:“莫先生,那个什么盶毒体当真不好治吗?’’
莫傅司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香烟盒,抽出一根细长的香烟来,点燃叼在嘴里。
“是。”
“斯蒂文森先生吩咐我不能再让您抽烟了。”忠心耿耿的属下第一次提出了反对意见,“您应该珍惜自己的身体。”
莫傅司不以为意地一笑,“我病得太久,随时都可能死去,你说我还如何珍惜自己的身体?横竖都是短寿,太过看重只会愈发难以割舍这具残躯病体,徒增烦恼而已,还是得一日快活便快活过一日罢了。”
“我不相信,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您不会有事的。”年轻的属下语气很坚持。
“理想主义是年轻人最后的奢侈。”莫傅司笑着摇摇头,但很快,他嘴角的笑意就隐没了。这话他也对另外一个人说过。那个时候,他也是坐在车里,一本正经地教她如何钓一个有利用价值的男人,让对方想吞饵,又吞不掉。
真是讽刺。也许在那个时候,他便动了心了吧。爱一个人,往往才会觉得那个人又笨又弱小,进而怜惜疼爱。其实有时候他也弄不清楚她到底是聪明还是笨,很多女人讨他的欢心非常有技巧,虽然痕迹太重,但还是能让他觉得舒适和愉悦。她从来不用技巧对他,只凭本心,脸皮又薄,还始终有太多多余的自尊心,不够有情趣,但却只有她一个人住进了他的心里。
回到医院时,莫傅司刚迈出电梯,一个穿着白色护士服的年轻女孩子便有些莽撞地撞上了他的胸膛。
“天,谁的胸脯这么硬?”女孩一面揉着鼻子,一面抬起了头,居然是亚裔。
班已经飞快地闪身站到莫傅司面前,黑眸里闪着警戒的光芒。女孩有些受惊地往后退了一步,像兔子。
莫傅司却从班的身后跨了出来,盯住女孩的脸,慢吞吞地用中文说道:“你撞到了我,还没有道歉。”
辜芙怔怔地看着眼前高瘦的男人,他穿着黑色的羊绒大衣,敞开衣襟,雪白的衬衣外面罩着深灰色的修身马甲,烟灰色的围巾给他冷峻的五官添上了一丝柔和。她的脸微微一红,“对不起。”
男人微微额首,唇角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他深灰色的眸子安静而专注地看了她一眼,翩然走开。
辜芙摸了摸自己的心脏,天,简直像要跳出来一样。一向对帅哥免疫的心脏啊,今天你怎么能失控成这样?
她很快辗转打听到了这个异常英俊的男人。他住在这家莫斯科顶尖的私人医院最豪华的房间里,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得了什么病,也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然后,辜芙以一支倩碧口红外加一支雅诗兰黛眼霜的代价,从同事那里换来了一次去他的病房里做清洁的机会。
那个年轻的保镖门神一般守在病房门口,看见换了人,上前一步挡住她,用俄语冷冷地说道:“以前不是你。”
“难道不可以换人吗?”辜芙一脸无辜地仰头看着班。
莫傅司听见动静,用画布将未完成的油画遮上,拉开了房门。他显然认出了辜芙,有些意外,“是你?”
“同事有事,和我换班。”辜芙知道自己用了一个相当拙劣的借口,脸颊有些泛红。
但莫傅司并没有拆穿她,他只是沉默地转了身,“进来吧。”
辜芙朝班做了个鬼脸,快步进了病房。
刚进去,她就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哪里是病房,说是总统套房都不为过。房间里摆着许多大小不一的油画框,但通通都蒙着画布。
“你是画家?”辜芙问道。
靠在贵妃榻上的莫傅司淡淡地回答道:“不是。”
“我也觉得你不像,那些搞艺术的男人都喜欢把自己折腾得像捡破烂的。”她撇撇嘴。
男人似乎笑了一下,没有出声。
房间其实没有什么好打扫的,辜芙开了吸尘器,在地毯上吸来吸去,眼睛的余光却一直在偷偷地瞄着莫傅司。
“你是这里的护士?”莫傅司忽然问道。
“不,我是莫斯科大学医学院的学生,在这里兼职的。”
莫傅司“嗯”了一声。
“你看过《神雕侠侣》吗?”辜芙灵动的眼珠骨碌一转。
莫傅司摇头,“小说?我从不看小说。”
“是一个姓金的老头写的武侠小说。武侠小说你懂吗?就是讲Chinese Kong-Fu的小说。”她还比划了一个太极的起手势,“《神雕侠侣》里面有一个讨厌的女人,又刁蛮又任性。她喜欢男主人公,可是男主人公只喜欢他的姑姑。”
莫傅司眉头皱起来,“乱伦?”
“不是不是,嘿,是我没讲清楚。女主人公是男主人公的师父,比他大,从小男主人公都是喊她姑姑的。”辜芙赶紧解释。
“后来这个刁蛮女因妒生恨,把男主人公的胳膊砍掉了。她叫郭芙,而我的名字和她很像。”
“你叫什么?”莫傅司终于顺着她的心意问了她的名字。
“辜芙,辜鸿铭的辜,芙蓉的芙。”辜芙笑得眉眼弯弯,但看到莫傅司混血的长相,她又担心他并不知道辜鸿铭是何方神圣,“辜鸿铭你知道吗?”
“喜欢闻女子小脚臭味的那位?”莫傅司挑了挑眉毛。
“你知道啊。”辜芙有些激动,“我原本挺喜欢这个精通九国语言的民国怪杰的,可是自从我知道他有这么变态的爱好,而且还说出什么“男人是茶壶,女人是茶杯,一个茶壶肯定要配几个茶杯,总不能一个茶杯配几把茶壶”这种混账话之后,我就不喜欢他了。”
“你怎么进来了,谁允许你进这个病房的?”季米特里院长满面怒容地盯着这个无法无天的实习生。
辜芙缩了缩脖子,嘿嘿傻笑了两声。
“我放她进来的。”莫傅司朝老院长笑了笑。
跟在院长身后的斯蒂文森了然地看了一眼辜芙,只有他知道为什么少爷待她如此和煦,因为她长得有七分像温小姐。
老院长瞪她一眼,走到莫傅司面前,“今天感觉怎么样?”
莫傅司随意地交叠起一双长腿,“还好。”
老院长沉默地揭起白瓷盘的盖子,从里面取出一根细窄的玻璃注射器,吸取了一点血清状的物体。
莫傅司挽起袖子,将左臂递到老院长面前。银亮的针尖探人他蓝色的静脉里,莫傅司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是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雪景。
辜芙呆呆地看着他的侧脸,胸膛里的一颗心已经不会跳了。这个矜贵的男人,就像一个谜一样,让她目眩神迷。
第二十一章 奇热 35~39℃
辜芙开始变着法子往莫傅司的病房里跑,每次都有不同的说辞。莫傅司倒是从不揭穿她,只是淡然一笑。
莫傅司经常大半天都在吊水,于是她带了一本《神雕侠侣》,每天他挂水的时候,她就搬把椅子,坐在床畔给他读书。
莫傅司话很少,只是安静地听着。只有辜芙像只叽叽喳喳的小喜鹊,读着读着,就开始进行星座分析,说杨过是个不折不扣的天蝎座,自私、任性、自卑、敏感、爱记仇。莫傅司只是微微钩起唇角,并不接话。
“还有出现在杨过周围的女人,孙婆婆肯定是摩揭座,所以对杨过充满母爱,甚至为了他死掉了;郭芙是白羊座,脾气火爆、一根筋、外强中干,所以一辈子都在自我欺骗;完颜萍是务实的金牛座,所以在知道得不到杨过后迅速看上了耶律齐,可是耶律齐为了少奋斗十年选择了郭大小姐,于是她嫁给了小武;还有赤练仙子李莫愁,爱了陆展元一辈子,一定是巨蟹座……辜芙讲得非常起劲。
门外素来持重的老管家声音里却少见地带上了激动,“温小姐,您……您怎么来了?”
莫傅司灰色的眼眸猛地一缩,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温禧只穿了一件斗篷样式的大衣,嘴唇冻得有些发青,她真不知道莫斯科居然冷成这样。她就这样站在门口,痴痴地望着病床上的莫傅司。
他明显地瘦了,脸颊那里都削了下去,一张脸愈发显得轮廓深邃。
“谁让你们放她进来的?”莫傅司陡然暴怒,一把扯掉了吊针,猩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从他汉白玉一般的手背上冒出来。
温禧泛青的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话,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她静默地站立着,素颜乌鬓,眉目如画,只是大颗大颗的泪珠却从眼眶里滚滚而下。每一颗眼泪蜿蜒流淌到腮畔便跌了个粉碎,似乎都是伤心的声音。
辜芙早已经站到了一边,她呆呆地看着这个无声哭泣的女子,觉得胸口有些闷。
原来他叫傅司,可怜她这么久都不知道他的名字,这里的人,不是唤他“少爷”便是喊他“先生”。傅司,傅司,她在心底将这两个字顺摸了几遍,只觉得心脏抽痛。辜芙忍不住细细去看温禧的眉目,真是美人,连哭起来都这么美。可是越看她的心口越冷,如果说她自己是简装版,那么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就是优化升级版。难怪他每次看自己的眼神总是那么复杂,原来他看的从来都不是她。
辜芙第一次觉得无比难过,但却流不出眼泪来,她只想赶快离开这里,不料走得太急,居然被床尾的油画架绊倒。
巨大的画架轰然倒地,一直覆盖其上的画布也随之滑落,巨幅的油画就这样暴露在人前。
画布上,美丽的女子嘟着嘴唇在吹一蓬蒲公英。浓郁的爱意几乎要从颜料里流淌出来。辜芙一眼就认出了画中人,滚烫的液体在眼眶里团团打转,一颗心像被摔碎的水晶瓶,再也无法复原,她仓皇地跑了出去。
她还真是起了一个糟糕的名字,辜芙,辜负。她不是郭芙,而是那个一见杨过误终身的郭襄。
老管家叹了口气,走出病房,顺手掩上了房门。
莫傅司沉默地下了床,也不看温禧,径直转身向内室走去。就在他转身的那刻,一双纤细的手臂忽然从背后环住了他,那么紧,几乎箍痛了他的胸膛。他浑身一僵,只觉得受压的胸口处,呼吸不畅,然而只是片刻,他还是固执地一根根去掰温禧的手指。
他什么都瞒着她!他还要赶她走!温禧只觉得一股复杂的恨意袭上心头,她死死地抱着莫傅司坚决不松手,头一低又咬上了他的肩膀。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衬衣,牙齿轻松地就感觉到了男子肌肉的韧性。舍不得,还是舍不得,他的痛苦、他的隐忍,她比谁都懂,唇齿间无声地唱出一口气,那一口终究没有咬得下去,只在白衬衣上留下一个濡湿的唇印。
莫傅司却如同被定住了,他喉结滚了几滚,才艰难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别赶我走,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我只要你……”温禧号陶大哭起来,像个迷路的孩子。
男子的手掌覆上她的手,熟悉的触感袭上手背,温禧不由将莫傅司抱得更紧。
可是莫傅司只是沉默。巨大的沉默里温禧觉得胸膛里的一颗心擂鼓一般跳动着。
“回去吧,我不会留你在这边的。”莫傅司终于启唇,神色淡漠地说道。
温禧死死拽住他的衬衣,坚决不肯松手。
“放手!”莫傅司怒而转身。
“我不放,死也不放。”温禧用一副同归于尽的表情和他对视。
莫傅司只觉得头痛不已,从来不知道她会倔得像头驴子,咬牙看了温禧一眼,他开始解衬衫的纽扣。
温禧显然误解了莫傅司的意思,她的手迅速从他的胸口滑到他的腰上,开始替他解皮带扣。
莫傅司额角的青筋跳了两跳,按住她的手,恶狠狠地问她:“你想干什么?”
“你不是要脱衣服吗?我帮你。”温禧脸颊有些发烫,但仍然勇敢地迎着莫服司几乎是喷火的目光。
莫傅司却忽然沉默下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疲倦似的唱叹道:“我要死了,你守在一个快要死的人身边有意义吗?”
温禧一把捂住他的嘴:“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你会长命百岁,你会比谁都活得长,你不会死的……”
莫傅司只觉得心脏一阵阵钝痛,但依然毫不留情地扯开温禧的手,冷酷地说道:“那好,我来告诉你。盶蛋白感染一旦发作起来,白天黑夜,我连一秒钟都睡不了。然后你会发现我的瞳孔开始变小,逐渐丧失性能力,血压增高,脉搏加快,不停地流汗。紧接着我会丧失平衡能力,然后是行走能力和语言能力。起初我还能说出痛苦,但随着身体机能一一停止,最后,你在我的眼睛里只会看见绝望和疯狂。而这些都只发生在几个月之间,至多一年,我就会死。你要和一个随时可能死去的人在一起吗?”
“别说了,傅司,我求你别说了。”温禧眼睛肿得像烂了核的桃儿,连嗓子都哑了,“我爱你,我是绝不会再离开你的。傅司,你别这样好不好?”
莫傅司伸手摸了摸她的长发,轻声开了口:“爱情很短,生活很长,你要好好活着。”说罢他拔高了声音喊道,“班,送客。”
“莫傅司!”温禧嗓子里爆发出痛楚的嘶吼,像负伤的母兽,她指着床尾那幅跌落在地的油画,“你这是在干什么,学韩剧里的深情男主角吗?你不觉得很滑稽吗?按照你的个性,你要下地狱难道不应该还拖个垫背的吗?现在我巴巴地送上门来,你却当起圣人来!我的心你还不明白吗?你活着,我便活着;你若是死了,我便陪你一起死,免得你一个人在地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莫傅司被她的气势震撼了,半天没有出声。
班站在门口,头一回手足无措。
但很快,莫傅司还是冷硬地别过头去,“我不想看见她,让她走。”
班只得上前,朝温禧比划了一个请她离开的动作。
温禧吸了吸鼻子,朝着莫傅司的背影惨戚地笑了笑,“你不想看见我,我可以不出现在你眼前,但是,我绝不会离开。”说完,她弯腰捡起那本跌落在地上的《神雕侠侣》,昂首出了病房。
“温小姐,”门外老管家表情有些歉然,“其实,少爷他……”
“我都明白。”温禧朝管家先生微微一笑,“我不会走的。”说完她拉着行李箱,走到走廊里的木质长椅前,安静地坐了下来。
老管家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病房里莫傅司低沉地唤他,只得叹了口气。
天色渐渐暗下来,温禧觉得脚都快要冻僵了,她只得轻声跺了跺脚,帮助血液循环。肚子也有些饿,可是她不敢随意走开,她怕她哪怕只是离开一瞬,莫傅司便消失不见了。
辜芙躲在护士站里,一直偷偷看着温禧。
她长得真美,让她自惭形秽。他一直都是淡淡的,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只有刚才,看见这个女生的时候,才会失控。因为不爱,所以才姿态潇洒,而一旦爱上,姿态便漂亮不起来了吧。
温禧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开始翻看那本《神雕侠侣》。辜芙忽然觉得有些气恼,那是她的书,她不想给她看。鬼使神差地出了护士站,她走到了温禧面前。
有人影投射在书页上,温禧抬起头来,原来是先前那个在病房里的女孩子。
“你好。”温禧主动问好,声音又轻又软。
辜芙忽然觉得开不了口讨书,她本来就不是一个跋肩的女孩子,于是面上便有些汕汕之色。
温禧却似了然地合上手里的书递过去,“你是想来拿书的吧?给你。”语气依旧温和。
“没事没事,你要看的话就看吧。”辜芙暗骂自己无用,不过,对着这么一个长相又好脾气又好的女孩子,她实在是没法发作。
“谢谢。”温禧笑笑,“今晚就靠这本书了。”
辜芙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是要靠这本《神雕侠侣》度过一晚,吃惊地开了口:“你就坐在这儿看书?不睡觉?”
“我怕他会走掉。”温禧看着那扇雪白的门。
“你是他的女朋友吧?”辜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坐下来,坐在情敌的身畔。
他们的关系,还真是一笔烂账。温禧真不知道如何界定自己,她老实地摇摇头,“他是我爱的人。”
辜芙忽然觉得心服口服,她确实不如这个女生,如果换成是她,这种时候一定会说“是”,无论真假。她却只是带着淡淡的笑容,温柔地说“他是我爱的人”,不夸饰、不炫耀、不影射、不娇怯,这份气度她自愧不如。
“他一定也很爱你。”辜芙轻声说道,“听到你来了的时候,他呼吸都乱了。”
温禧扭头深深地看了辜芙一眼,“你也喜欢他吧?”
辜芙脸上顿时一红,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拽着护士服的下摆。温禧在心底叹气,他太迷人,也许只是一个轻巧的整眉,一次不经意的钩唇,便能叫无数女孩子失了心魄,倒真和这书里的杨过一般伤尽女儿心。只是倘若他真能像杨过一般飞扬悠意地活着,即便她做不成小龙女,也是甘愿的。
老半天,辜芙才勉强一笑,“我喜欢他有什么用,他眼睛里只有你而已。我才不要做你的代替品呢,我会找到比他更好的男人的。”说完,朝温禧挥挥手,“我下班了,你要是嫌冷,可以到护士站里拿我的被子。”
温禧微笑着说了一声“好”。
莫傅司坐在床沿,怔怔地看着那幅巨大的油画。
她来了,就在门外。可是他却要死了。
他能给她的都给了,不该给的也给了。现在的他是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当年他选择跟维克托回俄罗斯,就已经为自己选择了一条不会幸福的道路。后来,他也迫着她做选择,原本只是抱着玩一玩的态度,不想却一头栽了下去。
他已经是没有明天的人了,不能让她的未来毁在他手上。命运早已容不得他说爱,纵然深情无限,也只能不动如山。
这段日子,他听完了全本的《神雕侠侣》,连杨过和小龙女这样的神仙眷侣尚且一个断臂,一个失贞,可见这天下到底难有圆满的幸福。至于他莫傅司,连好人都算不上,哪里还给得起她幸福完满。莫傅司自嘲地笑了笑,轻轻地伸出手,去触碰画中人的嘴唇。
他动作轻柔,眼神温软,看得刚从内室出来的老管家心酸不已。
“少爷,您这是何苦。”老管家眼睛里闪着泪光。
莫傅司只是沉默不语。
“温小姐她还守在门外。她坐了那么久的飞机,就那么坐着,这夜里气温降到零下……”
莫傅司起了身,困兽一样在病房里踱步,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别管她,让她吃点苦头她就不会这么辈了。明天她要是再不走,你就让班把她敲晕了给我送回去。”
“少爷—”老管家还想说什么,却看见莫傅司疲惫地摆摆手,“不要说了,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老管家只得默默退下。
走廊里的暖气稀薄得很,温禧请护士帮她买了一盒杯面,正拿着塑料叉吃面条。她从来不知道外国的速食杯面会难吃成这样,只有一包粉料,没有酱料包,也没有蔬菜包,面条软塌塌的,全无筋道。温禧只觉得舌头咸得发麻,心里却一阵阵发苦。强迫自己把一整杯泡面全吃下肚,温禧扔掉包装盒,依旧坐在长椅上翻看那本《神雕侠侣》,不时看一眼白色的门。
夜色渐深,温禧看到小龙女自知身中情花剧毒命不久矣,在投崖自尽前向黄蓉盈盈拜倒,“过儿他一生孤苦,行事任性。郭夫人你要好好照看他些。”
只这么一句,温禧却觉得肝肠寸断。
一生孤苦,行事任性,不也是他吗?看着这近乎截语的八个字,温禧抱紧了自己的胳膊。她眼眶发酸,想大哭,却又怕惊醒门后的那人,只得小声地抽泣着,单薄的肩膀跟着一抽一抽。
走廊里的灯却忽然闪烁了几下,毫无预兆地熄灭了,一切顿时都陷人黑暗之中。护士站那里有女人的尖叫传来,然后是慌乱的脚步声、德铃声。温禧只觉得害怕,她尽可能地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任由黑暗包围了她。她拼命在心底安慰自己,别怕,别怕,马上就会来电的。
没有等到来电,黑暗里那扇白色的门却打开了,透出一线光明。
有高瘦的人影站在明暗交界处,正看着她。他知道她怕黑,幼年遭受的性侵犯,使得她格外怕黑。
温禧不敢动,她怕她一动,眼眶里的热泪就会溢出来。
灯光很快又亮了起来,莫傅司却往后退了一步,准备关门。
温禧再也忍耐不住,扑到那扇门上,唇角带着一抹哀助的微笑,“你警告过我,不要爱上你这种人,如果我不想下地狱的话。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爱上了你,只要我胸膛里这颗心还在跳,我就无法停止爱你。如果你一定要赶我走,就先让这颗心不要再跳动了吧。”
莫傅司关门的动作一下子止住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英俊苍白的脸上满是悲哀,“你这是在为难我。”
“其实我也很想剖开这颗心看一看,它到底为什么这么爱你。你脾气又坏,嘴巴又恶毒,还老是欺负我,嫌我没用。”温禧擦擦眼泪,微笑望着莫傅司.“尽管这样,它还是死心塌地地爱你。”
莫傅司强悍的伪装彻底被洞穿,他颤巍巍地伸出手臂,似乎想将温禧捞进怀里。然而就在他白哲的指尖快要接触到温禧身上法兰绒大衣的肩缝时,他却猛然缩回手去。
沉默地背过身体,他快步走向巨幅的玻璃窗前,然后哗的一下将窗户打开。呼啸的北风裹挟着雪花朝室内涌来,像一条条粗壮的白色手臂,将室内的温暖撕扯成絮片。剧烈的呛咳里莫傅司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弯下腰,抓起墙角的那一幅幅油画就往窗外扔。
温禧只看见许多个自己在眼前飞快地打了个照面,就被莫傅司丢进了窗外的雪堆。她咬了咬下唇,快步走上前,也学着莫傅司;弯腰捡起油画就要朝窗外扔。
莫傅司眉头顿时臀起来,哑着嗓子吼道:“你干吗?”
“你不是要扔吗?我帮你。”温禧眼角啥泪,嘴角却兀自努力向上牵起。说完,她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油画,画里的她明眸皓齿、笑庸如花,原来她也有这样毫无阴髯的笑容。
有绒绒的雪花落在油画上,温禧忍不住伸手拂去,仿佛在抚摸外一个自己,又像在抚摸蜷缩在画下的那一颗痛楚滚烫的心。
仰头朝莫傅司灿然一笑,温禧乌黑的眼睛里还闪烁着薄薄的水光,“我在这里,就不用画像了。”话音刚落,冻得发白的手指张开,油画在空中连翻几个跟头,然后直直地跌进楼下的雪堆里。
莫傅司怔忡地看着温禧,一阵灰败从心底袭来。他轻轻叹了口气,默然地坐在了床沿,将英俊的脸孔埋进掌心里。
温禧默默地关好窗户,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专注地看着那个男人,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两个人始终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站一坐。因为太安静,温禧都能听见日光灯里的“咝咝”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还是莫傅司先开了口:“里面还有房间。”他声音又低又哑,丝毫不复原先低音提琴一般华丽的音色。
“我不会睡觉的。你离开了之后,我才知道一个人睁着眼睛由天黑到天亮是什么样的感受。我没有其它本事,但是我会陪着你,你睡不着,我便也不睡。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把你一个人留在黑暗里。”温禧的声音很轻,仿佛自言自语。
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黑暗里。这句话回音一般在他耳畔嗡嗡作响,莫傅司只觉得心脏像被锤子砸到,血花四溅。他成长在崇尚铁血的家庭里,早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只要目标正确,他可以不择手段。至于温禧,她从来不是满脑子罗曼蒂克的傻子,对她而言,生存大过天,因而从她嘴里说出的这句承诺便显得格外沉重。
心尖上像压着什么,沉甸甸的。莫傅司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她,四目相对里,温禧只是朝他微笑。
心头又是一阵烦恶,莫傅司霍然起身,大步朝门外走去。温禧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仿佛一个安静的影子。
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莫傅司太阳穴里激荡,他分不清楚是愤怒,是抑郁,是辛酸还是痛楚。猛地停下步伐,他冷着脸回头朝温禧说道:“你跟着我做什么?怕我死了没人收尸吗?”
走廊的廊顶上悬着小小的荧光灯,淡而薄的白光投射在温禧的眼睛里,像两束白色的火苗。那小小的火苗颤了颤,但很快便又稳住了,温禧眼睫微垂,面无表情:“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大概是站立的角度问题,二人的影子在雪白的墙壁上相依相偎,看上去亲密无比。
“你……”莫傅司气结,怒气冲冲地又折回了病房。他鞋也没脱,直接仰面躺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温禧轻轻呼了口气,她走上去蹲下,为莫傅司解开了皮鞋的鞋带,小心翼翼地脱下了皮鞋。做完这事之后,她又将蚕丝被打开,仔细地盖在他身上。
莫傅司只是闭着眼睛,但乌黑浓密的睫毛却一直在颤动着,随着他每一次轻浅的呼吸,他深邃的眼窝下小片的阴影也跟着晃动起来。
温禧调暗了室内的光线,然后就坐在床沿,痴痴地看着床上阖目的莫傅司。
不要说是莫傅司,就是一个没有睡眠障碍的正常男人,被这样绵软深情的目光牢牢注视着,怕也别指望能睡着。莫傅司终于睁开眼睛,半是气恼半是无奈地扯住温禧的手腕,微微发力,将她拽进怀里,然后,狠狠吻上了两瓣樱唇。
这个吻和过去都不一样。他吻得又急又重,像沙漠里的旅人发现了一乱清泉一般,吮吸得那么大力。空气被掠夺殆尽,温禧本能地紧紧攀在他的肩膀上。那么多的回忆,那么多的酸楚以及幸福,像洪水一般席卷而来。温禧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她甚至无法喘息,因为她怕只要一呼吸,那些在眼眶里打转的热泪就会滚滚而下。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唇齿交融里温禧似乎又听见了白云庵里那位面容清丽秀雅的比丘尼低声念偈子的声音。
隔了很久,莫傅司才气喘吁吁地松开她。
病房内光线昏暗,只有彼此的眼睛像黑丝绒上的钻,闪着锐光。
“对不起。”莫傅司终于开了口。
两个人分明离得那么近,可以清楚地感觉对方的呼吸拂在脸上,温禧却觉得他的声音像隔着山长海阔,从遥远的另一端传来。胸膛里那股气流又开始四下乱窜,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一滴泪便狠狠砸在了莫傅司的脸上。泪在她眼眶里的时候还是湿热的,但落到他脸上时,已经冷了。
被子早已经被卷到一边,动了动身体,两个人便面对面躺着。莫傅司忽然觉得无法面对那双近在咫尺的泪盈盈的眼睛,于是他翻了个身,只将脊背朝着她。
温禧从床上坐起身,脱了靴子和大衣,这才又重新躺下。
他挺直的脊背像无声的拒绝,将她阻隔在他的世界在外。温禧悄悄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腰,又将自己整个身体贴在了他的背脊上。她可以感受到被她搂住的这具身体明显一僵,然后竟然轻轻地发起抖起来。抽了抽鼻翼,温禧将他箍得更紧。
两个人都没有再动,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睁眼直到天亮。
温禧第一次知道,原来从黎明到破晓,天空竟然会有如此多的色泽变幻,从深蓝到苍蓝,从青灰到雀灰,从天青到石青。可惜再美,她也没有心情欣赏,因为莫傅司挣脱了她的手,起了身。
他面色苍白,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疲惫。有些粗暴地拉开床头柜抽屉,莫傅司从最里边将烟盒和打火机掏了出来。温禧看见他白哲如玉的手指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长条身量的烟来,那烟身和她平日所见惯的香烟相比格外洁白细长,烟尾冒出的烟丝也是一种奇异的金黄色。眼眸剧烈地一收缩,温禧想都没想,就劈手将那烟夺了过来。
“你干什么?”莫傅司绷着脸,声音冷硬如铁。
“这里面有大麻对不对?”温禧梗着脖子朝莫傅司喊道,她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大过。
莫傅司眉头深深一整,“是又怎么样?”一面说一面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根叼在嘴上,按下了打火机的火石。橙红的火苗一闪,灰白色的烟雾立刻氤氲开来。
温禧一使劲,将夺下来的那烟紧紧摸在手心里,紧接着她又伸手想把莫傅司正叼着的大麻烟夺下来。莫傅司绷着一张俊脸,将扑过来的温禧往外推。
温禧一张雪白的芙蓉面涨得通红,“你不知道大麻是毒品吗?你不知道抽这个会伤身吗……”悲从中来,她忽然硬咽起来,“你从来都是这个样子,凡事只由着自己的性子!你只顾着自己尽兴,却不知道旁人在一边替你担惊受怕,替你流泪忧心,你怎么能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
“够了!你凭什么管我?你以为你是谁!”莫傅司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横竖都是死,我死之前还不能过几天舒坦日子吗?”说完他猛地一用力,温禧被他一推,脚下一个趔趄摔到了地上。
温禧忽然抬起头,一瞬间止了泪。她清亮的视线锁牢对面狂暴的男人。昨天哭得实在不少,再加上一宿未睡,温禧双眼红肿,眼眶下面还泛着暗青色。这样的她自然没有平素艳光四射,然而看在莫傅司眼里,却如同凄风苦雨里一枝梨花,让他心惊。手指不由自主地捏紧了烟盒,那银白色的烟盒很快被捏扁。
她缓缓地从地毯上起了身,自嘲似的一笑,“你说得对,我是没资格管你。”她张开自己的手心,将被她团皱的烟身小心翼翼地抨直,又弯腰捡起刚才莫傅司不小心落在地上的打火机。
“把打火机给我。”莫傅司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温禧往后退了一步,按下了打火石,点燃了那根有些褶皱的大麻烟。然后她徐徐仰起脸,朝莫傅司微微一笑,“你说得对,横竖都是死,我也开开洋荤。”
“你发什么疯!”莫傅司简直怒不可遏,额角的青筋都一根根爆起。
“你又是谁?凭什么管我?”温禧平静地反问,一面还挑衅地将香烟的过滤嘴含进嘴里,吸了一口。她显然没有吸烟的经验,一下子被呛得咳嗽连连。
莫傅司脸上恼意更甚,他虎着一张脸快步上前,一手扭住温禧的胳膊,将皱巴巴的烟夺下来,大力惯在地上,又用鞋底狠狠踩灭了。金黄色的烟丝从雪白的烟身里散落,开膛破肚一般。
温禧低头看了看零碎的烟丝,像一层金屑子。她叹了口气,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莫傅司,“你这么有钱,还吝音我抽的这点烟?”
“你……”莫傅司被噎得哑口无言。他自然不会心疼这点钱,可是他真实的心意又说不出口,当下只得冷哼了一声,转身进了盟洗室。
刷牙、洗脸、吃早餐、看报纸、吃午饭、喝下午茶……温禧始终如影随形,莫傅司憋了一肚子气,俊脸几乎扭曲。温禧只作看不见,反正她打定了主意,他去哪,她便跟到哪儿。
傍晚时分,莫傅司咬咬牙,转身走到床头柜前,弯腰在古董电话上拨了几个数字。他说的是俄语,温禧听不懂,不过她并不在意,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很快,病房前的走廊上有成串清脆的高跟鞋声响起,然后就听见班推动枪膛的声音,以及几个女人的尖叫。莫傅司皱了皱眉,从躺椅上起了身,开了门淡淡 道:“放她们进来。”
忠心耿耿的属下按捺住狐疑,侧身让三个身披狐裘的艳女进了病房。
室内温暖如春,三个女人立刻脱下了身上厚重的裘皮大衣,里面只穿着贴身的短裙,裙摆只堪堪到大腿根部,高筒皮靴则一直拉到大腿,露出小片白腻。看着病房内俨然璧人的一男一女,三人都有些莫名一其妙,从来没见过让女人在一旁看着男人嫖的。还有,这里是医院,这男人看上去苍白病弱,那玩意儿行不行啊?
莫傅司好整以暇地交叠起一双长腿,双手垫在脑后,懒洋洋地用英语说道:“我花钱不是让你们过来扮自由女神像的,还傻站着干什么,赶紧过来伺候我。”
三个女人这才互相看了一眼,走到莫傅司跟前。两个一左一右跪下来,伏在莫傅司膝盖上,另外一个站在躺椅背后,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搭在莫傅司肩膀上,为他捏起肩膀来。温禧只看见原本半跪在地毯上的两条白花花的美女蛇开始游到莫傅司身上,涂着猩红甲油的手已经探到了他的胸口,开始解起他白衬衫的纽扣来,于是那指尖的一点红艳在她眼里就如同蛇信一般。莫傅司只是一味闭着眼睛,姿态放松而享受。
温禧面沉如水,她步履坚定地走到莫傅司面前,淡然道:“莫傅司,你就是此刻和她们三个在我面前上演活春宫,我也不会走的,所以你犯不着这么委屈自己。”
莫傅司登时睁开眼睛,死死盯住她。
温禧面无表情,她脊背挺直,下颗微收,朝三条美女蛇用英语冷冷道:“请立刻离开这里。”
莫傅司坐直了身体,眼神依旧锁在温禧身上。此时的她,带着一股他从未见过的凛然气质,仿佛希腊神殿里的女神像,神圣不可侵犯。
似乎被温禧身上的气势所慑,几条美女蛇居然缓缓从莫傅司身上游了下来,眼神怯怯地看着莫傅司。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袭上心头,莫傅司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从裤兜里摸出钱夹,将里面的卢布一股脑儿塞到其中一个的胸衣里,挥挥手,示意三人离开。
病房内一时又变得安静无比,只有离去的女郎所留下的香水味,似有若无地在室内缭绕。
老管家送晚饭进来时,只觉得看似静谧的室内暗涌横流,想起昨夜他从雪堆里捡起的那些油画,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莫傅司吃得很少,温禧也只略略动了动筷子便搁下了。老管家劝了几句无果,便收拾餐具退下了。
窗外的雪还在纷纷扬扬下个不停,莫傅司坐在床沿,出神地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温禧的眼光则一直追随着莫傅司。
月亮渐渐爬到夜空中央,像个滚圆的大银盘,温禧才想起今天是农历十五。雪夜的月亮总是格外亮,最边沿还有一道泛蓝的银圈,仿佛四尺净皮上溅出一点花青。
莫傅司忽然躺了下来,又啪的一下关了灯。
幸好窗外的雪反射着天光,室内倒不是漆黑一片。温禧依旧静静地坐在床畔的椅子上,连姿势都没有变换一下。
夜色一寸一寸加深。从莫傅司的角度,他可以清晰地看见温禧的目光依旧粘在他身上。从未如此无力过,他已经无法不相信,温禧可以言出必行,更何况她骨子里一直都是很有韧性的一个女人。想到这里,莫傅司觉得浑身的骨节都因为战栗而发出喀喀的响声。
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黑暗里。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个轻柔却坚定的声音,莫傅司再也躺不住,他猛地坐起来,朝温禧低吼道:“够了,你给我去睡觉!”
温禧只是朝他摇了摇头。
“你到底想怎么样?’!莫傅司只觉怒气憋得太阳穴一阵阵发涨。
“我说过,我不会再把你一个人留在黑暗里。”温禧淡淡地开了腔。
莫傅司恶狠狠地呼出两口浊气,“你这是在找死,你当你是女超人吗?”
温禧并不答话,她只是微笑地望着莫傅司,眼神清亮。
心脏又是一阵抽搐似的疼痛,然后某个部分便一下子坍塌了。
算了,败给她了,他认了。
莫傅司缓缓抬起似有千钧重的手臂,在空中滞留了半天,才轻轻地落在温禧的发顶,细白的手指穿过她的乌发。
“你这个傻瓜。”莫傅司喉头有些硬咽。
温禧将头靠在莫傅司的胸口,胳膊则环住他清瘦的脊背。
“傅司,只要和你在一起,地狱还是天堂,对我来说没有区别。”温禧轻声说道。
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月光透过窗玻璃照在他们身上,宁静而缝给。
半晌,温禧才软软地开了腔:“答应我,不要再抽大麻了。”
“嗯。”
“无论以后发生什么,都不准赶我走。”
“嗯。”
温禧歪了歪脑袋,似乎没有想到莫傅司这么好说话。
莫傅司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嘴角情不自禁地向上牵起,“还有什么要求,赶紧提出来,过期不候。”
“还有,不许再让其他女人碰你。”停顿了一下,温禧又说道,“你也不许碰其他女人。”
“护士小姐要给我打针怎么办?她们都是别的女人。”莫傅司唇畔浮起隐秘的笑意。不待温禧回答,他便垂下头,嘴唇贴上了温禧形态姣好的唇瓣,轻轻地吮,慢慢地舔,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点心,温禧也仰着头热切地回应着他。有泪水沽湿了两个人的嘴唇,咸咸的。他们交颈亲吻的样子映照在窗玻璃上,仿佛两只抵死缠绵的天鹅。
吻着吻着,两个人一起倒在了雪白的床上。莫傅司修长的脖颈里露出一段小小的黑色鹿皮绳,末端是一颗黄铜色的子弹,也许是因为和皮肤厮磨得太久,铮亮无比。
“这是?”温禧轻轻拈起那枚子弹。
“这是你替我挡枪的那一次,从你锁骨那里取出来的子弹。我钻了两个孔,把它穿了起来。”莫傅司语气异常温柔。
温禧眼睛里又有泪花闪烁,她解开高领衬衣的纽扣,将脖子上用红线穿着的那枚银色的纽扣托在掌心,轻声说道:“Молос·ВикторМихайлович·Фёдров,Ялюблютебя。”
莫傅司眼睛里有震动的神色,她念出了他的俄语全名,原来她早知道了吗?
“不管你是谁,我爱的始终只是你这个人。”温禧泪眼婆婆地望着眼前的俊脸。
“Ялюблютебя.”莫傅司终于像一只撬开的蚌,吐露了心声。
第二十二章 极热 40℃+
莫傅司很快便出现了大麻戒断期的一系列反应。
按照季米特里院长所说的,大麻依赖其实是以心理依赖为主,躯体依赖较轻,不易产生耐受性。但是因为莫傅司抽的并非纯粹的大麻叶子或者大麻浸出物,而是烟草和大麻的混合物,吸食时间又长,所以他的戒断反应便有些严重。
温禧几乎后悔了,她从来不知道戒除大麻会让莫傅司这么痛苦。他躺在床上,又瘦了,两颊的轮廓愈发显得凌厉。莫傅司基本上吃不下任何
食物,只能靠营养液静脉滴注。病房内开着暖气,但他的手却是冰凉,温禧捧着他吊水的手,捂在自己的掌心里。
莫傅司额头上全是冷汗,太阳穴那里的青筋随着呼吸而牵动。
温禧抬起右手,用毛巾轻轻地为他拭去汗水。莫傅司却偏过头去,似乎不愿让她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
温禧轻轻扳正他的脸,手指缓缓抚过他英挺的眉、深邃的眼、高挺的鼻和纤薄的唇。
“从来没这般近距离细细看过你。”温禧笑了笑,“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看见你,除了紧张之外就只剩下一个念头,怎么能有男人生得这么好看,睫毛比我还长,真是没天理了。”
莫傅司似乎笑了一下,因为眼结膜血管充血扩张,他的眼睛是红的,衬着苍白若雪的脸色,其实有些吓人。
他费力地抬起可以活动的右手,指了指自己的脸,“现在,还好看?”
温禧低头在他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当然好看,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好看的。”
莫傅司耳朵微微一红,不甚自然地歪过头去,低声说了一句:“肤浅。”
温禧一本正经道:“你在我心里,不仅是最好看的,还是最聪明的、最能干的、最厉害的、最有本事的。”
莫傅司表情似有不屑,但是嘴角却泄漏了一丝浅浅笑意。
温禧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向来寡言的她这几天几乎成了话痨,拼命地给他讲书上看来的乱七八糟的笑话。其实她从来都是缺乏幽默天赋的人,讲出来连自己都不觉得好笑,干巴巴的,但她还是不停地讲,经常一连几个小时连水都不喝半口。莫傅司明白她的心意,也不戳穿,只是安静地听着。
其实他很难受,身体的每一寸每一分都碾着痛,又因为失眠症,神经仿佛绷紧的弦,怎么都松弛不下来,整个颅骨连带太阳穴简直都像要爆炸一样。还有心底的烦躁,像一头嗜血的狂狮,拼命想从笼子里跳出来,全靠他用毅力死死压制。他已经害她为自己流了那么多的眼泪,不想再让她伤心难过。
因为院长叮嘱空气要流通,所以窗户并没有关严实,有“咕咕”声传来,温禧转头一看,是一只肥硕的鸽子。它神情据傲地在窗台上踱着八字步,黄豆似的眼睛咕溜溜直转。
温禧很高兴,终于找到新话题了,“傅司,你看,外面有只鸽子。”
“是斑尾林鸽。”莫傅司眯眼看了看。
那灰黑色的鸽子忽然低头在窗台边沿啄了几下,然后温禧便看见它黄色的喙里叼着几个红色的小果子。
“它……吃的……花揪树的果实。”很简单的一句话,他居然停顿了两次。温禧只觉身体左侧第二根肋骨那个位置一阵锐痛,以至于她脸上当面具一般戴着的微笑立时四分五裂,眼泪涌了出来。
“傅司,我们不戒了吧。我看着你这样,难受……”
莫傅司握了一下她的手,勉强牵了牵嘴角,“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会做到。”
太阳穴又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痛,莫傅司手指痉挛似的一屈张,手背上浅蓝色的静脉清晰地一根根浮现出来。他毫无血色的嘴唇也微微张开,开始大口大口急促地呼吸着。
“傅司?傅司!”温禧惊恐地德了铃。
季米特里院长立刻带着护士赶来了。
“镇静剂。”
护士立刻将吸满药液的针管递到他手里。
注射之后,老院长给莫傅司拔了营养液的吊针,跟温禧说道:“刚才那一针含氯丙嚓比较高,他已经有比较严重的安眠药依赖,按理说最好不要再使用这一类镇静安眠药剂,但是没有办法,这一针可以让莫先生好好睡一阵。如果有什么情况,你随时按铃。”
“谢谢您。”温禧抹泪朝老院长鞠了一躬。
莫傅司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半个小时后,他阖上眼睛,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温禧躺在他身边,在寡淡稀薄的壁灯下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
“怎么还不睡?”莫傅司在心底无声叹息。
温禧不吱声,只是伸手抱住他的腰,像只树袋熊一样挂在莫傅司的身上。
莫傅司好笑地揉揉她的头发,“我不会跑掉的。”
温禧还是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他,用她从前最不屑的“形式大于内容”的姿势。她漂亮的眼睛执拗地看着莫傅司,仿佛一眨眼,他便会消失不见。
“我不会悄无声息地死掉的。”莫傅司淡淡地笑了笑。
温禧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嗓子里发出痛楚的呜咽声,像受了伤的小兽。
莫傅司叹了口气,“女人果真是水做的。”一面伸手要为她抹眼泪。
温禧却将头扭过去,哭得愈发厉害,“莫傅司,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我心里很难受,你知不知道,我难受……”
莫傅司看见深蓝色的枕头上一块水渍迅速晕染开来,他将温禧往怀里紧了紧,慢慢地哄她:“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说了,别哭了,好不好?”
温禧揪着他衬衫的衣襟,脑袋埋在他的胸口,整个人还因为哭泣而一抽一抽的。她知道自己不该哭,可是她实在是心痛得不行。莫傅司是她这一辈子最美的梦,她愿意为了这个梦永远都不醒来,可是这世上但凡是个梦,总有被打破的一天,而她的这个梦,更是朝不保夕、岌岌可危。
莫傅司一手搂着她,另外一只手却摸索着拉开床头柜,从里面拿出一个黑色丝绒的小盒子,递到温禧面前。
温禧脸还埋在他胸口,不肯抬头。
“唉,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既然你不肯收,我就只有收起来了。”莫傅司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
温禧这才抬起脸,看见眼前四四方方的丝绒盒子,脸一下子红了,半天才轻声道:“是给我的吗?”
莫傅司微笑,“嗯,给你的。”
温禧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枚金镶玉的戒指,乍一看毫不起眼。不是钻戒,温禧莫名地有些失落。
这枚戒指是莫傅司自己设计的图纸,然后请比利时安特卫普最有名的切割镶嵌大师文森特打造出来的。
莫傅司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钩唇一笑,“我忘记你是学英美文学的了,怨我。”
温禧疑惑地看着他,莫傅司有些狡黯地挑挑眉毛,用低沉嗓音念出一句英文来:“我如何把我的真爱辨认?”未等温禧回过神来,他又换了另外一种声音,自问自答一般说道,“谁送最大的钻石,谁就最爱你。”
温禧知道,这是《哈姆雷特》里女主角奥菲利亚临死前说的一句台词。他在调侃她!温禧连耳朵也发起烫来。
莫傅司却凑近了她的耳廓,轻声道:“钻石我可以送给任何女人,只有黄金是给老婆的。”
温禧愈发躁起来,她定定地看着那枚金光熠熠的戒指。纤细的镂空六爪柱头里嵌着莹润椭圆的羊脂白玉,两侧各有一个心形的雕饰,凹槽里还镶有璀璨的彩钻,非常精致奢华。
金镶玉,但愿这枚戒指能给他们带来真正的金玉良缘。温禧在心中暗暗祈祷,然后缓缓将左手递到莫傅司面前,双颊酩红,简直压倒桃花。
莫傅司拈起戒指,动作轻柔地替温禧套在了左手无名指上,大小刚刚好。抓起温禧的左手送到唇边亲了一口,轻笑道:“温禧,戴上了我的戒指,你这辈子也别想跑掉了。现在即使后悔也来不及了。”
温禧摇摇头,安静地看着莫傅司俊美无铸的眉目,语气异常坚定:“莫傅司,我从没有后悔遇到你,更不会后悔爱上你。至于嫁给你……”她有些羞涩地抿嘴一笑,“我从来都只敢在心底偷偷幻想一下,却没想到能有美梦成真的这一天。”
莫傅司将温禧往胸口拢了拢,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低低道:“傻瓜,跟着我这种没有未来的人,你这又是何苦。”
温禧伸手紧紧抱着莫傅司,仿佛不这样,他就会随时消失一般。“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其它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莫傅司。”
莫傅司叹了口气,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背,“为了你,我也会尽力活下去的。”
“你若是活着,我就活着;你若是不在了,这个世界对我来说也就完了,我是不会独活的。”温禧语气淡淡。
莫傅司神色复杂地望了她一眼,长长地叹息一声,终是什么话都没说。
历时一周的痛苦煎熬,莫傅司终于戒掉了大麻。两个人都瘦得脱了形。
处理完了俄国的事务,莫傅司执意要出院。于是在雪后初晴的一个早上,两人坐飞机回到了蔺川。
几乎被搬空的莫宅还需要收拾整齐,所以莫傅司就搬进了他送给温禧的那间小高层样板房里。
劳斯莱斯开到楼下的时候,温禧这才想起,小狼在她去俄国前被寄养在了宠物托管中心。
“请停一下车,我要去接一下小狗。”温禧朝司机说道。
“好的,夫人。”
这一句“夫人”让温禧闹了个大红脸,莫傅司看在眼里,不由失笑,伸手揉了揉她的长发,“我和你一起下去。”
温禧拿起自己的羽绒服,又看一眼他身上穿的羊绒大衣,里面只有一件马甲背心和衬衫。这个男人,身体又不好,还这么爱臭美,死活都不肯穿多点,说是会破坏风度,不仅如此,还嘲笑她穿羽绒服像只企鹅,于是温禧没好气地说道:“你还是坐在车里吧,外面很冷的。”
司机拉开车门,温禧脚刚落地,莫傅司也从另一侧出来了。
他黑色的大衣还敞开着,在北风里翩翩飞舞,整个人在衰败的冬景里显得格外英挺不凡。温禧心里腹诽着某人的骚包,却还是主动帮他拢了拢衣襟,将大衣的银扣子一颗一颗扣好。
莫傅司只是安静地站着,任由她将扣子挨个儿扣好。
“好了。’‘温禧刚抬头,就对上了一双深不可测的灰色眼眸,他的眼底有什么正在凝聚。不声不响地牵起她的手,她的手又温又软,莫傅司正贪恋着这一点热度,却发现温禧已经紧紧反握住他的手,似乎要把所有的温暖悉数给他。他心里一动,将彼此交握的手插进自己大衣的口袋里,朝宠物托管中心走去。
余枕霞看到温禧和那个最初寄养小狗的男人一起出现,便知道这个年轻的姑娘终于找回了幸福,不由笑得格外温婉,“回来了?我把小狼抱出来给你。”
刚打开笼子,萨摩耶就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好些时候不见,它明显长大了一些,肥白的小身子扑到温禧靴子上,快活地叫唤个不停。
温禧蹲下身,一把把它抱起来,蹭了蹭它的脸,“小狼,你有没有给枕霞姐添乱?”
“小狼很乖的,一点都不要人费心。”余枕霞轻轻拍了拍小狼的脑袋。
“它叫什么?”莫傅司忍不住蹙眉。
“小狼,你不觉得一只狗叫狼很威风吗?”温禧笑眯眯地搔了搔小狼的下巴,小狼也神情得意地扭脸,朝莫傅司吠了两声,可惜再怎么叫也是狗声,不是狼嚎。
莫傅司表情很无语。
和余枕霞告别后,温禧一手抱着小狗,一手提着装有饲养用品的小包,和莫傅司并肩出了托管中心。
八十坪的房子甚至只抵得上莫宅的一间书房,但蜗居于此,却让莫傅司感觉到了三十年的岁月里从未有过的安宁与静谧。
他们就像这个城市里最普通的一对小夫妻,相依相伴。
早上吃完早餐,莫傅司会陪温禧去菜场买菜。其实他连去超市的经历都少得可怜,去菜场这种嘈杂的市井之地,更是让素来爱洁的莫傅司忍无可忍。然而,这些个人好恶如今都无法和他心底那个强烈的愿望相比—他只想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能够多一些时间和爱人厮守在一起。他孤独得太久,以至于他比普通人更加贪心,对于到手的这一点幸福喜乐,他实在不舍得放手。
年关迫近,菜市场里人声鼎沸,简直连扎脚的地方都没有。
温禧怕他不高兴,轻轻扯他的袖子,“人太多了,要不我们去超市买吧?”莫傅司扭头深深看她一眼,握住她的手,“不要紧,这样我们就不会走散了。”
“唔。”温禧觉得眼眶又酸热起来,“即使走散了,我也会找到你的。”
莫傅司眼里带笑,“我会在原地等你,绝不乱跑。”
有家庭主妇和他们擦肩而过,听到这几乎打机锋一般的话语,有些莫名其妙地回头望了两人一眼,惊艳过后,又挤进人群买菜去了。
莫傅司口味清淡,偏爱鱼虾蟹一类的海鲜。温禧买了基围虾、石斑鱼,又去挑选时鲜蔬菜。
绿油油的莴苣、黄褐色的茨菰、雪白的萝卜、红艳的辣椒,尽管有些菜叶和块根上还沾着泥,莫傅司却头一回觉得它们也带有一种朴素的美。某种他叫不出名来的绿叶菜被放在竹蔑编的篮子里,翠叶迎风招展,让他不由联想起清晨开在篱笆上的夕颜花,而一旁金黄的面筋包则是太阳下的肥皂泡。
“凉拌莴苣,里面再放一些虾米,味道可鲜了。还有这个面筋包,把肉糜灌进去蒸熟了,浇上酱汁,怎么样?”温禧回头征询莫傅司的意见。
莫傅司微微一笑,“听你的。”
“阿婆,我要一斤莴苣,还要四两面筋包。”
卖菜的阿婆手脚利索地将莴苣和面筋包分别装袋上称,温禧付了钱。老阿婆忍不住朝两人看了又看,笑得像朵经霜的菊花,“真俊的小两口,比电视里头的人还好看。”又爽快地送了一把小葱和两块生姜给温禧。
温禧脸微微一红,“谢谢阿婆。”
莫傅司也不觉微笑。温禧从没想过莫傅司会有这么温暖的笑,她不由看呆了,最后还是莫傅司拖着她的手逛到别处去了。
离开菜场的时候竟然飘起了小雪。蔺川的雪没有莫斯科的那般壮阔,往往是些细小的冰粒子,遇到人的皮肤,就会化成水滴。
温禧挽着莫傅司的胳膊,两个人另外一只手里都提着白花花的塑料袋。他们并不像街头行人一个个弓腰缩背拼命往前走,反而更像是闲庭信步。冰粒裹挟着风打在脸上,微微有些疼,有几颗沽到了她的睫毛上,瞬间融化,像哀伤的泪,又酸又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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