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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度》司溟[出书版完结 番外]

_10 司溟 (现代)
  莫傅司为她一掷千金后的效果,几乎可以用立竿见影来形容。
  先是学校团委书记打电话给她,要她补上12份思想汇报,每份在一千五百字左右。温禧知道,这是入党的前奏。如今的大学,完全是现实主义当道,人缘好不好,成绩佳不佳,私生活是否清白,根本无关宏旨,院领导说你行,你便行,说你不行,你再行也白搭。话说温禧只在大一入学时随大流地写了一份入党申请书,像她,一来和院领导全无交情,二来又没有会请客送礼的爹娘,在大二大三时,眼见着身边学业平庸的同学一个个摇身一变,成了党内的新鲜血液,只能在心底苦涩一笑,继续做她的无党派人士。
  然而现在,党组织在深情呼唤她加入这个温暖的大家庭,她又怎能拒绝这积极向组织靠拢的机会?
  于是,温禧只得绞尽脑汁一次又一次地杜撰党组织的光辉是如何照亮她前进的道路,一遍又一遍地表达自己愿意为党组织鞠躬尽瘁死而后己的决心。
  莫傅司头一回见识这种东方特色,笑得不行。他掂了掂温禧那厚厚一沓的思想汇报,挑了挑眉毛,“有点烫手。”
  温禧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这可是你火热滚烫的红心,怎么能不烫手。”莫傅司笑得狡黠。
  温禧脸一红,这种假模假式的官样文章哪里需要用情,大概只有给他写情书才会用上她胸腔内的一颗红心吧。可惜他们之间的感情完全背离了正常的爱情模式。她没有享受过完整正常的恋爱生活,牵手、拥抱、说我爱你、接吻、穿情侣衫、送玫瑰花、说甜蜜的情话……他们是先上床,然后再恋爱,如果这样也算恋爱的话。不过做人切忌贪心,能有如今这样,她已经万分满意了。现在的莫傅司,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只有她可以亲吻他优美的嘴唇,享受他胸膛的温暖,看见他真心动人的微笑。她记得关于他的每一个细节,拿烟时小拇指的蜷缩,微笑时嘴角的笑纹,思考时微蹙的眉心,阖目休憩时振颤的睫毛……每一次看见他,她都会在心底暗暗说一声Ялюблютебя.
  我爱你。
  这是她唯一会念的俄语。发音类似于汉语拼音“ya--liu bu liu--jie-bia”,舌尖每一次和上颚的弹触,上下嘴唇的轻启,气流从舌体上滑过,都会让她的一颗心颤抖,仿佛心脏成了一只被剥开壳的蚌,每一丝清风吹拂,都会带来清凉的疼痛。
  收回思绪,温禧从莫傅司手里抽出思想汇报,“我要去学校一趟,把这些给团委肖书记。”
  “我送你过去。”莫傅司从椅子上起了身。
  温禧看着他苍白的脸孔,血色极淡的嘴唇,轻轻摇了摇头,“你昨晚又没睡好,还是在家休息比较好。”
  也许是因为光线的问题,莫傅司灰色的瞳孔有乌蓝的光芒闪过,仿佛淬火的琉璃,一双眼眸愈发显得深幽。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他迈开长腿,往书房门外走去,清冷的声音却远远地传来,“睡觉对我来说太奢侈了。”
  温禧脚下登时一滞,每晚都要靠安眠药入睡是什么滋味,她没有尝过,但肯定不好受。每个晚上,他会先抱她一会儿,等到她瞌睡时就会悄悄放手,任由她香甜入梦。其实,她一直想不通,怎么会有那么多狗血言情剧里面的男女主人公喜欢紧紧拥抱着睡觉,并且将这个姿势标榜为爱情的姿势。彼此相爱的人难道不应该为对方考虑吗?两个成年人搂抱在一起睡,压根就是一种煎熬。对于这种形式大于内容的爱情姿势,她一向嗤之以鼻。然而此刻,想到她自己这厢好梦正酣,身旁的莫傅司却只能孤零零地等着睡意的降临,温禧觉得自己混帐极了。
  快步出了书房,莫傅司已经不见了。
  温禧立在大厅里,只觉得心慌意乱。窗外有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温禧眼睛一亮,提着裙摆就跑了出去。
  老管家正站在一辆崭新的黑色的保时捷卡宴车门前,苦口婆心地劝莫傅司什么。
  莫傅司英挺的剑眉纠结在一块儿,浑身散发着一股阴翳。温禧只模模糊糊听见“商夫人”、“医院”几个破碎的词语。
  看见温禧,莫傅司按了按喇叭,催促道,“上车。”
  温禧朝管家先生微微一笑,坐进副驾驶的位置。
  因为莫傅司从来没有系安全带的习惯,所以温禧也就从来不系。然而出人意料的,莫傅司却低下头来,亲手为温禧系上了安全带。温禧尚未从悸动里回神,莫傅司已经一脚油门踩下去,仪表盘上的速度指针立马飞快地转动起来。莫宅的铁艺雕花自动感应门徐徐打开,卡宴像黑色的野马一般呼啸而去。
  他心情不好。温禧担忧地凝视着莫傅司的侧脸,眼睛里写满了心疼。
  莫傅司只是直视前方,紧紧抿着薄唇,优雅的下巴轮廓此时却显得格外坚毅。莫宅因为在半山腰上,盘山公路蜿蜒曲折,不过作为除宝马X6后世界上速度最快的越野车,卡宴在莫傅司的驾驶下游龙惊鸿一般一路风驰电掣。
  也许是感受到了她担忧的目光,也许是心中的烦郁在速度中得到了宣泄,进入市区后,莫傅司的车速缓缓降了下来。
  到了森木大学门前,保安只看了一眼牌照,便径直大开绿灯,放卡宴进了学校。
  莫傅司轻车熟路地开到外国语学院灰白色的行政楼前。
  “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温禧点点头,推开车门下了车。
  肖诚军这回一见温禧,和煦得如三月里的春风,“温禧啊,思想汇报都写好了?”
  温禧连忙双手递上“一颗火热的红心”。
  肖诚军看都没看,就往档案袋里一装,又拿起桌上的一叠装订好的入党申请相关表格递给温禧,“填完了交给我就行。”
  “好的。”温禧朝肖诚军谦和地一笑,“麻烦肖书记了,那没有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对了,我听说你现在在外研社实习,你也知道,九月份一开学你们就要实习了,我想了解一下你的意思,是继续待在外研社,还是想去哪里,到时候我好安排。”
  这样的待遇,她长这么大都没有享受过,从来都是别人挑剩下来了才有她的份,现在却颠了个个儿。 “不麻烦您了,我就还待在外研社实习吧。”跟着莫傅司这么久,温禧已经学会了怎么笑得恰到好处。
  肖诚军看着此时的温禧,模模糊糊想起几个月前因为夜不归宿而站在他面前的女生,只不过七八十天的工夫,整个人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了。她安静地站在那里,身体没一根线条都是那么舒展自如,没有半点局促,一袭黑色的长裙贴着身体的线条展开,胸是胸,腰是腰,仿佛流水一样,是活的。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肖诚军朝温禧笑笑,“有什么问题尽管找我,学院永远是你们的坚实后盾。”
  呵呵,坚实后盾,倘使莫傅司这座大靠山倒了,学院还会是她的坚实后盾吗?还是资本主义厉害,硬是把人的一根脊梁骨变成了芦苇棒,九十度鞠躬都不在话下。再次谢过肖诚军,温禧离开了团委办公室。
  下了楼,老远便看见莫傅司靠在卡宴黑色的车身上,高高瘦瘦,他今日没有穿正装,黑色的牛仔裤,宽松的白色衬衫,看上去落拓又不羁。他手指里夹着烟,深吸一口,那一点红橙色便明亮一些。
  吐出一串烟圈,莫傅司开了口,“陪我走走吧。”说完掐了烟,很自然地牵起温禧的手。
  此时还是暑假,学校里只有提前军训的大一新生,通通都在操场上训练。诺大的校园空阔得有些寂寞。
  温禧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导游,每到一幢楼前,她只会大致说一下楼的名字,以及哪些学院会在这里上课。莫傅司只是单纯地听着,不时“嗯”一两声,表示自己在听。
  两个人慢慢逛上一条幽暗的林荫小道,小路两侧全是高大的泡桐树。心脏形的翠叶在晚风里舒展着,发出沙沙的响声。
  “四月份的时候这里是全学校最漂亮的地方,所有的泡桐树都会开花,粉紫色的花朵几乎开满了树丫,地上也全是开败的紫花,从远处看,这里就像笼罩在紫色的雾气里。”
  莫傅司若有所思地看向一株株泡桐树,轻轻说道,“泡桐属(Paulownia)的拉丁名,就来源于俄国沙皇罗一世的五女儿安娜·保沃罗夫娜(Anna Pavlovna) ,后来嫁给了荷兰的威廉二世,成了荷兰王后后的那一位。”而他的母亲,闺名也叫安娜。
  因为莫傅司有一半的俄罗斯血统,所以温禧曾经下功夫恶补了俄国历史,但遗憾的,对这一对父女全无印象。
  “有什么典故吗?”
  莫傅司摇头,“保罗一世完全是个倒霉鬼,一共在位五年,上面有一个太过于出色的母亲凯瑟琳二世,一辈子都被母亲的光环压得抬不起头来,王位还没坐热,就在自己的儿子亚历山大一世逼宫,最后被刺死在自己的卧房。”
  贵族家庭的父子争斗果然源远流长,温禧默然不语,只是握紧了他的手。
  莫傅司勾起唇角笑了笑,“好了,不说这些了,我饿了。”
  温禧还未接话,莫傅司已经牵了她的手往回走,“你们学校食堂在哪里?”
  “你要吃食堂?”相信这会儿即便跑出一头骆驼来,温禧也不会如此惊讶。
  莫傅司一本正经地瞥她一眼,“你带了饭卡的吧?”
  “带了。”
  “饭卡里有钱吧?”
  “有。”
  “那就走吧。”
  温禧只得指路,她当然不是吝啬这一顿饭钱,只是她实在不相信食堂师傅的手艺能满足他挑剔的嘴巴和金贵的胃。
  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莫傅司淡淡地来了一句,“我不是没吃过苦。”
  这一句话成功地让温禧的心软成一片。
  食堂此时除了打饭菜的阿姨,居然没有人。莫傅司似乎来了兴致,拖着温禧从一个窗口走到另外一个窗口。
  也许是看他长得俊,不少阿姨居然主动招呼他,热情地介绍晚上的菜色。最为搞笑的是一个阿姨,她刚介绍了一半的“茭白炒肉片”,突然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用带着蔺川方言的英语问道,“Can you speak Chinese”
  莫傅司眨了眨眼睛,“No.”
  “这可咋办?”然而视线触及莫傅司身畔的温禧,阿姨顿时双睛放光,“姑娘,你来给你男朋友介绍吧。”
  莫傅司也是唇角噙笑,只见他缓缓伸出修长的食指,指向番茄炒蛋,来了一句小学英语里的重点句型,“What’s this”
  装外国友人很有意思吗?温禧腹诽,咬牙切齿地回道,“Scrambled eggs with tomato.”
  莫傅司显然觉得不过瘾,又装模做样地问了几个家常菜。
  温禧只得一一作答。
  玩够了,莫傅司朝打菜的阿姨笑了笑,拉着温禧走向小炒窗口。
  “你要吃什么?”温禧有些恼火地问道。
  莫傅司一脸无辜地开了腔,“Fried rice with eggs.”
  温禧从书包里摸出饭卡,“一份蛋炒饭。”刷了卡后,她不顾炒饭大叔奇异的眼光,依旧用中文说道,“我去吃别的。”说完便赌气似地往别处走去。
  莫傅司抱着胳膊,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窈窕的背影。
  有闹哄哄的人声传来,食堂瞬间涌进一波又一波的橄榄绿,显然是军训的新生已经结束了一天的训练。莫傅司眉头不易察觉地一蹙,往远离人群的地方挪了挪脚。
  然而,他个子又高,长相又耀眼,再怎么挪,也躲不开雌性生物堪比雷达似的目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学生三五成群地往小炒窗口走。只一瞬间,他便被绿色的海洋包围了。
  女生们佯装在看菜单,眼睛却直直地往他身上飘。一个浓眉大眼的短发女生大胆地往他所站的方向靠了靠,周围的议论声更响。嗡嗡嗡吵得莫傅司心烦。
  “学长,可以和你交个朋友吗?”短发女生根据莫傅司的外表猜测他是森木的研究生。
  “不好意思,他不懂中文。”温禧气呼呼地挤进人群,一面搂住莫傅司的胳膊,一面朝窗口大声喊道,“师傅,蛋炒饭好了吗?”
  “来了来了。”
  莫傅司任由温禧抱住胳膊,用另外一只手端起盘子,从容地离开了包围圈。
  “师傅,我要一份蛋炒饭。”
  “我也要。”
  “我也是。”
  虽然混血帅哥已经被美女吃定了,但咱好歹可以和帅哥吃一样的蛋炒饭吧。
  温禧恨声说道,“炒饭的大叔今天一定开心死了。”
  莫傅司微微一笑,“我这一盘他就不应该收钱。”
  “终于不装外国友人了?”温禧没好气地开了口。
  莫傅司笑得越发恣意,“我本来就是外国友人。”
  “你不是不会讲中文吗?”温禧斜睨他一眼。
  “我记得刚才有人说我不懂中文。”莫傅司慢条斯理地来了个“将军”。
  明明是他自己招蜂引蝶,还如此恬不知耻,温禧越想越不舒服,松开胳膊,自顾自地往座位走去。她没有留意到刚才这一幕,落在别人眼里,完全就是一对欢喜冤家。
  莫傅司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等到她落座,很自然地坐到了她的对面。
  因为时间长了,她买的骨汤面已经有些涨开,温禧恨恨地拿起筷子,搛起几根面条送进嘴里。
  莫傅司看她的筷子和周围学生用的筷子材质不同,手往前一伸,“把筷子给我。”
  温禧随手一指,“筷子在那边的消毒柜里。”
  “我不用别人用过的。”莫傅司坚持。
  “我的也是用过的。”
  “你不是别人。”
  这句话一出,两个人一齐愣住了。
  温禧面颊飞红,低头去挎包里翻找什么。半天才摸出一个扁长的小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把调羹给莫傅司。她有随身携带餐具的习惯,为此还曾被舍友嘲笑为“穷讲究。”
  莫傅司接过调羹,拨了拨盘子里的蛋炒饭,默默地吃起来。食堂天花板上电扇慢吞吞地转着,两个人一时无语,只是埋头解决晚饭,却浑然不知已经成为周遭大一新生眼睛里最美的风景。
 
  离开食堂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天空是宁静的灰蓝色,教学楼瓦红色的屋顶和天空美妙地融合在一起,偶尔有鸽子擦着屋脊飞过,悠扬的鸽哨响遏云霄。
  坐进车里,莫傅司刚欲发动卡宴,却听见温禧单调的手机铃声响起。他索性熄火等她接完电话。
  温禧拿出她的古董手机,是她母亲万银凤的电话。某种不妙的预感让她迟疑去按下绿色的通话键。
  深吸了一口气,温禧终于接通了电话。电话那头的女声头一次没有那么高亢尖利,反而带着慌乱的哭腔,反复只有一句,“出事了,出事了。”
  温禧被她的哭声搞得心砰砰直跳,也顾不上莫傅司在身侧,追问道,“妈,到底出什么事了?”
  “温金根这个死人,因为赌博被派出所抓起来了。你说会不会要坐牢啊?他要是坐牢了我怎么办?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即使和丈夫之间只是纯粹的肉体合作关系,但万银凤解放的似乎只是身体,而没有头脑,“以夫为天”的念头使得这个市侩泼辣的女人完全没了平时的强悍和主见,女儿此刻成了她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温禧知道自己的父亲爱赌,但碍于财力,只能小打小闹。能把母亲吓唬成这样的阵势,温禧也慌神了,她咽了口唾沫问道,“他平时撑死了也不过百八十块的输赢,今天怎么会弄成这样?”
  万银凤吞吞吐吐地说道,“那次和你一起的男人不是给了我好些钱吗,温金根这个怂人偷了其中大半和郭斜眼一起赌,说要翻本。我早给他相过命了,他就是穷命一条,还做什么发财梦,这下好,把自己也搭进去了。”说到这里,万银凤又开始呼天抢地哭自己命苦。
  温禧被母亲的嚎哭声搅得头疼不已,“你先别哭,他在哪个派出所?”
  “西城区派出所。” 万银凤坐在家里的床上,一面打电话,一面捻花生米的红衣,床头柜上很快便排了一堆白胖的花生仁儿。
  温禧痛苦地闭了闭眼睛。这么不堪的家庭,就这样直接地曝露在他面前,不留丝毫余地。
  万银凤却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止了干嚎,压低声音鬼祟地和温禧说道,“对了,你那个男人不是挺有本事的吗?让他把你爸从局子里捞出来。”
  温禧脸一红,仿佛被人扇了一个巴掌,“妈——”她的声音有些严厉起来。
  万银凤撇撇嘴,拣了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嚼得咯嘣咯嘣直响,含糊不清地说道,“你就少在老娘面前装清高吧,算了,反正这事你知道了,我管不了,也不想管。”说完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温禧怔怔地拿着手机,这就是她的母亲,发生这种事,她除了起一个知会女儿的传声筒作用,便可以安心地吃她的花生米。温禧觉得脸颊的肌肉扭曲起来,她不受控制地笑起来,笑得泪水流了一脸。
  万银凤嗓门本来就大,两个人又坐得近,莫傅司听到了大半。此刻见温禧这副模样,他叹了口气,无声地将她搂进怀里。
  温禧单薄的肩膀因为抽泣而上下颤抖,鼻尖就是他身上特有的苦艾和香烟混合的气息,这个味道让她迷醉、心安,此时却让她觉得羞耻。黄赌毒,她家倒好,爹娘一人占一个。为什么她要有如此不堪的身世,有如此不堪的父母?而且每每以这种龌龊丑陋的方式出现他面前,一点缓冲和遮掩都没有,突兀到几乎狰狞的地步。她拼命挣扎,想和那个窒息的家庭离得远一些,再远一些,难道竟然是徒劳吗?她不想忘恩负义,可是这样的两个人,实在无法激起她丝毫的爱意。有时候她甚至怨恨他们将她带到这世上。
  温禧十指痉挛地揪住莫傅司衬衣的下摆,眼泪将他胸口的布料都打湿了。莫傅司只是沉默地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的背。
  等到她哭够了,莫傅司才从纸盒里抽出纸巾,安静地递给她。
  温禧垂着头擦眼睛的时候,莫傅司淡淡地开了口,“我可以帮忙。”
  听到这话,温禧只觉得羞耻更甚,半天没有接口。
  其实对莫傅司而言,把温金根弄出来可能只是几个电话的事。但他私心里觉得对于这种人,也许在局子里关上个十天半个月,吃点苦头并不是什么坏事,但是一想到温禧始终为自己的出身而痛苦,倘使她的父亲再留下这样一个案底,岂非更是雪上加霜?这句话便怎么也出不了口了。
  “求你,傅司,帮帮我。”他再不堪,也是她的父亲,是小时候曾把她抱在怀里喂糖吃的父亲。原本止住的眼泪又扑簌扑簌地往下落,温禧只觉得心底有什么撕裂了一般,她和他之间,越发不可能有什么善终了,像莫傅司这样的人,难道会要这样一个岳父吗?
  莫傅司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手机,给江洋挂了一个电话。
  “喂,傅司啊,什么事找我?要离婚分家产吗?我帮你打,律师费九折优惠怎么样?”
  莫傅司眼睛微眯,“江洋,你是不是不打算拿我每年六十万的法律顾问费了?”
  “开玩笑,我刚才绝对是开玩笑。”江洋谄媚地说道,“莫少有什么事需要鄙人效犬马之劳?”
  “你现在就去西城区派出所,把一个叫做温金根的男人想办法保出来。”
  江洋掏了掏耳朵,“温金根,好土气的名字,谁啊?你是无利不早起的人,这人和你什么关系”
  “我不介意换一家事务所做华润的法律顾问。”江洋最爱财,所以一直被莫傅司牢牢捏着死穴。
  开玩笑,每年只要看几页合同,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拿到六十万,到手的鸭子可不能飞了。江大律师一下子从大班椅上弹起来,理了理衬衫的褶皱,“我现在就去。”
  收了线。莫傅司看一眼双目红肿的温禧,发动了汽车,也朝西城区派出所驶去。
  隔着派出所门前的一条马路,莫傅司便看见江洋那辆很娘气的甲壳虫。就近找了车位,两人下了车,并肩往威严的铁门里走去。
  接待大厅里的值班的是个年轻的男警察,看见一袭黑裙的温禧,居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热情地问道,“您是报案还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莫傅司不着痕迹地揽住温禧的肩膀,冷冷地说道,“我们是来等人的。”说完看也不看小片警,径直掏出手机,继续给江洋施压,“我们已经到了,人呢?还没弄出来?”
  “快了,快了,还有几道手续办一下。对了,我可是交了5000块罚金,你得把这钱还给我。”
  对于这种钻在钱眼里的货色,莫傅司选择直接无视。
  江洋唧唧歪歪了几句“资本家吃人不吐骨头”什么的,结果只听莫傅司冷笑了两声,“你当资本家一年六十万是好拿的?”
  江洋在心里骂了句脏话,没好气地问温金根,“你认识莫傅司?”
  温金根用手背揉了揉满是眼屎的眼睛,嘟哝道,“谁啊,不认识。”
  江洋鄙视地看他一眼,内心哀怨不止,想他江洋,作为蔺川司法界的金字招牌,每小时的咨询费都在五千块以上,居然沦落到给这种层次的聚众赌博涉案人员做保释,四个人赌资统共只有四万块钱,连赌博罪定罪情形中的“赌博输赢或提供赌资5万元以上”的底线都达不到,不过触犯了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罢了,起码也得是个大案,才能显示出他的水平啊。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羁押室,温禧看见狼狈的父亲,心中又羞又气。
  江洋一看见莫傅司手里搂着的女生,再看看那个女生咬着下唇满脸羞愧的样子,顿时明了,原来是莫少的老丈人,哈哈,摸了摸下巴,江洋朝莫傅司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亮的白牙,“莫少,人已经按你的吩咐,保出来了。”
  温金根一双布满血丝的金鱼眼从女儿身上再转到她身侧的男人,关在审讯室的时候,他听见警察咬耳朵,“瞧瞧,就那个待在角落里的脓包,江大律师居然过来给他做保释,真是人不可貌相。”
  温金根敢赌咒他这辈子都没见识过律师到底长的是方还是圆,这个什么江律师是从哪个旮旯里冒出来的,他真的不知道。刚开始他还以为是家里婆娘的姘头,后来一见这律师年纪又轻,长得又体面,这些穿制服的还一个个都对他客客气气的,心知定然是瞧不上他家那个婆娘了,这会儿一见,才知道原来关节是在女儿身上。
  “爸。”温禧低低地喊了一声。
  莫傅司面无表情地盯住妄图看笑话的江洋。对江洋来说,在莫傅司粹冰的目光下求具全尸不是难事,但莫傅司是出了名的阴险,最喜欢秋后算账,他有一万种方法在事后把你折磨得后悔从娘肚子里爬出来。于是江大律师钱也不讨了,很没有骨气地打了个哈哈,脚底抹油走了。不过他算盘已经打好了,等莫傅司结婚的时候,他决定少给五千块礼金,因为今晚已经花在他老丈人身上了。
  温金根这种市井小民,平日里最会看风向,此刻见了莫傅司一表人才,心中不禁暗自得意,自觉已经可以耍耍老丈人的威风。于是他很可笑地腆了腆肚子,走到温禧面前,将手一伸,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没钱花了。”眼睛却瞅着莫傅司。
  温禧只觉得浑身的血都从脚底流了干净,她只想逃,逃离这个浑身散发着死去肉体粘滞气息的父亲,逃离他无底洞似地索要。她可以清除地感受到那个年轻警察轻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不仅自己受辱,还拖累了莫傅司,让他这么骄傲的人一齐陪她被人看笑话。
  猛地拉开挎包拉链,温禧只想赶快把这个贪婪的父亲打发走。不料莫傅司却按住她的手,淡淡地说了四个字,“欲壑难填。”
  温金根没听懂这个成语的意思,但直觉告诉他这不是啥好词儿。好啊,这阴沉沉的小白脸看上去挺有钱的,居然如此吝啬,自己不知道孝敬长辈,还不肯女儿给钱他。有钱人最好面子,温金根眼珠一转,撸了撸满是油渍的袖子,粗声粗气地说道,“你小子说什么呢?我姑娘给她老子钱花,关你屁事!你算哪根葱——”
  话还没说完,莫傅司整张脸已经阴沉下来,仿佛冰雪覆盖的荒原,他灰色的眼珠子盯得温金根觉得一阵阵瘆人,原本的底气立刻跑了个干净。
  “我既然能把你弄出来,也能把你弄进去,在里面待上一辈子。”这个世界上,但凡敢跟他莫傅司这样说话的人,基本上已经死绝了,如果不是看在温禧的面子上,按照他的个性,温金根绝对没有好果子吃。一把抓住温禧的胳膊,莫傅司径直出了门。
  温金根朝两人的背影啐了一口,低低地咒骂道,“一对狗男女。”西城区派出所离里仁巷还有好远,他身上的一毛钱都没有,难道走回去?挠了挠头,温金根涎着脸走向值班的年轻警察,“刚才那个穿裙子的是我闺女,漂亮吧?”
  值班警察似乎觉得有趣,反问道,“当真是你闺女,我看不大像啊?”
  温金根一下子瞪大了金鱼眼,“我呸,噢,我不是呸警官您。她叫温禧,是我亲闺女。怎么样,我有她的手机号码,您可以和她交个朋友,只要您借给我五十块钱坐车回去就成。”
  有这样没皮没脸的老丈人,就是那姑娘是天仙下凡,他也不想娶。年轻的警察忽然起了戏弄之意,“刚才看你女婿挺有派头的啊,怎么不让他开车送你回去?”
  温金根恨恨地跺了两脚,发狠道,“女婿个屁,就他,也想做我女婿?门都没有!”
  值班警察好笑地看着眼前这个老厌物,真是掂不清自己的斤两,只可怜了他那个花一般的女儿,有哪个正经人家,会和这种人做亲家?
  温禧的一张脸全无血色,连嘴唇也是灰白,她紧紧闭着眼睛,双臂畏冷似地环住自己,泪水不断地从眼皮下渗出来。
  莫傅司有些烦躁地抽出香烟来,他并不善于安慰人,何况这种事情,即便是他,也全无办法,他总不能把温禧塞回娘肚子里,让她重新投胎一回。摊上这样一对宝货父母,就像打上了烙印一般,这一辈子都别指望脱的了关系。
  吸了口烟,莫傅司开了口,“你还记得在俄罗斯,就是你中枪那次,我去那幢小楼里见的是谁吗?”
  温禧被转移了注意力,转头望着他,她模模糊糊地记得在她昏过去前看见那扇铁门后出现了一个极其瘦的人影,看不出男女,于是她摇了摇头。车里没有开顶灯,莫傅司眼睫微垂,看不出表情。
  有长久的沉默。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有香烟袅袅。
  “莫斯科曾经有一家很著名的夜店,叫花之城,那里面所有的顾客都是女人,那幢小楼里住的就是当年花之城的老鸨,也是我的第一个主顾。”
  仿佛有炸雷在温禧脑袋里轰地一声爆炸了,她知道他曾经被送进花之城,那个专门给女人找乐子的地方。只是她没想到他会亲口告诉她。
  见温禧不吭声,莫傅司深吸一口香烟,笑起来,“是不是觉得很脏,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子和一个快五十岁瘦得皮包骨的老女人搞在一起,很脏,连我自己都觉得脏。”
  温禧急切地去捂莫傅司的嘴,“傅司,别说了,都过去了,这些都过去了。”
  莫傅司按住她的手,平静地说道,“后来,花之城被我想办法夷为平地,但是她逃掉了。我一直都在找,想亲手把那条母狗给宰了。可是那天我看见她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忽然不想轻易弄死她了,我要留着她这条命,让她每天都活在担惊受怕里。”
  他没有必要告诉她这些黑暗的过往,只是因为他知道,旁人所有的安慰对她来说不过是隔靴搔痒,别人没有她的痛苦,只有他们的同情,可是他们的同情对她有什么用?让一个人得到安慰最好的办法便是让他(她)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比他(她)更惨。
  她懂得,她都懂得,温禧扑进莫傅司的怀里,呜咽起来。
  “博禹,来,吃点水果。”宋书娴穿着软底的拖鞋进了儿子的卧室。
  祈博禹却受惊似地阖上了笔记本电脑,因为动作太猛,发出刺耳的响声。
  宋书娴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她搁下水晶果盘,看住儿子,“在看什么?”
  “一点资料。”祈博禹从来都不是善于撒谎的人,白净的面皮有些发烫。
  母亲保养得当的手指固执地搭在了笔记本的翻盖上,以坚决的姿势告诉儿子,她不相信。
  祈博禹叹了口气,松开了手,任由母亲打开了电脑。
  是一张标准照。要知道是否是货真价实的美女,一看标准照便知,盖因相机镜头远比人眼无情,因为无情,所以恶毒,会将雀斑皱纹放大到恐怖的地步。然而这张蓝底的照片上的女孩素面朝天,唇不画而红,眉不点而翠,还有一双水波潋滟的眼睛,一点瑕疵都找不出来。宋书娴一眼就认出了是谁。
  温禧。
  “这就是你看得资料吗?”宋书娴的声音沉了下去。
  “妈——”祈博禹有些羞愧,这张照片是他从学校的学生数据库里弄出来的,为温禧神魂颠倒成这样,连他自己都意外。
  宋书娴发怒,“你怎么回事?温禧到底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你看看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祈博禹痛苦地捧住了头,他也不想这样,可是他得了病,而且已然病入膏肓,温禧就是唯一可以医他的药。
  “温禧除了漂亮,到底有哪点好?你知不知道,上次和外研社闵社长吃饭时,你爸想帮薇薇打个招呼,看毕业了能不能让薇薇就留在外研社工作,结果闵世湘说这个指标已经内定了,就是温禧!”
  “温禧去外研社实习是柳教授推荐的,她英语那么出色,比李薇薇强了何止十倍,留在外研社也是自然。”祈博禹不喜欢母亲说温禧的语气,哪里还有半丝平日的温雅。
  宋书娴被儿子的护短气坏了,“我说你是书读傻了,你以为外研社是好留的,研究生都未必留得下来,不是有人漫天给她使钱,她能留得下来?我特意查过她的家庭情况,你晓得她家住在哪里吗?里仁巷,全是乌七八糟的烂人住的地方,她父母两个人名字也土得掉渣,一个金一个银,而且全部都是无业。这样的人家能生出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来?”
  祈博禹霍然从椅子上起立,“妈,你怎么能这样,您可是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毕业的。”
  宋书娴脸微微一红,但嘴上仍不肯松口,“一个女孩子,小小年纪,心机深沉,还不知道检点,除了长得漂亮,她还有什么优点,我真不敢相信我的儿子是这么肤浅的人!”
  隔壁祈博禹的奶奶听见孙子和媳妇的争吵也拄着拐杖出来了,“来来,小禹给奶奶看看这个姑娘长什么样儿。”
  老太太戴上老花眼镜,凑到屏幕前仔细看了看温禧,语重心长地对孙子说道,“妖精是好看,可是妖精吃起人来不吐渣啊,听奶奶的话,找个丑点的好。”
  “奶奶!”祈博禹实在受不了家里的两个女人,合上电脑,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
  刚打开门,他险些和准备串门的李薇薇撞到一起。看见他面色不豫地咚咚直往楼下冲,李薇薇门也不串了,直接追了下去。
  祈博禹站在小花坛前,看着一嘟噜一嘟噜的绣球花,茫然极了。不知道何时起了风,天气有些阴惨。所有人都在指责温禧,她是不够洁身自好,可是他还是爱她。他只想这样默默地等着她,等她想明白了之后,或者,等她被那个邪气的男人抛弃后,她的眼睛里会看见他。
  “博禹哥。”李薇薇在背后唤他。
  祈博禹缓缓转头看着李薇薇,表情迷惘,双眼失去焦距,仿佛在看她,又仿佛在看别人,“你说为什么人一定要爱不爱你的人?”
  李薇薇似被雷劈中,四肢僵硬几乎不能动弹。半晌,她才喃喃自语,“也许是因为得不到,所以觉得如果得到,该是多么幸福。”
  祈博禹默不作声,手指正神经质地拽着绣球花的花瓣。
  “你爱温禧吗?”李薇薇忍了很久,终于颤声问出这句话。
  祈博禹手指一顿,缓慢却坚定地点点头。
  她明明知道聪明的女人从不应该在男人面前诋毁情敌,让自己显得面目狰狞,而应该悄无声息地把情敌抬到一个比自己高的位置,然后让情敌因为落差而在男人心里摔得粉身碎骨。可是她实在忍不住了,天知道每次祈博禹拉着她谈温禧的时候,她忍得牙根都酸了。
  李薇薇仰头朝祈博禹嚷起来,“她到底哪里好?就是因为她长得比我漂亮吗?”
  祈博禹吃惊地看住她,“薇薇,你?”
  “祈博禹,我喜欢你啊,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从初一开始,一直到今天,我爱了你整整十年,你怎么能爱上别人?!”素来完美优雅如公主的李薇薇失态地嚎啕大哭起来。
  祈博禹却似被吓住,往后退了一步,“我一直都当你是妹妹。”
  这天杀的妹妹,多少女孩子就被这一个“妹妹”耽搁了最美的年华,李薇薇抹了抹眼泪,恨声道,“你知道吗?每个晚上都有不同的车去外研社门前接温禧,有时候是敞篷欧陆,有时候是卡宴,有时候是宝马,甚至还有劳斯莱斯,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你也要?你就不怕得梅毒爱滋吗?”
  “够了!”祈博禹口气凌厉地打断了她,“薇薇,别失了你的教养。”
  “我的教养?祈博禹,你怎么从来不要求温禧有教养?她陪乱七八糟的男人睡觉,她就有教养?我不过说了梅毒爱滋,我就没有教养?”李薇薇疯狂地笑起来,“祈博禹,原来你真是爱惨了她,所以连别人用过的二手货,不,N手货也要!”说罢,李薇薇便风一般跑开了,只有红色的裙摆在风中猎猎飞舞,像一簇火焰。
  李薇薇不停地奔跑着,家属楼逐渐被她远远甩在身后,就在拐弯进入森木大学的东门时,她结结实实和一个女人撞在一起。
  女人立刻柳眉倒竖,“跑这么快,你赶着去投胎啊!”说完又“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
  李薇薇心情恶劣,懒得说话,头一低,径直往学校里走。
  女人一把扯住她的胳膊,恶声恶气地说道,“亏你还是名牌大学的学生,就这点素质,撞了人连招呼都不打?你们森木的女生真是什么下贱做什么,勾引别人的老公,傍大款……”
  这几个词无形当中触动了李薇薇心底的怨气,她动作粗鲁地推开这个中年女人,“你乱说什么,你以为每个人都是温禧吗!”
  中年女人尽管脚下一个趔趄,但听到温禧这个名字,两眼顿时放射出惊喜的光芒,“你认识温禧?”
  李薇薇狐疑地看向女人,“你是谁?”
  这个中年女人正是赵春霞。半个多月前,王岳民鼻青脸肿地回了家,说是不小心摔的,结果足足有`一个星期每天涂龙胆紫药水涂得跟奶牛似的。紧接着眼看要到手的风险投资没了,家里的建材生意也开始一落千丈,王岳民成天四处躲债,被她逼得急了,才说出了事情的始末。
  赵春霞做梦也没想到温禧这个小骚蹄子居然一朝得势,还几乎搅得她家破人亡,尽管恨毒温禧到食其肉寝其皮的地步,然而商业社会里生存是第一位的,性命关头,个人荣辱、面子、尊严……抵不了一文钱,所以她不介意来负荆请罪。然而温禧在王家做家教时的手机号码已经打不通,她只得摸到学校来打听。
  赵春霞到底也多活了十数年,立时看出对面的女生和温禧不对盘,也亏得她好本事,抹了抹眼睛,便化身哀怨女伶,“且听奴细细说来——”
  一张利口,添油加醋,两个女人,瞬间成为盟友。
  李薇薇高深莫测地一笑,“温禧现在在外研社六楼英语部翻译三室,我们上午八点半上班,十一点半下班;下午两点半上班,晚上五点半下班。”
  赵春霞暗暗记在心里,转身离去。
  温禧。我要你身败名裂。李薇薇唇角抿出一个意味深远的微笑,转身回家。
第十八章 酷寒 -30~-34.9℃
  风真大,简直像是从西游记里某个妖精洞府刮出来的。
  温禧捋了捋头发,菜场深处走去。她想买几个洋葱,因为在翻译稿件时她看到洋葱的气味有安神的功效,能够使大脑皮层受到抑制,闻着这些气味可以帮助入睡。只要将适量洋葱洗净捣烂置于瓶内,睡前稍稍开盖置于枕边,10分钟后即可入睡。
  选了两个洋葱,她递过去五元纸币,卖洋葱的老太太丢下剥了一半的洋葱过来接钱,一股刺鼻的气味直冲进温禧的鼻子里,让她恶心得直想吐。
  老太太看她干呕了半天只吐出一点酸水,笑起来,“有了吧?”
  温禧身子晃了晃,面孔一瞬间变成雪白。算了算日子,她的月信居然已经推迟了快半个月了。
  找了一个硬币给她,老太太还好心提醒她,“有身子的人不能多吃洋葱。”
  温禧虚弱地笑了笑,提着塑料袋离开了菜场。
  长风自南来,吹得她的裤脚急速拍动,温禧只觉得胸腔内的一颗心摇摇欲坠。如果她真的怀孕了,该怎么办?他会要这个孩子吗?
  当务之急,她得确定到底有没有怀孕。
  犹豫了很久,温禧最终还是推开了药店沉重的玻璃门。
  收银台上的女店员正在剪指甲,头都没抬。
  温禧在窄小的货架间逡巡了一遍,药品排列毫无规章可循,无奈之下,她只得开口求助女店员,“请问你们这里,这里有,有验孕棒吗?”
  女店员终于抬起了尊贵的头颅,她相貌很年轻,可能比温禧还小些,将温禧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她断定温禧是失足的女大学生,于是一双眼睛里便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股身为“处女”的自得来。
  矜持地起了身,女店员走到一个贴有计生用品标签的橱窗前,拉开玻璃拉门,将一个瘦长的纸盒丢到台面上,便飞快地缩回手去,仿佛和温禧一接触便也会怀孕一般。
  你看,即便是顾客,也要受辱,只因为她不洁。温禧默默地付了钱,离开了药店。
  就近找了一家洋快餐店,温禧一头躲进盥洗室内。
  她拆了纸盒,逐字逐句看了说明书,这才有些哆嗦着拿出了验孕棒。
  仿佛囚徒在等待最终判断,两根红线缓缓显现出来。
  温禧的一颗心顿时落到了谷底。
  她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自己怀孕了,她肚子里怀了莫傅司的孩子。
  恍恍惚惚地走在马路上,有少女踩着滑板呼啸而过,长长的头发几乎扫上她的面孔来。
  呵,这样的飞扬和快乐。温禧渴慕地看着少女。
  又有推着童车的夫妻与她擦身而过,童车上兜罩着的乳白色的纱帐随风鼓动,
  雪白粉嫩的婴儿依然安稳地睡着。妻子微笑着和丈夫说了什么,负责推车的男人小心地停下来,高大的身躯还特意朝着风向,似乎哪怕能为妻儿挡去一丝风也是好的,妻子则俯身去帮婴孩将薄被掩好,动作温柔,仿佛车里睡着的是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温禧看得几乎痴了,泪眼婆娑里妻子和丈夫的脸居然幻化成了她和莫傅司。
  如果这一家三口是莫傅司、她,还有他们的孩子该有多好。
  她忽然觉得此刻无法回去面对他,掏出手机,她给莫傅司发了一条信息——家里有事,我中午不回去了,晚上见。
  很快,手机在她手中震动,是一条新信息,来自于莫傅司,只有一个字:好。
  只有一个字而已,温禧还是怔怔地看了许久。
  她不知道,莫傅司从来不喜欢发短信,因为嫌费事,他永远只打电话。
温禧回到家时,发现房顶上的油毛毡已经被风刮得掉在地上。叹了口气,她摸出钥匙。开了家门。
屋子里气味有些难闻,温禧头一件事便是开了窗户通风。方桌上还丢着吃了一半的稀饭,装酱菜的玻璃瓶身上有难看的污渍,因为盖子没旋紧,有绿头苍蝇在围绕着直打转,发出难听的嗡嗡声。温禧无奈地旋紧瓶盖,又从厨房里拿出抹布,将酱菜瓶身擦干净,这才收进冰箱里去。
将碗盘泡进水里,洗干净后,温禧又用干毛巾吸干水渍,逐一收进碗橱里。从塑料袋里取出一只洋葱,用水浸了,温禧掀开花布门帘,进了里屋。
她和父母的床之间只用一块蓝色花布拉了一道帘幕,算作分隔。大床下到处都是花生米红色的外衣,床头柜上也有。她认命地拿来了簸箕和扫帚,将房间打扫干净,这才坐到了自己的小床上,呆呆地看着花布上一朵白色的小花。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房间里也黑乎乎的。桌上放着一盏台灯,绿玉色的灯罩已经有些发暗。
“啪”的一下,温禧按下了台灯按钮,暖橘色的光线柔柔地撒开来。半晌,她才用颤抖的手贴上了自己的小腹,温热的皮肤下居然已经有了一个胚胎。她很想告诉莫傅司,她怀孕了,怀了他的孩子,可是她不敢,她怕他会冷酷地叫她拿掉这个孩子。
难道她这么想生下这个孩子吗?温禧惊悚地发现,自从发觉自己怀孕了之后,她压根就没有动过要流掉这个孩子的念头,她甚至忘记了自己还在念书,根本不适合在此时怀孕。
不知道从哪里飞进来一只褐色的蛾,对着灯罩一次又一次发起徒劳的扑腾。
飞蛾扑火,人人皆笑飞蛾痴傻,却忘了在飞蛾眼中,那不是会让它灰飞烟灭的烈焰,而是一个华美盛大的世界。
她对莫傅司,不也是一样吗?
飞蛾的一只翅膀已经被灯泡灼伤,温禧再也看不下去,熄灭了台灯。失去光焰的飞蛾茫然转了两圈,停歇在绿玉色的灯罩上,似在汲取那最后的微热。
她可以熄灯救这飞蛾一命,谁又能救她一命?
她对莫傅司的感情就像毒品,不健康,却戒不掉。
脑袋里乱糟糟的,温禧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做。她起身去了厨房。
紫红色的洋葱外皮已经被水泡得软了,很容易去除干净。温禧开始顺着纹理剥洋葱。刺激性的气味让她胸口冰凉,仿佛突然空了一块,浑浊的呕吐感从胃底直涌上喉头,她咬紧牙关,居然也可以顶住,然而眼睛却被熏得发痒,泪水从眼皮下不断渗出。一整个洋葱很快便被剥得七零八落。温禧又拿出砧板和刀,将洋葱剁碎。
万银凤回来时就听见菜刀和砧板接触发出的闷响声,她倚在门框上,冷眼看着女儿机械地将洋葱切成碎泥,然后装进玻璃瓶里。
手包里抠出一小袋奶油瓜子,万银凤磕着瓜子,猩红的嘴唇一翻,雪白的瓜子肉被卷进肚子里,瓜子壳便唾沫似的被吐到地上。
“你这是干吗?”万银凤又吐出一个瓜子壳儿。
“偏方。”温禧不愿意去看母亲那张化着可怕浓妆的脸。
万银凤眼睛朝天一翻,“听你爸说,你那个男人挺威风的。我看你与其花时间鼓捣这些,不如想办法让你的肚皮争点气,要是一举生个儿子,这辈子就不用愁了。”说完她又朝女儿走近了些,鬼鬼祟祟地补上一句,“你们做的时候,我教你啊,在小腰下垫个枕头,保管——”
“够了!”温禧一张脸憋得通红,抓起玻璃瓶往挎包里一塞,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万银凤扭了下腰,朝着温禧的背影骂道:“等你被甩了,看你往哪里哭去!还是捞钱是正经。”
温禧垂着头往巷子口走去,天空布满乌云,风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黄豆大小的雨点落在她的脸上,凉的,像泪。
白色的宾利欧陆GT在一片浓浊的灰色里越发显眼,温禧吃惊地停住脚步,眼睁睁地看着白衣黑裤的莫傅司从车里跨出来,定定地望着她所在的方向。
天上乌云翻滚,而莫傅司就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亮色,他站在那里,俨然天神下凡。温禧呆呆地着着他,像傻了一样。
莫傅司却迈开大步,往温禧站立的地方走去。
见她双目无神,莫傅司不由整眉,低下头询问道:“怎么了?”
温禧这才找回视线的焦点,她吸了吸鼻子,摇摇头,“你怎么来了?”
莫傅司不作答,只是从背后护住温禧,催促道:“先上车,要下大雨了。”
刚关上车门,雨势陡然大起来,天空像被撕了一道豁口,雨水哗啦哗啦直往下落。两个人坐在车厢内,默然无语。
温禧扭头看着车窗外,车窗玻璃上有雾气,她慢慢地伸出指尖,无聊地在玻璃上划起来。刚划了一个草字头便打住了,难道她潜意识里也要写他的名字吗?指腹按在玻璃上,温禧将她乱划的线条通通涂抹了个干净。
“吃过饭了吗?”莫傅司问。
“吃过了。”温禧撒谎道,一来她全无胃口,二来她更怕自己会在他面前吐出来。
“家里出什么事了?”莫傅司双眸锁牢温禧。
温禧笑得有些勉强,“没什么大事。”
莫傅司当她不愿意说,也不勉强,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未来比过去更重要。”说完便发动了汽车。
路上积水,车辆经过,有白烂的水花翻腾,雨水像白金箭链,歪歪斜斜地射在马路上。莫傅司一直开车送她到教研社的门口。
“进去吧。”
温禧却忽然拉开挎包,将装在玻璃瓶里的洋葱拿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递给莫傅司。
“这是什么?”莫傅司有些狐疑地接过来。
“里面是捣烂的洋葱,晚上睡觉前闻一会儿,可以治疗失眠。”
莫傅司垂眸看了看瓶子里紫紫白白的洋葱,表情有些复杂,半天,才把瓶子放在在搁板上,伸手搂住正欲下车的温禧,将她一把扯进自己的怀里。
温禧下意识地偏了偏脸,莫傅司扳过她的脸,吻上了她的唇。他吻得有些急,许久,才松开温禧,两个人都是呼吸凌乱。看着温禧被亲吻得嫣红的唇瓣,莫傅司伸出拇指,缓缓抚过她的嘴唇,动作温柔。
温禧只觉得心中又痛又乱,几乎想立刻告诉他自己怀孕了的消息,然而几次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她比谁都清楚,这个消息一旦出口,就决定了他们二人未来的方向。
她想要留在他身边,哪怕多一分一秒也是好的。她也想要肚子里的孩子,可是她不知道他会不会要这个孩子。如果他要这个孩子,皆大欢喜,但倘若他不要,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们俩之间就走到了尽头?温禧觉得自己陷人了一个痛苦的悖论里。
现在她只有三条路可走。
一是向他坦白,等他裁决。
二是尽量瞒着他。但她只能瞒得了一时,等到肚子慢慢大起来,也许都等不了那么久,这个秘密就会被敏锐的莫傅司发现。
最后一条路就是离开他,躲起来。他们之间,隔着太多太多的“不相配”,注定了两人不可能长相厮守,迟早都会分开。已然被剥夺了爱情,难道连爱情的纪念品也要被夺走吗?若是她躲起来,把孩子生下来,即便他不要她了,她也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她会把所有的爱都用来爱他们的孩子,连同他应该给的那一份。
安静地在莫傅司怀里依偎了片刻,温禧幸福得几乎想要流泪。也许,也许这个孩子一辈子只能有这么一次机会如此靠近他的父亲。
宝宝,这就是你的爸爸,也许他不是一个好人,可是他却是妈妈这一辈子最爱的人。
最后,还是莫傅司动了动,轻声提醒她:“快两点半了。”
你看,美好的时光总是这么短暂。温禧扭头朝莫傅司笑了笑,“嗯,那我走了。”
下了车,她还恋恋不舍回过头去,隔着雨帘,隔着车窗玻璃,去看车内的那个男人。
莫傅司被她临走的那一眼看得心底莫名地一跳。摇摇头,他暗笑自己如今是越发神经质了,但凡和她相干的事情,他就会失去往日的镇定和冷静。
心里有了决断,温禧便慢慢盘算开来,她的身份证、银行卡都在身上,今晚她只要提前下班,去柜员机上取了钱,然后就找个地方先避避风头。不过这样一来,她注定要肄业了,这一场情爱,她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她爱他、信他、敬他、崇拜他,奉他的一言一行为圭臬,甘愿成为他的附庸,无论情绪上还是精神上。这样的爱情,一定会被某些激进的女性主义者鄙夷唾弃吧?但是有什么办法,她就是爱他。也许那些指责她的女人,只是因为还没有碰上那个男人。
有没有一个人,让你愿意为他放下自尊,放下自我,舍生忘死,不顾一切?
如果有,那就不顾一切吧。
因为相比地球上其余60多亿人,她已经很幸运了,至少她遇到了这个人。也许剩下的人穷其一生,也遇不上这样一个人。
李薇薇小心翼翼地觑着温禧的神情。温禧的眼角隐约闪烁着泪光,但唇畔却微微钩着,这样的表情,似悲若喜,看着让人心惊。她忍不住频频地去看自己的手机,那个叫赵春霞的女人怎么还没来?别是因为下雨就不来了吧,这豪雨大作,不是更能衬托她的苦情形象吗?
赵春霞到教研社大楼时已经四点四十出头了,她是刚从牌桌上下来的。早上遇到的那个小妮子想把她当枪使?做梦!老娘吃的盐比她吃的米还多。做人踩低迎高是本能,温禧如今正得势,她才不会傻乎乎地去触她的霉头。万一到时候她枕边风一吹,倒霉的不还是他们家?
大厅前台礼貌地问道:“请问您找谁?”
“帮我喊一下六楼翻译三室的温禧小姐。”可惜粗胚终究是粗胚,到死也不会进化为细瓷,赵春霞近乎撒气泄恨一般在“小姐”上加了重音。 前台果然有些好奇地看她一眼,显然是把她当作了来找小三晦气的大奶,于是手里的电话便拨得慢了。
“请问您叫什么?”
赵春霞年纪还没有大到忘记自己打过温禧耳光的事实,哪里敢报上尊姓大名,只得说道:“我姓赵。”
如此一来,愈发坐实了前台的猜想,给英文部翻译三室打了内线电话.正是温禧接的。
“温译员吗?有一位赵夫人前来找您,请您下来一趟。”前台小姐好心提了“夫人”二字,只盼温禧警醒,不要下来。
温禧飞快地将认识的人筛了一遍,她似乎从没认识过什么“赵先生”,那“赵夫人”就更无从谈起了。隐约有灵光一闪,这位赵夫人该不会是莫傅司的母亲吧?手微微一抖,话筒险些滑落。
“好的,我这就下来。”
搁下听筒,戴乃倩问她:“谁啊?”
“一个朋友的母亲。”温禧捋了捋沾在脸颊上的发丝,便快步出了办公室。
刚到大厅,温禧就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个打扮如时的中年女人,正在低头剔指甲。温禧心知这个女人定然不会是他的母亲了,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您好。我是温禧,请问您——”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那个穿得跟鹦哥儿似的女人从沙发上起了身,又三两步走到温禧面前,唱戏似的嚎了一嗓子:“温小姐,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求您放过我们家,不然我们真的活不下去了。”
温禧早在她起身的那一瞬便认出了赵春霞。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必是王岳民被莫傅司折腾得很惨,赵春霞这才来找她。然而会是谁告诉她自己如今在教研社实习?
“王太太,我不懂您说的意思。”温禧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左手也不着痕迹地移到身前,护在小腹上。
“当初是我不对,明明是我家那个下流胚癫蛤蟆想吃天鹅肉,对你动了歪脑筋,我却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了你。我给你赔不是,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们计较……”
赵春霞絮絮叨叨地说着,配着那副沉痛的表情,不问鼎奥斯卡影后简直可惜。
可惜温禧从中感受不到丝毫诚意,何况她也觉得王岳民完全是自作自受。
“王太太,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并没有记恨谁,所以您也不必来求我原谅。我还有工作要完成,就先上去了。”
赵春霞却觉得一口恶气被温禧的笑脸堵在嗓子眼里,她重重地清了清嗓子,“温小姐,王岳民是混账,但他已经被你男朋友教训过了。当初你在我们家做家教,我自问没有难为过你,那么多英语专业的学生,我们家给你开出五十元每小时的薪水,横竖也算给了你一份生活来源。现在你发达了,就要把我们往死里逼吗?”
居然还有这种人。她是在他们家做家教,可是她是靠自己的头脑和双手得到了她该得的薪水,在赵春霞眼里,原来这种等价交换居然也是一种施舍。
墙面上的挂钟显示时间巳经是五点二十了,温禧想起自己今晚还得提前下班.声音也冷了下来:“王太太.您身上这一套是国贸川久保玲的新款吧.所以您说得是不是夸张了点?还有,我不过是一介穷学生,无权无势,说我把财大气粗的王总往死里逼,您不觉得这话有些可笑吗?您来找我帮忙,是找错人了。”
赵春霞强行披挂在身上的风度再也保持不住了,她脑袋一热,尖刻地挖苦道:“温禧,你别以为你捡了个高枝儿就麻雀翻身了。像你们这种女人,说白了,男人看中你们什么?不就是图个年轻漂亮,你可别真以为男人会八台大轿抬你们回去
当浩命夫人!你能搭上他,保不准以后娶回家去又勾搭上旁人了,哪个男人愿意当活王八!”赵春霞嗓门大,一时嚷嚷之下,出版社进进出出的不少人都驻足看起了笑话。
李薇薇站在六楼上俯视着温禧,嘴边钩起一抹冷笑,她假意朝主任室叫唤起来:“哎呀,谢主任,你快来啊,温禧她出事了!”
她这么一喊,六楼英语部的同事几乎都丢下手头的活计,出来凑热闹。谢静岚沉着声音让各人回位做自己的事情,踩着高跟鞋快步进了电梯。
就像角儿有人捧场喝彩,赵春霞哪里还舍得下台。她扯住温禧的一只胳膊,又唱起了苦情戏,只差个拉二胡的瞎子伴奏,“奴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温禧急得要命,又不敢使劲挣脱,怕伤了肚子里的孩子。
在车里久等温禧不见的莫傅司进来时,就看一个结实的女人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和温禧说着什么,周围还有一些人在窃窃私语。他眉头一整,径直走过去,朝赵春霞冷冷说了两个字:“放手。”
谢静岚原本劝了半天,发现这个中年妇人完全油盐不进,只一个劲儿要温禧“大人不记小人过”,此刻看见莫傅司,顿时觉得舒了口气。
赵春霞看着眼前这个身材顽长的男人。白色的衬衣外面穿着一件黑色的长风衣,虽然外面还在下雨,但他衣服上却一滴水珠都没有。他灰色的眼眸像针一样锐利,心底无来由地一怯,她慢慢缩回了手。
莫傅司出现的那一刻,温禧便知道她今晚走不脱了,失落的同时又无端觉得松了口气。
莫傅司握住温禧的胳膊,她还穿着短袖,胳膊冰凉,手腕那里都被摸红了。
“痛吗?”莫傅司低头替她揉了揉红肿处。
温禧不太习惯他旁若无人的亲昵,有些脸红,轻轻摇头。
“这人是谁?”莫傅司语气不善。
温禧叹了口气,“王岳民的妻子。”
莫傅司阴森森一笑,雪白的牙齿迸射出几点银光,他看着赵春霞,一字一顿:“别逼我赶尽杀绝。”
他的声音冷冰冰的,赵春霞下意识地抱紧自己滚圆的胳膊,打了个寒襟。
“凡事不替自己考虑,也要替子女考虑。你不会希望因为你的愚蠢,葬送了女儿的前途吧?”莫傅司又慢吞吞地添上一句。
赵春霞这下慌神了,涕泪横流,乌黑的眼线膏被泪水晕开,像两个大黑眼圈,“温小姐,我错了,我们咎由自取。但小秋是无辜的啊,您一定要帮我和这位先生说说啊。”
温禧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暗中摇了摇莫傅司的手。
莫傅司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平静地发问:“谁告诉你她在这里实习的?”他平日做事,奉行的原则便是宁枉勿纵,必要时他从不介意斩草除根,所以必须把潜在的不安定因素一并解决。
“啊,是一个森木大学的女生,似乎和温小姐关系不是很融洽。对了,听口气她也在这里工作。”赵春霞毫不犹豫地供出了李薇薇。
“莫少,什么风把您吹来了?”闵世湘和刘明璋的办公室都在顶楼,刚听到动静,便火急火燎地下来了。
三个男人相互握了手,莫傅司以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说道:“闵社,你们教研社是不是也该招两个保安?”他懒洋洋地朝前台投去遥远的一瞥,直把年轻的前台小姐看得满面红晕,“前台小姐长这么漂亮,总该有护花使者吧?”
“莫少这个建议正说到我们心坎上去了。我们已经在招募保安了,很快就可以到岗,也免得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跑来捣乱。”
莫傅司满意地笑了笑,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再看看周围的一干看客,莫傅司眼神又一次阴冷下来,“闵社长,这些都是你们出版社的雇员吧?”
如果吃饭那天晚上的莫傅司是温和的散财童子,此刻的他,完全就是地狱里出来的森冷煞星,浑身上下都是戾气。
“是,都是我们教研社的。”闵世湘也是人精,顿时就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莫少放心,绝对不会有人乱说话的。”
莫傅司微微一笑,仿佛刚才的冷若冰霜只是幻觉,“那就麻烦社费心了,我不希望谁的手机里会有今天这出闹剧的视频以及照片。”
“不会不会,莫少放心。”闵世湘眼风一一扫过众人,连声打哈哈。
抬腕看了看手表,莫傅司温文尔雅地微微欠身,“今日给闵社、刘总你们添麻烦了,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就先走了。”
温禧赶紧扯他的胳膊,小声道:“我的包还在办公室呢。”
“我陪你上去拿。”
“那就一起坐电梯上去吧。”刘明璋已经殷勤地按住电梯的开门键。
连同谢静岚在内,五个人乘一架电梯上了楼。
电梯四壁全是镜面,空调出风口的红绸还在飘动,温禧身上的寒毛一下子立了起来,她不禁瑟缩了一下。莫傅司立时脱下了风衣,一声不吭地披在她肩上。
谢静岚从电梯镜面里看得清清楚楚,她有些难受地垂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出了电梯,莫傅司向闵刘二人微微额首,搂住温禧的肩膀向翻译三室走去。温禧两只手则紧紧摸住他风衣的衣襟,苦艾和香烟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让她的眼睛发酸。
办公室的三女都在收拾东西,看见温禧不但披着一件质地精良的男士风衣,身侧还伴着一个贵气逼人的英俊男人,手里的动作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
李薇薇只觉得气恼更甚,难怪温禧看不上祈博禹,原来是有了更好的。但温禧对祈博禹的看轻和拒绝仿佛也戳伤了她的体面,她孜孜以求的男人不要她,这个男人追求的女人却也看不上他。虽然大家都是求而不得,但李薇薇却觉得自己又贱了三分,于是更恨温禧。
温禧听赵春霞一说,便知道是李薇薇挑唆,但她只是安静地收拾自己的东西。
莫傅司则眯着一双毒辣的眼睛,将余下三女瞧了个透。都不是什么善茬,尤其是那个穿红裙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绝对是恨意。这个女生,怕就是闹事的中年女人口里提到的那个。
被莫傅司冷冽的目光看得有些胆寒的李薇薇匆匆抓起车钥匙,快步出了办公室。戴乃倩和聂伊涟紧随其后,也提着包匆匆下班了。没有人和温禧打招呼。
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没有背景的人,绝对会受人欺负,但靠山最大的那个人,也必然是公敌。
离开教研社的时候,天空斜斜地飘着银丝小雨,一切都是灰蒙蒙的。
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一只雪白的萨摩耶,脖子上还拖着金属链子,在细雨里快乐地撒开四脚飞奔。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追在大白狗的后面,哼呲哼呲直喘气,嘴里还高声喊着:“小白,别跑!不然回去不给你肉吃!”
这样威风凛凛的一只大狗居然叫小白,温禧忍不住微笑起来。这是她今天头一次真心微笑,所以格外美,莫傅司看得有些恍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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