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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碧奴

_3 苏童(当代)
  有知情的人耐心地告诉孩子,她不一定是刺客,是天生多嘴,在织室街和刺客多说了几句话!她多嘴,偏偏让捕吏抓住后又说不清话了,为什么跑到五谷城来她都说不清楚,说是走了一千里路给她丈夫送冬衣,偏偏又拿不出她丈夫的冬衣,她算是可疑嫌犯!官府把她关在笼子里等国王来,国王一来,可疑嫌犯就可以从笼子里出来了,那就是大赦天下!
  绵绵细雨中有人身在城门一侧,心却在衙门口,那些看客对笼子里女子的身份,始终看法不一,也有人站在官府的立场,坚信碧奴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潜入五谷城的,说她要是清白为什么会站在笼子里?这些人大多不满意捕吏们把男女刺客分开关押,既然是同党,怎么一个在这里示众,另一个却关在衙门的高墙后,不见庐山真面目?有人看碧奴看厌了,突然对城门上的守兵喊,我们不要看女的,要看男刺客,把男的也押过来,让我们看!
  城门上的守兵没好气地对下面喊,你们算什么东西?看看女的就算有眼福了,想看那男的,除非你也做刺客,我们把你投到衙门大牢,你就能看见他了!
  人群中有人对昨天与刺客的擦肩而过追悔莫及,说,我看见那瘸子在粥厂那里卖糖人的,是穿了个黑袍呀,长得仪表堂堂的,我就是肚子饿得慌,忙着喝粥,没朝他那里多看一眼,结果就没看清他的糖人架!
  也有人后悔自己粗心,缺乏警惕,失去了邀功请赏的时机,我家小孩子买了他的糖人,回家跟我闹,说为什么有的糖人只能看不能吃,不公平,我心里也纳闷呢,做了糖人怎么不卖?不能吃的糖人叫什么糖人?我就是缺了个心眼,没猜到那糖人肚子里藏着箭!
  雨势一小,好多妇人也顶着草笠跑到城门口来了,他们对碧奴倒是充满了兴趣的,说看她老实本份的样子,怎么也看不出来是个女刺客。旁边有人说,你们看不出来是你们白长了一双眼睛,我就看出来了,她抱一件丧袍到处走,早就为自己准备后事了!
  织室街的几个缝衣女换过了衣袍,仪态万千地站在围观的人群中,他们一眼认出了笼子里的碧奴,是她呀,怪不得要把女人的秋袍改成男人的冬袍!缝衣女都向别人介绍碧奴修改衣袍的方案是多么离谱,说世上女子都思夫,没有她那样的,思夫思坏了脑子!要不是脑子坏了,也不会当着满街捕吏的面,和刺客说那么多闲话。旁边肉铺的胖屠户提醒缝衣女,你们也别小看了她,思夫是装的,说不定就是一个女刺客的诡计呢,她要把女袍改成男袍,是为逃跑作准备,刺客谁不会乔装打扮?扮成一个男子,大家就认不出她来了!这番话说得缝衣女们后怕起来,捂着胸口说,哎呀,幸亏没替她改!那个赠送一针一线给碧奴的女子脸始终是白的,她指着绿腰带上插着的一枚针,试探着问别人,刺客一般都用刀用剑,不会用这种针吧?人群一时都被问住了,大家都思考了一会儿,还是胖屠户先嚷起来,说,怎么不能用针?针上涂毒药嘛,你们没听说那瘸子的靴子里藏了毒药,毒药就是配毒针的!聪明的胖屠户话音未落,那女子如被惊雷击中,人摇晃了几下,突然就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了,人们都问她怎么回事,她怕得说不出话,只是摇头,其他的缝衣女就上去把她从积水里拉起来,替她解围道,她一向胆子小,又最崇敬国王,这是让刺客气出来的!
  一群缝衣女架着那个失魂落魄的女子,仓惶离开了城门口,针的话题却给留在原地的人们提供了丰富的灵感,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那女刺客丢在织室街的一件蓝袍,里面掖了一针一线,他们惊喜地叫起来,闹了半天,男的有凶器,女的也有!那瘸子用他的糖人架,这女子是用针,是用毒针,她是要用毒针刺杀国王呀!
  人们转过了脸,很自然地去看笼子里碧奴的手,她的手被套在木枷洞里,看不清楚,她的发髻已经散成乱发,乱发滴着雨水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她的脸也看不清楚,几个晚来的看客感到不满,他们对城门上的守卒抗议道,示众也得有个示众的样子,下这么大的雨呀,又关在笼子里,晚来一步就什么都看不见,脸都看不见了,示的什么众?
  一个守卒在众人的强烈要求下披着片大树叶从城楼上下来了,他隔着铁栅,笨手笨脚地替碧奴整理着头发,一边向看客们埋怨道,你们就知道看,看!就不知道检举揭发,这女刺客装了哑巴才进的城,好多人知道她会说话,你们要是当场揭发,她当场就抓住了!
  下面有人说,不怪我们,怪你们城门口检查太慢问得太多呀,明明是个男的,偏偏要问你是男是女,好多人图个省事才装哑巴进的西侧门,那么多人装哑巴呢,谁知道谁是刺客!
  守卒说,你们就会狡辩,就会看热闹,看热闹还这么着急,这女子的脸不美不丑的,有什么可看的?以后有你们看的呢,就怕你们到时看得烦,又闹着要看新的!
  一个男孩在人群里说,国王来了就赦免她了,以后看不见她的!
  谁说要赦免的?守卒用目光搜寻着人群里的声音,说,国王是不是赦免她,要看国王高兴不高兴,要是不高兴这铁笼子还得让她腾出来,她的人头还要挂在城墙上示众呢!
  下面的人又叫起来,谁稀罕看人头?死人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要看活的,我们要看她的脸!
  看客们繁复的要求令守卒有点恼怒,他就用一根狼牙棒把碧奴粗暴地推醒了。你好大的本事,下这么大的雨,关在铁笼子里,手和脑袋套在木枷里,你还睡得这么香!不是我不让你睡,是老百姓不让你睡,我也没办法,你就别睡了,反正是示众,让他们看个够吧!
  碧奴露出了一张苍白而湿润的面孔,守卒的描述对了一半,还有一半是错的,妇人们在那张脸上发现了一个年轻女子俏丽的轮廓,只是她的美貌被疲倦和憔悴覆盖了,变成了一小片苍白的废墟。碧奴在人们的目光中睁开了眼睛,她想说什么,但嘴巴被一只蝶形铁嚼子扣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眼睛里弥漫着月光般皎洁的光华,那道白银般的光华从脸上漫下来,大铁笼子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人和笼子一齐闪烁着湿润的光。笼子旁的守卒跳了一下,他看见一场豪雨过后,碧奴站立的铁笼底下突然长出了一片暗绿色的青苔,她身体倚靠过的铁栅上生出了星星点点的锈斑。守卒惊叫着往后退,他知道那不是雨水的缘故,是那女子的泪在作祟。不准流泪,不准流!守卒对着笼子里的碧奴喊道,我知道你冤屈,再大的冤屈也不准流泪,不准流,你把铁笼子哭出了青苔我不管,你要把铁笼子哭烂了就是我的错了,你再哭就是为难我,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碧奴的眼睛仰望着天空,天空渐渐泛出了明亮的蔚蓝色,铁笼顶上仍然有凝结的雨点落下来,打在碧奴的脸上,从她的脸上无法分辨哪些是雨水,哪些是她传奇的泪水。
  不准看天!守卒说,给我看着地,笼子里的囚犯不准对天流泪,这是规矩!快看地,让你看地你就看着地!
  木枷妨碍了碧奴复苏的身体,看不出来她是顺从还是违抗,她的脑袋轻微地动了动,眼睫低垂下来,她凝视着守卒,眼睛里白色的泪光仍然一片片地泻落下来。
  守卒开始抹眼睛。看地呀,不准看我!让你别流泪,你还在流,他们说你的眼泪有毒呀!守卒指着城楼说,上面的几个兄弟不小心碰到你的眼泪,一个说头疼得要裂开了,一上午都抱着个头喊疼,什么也不干,另一个不知中了什么邪,一直跟个娘们似的,躲在一边抹眼泪,他们说我是女巫的儿子,不怕泪咒,我上了当啦,现在我也不舒服了,眼睛发酸呢,那么多鼻涕也不知是哪儿来的,我也不守在你身边了,谅你一时半会儿也哭不烂这么大的铁笼,你在这里好好示众吧。
  匆忙间那个守卒披着树叶往城楼上跑,城楼上不知道谁训斥了他,守卒拿了一块黑巾又下来了。他用双手伸进笼子,把黑巾蒙在了碧奴眼睛上,说,长官说你眼睛太危险,要严加防范,反正你也不要看什么风景,是那些人要看你的风景!守卒顾忌着碧奴的眼泪,动作不免有点拖拉迟疑,他感到手上有一道滚烫的泪流流过去了,也就是这时候,守卒听见城墙上空滚过了几个闷雷,看热闹的那堆人群开始有了异常的动静,起初是几个年幼的孩子无端地嚎哭,几个老人喷嚏不断,他们瞪着眼睛弯着腰,打了一个又等下一个,一个老人慌张地抱怨道,痒死人了,哪来的邪风,吹到我鼻子里啦!然后人群里传来扑通一声巨响,守卒回过头,看见铁笼子的银色光焰映白了很多张狰狞的罪恶的面孔,许多人的膝盖突然不能自持,向着泥地慢慢倾下来,倾下来,来自肉铺的胖屠夫第一个被看不见的泪潮冲垮,人已经跪在地上,他的膝盖浸没在水中,袍下肥胖的身体正在痛苦地抖动,女囚姐姐别看我,我没有诬告你,我诬告的是杨屠户!胖屠夫泪流满面,他不停地对着铁笼子作缉鞠躬,嘴里疯狂地叫喊着,女囚姐姐你别怪我,要怪就怪杨屠户铺子里生意太红火,逼得我要关铺门啦,一样的猪肉,别人提着篮子从我铺子门口过,偏偏就不买我的猪肉,要去杨屠户那里买,我被他逼上了绝路,才去割了死人肉往他家铺子里放的!
  ……
  国王
  五谷城屏住热切的呼吸等待国王的驾临,城门上九龙旗猎猎飞舞,城门下人山人海,锣鼓阵沿着高高的城墙摆成了万岁的字样,城里最著名的舞狮人郭家班已经牵出了他们所有的狮人,米铺的台阶下面,一个由官府出资的领恩米仓巍然耸立,散发着米的清香,已经有人拿着笸箩在米仓前排队,等候开仓放米,而在冷清的石台一侧,两个穿红袍的刽子手静立在铁笼子旁边,他们的表情淡泊安静,手里的刀却闪烁着尖锐的寒光,看上去有点迫不及待。
  城门洞里夹道站立着五谷城的大员们,他们都穿上了黄色或绛色的官袍,远看站得整齐而和睦,近看却站得勾心斗角的,有的官员认为自己的站位和职位有出入,不甘心站在别人的后面,身体忍不住地向更显赫的位置移动,这样一移自然就有人被侵犯,被侵犯的官吏中有缺乏涵养的,不好开口骂人,就出手出腿,保卫自己的位置,一来一去,大员们的队伍竟然出现了相互推搡的现象,幸亏詹刺史及时制止,城门洞里才勉强保持了应有的肃静。
  等候的时间如此漫长,漫长得可疑,官员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他们都用怀疑的目光盯着詹刺史,说,国王不到,御前军也该到了,御前军不来国王的龙骑兵也该到了,如果他们都不进城,总会派个宫吏来的,怎么就没个人来呢?
  詹刺史一脸焦灼,由于急火攻心,他被嘴角上的一个烂疮折磨着,时不时地发出几声呻吟。宫吏来过啦,带走了一车臭鱼!詹刺史被问得急了,终于透露了来自国王的第一个消息,我以为是传旨的宫吏呢,结果是个要臭鱼的!我问那宫吏为什么要臭鱼,马上进五谷城了,国王要多少鲜鱼有多少鲜鱼,带臭鱼走干什么?他就是不肯告诉我!
  官员们都瞪大眼睛,不解臭鱼之意,纷纷说国王毕竟是国王,吃东西也跟常人不同,万寿宫的好多秘密听起来都是很稀奇的,也许吃臭鱼是延年益寿的秘方呢。
  那个宫吏带走一车臭鱼后一去不返,给众官员留下一个沉重的悬念。詹刺史派人上了城楼,时刻注意国王的人马的动向,在他声嘶力竭的重复下,所有人都记住了欢迎仪式丰富的内容,程序规定,那边黄金楼船的盘龙桅杆一动,这边的锣鼓就要敲起来,狮子就要舞起来,米仓就要开闸放下领恩米,国王一到五谷城城门,两个刽子手应该举起刀来问国王,女犯的首级该不该斩,按照常理,国王会在龙座上回应,刀下留人——这是詹刺史惟一担心的细节,由于无人可以冒充国王的声音,也不知到时候国王心情如何,是斩还是不斩,这个显示国王恩泽的仪式也就不好排练,只能等待最后的结果。所有的安排都根据万寿宫的典章,结合了五谷城的地域文化制定,应该是细致而充满特色的,天气不帮忙也没什么,雨后道路泥泞,国王的车马将通过一条洒满谷糠和草灰的路,去到衙门口,从地下通道进入行宫,主要活动都在室内,可以有效地防止不测,除了迎合国王为名山大川各城各县题写金匾的兴趣,还有一个极大的惊喜会满足国王发明新刑罚的爱好,别的地方五马分尸,五谷城却比别处多用一匹马!刺客少器会推到国王面前,六匹膘肥体壮的公马已经接受了半个月的训练,它们将让国王欣赏到五谷城独创的六马分尸的壮丽景象,那第六匹马无疑是精华所在,它承担的任务是特殊而艰巨的,除了詹刺史和训马师,无人知晓,打听也打听不到,是机密。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可是从城楼上传来的消息仍然令人沮丧,国王浩浩荡荡的人马像一条巨龙搁浅在官道上了,而且城楼上的哨兵说,官道上升起了炊烟,国王的人马竟然在野地里自备膳食了!
  詹刺史渐渐地浑身冒出虚汗,自备膳食是一个噩梦般的预兆,他开始忧虑国王对五谷城的看法,是否听信了什么谗言,对五谷城有了什么不良印象?对五谷城印象不良也就是对他印象不良。他是否被哪个小人诬告得罪了国王?那个小人会是谁?他用探究的眼神扫视着城门洞里的同僚,他们也在看他,每个人的眼神不一样,有的昏庸,有的狡诈,有的欲言又止,有的卖弄聪明,针对国王野炊的消息大发议论道,国王伟大呀,过五谷城不入,不食百姓一粟!詹刺史看来看去,看不出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告状告到万寿宫去,他要能把状告到万寿宫去,也不会在五谷城屈就下位嘛!詹刺史这么一想心里就释然了,区区一个五谷城刺史,国王肯定不知道他,对他也不会有什么看法的。
  所有人都在等待国王。城门外已经戒备森严,连落叶都一片片地被人捡干净了,凡是闲人,高处不得停留,过家茶楼上的流民们和住在楼台上的达官贵人一律都被赶到了下面的街市,百姓们蚂蚁般地堆在城门里侧,堆成了人山,几座人山在城门外发出空洞的喧闹声。米仓附近人最密集,也最难管理。有人莫名其妙地晕倒,有人随地便溺,引起周围人的一片指责,由于争抢位置,米仓附近发生了不少意外,偶尔有被踩踏者的哭叫传到城门洞里,踩死人了,出人命了!有官员一针见血地批评那些流民,这些穷鬼,哪儿是在欢迎国王?明明是在欢迎粮食!
  米仓那里的危险讯号引起了詹刺史的警觉,詹刺史深知他的百姓热爱国王,更热爱粮食,百姓等待国王是有耐心的,可他们等待粮食的时候不免急躁冲动,他有点担心放米赈民的后果,但是那一垛米是必须要放的,取消领恩米不知道会引起什么混乱呢,他不敢冒险,眼看守护米仓的士兵们已经无力招架,詹刺史只好打起城门洞里大员队伍的主意,他挑了几个官位卑微但身体强壮的官员,让他们暂时加入守护米仓的士兵队列,那几个官员很不情愿地出了城门洞,去是去了,可去得屈辱,詹刺史派了个心腹跟住他们,偷听他们说什么,心腹回来说,他们不敢骂你,骂柴禾骂黄金呢,他们嘴里一直嘟囔,笨蛋黄金笨蛋柴!詹刺史说,你才是个笨蛋,他们是说半担黄金半担柴,那就是在骂我呢!心腹糊涂,詹刺史不糊涂,他知道那几个人是气得口不择言了,他们在揭他当年送柴夹金去京城买官的老底,詹刺史无暇跟他们计较,对身边的心腹苦笑道,这有什么好说的,过去是半担柴禾半担金,现在早就是半担柴禾三担金了!
  终于有马蹄声敲响了寂寞的官道,整个五谷城都侧耳倾听,三个龙骑兵策马飞驰而来的时候,有人注意到他们手里举着的不是九龙旗,而是一面粗糙的白幡,然后一个惊天之声在空中炸响,跪下,都跪下,国王薨了,国王薨了!
  ……
  碧奴
  万众下跪,无数人的膝盖訇然落地,尽管满地泥泞,人们的膝盖并不忌讳,跪得都很快,尽管跪下来不难,还是有许多膝盖和别的膝盖撞在一起,许多屁股和别的屁股发生了摩擦,所有膝盖和屁股的主人们都在无声地争夺地皮,只有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五谷城女孩爱惜自己的新花袍,跪得不情愿,跪下来后还埋怨,挤死了挤死了!有个女孩还指着铁笼子嚷嚷道,大家都跪,那个女刺客怎么不跪?女孩的母亲打了她一巴掌,威胁她说,小祖宗你眼红谁都好,怎么眼红起她来?你要不情愿跪,你要嫌跪得不舒服,要不要站到铁笼子里,和那女刺客站一起去?
  万众下跪的时候只有碧奴还站着,站在铁笼子里。碧奴被遗忘了。她的腿脚被五花大绑捆在铁栅上,跪不下来。城墙下的士兵们把各自的武器平摆在身前,跪下来了,铁笼边的刽子手也把鬼头刀插在刀鞘里,跪下来了。人们忘记了铁笼里的碧奴,让她独自站在那里。国王薨了,那么多人跪下来,连(又鸟)鸭都应该跪下的,她却站着。碧奴就那么站在铁笼子里,等待别人发现这个错误,可是除了那个小女孩,人们都没发现这个错误,也许有人发现了,发现了不敢说,万民跪是不让抬头的,只能盯着地,也许那些人害怕追究,你是怎么跪的,你不抬头,怎么看得见人家是站是跪?
  驾崩的国王灵辇停留在官道上,城门口的民众朝官道方向跪伏,官道的方向恰好也是铁笼的方向,看上去五谷城的人们都向一只铁笼子跪伏着。一只乌鸦从五谷塔那里飞过来,飞过跪伏的人群上空,乌鸦有眼无珠,以为那么多民众是向碧奴跪着,就飞到碧奴头上盘旋了一圈,口齿不清地向这个女囚表达着敬意。碧奴不懂鸟语,却能从鸟鸣中分辨鸟的悲喜,她分辨出那是乌鸦仰慕的叫声,乌鸦仰慕她有这么多的请罪者,碧奴碧奴,那么多人向你下跪,他们在向你请罪呢!这个念头不知道是乌鸦的,还是她自己的,碧奴吓了一跳。她想转过脸,看天也好,看城墙也好,不去看那么多的膝盖,但是木枷妨碍了她的自由,她的脖颈无法转动,碧奴就强迫自己闭上眼睛,闭上眼睛,泪水便流了出来,她想想自己的身份,也许流泪流的不是时候,别人跪,她站着,别人流泪,也许她是不准许流泪的。她又睁开了眼,强迫自己不看人们跪地的膝盖,也不看他们下垂的脑袋,看什么呢,就看人们的衣袍吧,她怎么也忘不了那件新染的丧袍,辛辛苦苦把一件丧袍染了靛蓝,也不知道谁把它捡去穿在身上了。
  黑压压的人群,像一片石头的丛林。她看不清人们的脸,但大人孩子都把节日的盛装穿出来了,那些衣袍,碧奴看得仔细,五谷城的孩子披红戴绿,发髻上缠着避邪的红线,女人穿得鲜艳,大朵的花镶嵌在襟边袖下,姑娘家胸口也绣花,身上打扮得像个花园,男人穿的多为流行的滚了青边的褐色夹袍,也有一些穿蓝袍的,在人堆里卖弄关子,吸引碧奴的目光,碧奴怎么眯眼打量,也看不清那几件蓝袍是不是新染的,是不是丧袍改的。碧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许是中邪了,死到临头,她怎么还在惦记那件袍子!她责怪自己不该再想袍子的事情了,柴村的女巫预言她会死在路上,那预言遗漏了多少细节呀,他们没有告诉她,你死时两手空空,冬袍永远送不到岂梁的手上,你家岂梁除非会用北方的黄沙做线,会用大燕岭的石头织布,否则他将永远光着脊梁!碧奴站在铁笼子里,对岂梁的思念也让她害怕,五谷塔下的一个大燕岭寡妇劝她说,别天天念着他,苦命的女子,思念也是苦的,你天天念着他,他天天受苦!詹府里那几个抱坛哭泣的泪人也警告她,千万小心你的梦,千万别梦见你丈夫,苦命的女子,梦见谁最多,谁就要跟着你倒霉!碧奴不敢思念岂梁,她逼着自己去想国王富贵的遗体,他是睡在棺材里还是睡在黄金楼船上?他的寿衣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国王的手腕上刻着国王的标记吗?很快她发现自己把国王想象成芹素的模样了,小眼睛,老鼠胡须,手腕上刻着自己的身份。她不敢想国王的手腕了。怎么可以把芹素和国王混起来?国王什么模样,手腕上有没有国王两个字,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的。碧奴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遗憾,无关她自己的生死,是国王,普天之下的良民百姓,谁不想亲眼见到国王呢,她也想亲眼看见国王,看见他的模样,还有他的手腕,可是国王死了,她什么也见不到了!
  两个刽子手跪在铁笼边,跪得怒气冲冲。起初他们低声埋怨国王死的不是时候,千年难逢的笼边好戏,排演了这么多次,一下就成了泡影。刀敲铁笼的技艺不能展示,本来杀人有赏钱,放人也有赏钱,现在一样都拿不到。城门口一乱,两个刽子手的心也乱了,乱成这样了,谁还有心思看我们砍人头?米仓那里骚动的时候一个刽子手在地上恶狠狠地磨起刀来,另一个的膝盖抬了一下,又重新跪下,说,我们不管趁火打劫的事,该捕吏去管,我们跪我们的。起初他们还坚持守在铁笼边,后来城门洞里的官员们鱼贯而出,不知什么人在人群里喊,当官的怎么跑了?我们还跪在这儿呢,老实受欺负,我们没有抢到领恩米呀!另一些男子的声音则带有强烈的煽动性,不跪了不跪了,当官的都跑了,我们还跪个屁,大家都站起来,领恩米抢光了,米铺里有的是,我们去抢米铺呀!两个刽子手这时再也跪不住了,站起来向奔跑的官员厉声质问,今天这刀到底还用不用了?快给个说法,再没说法我们也抢米去了!他们的牢骚得不到回应,一气之下就提刀走了。两个红色的人影离开了铁笼子,一个随人群朝米铺涌进去,另一个却被几个神色激愤的老人和妇女追打着,老人说,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几个妇人去拉他拽他,抓他手里的刀,嘴里哭骂着,你会砍人的头,今天不放你走,看你敢不敢砍我们的头!那被袭击的刽子手不敢造次,就把那雪亮的刀高高地举在空中,一边夺路而跑一边叫喊着,你们别以为翻天了,老国王死了新国王登基,明天我就替新国王砍你们的头!
  碧奴看见刽子手消失在人潮里。刽子手走了,她还站在铁笼里。暴乱的人群淹没了官吏和士卒们的身影,没人管这个铁笼子了,他们把铁笼扔给了碧奴。碧奴不知道谁会记起这个笼子。她想喊,黑巾还堵着她的嘴,她想钻出笼子,但木枷还是紧紧地锁着她的身体。她看见人群从米铺出来,又涌进了旁边的布庄和铁铺,有人抱着农具出来,脸上鲜血直流,是争抢铁褡锄头留下的伤口,有人扛出来的绸布很快被人撕成条条缕缕的,等他突出重围的时侯,肩上只扛着一个光秃秃的布轴了。碧奴看见一些身有残疾免于徭役的青壮年男子奇迹般地恢复健康,迸发出令人羡慕的体力,扛布出来的三个流民中有一个是瘸子,他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一条腿,跑得比风还快,另一个绰号叫罗锅的男子突然直起腰背,风风火火地往坡上的过家茶楼跑,过家茶楼已有准备,主人手持打狗棍居高临下地守在坡上,上来一个打一个,罗锅被他们从坡上打下来,灵活地翻了个身,又起来了,谁稀罕抢你们的破茶楼?他一边奚落茶楼的人,一边高举着手号召人们,城门口没什么可抢的了,去城里抢吧!
  ……
  北方
  多么奇怪的天气,雨过天晴,天晴了一半,风沙就来了。
  官道上的人如同洪水漫溢,在五谷城外的路口分成了两股支流,一股人流衣团锦簇赶马驱车,朝明净的南方奔涌而去,另一股人流看上去皆为流民,他们呼儿唤女,黑压压的一片,像一群迁徙的乌鸦,顶着风沙向北方徒步走去。
  风沙狂暴,有人头上顶着锅,锅在黄沙的吹打下飒飒作响,有人拖着柴禾走,柴禾对北方的前程深表怀疑,挣脱了绳子,一片片地掉落在官道上,有人手里牵着羊,牵羊的绳子被风沙吹走了,羊就不见了,于是人群中有人往回跑,一边跑一边慌乱地喊,我的羊呢,谁把我的羊藏起来了?
  他们路过了搁浅在官道上的黄金楼船。那黄金楼船庞大的船体现在变成了一堆奇形怪状的木板,散弃在官道下,国王的人马最终带走了国王的遗体和价值连城的九龙金桅,就像一条肥美的大鱼,盛宴过后只留下了一堆鱼骨鱼刺。随着黄金楼船的解体,所有人关于运河航行的想象也破碎了。路上的大多数流民从来没有见过船,有人坚信船是有轮子的,他们四处搜寻那些轮子,有人则一口咬定船是模仿鱼制成的,所以一定有嘴,有鳍,还有鱼鳞,他们果真看见了船上的鱼鳞,路下有一堆人围着船板,挥舞着铁锤敲凿那一片片的鱼鳞,那是船板上残留的七彩漆粉,凿船人对他们的目的讳莫如深,但一个嘴快的孩子拦住官道上的人,动员他们也去凿船,说那漆粉里面含有金子。流民们因此在那里停留了很久,有人毅然地加入了拆船的队伍,几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跑下去,执着地拼凑着散架的船板,一心要体会坐船的滋味,一个疯子则亢奋地跑到稍远的莜麦田里,用一根树枝指着田埂上的一堆粪便,向着官道上的人流大声狂呼,快来看,国王拉的屎,国王的屎!
  碧奴也在路上。五谷城暴乱给她添置了两件财产,一件玄色滚黑边的男人的绵袍,还有一只半青半黄的葫芦,不知道是从哪儿捡来的。碧奴把那件宽大的男人的冬袍套在身上,葫芦则绑在腰带上,她把头发束到头顶,用一条蓝布带草草地绾起来,人像一根柳枝在风沙里飘摇。好几个人从后面追上了那个柳枝般的人影,走近一看是那个站过铁笼的女囚,他们说,你这女子命大呀,昨天还在铁笼里等杀头,现在倒跟我们一起赶路了!有个小孩发现她腰上的葫芦,要跟碧奴讨水喝。碧奴摇了摇她的葫芦,葫芦是空的,她说,我这葫芦不是盛水用的,是收魂用的,万一我死在路上,葫芦要把我的魂灵收进去的!
  旁边的大人不准小孩去碰她的收魂葫芦,他们气恼地拉走了孩子,苦口婆心地告诫不懂事的小孩,她是刚从铁笼里逃出来的!没见她的面孔像草灰,走路走得像个鬼魂,就算她葫芦里有水,我们也不敢喝!
  一个衣不遮体的妇人用一只锅盖盖住了裸露的(禁止),她一直居心叵测地跟着碧奴,一边拽拉碧奴身上的那件旧冬袍,说,你是个女的呀,都快瘦成影子了,怎么穿了件男人的大冬袍?你一个人里面外面穿了两件袍子,也不嫌累赘,一定是抢来的吧?
  碧奴感觉到那妇人的用心,她躲不开那只手,就站住了,把宽大的袍子卷了起来,不让她拉,也不让她碰。大姐,你眼红谁都行,不该眼红我的袍子!碧奴怒视着那妇人,你没有袍子穿,可你还有一只锅盖呢!这是我家岂梁的冬袍,他没带冬衣就上了大燕岭,我拿在手上怕丢了,打成包裹怕别人偷了,穿在身上最放心,怎么会嫌累赘?
  那个假罗锅现在挺直了腰,扛着一只大包裹在人流里赶路,他认出了碧奴,嘴里啧啧地叫着,冲过来推了碧奴一把,你命大呀,砍头刀都架脖子上了,也没死,要不是大家起来闹事,你哪里跑得出那大铁笼子?你也不知道谢谢别人的救命之恩,就知道闷着头赶路,你这是赶路去哪儿呀?
  碧奴说,去大燕岭,给我家岂梁送冬衣去,大哥你知道到大燕岭还有多少路吗?
  路是不远了,九十多里路,就怕你摇摇摆摆赶路,赶不到那儿!假罗锅打量着碧奴的脸,说,你去水沟边照照你的脸,看看你自己的气色,你病得不轻,还是找个村子歇下来吧,前面十里地,就是我家的村子!
  碧奴说,歇不下来呀,大哥,天说冷就冷了,我得赶在下雪前把冬袍送到岂梁手里。
  还在惦记你那个岂梁呢?他是人是鬼都难说了!假罗锅说,上大燕岭修长城的人,十个死七个,剩下三个都在吐血,天越冷吐得越凶,都快吐死了!
  ……
  碧奴背着石头在官道上爬。她脑子非常清醒,怕路上的沙石磨坏了岂梁的冬袍下摆,就把它挽起来堆在背上,垫着那块石头。碧奴在官道上爬,向着远处的山影爬。附近的村庄里升起了炊烟,荒凉的农田里偶尔可见几个人影,没有人到路上来,但有一只青蛙不知道从哪儿上了官道,她看见那只青蛙奇迹般地降临在路上,在她的前方跳,跳几步停下来,等着她。她认不出来了,那是不是与她结伴离开桃村的盲眼青蛙,它不应该在路上了,她记得青蛙先于她放弃了寻子之旅,还占了她辛辛苦苦挖好的墓坑。她定神凝视,看不见青蛙的眼睛,她不知道那是青云郡的盲眼青蛙,还是一只平羊郡的陌生青蛙,但她知道,那只青蛙是给她领路来了!
  碧奴跟随一只青蛙在官道上爬,她听见青蛙轻盈地指点着她的爬行路线,这里有个坑,往那边爬,那边有粪便,往这里爬,爬,快点爬!碧奴听从青蛙的命令在官道上爬,爬,爬,远处大燕岭的山影忽远忽近,只有青蛙始终在她的前方跳跃,它的暗绿色的花纹在官道上非常醒目,看上去是一堆绿色的火苗。
  十三里铺
  十三里铺的农妇们在地里拾穗,他们惊讶地发现了在路上爬行的碧奴,农妇们不知道那女子为什么在路上爬,为什么把一块石头驮在背上。他们涌上官道围着她,吵吵嚷嚷地提出了好多问题,碧奴说不出话来,指了指大燕岭的山影,农妇们说,知道你是去大燕岭,你男人肯定是修长城的嘛,我们问你为什么要爬着去,走不了就歇口气再走,你这么爬什么时候才爬得到大燕岭?你还把石头驮在背上,我们都给你吓坏了,以为是只大乌龟在路上爬呢!
  碧奴伏在地上,她的半边脸已经是泥土的颜色,眼睛盯着农妇们的一双双大脚,羡慕地打量了一会儿,她的手突然伸过来,在一个农妇裸露的脚上摸了一下。
  羡慕我的大脚丫子呢?可我的大脚丫子没法换给你呀!那农妇闪掉碧奴的手,跳到另一边,手脚麻利地解下了碧奴背上的石头,扔到一边。糊涂的女子呀,别人抱石头,你抱不了就别抱,怎么还驮背上了?也不怕石头压死你!那农妇气乎乎地说,一定是让江庄那帮妇人的鬼话骗了,我也信过那套鬼话的,三天去大燕岭献一块石头,有什么用?孩子他爹还是得红脸病死了,山神不看穷人手里的石头,山神的眼睛也盯着有钱有势的人!
  碧奴说不出话来,也没有力气阻止那个农妇,石头扔到她身后去,碧奴就往后退,要退到那块石头旁边去。那农妇怀着对石头的愤怒,正要把石头踢下官道,其他的农妇拦住了她,说,你对石头撒气可以,别为难她,她非要献石头给山神,你就让她献去,烈马拦得住,痴心的女子拦不住,为别人吃苦,吃多少苦都心甘情愿呢。
  农妇们把碧奴和她的石头一起抬到了草垛上,他们给她喂了几口水,顺便把她的脸也洗干净了,几个农妇一起动手,把碧奴的乱发撸顺了,挽成了一个草把髻,和他们自己的发髻一样。碧奴梳洗过后坐在草垛上,泥尘褪去,一张年轻的脸秀丽得让农妇们嫉妒,她侧脸眺望着大燕岭的山影,恍惚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农妇们注意到她的手上已经血肉模糊,手过留痕,草垛上留下了一串红色的血星星,他们说,没见过你这么痴情的女子呀,我们十三里铺的男人也都上了大燕岭,这么近的路,也没人像你一样寻夫的,你家男人就是个下凡的神仙,也犯不上这样爬,看看你的手,你的膝盖,你自己在流血呀,你偏偏还要带着这石头,爬到大燕岭就怕石头还在,你人不在了!还是坐在草垛上等吧,看看有没有去大燕岭的驴车,捎你一段路!
  碧奴坐在草垛上等,等了没多久就下来了,她没有耐心等待。农妇们从来没遇见过这么倔犟的女子,她情愿爬,还是要爬,爬,又往官道上爬过去了,有个农妇原本提着草鞋要追过去,劝她把草鞋套在手上再爬,追了几步不知道是跟碧奴赌气,还是不舍得草鞋,又退回来,忿忿地把草鞋穿回了脚上,说,随她去,没见过这么傻的女子,好像天下的男子,只有她家丈夫上了大燕岭!
  路上一个跳跃的绿影引起了农妇们的注意,他们发现碧奴是跟着一只青蛙爬,这么冷的天,路上哪儿来的青蛙呢?农妇们嘴里都惊叹起来,吔,看那青蛙跳得多欢,是给那女子引路呢!他们吵吵嚷嚷地议论起青蛙的来历,说那青蛙来给人引路,怕人不是个凡人,青蛙也不是水田里吃虫的青蛙,也许是只神蛙!在一种莫名的敬畏感中,农妇们回头观察碧奴坐过的草垛,风从西边来,那草垛上有干草娑娑地往北面飘落,人和石头压过的地方,干草耸了起来,闪着一圈湿润的金色光芒。针对一个人带来的所有异常的景象,他们开始反思碧奴的来历,不知怎么几个农妇都同时联想起官道女鬼的传说来,脸上的表情突然僵硬起来,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平羊郡北部地区到处流传着官道女鬼的故事,谁没听说过?十三里铺也有村民声称在深夜的官道上看见过那些女鬼,他们头顶包裹在月光的照耀下向大燕岭跋涉,人一喊那些鬼影就不见了。
  ……
  简羊将军
  飞鸟不识长城,一群南迁的候鸟在大燕岭上空迷失了方向,它们在北风中哀鸣了一夜,直到早晨,一只灰色的小鸟撞进七丈台简羊将军的帐篷里,鸟为信使,宣告乡愁的风暴将要席卷大燕岭。
  简羊将军每天夜里戴着国王奖赐的九龙金盔入睡,早晨金盔收拢了民工们的筑城号子声,准时地把将军惊醒,这一天早晨不同,他听见金盔内回荡着草原之声,是风和牛羊的声音,还有久违的草原长调如泣如诉的旋律。简羊将军醒来时发现自己在睡梦中流了泪,然后他看见了那只小鸟,小鸟死在他的枕边。
  侍卫端了一盆水来伺候盥洗,令他不解的是将军反常的举动,将军怀里抱着那只死鸟,像一个受惊的孩子坐在黑暗中。侍卫替将军洗好了脸,要洗手的时候遇到了困难,将军握着死鸟不肯松手。将军说,水是温的。侍卫说,天冷了,将军你已经用了好多天温水了。将军说,把温水泼掉,救鸟要用冷水,去山泉边打一盆冷水来!
  侍卫奉命去取泉水,他不知道铁石心肠的将军为什么要怜惜一只小鸟,去得迟疑,将军看出侍卫心里的疑问,他反问侍卫是否记得他来自北部草原,是否记得他说过的一句话,长城竣工之日草原上会有贵客骑马而来,来向他奉献祝贺的哈达。侍卫嗫嚅道,将军,今天还在筑城,也没有人骑马从草原来呀!将军怒视着侍卫说,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你个蠢材就是记不住,草原上来人,鸟是报喜的信使!这灰嘴鸟身上有草原的气味,有我家毡包的气味,不信你来闻一闻,鸟身上还有酥油的香味!
  简羊将军来到七丈台上,他亲手把死去的小鸟放在铜盆里,侍卫把铜盆放在堞墙上,被将军制止了,将军让他端着铜盆,让早晨的阳光照着铜盆里的泉水,他说,如果是从草原上飞来的鸟,等阳光把冷水晒暖了,鸟就复活了。将军在七丈台上了望长城外面连绵的山峦,苍老的脸上有一种罕见的脆弱表情,他说,长城该竣工了,这鸟一定会在竣工日复活,它会引我回到草原,我该回一趟家了,看看我的父母,看看我的妻子,还有四个孩子!
  侍卫端着铜盆站在风中,他想告诉将军,即使死鸟复活,大燕岭长城与月牙关长城仍然相隔百里,隔着一片荒凉的沙漠,两段长城的合龙竣工仍然遥遥无期,所有还乡的愿望都是水中捞月,将军呀,也许你会老死在大燕岭。可是他不敢说,将军近来思乡心切,喜怒无常,他天天幻想大燕岭长城在一夜之间封台竣工,自己可以策马回返家乡,他每天睁开眼睛都问,今天能竣工吗?侍卫起初用各种措辞向他说明一个道理,长城不是一日之功,每次都引来将军的咆哮,还挨了好几个耳光,侍卫学聪明了,后来每次回答将军的问题时,总是说,快竣工了,快了。
  简羊将军抚摸着头上的九龙金盔,抬眼看了看台下的工地,对侍卫说,今天能竣工吗?
  侍卫躲开他热切的目光,看着水里的小鸟,说,快了,今天不行就明天,将军,快竣工了。
  鸟在水中等待重生,而一个意外的悲伤的早晨还是来临了。太阳升起来,简羊将军发现大燕岭的悲伤也在喷薄而出。往日高亢嘹亮的号子声在这个早晨沉寂下去,挑夫的箩筐在山路上发出孤独的呻吟,砌工的瓦刀和石匠们凿钎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沉闷,简羊将军听得焦躁不安,从劳动的声音中,他感受不到长城竣工前的喜悦。他来到了望台上,看见山上山下涌动着筑城的人群,砖窑里火光熊熊,挑土抬石的人遍布山梁,石匠们在远处的石场上挥舞着铁锤和钎棒,简羊将军第一次从他们劳动的身影中发现了疲惫,发现了忧伤,他摘下头上的那顶九龙金盔,更悉心地倾听,听见盔中有风声,风中有隐隐约约的哭泣声,他眺望砖窑,那哭泣声在窑火的火光里飘荡,他转向石场,那哭泣声便在石头丛中轻轻地回响。将军在七丈台上焦躁不安,他对侍卫说,今天我怎么听不见筑城号子?倒像有人在哪儿哭,哭个不停。侍卫说,将军,这么大的风呀,是风把号子声吹走了,你听见的哭声也是风,大燕岭的工匠没有谁敢哭,敢哭的一定是风。
  将军在疑虑中敲响了烽火台上的铜钟,监吏们都战战兢兢地上来了,上来就发出一片整齐的祝贺声,快了,快竣工了!将军说,筑城号子都不喊了,快个狗屁!他问工地上昨天是不是死了好多人,大家不敢盲目应对,缩在后面的芦席吏被人推到前面来了,那芦席吏掌管大燕岭所有的芦席事务,由于职位特殊,他最清楚死人的数字,芦席吏有点茫然地揣摩将军的用意,说,昨天就拿出去五条芦席呀,一共才死了五个人!看看将军面孔铁青,又多嘴道,前一阵闹瘟疫时人死得多,一天死七八十,芦席都不够用了,白天死的有芦席卷,夜里死的就没有芦席卷了。将军挥挥手不让他说了,转脸质问负责膳食的粮草官,工匠们一定吃不饱肚子,筑城号子才喊不动了,你是不是又克扣了灶上的粮食,背了麦子去窑子里嫖妓了?粮草官吓得面孔发白,连连摆手,赌咒发誓他拿了官粮去嫖妓的错误只犯了一次,民工们的伙食标准已经从每天一干两稀提高到两干一稀,稀粥可以喝五碗,干饭可以盛两大碗。将军冷笑一声,吼起来,既然吃了那么多,怎么号子都喊不动了?都像个哑巴一样干活,这大燕岭长城什么时候竣工?
  众官吏这时候才发现貌似粗犷的将军对劳动的声音那么敏感,他们纷纷表态,要让大燕岭的筑城号子重新喊起来,烧砖吏保证出砖时所有的砖工喊起《出砖谣》,搬运吏保证自己的挑夫运砖运石上山时要唱〈〈上山谣〉〉,采石吏说他分管的石匠们做的是细工,不宜歌唱,但他保证让他们手里的铁钎和锤子敲出最欢乐的节奏。
  一个名叫上官青的捕吏垂手站在角落里,他以为将军的愤怒与己无关,他只管抓捕逃跑的工匠,管不了工匠的喉咙,正要偷偷地退下七丈台呢,将军喝住了他,你往哪儿跑?今天大燕岭死气沉沉,你也脱不了干系!将军把上官青拉到堞墙边,告诉他风声中有人在哭,上官青说他听见的是风声,听不见谁的哭声,将军让他站到堞墙上听,上官青不敢违抗,让人扶着站到堞墙上,还是摇头,说,将军,是风太大,你把飞沙的声音听成人的哭声啦。将军挥起他的九龙金盔把他从墙上打了下来,你自己长了付猪耳朵,竟然敢不相信我的耳朵?将军愤怒地说,国王都记得简羊将军从草原上来,你们这帮蠢材不记得,我听得见帐篷外面敌人拉弓的声音,听得见十里外狼群的脚步,五十里外马蹄的声音,我听得见百里外暴风雨的声音,我说大燕岭有人在哭,一定有人在哭!是谁在哭,你给我去把他找出来!
  上官青没有料到他上七丈台接受的是一个如此艰巨的使命,他从来都是追捕人的,这个倒霉的早晨,他不得不去追捕一个莫须有的声音。
  追捕
  大燕岭人海茫茫,上官青奉命带着一群捕吏在劳动的人海里追捕一个声音。
  谁在哭?
  谁哭了?你们这里谁哭了?你哭过吗?
  你们这里有没有人哭?谁哭过给我站出来!
  大多数工匠们木然地瞪着上官青,他们的眼神在提出各种各样的反诘,谁哭了?你们看看我们的脸,脸上只有汗,哪儿有泪?谁疯了才哭,白白挨上七七四十九鞭,挨完了鞭子还要多抬七七四十九筐石头,谁想死了才会哭呢!我们为什么要哭?天生是穷人,抬石筑城是我们的命,一把骨头累散架了,睡一夜明天就拼好了,还是干活,有什么可哭的?病号棚子里垂死的人们也坦然地面对这次追查,他们用剧烈的咳嗽和嘴角的血丝告诉上官青,我有痰,有血,有热度,就是没有眼泪!流眼泪干什么用?大燕岭死人就那么几种死法,逃役的被你们捕吏抓回来,示众吊死,身子单薄的人斗不过石头城砖,吐血吐死,运气不好的人染了黑脸病,发烧烧死,几个倔强而悲观的人跑到悬崖上,跳崖摔死,就那么几种死法,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可怕的,不知道害怕的人,哪儿有什么眼泪!
  有几个工匠在上官青的盘问下承认自己面容悲戚,但拒不承认自己哭过。一个来自边远的苍兰郡的少年挑夫说他是想哭,但他摸索了一套方法,可以有效地制止眼泪,他还诚实地吐出舌头给上官青看,说他一旦想哭就咬住自己的舌头,把舌头咬出血,疼了就不哭了,上官青检查了少年挑夫的舌头,发现那舌头果然被咬得血肉模糊的。还有一对双胞胎兄弟是上官青追查重点,他们明明神情落寞,眼睛浮肿,别人却作证,说兄弟俩的眼睛不是哭肿的,反而是笑肿的。上官青就让那兄弟俩来笑给他看。兄弟俩来了,站在一起,像两只比翼之鸟向对方展开了双臂,上官青叫起来,你们这是干什么?准备上绞头架呢?旁边有人对上官青说,别急,等一会儿他们就能笑了。捕吏们原以为有什么好戏看,等半天却是一场孩子气的闹剧。原来兄弟俩是双胞胎,想起老母亲病在家里无人照管,一个伤心,另一个一定会落泪,为了避免这种局面,他们就互相胳肢挠痒,借助这个简单的方法,每一次兄弟俩都能成功地破涕而笑。当着一群捕吏的面,那兄弟俩在互相胳肢之后,果然齐声狂笑起来,笑得上官青他们毛骨耸然,上去强行把兄弟俩拉开,一人赏了一个耳光。
  捕吏们怎么也抓不到那哭声,都有点消沉,有的人开始轻声议论起简羊将军最近的精神状态来,上官青很恼怒,说,下级不准议论上级!将军说了,他听见有人在哭一定有人在哭,九龙金盔戴在将军头上,他的脑袋就比我们高明,别说要找哭声,就是他要找风声,我们也只好去找!
  他们来到石场上,终于有监工报告,早晨有一个寻夫的女子在石场哭过。是运石头的牛车从采石坑捎来的女子,那女子背着块石头在路上爬,车夫看她可怜,就让她上了牛车。上官青看那监工说得吞吞吐吐的,就骂起来,这把年纪话也说不清,上了车以后呢,那女子怎么了?
  怎么都不是我的责任,是采石坑那边的责任!监工首先撇清了自己,才肯把话说下去,那女子奇怪,爬上了牛车还驮着那石头,还有一只青蛙,跟着她跳上了牛车,车夫让她闹懵了,说石头可以带上来,青蛙不能上车,那女子为青蛙求情呢,说他们一个寻夫,一个寻子,青蛙是来寻子的!
  什么青蛙?青蛙寻什么子?上官青大叫起来,说清楚呀,青蛙往哪儿去了?谁是那青蛙的儿子?
  青蛙那么小,我也不知道它跳哪儿去了,我的眼睛主要管石工的,不管青蛙,青蛙的儿子是谁,我就更不知道了。监工看上官青满面怒意,赶忙补充道,那女子是寻万岂梁的,是他媳妇,我瞥见个背影,背着块石头爬,一边爬一边哭呢。
  我看你就是那青蛙的儿子,否则不会这么笨!上官青尖锐地打击着监工的自尊心,自己笑起来,他的眼睛开始向石场四周的草棚和石头扫射,那女子呢,她从哪儿来?
  从青云郡来,是万岂梁的媳妇,说是走了一个秋天,走了一千里路才到了大燕岭。
  那万岂梁呢,把万岂梁叫过来!
  叫不过来了,万岂梁死啦!监工说,夏天山崩死在断肠岩的,不是死了十六个青云郡人吗,万岂梁也在里面,让石头活埋了!
  监工从腰后的布袋里找出一块竹片来,给上官青看,那竹片上草草地刻着几个字:青云郡,万岂梁,采石场,两干两稀。人的籍贯、姓名、劳役地点和每日的定粮都标示得清清楚楚,但那姓名上已经划了个红叉,捕吏们看见那红叉,都皱起了眉头,七嘴八舌地说,已经死了嘛,还跑来干什么?把她领到野坟去,挖根骨头给她,再给七个刀币,打发走!监工收起布袋,面露难色,说,是按规矩打发她走的,她拿了这人牌可以去领七个刀币,可她不要牌子,只要人,我哪儿有人给他,连骨头也没有,这万岂梁的尸骨不在野坟里,他死在断肠岩嘛,尸骨现在都埋在城墙下面了,除非把城墙拆了,否则我哪儿有骨头挖给她?她在石场上哭,哪能让她在石场哭,让上面听到是我的责任嘛,我就把她撵到别处去哭了!
  你个自私自利的东西,别处也是大燕岭,都不让哭的!上官青愤怒地叫起来。
  上官青带人在石场附近搜寻那个青云郡女子的时候,听见石匠们的凿石声有一种阴郁而悲伤的音调,他无意中发现好多石匠们的铁钎下飞溅出来的不是石屑,而是晶莹的水滴,几颗水滴溅到了上官青的脸上,手一摸是滚烫的。上官青疑惑地上去察看,先看他们手里的铁钎和锤子,再看他们的脸和眼睛,石匠们指着满地湿漉漉的石头说,你还是看看石头吧,这石头上一夜之间凝了这么多水,怎么抹也抹不干。
  石头果然像是从水里捞起来,闪着湿润的光芒。上官青瞪着一块石头,说,夜里一没下雾二没下雨,石头上哪儿来的水?难道石头会流泪吗?石匠们说,我们也不知道石头是怎么回事,自从万岂梁的媳妇来过之后,石头都开始流泪。反正我们没流泪,是石头在流泪!
  带来了许多蹊跷的水滴,那个青云郡女子却从石场上消失了。没有人看见那女子往哪儿走,上官青向石场上的每一个人打听过了,大多数石匠的眼神显示他们是洞察秘密的,但他们都坚定地摇头,说,我们在凿石头,我们不知道她去了哪儿。也有人胆大,对捕吏说话也敢阴阳怪气,是青蛙给那女子带路的,我们又不是青蛙,怎么知道她去哪儿呢?
  后来还是一个憨厚的老石工向上官青指点了迷津,他指着满地的石头说,你们顺着滴水的石头找她去吧,她爬过的地方,石头都是湿的!
  长城
  北方的天空剪出一片连绵的山影,天空之下山峦之上,就是逶迤千里的大燕岭长城了。长城在初冬的阳光下闪出锋利的白光,把天空衬托得萎靡不振。长城其实是一堵漫长无际的墙,一堵墙翻山越岭,顺着群山的曲线向远方蔓延,看起来像一条白色的盘龙,那白色的盘龙就是长城。长城其实就是一堵山上的墙,一堵墙见山便骑,骑在无数的山峦上,给山峦披戴上一排坚硬的峨冠博带,那山峦上的峨冠博带就是大燕岭长城。
  大燕岭的民工们看见了万岂梁的妻子,她像一个飞来的黑色首饰,小小薄薄的一片,镶嵌在断肠岩的峨冠上。
  碧奴抱着一块石头,跪在断肠岩上哭泣。那么陡峭的山峰,那么难走的羊肠小道,一个病歪歪的女子,怀里还抱着一块石头,不知道她是怎么上去的。有人说是一只神蛙把她引到了断肠岩上,其他民工都不相信,看见山鹰在那女子的头上盘旋,说,断肠岩那么陡那么高,青蛙都上不去,兴许是山鹰把她叼上去的吧!
  浮云从断肠岩上飘过,在山腰上筑城的人有时能看见碧奴,一个小小的人影子,云一退就浮了出来。他们听不清她哭泣的声音,听见的是风声呼啸,从断肠岩吹来的风,每一阵风都在呜咽,那风吹到民工们的身上,是湿润的,像南方的风,有点黏稠。
  运石头的挑夫还在往高处走,挑夫们像云朵一样向断肠岩聚过来,很快又漂走了。他们在半山腰听说一个青云郡女子拖着一道奇怪的水迹上了山,这些来自青云郡的挑夫追着山路上的水迹疾步如飞,很轻易地追到了碧奴,可是看见碧奴的泪脸,他们就摇摇头走了,失望地说,不是我媳妇,我就知道我媳妇吃不了那个苦,不会是我媳妇!
  有人在山下就听说了,是万岂梁的妻子上了断肠岩,他们挑着石头追那道水迹,像是追踪自己的妻子,追到断肠岩下他们都站住了,说,万岂梁的媳妇,好可怜的女子!走了一千里路来送冬衣,哪里还有穿冬衣的人?万岂梁骨头都没给她留一根,看那冬袍呀,穿袍的人都没了,她还把袍子卷在背上呢!
  所有的挑夫都像云一样从碧奴身边飘走,只有挑夫小满从山下接受了一项特殊的使命,他挑着一对空箩筐,沿着路上的水痕一直追上断肠岩,看见碧奴就停下来了,他匆匆地把路边的石头往一只箩筐里放,另一只箩筐一脚踢到了碧奴身边。你是万岂梁的媳妇吧,赶紧进这只箩筐来!小满说,这么高的山,上官青大人爬不上来,他让我一只箩挑石头一只箩装人,让我把你挑下山去呢!
  碧奴看了眼箩筐,她慢慢地把那件玄色滚青边冬袍脱下来,放进了箩筐。
  不是袍子!小满说,让你人进筐呢!
  碧奴抱起那块石头,对小满说,报应,报应呀,从五谷城抢来的冬衣,老天不让岂梁穿!
  小满听不清她在嘀咕什么,他把那冬袍拿起来抖了一下,说,很暖和的一件冬袍呀,你怎么丢掉袍子去抱石头?抱石头没有用,人都死了,给山神献多少石头也没用了!赶紧把袍子穿起来,进我的箩筐,我带你下山去拿万岂梁的号签,你可以去领七个刀币!
  碧奴把小满扔回来的袍子踢开了,她不肯再穿那件袍子,情愿抱着一块石头,她抱着石头跪在堞墙边,朝山谷里张望,她说,报应,报应呀,抢来的冬衣,岂梁怎么穿得上?
  你别对着山谷说话,是我在跟你说话!小满恼怒地走到堞墙边,看见山谷里飘满了淡蓝色的岚霭,他说,也就剩下这些蓝烟了,自从断肠岩出了事,这山谷里白天黑夜地冒烟,说是死人的魂,你跟烟说话有什么用呢?死人的魂烟你又带不走!
  碧奴指了指山谷,她开始张大嘴对小满说着什么,但小满听不见她的声音,只看见她满面是泪,手指上也坠下了亮晶晶的水珠,雨点般地落到城墙上。
  怎么流了那么多眼泪?碧奴的泪脸把小满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捂了捂眼睛,大叫道,我从北山的双龙寨来呀,跟你们桃村就隔一座山!北山下的人不可以流泪,死了丈夫,你得用耳朵哭,用嘴唇哭,用头发哭!你的泪水怎么从眼睛里出来了?不可以从眼睛里出来呀!
  泪水从碧奴的眼睛里奔涌出来,就像泉水冲出山林一样自然奔放,看起来桃村的女儿经已经被她遗忘了,碧奴尽情地哭泣着,一边哭泣一边手指山谷,她在向小满诉说什么,可除了刺耳的哭声,惊慌的小满什么也听不清。
  坟?你要个坟?小满努力地从碧奴的嘴唇上分辩她的语言,他说,山谷里哪来的坟?这是长城呀,你以为是在你们桃村呢,随便就给死人垒坟?西边坡上有一个大野坟,大燕岭死人都埋那里,你赶紧进这只箩筐,我带你去大野坟,你到那里给万岂梁垒个坟。
  碧奴枯裂的嘴唇上也淌满了泪水,她哭得更凄厉了,说话的声音也急促起来,听上去像噩梦中的呓语,小满突然听清了两个字,骨头,骨头。骨头在哪里?
  哪来什么骨头?你要去捡万岂梁的骨头?没地方捡的!他们十几个人是山崩死的,人都埋在石头里了,上面的城墙一修好,人骨头也做了墙基啦!小满有点烦躁了,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团麻线,说,不准哭了,看看这是什么?上官大人让我堵住你嘴的!你不知道大燕岭的规矩呀,再伤心也不准哭出来,住在北山不准哭,上了大燕岭也不让哭的!简羊将军最听不得哭声,怕把大燕岭的人心哭乱了,耽误了工程!小满用手把箩筐扫了一下,然后将箩筐横倒在地上,筐口对准了碧奴,进来吧,再不进来我要遭殃的。他说,大姐你别连累我呀,你是个女子,又是万岂梁的媳妇,我跟你乡里乡亲的,不好动手把你当石头搬,自己爬进来吧。
  碧奴推开了箩筐,掉转身,看见小满抓起箩筐跑到另一端对准了她,小满的另一只手摸了摸别在腰上的扁担,看起来扁担也快要派上用场了。小满怒叫道,都是苦命人呀,不是你一个人死了丈夫,不是你一个人会哭,我们四兄弟一起上的大燕岭,现在就剩我一个啦!你一个人流泪,不知道多少人跟你遭殃,你别逼我,我数一二三,你不进箩筐,我就动手了!
  小满抽出扁担对准碧奴,嘴里数了起来,他数到一的时候碧奴的哭声停止了,数到二的时候碧奴歪斜着站了起来,数到三的时候小满发现碧奴是要跳崖,他扔下扁担冲过去抱住她,抱到箩筐里,他觉得碧奴的身体像一片羽毛一样轻,而她身上丰饶的水滴溅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被一层泪雾蒙住,突然睁不开了。小满抹眼睛的时候听见他的箩筐在咯咯地响,所有的柳条在泪水的腐蚀中发出了破碎的响声。你别哭了,你把我的箩筐哭烂了,我们下不了山,下不了山你跳崖,我怎么办?只好跟你跳!小满抹不掉他的泪水,很快他发现那泪水是从自己的眼睛里流出来的,他努力地睁开泪眼,用扁担穿进箩筐的耳把,扁担一挑,那耳把就断了,让你别哭你偏哭,你把箩筐的耳把哭烂了,我怎么挑你下山?小满怒吼着朝碧奴举起扁担,扁担举到半空中就掉在地上了,小满看见一张世界上最熟悉的泪脸,像她母亲那么苍老,像她妹妹那么悲伤,那女子就像他母亲和妹妹坐在筐里,对着他哭泣,她的眼睛里铺开了一片湿润的天空,那天空里下起了滂沱的泪雨。
  于是小满也坐在他的扁担上哭泣起来。俯瞰断肠岩的山谷深处,那些传说中死人的魂烟大雾般地弥漫上来,整个山谷沐浴着一片泪水的白光,云和风在半空里呜咽,树和草在山坡上饮泣,石头、青砖和黄土在城墙上垂泪不止。一只山鹰低低地掠过小满的头顶,几滴冰冷的水珠打在他额头上,小满怀疑那是山鹰的眼泪。小满听见两只箩筐相对而泣,一只箩筐率领着三块石头,另一只箩筐却被一个女子率领着,柳条、石头和人一起哭泣,一时分不出哪一只箩筐哭得更响亮,哪一只箩筐哭得更哀伤。太阳突然晃了一下,小满正要搜寻太阳的眼泪,听见北方风声乍起,一阵黄沙飞卷着翻山越岭而来,漫天飞沙中小满看见岂梁的妻子爬出了箩筐,她把系在腰上的葫芦解下来了。他看见岂梁的妻子在给一只葫芦安排归宿,那只葫芦跃过城墙,沿着陡峭的山坡滚落下去,小满分不清碧奴是把葫芦献给山谷,还是献给山谷里岂梁的幽魂,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听见了葫芦的爆裂声,那只葫芦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碎裂了,一注晶亮的泪水飞溅开来,像一道奇异的闪电,小满看见那道泪泉发出宝石般刺眼的光芒坠向山谷,整个大燕岭似乎都抽搐起来,长城在微微地颤动。莫名的恐惧让小满伏在坡上一动不动,他感觉到山崩地裂的种种预兆,于是小满对着城墙边的碧奴喊起来,要山崩了,你别站在崖上,快回到箩筐里来!
  碧奴跪在风沙里拍打城墙,她终于喊出了声音,岂梁岂梁,你出来!碧奴终于喊出了声音,她跪在风沙里拍城墙,拍墙,拍,她说,岂梁岂梁,你不出来就让我进去!
  断肠岩上的堞墙、箭垛和烽火台都被一个女子的手拍响了,石头和泥土在城下发出了压抑的轰鸣,风从四面八方吹来,黄沙打在小满的脸上,比刀子还锋利。小满在惊恐中提起箩筐往山下跑,发现碧奴坐过的箩筐里,转眼间蹲满了一群湿漉漉的青蛙,青蛙发出了沙哑而整齐的鸣叫,小满认出那是青云郡水塘田边的青蛙,他扔下了箩筐,对碧奴喊了一声,姐姐你别哭,你不可以哭,青蛙来替你哭了!小满抢了扁担往山下跑,看见满地黄沙拾阶而下,一大群金龟虫顶着黄沙爬上山来了,小满认出来那是会流泪的虫子,春天它们在青云郡的桑树地里偷食桑叶,吃一口便流出一滴忏悔的泪。小满给金龟虫闪开一条道,回头对着城上的方向高喊,姐姐你别流泪了,你的泪要流光了,你不可以流泪,金龟虫替你来流泪啦!小满往山下跑,很快遇见了满天飞舞的那群白蝴蝶,白蝴蝶翅翼上勾着美丽的金线,他认得出来,那是北山上特有的金线蝴蝶,传说是三百个哭灵祖先的冤魂。小满仰脸看那群蝴蝶飞过的时候,脸上滴到了蝴蝶温暖的泪珠,小满擦了擦脸,他横过扁担迎接祖先之魂的到访,但蝴蝶没有扑到他的扁担上来,他知道金线蝴蝶不认识他了,祖先们的冤魂已经不记得一个离家多年的子孙,它们千里迢迢飞到大燕岭,是为了飞上断肠岩,跟随岂梁的妻子一起哭泣。
  小满拿着扁担一路飞奔下山,在一个烽火台上他遇见了上官青和几个失魂落魄的捕吏,他们手里拿着绳子,都爬在高处向断肠岩的方向张望,看见小满他们大声地质问他,让你去挑的人呢?那女子怎么还在断肠岩上哭,哭得山都在颤!小满甩脱了他们的手和绳子,一路飞奔下山,在一个箭垛前他看见一群工匠都丢下手里的活计,站在一起议论着什么,他们看见小满就向他挥手,别跑了,别干了,简羊将军都不干了,他骑着马跟着一只鸟回草原去啦!
   要干也干不了啦,万岂梁的妻子把长城哭断了!小满回头指着断肠岩说,你们听见了吗?听啊,是山崩地裂的声音,断肠岩那边的长城都塌了,万岂梁他们要从地下跑出来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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