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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碧奴

苏童(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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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奴
  碧 奴
  ——孟姜女哭长城的传说
  苏 童
  序 言  
  很高兴<<碧奴>>能与世界各国读者见面!
  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已在中国流传了二千年,神话流传的方式是从民间到民间,我的这次“重述”应该是这故事的又一次流传,也还是从民间到民间,但幸运的是已经跨出国门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神话是飞翔的现实,沉重的现实飞翔起来,也许仍然沉重。但人们籍此短暂地脱离现实,却是一次愉快的解脱,我们都需要这种解脱。
  最瑰丽最奔放的想象力往往来自民间。我写这部书,很大程度上是在重温一种来自民间的情感生活,这种情感生活的结晶,在我看来恰好形成一种民间哲学,我的写作过程也是探讨这种民间哲学的过程。
  人类所有的狂想都是遵循其情感方式的,自由、平等和公正,在生活之中,也在生活之外,神话教会我们一种特别的思维;在生活之中,尽情地跳到生活之外,我们的生存因此便也获得了一种奇异的理由。在神话的创造者那里,世界呈现出一种简洁而温暖的线条,人的生死来去有率性而粗陋的答案,因此所有严酷冷峻的现实问题都可以得到快捷的解决。
  在“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里,一个女子的眼泪最后哭倒了长城,与其说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不如说是一个乐观的故事。与其说是一个女子以眼泪结束了她漫长的寻夫之旅,不如说她用眼泪解决了一个巨大的人的困境。
  如何说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永远是横在写作者面前的一道难题。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孟姜女,我对孟姜女的认识其实也是对一个性别的认识,对一颗纯朴的心的认识,对一种久违的情感的认识,我对孟姜女命运的认识其实是对苦难和生存的认识,孟姜女的故事是传奇,但也许那不是一个底层女子的传奇,是属于一个阶级的传奇。
  我去过长城,也到过孟姜女庙,但我没见过孟姜女。谁见过她呢?在小说中,我试图递给那女子一根绳子,让那绳子穿越二千年时空,让那女子牵着我走,我和她一样,我也要到长城去!
  北山
  人们已经不记得信桃君隐居北山时的模样了,他的草庐早就被火焚毁,留下几根发黑的木桩,堆在一片荒芜的菜地里。起初有人偷偷地跑到北山上去,向那几根木桩跪拜,后来时间一长,那几根结实的木桩也被人拖下山去,不知是当柴禾劈了,还是垒了谁家的房子。信桃君的坟茔虽然是个空坟,四季里倒是风姿绰约,冬天的时候坑里结一层亮晶晶的薄冰,登高一看,像一面硕大的白银镜子扔在坡上,映照出云和鸟的影子。春暖花开的时候,那坑里也开花,一大片粉色的辣蓼和白色的野百合花随风摇摆,有蝴蝶飞来飞去的。夏秋之际山上的雨水多了,坟就躲起来了,雨水顺着山势涌进信桃君的空坟,怀着莫名的热情,把一个坟茔乔装改扮成一个池塘,经常有离群的鹅在这个水塘里孤独地游弋,向信桃君的幽魂倾诉鹅的心事,而远近的牧羊人到北山上放羊,会把羊群赶到塘边饮水,他们自己无论多么口渴,也不敢喝那塘里的水。在北山一带,什么泉水能喝,什么野果能吃,柴村的女巫说了算,人们所有的知识都来自于柴村的女巫,他们说那水塘里的水喝不得,谁也不敢喝,谁敢喝泪泉之水呢?柴村的女巫曾经带着牛头碗和龟甲上山,研究过那水半苦半甜的滋味,她们认定那是一潭泪泉,泛甜的是表面的雨水,而池塘底部贮藏着好多年前三百个哭灵人的眼泪。
  北山下的人们至今仍然不敢哭泣。
  哭灵人的后裔如今散居在桃村、柴村、磨盘庄一带,即使是孩子也知道自己独特的血缘。幸存的老人都已白发苍苍,他们怀着教诲后代的心情,手指北山,用整个余生回忆好多年前的一场劫难。孩子,别人的祖先都安顿在地下,我们祖先的魂灵还在北山上游荡,那些白蝴蝶为什么在山顶飞来飞去?那些金龟虫为什么在山路上来来往往?都是祖先的冤魂,他们还在北山上找自己的坟地呢!孩子,别人的祖先不是饿死就是病死,不是老死就是战死,我们的祖先死得冤,猜,孩子你猜,他们为什么而死?你永远猜不到的,他们为自己的眼睛而死,他们死于自己的眼泪!
  好多年前的一场葬礼出现在无数孩子的夜梦中。老人的回忆冗长而哀伤,就像一匹粗壮的黑帛被耐心地铺展开来,一寸一寸地铺开,孩子们在最伤心处剪断它,于是无数噩梦的花朵得以尽情绽放。老人说信桃君的葬礼惊动了国王,国王派来了数以千计的捕吏和郡兵,他们守在半山腰,监视着从山上下来的吊唁者,有的人从半山腰顺利地通过,有的却被拦住了,被拦住的那些人,他们的面颊和眼睛受到了苛刻的检查,结果三百个泪痕未干的村民被扣留在半山腰上。捕吏按照村民的性别让他们站成两个巨大的人圈,男的站在上坡,女的都赶到下坡的小圈里,中间的一条山道,供忙碌的郡兵们通行。开始没人知道是眼泪惹的祸,被扣留在半山腰的多为成年人,对这次突如其来的羁押有点迷茫,但是那么多人坡上坡下地站着,人圈里还有一些德高望重的人,他们便打消了各自的疑虑。谁不知道官府下乡查案的招数呢?偷(又鸟)贼查他手上的(又鸟)屎味,盗牛贼闻他身上的牛粪味,杀人犯查他身上的血迹,通奸的男女剥个精光,查看他们的羞处,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和面颊会留下什么罪状,所以起初他们并不那么恐慌。有的夫妇隔着山路在商量家事,有的人惦记家里猪的食粮,催促自己的孩子快去河边割猪草,有人故意摊开他的手给捕吏看,暗示他的手是干净的,没有做过什么偷(又鸟)摸狗的勾当。有一个妇人干脆在下面的人圈里,为自己的性生活作出了种种激烈的声明,她的声明引来了其他妇女的冷嘲热讽,可捕吏们嘴角上露出会意的微笑,目光却冷峻地瞪着他们的脸。后来一声令下,不准下面的妇人吵吵嚷嚷,也不准上面的男人交头接耳了,在令人窒息的安静中他们迎来了一卷从未见过的绳索,那绳子卷叠起来,像一只磨盘,但比磨盘还要大,几个郡兵喊着号子把它推上了山。磨盘般滚动的绳卷滚到村民们脚下,他们终于知道郡兵们在忙什么了。有人发觉形势不对,企图从人圈里钻出去,已经来不及了,捕吏们的枪缨对准了所有违抗命令的哭灵人,他们给一些身强体壮的年轻人戴上了木枷,大多数人都用那条叹为观止的长绳串了起来,捕吏把一只只人手编在绳结里,绕一下,抻一下,再绕一下,编得很快也很顺利,一会儿工夫哭灵者们便像一片片桑叶一样,整齐地排列在绳子两侧了。一个捕吏拉住绳头,毫不费力地把那些人拉下山,一直拉到囚车旁边。老人们说可怜的哭灵者看见囚车才幡然醒悟,是信桃君的葬礼,是眼泪给自己惹来了杀身之祸,于是好多人在惊恐中看着四处奔逃的路人的脸,大叫道,他是也去哭灵的,她也是去哭灵的,为什么不抓他们?还有好几百人呢,大家都哭了!
  国王不容许为信桃君哭灵,那是一条未颁布的法令,达官贵人自然知道,关注时局的引车卖浆之徒也知道,可是北山下的人们一点都不知道,他们一年四季谈耕论桑,别的什么都不知道。青云郡与北方的都城远隔重山,鸿雁难以传信。人们事后才听说,信桃君是被国王放逐到北山的,他的后背上刺了国王的赐死金印,国王让他死于大寒,可信桃君拖延了自己的死期,直到清明那天才把白绢挂到了草庐的房梁上。北山下的人们思想简单而又偏执,他们只知道信桃君是国王的亲叔叔,出于对高贵血统天然的敬意,他们对那隐居者也充满了景仰之情,至于王公贵族之间仇恨的暗流,无论多么汹涌,他们也是听不见的。
  信桃君隐居北山的日子里,山下的村民听得见从山顶草庐里传来的笛声,牧羊人经常循着笛声上山,看见信桃君孤独的身影在草庐内外游移不定,像一朵云。有人曾经听信桃君预告过他的死期,他说草庐旁边的野百合一开花,他就要走了,他们听不懂野百合花期的奥秘,反问道,野百合开了花,大人你要去哪里呢?葬礼过后好多人都仰望着北山扼腕长叹,主要是后悔,后悔信桃君在溪边沐浴的时候,只顾窥视了他的(禁止),没有问一问他后背上为什么刻了字。好几个人在夏天看见过信桃君裸露的身体,那贵族男子的身体因为过分的白晰和细腻而显得神秘,更神秘的是后背上的一个圆形金印,金印里应该是字,字能够简短地表达深刻的仇恨,也能够平静地告知喜讯或者噩耗,可他们偏偏不认识字。他们守在溪边,隔水谈论着信桃君状如孩童的(禁止)官,躲在岩石后面的牧羊人说王公贵族就是不一样,连那东西也长得那么精致文雅,灌木丛里的樵夫则怀疑那样的器官是否能够传宗接代,然后他们就跳到水里去了,专心捡拾信桃君故意散落在溪水里的一枚枚刀币。那隐居的贵族在北山的溪边树下散尽千金,后来开始把迟到的人领进他的草庐,山下桃村的村民接受了他最后的恩惠,一头羊,一块麻,一碗米,有的人拿了信桃君书案上的竹简,把竹简上的字洗去,拆了,做成一把筷子。老人们的回忆是琐碎而精确的,他们说那三百个哭灵人都死于一颗感恩之心,但有的死于溪水里刀币的诱惑,有的死于一羊之恩,有的却死得冤枉,是被一只筷子送了命。
  ……
  哭泣
  北山下的人们至今不能哭泣。
  在桃村和磨盘庄,哭泣的权限大致以年龄为界,孩子一旦学会走路就不再允许哭泣了,一些天性爱哭的孩子钻了这宽容的漏洞,为了获得哭泣的特权,情愿放弃站立的快乐,他们对学步的抵触使他们看上去更像一群小猪小羊,好大的孩子,还撅着屁股在地上爬,严厉的父母会拿着笤帚追打自己不成器的孩子,用笤帚逼迫他们站起来,遇到那些宠溺孩子的大人,那情景就不成体统了,做父母的坦然看着孩子在村里爬来爬去,还向别人辩解道,我家孩子是没得吃,骨头长不好,才在地上爬的!又说,我家孩子虽说不肯走路,也不怎么哭的!河那边的柴村汲取了邻村的教训,干脆取消了孩子哭泣的特权,甚至婴儿,也不容许哭泣,柴村人的荣辱与儿女们的泪腺息息相关,那里的妇女在一种狂热的攀比中纷纷投靠了神巫,大多心灵手巧的妇女掌握了止哭的巫术,他们用母乳、枸桤和桑葚调成汁喂食婴儿,婴儿喝下那种暗红色的汁液,会沉溺于安静漫长的睡眠中,冬天他们用冰消除婴儿的寒冷,夏天则用火苗转移婴儿对炎热气候的不适感。偶尔会有一些倔强的婴儿,无论如何不能制止其哭声的,那样的婴儿往往令柴村的母亲们烦恼不堪,他们解决烦恼的方式是秘密的,也是令人浮想联翩的,邻村的人们有时候隔河眺望对岸的柴村,会议论柴村的安祥和宁静,还有村里日益稀少的人口,他们说主要是那些啼哭的婴儿不见了,那些啼哭的婴儿,怎么一个个都不见了呢。
  贫苦的北山也生生不息,就像奔腾的磨盘河的河水,去向不明,但每一滴水都有源头,他们从天空和大地中寻访儿女们的源头。男婴的来历都与天空有关,男孩们降生的时候,骄傲的父亲抬头看天,看见日月星辰,看见飞鸟游云,看见什么儿子就是什么,所以北山下的男孩,有的是太阳和星星,有的是苍鹰和山雀,有的是雨,最不济的也是一片云,而女孩子临盆的时候所有的地屋茅棚都死气沉沉,做父亲的必须离开家门三十三步,以此逃避血光之灾,他们向着东方低头疾走三十三步,地上有什么,那女儿就是什么,虽然父亲们的三十三步有意避开了猪圈(又鸟)舍,腿长的能穿越村子走到田边野地,但女儿家的来历仍然显得低贱而卑下,她们大多数可以归于野蔬瓜果一类,是蘑菇,是地衣,是干草,是野菊花,或者是一枚螺狮壳,一个水洼,一根鹅毛,这类女孩子尚属命运工整,另一些牛粪、蚯蚓、甲虫变的女孩,其未来的命运就让人莫名地揪心了。
  来自天空的男孩本来就是辽阔而刚强的,禁止哭泣的戒条对男孩们来说比较容易坚持,好男儿泪往心里流,是天经地义的约束,即使遇到一些不守哭戒的男孩,哭泣也容易补救,他们从小就被告知,羞耻的泪水可以从小(又鸟)(又鸟)里流走,所以做父母的看见儿子的眼睛出现某种哭泣的预兆时,便慌忙把他们推到外面,说,尿尿去,赶紧尿尿去!最容易冒犯哭戒的往往是来自地上的女孩子们,这是命中注定的,从地上来的杂草,风一吹就伤心,从水边来的菖蒲,雨一打就浑身是泪,因此有关哭泣的故事也总是与女孩子有关。
  北山下的人们养育男孩的方式异曲同工,可说到如何养育女儿,各个村庄有着各自的女儿经。磨盘庄的女儿经听起来是粗陋的,也有点消极,由于一味地强调坚强,那边的女孩子从小到大与男孩一起厮混,哭泣与解手紧密结合,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也没有什么羞耻之心,什么时候要哭就撩开花袍蹲到地上去了,地上潮了一大片,他们的悲伤也就消散了,别人怀着恶意说磨盘庄的女孩子的闲话,说他们那么大了,都快嫁人了,还往地上蹲!说磨盘庄的女孩打扮得再漂亮也没用,那袍角上总飘着一丝臊臭!
  柴村的女儿经其实是一部巫经,神秘而阴沉。一个女巫的村庄,炊烟终日笔直地刺入天空,村里的女孩子从不哭泣,也从不微笑,他们到河边收集死鱼和牲畜的遗骨,一举一动都照搬母亲的仪式,从少女到老妇,柴村的女子有着同样空洞而苍老的眼神,由于长期用牛骨龟甲探索他人的命运,反而把自己的命运彻底地遗忘了,即使是在丧子失夫的时候,她们也习惯用乌鸦的粪便融合了锅灰,均匀地涂抹在眼角周围,无论再深再浓的哀伤,他们也能找到一种阴郁的物品去遮蔽它,精密的算计和玄妙的巫术大量地消耗了他们的精神,这使柴村女子的面容普遍枯瘦无光,从河边走过的人看见柴村的女子,都会感到莫名的沮丧,说那些柴村的女子怎么就没有青春,无论是豆蔻年华的少女还是蓬头垢面的妇女,看上去都像游荡的鬼魂。
  几个村庄中,只有桃村的女儿经哺育出了灿烂如花的女孩子。有人说桃村的女儿经深不可测,也有人质疑其荒诞的传奇色彩,怀疑桃村女儿经是否存在,别人说来说去,说了这么多年,越说越是个谜了。桃村的女儿经有很大一部分是关于如何消灭眼泪的,母亲们与眼泪抗争多年,在长期的煎熬中探索了一些奇特的排泪秘方,除了眼睛,他们根据各自的生理特点,动用了各种人体器官引导眼泪,眼泪便独辟蹊径,流向别处去了。母亲们的秘方百花齐放,女孩子排泪的方法也就变得五花八门的,听上去有点神奇。耳朵大的女孩从母亲那里学会了用耳朵哭泣的方法,那眼睛和耳朵之间的秘密通道被豁然打开,眼泪便流到耳朵里去了,大耳朵是容纳眼泪天然的好容器,即使有女孩耳孔浅,溢出的泪也是滴到脖颈上,脖颈虽然潮了,脸上是干的。厚嘴唇的女孩大多学的是用嘴唇排泪的方法,那样的女孩子嘴上经常湿漉漉的,红润的嘴唇就像雨后的屋檐,再多的水都滴到地上去了,不会在面颊上留下一丝泪痕,别人会带着一半羡慕一半嘲笑的口气调侃他们,你们哭得多么巧,饮水也方便了,自己的嘴就是一口水井嘛!最神秘的是一些丰乳女子,她们竟然用(禁止)哭泣,(禁止)离眼睛那么遥远,外乡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桃村女子的眼泪能从眼睛走到(禁止),走那么远的路!相信也罢不相信也罢,桃村女子从来都不张扬他们(禁止)的事情,是那些做丈夫的说出来的。桃村女子用(禁止)哭泣的秘法,也许只有那些丈夫容易验证,泪水藏在女儿家的袍子深处,一个悬念也藏起来了,别人好奇,越好奇越流传,自然也成为桃村女儿经中的精华部分了。
  这就说到了桃村的碧奴。碧奴灿烂如花,一张清秀端庄的脸,眼泪注定会积聚在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幸而她有一头浓密的长发,她母亲活着的时候给女儿梳了个双凤鬟,教她把眼泪藏在头发里,可是母亲死得早,传授的秘方也就半途而废,碧奴的少女时代是用头发哭泣的,可是哭得不加掩饰,她的头发整天湿漉漉的,双凤鬟也梳得七扭八歪,走过别人面前时,人们觉得是一朵雨云从身前过去了,一些水珠子会随风飘到别人的脸上,谁都知道那是碧奴的泪,他们厌烦地掸去脸上的水珠,说,碧奴哪来这么多的泪?谁都在受苦,就她流那么多泪,泪从头发里出来,头发天天又酸又臭的,怎么也梳不好的,看她以后怎么找得到好夫家!
  说碧奴的泪比别人多,那是偏见,可桃村那么多女孩,碧奴的哭泣方法确实是有点愚笨,她不如别的女孩聪明,也就学不会更聪明的哭泣方法,所以别的女孩子后来嫁了商人、地主,再不济也嫁了木工或铁匠,只有碧奴嫁了孤儿岂梁,得到的所有财产就是岂梁这个人,还有九棵桑树。
  岂梁虽然英俊善良,可他是个孤儿,是鳏夫三多从一棵桑树下捡来的。村里的男孩说他们来自天空,是太阳和星星,是飞鸟,是彩虹,他们问岂梁,岂梁你是什么?岂梁不知道,回家问三多,三多告诉他,你不是从天上来的,你是从桑树下抱来的,大概是一棵桑树吧。后来别的男孩都嘲笑岂梁是棵桑树,岂梁知道自己是桑树了,就天天守着三多的九棵桑树,做了第十棵桑树。桑树不说话,岂梁也不说话,别人说,岂梁你个活哑巴,不肯出去学手艺,只知道伺弄那九棵桑树,什么钱也不会挣,你以后砍下桑树去做聘礼呀?看哪个女孩子肯嫁你?桃村这么多女孩,也只有碧奴肯嫁你了,碧奴是葫芦变的,葫芦正好挂在桑树上!
  所以碧奴嫁给了岂梁,听起来是葫芦的命运,也是桑树的命运。
  可是众所周知,桃村那么多男子客死他乡,只有岂梁之死,死得七郡十八县人人皆知,桃村这么多善哭的女子,只有碧奴的哭泣流传到了山外,她的哭泣是青云郡历史上最大的秘密之一,更是桃村女子哭泣史上最大的秘密。
  岂梁失踪的那天中午,碧奴还只会用头发哭泣。她站在路上眺望北方,发髻上的泪雨点般地落下来,打湿了青色罗裙,她看见商英的妻子祁娘和树的妻子锦衣也站在路上,面向北方,紧紧地咬着牙齿,攥着拳头,他们的丈夫也失踪了。祁娘用她的耳朵哭,她的耳朵在阳光下发出了一片泪光,而锦衣仍然在用少女的秘法哭泣,由于她不久前产下了一个男婴,正在哺乳期,她的泪水混杂着乳汁流下来,罗裙尽湿,人就像从沟里爬上来的。岂梁失踪的那天下午,好多桃村男子都不见了,留下他们的妻儿老小在村里瑟瑟发抖。有人告诉碧奴,岂梁早晨打下的半担桑叶还扔在桑园里,她失魂落魄地来到九棵桑树下,果然看见了那半担桑叶,她坐在那里数桑叶,怎么也数不清,手过之处,桑树叶上滚落下许多晶莹的水珠来,她发现她的手掌在哭泣,哭泣,她带着那筐桑叶往蚕室走,通往蚕室的小路在太阳底下水花四溅,她不知道是哪来的水,脱下草履,突然发现她的脚趾在哭泣,她的脚趾也学会了哭泣。
  ……
  青蛙
  碧奴去板桥雇马,板桥的牲畜市场却消失不见了。秋天的河水漫上来,浸没了马贩子们临时搭建的船桥。沿河的草棚子里空空荡荡的,所有草料和牲畜的气味都随风飘散,只有满地歪斜的木桩绝望地等待着马匹的归来,但看起来所有的马都一去不返了,它们迷惘地跟随野蛮的新主人,奔驰在通往北方的路上。
  水和杂草联合收复了河边的土地,劫掠过后的青云郡湿润而凄凉。碧奴站在河边,记起那些半裸的贩马人是怎样牵着马在河边饮水,一边对着远处水田里的农妇一声声地喊,姐姐姐姐,买我的马吧。碧奴现在要雇一匹马,可那些来自西域或云南的马贩子一个也不见了,她只看见被他们遗弃在棚外的一口大瓮,缺了口,盛了一半的雨水,一半的草灰,瓮口上站了一只乌鸦。
  碧奴提着她的蓝底粉花夹袍在河边走,河边野菊盛开,一只青蛙从水里跳上来,莫名其妙地追随着她往前跳。碧奴站住了看那只青蛙,说,你跟着我有什么用,你又不是马,也不是一头驴,去,去,去,回到水里去!青蛙跳回到水里去,轻盈地落在河边的木筏上,那木筏不知被谁砍去了一半,剩下的部分已经腐烂,并且长出了灰绿色的苔藓,正好做了青蛙的家。碧奴记得夏天的时候一个盲妇人划着那木筏顺流而下,她头戴草笠,身穿山地女子喜爱的玄色媝衣,沿途叫唤着什么人的名字,谁也听不懂她的北部山地口音,她像一只黑色的鹭鸶生活在水上,从不上岸。后来那些到河边采莲的人先弄清楚了,盲妇人是在沿河寻找她的儿子,没有人看见过她的儿子,青云郡几乎所有成年男丁都被征往北方了,谁会是她的儿子?有人试图告诉盲妇人,要找儿子不应溯河而下,应该弃筏北上,还有人告诉她,秋天的第一场洪水快要来了,河上充满了危险,可是不知是由于语言不通,还是盲妇人无法离开她的木筏,她仍然固执地乘筏而下,对着河两岸的村庄叫唤她儿子的名字,白天和黑夜,对于盲妇人来说没有分别,有时三更半夜,那尖厉而凄凉的声音便在河边回荡了,河边是乌鸦和白鹤的家,那只木筏闯入它们的家园,乌鸦在树上心烦意乱,白鹤在河滩上无法入眠,面对不速之客,乌鸦与白鹤难得地结了盟,在月光下它们从河两岸冲向水面,一齐对着盲妇人的木筏狂鸣不已,可是群鸟夹河而攻的声音也不能压制盲妇人的叫唤,木筏上的呼唤声听上去像第三种尖锐的鸟鸣,于是河边的人们在黎明之前就被惊醒,他们在黑暗中聆听河上的声音,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安,那令人惊恐的声音预示着末日的迫近,果然,秋天的洪水提前下来了,人们说是盲妇人把第一场洪水叫来了,洪水退后河边的人们看见了那只木筏,木筏只剩下半截,浮在辽阔的河面上,人去筏空,那木筏上的盲妇人,已经像一滴水一样消失在河中了。
  那山地女子留下的半截木筏浮在河边,看上去像是盲妇人做了半个噩梦,另一半梦留给了青蛙。碧奴没有料到在板桥等候她的不是马贩子,不是马,而是一只青蛙。也许青蛙等候很久了,它在岸上岸下倾听碧奴的脚步,后来碧奴离开板桥,青蛙竟然跟着她在通往村庄的路上跳。青蛙的来历和身份让碧奴感到害怕,会不会是那个盲妇人变的呢?青云郡的女子都有各自的前身后世,也有从水边来的,王结的哑巴母亲是一棵菖蒲,临死前自己往河边的菖蒲丛里爬,王结追到河边,他母亲的人影已经不见了,王结分不清哪棵菖蒲是她母亲变的,每年清明都到河边,所有的菖蒲一起拜祭。村西的兰娘貌如天仙,就是走路蟹行,很难看,大家知道她是一只螃蟹变的,她难产而死的时候嘴里吐出好多泡沫,碧奴是亲眼看见的,村里人还说兰娘舍不下她的婴儿,变成了一只螃蟹留在家里,怕自己的样子吓着婴儿,就天天躲在水缸后。碧奴想,兰娘变了螃蟹,那沿河寻子的盲妇人,会不会变成了一只青蛙呢?她回头仔细地看了看青蛙的眼睛,这一看受了惊,那青蛙的眼睛状如白色的珠粒,纯净却没有光泽,果然是瞎的!
  碧奴提着袍子狂奔起来,嘴里惊叫着,是她,是她,是她变了青蛙!四周空旷无人,除了满地荒草,没有人听见碧奴揭露一只青蛙诡秘的身份。碧奴奔跑的时候依稀听见风从河畔追来,带来了那山地女子沿河叫子的声音,更奇异的是那含混的声音突然清晰了好多,岂梁,岂梁!碧奴怀疑自己的耳朵,慌张的脚步慢慢地停顿了,在一棵桑树下碧奴站住了,她连兰娘张牙舞爪的蟹魂都不怕,还怕一个可怜的蛙魂吗?她不怕,她要问一问那山地女子,你儿子叫什么名字?青蛙疲惫地跳过来,毕竟是一只青蛙,它的盲眼保留了山地女子的悲伤,闭合的嘴巴却对亡魂的遭遇一言不发。你儿子叫什么?他也叫岂梁?我问你呢,你儿子到底叫什么名字?碧奴在桑树下耐心地等了很久,最终确定青蛙无法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村里人说那些常年生活在高山山地的人,连个正经名字也没有,他们不是叫个二三六什么的,就是叫个动物的名字,叫个茅草的名字,她儿子不叫岂梁。也许是消除了紧张,碧奴长长地叹了口气,叉着腰对青蛙说,不说就不说,不说我也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把我当木筏了,要跟着我去寻儿子!碧奴说,你倒是消息灵通呀,磨盘庄的人都不知道我要去大燕岭,你个青蛙倒知道了,我家岂梁是在那儿修长城,一去千里路,雇不到马我也去,你怎么去?这样跳着去,小心把你的腿跳断了!
  ……
  桃村
  桃村满地泥泞,村庄笨拙的线条半隐半现,尽管洪水一天天地消退了,青云郡独有的圆形地屋从水中探出半个脑袋,怀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向高处搜寻它们的主人,但人们还是怕水,不肯离开临时栖居的坡地,他们在坡地上结庐而居,已经很长时间了,被水折磨的人,脸上渐渐露出水一样浑浊的表情,他们和大量的蚕匾、陶器、农具以及少量的猪羊一齐黑压压地站在高处,等待着什么,他们其实并不清楚是在等待退水还是等待时间的流失。时间现在浸在水里,大水一退时间会转移到桑树的叶子上,转移到白蚕的身体上,桃村将恢复桃村固有的生活。
  坡上的人们看见碧奴抱着一只葫芦回来了,身后跟着一只青蛙,看见她回来他们便哄笑起来,碧奴碧奴,怎么抱着个葫芦,你雇的马呢?怎么带了只青蛙回家?
  碧奴已经习惯了乡亲们的嘲笑,那只青蛙却受不了男孩子恶意的态度,它在许多树枝的袭击下匆匆地逃到水洼里去了,剩下碧奴一个人,一个人往她的地屋走。碧奴一手提起被水打湿的袍裾,一手怀抱葫芦,坦然地从坡上走过,就像经过一排愚蠢的桑树。她感觉到年轻女子们的目光尤其尖刻和恶毒,秋天以后桃村的女人们不再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了,男人们纷纷去了北方,留下一个寂寞的空心的村庄。对桃村的女人们来说,他们遭遇了一个艰难时世,白昼短促,黑夜却一天长于一天,白天黑夜各有各的煎熬,有的可以诉说,有的说不出口,只好埋在心里。这份煎熬首先改变了他们引以为骄傲的桃村女子清秀的容颜,秋天以后所有已婚女子都得了奇怪的黑眼圈病,颧骨高耸,眼睛无光,几个哺乳期女子的(禁止)里甚至流出了灰绿色的乳汁,遭到了婴儿的拒哺,在婴儿们饥饿的啼哭声中,头疼病也悄悄在女人们中蔓延,女人们的美貌像落叶一样无情地凋零。他们朴素善良的心也改变了,针对他人的咒骂声在坡地上此起彼伏,无端的嫉恨和敌意弥漫在桃村的空气里。
  碧奴习惯了孤立,所有的桃村女人都用一种冰冷的目光审问她,蘑菇变的女子锦衣,锅灰里钻出来的祁娘,他们的丈夫与岂梁同一天被押走,可是他们不愿意与她结伴北上,也许他们害怕柴村女巫的预言,害怕死在寻夫的路上,他们害怕早早地变回一颗蘑菇,一撮草灰,碧奴不怕,碧奴从葫芦架上摘下最后一只葫芦,带回家了。她要挑选一个好地方,埋好葫芦,埋好自己。碧奴的无畏反过来质疑了锦衣和祁娘他们对丈夫的贞洁和爱,无意的质疑惹恼了他们,所以碧奴走过祁娘的棚子时,祁娘追出来,在她身后啐了一口,碧奴走过锦衣身边时对她笑了笑,锦衣却凶恶地瞪了她一眼,骂道,疯女子,谁要你对我笑?
  碧奴顾不上别人的恨,因为别人的恨无法匹敌她对岂梁的爱。她回到自己的地屋里,准备清洗葫芦,打开水缸,缸里的水瓢不见了,碧奴在地屋里喊道,谁拿了我的水瓢?外边有人说,你的水瓢让猪倌粟德拿走啦,粟德说反正你要去大燕岭了,你的水瓢给他用,过两天回地屋去,好多一个水瓢往外舀水!碧奴说,他倒聪明,怎么没把我的水缸也搬走?外面的人又说,你不是摘了葫芦回来吗,剖开来,挖了肉,又是两个水瓢!碧奴没有解释她手里最后一只葫芦的用途,解释也没用,他们会嘲笑她的,埋了葫芦你就得救了?你还是死无葬身之地!她弯腰检查水缸后面的南瓜,发现五个南瓜只剩下两个了,碧奴又叫起来,是谁呀,怎么把我的南瓜也偷走了?外面的人说,你别说得那么难听,什么叫偷?反正你就要走了,吃不了那么多,带也带不走,不如给了别人!碧奴在里面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把剩下的两只南瓜也搬到外面来了,说,不如我自己搬出来,省得你们惦记我的东西,这是岂梁种的南瓜,青云郡最肥最甜的南瓜,谁吃都行,记得是岂梁种的南瓜就行!
  碧奴送掉了最后几只南瓜,开始跪在水缸里洗葫芦,她的远房侄子小琢,一个头上长满疥藓的男孩突然闯进来,对着她的背影大吼一声,疯女子,你在干什么?碧奴说,我在洗葫芦。小琢说,我知道你在洗葫芦,摘下葫芦都要剖两半,扔到水缸里去做水瓢,你洗它干什么?碧奴说,别的葫芦都给你们剖两半了,这只不剖了,这只不做水瓢!小琢叫起来,凭什么别的葫芦都剖开,这只不让剖,它是葫芦王吗?碧奴说,小琢你忘了姑姑是葫芦变的?你没听说我这次去北方会死在路上?我要是死了,不想分成两半漂在人家的水缸里呀,我得把自己洗干净了,埋个囫囵身子在桃村,埋好了我就可以安心走了,也省得以后再让岂梁费那个心思!
  ……
  蓝草涧
  蓝草涧一带的山被过量的人迹所侵蚀,昔日陡峭的山梁变得平坦而单薄,山口人烟稠密,风过处,可以闻到空气中飘散着炸糕和牛粪的气味。已经是青云郡的边疆地区了,离山口三十里地,就是传说中的青云关,出了青云关就是平羊郡,平羊郡是无边无际的平原和农田,他们说南下巡视的国王的车马,正在那片平原上神秘地驰骋。
  碧奴终于看见了带轮子的驴车和牛车。马匹是被征往北方了,耕牛与毛驴获得了商贾贩卒的重用,它们戴上了用铜皮敲制的铃铛,被人套上了车,聚集在路边等候重物。牛和驴在蓝草涧表现各异,牛离开荒凉的农田,发出了巨大的迷茫的响鼻声,毛驴由于受到百般宠爱,其叫声显得轻佻而傲慢。一条通往山下的红土路旁搭建了无数的台状房屋,分不清其主人是贵族还是豪绅,碧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房屋。半空中旗幌高悬,大多绘有彩色的漂亮的文字,碧奴不认识字,她问一个驴车夫,旗幌上写着什么,看得出来那车夫也不认字,他眨巴着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猜出了那个字,轻蔑地斜视着碧奴,说,这字也不认识?是个钱字嘛,不是钱字是什么?这地方什么都要用钱的!
  蓼蓝草犹如黄金点缀了山口地区,在兵慌马乱的时代,蓼蓝依然在此疯狂地生长,很明显,蓝草涧因为一种草而繁荣,悄然成为青云郡新兴的集镇。碧奴在路上遇见过好多带着篮筐的妇女和孩子,她以为他们也是去北方,可他们说,去北方干什么,去寻死吗?我们去蓝草涧,采草去,十筐草卖一个刀币!碧奴极目四望,看见山微微闪着蓝色的光,那些蓼蓝在阳光下确实是蓝色的,而衣衫褴褛的采草人,他们沿着溪流寻找蓼蓝草的叶子,分散的人影最后往往聚在一起,即使在山下,也可以看见采草人在山上争抢蓝草的身影,那些闪烁的怒气冲冲的人影,远远看着像一群夺食的野兽。
  你也是来采蓝草的吧?怎么头上顶着个包裹,你的筐呢,你的镰刀呢?那个驴车夫头裹青帻,黑髯乱须,看不出他的年龄,他斜眼注视别人的目光,一半是邪恶,另一半却有点温暖。
  我不采草。他们告诉我蓝草涧有驴车去北方。碧奴说,大哥,你的驴车去北方吗?
  去北方干什么,寻死去?车夫恶狠狠地反问,他的手怕冷似的插在怀里,脚却光裸着,翘得很高。他斜着眼睛研究碧奴头上的包裹,没有得出结论,突然抬起脚来,在碧奴的身上踢了一脚,说,包裹里什么东西,打开来看看!
  乡兵让我打开包裹,县兵要我打开包裹,大哥你是赶车的,怎么也要检查我的包裹呢?碧奴嘀咕着把头上的包裹取下来,没什么东西呀,她潦草地松开包裹一角,说,包裹看上去大,没有值钱东西,就放了我男人的一套冬衣,还有一只青蛙。
  什么青蛙?你包裹里还带个青蛙?车夫有点惊愕,他的眼睛像灯一样亮了,把包裹都打开,什么青蛙,让我看清楚,你是黄甸人吧?人家黄甸人出门带公(又鸟)引路,你怎么带了只青蛙?你把青蛙藏在包裹里,它怎么给你引路?
  我不是黄甸人,大哥我从桃村来呀,桃村和黄甸,隔着一座北山。我的青蛙也不会引路,它还要靠我引路呢。
  你还说你不是黄甸人?听你口音就是黄甸人,黄甸人到哪儿都鬼鬼祟祟的,包裹不值钱还顶在头上?你那包裹里一定有鬼!
  碧奴一时不知道怎么证明她从桃村来,倒是包裹的清白容易证明。碧奴就气乎乎地抖开包裹。青蛙你出来,出来让这位大哥看看,我包裹里有什么鬼?一只青蛙没什么见不得人!又不是私盐,私盐才不让带,又不是匕首,匕首才不能放在包裹里!碧奴鼓励青蛙跳出来作证,青蛙却蜷缩在岂梁的鞋子里,它似乎习惯了鞋洞的柔软和黑暗,怎么也不肯出来。它是让吓坏了,青蛙的胆子小,一路上这个吓它那个吓它,把它怕坏了。碧奴替青蛙解释着,捧出那鞋子给车夫看,大哥,我不骗你,里面是一只青蛙,我带一只青蛙去大燕岭,犯什么法?
  犯法不犯法你说了不算!车夫大声道,我看你神神鬼鬼的样子,一定是黄甸来的!我告诉你,国王已经到了平羊郡,黄甸人和蛇,统统要被消灭干净!
  我不是黄甸人,是桃村人呀!这青蛙也不是蛇,大哥你看清楚,鞋里是青蛙,不是蛇!
  还说你不是黄甸人?黄甸人反朝廷反了三十年了,男男女女都出来做刺客做强盗,不是黄甸的女子,谁一个人满世界走,谁把青蛙藏在鞋子里?这青蛙也危险,说不定是蛇变的!我好心才告诉你,只要你们从这山口下去,过了青云关,进了平羊郡就有你的好看了,国王最怕的是蛇,蛇怎么养也咬人,国王最恨的是黄甸人,黄甸人怎么管也管不服,天生就要谋杀国王,我给你提个醒,鹿林郡村村镇镇的草都烧过好几遍了,蛇蛋都要烧干净,跑到平羊郡的黄甸人,不管老少统统抓起来了,也是一把火,统统要被烧死!
  碧奴吓了一跳,她不是黄甸人,黄甸和桃村隔了座北山,可碧奴还是让车夫吓了一跳。她在慌乱中抱着包裹往路边卖草箩的摊上走。箩摊上的人都来看碧奴的包裹,碧奴就忿忿地展开岂梁的鞋,大家都看看,这是青蛙还是蛇?明明是一只青蛙,那大哥非说它是蛇变的!那些人好奇地围观鞋里的青蛙,嘴里猜测着碧奴的来历。有个人说,带个青蛙和带一条蛇有什么区别?这女子,不是个巫婆就是个疯子!一个穿桃红色夹袍的女孩子倒是喜欢青蛙,她上来把一根手指伸到鞋里,邀请青蛙出来亮相,青蛙还是不肯离开鞋子,那女孩便偷偷地拉碧奴的袍袖,问,姐姐你为什么放一只青蛙在包裹里?碧奴一五一十地对女孩子说起了北山秋天的大水,说起了那个沿河寻子的山地女子的木筏,当碧奴强调她带的青蛙是一个寻子妇人的魂灵时,那女孩子面色惨白,呀地叫了一声,就强拉着她母亲的手逃走了。远远地碧奴听见那受惊的女孩子在问她母亲,那带青蛙的女子,是不是个疯子?做母亲的拍着女孩子的背为她压惊,说,看她的模样不是,看她包裹里那些东西,应该是个疯子吧!
  在繁华的蓝草涧,碧奴尝受着一个人的荒凉。
  碧奴不撒谎,可是这里的人们不相信她。她清白的身世一说出来,别人就听得疑云重重,她说她不是黄甸人,是桃村人,两个地方隔着一座山,口音也完全不一样。可是蓝草涧的人们根本不知道如何辨别桃村和黄甸的口音,他们问,那你们桃村出刺客吗?碧奴说她是桃村万岂梁的妻子,各位客官有谁见过我家岂梁吗?蓝草涧一听都笑,没有人认识万岂梁,听者怀疑地反问,万岂梁是谁?他脑门上写了名字吗?他们说去修长城的人成千上万,谁认识你家万岂梁?有好多人对她头上的包裹表现出了反常的兴趣,他们不洁的手莽撞地伸进去,肆意捏弄着岂梁的冬衣,他们说,你千里迢迢去大燕岭,就为了给你丈夫送这些东西?碧奴说,是呀,送冬衣去,不送怎么行?我家岂梁光着脊梁让抓走的!多么平常的话,他们偏偏听成了疯话和梦话。穿桃红袍子的女孩子逃走后,碧奴决定不说话了。说什么你们都不信,还不如不说话。碧奴嘀咕着小心地扎好了包裹,她对卖箩的老汉说,不如不说话,我装哑巴你们就不会说我是疯子了,我对你们撒谎你们就相信我了。那老汉斜睨着她,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这样的女子,让你撒谎难,让你不说话更难!碧奴觉得那老汉看到了她的心里,却不肯示弱,她重新把包裹顶在头上,对那老汉说,装个哑巴有多难?不说话有多难,这次我下了狠心做哑巴了,谁也别来跟我说话!
  那个车夫斜倚在富丽堂皇的驴车上,腿翘在空中,有意无意地挡着碧奴的去路,那半截腿从花面襦中探出来,干瘦而肮脏,却比手更具侵略性,很蛮横也很精确地戳在碧奴的臀部上。走,走哪儿去?他说,我听见你那包裹里有刀币的声音,留下买路钱再走。
  碧奴羞恼地躲避着,来回推那讨厌的腿,她决定不说话了,可是人家用脚来挡她的道,她不能不说话。什么买路钱?你是拦路的强盗呀,你还总用脚!碧奴用手指在脸上刮了几下来羞辱他,说,大哥我不想开口骂人,别人的手下流,你那脚比手还下流!
  车夫对碧奴冷笑了一会儿,不是要做哑巴么,怎么又开口了?他突然把掖在怀里的双手举了起来,说,手?手有屁用,我摸女人从来不用手,你看看我的手,看看我的手在哪里?
  碧奴吓了一跳,她看不见车夫的手,看见的是两根枯木一样的手臂,举在空中,两根枯木一样的手臂,炫耀着它的断裂和枯萎,手指与手掌不知所终。碧奴惊叫了一声,情急之下用手蒙住了眼睛,她蒙住眼睛,还是忍不住地问,大哥,谁把你的手砍成这样?
  车夫刻意地伸展他的手,先展览左手再展览右手,你又不嫁我做媳妇,问那么清楚有屁用!他嘿嘿一笑,说,谁砍的?你猜谁砍的?你猜一辈子也猜不出来,是我自己!我自己先砍的左手,抓丁的说砍一只左手没用,那右手还能去抬石头,我就让我爹来帮我对付右手,告诉你怕吓着你,差吏在外面敲门,我在地屋里砍手,我爹在旁边帮忙,等他们把门撞开,我的手已经没有啦!
  我知道你的手没有了。碧奴白着脸从指缝间打量着车夫,她说,大哥你没有了手,怎么赶驴车呢?
  ……
  人市
  暮色中的人市临近曲终人散,那群人仍然站在路的两边,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些打扮妖娆的年轻女子,从他们艳丽繁琐的服饰来看应该是来自青云郡的北部地区,他们统一地在前额、颧骨和嘴唇三处抹了胭脂,穿上蓝色、桃色或水绿色的花袍,那些花袍的袖口和衣摆上饰有或大或小的菱形彩纹,腰带上镶有玛瑙粒翡翠片,结成一个蝴蝶垂下来,陪同蝴蝶结垂下来的还有玉玦、银锁和香袋。他们盛装而来,也许是盛装带来了自信和优越感,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多少乱世的悲伤,由于天色已晚,慷慨的买主仍然不见人影,他们像群鸟归林前一样叽叽喳喳地吵嚷着什么。散落而站的是赤足戴草笠的山地女子,还有几个素衣玄服的长治郡的中年妇女,后者沉默着,以一种恰如其分的哀伤的姿态观望着路上来往的车马。而在路的另一侧,上了年纪的男人们和未及弱冠的男孩们,懒懒地盘腿坐成一排,有的晨昏颠倒,靠在别人的肩膀上睡着了。一个不安分的男孩爬到了路边的野枣树上,他努力地摇树,但野枣早被人提前采光,摇下来的都是干枯的树叶。树下有人吼起来,别摇树了,你把野枣树摇死了,以后遮阴的地方也没有,让你站在太阳地里卖,让太阳晒死你。男孩受到威胁后放弃了摇树的动作,他在树叉上坐下来,很快发现一个头顶包裹的陌生女子正从山口下来,他一下找到了新的目标,一边从怀里拉出一个木头弹弓,一边紧张地朝树下喊,又来一头大牲口啦,给我石子,快给我石子!
  他们看见头顶包裹的碧奴从野枣树下走过,甚至路那边的妇女都听见石子沙沙地打在她的身上,但对碧奴来说那样的袭击是应该承受的,她只是朝树上的男孩瞥了一眼,说,你用小石子打我也伤不到我,你爬那么高,小心掉下来,伤着你自己!男孩没有料及她的反应,那种冷静善意的反应让他觉得好笑,他怏怏地收起弹弓,对树下的人说,我用弹弓打她她不骂我,还担心我掉下树呢,哼,这大牲口的脑袋一定有问题。
  碧奴站在土路上,树下是男人的领地,她不可停留,路那边倒是一群女子,可他们雍容的裙钗风光在萧瑟秋风中显得突兀而暧昧,她不敢轻易过去,于是碧奴就站在路上,茫然地观察着蓝草涧的人市。那些盛装的女子也在注视她,怎么把包裹顶在头上?辛辛苦苦梳出来的凤髻,也不怕压坏了?有人说,什么凤髻,是个乱髻,他们南边的女子,不肯好好梳头的!也有人专注于她的容貌和打扮,嫉妒而无知地说,南边也出美人呀?你们看她蛾眉凤眼杨柳腰的,是个美人么。旁边有人刻薄地补了一句,就是不知道洗脸画妆,拿灰尘当脂粉往脸上抹呢,你们看看她脸上的土,可以种菜啦。
  那群盛装女子的飞短流长,碧奴不计较,是他们夹路守候的姿态让她大胆地走了过去。从桃村到蓝草涧,碧奴一直对路边聚集的女子有一种错觉,她以为他们都是等马车去大燕岭的,她以为会遇到来自他乡的寻夫女子,他们可以结伴去大燕岭。碧奴先是站到一个盛装的正在吃饼的绿衣女子身边,问,你们是在这里等马车吗?你们是去大燕岭吗?绿衣女子斜着眼睛看碧奴,嘴里嚼着饼说,什么大燕岭?这儿又不是运苦役的驿站,哪儿有马车去大燕岭?你别在这儿转悠了,趁天还没黑透,赶你的路去!碧奴说,那你们呢,你们是在等什么?你们要去哪里?绿衣女子从腰带里掏出一个荷包来,我们跟你不一样!她举着荷包在碧奴面前晃,看见没有?是针线,我们不是大牲口,我们都是女织匠,有手艺的,我们等乔家织室的马车来雇人,你站在这里干什么?碧奴听出那女子对她的歧视,她说,大姐你不可以这么说话的,大家站在这里都是没办法了,谁是大牲口?会个针线活就娇贵成那样了?我们桃村的女子从小种桑养蚕,针线活粗,可你这荷包上的丝线都是从蚕茧上拉出来的呀,我认得出来的,是我们桃村的蚕茧拉出的丝线!绿衣女子眨着眼睛打量碧奴,我们荷包里装的都是你家的丝线?你从桃村来?怪不得说话跟打雷似的!她突然得意地笑起来,我知道你是谁了,他们说桃村有个疯女子得了相思病,带着一只青蛙去北方寻夫,说的就是你吧!
  碧奴又是一惊。她不知道关于她北上的消息传到蓝草涧,已经被路人篡改了,听起来那确实是一个疯女子的消息。她发现绿衣女子注视她的目光里开始有一种怜悯,很明显是正常人针对疯子的富于节制的怜悯,碧奴气恼地拍着头上的包裹,是谁在背后乱嚼我的舌头?我是去给自己丈夫送冬衣呀,什么叫相思病?我才没病,谁忍心让自己丈夫光着脊梁过冬,谁才是得病了!
  你没病,那你快去送冬衣吧,去大燕岭那么远的路,你再不赶路大雪就要下来了,你丈夫就要冻成雪人啦!绿衣女子嗤地一笑,甩着袖子向其他女织匠那儿挤过去,然后碧奴清晰地听见了她欣喜的声音,你们没看出来?快来看,她就是桃村那疯女子呀!
  交头接耳的女织匠们全部回过头来了,他们都用惊愕而好奇的目光看着碧奴,就是她。就是她。相思病。疯女子。那青蛙呢?青蛙藏在她头顶的包裹里呢。碧奴站在他们针尖一样的目光里,脸上身上都感到了说不出来的刺痛,她累得心力交瘁,没有力气去和那些女子论理,桃村也一样,一群女子在一起谁不叽喳呢,他们都喜欢说她的闲话,碧奴没有别的办法对付他们,突然想起桃村的锦衣应对流言的方法,便对着那些女子响亮地吐了一口唾沫。
  路边还有其他女子,几个山地女子,沉默地站在人市一角,在暮色中就像一排树的影子。碧奴离开了盛装的女织匠,朝一个手执草笠的黑衣妇人走过去,那女子的身影让她想起了木筏上的山地女子,也让她想起包裹里的那只青蛙。她想问那女子从哪儿来,是不是从东北山地来,认识不认识一个乘木筏沿河寻子的妇人?但在这个充满敌意的人市上,碧奴对交流失去了信心,她决定不说话,什么都不问,我不问你,你也别来问我。碧奴沉默着站在那里,和山地女子们站在一起,站在一起等过路的车马。那黑衣妇人放下掩面的草笠,露出一张浮肿的灰暗的面孔,她一说话嘴里散发出一股鱼腥草的气味。你不应该站到他们那儿去,老的,丑的,病病歪歪的,没有手艺的,应该站在我们这儿。那女子神情木然地打量碧奴头顶上的包裹,说,你比我们强,头上还顶个大包裹呢,我们什么都没有,只好站在这里等,我们不等织室的马车,有人肯把我们买去拉套犁地就好,大牲口说的就是我们呀,可没人要买我们山地女子,做大牲口都不行,嫌我们丑,嫌我们笨,我们等不到马车的,我们是在这里等死呢,你要是也等死,就跟我们在一起。
  蓝草涧人市并没有碧奴的位置,她不能站在女织匠那边,也不想站在山地女子这边了,她听出黑衣女子绝望的话语不是挽留,更多的是拒绝。碧奴为自己感到心酸,连山地女子这边也无容身之处,这样一来她只好站在路的中央了。碧奴惘然地站在路的中央,和其他人一起等,等。他们守望着路过人市的最后的车马。蓝草涧的天空正在慢慢地暗下来,山口吹来的风有点冷了,大路上偶尔会过去一辆车,两边的人群便随之躁动起来,女织匠们掸衣整發,举起五颜六色的荷包,仪态还算保持了一点矜持,对面的男孩子干脆就跑过去拉拽着车氅,他们想直接爬上车去,被赶车人的鞭子打回来了,赶车人说,不买人了,今天不买人!那些自卑的山地女子们在后面怯怯地追上去,大声问,大牲口要不要?不拿工钱,管饭就行!车上的人回答道,不要不要,不要大牲口,光管饭也不行!
  碧奴顶着个包裹在路上躲闪着车马,她孤单窘迫的身影再次引起了树下那些男孩的注意,他们朝碧奴头上的包裹指指戳戳,说,去看看,包裹里有没有一只青蛙?另一个粗哑的声音听起来是属于某个老年男子的,看什么青蛙,去看看那包裹里有没有刀币?碧奴感到暮色中的这个人市有点险恶,路的中央依然不是她适宜停留的地方,她准备回到路的左边去。野枣树沙沙地摇晃了一阵,那个藏弹弓的男孩从树上跳下来了,还有一个男孩也站了起来,向碧奴追过来。碧奴大叫一声,说,你们要做强盗?小心官府把你们绑走!男孩们一时怔在那里,那个老年男子的声音又阴险地响起来,绑走就绑走,绑到牢里有饭吃,比在这里饿死好!他们受到了明确的鼓励,一个男孩鹦鹉学舌道,绑走就绑走,绑走有饭吃!另一个学着强盗的口气说,留下买路钱再走!他们像两头野兽一样朝碧奴撞过来。
  ……
  百春台
  他们在天黑之前抵达了百春台。
  月光下的百春台是一座奢华而明亮的孤岛,在秋夜凄凉的青云郡大地上,这孤岛高台飞檐,烛影摇曳,萦绕着弦乐丝竹之声,看上去是最后一头狂欢的巨兽。驴车穿越了一片树林来到水边,车夫勒缰停车,回头对碧奴说,下去,下去,拿你两个刀币,我带你往北走了二十里,你该下车了!
  碧奴没有听见车夫的驱逐令,她一路上努力地闪避蒙面客的眼睛,还有他袍下飘起的神秘的麝香和薄荷的气味,驴车上的二十里路令她精疲力竭,蒙面客的眼睛在暗夜里有如一盏灯,扫视着四周,她恰恰是在他灯火般的目光下迷了路。蒙面客冰冷的仪态以及他袍下扶剑的手势,让碧奴回忆起她小时候在北山上遇见的一个黄甸人,那人掖着东西在山上走,桃村的孩子追着他打听,叔叔你袍子里掖了什么东西?那人笑了一下,袍子掀开来,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碧奴想起那个人头便再也不敢看他的袍子了,在驴车的颠簸之中她觉得自己和一把剑一起在夜色中漂浮,她迷失了方向。
  车夫粗鲁地踢了她一脚,你是聋了还是睡着了?到百春台啦,快给我下去,别让人看见!
  下了驴车,脚下的地面仍然在波动,碧奴发现她有点站不稳,人就蹲下来了。她蹲在一个陌生的梦境一样的地方。水把百春台和树林隔离开了,一条壕河锦带似的包围着百春台,对岸人影闪烁,一排豹徽灯笼迎风飘摇。铁链和轳辘声交叉地响起来,河上有一片巨大的黑影一闪,一座桥从半空中降落下来,那座半空降落的吊桥把碧奴吓了一跳。
  碧奴仓惶间弯下了腰,头上的包裹跌落在地上了,她半蹲着拾掇包裹的时候看见驴车已经上了桥,便跳起来对车夫喊,大哥你不能把我扔在这里,你拿了我两个刀币,怎么就捎了我二十里地,大哥你得退一个刀币给我!
  车夫和蒙面客都回过头,沉默的蒙面客仍然沉默着,只有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光。车夫骂了一声,说,看你样子傻,你倒是精明,拿你两个刀币,你还要我带你进百春台?也不瞪大眼睛看看,百春台是你进去的地方?
  碧奴屏着呼吸倾听河那边的声音,说,大哥你骗我呢,谁说女子不能过这桥,我听见女子的声音啦!
  车夫先怒后笑,道,那是卖笑的女子!你要去卖笑?看你的姿色,学点吹拉弹唱的,倒是有本钱,你再扔一个刀币过来,我替你引荐给乐房主事,让你进去卖笑去!
  碧奴没来得及说什么,是那只青蛙在包裹里面焦灼地挣扎,青蛙从鞋子里跳出来,在碧奴的手背上停留了一个瞬间,留下一片反常的滚烫的热痕,然后它就跳出去了。从桃村到百春台,青蛙一直羞怯地躲在岂梁的鞋子里,可现在它大胆地跳出来了,碧奴惊愕地看见青蛙在月光下跳,跳,跳到了驴车上,从蒙面客躲闪的身体来看,青蛙是跳到他怀里去了。
  别过去,他不是你儿子!碧奴突然明白了青蛙的心,她惊恐地叫喊起来,快回来,他不认识你,他不是你儿子!
  碧奴对青蛙尖叫着,可惜她的制止已经迟了,蒙面客捉住了青蛙,她看见他的手轻轻地一挥,一个小小的黑影划出一道弧线,坠落到水里去了。
  吊桥那面响起一阵急促的锣声,是守夜人在催促驴车过桥,车夫的脚举了起来,甩响鞭绳,碧奴绝望之中去追驴车,她的手在慌乱中顺势一拉,抓住的恰好是蒙面客的腰带,在月光下碧奴看清了她手里的是腰带,碧奴的手下意识地松了一下,松了一下又紧紧地抓紧了,慌乱中她对那男子叫了起来,那不是青蛙,是你母亲的魂灵呀,你会遭报应的,你把你母亲扔到水里去了!
  蒙面客站了起来,袍飞之处冷光一闪,惶然之间,一把短剑已经断开了碧奴的手和腰带的纠缠,蒙面客拔剑割断了自己的腰带,他仍然像一块岩石耸立在车上,车夫暴怒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什么母亲?什么魂灵?车夫对碧奴吼道,你小心让他一剑穿了心,他是衡明君请来的大刀客,他的刀剑不认人,不认亲人,更不认鬼魂!
  碧奴跌坐在地上,手里抓着一小截腰带,借着月光可以看见织锦腰带上的豹子图纹,一片黑色的痕迹很蹊跷地黏在上面,碧奴现在肯定了,那是一滩血迹。
  驴车过桥后,对岸一阵忙碌,吊桥沉重地升起来,从河上消失了,壕河恢复了它的防范之心,把碧奴一个人隔绝在岸边。对面的灯影中已经空无一人,唯有炼丹炉里还闪烁着红色的火苗,司炉火工偶尔从墙后出来,往炉膛里填入柴禾。碧奴手执一截蒙面客的腰带站在河边,看见对面的百春台浸泡在月光下,像一头巨兽,夜空中弥漫着一股神秘的气味,也许是炼丹的气味,也许只是巨兽嘴里的呼吸。
  碧奴沿着河边走,寻找她的青蛙。月光下的壕河水波粼粼,水面上依稀可见一叶浮萍,驮着一个小小的黑影向着百春台游去,留下一串链状的波纹,一定是那只青蛙。那只寻子的青蛙,碧奴是再也喊不回来了。河对岸的棚屋里传来许多年轻男子的喧哗声,他们都可能是那黑衣妇人的儿子,可是谁认得出一个变了青蛙的母亲呢,谁愿意做一只青蛙的儿子呢?碧奴在河边等了一会儿,她知道青蛙不会回头了,那可怜的亡魂闻到了儿子的气味,她便失去了惟一的旅伴,剩下的路,她要一个人走了。
  青蛙一走,包裹清静了,岂梁的鞋子也空了。碧奴在水里把岂梁的鞋子洗干净,然后她在水面上照了照自己的面孔,月光下的水面平静如镜,可这么大的镜面也映不出她的脸,她的脸消失在水光里了,她看不见自己,刹那间碧奴不记得自己的脸是什么样子了。她努力地回忆自己的模样,结果看见的是木筏上那山地女子憔悴苍老的脸,那张脸上一片泪光,眼睛充满了不祥的阴翳。碧奴跪在水边抚摸自己的眼睛,她记得自己的眼睛是明亮而美丽的,可是她的眼睛不记得她的手指了,它们利用睫毛躲闪着手指的抚摸,她抚摸自己的鼻子,桃村的女子们都羡慕她长了一个小巧玲珑的葱鼻,可是鼻子也用冷淡的态度拒绝了她的抚摸,还流出了一点鼻涕,恶作剧地粘在她的手指上。她蘸了一滴河水涂在皴裂的嘴唇上,她记得岂梁最爱她的嘴唇,说她的嘴唇是红的,也是甜的。可是两片嘴唇也居然死死地抿紧了,拒绝那滴水的滋润,它们都在意气用事,它们在责怪碧奴,为了一个万岂梁,你辜负了一切,甚至辜负了自己的眼睛、鼻子和嘴唇,辜负了自己的美貌。碧奴最后抓住了自己蓬乱的发髻,发髻不悲不喜,以一层粘涩的灰土迎接主人的手指,提醒她一路上头发里盛了多少泪,盛了那么多泪了,碧奴你该把头发洗一洗了。
  碧奴不记得自己是否哭过了,摸到了头发她才摸到了泪。她突然想起来离开桃村之后还从没洗过头发,就拔下髻簪,把一头乌发浸泡在水里了。她的脸贴着水,贴得那么近,还是看不见自己的脸。河里的小鱼都来了,它们从未遇见在月下梳妆的女子,以为在水中浮荡的是一丛新鲜的水草,小鱼在水下热情地啄着碧奴的长发。碧奴知道那是一群小鱼,她想看见水下的小鱼,但岂梁的脸突然从水面下跃出来了,然后她感觉到了岂梁灵巧的手指,它们藏在水下,耐心地揉搓她的头发。她忘记了自己的模样,但岂梁是不可遗忘的。她记得岂梁的脸在九棵桑树下面尽是阳光,开朗而热忱,在黑暗中则酷似一个孩子,稚气腼腆,带着一点点预知未来的忧伤。她记得他的手,他的手白天伺弄农具和桑树,粗糙而有力,夜里归来,她的身体便成了那九棵桑树,更甜蜜的采摘开始了。鲁莽时你拍那手,那手会变得灵巧,那手倦怠时你拍打它,它便会复活,更加热情更加奔放,碧奴思念岂梁的手,也思念岂梁的嘴唇和牙齿,思念他的粘了黄泥的脚拇指,思念他的时而蛮横时而脆弱的(禁止),那是她的第二个秘密的太阳,黑夜里照样升起,一丝一缕地照亮她荒凉的身体。她记得岂梁的身体在黑夜里也能散发出灼热的阳光,这牢固的记忆最终也照亮了异乡黑暗的天空,照亮了通往北方的路。碧奴最后从水边站起来,向北面张望,看见的是一片树林,惟一一条通往北方的路,藏在那片树林里。
  树林深处搭满了零乱的草棚,黑漆漆高高矮矮的一大片,都在风中颤索,夜风吹来了混杂着人畜便溺的臭味,还有什么人疲惫的鼾声。只有一座草棚檐下挂了一盏马灯,碧奴不知道那是不是路人们说的衡明君的马棚,她借着马灯暗淡的光晕朝棚子里张望,偌大的棚子里空空荡荡的,三匹白马站在食槽前嚼食着夜草,银白色的马鬃在黑暗中闪着高贵的湿润的光芒。碧奴去推马棚的栅门,栅门后一个黑影一闪,一个冰凉的铁物不轻不重地落在她的手上,竟然是一把镰勾。惊骇之下,她看清楚是一个赤裸上身的老马倌,佝偻着腰埋伏在暗处,就是他用镰勾压住了她的手。
  告诉过你们了,谁也不准进马棚,再来把你当偷马贼论处。老马倌把镰勾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恶声恶气地说,偷百春台的白马,要杀头的!
  ……
  鹿人
  男孩们把碧奴拖到了羊舍里,被吵醒的羊倌拿了根木棍来打人,看见地上的碧奴就把棍子扔掉了,他眦着牙齿笑起来,说,我以为你们抓了头野鹿呢,没想到是抓了个人来,还是个年轻标志的小女子!羊倌赶开了几头羊,把昏迷的碧奴拖到了避风的草堆上,他还想把男孩们也赶走,可是男孩们坚决不肯离开他们的猎物,他们说,臭羊倌,你的心思我们知道,别想得美,是我们抓来的女鬼,我们还没审问她呢。
  由于碧奴包裹里的所有东西都已经分赃完毕,他们安静了许多,对赃物的态度也变得实际而挑剔起来。一个名叫枢密鹿的男孩很快脱下了岂梁的冬袍,嫌袍子太大,不合身,他拿着冬袍要换那只兔皮帽,兔皮帽的新主人慷慨地换给了他,一转身枢密鹿就意识到自己做了亏本买卖,反悔了,要去讨回冬袍,头上的兔皮帽又不舍得还人,于是枢密鹿就和短刀鹿扭成了一团,刹那间羊舍里又喧闹起来,有男孩要将军鹿过来主持公道,将军鹿却拿了一根腰带躲在暗中,欣赏着自己光裸的肚子上的锦纹腰带,他说,打,打,谁打赢了东西归谁!
  趁着羊舍一派混乱,羊倌蹲在一边欣赏着草堆上的女子,他故作神秘地研究了她的头发、耳垂和脉搏,自信地说,她有脉跳,耳朵是热的,这女子是人,不是鬼。一个男孩拖着包裹布失望地走过来,向羊倌披露他内心的疑惑,哪儿有青蛙?哪儿有乌龟骨头?连公(又鸟)骨头也没有,她撒谎,她不是女巫!羊倌说,是不是女巫,摸了才知道!趁人不注意,羊倌把手探进碧奴的棉袍里,其他男孩一下都涌过来了,一边旁观一边讥笑着羊倌。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们没见过衡明君替女子验身?羊倌的手停留在碧奴的秋袍里,表情看上去很庄严,他说,你们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外面好多男人为了逃役扮成女子,这女子来路不明,我得查一查,她是不是男的!
  碧奴在昏迷中轻轻地打着呼噜,听上去像是熟睡的鼾声。她的尘封的秋袍被粗暴地打开,(禁止)被那羊倌紧紧地抓握着,闪烁着苍白的疲惫的光晕。羊倌向男孩们介绍着他手里的(禁止),他说,多好的(被禁止)呀,她的(被禁止)像一只碗,衡明君大人说了,没喂过奶的女子,(被禁止)才像一对碗!你们自己过来看,看看她的(被禁止),像不像一对碗?男孩们犹豫着向草堆上挤过来,有人反对道,不像碗,像一只馒头。于是那羊倌受到了什么启发,眼睛突然亮了,那你要不要来啃一口?来,来,啃一口!那男孩被按在碧奴的身上,他挣扎起来,耳朵贴在碧奴的(禁止)上,他的半张脸被一片苦涩的水濡湿了,眼睛感到一阵辛辣的刺痛,然后他听见了什么声音,脑袋抬起来,抓着自己的耳朵摇了摇,又向碧奴的(禁止)俯下(禁止)去,嘴里惊叫起来,你们快来听,它在哭,它在流泪!
  ……
  吊桥
  泪人来啦!泪人来啦!
  河那边的吊桥在男孩们的叫喊声中保持沉默,男孩们集体发出了尖利的鹿鸣声,那声音终于引来了两个骂骂咧咧的桥工,无论男孩们怎么描述碧奴神奇的到处流泪的身体,桥工还是拒绝放下吊桥来,他们在河那边大声辱骂鹿人,说他们的脑子比一头鹿还笨,泪人算什么东西?他们为善跑的马人放下过吊桥,为善唱的鸟人放下过吊桥,为常年微笑的笑面人放下过吊桥,可是他们的吊桥绝不欢迎一个泪人!一个老桥工出来对鹿人们好言相劝,他说衡明君再怎么广纳天下贤才,也不会收一个哭哭啼啼的泪人做门客,一个女子的泪水,会把百春台的风水哭坏的。他还埋怨世风日下,矛头直指对面那个昏迷的泪人,说现在什么阿猫阿狗都一心到百春台来做门客吃闲饭,连个女子,没别的本事,把哭当了本事,竟然也要投奔百春台来吃闲饭!
  鹿人们仍然抬着碧奴不肯走,他们尖锐地指出百春台里养了好多女子,那些普通的女子会唱会跳就能进去,一个会用手掌和脚趾流泪的泪人就更应该进百春台。桥工就在河那边笑起来,说,你们这帮小孩子懂什么?女子进百春台,是他们笑得好,不是哭得好!一个女子要让衡明君高兴,除了能歌善舞卖笑卖艺,还要做其他很多事情,什么事情,你们这些孩子是弄不懂的。
  他们有点迷惑,互相商量了一会儿,纷纷去拍碧奴的脸,拍她的胳膊和腿,你们来看呀,她的头发上都是泪,她的脚趾手趾都会流泪!一个胆大的男孩把手伸进去,抓住了碧奴的(禁止),向河对面的桥工们炫耀道,看,来看看她的(被禁止),她(被禁止)也会流泪的!
  碧奴在男孩们焦急的拍打中醒来,一袭秋袍已经畅胸露怀,一个尘封多时的身体被鹿人们好奇地打开了,他们野蛮的探索因为效仿鹿的动作,甚于一次劫掠,她的(禁止)隐隐作痛,半掩半露的(禁止)闪烁着羞耻的泪光,她的身体泡在泪水里了。厄运提前降临,碧奴听见黑夜中传来无数尖锐的声音,所有的声音都对她充满了愤恨,包裹恨她,长着那么灵巧的双手,怎么就抱不住一只包裹!(禁止)怨恨她,穿得那么多,袍子系得那么紧,还是把男孩们肮脏的手放了进来!她听见男孩们口口声声称她为泪人,她怀疑自己在昏迷中流光了所有的泪水。一具被捆绑的身体现在那么轻,那身体似乎怀着巨大的羞耻感挣脱了她,宁愿投靠一块木板和一条绳索。她以为自己还在向北行走,可是疲惫的双腿背叛了她的意愿,它们与一块木板和一条绳子合作,在捆绑中寻求解脱。持续多日的奔走停止了,包裹已经丢失,昏迷让她尝到了安宁的滋味,在反常的安宁中碧奴第一次看见死神来访。一只葫芦从黑暗中坠落,溅起一地泪光。她看见自己死了。一个怀抱葫芦的人影站在拂晓的天空下,她看不清楚,是那只葫芦带着人影子走,还是人影子带着葫芦在走?她看不清楚,但心里知道,那就是死神的影子,死神在等候她。
  ……
  鹿王坟
  后来他们抬着碧奴往树林深处走,很明显,鹿王住在树林深处。
  碧奴请求他们把她从木板上放下来。我不闹,也不跑,她说,反正是要死,死在你们这帮孩子手里算是好死,我求你们放下我,让我走着去,牲畜去屠宰才绑在木板上呢。
  他们先是沉默,沉默过后异口同声地说,不行,你是祭品,祭品都是绑在木板上的!
  鹿人们抬着碧奴向树林深处走。由于碧奴默许了他们的安排,鹿人们对她友善了许多,一路上他们七嘴八舌地向她炫耀鹿王的荣光,说鹿王已经跑得比马快了,他已经让衡明君挑进百春台当马人了,可他心甘情愿地留在树林里和鹿人在一起。鹿棚里那么多鹿人,只有他放弃了当马人的机会,他是所有鹿人私下推选出来的鹿王,是整个青云郡的鹿王。除了提醒碧奴对鹿王不得无礼之外,男孩们顺便介绍了自己作为鹿人的身份。将军鹿傲慢地对碧奴拍自己的胸脯,说,知道我为什么叫将军鹿吗?我跑得最快,力气最大,鹿王不在,所有鹿人都归我管!那个文静的男孩不知为什么叫枢密鹿,脸上有一种老人型的阴沉和沧桑,他对碧奴从容赴死的态度表示欣赏,谁让你跑到我们林子里来的?他说,我们鹿人吃的就是林子饭,就是大雁从林子里飞过,也要拔它一根羽毛,别说你一个女子!还有一个长相木衲的男孩不肯说话,就被将军鹿推过来了,对碧奴说,你知道他是什么鹿吗?他是面饼鹿!他们强行把面饼鹿的身体摆成一个大字,用手指着他手臂和腿上的圆形疤癍,让碧奴数。你数数,数数他中了多少箭,他跑不快还要做鹿人,中了箭就哭,哭了衡明君就把面饼用箭射给他,他一天能吃三个大面饼,你看看他的肚子吃得多么圆!
  面饼鹿肮脏的小脸和浑圆的肚子多么熟悉,碧奴突然想起了桃村的远房侄儿小琢,小琢的肚子也是那么浑圆的,怎么吃也不够,柴村的女巫说小琢的肚子里有吸血虫。碧奴的手举起来摁了摁面饼鹿的肚子。可怜的孩子,你肚子里一定有吸血虫呢,你不能在外面这么跑了,回家去,回家让女巫把你肚子里的虫打下来。她伸出手去抚摸面饼鹿布满疤癍的小腿,那男孩的小腿紧张地绷直了,然后他忽然踢了碧奴一脚,恶声恶气地说,你说谁可怜呢?你马上要给鹿王守坟去了,我们要把你拴在树上,让你天天给鹿王守灵烧香,你自己才可怜!
  他们来到一个隆起的小土墩前,那就是鹿王坟了。鹿王坟前堆满了祭物,一看就是出自孩子之手,牛骨、铜锁、贝壳、木弹弓,还有几只干瘪的死鸟。一个高大的稻草人穿了一件破烂的蓑衣,歪斜着站在土墩旁边,手里还拿着一枝箭,看上去它应该是守墓人。现在有了碧奴,那稻草人被无情地推到在地,将军鹿还在它身上踩了一脚,说,你就不肯好好守坟,看看鹿王坟上的干草,都让鸟啄光啦。
  将军鹿从哪里拉了一条铁链过来,他抖动着铁链,命令鹿人们把木板与碧奴分离开来,碧奴的腿来不及松动,就被面饼鹿恶狠狠地抱住,拴在一棵树桩上了。将军鹿听见碧奴尖叫起来,过来安慰她说,你别怕,你戴着这铁链可以走十步远呢,你可以走到林子里去摘野果吃,你要拉屎撒尿也别在鹿王的坟前,到林子里去方便。枢密鹿在一边帮忙,他说,林子里有野猪,千万别让野猪来拱坟,也别让鸟停在坟头上,你摘来的野果,千万别光顾自己吃,一定要给坟上祭一份!
  孩子们竟然替她安排了这么一个归宿!碧奴害怕了,她不怕死,但是她害怕这个古怪的归宿。她开始一声声地尖叫,发疯般地挣脱那条铁链,可是所有的鹿人都围了过来,他们细瘦有力的腿,一齐举到碧奴身上,压紧她反抗中的身体,不知是谁的手,为了阻止碧奴的叫声,竟然别出心裁地伸到碧奴的腋下,挠她的痒痒。
  他们也许不是孩子,是一群鹿。也许他们不是鹿,但有了一颗鹿的心。碧奴终于明白了他们身上为什么会散发出鹿的腥膻气味,为什么他们走路不肯好好地走,总是像鹿一样跳,为什么有的孩子发髻上绑了两根鹿角,为什么他们的嘴里能发出群鹿的鸣声。碧奴很害怕,不是害怕鹿,而是害怕他们那颗鹿的心,人心总能打动人心,可是对一群鹿,她怎么才能说动他们的心?碧奴在树下尖叫,她叫喊着岂梁的名字,那悲恸的声音使树上的夜露纷纷坠落,她把树喊得枝叶飞卷,可是孩子们冷酷的心还在沉睡,将军鹿充满鄙视地看着碧奴说,岂梁是你丈夫?你喊他有什么用?来了一起栓在树上!碧奴对着一群孩子尖叫,固执地叫喊岂梁的名字,她听见身后那棵老榆树也尖叫起来,岂梁,岂梁岂梁——然后夜空中响起清脆的一声,一根榆树枝啪地折断了,落下去,正好打在将军鹿的身上。
  将军鹿浑身一震,拿起那树枝,对其他鹿人惊呼道,这女子怎么喊的,她把树枝喊断了!
  枢密鹿过去接过那树枝,研究着树枝上的露珠,说,不是喊断的,是哭断的,这树枝上全是她的泪。
  男孩们突然间陷入了莫名的恐慌,他们说不能再让这个女子喊叫了,她喊叫的声音那么尖利,回荡在树林里,就像他们童年生病时母亲上山喊魂的声音,那声音打开了回忆之门,让他们记起了远方的母亲,记起母亲便记起了家乡,记起家乡便记起了一个孩子讨厌的负担,良心、孝道和德行,那对于一个自由的鹿人来说没有好处,对于他们从鹿人到马人一路奔跑的事业也是有害的,为了阻断回忆,他们决定制止那女子的喊叫。
  枢密鹿从坟上捡了一丛麻线塞在碧奴的嘴里,他说让你再喊,这是麻线,你越喊塞得越紧!树下夜露如雨,枢密鹿抱怨老榆树上的露珠打在他头上,他的鹿角便疼得厉害,快从头上掉下来了。将军鹿也躲开了树,他说他一踩到落下的树叶,便感到腿脚酸痛难忍,几个月来练就的鹿跳本领很可能毁于一旦了。别的鹿人也有种种不适的生理反应,其中一个鹿人的手在自己的胸口游弋不停,试图摸到心的位置,而面饼鹿的眼角沁出一颗泪珠,跌在隆起的肚子上,趁别人没留意,他慌忙擦去了。
  男孩们封锁了碧奴的声音,便从她身边跳开了,他们隔着几步之遥研究着她的脸,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什么。碧奴的声音消失了,眼睛成为潜在的危险。碧奴的的眼睛瞪得很大,瞳仁里映出黎明半暗半明的天空,看起来并没有多大的怨恨和愤怒,那眼睛让男孩们联想起母亲的眼睛,只是那双眼睛充盈着水光,很明显泪水即将从碧奴的眼睛里流出来了,流泪的(禁止),流泪的手掌和脚趾让男孩们感到惊喜,而一双流泪的眼睛却令他们慌张,因此也引起一片莫名的骚乱。
  眼泪,眼泪,她眼睛里流泪了!别让她这么看着我们,把她的眼睛也蒙起来!
  他们扑上去扯下碧奴的腰带,蒙住了她的眼睛,然而他们没有遮挡住碧奴的泪水,一片潮汐般的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淌下来,闪着晶莹的光,并且轻盈地溅起来,溅在男孩们的身上。男孩们躲闪不及,他们预感到碧奴的眼泪充满了魔咒,他们跳着尖叫着拍打身上的泪珠,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所有的男孩几乎同时遭遇了罕见的悲伤的袭击,思乡病突然发作,遥远的村庄,一只狗,两只羊,三头猪,田里的庄稼,爹娘和兄弟姐妹模糊的脸,喧嚣着涌入他们的记忆,他们头上的鹿角纷纷滑落,他们捏住自己的鼻子,盖住自己的眼睛,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眼泪如暴风骤雨无法遏制,于是他们放下了碧奴,齐声恸哭起来。
  ……
  马人
  天快亮了,百春台的马人们三三俩俩地走出他们居住的棚屋,他们在河边清洗自己的马鬃时看见了一只古怪的青蛙。青蛙沿着河岸跳跃,有时落在草丛里,有时伏在水上,带着一股令人费解的慈爱在马人们身边徘徊,无论他们怎么驱赶,青蛙始终不肯离开他们的视线,后来有个马人注意到了青蛙的眼睛,他突然笑起来,大叫道,你们看那只青蛙,眼睛是瞎的,还跳得那么欢!
  马人们大多已经成年,乍看是一群彪悍健壮的青年男子,细看他们的背、臀部,脖颈,还有裸露的腿部,都焕发着神奇的马的风采。他们一齐弯腰在河边清洗马鬃时,看上去像一群饮水的马,等到他们直起身子向河那边眺望时,所有人的眼神里充满着青年特有的模糊的欲望。他们看见过一个女子的身影,但那身影被薄雾笼罩着,忽隐忽现,后来干脆消失了,来到河这边的是一只青蛙。
  他们对青蛙的来访起初并不介意,渐渐地随着马人雪骢的到来,他们才注意到青蛙的种种反常之处,那青蛙对马人雪骢狂热的追逐,看上去别有一番滋味。由于不久前一只纺织娘飞入马人青皮的被窝,导致马人青皮连续数夜梦见家乡的妻子,并且夜夜梦遗,而马人紫驹也在饭碗里发现了一只巨大的蚂蚱,那蚂蚱一朝一暮在碗里准时鸣叫,紫驹便能清晰地听见老父的咳嗽声,那声音使紫驹无端地惊惶,他在别人嘲笑的目光中满屋子乱转,到处搜寻一把柴刀,说是要上山砍柴。那些神秘的昆虫诱发了马人们的思乡之潮,因此水边的盲青蛙最终引起了他们讨论的兴趣,有人大胆地猜测青蛙的来历,说兴许是一只寻亲的青蛙,寻到雪骢这里来了。
  雪骢已经为早晨的骑射做好了准备。他在肩膀上披好马鞍,脚踝处套上了马蹄,他把清洗好的马鬃戴在头上,甩掉了马鬃上残留的水滴,然后他突然站住,看着自己的脚不动了。那只青蛙正伏在他的脚背上。
  雪骢厌恶地注视着脚背上的青蛙,你干什么?怎么又跳到我的脚背上来了?他告诉别的马人,青蛙夜里已经来过棚屋,跳到他的肚子上站了很久,让他赶走了。他还问紫驹,你就睡我旁边,青蛙有没有站到你身上去?
  紫驹说,青蛙不认得我,怎么会站到我身上,它认得你才跳到你肚子上,认得你才站到你脚背上的。
  雪骢仍然怒视着脚背上的青蛙,面有愠色。青蛙认识虫子,不认识我!他说,你们没见它是瞎的?是一只瞎青蛙,怎么认得人?
  ……
  掘墓
  碧奴荷锄,男孩扛锹,他们在树林里走。
  你别走了,天亮了,没地方给你掘墓了。男孩在碧奴的身后说,谁让你不趁天黑时死的,现在好了,太阳出来了,他们都起来了,你在哪儿挖坑都会让人看见的!
  泥泞的空地上,鹿和孩子们的足印交织在一起,一片落叶旁有翻挖的痕迹,碧奴忍不住地停下来,用锄头刨了几下,她知道鹿人们把什么都埋在地下,于是她抱着一点幻想,能不能把岂梁的衣服刨一点回来,哪怕挖出一只鞋,也是好的。
  你看你还说要死呢?要死还刨你的东西?男孩说,我看你一点也不想死,什么眼泪流出来你就会死,骗人的,你让我拿锄头和铁锹,原来是要挖你的包裹!
  我没骗你,我想再看一眼岂梁的东西再去死。碧奴说,孩子,我不甘心呀,一路上看包裹看得那么紧,躲过了强盗躲过了贼,就是没躲过你们这些孩子!
  不怪我们,是你自己跑到树林里来的!他的眼睛无辜地瞪着碧奴,说,你什么也刨不出来的,包裹里的东西都分光了,每人都把自己的东西藏起来了!
  孩子,你们把刀币拿去我也不怨你们,碧奴说,你们不该把岂梁的冬衣也分了,岂梁是大人,他的袍子你们穿不上,他的帽子你们戴不上,他的鞋子你们没法穿的!
  蠢女子,不能穿怕什么?拿到集市上能卖钱的!男孩观察着碧奴的一举一动,突然跑过来把锄头夺过去了,他说,你要挖你的包裹就用树枝,不准用我的锄头。我就知道你骗人,人人都怕死,你为什么不怕?别人埋到坟里还要钻出来逃命呢,你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自己挖自己的坟?你不是挖坟,是挖包裹!
  碧奴悲伤地看着男孩,她叹了口气,说,那好吧,孩子,我再也不挖包裹了,我们就挖坟,我也死心眼,人不死心就不死,还在惦记那包裹!干脆埋到土里,倒也省心了。孩子,我们走,找个向阳的地方去挖坟!
  男孩对碧奴的挑剔不堪其烦,他把铁锹在地上重重地顿了顿,脑袋侧向树林外面百春台的方向,什么向阳不向阳,向阳有什么用?你听呀,射猎的号角吹响了,衡明君的马队就要出来了,热乎乎的面饼也要端出来啦!他说,我上你的当了!你活又不肯好好活,死又不肯好好死,到底准备怎么样?你还没说呢,雇我做你的掘墓人,到底给我什么好处?你的包裹没有了,做你的掘墓人,我还能捞到什么好处?
  孩子,我是葫芦变的呀!碧奴说,等我死了变回葫芦,你可以来摘葫芦的,摘回去剖两半,就是两个水瓢,要是不剖就把小头切开个口,可以做盐罐,也可以做油灯的!
  谁要你的水瓢?谁要你的盐罐?你倒会哄人!男孩轻蔑地哼了一声,过来在碧奴的袍袖里摸了摸,他说,有钱才能使鬼推磨,你身上还有刀币吗?
  碧奴拍了拍她的袍子。除了这袍子,你们什么也没给我留下呀。她看见男孩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表情,就从发髻里拔出了一根银簪,我就剩下这一件东西了,是白银打的,现在我怎么打扮也没用了,梳什么髻子岂梁也看不见了,你拿去,以后送给你媳妇。
  什么媳妇不媳妇的?用这么个小玩意来雇我,我吃大亏了。男孩嘟囔着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接受了碧奴的银簪。他谨慎地注视着银簪,是白银做的?没骗我吧?在得到了碧奴的赌咒发誓后,男孩终于露出勉强的笑容,他把簪子塞到耳朵里转了转,掏出一片耳垢,说,衡明君大人天天要掏耳朵的,有钱有势的人都要掏耳朵的,我以后就用这东西用掏耳屎,天天都掏!
  为了兑现自己的诺言,男孩开始履行掘墓人的职责,他瞄准了一块松树下的空地,丈量了一下,用树枝划出一个方框。斜着躺下去就够了,他说,反正你死了,不吃饭不要锅灶,不怕冷热就不要门窗,不怕风雨就不要屋顶,你长那么瘦小,这块地方够安顿你啦。
  碧奴端详着那棵松树下草草划出的墓线,依稀看见死神在那个方框下欠起了身子,焦灼地等待着她。她不怕死,但死到临头她突然想起自己葬身在这树林里,没有人替她举起丧幡,没有人会到坟边为她掉一滴泪,碧奴不甘心,她决定在死之前为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于是她沿着那个方框走,一边走一边让泪水尽情奔流。碧奴的泪水雨点般地滴落在地,她乌黑的长发失去了簪子的束缚,在获得自由的同时大声呜咽起来,发间泪珠像雨点一样从头发上泻下来。男孩惊恐地叫起来,你在干什么?碧奴说,我在转坟,我在哭坟,我死了没有人替我转坟,也没有人来哭坟,我只好自己转自己的坟,自己哭自己的坟了!男孩半信半疑地瞪着碧奴,你们妇人就是事多,活着事多,死了也多事!
  碧奴转好了坟,透过满眼泪水打量着松树下的墓坑,想起自己最后葬在这么一棵树下,不靠路,不见阳光,无论如何算不上一个好坟茔,于是她向男孩提出了最后的建议,孩子,我们能不能换个亮一点的地方,我是要变葫芦的,这树下不见阳光,等我埋下去了,万一葫芦藤子长不出来怎么办?
  什么阳光,什么葫芦藤子?男孩受骗似地叫起来,我就知道你千方百计赖着,赖着不肯死。你要是耍赖,我就不做你的死神了!
  我不是耍赖,我是不放心,这里有那么多鹿,万一葫芦秧子刚出来就让鹿啃了呢,要是变不成葫芦我就没来生了,没有来生我就白死了。
  男孩把手里的锄头扔到碧奴那边,叉腰站在坑边,鼻孔喘着粗气,愤怒地喊起来,你是个骗子!你自己掘你的墓去,自己埋自己去吧,我再也不上你的当啦!
  两个人隔着地上的方框对峙了一会儿,赴死的人有口难辩,掘墓的人气急败坏。松树上落下一片褐色的鸟毛,愤怒的男孩抬起头,发现树顶上有只鸟巢,鸟巢凌驾于树叉之上的样子让他顿生灵感,男孩说,好,好,我有好地方了,你不用担心见不到阳光,也不用害怕鹿来啃葫芦藤了,我把你捆起来,挂到树上去死!男孩眼睛里闪着亢奋而寒冷的光,他捡起锄头去灌木丛砍下一丛荆条,抽了一根,卷起来,松开,说,你不是要阳光吗?把你挂到树上去,挂你这么又瘦又小的女子,三根荆条就够了!
  碧奴朝树上瞥了一眼,看见那只鸟巢孤零零地垒在树上。我不是鸟,我不到树上去!碧奴说,就是鸟,它死了也要落到地上,就是一片树叶,枯死了也要落在地上,孩子,你怎么能把我挂在树上?
  你自己说的,我是你的掘墓人,不管你的生,只管你的死!男孩嚷起来,我让你死在树上,你就死到树上去!
  男孩抓着荆条过来了,他没有料到碧奴向着他举起了锄头,那女子满面是泪,可她的脸上出现了罕见的倔强泼辣的表情,这使男孩毫无思想准备,他一时被难住了。她不肯死到树上去,她不肯死在树上!一个精神崩溃的女子在寻死的地点上寸步不让,男孩觉得很好笑。你怎么这样笨呢?你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你就把自己当一棵树枝好了,树枝不都是死在树上的?
  碧奴叫喊道,我不是树枝!孩子,你不能让我死到树上去!
  男孩皱着眉头注视着碧奴,他思考着什么,突然向她下了最后通牒。反正不是树上就是树下!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松树下到底行不行?不行我就走了,我把簪子还给你,你找别人盖你的坟去!
  这次轮到碧奴妥协了,她来到了松树下仰望着茂密的松枝,说,不要阳光就不要阳光吧,孩子,我是不该臭讲究的,你别生姐姐的气。她提起袍子在方框里蹲了蹲,又侧身半躺着试了试。斜着身子埋下去,是也够了。她用一种迎合的语气对男孩说,聪明的孩子,你来盖我的坟,是我的福气,姐姐怎么会去找别人呢?
  树林中土地潮湿,他们挖坑的声音很闷很轻,本不至于终于惊动树林外面的人,更不应惊动河那边的百春台,当一个穿着紫袍的百春台门客突然飞奔而来的时候,男孩傻眼了,惊叫了一声,千里眼看见我们了,快跑!他扔下锄头就跑,跑了没几步便让那门客擒住了,紫衣门客千里眼一手挎住男孩,一手举着一面旗帜,凶神恶煞地朝碧奴走来,他说,我夜里就盯住你了,你在河边晃来晃去的,是不是谁派来的刺客?
  ……
  门客
  百春台最早以马人闻名于世。
  青云郡的王公贵族中盛行骑射之风,这优雅高贵的习俗流传多年,遭遇了梨花年间的三年战事,数万匹良种青云白马跟随征战的将士驰骋疆场,而西南边疆狼烟未沉,北方的长城工事又在召唤所有幸存的马匹,无论是骏马还是病马老马,都随北上筑城的人流而去。从未有过的马荒,严禁私养马匹的非常戒令,使王公贵族骑射的习俗几成无米之炊,贺兰台、涌金台、芳草台的主人纷纷告别弓弩,只有百春台主人衡明君是个例外,台内三百门客都知道主人对骑射异乎寻常的热爱,不骑射勿宁死,随着马棚里的好马一匹匹地离开,主人面色憔悴,而在门客们敏锐的目光里,他失落的臀部比面孔更憔悴,门客们习惯了为主人排忧解难,针对马的替代物,他们群策群力,创造和思考的热情像潮水一样在百春台蔓延,以人为马的发明应运而生。
  于是骑射这本古老的书翻开了历史上最华丽的篇章。百春台以人为马的创举令人耳目一新,不仅在青云郡,七郡十八县的王公贵族纷纷群起效仿,这种顾全大局的节俭风气受到了朝廷的美誉,国王体恤下情,宣布各地马人列入免征徭役的名单。消息传出,城乡各地的青年男子都开始为一门新兴的职业而竞争,掀起了一场疯狂的负重奔跑的热潮,他们在山岭之上驮着石块跑,他们在树林里驮着圆木奔跑,他们在家门口驮着年迈无用的祖父母奔跑,他们练习马的步伐,马的呼吸,甚至马的嘶鸣之声,像马一样奔跑,甚至比马跑得更快。跑到青云郡的百春台去,跑到北方的贺兰台和芳草台,跑到南方的涌金台去,去做四大王公的马人,成为了所有青年男子的梦想。
  骑人射猎的新风尚风靡各地的贵族圈子,并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但是新生事物的发展多少会遇到些阻碍,各地的森林山坡每天箭镞不断,野外大量的鹿、麂、野兔和黄羊从丘陵地带迁徙到了高山上,飞禽不知去向,骑射之娱很快陷入新的困境,骑手枉有射月之功,马人们枉有追风的速度,猎物绝迹,他们也只好空手而归,眼看主人衡明君愁眉不展,百春台的三百门客掀起了新一轮探索发明的热潮。一个名叫公孙禽的门客有一天在蓝草涧人市上发现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孩,他在树下跑,树上的孩子用草镳射他,四处飞来的草镳使那个男孩跳着奔跑起来,跑得像一头鹿!天资过人的公孙禽眼前一亮,他买下了那个男孩。在去往百春台的路上,那男孩尾随着公孙禽,他胆怯地打听自己的未来,大人,你把我买去做马人吗?你要不要骑在我身上试试?公孙禽直率地说,孩子,你的(被禁止)毛还没长出来呢,怎么做马人?你不是马人,是鹿人!
  鹿人们大多是未及弱冠的男孩子,作为野鹿和黄羊的替代品,他们的待遇与马人不同,但其严格的选才过程,还有长时间与鹿为伍的训练,与马人相比并不轻松。公孙禽挑选鹿人第一挑他们的腿,腿的优劣以鹿腿为标准,第二考察他们跳跃的高度和耐力,结果那些长了瘦长腿的孩子得到了亲睐。由于青云郡北部尤其是蓝草涧人市聚集着大批无家可归的孩子,给公孙禽的鹿人计划提供了方便,他把一群筛选来的流浪男孩带进萧条的鹿棚,让他们暂时放弃对马的模仿,做马人的理想也搁置在一边,公孙禽给小鹿人的口号是:马人的事业先从鹿人开始!那些男孩们被说服了,心甘情愿改学了鹿跳。他们没有让公孙禽失望,八九岁的年龄,灵巧的骨骼和天然的弹跳能力,使他们对鹿的模仿天衣无缝,相对于青年男子的马奔,小男孩们的鹿跳无疑更加出色更加逼真,公孙禽有一天在高台上手指河那边的树林,让其他门客看那儿的鹿影,没有人发现树林里的鹿影其实是人影,所有门客都大喜过望,欢呼道,回来这么多鹿啊,赶紧通报衡明君!
  使用鹿人的好处很快就体现出来了,他们召之即来,来之能跳,狩猎的地点时间也完全可以掌控,即使下雨天也不妨碍衡明君的兴致,加上那些鹿人大多年幼,只求果腹,不享受门客薪奉,也不会增加台上的开支,鹿人制度一出,引起了各地新一波的仿效热潮,当然各台的门客也不甘心总是拾人弃穗,他们结合自己主人的爱好和地理环境,创造了更复杂更奇特的射猎篇章,其中人们谈论最多的是贺兰台主人阳泰君养的野猪人,阳泰君热爱打野猪,他的门客中有好多人肥胖如猪,食量惊人,而贺兰台训练野猪人的方法也别具一格,人们说那些野猪人每天只做两件事,一件事是吃,另一件事就是在山坡上练习滚坡,百春台的门客带着讥讽的口气议论贺兰台野猪人的滚坡训练,他们说阳泰君年事已高,视力衰退,他已经打不到奔跑的猎物,也只能打几只滚坡的野猪了。
  ……
  芹素
  百春台好多人见到过那只青蛙,河边的马人说那是一只寻找儿子的青蛙,在其他门客们看来,马人们对事物的见解是毫无参考价值的,马人毕竟是马人,血统低贱,谈吐也就低贱,见解就像干草一样杂乱无趣,否则衡明君就不会像对待马一样对待他们了,马人们混居在河边的棚屋里,门客们是有自己房间的,尽管是三五人一间,尽管那些房间沉在台基下,一半见天,一半见地,但他们是住在台里的,他们与主人住得近,心也贴得紧。有门客在台上看见过那只盲眼青蛙,可是他们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心里想的都是主人,谁会去注意一只青蛙呢?如果不是芹素将他的失败归咎于那只青蛙,他们决不会去搜寻那只青蛙,百春台已经够乱了,芹素一句话,乱上加乱,害得三百个门客一起出动去搜寻一只青蛙,结果他们找了一个早晨,却是一无所获,那只青蛙来得蹊跷,走得神秘,它似乎已经从百春台消失了。
  千里眼告诉公孙禽,他曾经看见那青蛙出没在门客少器的窗前床下,甚至跳到那个初来乍到的新门客的鞋履里,新来的门客少器,他处理那只青蛙的方式也很新颖,千里眼起初看见他用剑柄拍地驱赶鞋子里的青蛙,青蛙不走,那新门客就用剑头挑起鞋子,连鞋带青蛙一起扔到了壕河里!
  但他们沿着河岸四处搜寻,也没看见青蛙的影子,公孙禽很自然地向新门客少器多看了几眼,门客少器冷笑起来,别看我,我不知道青蛙的下落,只知道百春台所有仇人的下落!门客少器异常冷静的态度感染了众门客,他们纷纷说服公孙禽,放弃搜寻青蛙的行动。找到了青蛙又怎么样?即使那青蛙承担了什么阴谋的使命,谁是阴谋的策划者,阴谋是什么,都是没法盘问的。公孙禽无可奈何地看着同仁们,苦笑道,我何尝不知道这道理?可是衡明君大人在气头上,他要搜青蛙你不能不搜呀!公孙禽落寞地看看河水,看看天上,说,好在太阳升得这么高了,大人兴许把青蛙的事情忘了,我们还是伺候大人骑射去吧。
  公孙禽他们路过河边棚屋的时候看见马人们坐在地上晒太阳,看上去无所事事,他忍不住地喝斥了几声,怎么都像木头一样坐在那里?什么时候见马坐在地上的?你们算什么马人,懒死了!还不快起来,活动活动你们的马蹄!马人们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那个名叫雪骢的马人大声说,公孙先生,弓箭房已经通知我们了,今天不骑射,衡明君大人没心情!
  公孙禽有点意外,抬头看看天,说,怪不得,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升起来的!他从马人们身边走过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又回头问,你们中间,谁是青蛙的儿子?马人们都似笑非笑的,一个个摇起头来。青蛙的儿子不在我们这边!马人雪骢突然说,在你们那边呀,公孙大人你还没听说吗,芹素就是青蛙的儿子!
  门客们都应声而笑,说得妙,那不中用的东西,他不是青蛙的儿子,又是谁的儿子?公孙禽也要笑,但他天生注重自己的身份和仪态,嘴唇一绽开就严峻地闭上了,手指远处的黄陂马车,厉声道,不得瞎说,告诉过你们了,现在是非常时期,百春台的大事小事,就是谁放一个屁,也不准走露风声!
  门客们后来围聚在豹堂外面,隔墙陪伴着他们的主人。秋风吹来,风卷珠帘,却卷不走豹堂的愁云。他们的主人正在豹堂里品尝苦酒。当钦差使把五花大绑的芹素推上豹堂时,有几个门客激愤地向芹素做出了侮辱的手势,有人干脆就学着马人的语言,粗鲁地喊起来,芹素,你这青蛙养的东西!他们听见豹堂里传来衡明君羞恼的叫声,他当场叫人斩断芹素的手,外面有门客应声举手,我来!可是外面的门客不敢造次,他们听见了钦差使阴沉的拿腔作调的声音,他宣称芹素已经是朝廷的罪犯,如何惩戒之事由不得百春台方面作主,他要扣下芹素,把芹素带回朝廷衙门三堂会审。
  太阳升起来了,百春台却沉浸在一片巨大的阴影之中。寂静压迫着门客们的心,他们为主人效劳的时刻到了,飞檐走壁的盗徒出了事,还有力大如山的力士,吞火吐水的魔法师,倒弓射大雕的神箭手,精通催眠术的催眠老人,他们忠诚地聚集在衡明君的面前,可惜他们一个个涌进豹堂,都被主人挥手赶走了,很多时候英雄并无用武之地。芹素一出事,衡明君已经不敢轻举妄动,他对门客们说,我情愿让芹素死,也不能让他们把他带走。门客们清楚主人的言外之意,谁都知道一旦芹素被钦差使带走,百春台的某些秘密也将被带到长寿宫去,那对衡明君是天大的灾难,对于他们这些门客,也是危险的事。
  门客们决定让芹素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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