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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

_8 燕燕(当代)
深圳回来,是一个名字叫“足心相印”足疗店里靠勤劳双手致富的女人,长得不
咋样吧,满脸是褶子。据说是捏脚捏得着实好,捏着捏着就将脸贴到我老公的胸
脯那旮儿,老公便是她的了。你瞅我,不瞒你说当时也鲜亮,不少人追,可我在
商场当售货员卖电视机,体力好是好,卖几台电视机已经是胖头鱼似的,再有几
个顾客找回来打几个小时的嘴仗,妈呀,一天下来瘪茄子了,哪还有力气再给人
捏脚?既不会捏脚,哼哼唧唧干那事也不行……总而言之,金姨自卑自叹自怨自
怜不已,她声称现在都50了不敢找爱情了,都是假的。咱在凡尘里活,就甭想
天上的美事!
叶如棠喜欢听她发议论,这方面人家比自己见多识广哪。由此想开去,连自
己都觉得以前与王寅大这段爱情不仅是假的,而且好像根本没存在过?至于老潘,
连轰轰烈烈假一场都还没有。既不古典也不后现代,什么都不是,问题是女人到
底怎么活着,不,后半生怎么活着?要么你就找个老伴儿以假当假,要么你就老
死家中,注定生也孤零,死也孤零。
日子长了,金姨活络的个性很快发挥的极大效益。她跟楼上楼下混得很有面
子。她明知姨妈讨厌猫,可她买菜的时候总要带一点小鱼虾什么的,偷偷送给灰
带鱼,回家嘴上也一定说不喜欢猫的。腿伤好了不久,叶如棠练气功或溜溜达达
散步,带着她去了几次东院老干部活动中心,那里,灰带鱼和男邻居几个老干部
正打麻将,三缺一,叫叶如棠上,她不想上,急吼吼要回家,其实回家也没什么
事,可她就是心神不定。便顺口让金姨先上,她先走了。她走后,灰带鱼看她背
影就拽了一句,嗨,她永远把自己弄得很匆忙,好像她耽搁的时间太长久了,世
界末日便会提前来临。她的话姨妈当然听不见,金姨听了,也是笑笑。金姨一摸
牌,就让人觉得和气,不管桌上的牌友怎么说叶如棠,也不管人家怎样用赞许的
目光打量她,金姨一律不动声色地看自己手里的牌,极用心,极周至。她绝不冒
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位。金姨偶尔与他们谈上几句,神情那么妥帖,那么让人受
用。
第二天,金姨拖完地,拿钱去买菜,姨妈在家三等二盼不见人影,眼看墙上
的老时挂钟走到了中午12点,还不见金姨她进门烧饭。宽宽一个劲儿喊饿了,
姨妈只好自己动手煮点面,放点香葱卧一个鸡蛋马马虎虎凑合了这顿饭。等到午
餐过后,金姨空手回家,脸上红扑扑,一问,说是去老干部活动中心,又是三缺
一,我,嘻嘻,伸伸手,小意思,真和了!赚了40多块哪!顺带着吃了一份活
动中心供应的免费盒饭,里面俩大鸡腿。(这可是老干部的待遇)再问,你买的
菜呢,她两手一拍头,噢,哎呀妈呀我落在桌子底下了!
一来二去,金姨赢钱的机会总比输的多,她外出找钟点工的心不那么焦虑了。
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现在每天去老干部活动室,已经成了她生活里最重要最兴
奋的事情。
早晨锻炼,叶如棠照例捎带早点,在电梯口遇到了灰带鱼拿着油条,两人随
便聊着天气和油条摊卫生不卫生,很快转到了保姆的话题。叶如棠听着听着,凭
她一贯的警惕性,觉得今天这位邻居暗示了她什么,而她没搞明白,于是心里疙
疙瘩瘩起来,于是,叶如棠仔细回想了几件事,猛然一下,她找到了原因。按照
往常的习惯,早点之后下一个活动是去市图书馆,但是,现在她当机立断更改了
计划。
不出所料,叶如棠一到老干部活动室,麻将桌上硝烟弥漫又风光无限。硝烟
弥漫是指金姨在那么投入地与三位男士、上了岁数但壮心不已的老干部战斗,大
家都没注意站在背后的叶如棠;风光无限是金姨大将风度,连连一手好牌,吆五
喝六,还有人给倒茶伺候哪。叶如棠从她那儿竟然还闻到了一股沁心温婉的气味,
很熟悉,是自己喜欢使用的那种名牌CD香水——这可是妹妹出访法国带回的礼物
呀,平日叶如棠都轻易舍不得喷。再细看,金姨穿的也是自己送给她的真丝外衣。
三位老干部面前,金姨欣然接受来自各方的关注目光。当然,这也是他们把金姨
与其他同龄妇女相比较的结果。
金姨说,老刘该你了,我说老苏啊你早上吃了啥了,倍儿精神。老邵你脑子
别走神啊!
老刘,老邵——这是你金姨喊的吗?叶如棠忍住气,把两个胳膊在胸前抱成
一个麻花,冷眼旁观。这仨老干部都不是生脸儿,一个大院混了多年,从革命履
历到家事,子丑寅卯她都晓得。别看现在争吵抬杠,满嘴胡说八道,但在离休之
前却非等闲之辈。东边那位是老苏,宣传部副部长,南边的高个老邵是处长,北
侧胖子老刘也是副局级待遇……而且,这仨人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除了衣食无
忧天天休闲之外,每个人都是光棍儿,不,钻石王老五,单身老贵族。老伴儿有
病故的,有出国的,还有车祸走的。照孙小玲说,中年男人三大喜:升官发财死
老婆,他们基本占全。老干部活动室就是一个社交阵地,冬暖夏凉,在这里可以
谈论时事政治,天文地理,八卦消息,玩什么都行。这不,打麻将的队伍里,出
现了一个热点和亮点,那就是这位49岁,(金姨不提50岁,死活不告诉人家
自己属什么。)单身女士叫金永花。
金永花自称是叶如棠同志的表妹,所以他们竟随着叫金姨。麻将搭档看来与
她都熟得不行,说话既随便,又透着亲切。叶如棠想起其中那位副部长,他在任
时,十足整人专家,大会发言讲话最虚伪,除了标点符号是真的,全是假话。前
日他遇到姨妈,还打听,说叶如棠你表妹真有意思,真幽默。
那天叶如棠站了一会儿,终究没当众扫大家的兴,毕竟是外人在,她保持了
惯常的表情和姿态。她不说话,人家也不答理她,就一个人气呼呼回家。“好嘛,
跑去和老干部调情,真不要脸!”姨妈坐在沙发上,恶狠狠地数落她。
等到金姨回家,撅着屁股满头大汗猛擦地,姨妈又不忍说她了。姨妈处理问
题就是这么文雅。
金姨被大家叫得很麻酥酥的幸福。她的东北口音,那生动的谈吐很快又上了
一个文化层次,变得妙语连珠了。这些日子被资深老干部们熏陶过,天上地下无
所不知。上至邓小平南巡时内幕(“其实他老爷子要上海先开放特区,结果被广
东人骗他先去了!”好像她听见了似的);明星巩俐争戏抢镜头把另外一个明星
章子怡气哭了(好像她在现场似的);银行人民币年底加息调整利率(中国为什
么加息,好像她参加会议了)……下至非典新消息,西尼罗河蚊子进海关,转基
因食物在哪个超市里卖,影响上海生育率下降什么的……她都是信息发布者,本
来姨妈就是爱听她唠唠嗑,昨天晚上,姨妈终于忍无可忍对她的嘴巴,大声道:
“我说,你能不能不说话?!”
姨妈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腿好了可血压升高了。
前几天晚上吃饭,姨妈几次耐不住,已经黑着脸不理睬她了,金姨闷头吃的
同时就给她夹肉元子。终于姨妈绷不住,扔下肉元子,咣当放下饭碗,金姨没任
何反应。姨妈再等一会,就直接开口了。金姨,你小时工没安排满,我再帮你找
两家做,多赚钱嘛。金姨咕嘟咕嘟喝汤,说,满了,我可没工夫了。
没工夫你还去玩牌,钱多得没地方使了?姨妈剔牙道。
金姨抹了一下油嘴,说,玩牌是散心,不然我憋死了。再说我闺女这学期有
奖学金了,丫头都疼我,说妈你别太苦自个儿。妥啦,将来她出息了,一样可以
享福了。
你可小心,那几个老干部可都不安好心,遇到坏人,你就找气吧。
金姨冷笑,说,像我这个样子,如果不碰不见“坏人”,还有什么活路?
宽宽看见姨妈一下被噎住了,干眨眼,分明不是肉元子。她起身,推门进去
练字。
叶如棠穿好衣服鞋子,打算去找她回来,走到门口又甩了鞋子,外面下雨,
这么狼狈地跑去找保姆,真他妈的丢脸。宽宽听到姨妈气得讲了半句粗话。
宽宽道:“生气干吗,还不是你拼命说金姨好,引狼入室。”
叶如棠恼怒道:“原先是蛮好,现在变了。她母女没地方去,再说你妈要我
找保姆的。”
宽宽冷笑:“少来,动不动怪我妈吧,姨妈。
姨妈丧气地问:“不怪她怪我活该倒霉,怎么办?愁死人。”
“你请神我送神。”男孩自告奋勇。
两人正在讲话,突然听到钥匙在锁里旋转声,便对视一眼,都不做声盯着房
门。
进来的是金姨,果然是胜利者的神态。真回到自己家一样,甩掉高跟鞋,换
上拖鞋,休闲衣,又将头发在脑后束成一把,不客气地对宽宽指手画脚道:“去,
拿拖把来,你看你,烦人,鞋子弄的泥巴?真邋遢。”
宽宽气道:“管着嘛你,管管自己吧!”
“吆,没大没小的,这是审问啊?”
“你总去打牌干吗,晚饭哪,我们家可不是度假旅店啊。”
金姨不在乎道:“我怎么度假了,我也没白住,我少要你家的钱不说,我还
抚慰了你姨妈寂寞吧?”
宽宽咬牙切齿:“你真无耻!”
你这个小崽子!啥意思啊你?谁教你指桑骂槐了,金姨正要咆哮,“金永花
你该闹够了吧?!”她回头看到叶如棠气白的脸,一甩手回到房间。
第七部分
浑身大汗淋漓的姨妈过了十字路口,跑颠颠地冲,冲到僻静的路上
去之后,她的脸色才正常。接着,她开始溜着墙根走路,紧挨着法国梧桐树木里
侧的墙根走路让她感到有依有靠,心里塌实。她还要一把将满不在乎的宽宽拽过
来,让自己把空旷的路节省出来,只占据很小的路的边缘,她在路上走,走出一
溜直线。
要不是叶如兰亲自出面,快刀斩乱麻,把金姨的事处理了,姨妈可能要被她
活生生气病了。
当然,气归气,依然秉承了姨妈一贯善良又大方气派,钱一点没少给。一切
恢复到正常秩序之后,叶如兰提到是不是再找个好保姆,叶如棠听了当即面如死
灰,惊出一身汗。妹妹觉得她有些偏激,从南极偏到北极。
叶如兰给她补贴的保姆钱她节省下来,自己干活。
宽宽和叶如兰都发现姨妈的另外一些变化。自从她在马路上被车子撞伤后,
她就这样了。她在外面无论做什么,都急急忙忙的,想着赶快做完了,赶回到自
己的家里去,打开门四处张望一下,床底下也看,啥也没有,再锁门,心定了。
她从外面回到这个小窝,每次都像是久别重逢。每当她在上海喧闹马路上横穿马
路,走到路中央,她就感到一阵慌乱,感到自己在世界上是多么孤零零啊,她前
面是车子,后面也是车子,左面是陌生人的脸,右边是自行车流,她掉进了车的
汪洋大海里挣扎,怎么它们都凶神恶煞地往前面冲,根本不顾她的死活,她几乎
要卷进浪潮里,马上要被吞噬,被卷进某个圆圈,被碾碎了。“我一个人过马路,
我总是一个人过马路,没有人牵着我的手的。”她回家就喃喃自语道。
宽宽笑答道:“我从小学开始,就不要大人牵着手。”
浑身大汗淋漓的姨妈过了十字路口,跑颠颠地冲,冲到僻静的路上去之后,
她的脸色才正常。接着,她开始溜着墙根走路,紧挨着法国梧桐树木里侧的墙根
走路让她感到有依有靠,心里塌实。她还要一把将满不在乎的宽宽拽过来,让自
己把空旷的路节省出来,只占据很小的路的边缘,她在路上走,走出一溜直线。
宽宽还发现,姨妈橱柜上摆着很多关于宠物的中外文书籍,貌似热爱宠物的
专家,可她好像不知怎么与动物打交道。邻居那只救过命的小狗,她看着它水汪
汪的大眼睛,说了一串感恩的话,不敢用手摸它。有一次,她竟然戴着手套或是
胶皮手套去亲近它,搂着救命恩狗照相,她的表情一点都不愉悦,僵僵的。宽宽
笑翻了,姨妈辩解说,我有毛发过敏症!
姨妈尤其害怕邻居那只黄猫。她关门开门都很警惕,可是有一天,那只猫还
是溜溜达达来串门了,只见姨妈面如死灰,歇斯底里地喊道:“宽宽,快来呀!”
宽宽便来和她一起轰,抓了半天没抓着,黄猫哧溜一下蹿没影。偶尔,姨妈也会
翻着书,嘀嘀咕咕问,那只猫是公猫,还是母猫?
宽宽笑道:“姨妈你干吗,要给咪咪找对象吗?”
姨妈正色道:“要是搞清了性别,就能找另外一只猫来作为诱饵,引它……”
宽宽疑惑道:“诱饵引它干吗?”
姨妈怪怪笑道:“猫是女巫,你千万不要被猫抓了手。不是迷信,真的。”
那天为了证明她说的是真话,还是科学,她给宽宽讲了个故事。先从苏格兰
的女巫文化讲起,谈及信仰,有点玄,而后再扯到自家,女儿雪娃就是10岁被
猫挠过,挠了之后立即像是换了血,换了心,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叶如兰是这样评价姨妈的,她告诫儿子道:“不光迷信,她什么都信。什么
事情超过了理性范围,她还是信,就成了信仰。天下好像她一个人有信仰。”
而最重要的变化是骨折刚恢复,姨妈就跑股市,打算炒股了。买电脑的事一
拖再拖,老潘就更和她碰不上面。
叶如棠认为电脑这玩意儿不会保持青春活力,也像一切家用电器似的一天天
老去,而且很快就被岁月抛弃,所以她决定积极创造永恒,而不是消极被动享用
瞬间。这些日子,孙小玲动员她加入传销团队,传什么高级系列营养保健品,说
既不要付出体力,也不抛头露面,找关系就可以发财,很多人都辞职一门心思传,
还“传”成了中产阶级,你妹妹大导演关系多,这么多资源闲着也是闲着。叶如
棠想了想,毅然拒绝了。电视成天批判传销,很可怕,歪门邪道。她认定了,靠
智慧赚钱是人间正道,这种哲学头脑本来理论上讲很可贵,很冷静,可谁知行动
起来,她头脑发热启动太快。
股市简直疯了,叶如棠潜心研究看准了几个股,将买电脑的钱投进去,哪管
做长线还是投机,业绩看好,开始很不错的,天天能向上爬的曲线,小赚一点。
姨妈每天让宽宽去楼下报亭帮她买证券报,天天看电视,盯牢自己衷情那几
只股票的一举一动,情绪起起落落,经常吓人一跳。听起来,她的自我感觉很好,
若有一次操作失误,全是居心不良那股评人的误导,好像每天都有到了嘴边的鸭
子,飞走了。这几天,抓住了一次长停板,她喜笑颜开,天天盯着电视,拍着手
欢呼道:“哦,我又赚了一毛钱!”
可突然海啸天地产被证实是个空壳公司,股值咣当跌到了底。那天她汗流浃
背赶到股市,远远听见有人在骂街,有人在号啕大哭。一片乱糟糟的,一个平日
看似很斯文的老头,扑到了自动操作机前,拼命捶打着机器,喊着要把里面的钱
抢救出来,像是鬼魂附体。保安面无表情上前拉他,他打了保安。于是,保安的
头儿叫了110.老头被架出去的时候,握着戴金戒指的拳头,面包屑挂在嘴边,他
心酸喊道:“骗子,还给我,这是我全部的血汗钱哪!”
叶如棠拿着证券报,恍如梦境,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难道一切都是真的?
广播报纸上就这么一行几个字,那成千上万的钱就蒸发了?她早该想到的,只是
抱着幻想,以为都是传闻,跟风儿。其实她长这么大,中国什么事传闻不是真的,
偏偏人就是渴望侥幸,渴望幸福从天而降。
她正心慌发愣着,又是一阵骚乱。身边的人哗啦啦啦往楼上跑,说是一个老
太爬上楼顶要跳,消防队的车火箭似的蹿来。人群轰隆隆又折回来,说老太对消
防队挥舞着白手绢,缴械投降的意思,一眨眼,却已经跳下了。
叶如棠伸头往窗外看,如临深渊。没看清下面的人影,仿佛张开肢体躺在深
渊里的是自己,她被这个念头刺痛,猛然缩回头,头晕,天旋地转,她想到自己
本来就是被逼到了独木桥上了,买股票就是抱着独木桥在爬。
爬回家的感觉,之后她眼前总是晃动着深渊里的影子。电话铃声骤然惊醒了
噩梦。
“叶如棠,你怎么不开手机?重要消息!”是孙小玲。
她掏出了手机,一通乱按,怪不得孙小玲打电话她收不到,因为她总是关机,
为了节省电池和话费。
“嗨,你不是买了那个吗?!”孙小玲的电话里哇哇叫。
她镇静地问:“买什么?”
“海啸天地产股票啊!”对方说。
“谁说的,我没买。我买的是海贝地产,你这人怎么耳朵有毛病?”叶如棠
故作轻松道。孙小玲也犹豫了,哧哧笑道:“老天,神经过敏了。”叶如棠慌得
出汗并意识到自己开始撒谎了,她不说,她不想告诉任何人事实真相,咬牙忍住
死活不说,连自己亲妹妹也不说。这个世界的规矩她一下明白了,一贫如洗是可
耻的。
姨妈极不情愿地感到,对于挣钱,她只能是个眼巴巴、无计可施的幻想家。
“出汗减肥,我轻了,你看!”姨妈每天称完体重说一遍。宽宽看不出,他
不知道她原来有多重。为了安慰她,总是点头称是是是,自己偷偷画了许多漫画,
越看越乐。
前阶段,姨妈赶上超市打折买一送二活动,买了5筒保鲜膜,然后用保鲜膜
将大腿、胳膊、还有腰腹部裹紧,再裹上衣服在家蹦蹦跶跶,不停地做健美操,
练气功也照此这般,捂得皮肤不透气,大量出汗,据说这是最流行减肥方式。眼
下,只要有人推广什么减肥新方式,姨妈便乐于让皮肉吃苦,勇于去试验。姨妈
叹息说,这女人一胖,往后就更没什么奔头了。
最近,姨妈陡然泄气,不再顽强减肥,放弃N 种徒劳对美食与岁月的对抗,
却开始了另外一种对抗仪式。她买回了什么新产品,瓶瓶罐罐一大堆,先仔细研
究说明书,然后对着镜子在脸上涂抹,抹完一层绿加一层黄,加一层黄完了,卡
表,半小时再洗掉,洗了再抹上白的。然后,对着镜子劈里啪啦拍打,很受虐,
这是她夏天来不断重复的课程。
按时下流行说,叶如棠算正宗老一辈的“小资”,尽管她现在没钱。所谓正
宗,就是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下工夫,比如内在文化修养。眼睛看的,耳朵听的,
皮肤到心灵接触的,都是高尚的,那是经年累月滋养出了高尚气质。可现在,满
世界人人都作秀,你过得好不好,你的生活质量高不高,不是让人看到才有意义?
看到什么,还不是名利,豪宅,汽车,名牌服饰。叶如棠对现在的小资很鄙夷,
搞不明白她们干吗那么奢侈,内衣比外衣还贵。皮肤保养品都是国外顶尖级电影
明星做广告形象大使,没道理的死贵,一套是一个月工资啊。照以前,红灯牌洗
发膏,友谊牌雪花膏才是实惠的,人人不是都说我气质好。
孙小玲请姨妈去了几次美容院(她有贵宾卡随意消费)做美容护肤。真没想
到,现在的女人有这么幸福,有这么多的东西可大把大把地享受。叶如棠以前连
洗脚,桑拿都没体验过呢。那美容院在高尚住宅区,装修得好似宫殿,射灯下,
两位巨大变形的希腊神话人物雕塑看大门,歪戴红色贝雷帽的小门童也香气迷人,
眼神多情。门口牌子写着女性世界,男宾止步!姨妈跟着孙小玲进去,脱去衣服,
卸下化妆品武装的面具,才发现周围躺着的,卧着的,赤身裸体的,一溜年轻光
鲜,只有她们俩是不太养眼的老女人酮体。下面要进行的项目是“海洋光子水分
奶白换肤”,其实就是先洗澡、淋浴,那华丽的浴室,有一股牛奶浓郁香味儿,
叶如棠躺在那里感慨万分,人怎么不是一辈子,女人的青春就像牛奶,有保鲜期
也有变质期,等到变质啥都来不及了,千万不要让美丽变质。
洗完澡,躺着专用美容床上,等着美容师小姐来按摩,美容师是娃娃脸女孩,
点头哈腰地迎接客人,像是电影上的日本女人。她将客人全身摩挲了一遍,据说
是统一培训过、原装“进口的”按摩手法,那摩挲的手法,的的确确好似对待一
件艺术品。一辈子头一回被人如此伺候,而且是被年轻还算是美丽的小姐,用她
细嫩的小手,温柔地从头到脚心摩挲了一个钟头,叶如棠周身舒坦,心满意足地
睡着了,她还发出了鼾声。不知过了多久,小姐轻声叫醒她,问道,阿姨,我们
搞活动,还有节日赠送“护手”“护颈”“护卵巢”,您选择哪个?没想到针对
身体零件养护还有这么多学问,叶如棠便选择了“护手”,她想,颈部的皱纹那
是冰冻三尺,而卵巢早就过了保质期,下岗了,护不护都没实质性意思。娃娃脸
女孩摸着叶如棠的手,呀了一声,这呀之后,还端起她的那只手好奇地研究,就
像研究她从没见过的什么东西,而后,她吐一下舌头,欲言又止,好似冒犯了尊
贵客人的表情,叶如棠睁开眼问道:“怎么了?小姐。”“哦,阿姨,您的手太
……太需要精心呵护啊!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这丫头挺会说。
躺在她旁边孙小玲,斜一眼,口快道:“说你手太粗啦!老树皮呀老叶。”
而后,伸出自己的手,给她欣赏。真是的,以前从没关注过女人的手,你看她的
手好似绸缎般丝滑细腻,配着一只翡翠钻戒的点缀,如同白玉,确切地说,是如
同唐代美女的白胖手指。叶如棠看自己的手,粗糙,毛刺儿,关节粗大,那是一
件在风里雨里日头底下哗啦啦又吹又淋又晒、碱水里又腐蚀的多功能工具啊。
想想自己这么些年从北到南的辛苦日子,60年,也像一瞬间,倏忽而过,
似乎沧桑都写在了这双手上了。真不该漠视虐待了这么好的一双手。
从脑袋屁股大腿到脚丫,都养护完了,对着镜子一照,还真是不一样。怪不
得孙小玲那平时有点凌厉的眼角眉梢褶子比自己少,都在美容小姐的揉搓下,在
润肤品的滋养下,闹得柔润妩媚起来。尤其这两只手,还是原先自己的爪子吗?
从那以后,叶如棠开始格外关爱自己的手。她学会烧饭,洗碗、洗衣服用胶
皮手套,杀鸡、刮鱼、削芋头、剥蒜这类活儿都不干,每天晚上,她用温水泡手,
20分钟,洗后涂抹上一层凡士林保养性乳液,精心戴着一副黑手套上床睡觉。
半夜起来,黑手套吓人一跳。
宽宽哈哈笑死,说,姨妈你睡觉举起手睡,像是动漫画里的女巫。
姨妈让妹妹觉得,这老姐是开了窍了。
为了更经济,姨妈喜欢买便宜的国产染发水回家染头发。她染发的时候,有
时会叫着宽宽来帮忙,后脑勺,手臂够不着的地方,帮她倒上那味道怪怪的染发
剂,用细齿木梳染。每隔半月十天,她就要将自己头发染一遍,她可不是像别的
老太太那样,为了遮盖白发染成一头死黑死黑的,像个假发头套。姨妈染的颜色,
往往根据心情而定。有时酒红,有时金属褐色,或者深咖啡,但如果你认为能从
头发的颜色就能判断姨妈心情的话,你就大错特错了。没有办法确定酒红代表快
乐、金属褐色代表忧郁或者烦恼,没有什么对应的颜色表达姨妈的心情,她的情
绪忽高忽低,反正她就知道一股劲地变、变、变着,她害怕一成不变的样子,害
怕在一种颜色中一天天无声无息地老去。对于同龄人染发单调颜色,她好像变得
越来越敏感,出门,回家,总是对着镜子左左右右看自己,再问宽宽,姨妈是不
是该染头发了?
不知潘知常是不是懂得女人头发颜色的意义,假如这个阶段叶如棠那头发颜
色单调不变,反而令他不适应了。老潘很会恭维姨妈,说,不管怎么看,追求时
尚不证明了人对生活的信心和热爱嘛。
所以,有时叶如兰采访开会若突然赶到上海,她就会猜想,姐姐的头发今天
会是什么颜色?她近来心情说不上是个好还是坏。奇怪的是,姐妹俩的感觉总是
错位,自从叶如棠染发以来,妹妹从来没猜对过。其实更多的时候,为了伪装自
己的情绪,叶如棠才让头发变化,变幻成代表美丽快乐青春朝气幸福的各种颜色。
假如这世界上没发明染发水,姨妈该怎么办呢?宽宽老气横秋地问过这个问题。
叶如兰站在她身后直撇嘴。这次来休假,看姐姐的一头酒红头发,她吓一跳,
肥胖老火鸡似的,卡通人。横竖一想,姐姐不像以前,一眼看上去那么忧戚,挺
好。只要她忘记姓王的,自己高兴,怎么都行。妹妹想,她和老潘大概都没摸准
脾气,属于正在摸着石头过河阶段。于是,叶如兰有点窃窃私喜,说:“天哪,
你像个俄罗斯老娘们儿!女为悦己者容,爱情真有动力啊?”
“什么爱情动力,瞎说。我就不能为自己美一美?”
“行了,你已经够自恋了,现在学会美给男人看吧。”妹妹笑道。
“得了,男人说过,老娘们儿着装再隆重也救不了什么。”叶如棠叹气。
叶如兰赞同道:“是啊,男人的性欲至少要有视觉引起,我老公他天天唠叨,
40来岁,既然不能让男人有拥抱少女的幻想,也别让男人面对太残酷的现实吧。
他还说,胖无所谓,绝不允许老婆打扮没品位。”说完咯咯笑。近来她对于年龄
也有隐隐的危机感。再累咱也打着挺,鼓起与衰老斗争的干劲,练瑜伽,练健美。
不能光忙工作,“要抓住青春的尾巴不撒手,是要好好打扮打扮,难道我在男人
眼里是残花败柳了?”
叶如兰提议,下午去徐家汇逛街。出门,要打车,叶如棠又唠叨起关于上海
出租车的服务品牌问题,叶如兰不理她,拦了一辆出租车就上。妹妹就是妹妹,
从小对她常常显得比较跋扈,霸道。转眼,车到了太平洋商厦。
姐妹俩经济收入有差距,妹妹消费都奔精品店,姐姐逛批发市场。像样儿的
衣服首饰,手袋,一般是妹妹给的,零星有老王送她的。老潘把钱袋捂得紧,基
本没送她什么像样的东西。老让妹妹花钱,叶如棠过意不去,每次逛街便托辞不
去,免得尴尬,可妹妹逼她陪着逛。存在决定意识,这叶如棠对时尚流行也有脱
节,许多场合显得极其不得体,逛街张口杀价也让人受不了,明明是上千元一件
新款法国名牌秋装,她一开口,200,简直是地摊儿价,惹来售货小姐鄙夷地
翻白眼。妹妹轻轻拽她衣袖,示意快走,她还不管不顾地大声指点道:“我们隔
壁小裁缝,做一件200也不要的。”
她在公众场合大声发表议论,我行我素想说就说。
走到名牌化妆品专柜,叶如兰买了一套ElizabethArden护肤化妆品。导购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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