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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史

_2 张承志(当代)
  关川,地处今甘肃会宁县马家堡。怀着一腔后来人的激动,像一切哲合忍耶回民一样,我两次瞻仰了这处圣地。关川踞于关川河之河漫滩上,滩石灰黄,一望茫茫。道堂遗址在漫滩中的台地上,只是一排土窑。此地是著名的无水黄土区,人畜均吃窖水。关川河水质咸苦不能食饮,但冬天表层的冰可以充窖。道堂上有一窖,口有木盖,宛如一井,它就是当年维尕叶?屯拉?马明心曾用以度日的源泉。今天净身不准用这窖水了,今天教民们用关川河的苦水洗,窖水仅供食用。窑洞今已半颓,当年导师马明心的几处遗迹被庄严谨慎地保护着。洗阿布黛斯(净身)时,水漱在口中,我心里感到难言的苦涩。呛鼻时,不知刺激自己的是苦水,还是眼泪。
  关川道堂毁于清乾隆四十六年七月初五。
  以上是留下了姓名的亡人。
  乾隆四十六年牺牲的无名烈士,在时光的流逝中再也无踪可寻了。在乾隆帝亲自指挥之下,至少有东乡唐汪川、安定关川、循化、河州、兰州、伏羌等地点,被清朝公家全屠。哲合忍耶清真寺被全毁。只要有一人一事线索可追,公家便把其地哲派清洗干净。哲合忍耶被定为邪教永禁。其余各派必须设置一种乡约,为清政府监视教务并向政府禀报。一部《兰州纪略》中,罗列着政府掌握的名字;凌迟若干斩决若干,不放一人活命——信仰的鲜血,在乾隆盛世的底层汹涌地流。
  我曾沿着黄河的孟达峡一步步走着进入循化。途经孟达工,见清真寺古旧得瓦蚀漆剥,静静地临着河水。黄河冬季,正值枯水,碧波深不可测,两岸上栈道小路密密如丝。那些寺古旧得快要坍塌,建筑风格当属明末清初。显然未遭受兵燹。撤拉十二工,“惟汉文寺、孟达、夕厂三工俱系旧教,并无新教”、所以它们苟存至今。进了循化,左探右听,此地没有一座哲合忍耶寺,没有一户撒拉族哲合忍耶人,也没有人再回忆他们族中骄子、神将一般的苏四十三了。
  我又沿着积石山脉钢色的主峰——大力架山的古道出来,一路上藏民的经幡呼呼地抖响在金风里,山溪水清脆地推转着玛尼磨轮。有土色的庄子在远处溶在大地上,难以辨认。有三五个撒拉人的燕姑(女子)走来,说着突厥语感很浓的土话。当年苏四十三那支狂暴炽烈的人马从这山道上一拥而过,然后就像是渗入了这片荒裸不毛的红褐砾石的大山里,永远也无法唤回了。
  不仅循化至今断绝了哲合忍耶。我曾参与去交涉马坡的马明心家乡的旧坟。马坡刚刚雪霁。梯田上下金黄麦垛和闪亮白雪之间,处处跑着汉民的猪。我们关心的那家马姓在此地连一丝口风也听不见了。和队长见了面,他殷勤地劝茶递烟。老人孩子好奇地围着我们——清廷一遍追杀之后,这里已经是汉族村庄,生计依然艰辛,村风还是淳朴如旧,他们自祖宗迁来后已经几代繁衍,虽然一张张脸庞上再也没有苏莱提①了。
  在另一处后来也被血洗过的庄子——糜子滩,此地高处黄河台地,形势险要,风景壮观。住民也基本上换了汉族移民后裔。听说有若干户姓马的汉民。其中一个老汉,村人们说他家房梁上曾放着古兰经。于是人们说:你祖先定是回民。马老汉气得跳脚大骂:谁说的?我日他先人!敢说老子是回民!……
  恐怖是强有力的。流血和恐怖是可以改变历史的。政治家号召人们冲锋时,他们自己处于恐怖之外。年轻人和幼稚者豪言壮语,是因为他们不懂得恐怖,也不能感觉恐怖。
  国家,当这种怪物被迫地向国民举起屠刀时,它制造恐怖的能力是不可估量的。
  谁也无法实证式地统计无名殉教者的数字。可以判断的仅仅是:圣徒马明心在二十几个县里的哲台忍耶被洗灭了十之八九。
  在这种绝境之中,哲合忍耶幸存的那十之一二是什么呢?
  一是销声匿迹潜入地下的人——多斯达尼。
  二是他们信仰的新的真理——束海达依。
  苟活与惨死、造反与忠国,在哲合忍耶看来仅仅是事情的表层。红的血,无论如何是神圣的。事情的内里,是真主要哲合忍耶获得传教者的最高品级。日后的哲合忍耶回忆往事时,尽管悲愤沉痛但心理中有一种很难理解的得意和轻松。人类追求的和人类做孽的一切一切,最终都要达到那一道门槛——而哲合忍耶有了身上殉教者的血证,就可以直入天堂。每个刚成年的男人都觉悟了这一点,虽然他们默不作声。人生如此短暂有限,生存如此艰难,活着就是负罪。然而道祖维尕叶?屯拉从真主那里为你祈来了舍西德的口唤,不管你怎样弱小有限,只要你为教舍命,你的血将不会被人洗掉,你的血衣将就是你进入天堂的证明。
  束海达依主义,就这样在孔孟俗世文化的海洋——中国的腹地诞生了。
  束海达依,单数形是舍西德,基本的涵义就是为伊斯兰圣教牺牲。在西海固、宁夏川、新疆、云南和一切有哲合忍耶幸存者潜伏的地方,束海达依思想以它特有的血的烫热和浓醇,默默温暖安慰着我们的祖先。
  已经有足够证人在为哲合忍耶作证。从此哲合忍耶是一种以死证明的信仰。哲合忍耶像一种不愿依恋母亲而径直扑向严父的婴儿。哲合忍耶像一些不愿认识祖国只愿认识人道的——永远的违法罪人。
  血是宗教的种子。清朝作为哲合忍耶观念中的第一代“行亏的”公家,替哲合忍耶实施了第一次远方传教。“女充西,男充东”,于是新疆和云南成了哲合忍耶的两大支柱。中国三大伊斯兰教中心地带即甘肃、新疆、云南,自乾隆四十六年以后都有了哲合忍耶。这些浑身血迹的穷人坚信,在如此广大的天地里有一种准备正在进行;会有一天,有一个神应允的环境将为哲合忍耶出现。
  这个哲合忍耶,已经是一个承诺了殉教誓言的、以“我们道祖老人家讨下的口唤是辈辈举红旗”、“手提血衣撒手进天堂”为最高境界,并用这两句话教育后代的人群集合。
   ①苏莱提:信教者的容貌之美。
第11章 黑视野
乾隆盛世的封疆大吏们不放过每一个被捕的哲合忍耶教徒。兰州和华林山战火熄灭后,一册《钦定兰州纪略》里充斥着京城和兰州之间过细繁琐的调查文件。一个词汇——“研鞫”,形象地描述着他们对哲合忍耶俘虏的细致折磨和榨骨吸髓的拷打。每一个村庄、每一户祖坟、每一个妻母子侄都被乾隆亲自监视着迫害。鞫讯之后,吐尽口供的人并不能侥幸获免,斩刑是最轻处置。保甲进入宗教,“乡约”一职从此作为回族内奸而藉官势流传,形同特务。甘肃一片死的宁寂——哲合忍耶似乎绝灭了。
  这一瞬之间的视觉,同样出现在文人之中。纵观接触过哲合忍耶的文人,便发现他们都没有了解全部真情,都不能把乾隆年圣战看作哲合忍耶教史链条上的几个环节。他们并没有怀着对殉教者的同情深入调查。他们缺乏对于人的心灵力量的想象力。因此也不能获得秘密。而历史从来只是秘史;对于那些缺乏人道和低能的文人墨客,世界不会让他们窥见真相。
  真实深深地隐遁了。直至二百年后,以教内知情者的立场望去,只觉得从乾隆到当代的知识人就像是一群瞎子挤做一团。
  哲合忍耶进入了沉默。虽然它的名称是“高声赞颂”,而且不止一次喧嚣怒吼过,但是直至辛亥革命满清覆灭,它从未暴露自己的核心组织及教统。纵使到了一百六十年以后,穿着皇军军服进入中国北方的回民调查组也没有搞清楚何谓哲合忍耶。
  文人当然是从不为历史负责的。久久因不能洞悉哲合忍耶而深感不安者,首先还是中国的统治者。吟味前一册《钦定兰州纪略》与后一册《钦定石峰堡纪略》,可以感觉乾隆的心境。
  面对着卷土重来的石峰堡事变,自始至终,乾隆总企图突破障眼的迷雾。奏折中见一人则逼令将帅追查一县,反复强调“另有为首之人”,并判断一切“俱系该犯主谋”,宣布查获那个人乃“系剿办逆回第一紧要情节”。应当说乾隆是有预感的,他嗅到了黑暗中的敌手。那是他的有力的否定者。
  他不可能得逞。
  信仰,当被迫地变成了军事武力时,他并不能借助神圣而胜利。但是当它被迫地还原成本质的信仰——即精神时,它是坚强的。守密,对于思想者、信仰者来说,是生命和灵魂的最后一道防线。死固然可怖,但堕入灵魂的火狱才是真正的恐怖。哲合忍耶在十八世纪的教史证明了这个道理,当时中国的统治者可以打败他们的人,但不可能打败他们的伊玛尼(信仰)。
  真实的隐藏,即使在今天也并没有完全结束。哲合忍耶三大阿拉伯文内部秘籍:《热什哈尔》、《曼纳给布》、《道统史传》——并没有公布全部秘密传教(包括导师代代的传递和信仰在多斯达尼中的传播)的渠道。二百年虽然过得漫长,但我们的耐心如石上铁杵。为着善良和富有人性的朋友,隐喻和暗示——包括我的隐喻和暗示——已经说得太多了。宗教不是推理。除了水之外,液体中尚有乳、蜜和酒。在哲合忍耶付出了那样的代价之后,他们渴望的不是廉价的理解,而是历史的正义感和艺术的正义感。几十万哲合忍耶的多斯达尼从未怀疑自己的魅力,他们对一个自称是进步了的世界说:你有一种就像对自己血统一样的感情吗?
  哲合忍耶不是一个四世同堂深宅大院里因为个人的失恋而写作的作家。哲合忍耶是中国劳苦底层——这片茫茫无情世界里的真正激情。哲合忍耶的高声赞诵,连同我的这一缕声音,都只是天赋的外现和表现;它从不幻想中国智识阶级的施舍。在屠刀上的鲜血滴滴入土的时刻里,屠夫(包括乾隆)不知道:拱北的地点、即克尔、穆罕麦斯、尔麦里和深刻的脱勒盖提都如血的渗透一样传开了。
  从华林山的叛乱结束,到石峰堡战事开始之间仅仅三年。在开始叙述乾隆四十九年哲合忍耶起义之前,读者首先应当了解:三年间的两度剿杀,并未把哲合忍耶逼进死灭;相反,乾隆盛世对哲合忍耶的迫害,使得这个穷人教门从此丢净了幻想、诱惑和可能性,决意走上了它前定的险路。
第12章 衣扎孜
在中国传播的苏菲派穆勒什德,一般应当拥有一种传教凭证,该凭证叫衣扎孜。如甘肃灵明堂的衣扎孜是手印一个(四指书写四大哈里发名字、掌心书穆圣名字、手背书阿里赞词及剑),印一颗(书乃格什板顶耶道统);北庄门宦的衣扎孜是新疆莎车道堂为其专写的传教依据;花寺门宦的衣扎孜是剑、印、拜毡、羊毛衫、幕帐;经典(特别是《冥沙》和《卯路提》)。这种衣扎孜在各派都被视为至宝,但因沧桑屡变又都没有成为传教的唯一凭据。哲合忍耶的传教衣扎孜,据成书最早的《热什哈尔》载:
  沙赫命道祖复回中国。祖得宝物七件:一名太思比罕(数珠)、一名拜毡、一名靠背、一手杖、一碗、宝剑和美色香衣。
  曼苏尔写的《道统史传》所记有所不同:
  在安排其他人走后,给维尕叶?屯拉留下了七件东西:一串太思比罕、一床毛毡、一根拐杖、一根小叉(在行功干疲劳时顶着额头休息一下)、一个九龙碗、一件颜色艳丽气味香美的衣服。这些东西被带回中国。
  除此之外,教史中引人注目的记载是关于导师马明心带回的一些石子的。《热什哈尔》:
  我(维尕叶?屯拉)在那儿随意拣了一百个小石子。一位放牧羚羊的老人给了我十个大石子。他嘱咐我:“把这些拿到你的沙赫导师那儿去,然后听听他怎样说。”
  大沙赫听了他的奇遇后说:“祝贺你,忍受了九天饥渴的幸运的人。……我的密友啊!……这一百一十个石子,意味着你生命中珍贵无比的打依尔。”
  我们伟大的毛拉——维尕叶?屯拉在自己的打依尔中,把他那十颗石子赐给了四大门徒。关川、巩昌、皋兰、撒拉四大弟子每人一颗,其它六个给了另六位学生。他没有给任何一个平庸的人。建立了这个打依尔以后,大沙赫给那十位门徒,每人都传授了特殊的使命,把他们派向不同的地方。
  哲合忍耶内部是存在着传教的实物凭证的。但是由于遭遇的处境,继承授受仪式始终处于地下和秘密状态里,所以很难考求细节枝末。从第一次,后人就很难知道究竟是以石子为凭证、以七件宝为凭证、抑或是以兰州城头抛下的手巾拐杖为凭证了,这种情况贯穿于整部哲合忍耶教史之中。
  据三大阿拉伯文秘籍,圣徒马明心以“传贤不传子”的原则,把传教的衣扎孜传给了平凉的穆罕默德?然巴尼?穆宪章。他后来被教内尊称平凉太爷,道号伊玛目?阿兰。
  由于关里爷是伏羌一线的掌教者和大学者,其人所处时代又与平凉伊玛目?阿兰相去不远,更重要的是——关里爷开创了排斥俗世的民间秘密文学,而且用不可思议的阿拉伯、波斯两种文字书写。他并不愿人读他。长久以来,我直觉地信赖着他——所以关里爷著《热什哈尔》一书所载平凉故事最为可信。马明心这样传位:
  华哲?维尕叶?屯拉从自己的位置上立起,拉着他(平凉)靠近自己,说:“我曾想隐居山中,让神不知,人不晓。为了尊从我的老沙赫的命令,我出使中国,为了这个人(指平凉)。我的有些门人,拿得起,放不下。有些能放下,却拿不起。仅仅只有这个人,他能够拿得起,也能够放得下。这个人,现在他不知道他;人也不知道他。托靠主!两三年后,他也会知道他,人也将知道他。”
  这段神秘意味极浓的话,在《热什哈尔》中曾反复出现。关里爷不仅使用阿拉伯文,而且使用连一般阿訇都不能解读的波斯文,把他的这一情节郑重地写完。这已经极端机密。这里埋藏的深意不可测量。华哲,是波斯语的沙赫,即长老,圣徒。哲合忍耶广大的民众后来只是似懂非懂地听着“人不知他,他也不知他”这种玄妙的话感服,但并没有人理解关里爷,更没有人理解他们崇敬的圣徒马明心,人们没有去感悟这继承故事的深意。
  据说——盖兰达尔等奉命前往平凉,以求学(进寺学经)为名,查访一名德才兼备的人。他们发现了平凉老教寺(格底目派)的海推布(唤礼者),就要把他带回关川。无疑,哲合忍耶在缺乏追求精神的穆斯林心目中是招灾之源;所以史载伊玛目?阿兰?穆宪章的老母亲坚决反对他投奔关川。他的妻子拦阻更烈,据传终生不入哲合忍耶。于是,马明心指示说:“为了信仰——可以不听父母的口唤。”于是终于使关川道堂增添了这位弟子,“他进入了静室,虔诚地开始干功,再不问世事”。
  穆宪章(为行文便,请允许我再三地直呼姓名)进入关川道堂后,显然从一名只是礼拜操持些教务的普通教职人员,变成了一名苏菲。他性格朴直,持身苛严。钞本中满载了他的奇迹。然而他本人对于克拉麦提却有过一句警语——“克拉麦提是真主的意欲”,这在今天看也是极为深刻的神学观点。他潜心于神秘主义的近主修炼,曾在平凉米房沟的一口井中追求陶醉。曼苏尔阿訇的长篇中对井中情景这样写:
  我不知道是怎样下去的。里面宽得很,水比奶汁还洁白。我看见我们的乌斯达(老师)南京师傅,正用手边捧边饮。
  他同样坚守清贫,一如他的导师。
  平凉太爷没有吃过可口的食物。不吃筛过的细面,吃的是掺杂枣面的干馍。当他年老时,龋齿松落,他就把干馍放在手里搓碎吃。
  至于哲合忍耶传继事情,曼苏尔书指出有盖兰达尔参与执行,这就是所谓“十天路三天走”的故事:
  从关川到平凉是十天路程。可是道祖太爷命洪乐府阿訇(即盖兰达尔巴巴)三天走完。洪乐府阿訇背起行李,拿起拐杖就上路,三天便从关川赶到平凉。后来,道祖太爷就把这次指引的机密交给了平凉太爷;要一切门人不外传此事。
  总之,马明心道祖生前把哲合忍耶教务传给了平凉太爷穆宪章,各种教史中记载一致。至于也门带回的衣扎孜,各书均未明确记录。以后,关于这批衣扎孜的记载和传说就更加含混暧昧了。关里爷书中保存的资料最为珍贵,但是他所提到的那一百颗晶莹小石子,和那十颗含义深沉的大石子,也不知下落了。
  领袖马明心对于继承人的选择是宿命的。盖兰达尔去平凉查访的传说,说明圣徒马明心强调的是——主的意欲。大事再大,委托于前定则大事不难。只要那个人具备条件,“真主若要他成为沙赫,他就能够成为沙赫”。这种深刻的宿命论否定了许多庸人杞忧,也包括任人唯亲的狭隘血统论。所谓“他不知他,人亦不知他”的哲学味道很强的语言,与导师马明心另外一些名言如出一辙,洋溢着他的锐利而出人意料的风格。他明白他的哲合忍耶并非是靠着也门带回的几件东西立起来的,而是靠着自己的真诚、实力、契机以及命运建立起来。他自信,自刘介廉以后仅他是真主的卧里——他就并不指望继承者的能力和作为。对自己教门魅力的自信,对眼前处境的悲哀,使他并没有把传递教权当成头等大事。
  这是一个正道隐藏的时代,这是一个高声赞颂者不能高声的时代。伊玛目?阿兰?穆宪章的任务仅仅是隐藏,仅仅是维持住哲合忍耶的一丝脉息而已。
第13章 人民的暴力主义
乾隆四十九年四月十五日,甘肃官吏忽报盐茶(海原)、靖远一带发生新教暴乱,时距华林山战事仅仅三年。
  由于暴动之前已有回奸告密,因此起义从一开始便公开了其哲合忍耶面目,烈士马明心的关川穆勒提田五阿訇毫不掩饰地宣布:造反一是为马明心道祖复仇,二是反抗公家灭绝哲合忍耶。
  华林山硝烟尚未散尽,清政府及乾隆当然记得哲合忍耶的风格。于是一路路调兵遣将,一道道严厉公文,大战之幕骤然拉开。
  事在正月里已经酝酿完毕。据公家军事文件汇编《钦定石峰堡纪略》,田五阿訇于乾隆四十九年正月抵达靖远部署,决定三月十五日在礼拜寺里向哲合忍耶教众动员;同时田五阿訇又于二月联系其弟子李可魁父子,决定五月初五发难。因公家设置的回教“乡约”李应得告密,田五阿訇便仓促动手,穿上伊斯兰送葬的卡凡(裹尸布),把战火同时在小山、沙沟、鸡窝山、板窑沟、花崖湾、小红沟、新寨、打喇池等地,即兰州省会东北一线点燃。五日之内,已向靖远扑城一次,糜子滩坪潜伏的哲合忍耶呼啸而起。清廷震动,尝过哲合忍耶战争滋味的陕甘总督李侍尧畏缩不前。愤怒的哲合忍耶并无严整计划,只是如一股火焰在疯狂窜烧。
  二十四日,田五阿訇于靖远狼山台血战中,腹部中枪,“是日午后,在马营水自抹身死”。他成全了自己求当舍西德的念想,在战场上归真时,起义正打满十天。
  田五阿訇,哲合忍耶《热什哈尔》有过记载:忌日四月二十四应有悼念尔麦里。家属包括“母、妻、子、侄女等一十三名”就于四月二十六日被李侍尧杀害,地点是盐茶城。田五的祖、父、胞兄坟墓在小山地方,被刨挖扬灰。
  战事稍一停顿。
  以下引文都在《钦定石峰堡纪略》里。
  在仅仅为了复仇的造反中,一个人称张阿訇的指挥者出世了。至五月,南线哲合忍耶暴民已至数千人;同时清廷侦知——在一个叫做石峰堡的山顶土堡中已有大批回民眷属聚居。五月十一日,义军攻占通渭城,旋又放弃。通渭、伏羌、庄浪、隆德、华亭、静宁近十个县遍地烽火。沿途回民“弃其家产,潜往助逆”,“勾合接应,愈聚愈多”。
  接着,在秘密钞本上屡屡见名的底店人,“千余户回匪俱于山顶安营”——这是一种信号,像华林山一样,绝处安营是决心赴死的信号。同样,“回民将家口搬入石峰堡聚集,多人持有器械”。这种行为并不是军事行为。甚至可以感到整个暴动都不像是军事行为。这是一些人在寻死——从起义刚刚开始,他们就向世界和后世传递了他们的心意:为主道牺牲。
  五月十二日,清军副都统明善被击毙。公家人对此吃惊的心理,见于《钦定石峰堡纪略》。但是这种心理是此次战事中最多余的东西。官,对于人道来说是最下贱的存在,他们的性命也远远不如衣衫褴褛的贫民高贵。
  五月十四日,对于新教这个敌手忧心如焚的乾隆恼怒难禁,将陕甘总督李侍尧革职。
  负有斩草除根、灭绝哲合忍耶钦命的李侍尧革职一事,意味着公家企图消灭这个异端的设想已经破灭。近十个县内百数十座村寨山滩在一瞬之间起了燎原大火,这一事实使乾隆明白了——至多可以平叛,但是无法灭教。此后,公家指令新政策:不问教新教旧,只追参与叛乱。企图阻止哲合忍耶对“官兵剿洗回民”的揭露宣传。
  六月十一日,清军兵分四路(其中一路是在三年前已经屠杀同胞的花寺兵),合围底店。回民“占据极高山梁,扎大营一座”,另有十几座堡寨互为犄角。人穿“白布号挂”即卡凡,首领“手执红旗往来指挥”。
  几个时辰的苦战之后,回民溃败。失险之后,回民妇孺间杂,无法再战。投降——这一连哲合忍耶也无法避免的、无权民众的暴力行为的通常结局,终于出现了。
  红旗教派的殉教方式,并不仅仅是战死一种。在强权之下,在中国,殉死者也常常不能逃避污辱。底店人在后来清查善后时的遭遇,清廷公家文件记载详细。依仗着中央的清查严令,后来人才能从地方官的汇报中悉知底店血案的全貌。清军新帅阿桂奏折中,先有周密计划:——“若令海兰察统领大兵前往,声势太盛,……难保无闻信惊疑四散逃逸”。于是决定派一个官小的侍卫明亮以“搜捕余贼为名前至底店”。阿桂亲自“面嘱明亮”,要他告示回民:你们以前不无杀伤焚掠之事,恐怕已经惹下仇怨,若回家也许有人报复你们。现在各地空房荒地很多,“今为伊等筹计”,不如迁居至那些地方,省得招人报复。然后,阿桂的计划是:“若该回民等俯首顺从,即派兵分起解送隆德县按名正法”,如果回民不中计,“即督兵剿灭”。
  乾隆批复:“自当如此设法办理。”
  于是,乾隆四十九年七月初十——底店惨案发生。先是告示回民迁徙,“回民等俱称情愿迁移”;于是发兵,押底店回民前往隆德县。
  十一日清晨,酌分数处,派兵严密防卫。即一面点名,一面正法,至日甫全行办竣。共正法回民一千二百六十八名。凡从逆匪徒以次就戮,并无一人漏网。
  十五岁以上男丁杀净后,底店妇女幼童二干五百余口,全部被赏给满清官兵为奴。其中近半数充江苏、浙江、福建、广东为奴。
  那里如循化一样没有哲合忍耶的拱北。血脉被斩断后,底店人也同样没有后裔在七月初十为他们涌经悼念。底店回民的血早就化成了黄色的泥土。但是,应该有那样一天,在那个七月初十的日子里,有不同肤色不同信仰的人来到西海固荒山中的隆德,汇集于底店,以人的名义祭奠那里的冤魂。
  此刻,应当说十八世纪中国信仰者反抗宗教迫害的圣战的根据地,已只剩下石峰堡了。
  石峰堡不同于底店之处,是关川穆勒提张文庆阿訇和他周围的一批坚诚阿訇的存在。
  张文庆,通渭草芽沟人,道祖马明心妻子张夫人族人,一直秘藏的钞本文学中提及“著名的门人张四爷”,或即是他。清廷军机大臣在残酷的“鞫讯”后总结时,称“田五阿訇……张文庆即张阿浑俱系马明心之徒,张文庆又系马明心妻侄”。所以,判断他是关川道堂穆勒提,大体无疑。底店覆灭之际,他已经准备好在石峰堡绝地中迎接决战了。
  石峰堡,“该处本在万山之中,而石峰堡又高踞峰顶,四面有山围绕,形势实属险峻”。
  六月十五日,清军合围,血战开始,日复一日。义军踞石峰堡万山之中、三面悬崖的险峻,寸土不让。至二十三日,清军制定了炮轰、断水的战略。“用大炮轰击贼营,制造火弹抛掷贼壕焚烧,令其不能藏身”,同时扼住义军水道。
  两天后,清军扼断了义军汲水路——三年前华林山的宿命重现了。“马骡已有渴极滚跌下磡者”。仗打至七月初一,义军“负桶带罐,于石峰堡之后潜行下磡”,强行抢水。
  七月初三以后,有的回民“渴极困惫”,从陡崖上不顾死活地滚下逃生。次日,堡内决意让妇孺逃命,打开堡门,任人冲出四逃。清军以为这是义军节粮之计,把“受渴困惫之男妇老幼乱炮打回”。同时,又将俘获的这些逃命者“五百余名,……十人为一起,……一面点名,一面正法”,全部杀害。
  这一天是七月初四,距屠底店仅六天。子夜之刻,石峰堡内哲合忍耶穆斯林强行突围。张文庆阿訇冲锋在前,堡内男女老幼“寂不作声”,“向外直扑”。人称大通阿訇的马四娃阿訇断后,“催促接应”。几十路清军“层层围裹,痛加歼戮”,官军“枪箭如雨”。
  黑夜之中,血战残酷地持续了几个时辰。黎明,张阿訇等受伤退回堡内;未几,堡破,张阿訇、马四娃阿訇等被俘,共两千多名穆斯林殉教,三千多战士和妇孺被俘。
  ——如上。
  ——真是“如上”吗?
第14章 书耻
我以为往事就是往事。
  我以为,我不过是个太偏执地追随着一个念想的人。我是偏激的人,这是缺点。
  我站在哲合忍耶一方,但是我一直承认政府也是一方。官府逼人压迫人;但是百姓造反了官府确实不能退让。我知道人类有多种立场,民有民情,官有官威。我没有不允许官府实施暴力之后宣传国法。
  从这一页往前,我依照《钦定石峰堡纪略》中,清朝大员得意洋洋的汇报和军机战报,讲完了石峰堡故事的结尾。
  但是我没有想到:
  ——他们会伪造原始文献。
  清朝政府、乾隆本人、甘肃官吏和派遣讨伐军大将、军机处、大学士——尤其是后来编纂《石峰堡纪略》的知识分子和文人们,由于卑怯者的行凶,由于虚伪的政治,伪造了石峰堡陷落那一天的原始记录!
  没有合乎逻辑的最后决战。没有残酷的肉搏,也没有官军的奋勇冲杀和回民的拼命顽抗,没有,统统没有!
  那一天回民没有抵抗。
  那一天是开斋节,回民一年中圣洁的节日。
  开斋节又叫尔德节。这尔德的礼拜,是信仰者最低限度的礼拜,一年仅此两拜。
  哲合忍耶决心在圣的功课中死。
  我最初觉察到蹊跷,是因为靖远一带有过一种传说。当地人从小便听说石峰堡在礼着拜的时间里升了天堂。
  我曾经不信。记忆并不可靠。巧合往往不准确。官府没有必要隐瞒胜利,战争中一切都是为了取胜。清朝皇帝没有信仰,他用不着在乎回民的什么节。打的就是这不认君臣国统的邪教,打了胜了,对官家朝廷只有一个好字——有什么必要瞒掉改掉呢?
  兼之,历法并不难查。
  日子,是可以核对的。
  我在查检历书之前,预感结果一定会差上半年几个月。我只想试一下就算了——前一节已经写完,石峰堡的结局已经够我激动和愤怒了。我找齐了各种历书,尤其是陈垣的《中西回史日历》。为了不白费力,我甚至找齐了过去律历学界对陈垣这本日历的争论文章。
  查核的结果是只差一天!
  乾隆四十九年即一七八四年,阴历七月初四即阳历八月十九日。时年为回历一一九八年,那一天是回历的十月二日。
  开斋节一般是回历十月一日。
  然而,在回历九月整整封斋一个月后,如果已满斋戒三十天,即使不见新月也可以开斋;如果见了新月则顺利开斋——但是,开斋节即尔德节却可以在开斋后的两天内,任选适当的日子举行。这个规定很关键。
  因为可以断定:石峰堡内困守数月的哲合忍耶回民一定是在礼尔德节这尊贵的拜功。从七月初三至七月初五,三天内都是教法规定的适于礼尔德节的期限——他们在等着敌人,他们已经战斗到最后一息,他们举意在尔德节圣洁的境界中飞向没有迫害欺侮的天堂。七月初三、初四、初五,他们等着官军来成全自己。绝望的死守,此刻变成了一种奇异的希望。
  巧合的时间揭露着真实。
  官军方面对死守孤堡的回民更加恐惧。官军久攻不下,束手无策已经很久。由于打前阵的是“土练”和“老教士兵”,还有陕西提督回官马彪——他们一定向统军大学士阿桂密献计策:山顶堡子里的叛民是为教造反,那么一定不会缺礼尔德节拜,回民入拜便不许再有杂念半丝,哪怕被杀也不能停拜——可以攻此一点。阿桂决定的总攻,于是定在了这三天之中。
  《石峰堡纪略》在“钦定”之后,行文暖昧。把七月初四一日,初四至初五凌晨,初五一日,混淆叙述。而且只字不提回民曾否礼拜、过节,是否拜中认死。这部原始钦修军事文件集只是吹嘘官军勇猛,似详细而瞒大节。据此书说,决战是回众“向外直扑”,官军打的是截杀突围者之肉搏大战;“黑夜力战直至寅刻,杀贼兵有千余,贼尸积满壕内”云云。但是行文中也露着马脚。如“层层围裹,痛加歼戮”,就像是屠杀而不像决战;“官兵一拥而上”,也透出了官军乘某时间突袭的迹象。
  只有他们杀死的回民数目,可能有所依据。
  真正可以使任何类型的人都信服的,是一个战时就在当地办运粮草的小官写下的《平回纪略》。这个小人物没有乾隆皇帝和大学士阿桂的复杂考虑,也没有大文人监修方略的福气。他的这本小书中,记下了决定性的一笔:
  至七月初四,值回教过年。其头目阿浑内营诵经,贼众咸伏地应听。大将军知其不备,密令土练鱼贯而上,大兵尾后。遂登贼堡,拥入,贼众仓皇,手无器械;杀死千余,落崖死者千余;带伤获者及千……
  堡内外积尸,付之一炬。
  这是最准确的记录。由于作家前线小官的身分和得意吹嘘的口吻,更由于他脑子里没有复杂的政治和虚伪人道,所以他一语道破真情。
  而《钦定》的七月初四夜至初五这一时间,“力战”、还有“贼尸积满壕内”,都是伪造。有一句值得注意的话,被《钦定》漏删了:
  初三,贼营内甚露慌乱。时闻妇女号哭之声。
  这一天是历上的尔德节正日,官军听见了回民在这一天的激动。张文庆阿訇一定决意此日不礼尔德,等官军攻上来时再礼——这是牺牲仪式的宣布。妇女们听说了这个举意,嚎啕大哭了!叛民们在自己终旅的终点,一片喧嚣。我们将肃穆地向往着爱人民的主,毫不反抗地等着屠刀砍断自己脖颈。
  合乎真实的那一天已经可以判定——
  七月三日即尔德当日,哲合忍耶举意在礼拜中任官兵屠杀,终结这一场圣战。七月四日,官军决定乘尔德节突袭,兵卒鱼贯登山后,山顶堡中立即开始礼尔德拜。两拜瓦者甫即责任拜后,四拜副功,接着赞念真主和接都哇尔祈求。再念古兰选章,再接都哇尔祈求——官军冲进来了,“层层围裹”。临行前告别尘世的忏悔词——“讨白”开始了;张文庆阿訇起句:“主啊;求你从受赶撵的魔鬼中,护佑我们——以慈悯世界的真主的名义:主啊,你怨饶我们!……”全体跪满的多斯达尼都念起来了,浊哑的声音伴着亏屈的啜泣。官兵大杀大砍,“痛加歼戮”,“枪箭如雨”,而忏悔的讨白声不理睬他们。不仅“手无器械”,而且心已经充满着圣洁。他们一排排一堆堆地倒下了,血水淹满了破堡。他们在陶醉中跳了崖,尸体一层层填着深陡的沟壑。没有人反抗,在礼拜中被杀是舍西德的高品,何况在尔德节这样的圣的时刻!
  没有反击。
  只有屠杀。
  ——在这刀刃般的一线分寸上,乾隆皇帝和他的御用文人们感到了恐怖。在如此的人道面前,暴政突然害怕了。他们企图掩盖,他们不敢触犯一个他们自己也不清楚的大限。
  于是,《钦定石峰堡纪略》以伪作流传。
  直至我和哲合忍耶的满拉杨万宝揭穿它。
  我永远不愿再看那些《钦定》一眼。
  我觉得恶心。它们是“书”的耻辱。
  天就这样亮了。流着血忍着渴的穷苦农民们,就这样庄严地永别了石峰堡。七月五日的晨曦依旧涂亮了陇东的荒凉山野。三年前开始的尔麦里,已经念完了它的最终章。十八世纪,在中国回民们的眼睛里已经结束了。
  石峰堡几乎和华林山一模一样。奇怪的是回民们总能找到这种地场。苦旱的黄土高原和黑暗的中国都太辽阔了,回民们对走出去过于悲观绝望。他们只想制造一块瞬间的神国,在那里享受一瞬的信仰自由的滋味。
  他们如愿以偿了。
第15章 守密
乾隆皇帝,这个自称盛世君主的人,发现了在大西北的某处藏着一个对手。
  他是个精明人,他觉察出,奏折里缺少他要的东西。他讨厌手下那些残民贪污的大官,因为那些人在西北的黄土沟里疲于奔命,和对手打了半年仗也没有知己知彼。
  他觉得这个对手古怪。
  这一年他正要跨进皇清极盛世的大门坎,他不能容忍草民中出现新奇的怪物。他在前些年处死了漂洋过海出国旅行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广东家乡的“出国犯”梁某。而西北的一个黑影却无法被他斩决——他感到这是一个组织。
  清查在乾隆本人追逼下,进行着。
  于战前修理石峰堡的马正芳、马廷秀二人一经见于下奏,乾隆立即追问:“马正芳、马廷秀已被阿桂等飞饬查拿,现在曾否拿获?作何审办?”
  张文庆阿訇之子张太等二人先在通渭被捕,后来义军扑城时知县王慺因为害怕,放了他们;乾隆怒斥:“若虑其抢夺,亦当即于正法,何得辄行放送?”
  固原有马升贵者,为生计挖窖喂养牲畜,被疑为破城藏兵,捕后追究不已。乾隆一直问至点滴,居然查出马升贵与田五阿訇熟悉之事,后来斩马升贵等三人,充军烟瘴五人。
  田五、李可魁殉教日早。乾隆追问:“该二犯尸身,阿桂、福康安曾否亲自验明,将伊锉骨扬灰?”
  乾隆读甘官奏折中有供词曰“马明心于四十六年正法后,我听得河州有他几个徒弟,伏羌也有他徒弟”,马上嘱咐:“留心细访河州、优羌二处马明心徒弟系何姓名,共有几人,从前从何办理;详悉具奏。”
  田五阿訇之兄田友被俘,乾隆指示:“详悉研鞫,务得确情。”
  乾隆于各起事首犯或押入京、或已被杀之后,还嘱咐甘肃阿桂等,要他们在俘虏中搜查“平日通同商谋,足备讯问者”,为获得新线索,“复加严鞫”。并且感叹说:我不过为着甘肃永远宁谧,你们地方官自当能体慰我心。
  哲合忍耶的宗教组织,如飓风中的一株嫩树,被摇撼撕扯,几几被连根拔除。
  第一个危险濒临暴露边缘的案子,是秦州密尚德打刀运往伏羌一案。
  官吏追查极细,包括刮刀、铲刀、裁刀长度;是否确系“口外刮香牛皮所用”;运往伏羌可赚钱数;密姓回民根源及密尚德之母改嫁伏羌马家始末——最后发现起义军营中有一个“密姓回民;年约二十余岁,随贼打仗,其父密阿浑现在秦州”!这样破了密家与义军的关系秘密。公家判断:“秦州必另有党羽”。黑手立即伸向陇南,这是哲合忍耶在清查中的一个紧急的危机关头。
  密阿訇,据曼苏尔写本:
  道祖太爷首次到秦州(今天水市)时,遇到了密阿訇和吴阿訇。他俩带着自己的教众来会见道祖太爷…….他们走后,太爷对众门人说:“密阿訇是一位清廉的学者,吴阿訇是个内污的人,不可误认!”……后来,密、吴二人被捕入狱了。……密阿訇凛然说:“一切事都是我干的,与他没关系。要杀便杀!”密阿訇壮烈殉道了。
  牛皮刮刀一案审查得细而又细。公家虽然诬以“打造军器”,但实际上案情仍然酷似一铁匠生意。向公家告密的“乡约”吴耀先,无疑正是曼苏尔作品之中的吴阿訇。这样———互不相干的公私两大史料,仅仅在此案上完全吻合。密阿訇在追查之下,把口供纠缠于打制刮刀一事之上,始终没有吐露哲合忍耶教内组织的一个字。
  再一次危机,是乾隆皇帝本人注意到了口供中有句“黄胡子阿浑、哈掌教俱是马明心徒弟”,而且发现了所谓“黄胡子阿浑籍隶灵州”。于是可怕的魔爪突然伸向灵州——这个隐忧未叛的另一个哲合忍耶中心。皇帝直觉不同寻常,灵州公家确认:“黄胡子是称呼不是姓氏。灵州回民并无黄姓,止有王成仁从前系新教阿浑,于乾隆四十六年当官具结,改从旧教。”
  这一刹那极其危险。灵州其它王姓哲合忍耶不知怎样忍住了恐怖。七巴巴、盖兰达尔巴巴(又称洪乐府阿訇),都没有暴露。三年前被迫改信旧教的王阿訇无辜被捕,“于司监病毙”,乾隆已经捉住的一根线,又悄然断掉了。
  恐怖中的甘肃(包括今青海东部、宁夏全境)回民中不仅有背教弃教者,甚至父举子、翁举婿。在每一个飘扬过伊斯兰旗帜的地点,屠杀清洗都在进行。继底店血案之后,阿桂总结:
  通计节次拿获正法、及打仗杀死贼回共八千余名。又,李侍尧、刚塔等歼戮逆回妇女一千余名。此外尚有各州县拿获正法、并现在监禁候讯应行正法人犯一千余名。
  有数的遭难者已达万人以上。妇女幼童除底店已经流放为奴的一千九百余人外,石峰堡以及各州县逮捕的回民妇女儿童“尚有二千六百余名口”。她们也沦为奴隶。与底店合计,哲合忍耶的女人孩子被充军为奴者,人数约在五千以上。
  公家血洗过的地点如下:
  小山、海城、底店、石峰堡、马营、官(关)川、草芽沟、老鸦沟、蔡家堡、乌家坪、朱家河、大马家庄、白马庄、马家堡、糜子滩、鹰窝石。其中公家大臣福康安在血洗后亲自监视巡查过的地点有:小山、关川、糜子滩。抄查没收回民田产,公家统计:“山川、水草、荒、熟地共五万一千四百三十三亩六分零;瓦房、土房共三千八百三间,土窑六百一十五处。”哲合忍耶清真寺虽然三年前已经全灭,此次又查出七十三间,全部拆毁。
  这是一种极限的恐怖。回回雄无下场,奸亦无下场。即使叛卖者也几乎全数被杀了事。回民马得周举报亲生儿子马连举、侄子马良臣、马良得。苏德首出女婿马彦。黄进章密告外甥吴进宝。石峰堡决战之夜,石峰堡出了一个企图倒戈以自救、向公家建议由他劫持张文庆阿訇献官求赦的叛徒马见几;乾隆命令“妻子亦当发伊犁给兵丁为奴”,马见几本人“永远牢固监禁,遇赦不赦”。
  我感觉到了,但我不可能构拟那恐怖的具象。我也不相信乾隆四十六、四十九年以后的多斯达尼能够想象。哲合忍耶在那一年里承受的乃是整个中国的罪孽。翻阅着中国士大夫们平心静气地编纂成的一部《钦定石峰堡纪略》,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如此的罪行实录能够传世。难道神真的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终极目的,才选中了哲合忍耶来忍受苦难么?
  但是秘密依然并未泄露。
  张文庆阿訇,这位草芽沟张夫人的侄子,这位在宗教和血缘两面都与哲合忍耶难舍难分的农民,这位乾隆四十九年圣战的主帅,虽然被公家“反复究诘”,但是坚持“匿不供吐”,“坚不承认”。在亲生儿子张太(泰)殉难、关川同学中伏羌马得建、田五、黄胡子阿訇、哈掌教、密阿訇等人都已被害的形势下,他不仅不供出伊玛目?阿兰?穆宪章,也坚持不供出盖兰达尔巴巴等所有著名的关川穆勒提。张文庆是哲合忍耶第一个被押至热河处凌迟刑的殉教英雄;他以他的坚贞和鲜血,维护了圣徒马明心和张夫人的荣誉。
  哲合忍耶的中核部分一直隐藏着,忍受着一切一切,顽强地坚持沉默。在疯狂的屠杀和唯有就死的现象之下,清查与守密的较量一直进行到很久以后。战争善后策结尾时,公家承认了这一较量的失败。陕甘总督福康安奏:
  若言各属必无马明心徒弟,臣亦难以尽信。
  乾隆赐福康安诗一首,形象地说出心事:
  善后犹应慎筹划,
  听无声勉视无形。
  他明白:对手就在这片无声无形之中。
第16章 在无声无形之中
恐怖是黑色的。而恐怖里面的秘密则是真正的漆黑。当恐怖达于极限,当国家权力不借使用全面犯罪的手段来实现恐怖时,秘密如一块黑色的铁,冷漠无言,坚硬稳重。
  对于公家来说,哲合忍耶已经再也无从寻找了。
  对于分散于特殊的线索之外的哲合忍耶难民来说,情况也一样。哲合忍耶此时是一只濒死的无形的虎,脉息游离,仅仅剩下一些神秘的部位还在悸动。
  甚至早在上一代光阴,乾隆四十六年之后,大批哲合忍耶都失去了教门上的联系。吟味石峰堡前后史料,有一种感觉是:多斯达尼们只是在盲目地奔突,厮杀牺牲于自己失控的感情驱使之下。
  这只看不见的伤虎只有一口气在缓缓地呼吸,这口气是尊称平凉太爷的伊玛目?阿兰?穆宪章。这只虎尚在悸动的肌腱在一条腿上,它远远地伸向灵州——这是在永远缄默的秘密中,今天可以大致构拟的一个影像。
  再三谨慎地研究《热什哈尔》,可以判断的是:伊玛目?阿兰?穆宪章确曾入狱。但是又可以断定他入狱原因并非因为哲合忍耶新教一案。因为四十九年的善后恐怖中,倘若某人以新教罪见官,此人几乎立刻能名达乾隆之处,折磨鞫拷,最终无有苟存者。伊玛目?阿兰?穆宪章若因新教案入狱;或者有人知道他是有奇迹的人物,他就断无活路。《热什哈尔》关于平凉太爷下狱的记载很少,正反映关里爷的严谨。而诸如曼苏尔《道统史传》及毡爷《曼纳给布》,所记的只是后代教徒的一些纪念之情。
  总之,平凉爷狱中的奇迹是不可能的,真正的奇迹是他丝毫没有新教徒的表相。他隐藏得太深了,其深度已经与哲合忍耶判若两类。因此他能够在平凉狱中仅仅以一名普通人的身分受苦。关里爷所作《热什哈尔》中,仅仅用波斯文写了残缺的一句:华哲第指平凉导师穆宪章章 病的时间很长,病根是第乾隆四十章九年的监狱里得下的。
  他在狱中忍受着拷打吊刑。他的心还在忍受着更沉重的一种刑罚。平凉与灵州一样,是哲合忍耶未遭涂炭的幸存区,没有参与圣战的平凉人和灵州人,在那些日子里是眼睁睁注视着教胞的牺牲而苟活的人。哲合忍耶在靖远、伏羌、通渭、隆德以及关川周边激烈地赴死,在平凉和灵州却屈辱地追求着存活。
  决不是平凉太爷穆宪章背弃了苏四十三阿訇的血性。在冥冥的前定中,具备色百布(条件,命定)的人物必须服从自己的使命。这就是伊斯兰概念——“口唤”的含义。苏阿訇和平凉太爷都是洞悉了自己的人物,他们必须各自完成自己的前定。
  后来,曼苏尔记述了牛木头阿訇的故事,这个故事注释着平凉太爷的前定。
  牛木头阿訇的学问全美后,平凉太爷就命他到平凉北边的毛家对村去开学。
  这两句史料之所以重要,在于它说明了:一、平凉太爷在执行一代穆勒什德的职权任免阿訇,二、平凉太爷至少控制着平凉附近的教区。在乾隆四十六年战火之后,能够传教、能够暗中宣扬哲合忍耶宗教功课,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牛木头)到了该村,人们对他不闻不问,很冷淡。……牛木头阿訇在寂寞中自叹道:“毛拉啊,您把我派到这里来开学,而他们却不来照面,这该怎么办呢?”
  后来牛木头阿訇克服了困难,扎稳了脚跟。毛家对村渐渐恢复了哲合忍耶教。但是,随着牛木头阿訇知名,清朝官吏便察觉了。公家捕走了牛阿訇,“打断了他的双脚,拉到平凉先游街,再斩首示众。”
  而伊玛目?阿兰?穆宪章老人家只能目送他赴死。牛木头远远望见平凉太爷时,大声高呼:“兴圣教,心坚如石!”而平凉太爷只能流泪,“用拐杖重重地敲着大地”。
  毛拉见敌人绑着牛阿訇游街时,心里难过极了。他老人家急忙回家,独自干了个尔麦里。到了结束的都哇尔,他老人家念了很长很长。
  在连空气中都充满杀机的大恐怖里,在视野眸子每天看着多斯达尼的凄惨殉教而自己无能为力时,在一躯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的身子必须担起重负的指令下,伊玛目?阿兰?平凉太爷隐没在无声无形的痛苦之海,谁也看不见他了。非但迫害者和公家,就连被打散的哲合忍耶,也看不见他了。
  如今人不知他,他也不知他。
  像闪电突然照亮黑暗恐怖中的真相一样,马明心导师的预言在此刻投来一道炫目的光芒。直至今天这预言仍然那么隐秘,吸引着人们向它参悟。
  在这强烈的光芒中,我看见一个生命垂暮的老人。他一直跪在坐静办功的一口枯井里,那口井在平凉一个地名白水的村子附近。他的形象不像他的导师、圣徒马明心那样深不可测和无法追及。他的形象,如果有时灵性的光亮照来时人们可以看到——他是一个久久跪定、久久地向真主虔诚祈求着的衰弱老人。
  由于命定的悲剧,圣战和教争都以殉死为结局。留下来的事业,永远由选择了心灵痛苦的生者来完成。这也是一种哲合忍耶,一种新的信仰者。忍,这个宇的含义是最沉重的。人们常说、但很少有人真地体会过——活着,比死更痛苦。但是他的宿命如此。
  他的濒死生命,是用于拴住哲合忍耶最后的一丝脉息的。
  久之,平凉太爷其人,愈来愈“人不知他”,愈来愈像是一个谜。
  《曼纳给布》也保存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记事,能够使人感觉平凉太爷穆宪章那铁一样沉默不露的外壳里面的真实:
  少尔林传述:伊玛目?阿兰(愿真主净化他的心)向盖兰达尔问道:“似乎火中含有水的湿润,那是由于悲哀;而水却含有火的燃烧——这两句话是什么含义?”
  这是一段使每个哲合忍耶的后辈都怦然心动的诗句。他指的是《穆罕麦斯》中的段子。他正在以真主的卧里的身分在指示本质、强调任务。他使形式的赞念变成了意义的省悟。他就是水;他沉静不起波澜,悄悄地隐藏着燃烧。
  平凉附近有了一些生气,但是烈士遗教的复兴不能指望这里。灵州的银色川区是新的希望之地。伊玛目?阿兰?平凉太爷穆宪章和他的女儿白水姑姑所坚持的,是血海和绝望中的一个秘密设想,一个梦一样的念想。
  此时的哲合忍耶,灵州人潜在地下,甘肃人七零八落。也许平凉太爷穆宪章从黑暗中传出过口唤,但也可能是全教幸存者悲愤的同仇敌忾——由于花寺派诬告哲合忍耶时有“耳毛为号”一句,清朝公家便以“新教老教,耳毛为号”为标志捕杀哲合忍耶——平凉光阴以后,凡属哲合忍耶回民一律不再留蓄圣行的腮胡①,忍辱毁形,剃净两腮,以记深仇。哲合忍耶决定以这种特征做为末日审判时和那些迫害者打官司的证据。二百多年来,凡是哲合忍耶都坚决不蓄两腮胡子。至今天这种面容特征仍是判断一个哲合忍耶的内心状态的标准之一。
  而伊玛目?阿兰?穆宪章垂危之际,正是哲合忍耶悲愤地拔光或剃掉圣行腮胡的时候。此刻,遵守一件笋乃提已成了杀身祸源,拔净两腮利毫耶(腮胡)又心如刀绞。曼苏尔书载:“当他身体非常衰弱时,疾病折磨他时,他的功修非但不减少反而更上紧了。”——他在苏菲的苦修中,使心脏挣扎着活到需要他活到的日子。
  在这日子到来之前,在他能够确认哲合忍耶已经在远方那片盐碱雪白的银色平川里扎根立足之前,他只求在神秘的功修中坚持。
  毛拉捧起了尊贵的双手,做了很长很长的都哇尔。所用的时间有念三遍《雅辛章》②的时间。在这之间,毛拉的面庞都变黄了,但声音却没有中断。他的声音好像温和的香风在拂动。
  他的病已经沉重不医;关里爷听自己的同学说过,在侍奉平凉太爷时,喂了药后劝平凉太爷睡一会儿——
  毛拉大声斥责:“嗨!我三十年没有睡觉,今日你叫我睡什么觉!”
  他掌理哲合忍耶三十年,现在终于到了哲合忍耶请他安息的时刻。他遣人去了碱地平川的灵州,灵州大师傅马达天赶来了。曼苏尔阿訇以下的记事使人惨不忍睹:
  船厂太爷开始不敢接受。……平凉太爷对他说:“你必须接受。这是真主的前定。”……说罢,猛拉了船厂太爷一把。……叫他摸。当他摸到胸膛、肚脐时,他停止了。平凉太爷却命他再往下摸。他就从命,摸到了两个睾丸——它们肿得像两个铁罐一样……
  平凉太爷说:“这是乾隆四十六、四十九年我遭的罪。我独自一人忍受了。所以,别的教友没有这样的回赐:在我的身体上和卢罕(注:卢罕,灵魂)上,都有舍西德的色百布(注:色百布,原因,前定)!”
  穆罕默德?然巴尼?穆宪章(道号伊玛目?阿兰,教内尊称平凉太爷),归真于回历一二二七年(一八一二年,清嘉庆十七年)五月二十七日。
  拱北在平凉南台子。这座拱北在同治十年、一九五八年曾被两次挖掘捣毁,今已恢复,各省哲合忍耶吊唁者经年不绝。
  平凉太爷的一生,使哲合忍耶和一切追求者们,在刚刚懂得了激烈之后,又懂得了深沉。他的一生无懈可击。他是一位没有血衣的牺牲者,一位不上沙场的勇士。他以他的一丝微息,坚持了哲合忍耶的一切伟大原则。在他的光阴结束以后,哲合忍耶便宣告了备受迫害的十八世纪的终结。既然哲合忍耶已经不可消灭,那么中国便有一种精神和血性不可消灭。当俗界的统治者在夸耀他们血腥的功绩时,这大地上处处响起的《穆罕麦斯》正赞美着更崇高、更永恒、更动人的胜利:
他们的神已自然地泯灭了
  正如他们的湖水无缘无故地干涸
  火在痛哭,水在燃烧
  似乎火中含有水的湿润
  那是由于悲哀
  而水中却含有火的燃烧
  正道的光芒四射
  恐惧和污浊被扫除
  人,终于获得了安慰
  心灵已经可以虔诚
  神呼喊了
  正值光辉普照
  真理的含义和语言
  正在显现
①圣行:经堂语“笋乃提”,即遵效穆圣行为。
  ②雅辛:古兰经一章。哲合忍耶每天清晨礼拜后,要在黑暗中传念雅辛章于打依尔上。声音极其动人。
第01章 六年
平凉太爷伊玛目?阿兰殁后,哲合忍耶的事业转到灵州。接续者马达天,名穆罕默德?扎俩力,道号古土布?阿兰,他只把这大业维持了短短六年。
  这六年时光,既有前两代遭受的迫害,又有一种喘息和安宁,在哲合忍耶的历史上,这是一个微妙的、承前启后的时期。
  新的一代穆勒什德古土布?阿兰也染着这种时期的特殊色彩:既有前辈殉教者们的危难,又有一些谨慎办教的大阿訇的和平。
  在古土布?阿兰接续教统以前,他在当地被尊称为灵州大师傅——其父是著名的关川弟子、灵州哲合忍耶视为始祖的巴巴太爷(又名灵州七巴巴)。古土布?阿兰是长子,从年轻就由其叔父盖兰达尔巴巴推荐,直接到关川道堂学道。因此可以说:哲合忍耶第三辈穆勒什德马达天,乃是道祖马明心亲授的弟子。
  曼苏尔?马学智同是灵州人,他的长篇钞本,主要讲的还是青铜峡以下、黄河古灌区的故事。他仔细叙述了马明心沙赫培养后继者的事:
  尊大毛拉道祖太爷对洪乐府阿訇说:“除了灵州七巴巴外,就只有你了。没有别的人了。”洪乐府阿訇答:“有的。”“他是谁?”道祖问。“灵州七巴巴的长子。”洪乐府阿訇答。于是,道祖太爷就叫洪乐府阿訇去灵州,去请船厂太爷。当年青的船厂太爷跟随洪乐府阿訇来到尊大毛拉道祖太爷家里时,正值道祖太爷在窑洞里干尔麦里。洪乐府阿訇急忙进了窑跪上打依尔;而船厂太爷在窑洞外等侯。
  尔麦里结束后,道祖太爷走出窑洞,他看到船厂太爷后,高兴地说:“很合心意!是个清净全美的人!洪乐府阿訇眼睛亮,能识人!”并叫洪乐府阿訇好好调养他。
  道祖太爷曾说过:“没有哪位沙赫比我更伟大。因为我亲手扶植了两个领袖。一个已经显露(指平凉太爷),一位尚未公开。托靠主!时间一到,就会显现的!”
  弹指一瞬的六年光阴,民众中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记载。这时的哲合忍耶潜在地下,没有公开的一坊一寺。苏菲派的副功,包括诵读赞美诗《穆罕麦斯》和晨礼后的即克尔,此时一律停止,仅仅变做心里的一星意念。因为遵行一件笋乃提(圣行)留腮胡而招祸,所以平凉太爷光阴里决定的剃须毁容,在古土布?阿兰掌握的这几年里成了哲合忍耶在沉默中的操守。
  但是苏菲式的修身干办并未停止。沉默中礼拜的教胞仍然跪成圈形的打依尔,主要的阿訇和古土布?阿兰本人坚持修炼。曼苏尔书:
  尊大毛拉船厂大爷经常晚上不眠,修功办道。实在支持不住时,才稍微半倚半靠地休息一下。
  聚礼、尔麦里——在必须集合教胞时,因为没有一座属了自己的清真寺,哲合忍耶又处于被严厉追查之中,于是把唤拜宣礼改成打梆子。
  清晨,村镇的黑暗中响起几声单调的梆子声,熟睡的人们不去理会是人巡夜抑或是谁在打更。而沉默中哲合忍耶的人却悄悄起身了,藏在黑影里,进入了一个个秘密地点,默不出声地跪上了神圣的打依尔。
  至今,哲合忍耶派不唤礼,而以打梆子代替念首次的宣礼词。走遍中国处处如此,使哲合忍耶的仪式更明显地区别于其它教派。打梆子的习俗,据教史文献至少在古土布?阿兰稍后些时的灵州银川地区已经牢固,推测它起源不晚于古土布?阿兰时期,大致不会有大的差错。
  迫害,其实不可能贯彻于分分秒秒之间。刽子手也要喘息磨刀。由于上一代——平凉太爷穆宪章虽然百经折磨而死但并未暴露,官府公家就没有察觉哲合忍耶教统传续的坚韧。因此,古土布?阿兰的短暂六年实质上是完成了哲合忍耶在残酷灭绝的恐怖中的喘息和休养。
  这六年,在本质上的另一个特征是:它仍然属于道祖马明心的大时代。尽管道统已经第二次易姓,中心也已经在灵州形成,但哲合忍耶第三代穆勒什德马达天的事迹仍然与第二代相近似——他们都是十八世纪中国官府对伊斯兰信仰迫害的一种余波。平凉掌教时间长,船厂掌教时间短,但这两位导师的使命都是一个,即维持住哲合忍耶的血脉。这两位导师的归宿也都是一样的:既不是直接的被杀殉教并拿到了血衣凭证,也不是自然归真。他们是在守密的举念中殉教——前者被监禁致残然后病死,后者被流放折磨中途病死。他们都没有争得如苏四十三阿訇那样辉煌壮美的牺牲;但是他们掩护了哲合忍耶的命脉,并赋予这个生命一种新的性格——艰忍。
  吟味缅怀他们的生涯,会觉得道祖马明心的话(亲手扶植了两个领袖)确实有着预言的滋味。
  没有更恰当的总结和归纳了,没有更准确的理论来概括这两代教统的特征了——当古土布?阿兰?马达天被朴实无华的回民们尊称为船厂太爷以后,哲合忍耶历史的早期便结束了。十九世纪真正开始了。
第02章 早盖的房子
像平凉时期一样,古土布?阿兰一生谨慎忍让。教内传说,他甚至委屈求全,向人下过一跪。因此教内议论纷纷。而他说:“咱们给他跪一下,他要给人类跪一世”。
  此事像是描绘着当年灵州哲合忍耶的地位和处境。古土布?阿兰的性情一如平凉太爷穆宪章,有一种忧郁和对厄运的预感。教史中记载了他对未来的一句话:“啊,磨难和忧愁太大了”——但当时的教众们并没有受到这种情绪的感染,屠杀的恐怖刚刚被人淡忘,就有人渴望兴建道堂了。这就是教内史称“盖房子”的事件。据钞本故事:
  教下来向毛拉讨口唤,要修建道堂。为了避祸毛拉不给口唤。但教下再三强求,于是毛拉违心地同意了。结果是大张旗鼓,大兴土木。毛拉的心里难受,眼前映现着灾祸。
  一天,洪乐府阿訇为盖房子的地点事来见毛拉,毛拉痛苦地说道:我的老师啊,你看,我的胡须头发都白了。他们硬说是口唤;今天要为我多修些房子,明天要为我多修些房子。这样做,难道是为了使萌芽的种子断绝吗?
  但是,对于一个苏菲主义教派来说,传教中心——道堂无论如何是不可缺少的。喘息使人安定,一时安谧的生活(包括宗教生活在潜伏中的恢复),使人过早地乐观。在中国穆斯林中间,特别是在他们的知识分子中间常有一种现象,那就是信仰肤浅、责任感缺乏,往往乐观而且言过其实。怂恿兴建道堂是一种表现自己的机会;为着表现自己的虐诚,我们的多斯达尼有时会危害自己的圣教。曼苏尔?马学智阿訇关于此事追忆道:
  不出毛拉所料,在房子动工的哺礼时分,灵州公家派人来抓毛拉了。捕得迅疾,使他连告别都来不及。
第03章 哈密瓜的传说
关于古土布?阿兰?马达天(请允许我为叙述行文的方便,时时直呼他的名字)被捕入狱的原因,民间传说得很美。
  传说原因不是因为兴建道堂(盖房子),而是由于一个偶然事件。自乾隆间开了把哲合忍耶流放新疆的先河以后,由于道祖马明心夫人张氏刚烈的复仇殉教殉夫,以及她在伊犁河畔拱北的凝聚力,至马达天光阴新疆已经悄悄成为哲合忍耶的一个新中心。出于对哲合忍耶的真诚感情,新疆人尤其重视入关探望导师以及为先烈上坟悼念。嘉庆二十年左右,有一个新疆教徒因自家种出了两个奇大的哈密瓜,便举意把这两个罕见的大瓜挑至口内送给穆勒什德马达天吃。长途跋涉,晓行夜宿,到了甘肃。一天,他挑瓜路过一道哨卡,守卒看见这么奇异的鲜货,便要求买下来。但是那回民不肯卖,在哨卡上,兵卒和挑瓜人纠缠了一会儿:
  ——挑上的瓜,你怎不把它卖给呢?
  ——这是我敬上的瓜,不卖。
  ——你还要走北京城敬上么?
  ——我走灵州敬上。
  ——走灵州你朝个啥人敬上呢?
  ——我给老人家敬上。
  这个故事尤其这段对话,惟妙惟肖如一幅关津上的生动画面。我曾在甘肃、宁夏、新疆、吉林四个省(区)听到过不同方言的这个故事。农民们不太喜爱传述曼苏尔巨著中的兴建道堂说,而喜欢对这个哈密瓜故事添枝加叶,兴致勃勃。我看到的年轻人搜集的钞本中,农民们纷纷发挥了想象,对这个朴实的小故事尽情发挥,并同时编入了献哈密瓜与献哈密瓜干两种说法。关于哈密瓜干之说,在教内流传更盛。大都说是因回民在客栈晾晒瓜干,被“申兆林”——这是哲合忍耶送给所有甘肃清吏的学名——的妻子闻见香味,强买不成,于是罗织罪名,捕古土布?阿兰入狱。
  哈密瓜的传说不仅仅以民间文学形式流传。哲合忍耶三大阿拉伯文藏书之一《曼纳给布》中,正式采用此说,与曼苏尔《哲罕耶道统史传》相并立。因此,已经不能轻易取舍上述两种传说的任何一种。
  可以肯定的是,到了嘉庆二十年左右,哲合忍耶已经在悄悄活动。教众不会很多,活动仍然绝密;但是从新疆到宁夏川的广阔天地里,那只无形无声的、仅存一丝脉息的伤虎已经在舒展筋骨了。
第04章 充军黑龙江
现世的人很难建立一种彻底的标准。传统的、习惯的、狭隘的、奴性的、流行的一切认识,往往左右着人们判断。我——由于神赐的幸运我有哲合忍耶的环绕;因此我逐渐从充满受难者感情的哲合忍耶教育中培养了自己立誓坚守的认识。会有一天到来;那时的人们将认为拷打是重罪、侮辱他人心灵是重罪、仗势行亏是重罪。中国史在那一天将被改写一遍;无论开疆拓土的武功、无论百废俱兴的治世,都将在人道、人性、人心的原则面前重新接受审视。哲合忍耶——这个由一群不识汉文的阿訇和目不识丁的农民组成的教派,这个一代一代只能用死证明自己的心灵世界的信仰者团体,在那一天将会争得整个中国乃至整个进步人类的敬重。
  然而嘉庆二十二年的哲合忍耶是无力的。从道祖而平凉再至船厂,导师和多斯达尼的心情永远是扭曲的:他们无罪,但他们自认罪人;他们每天每夜等着拘捕、等着审判、等着拷打或杀头。古土布?阿兰?马达天于嘉庆二十二年获得的充军流放罪,与其说使他们绝望愤怒,毋宁说使他们如释重负。他们对“公家”即国家的本质有着透彻的认识,他们懂得在中国统治者每一刻都可以毁约越权。
  由于兴建道堂(决不是一所公开的哲合忍耶传教中心而仅仅是几间回民专用的房屋),或者是由于哈密瓜(或者瓜干)引起的冤狱,古土布?阿兰?马达天最终的时刻近了。
  无法考定公家对此案的判断。能肯定的只是这不是一件所谓新教案即哲合忍耶案。再能肯定的是,当时灵州哲合忍耶的全部精力都放在遮掩隐蔽身分之上:
  从灵州押往兰州的途中,一个名叫王爷的人来相送……他出钱派一个人把毛拉送到兰州,要送的人转告毛拉,到了兰州衙门不要招认。
  同时又安排古土布?阿兰?马达天的亲属统一口供:“我父亲是个生活孤苦的穷人。为了解决家里的生计,他才给人们开学当阿訇。……我的父亲什么也没有留下,只种了几行树做拐杖。我们是拄着拐杖乞讨度日的人家。”
  灵州一带至今有一个传说,叫做“中闸子二爷的热依斯是拿钱买下的”。据当地乡老中传说的一个“中闸子爷用钱赎船厂”故事,兰州公家的官吏向营救马达天的回民公开索贿。索要银数传说不一,有人说是两千两银,有人说是四千两银。家住灵州灌区中闸的一户回民富户决意毁家救导师,卖尽两串骆驼队和家产,然后又去“河州撒拉人”地方找到一个姓马的乡老,两人逐村逐寺化钱粮(回民称为宗教事业如修寺募捐为“化钱粮”)——最后凑足官吏所索要的银数,送到兰州省衙。
  公家断案:流放黑龙江布盔地方。布盔,今齐齐哈尔,当年是一片不毛之地。
  后来,哲合忍耶内部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一般人当上教门的热依斯,靠的是宗教干办,而中闸子二爷的热依斯,是他拿钱买下的。”由于把死罪(其实只是哲合忍耶自己认定的死罪)赎成了活罪,中闸子二爷的大名也在教史上留传了下来。《哲罕耶道统史传》记载了此事,但史中所记的化钱粮地方是关川一带。
  古土布?阿兰?马达天的被捕和被充黑龙江是突然的,也许还是偶然的;但是哲合忍耶做为孔孟中国的一支追求自由信仰的队伍,在遭受了屠杀、监禁、追查、强迫改宗之外再遭受流放,却是必然的。
  流放,是国家以及任何迫害者的一种特殊残民手段。它是一种残暴在某种压力之下的节制。这种压力来自被害人的血、呻吟或沉默,也来自迫害者自己内心的恐惧。哲合忍耶把流放称之为“活罪”;这也许是不识字的农民对流放行为的一种深刻的概括。历史上已经有过不少例证了——活着,未必是比死去更好的方式。死只是一个瞬间,活却要漫长地忍受。空间也是这样:殉教地是没有贫瘠丰腴之分的,而流放地却不同——在那里连大自然都在对罪人实行迫害。
  清朝公家对古土布?阿兰?马达天实施的流刑,实质上和对道祖马明心家属充流戈壁或烟瘴的行为一样,都是企图让信奉来世的人饱尝此世的苦难。这是对于精神的拷打折磨。
  灵州的一批哲合忍耶教徒默默地接受了。他们抛弃了故乡,洗了纯净的乌斯里,举意追随自己的导师。布盔,这个即使在今天也那么陌生的名字,正严峻地召唤他们前去受难。
  嘉庆二十二年,共有十二位哲合忍耶教徒由牛二爷率领,拥着囚车,踏上了遥遥的东北长旅,他们公开的身分是同案的囚犯。
  从兰州到瓦亭镇的路上,毛拉的次子来探望他。夜里,在客栈里,毛拉写下了尊贵的尼斯白提;然后对儿子说:“行亏的公家把我充军到东,又充军到西,这并没有什么。总有一天,他们的王国要被消灭,丝毫不留!记住:他们将要威风扫地,只能遭受战争。他们的高位要丢失,变成粪土。他们将从豪富变成贫贱!……”他的儿子紧紧地靠在仁慈的父亲怀里。
  几千里充军的路途细末,牛车木笼里的筋肉痛楚,解差的欺凌折磨,都已经完全湮灭难考了。未来的读者也许不能理解为什么遗存如此稀少。有着相似的被迫害史的信教者,也许会因为记忆如此稀少而怀疑哲合忍耶苦难的程度。
  未来的读者和未来的人类不仅仅会因上述文化教养的原因而对我们淡漠。未来的、那美丽来世的人们还会因人道、人性、人的心灵的神圣不可侵犯——而且这又是世界的起码契约与道德——而对我们哲合忍耶缺乏想象力;就如同今夜的我正在因自己对流放东北的那支行列缺乏想象力而痛苦一样。
  随手检索比如《日本基督徒殉教史》,后来的编篡者简直使用不尽他收集的资料。笔记、书信、秘密记录、墓志、甚至文物和文学作品,都保留到了信教自由的时代。我翻阅着这本书,难言内心的感慨。那些为着信仰渡过大洋而牺牲的传教士们都是文化修养丰厚的人。甚至我认为唯他们才是真正的学者。人死了,书活着,后来的人因为读了他们的遗书,便相信了确实有灵魂(即我们回民讲的卢罕)还活着。
  人们很难想象哲合忍耶是怎样的贫穷。
  人们不会承认:由于我的出世,哲合忍耶才算有了第一个用汉文的作家。
  我的前方只有几位老阿訇。他们用神秘的阿拉伯文写下的内容,只是神秘主义。克拉麦提,是他们写作的支撑也是他们写作的对象。他们不重视过程。但是,过程不能湮灭,否则将无人相信。
  嘉庆二十二年夏,被流放黑龙江布盔地方的哲合忍耶第三代导师马达天,以及自愿追随他的十二弟子及眷属,终于快要走完他们苦难的历程了——他们进入了松花江上游河谷。
  公元一九八九年夏。我为了实现自己几年来的举念,为了去那著名坟墓前致哀,更为了追求一种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的体验,从北京启程——我也进入了松花江上游河谷。
  景观骤然一变。
  看惯了大西北哲合忍耶式的荒山秃岭不尽焦黄之后,两眼突然涌入如此浓烈的绿色便渐渐疼痛。丘陵、原野、丛林,隐藏不住大东北无底的肥沃。当年——我想着眺望着,不禁想入非非——古土布?阿兰?马达天流放至此时,他一定在心中嘲笑公家的愚蠢吧,风景雄丽,遍地丰饶,夏行将尽的自然正在全盛。残民的公家,你哪里懂得哲合忍耶只是在人间绝域的陇山周边才可能诞生的信仰呢?
  车越过了一线山岗,直下烟雾蒸濛的松花江谷地。我发觉自己错了。每一分钟气温和湿度都在增高。不久后,我已经汗水淋漓,河谷的闷热正一分分地窒息着我。此地叫做船厂。
  我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的溽暑。夜里躺着,黑暗也是热的。我一手擦汗,一手扇风,几乎通宵不能入睡。
  嘉庆二十二年,一百七十多年以前的这种可怕的夏天里,他们的囚车正在此地。我在苦热的煎熬中忍受着,遐想着,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曼苏尔的书这样说:
  毛拉到达船厂的当晚,住在店里。船厂那座寺的阿訇在那一夜做了个梦,他梦见穆圣握住了他的手。惊醒后,他坐卧不安,不知道这梦暗示了什么。次日,下了晨礼后,人们议论着有个巴巴为着伊斯兰充军到这里来了。阿訇便去探望……他们互道色俩目,握手间阿訇猛地想起了自己的梦。后来,太爷对这位阿訇说,我想向你要块坟地,不知能否做到。这位阿訇满口答应了。
  马桓阿訇之祖父更写到了最后一幕。从他的记载中可知,古土布?阿兰?马达天的儿子也在流放的行列之中:
  毛拉预感自己将回归到真主那里。他把一块白布撕开,缝成卡凡(裹尸布),命令儿子拿到江里去洗。孩子不忍与毛拉诀别,迟迟没有去洗。毛拉说:“难道你不相信我?这是真主的前定!……”第二天他又催促去洗。孩子悲痛极了,仍没有去洗。第三天,毛拉催促说:“你再不去洗,就来不及了!”
  哲合忍耶第三辈穆勒什德马达天,穆罕默德?扎俩力阿訇,道号古土布?阿兰,于嘉庆二十二年九月初六在吉林船厂归真于流放途中。教内尊称船厂太爷,他的拱北在今吉林省吉林市松花江畔的山岗上。
  追随他自愿充军的十二户人家,仍被清朝官府依律流放到黑龙江布盔,在彼生息繁衍成一方之众。这就是哲合忍耶在东北大地上流传的起源。
  据教内传说,船厂太爷一行流放途中,路经北京时,影响和震动了北京回民。后来朝阳门(即齐化门)上坡清真寺成为著名的哲合忍耶清真寺,源头也溯于斯。
第05章 知的遗训
我点燃的香上,青烟袅袅缭绕。我第二遍朝着他的卢罕摊开了两掌。我的都哇尔在战栗之中接完了。可怖的酷热压迫着,挤压得我简直忍受不到下一秒钟。汗水凝成了碱,浸疼了我的额头。汗水又唰唰流淌而下,冲下的汗碱一直流进脖颈,流向我的胸腹。身上的长袖衬衫泡在我的肉躯上。我像拱北上的每一个人一样,严肃地扣着袖扣,在煎烫的热气中,在这松花江上游低谷的夏末的炎热中体味。
  我知道了他的秘密——如煎熬,如蒸烤,分秒都那么漫长,忍受是那么难以坚持。生命在这种形式中走着一道不尽的下坡路,如那松花江水缓缓地流淌。活着,真的比死更难。
  这真是一种肌肤触碰般的感受。然而这感受能成为注明页码的史料么?我举意为哲合忍耶书写教史。但是我缺乏如同天主教殉难的传教士留下的那种多卷本笔记集。我的手里没有几页文字,虽然我的心里有烈火般的情感和判断。
  我反复地询问。
  我默默回想着我崇拜的艺术家。我在问。但是我发现他们并没有像我这样遭遇一个如此问题。
  以往,对哲合忍耶来说,一切公开宏扬的和隐而不露的、一切浅显的和机密的、一切令世人瞠目的和被世人嘲骂的——都可以用沉默来对待。或者用高声赞颂的沉默,即尔麦里来对待。
  然而今天哲合忍耶要求我的却是:沉默的终点到了。给你口唤——让世界理解我们!
  我花费了五年。在我的一篇散文中我写出了五年里我获得的方法论:“正确的方法存在于研究对象拥有的方式中。”我首先用五年时间,使自己变成了一个和西海固贫农在宗教上毫无两样的多斯达尼。后来——当我四次从西海固、八次从大西北的旅途归来;当我擦掉额上的汗碱,宁静下来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沉思时,我觉得一种把握临近了我。我暗自察觉自己已经触着了大西北的心。他们对烈士们的怀念久久不息地震撼着我——我默默地立下誓言,彻底地站进了这支人道和天理的队伍之中。
  波涛在徐徐抚摩我周身的肌肤。在三天里两次为船厂太爷上坟悼念之后,我跳进松花江游泳。这是浸泡过他的卡凡布的江水啊,我竭力记忆着这流水抚摩的触觉。我是个品级低下的人。我总是强求降临于我的克拉麦提。但是——史料依然匮乏。我似乎挣不脱现实主义。清代有个文人叫陶保廉的,因为随父出关路经了吐鲁番,便留下了一册《辛卯侍行记》,成为治新疆者的必读书。难道我要埋怨毁家迁往蛮荒、侍奉自己信仰的导师、忍受一路上的欺辱毒打、把身家性命都舍到了极边流放地的那十二户农民,埋怨他们没有为我写下一本《嘉庆侍行记》么?!
  无论《道统史传》或是《曼纳给布》,关于船厂太爷的史事,我们只能说出这么多。
  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历史。笔虽尽而墨未浓,我们从来没有学习过这样的历史学。这种学问由于我们本人的亲身参加而千真万确,但这种学问是超语言的;它与感情相近,与理性相远,它遵循的是一种难以捕捉的朦胧的逻辑。更重要的是,它要求倾诉者和聆听者都藏有一种私人的宗教体验,它要求人的灵性。
  告别船厂拱北的那一天。我感到一种可怕的重负。拱北静悄悄,矗立在绿山岗上。它知道我的心事,我知道它的秘密。
  我们默默对视,谁也不说一个字。但是我感到委屈——它多么雄伟强大,我多么弱小无依。我怎么可能解决——人类关于学问和作家的这种根本问题和原初问题呢?
  几个月过去了,我懂得了悲观主义。
  我被哲合忍耶的悲观主义的美强烈地吸引过,现在我尝到这种悲观的苦了。我要从这种黑色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否则我无法完成这部书——这是几十万哲合忍耶人民的心情,也是我毕生追求终于找到的宿命。
  在困境中,有一天凌晨,我发现了一个现象:《哲罕耶道统史传》第三门《船厂太爷》的阿拉伯文中,非常奇怪地、超乎体例地、用长长的篇幅论述着这样一组命题:
  作者和认识。
  第二天,我找到一位精通阿拉伯语的老先生,逐字逐行地推敲,最后审定了一段古土布?阿兰?船厂太爷马达天的话。我坚信:这段话乃是他留给我的遗训。
  尊贵的毛拉船厂太爷说过:“我们正道的创造者维尕叶?屯拉(马明心)曾指出:‘学者如果只是倚仗着他的学问而衰死,那么他的死有混同于卡费勒的危险。’他对我的祖父说:‘你把这话再重复一遍。’于是我祖父就把这段话一字不差地又重复了一遍。”……说这些话时,他吉庆的两眼热泪盈眶。
  我急急前后翻阅。原来我们这部教史的这一门简直是一部关于作家和作品、学者和学问的伟大著作。
  学问有两种:一种是在心里的学问,那是有益的学问;一种是要宣扬的学问,那是神对人类的指证。
  还有一封古怪地插入这部宗教书——哲合忍耶把它称之为“经”——里的信件:
  你已经有了知识了。——你千万不要把你的知识的光芒熄灭,而使称自己坠回黑暗!你不要熄了那光芒——以免来世降临,别的作者凭着他们的光芒奔行时,你却处于黑暗!
  我不再怀疑犹豫。此刻我的举念坚如磐石。我的读者们已经屏息宁神,我不能违背我的前定。让我这个作家顺从于一种消逝的无情历程;让我这个学者降伏于一种无形的心灵吧——我终于解决了学问和艺术的根本形式问题。我已经决定了我的形式。
  不拘泥任何历法和传统断代的、仅仅为哲合忍耶所承认的第一个历史大时代,终于在此时结束了。在我的作品描绘也终于告一段落的此页,应该摹仿阿拉伯——波斯文学的修饰文体,在末尾添写一首诗。
是春天是秋天
    荒山绝境无花草
  人容我人追我
    活着本来是流浪
  赞美你——几番炼我的深沉世界
  西有伊犁,东有布盔
    你使我目不识丁便精熟地理
  无论谁也不能逃出前定
  无论谁也不会搭救朋友
  深沉的赞美属于你
    给我痛楚给我孤旅的人
    让我绝望让我苟活的人
  是年节是喜庆
    我那故乡只吃糠菜
  在家里在路上
    其实都只有一丝希望
  感谢你——不知信仰的官
  西有伊犁,东有布盔
    你使我身无分文便走遍世界
  无论谁也没有想到——
    国境之内是我辽阔的监狱
  无论谁也没有想到——
    国境之内由我代表中国
  万遍的赞美属于你
  ——给我痛楚给我孤旅的人
  让我绝望让我苟活的人
第01章 复苏的世纪初
十九世纪迟迟地开始了。
  这支在古老中国文明,在孔孟之道的大海上形象罕见的信仰者集团,也迟迟地开始了它的第二个大时代。循回又一次运转,并没有在开始时分就提示或警告。最深处潜藏的一个本质悄不作声:哲合忍耶贫穷而烈性的教民并不知道他们被带进了一个大时代。
  十九世纪无论在世界或在中国都是一个大时代。原初的、根本的问题百年不遇地摆在一些拥有使命的人们的面前。我不想在此书中罗列比较风云变幻的十九世纪世界史和中国史;因为就绝大多数哲合忍耶人来说,他们对环境和条件并没有觉察。前定论是一种无敌的理论和信仰——哲合忍耶只能随波逐流,必要时就使用束海达依主义,像怀着利斧闯入荆棘。
  关里爷(也唤做伏羌二爷),即我唯一崇拜的伟大作家阿布杜?尕底尔此时还活着。奇怪的是他的名著《热什哈尔》对自己的年代只字未提。这耐人寻味。也就是说,在十九世纪初叶,关里爷是一个不愿描述当代的历史作家。我在吟味中有一丝震惊:我感到了某种神会,我也是一个不愿描述当代的作家。
  史实是不存在的。而记忆——哪怕是镂骨铭心的记忆,也能够被遗忘。血在褪色以后是一种黄褐。所谓“知”——即真正代表时代的观点是挣不脱先锋命运的:当它独自出世孤独探索时,它不仅曲高和寡掷玉入泥,而且放弃了于通俗求弘扬的契机。而当它被结局证实以后,庸俗的聒噪声鼎沸而起,喊叫的是它昨天的见识。它又沉默了———这是一种学问和艺术向宗教皈依的过程。用这种观点能解释世界的许多现象。
  我——我相信神启示于我的方法论——正确的研究方法存在于被研究者的形式之中:先做一名多斯达尼般的战士,忠于民众的心,然后再以信仰使自己的这颗心公正。
  新的这个世纪在它开始上升时,万物复苏。哲合忍耶这个信仰者集团能够获得发展——就是十九世纪曾经宽容的证明。社会和政治的变化如同季节中的春天;直至今日,中国人一旦获得春天就会丧失对冬天的记忆。人民,包括知识人的心大多是粗糙而实际的,首先,无论如何要活命,然后是家庭生计。哲合忍耶在它的早期时代(前三辈穆勒什德以各种形式殉教的十八世纪)里遭遇的、无法和平生存的环境已经变换,哲合忍耶思想体系中永远比中国知识界深刻的世界观——出现了微妙的改动。
  苟活下来的哲合忍耶回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在清真寺里,晨拜、底格勒拜(下午)、夜拜之后,独属于哲合忍耶的念颂词,不仅仅可以使用高声而且已经使用灵州调了。唤拜宣礼的梆子声不再是非法的暗号,而是哲合忍耶的风俗了。清真寺一座一座地恢复了,回民们一坊一坊地改信哲合忍耶圣教了。剃净腮须、下巴上一绺白胡子的老人自豪而倔强地来往于集市——真主是多么慈悯啊!它使万物复苏了!
  另外,整个中国仅有哲合忍耶才能揭示的一个真理,在这个世纪初的宽容中也愈加不被注意。于是它开始播种,准备遥远的惩罚。
  这个真理就是——虽然以孔孟之道(包括与孔孟之道同质的佛教及道教)为代表的中国文明是世界上最璀璨的伟大文明,但是对于追求精神充实、绝对正义和心灵自由的一切人,对于一切宗教和理想,对于一切纯洁来说;中国文明核心即孔孟之道是最强大的敌人。
  任何异端、任何理想主义、任何美、任何新鲜的希望,若想存活都必须防止其中国文化中的孔孟之道。甚至包括中国本身,新生和摆脱厄运的出路只有一条,即战胜孔孟之道。
  对于伊斯兰——这种拥有强烈感情的宗教;对于哲合忍耶——这支已经把感情推到殉难渴求的伊斯兰异端派别,孔孟之道化、世俗化、中国化乃是比“公家”屠刀更凶险的敌手。
  哲合忍耶是一群穷人。哲合忍耶主要是一群穷苦农民。尽管我坚信它的队伍中存在过一些人物和一种焦虑的预感,但是哲合忍耶在十九世纪初的复苏中,并没有认识这种无形之敌,并没有认识这片如同异乡的故乡,并没有认识和平,并没有认识恰恰是由自己前三辈的流血牺牲所启示的真理。
  不能苛求我的祖先。
  不能苛求那样的一群挣扎于饥馑和镇压中的孤立无援的人。平凉太爷被折磨到睾丸肿得如两个罐子;船厂太爷在充军途中被折磨得半路倒毙。后世的文人,如我这样的作家能够遭逢如此巨大的命题是一种幸运,——而赐我灵感的先辈们遭逢的这种命题却太多了。重要的不是回答时代的提问,重要的是活下来。
  无论如何,十九世纪初,哲合忍耶教派活了下来,并获得了悄悄的发展。
  嘉庆二十二年春夏之间,古土布?阿兰?马达天在监禁中把哲合忍耶第四辈穆勒什德的地位传给了长子穆罕默德?索菲?马以德。他的道号是哈给根俩,因后来归真于四月初八日而被教内尊称为“四月八太爷”。这一辈光阴共持续了三十二年,是哲合忍耶史上的第一个大发展时期,教内惯称“第一次教门的复兴”。
  传授的地点是在监狱或流放途中(一说是在“从兰州到瓦亭的路上”,一说是在“皋兰的监狱中”)。这至少说明当时形势的紧急和恐怖。马以德(请允许我为行文方便直呼其名)若非是以亲子关系,根本就无法靠近被囚的穆勒什德。牛二爷等十二户人虽然举意追随导师流放东北,但在表面上是同案犯,牛二爷本人甚至可能是那次流放的主犯。
  在危难和迫害中,口唤传递了。
  追记此事最详的,是毡爷的作品:
  拉塌河的牛阿訇(愿真主慈悯他)替毛拉承担了罪名。衙门里的官审他,用残酷的手段处治他。他们点燃香烧他忍耐的脊背,用炭烧红了铁链捆他坚硬的膝盖。又把滚沸的油滴进他不怕疼痛的耳朵里——酷刑折磨得牛阿訇几次昏厥。尽管如此,他没有供出毛拉的一言半句,他把一切真假都挑在自己肩上。一天,这高洁的阿訇因此冤狱,被发配黑龙江。
  顶案的牛二爷幸亏今天可考。这是一户在吴忠灵武一带声名远扬的回民。在“罪”与“狱”悬在回族伊斯兰教头顶之上、如一柄永久的断头斧一样的中国,牛二爷家族的宿命,就是辈辈顶罪。继牛二爷后,宣统年间哲合忍耶回民因有人演戏污蔑起义领袖马化龙而打伤人命,诉讼中牛家第三代人牛金全出庭抵罪。后来改姓马。几十年后,此族第五代马继嗣又为哲合忍耶宗教两次被捕入狱。马继嗣是我深入哲合忍耶的引领者之一,是我最敬重的回族老人。如此一丝线索,如一根脉搏联系到我的笔端,使我知道笔下事情的分量。
  一切都在这个世纪之初开始了。
第02章 背起背筴,走上大道
在我向着肮脏的世界,把哲合忍耶的心暴露给各种各样的目光以后,我要说:并非因为染上了中国封建文化的色彩,宗教就立即失去了神圣。不仅如此,回民们的情感一旦被激发起来,从来都像飞蛾扑火一样执着和热烈。十九世纪前半叶真主的口唤其实只是一句话:给你一切,只要你复兴伊斯兰!
  哈给根俩?马以德是这个人。
  他开始了顽强的活动。像创始的前辈一样,他开始在一个个村庄奔走。谨慎地越过县界,先慢慢地聚起失散的教徒,恢复在屠杀和严查下麻木了的信念,使哲合忍耶重新复活于关川、平凉等旧地。然后再尝试着进入新的县份,使异乡中出现自己的据点。公家的迫害被他果断地利用了:新疆、东北、云南三处哲合忍耶的流放地都巩固地发展了哲合忍耶的宗教组织,受难的感情使那里重建后的组织更加牢固。
  血统——这种奇异东西有着复杂的性质。经过清朝公家权力的大迫害之后,哲合忍耶的每一户人家都和政府结下了血海深仇。血统经常是信仰的基础;尤其回族更是如此。《曼纳给布》中有一个例子:
  据说,牛木头大爷在家里住着。一天,有拉塌湖的人来请毛拉去干尔麦里;毛拉说:“你去把牛木头大爷请上,让他给你干这个尔麦里。然后你请他在你家住下,夜里和他谈谈教门的事情。”他听从了。他请了牛木头大爷,由他为自己干了尔麦里。晚上,他俩谈到了教门的机密和奇迹……
  读者不应该忘掉当年被公家“打断了他的双脚,拉到平凉先游街,再斩首示众”的那个绰号牛木头的阿訇。读者更不该忘记那目送他赴死、只能“用拐杖重重地敲着大地”的哲合忍耶第二辈导师!
  五年里我流浪般奔走在从甘肃到宁夏的黄土荒漠之间,五年里我习惯了农民们怀念地给一些无姓名的人某种尊称。牛木头“大爷”就是当年殉教的牛木头阿訇的长子,我希望我的读者们不轻视这些粗语村言,同情他们、也习惯我使用同样的语言叙述。
  简言之,受迫害的哲合忍耶回民的全部亲属关系,只要一经信仰的召唤,就是一个对迫害人的国家决不讲和的血仇组织。
  哈给根俩?马以德就是这个召唤者。
  首先,导师要重建的是导师自己。在血洗之后,权威连同权威对民众的影响也都淡薄了,这个站出来的人必须使民众重新相信他是一代穆勒什德。用大西北的话来说,他要证明他是“真的”,要证明他身上真的有“主的口唤”。一部《道统史传》,处处可见哈给根俩谨慎的修持:
  白天,灵州太爷经常用饥渴来折磨自己,把粮食积攒下来,买了《穆罕麦斯》。晚上他刻苦办功;他老人家的这些美德深使教下敬爱。……他经常跪着参悟。他和门人谈话时只谈教门……从不说一句闲话。他没有耐夫斯①。他经常微笑,但从未大笑过。他从不穿细布;炎热夏天里,他也是粗布长衫。冬天他只是一件没有里子的羊皮氅。他随众礼拜。每逢吃东西,他就立起右脚铺平左脚跪好(以示对主的感恩)。他从不搭脚,不成二郎腿。他只吃很少的饮食……
  另一处,记载了灾年的情形:
  毛拉每天都节食,把食物散给教下去吃。每逢饥荒难挨,他就到屋外摘些绿杏子啃。
  苏菲老人家的坚守般的近主修身,在他的行为中又出现了。这是比严谨安贫更重要的功课;哲合忍耶讲究独自修炼时使用一种木杈,这种文物化的圣器也被他恢复了:
  有个虔诚教徒的妻子是个有遵守的女人。她恭敬地缝了一对枕头,请大夫送给尊敬的毛拉。送去时,毛拉问:“你们以为我能睡觉吗?”的确,他们不知道毛拉的夜晚。他在礼拜,在赞主。当过分疲累时,他只是将头靠在一个小木杈上,稍微打个盹。由于这种干办,毛拉年老后双膝总是疼痛,用皮条绑在膝盖上解疼。
  我们从这些故事中,渐渐地读出了一种熟悉的形象。哲合忍耶前三辈导师都曾有类似的形象。作家编撰一种形象——是一种创造;几代人默默地熬炼一种形象——也是一种创造。中国的贫苦农民(哲合忍耶只是其中一部分)不读书,能够感染他们的形象只有后一种。哲合忍耶的这种已经相当具备文学味道的形象是确实存在的,我不能不暗暗震惊。这是一种被读者用心灵永远感受永不丢弃的形象,这是一种使读者成为信者的永恒的创造啊。
  美而能不出众,才是大器的选择。
  我感到已经可以揣度哈给根俩?马以德老人家的那颗苦心。生,或者是亡,历史的巨大提问一直凝视着他一个人。必须生存,那么必须改变。他被这强大的口唤改变了,他不再重复哲合忍耶前三辈穆勒什德的形式——他是哲合忍耶第一位寿寝善终的导师,所以他也没有前三辈殉教者那浑身美丽熔目的浓彩。
  他在古老灌区灵州,给人们讲述也门的灌溉故事:在灌溉庄稼时,也门人习惯插一块木板计算水量。他规定,三天洗一次脚巾手巾,大概哲合忍耶独有的对脚、手巾的重视,就起源于这个光阴。他强化了哲合忍耶的许多宗教细节,比如穆勒什德的印章使用(大概后日在《尼斯白提(道谱)》上盖章也源于此)、严格宰牲规定(哲合忍耶用于尔麦里宰牲的鸡羊牲畜,宰前必须拴养喂食保证洁净与肃穆)等等。他缓慢地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进行复教活动,不仅奇迹般地恢复了哲合忍耶的信仰可能,而且建立了完整的穆勒什德(导师)、热依斯(地区掌教者,相当于天主教中的红衣主教)、阿訇(建立于信仰哲合忍耶派伊斯兰教的村坊中的清真寺开学阿訇)、多斯达尼(教众)体系。
  据《曼纳给布》记载,中国各省在这次宗教复兴运动中,共有如下地方和村庄恢复或皈依了哲合忍耶:鲁古闸、驼场堡、徐州(可能指淮阴)、秦州、风翔、下堡、穆家槽子、平凉、石河子、玛纳斯、阿克苏、银坪、关川、外利(?)、蔡家店、马家闸、布盔、莲花城、水道沟、喜家坪、锁家岔、河州、西宁、巩昌、板城、拉塌湖、固原、三营、云南他郎、马家湾、成都、船厂、济南、六沟寨、鄯善(皮展湖)、沈家湖。
  这些地名有的一目了然,有的不可细考。有的大得包容半省,有的小得只是一处荒村。这是一种新鲜的地理学,是一种只有在文学和感觉中才能容纳的地理观点和描述。一个村庄完全可以大名鼎鼎而一个大省却可以不为人知。一个生来没有出过家门的老妇可以议论万里之外的玛纳斯,用突厥语念出“鄯善”。没有人知道上海,但是因为一个人大家都知道“南京”。②有的地名是完全的音讹,有的地名却准确得惊人——这其实是一种非常形象的、中国底层人民的地理学。哲合忍耶在这种地理学中反映出来的特点是:它仍然是一个文化水平极低的宗教集团;它又是一个在中国罕见的、视野开阔的农民集团。这尖锐地指出了一个命题——在中国,只有在现世里绝望的人,只有饥寒交迫的人,才能够追求和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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