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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史

张承志(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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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什么是哲合忍耶
  如果从西安城北上,或者从河套、长城、蒙古南缘的沙漠这一系列天然边界西行,远离中亚新疆浪漫主义风土而首先映入人的视野的世界——是一片茫茫无尽的,贫瘠的黄土高原。
  不用所谓深入。只要凝视着它,只要你能够不背转身而一直望着它,这片焦黄红褐的裂土秃山就会灼伤你的双目。在恐怖的酷日直射之下,眼睛会干涩、皱裂、充血,一种难以形容的旱渴会一直穿透肺腑,让人永远渴水。
  虽然有一些干涸的河床,虽然有一些地方也有泉有井,但在这片天地里闻名的是窖水。用胶泥把一口大窖底壁糊实,冬天凿遍一切沟汊的坚冰,背尽一切山洼的积雪——连着草根土块干羊粪倒进窖里——夏日消融成一窖污水,养活一家生命。娶妻说媳妇,先要显示水窖存量;有几窖水,就是有几份财力的证明。
  庄稼是无望的指望。
  天旱的年头,种出去不仅颗粒无收而且割不回一堆麦草。人可以逃荒,牛只能饿死——灾年里人们更要花高价去买草;来年牛才能帮着人把犁施工高高的远山坡地。
  学生们个个发愤读书,为的是逃离家乡。
  女人们嫁不出去,她们穷得往往没见过邻村,没有一身衣裤。
  不用说古代,就说一九六○年前后的“自然灾害”期间——沙沟庄子,这个我将在这部书中一再提及的村子,共四十户、二百零几口,就有过饿死七十多人的惨剧。
  那时村子里都吃苦苦菜。有家人的孩子进山挖苦苦菜,进了山就没有再回来。他连挖开地皮的力气也没有了,死在能救命的野菜旁。
  天天都吃苦苦菜,身子逐渐就透明了。沙沟人含着泪对我说,当日他们可以看见别人肚子里的苦苦菜疙瘩。
  儿子死在山里,同伴吓得跑回村,告诉那孩子的母亲。可是她刚刚弄来一碗糊糊汤,正打算等儿子挖回苦苦菜,给儿子喝,一听说儿子的死讯,这位母亲猛地抓起碗,只顾自己急急喝起来!
  我的启蒙人、沙沟农民马志文忿忿地说:苦苦菜救活了沙沟人。他的父亲不堪苦难,在一个夜晚逃向青海——儿子回忆说:我那时,只想着吃俺大(父亲)放下的一块馍!父亲背并离乡之际,奶奶、母亲都哭着送父亲出沟——儿子却偷了那块馍,几口吞了下去。
  那时的沙沟——狼和狐狸在一家家屋里串窜。有一个女人病在炕上,狼进了屋。而人们却以为是狗,睬也不睬。
  ——这就是哲合忍耶回民的天地。
  在这样的天地里,信仰是唯一出路。
  一连几年,在哲合忍耶百姓的土炕上,和他们拥着一床棉被,闻着他们烧炕的树叶和牛粪的呛味,我听着。我听得很多但我似听似睡。我的倾听像是吸收。那不休止的山风一样的,那浓烈的炕烟一样的故事,没有留在我的记忆里,只是溶进了我的血液。
  信仰,我一连几年思索着这个词。
  沙沟有过这样遥远的故事:有一户人,弟兄四个,穷得只有一条破棉褥子。为着信仰,官府把这弟兄四人捕走了两人——老大不堪狱卒用猪肉凌辱冒死越狱,后被捉回杀死。老四服刑,一直被监毙。留在沙沟家乡的老三老二,年长些的老二饿死在一次饥荒里——空空的家里一人二条破褥子,那条烂棉褥子也被偷了。这完全是一件真事。存活下来的那个孤儿一族后来见到了我,给我讲了这个故事。
  与这四兄弟的宗教迫害中毁家的同时,还有一段关于两兄弟的故事。官府平毁了清真寺,禁绝了信教,捕人时把弟弟关进了黑牢。
  久了,有消息传来说,那弟弟已经在大牢里被折磨死了。他的哥哥听说后,举意要使为教献身的弟弟埋进圣洁的拱北(圣徒墓;下文将多次提及这个词)——于是向远方的大牢出发。
  到了监狱,官府见有亲属认尸,便指给了他地方。隆冬季节,那屈死的人容颜不改,他哥哥便背起尸体(回民叫“埋体”),向着沙沟,踏上千里路途。背着尸体的人不敢走大路;他白天潜伏在荒地里,夜里朝着沙沟赶路。
  就这样,这个汉子背着尸体回到了沙沟,死者从被捕到这一天,已经十五年了。他那二十岁的年轻媳妇等着他,这一年已是三十五岁。看见尸首的当刻,女人便哭得晕倒了。千里背埋体,这是沙沟最著名的历史故事。牺牲的人被埋进了拱北(而不仅是故乡),人民的精神便似乎得到了一点安慰和平衡。但是,故事还没有完。
  背尸的汉子因为悲痛过度,再也不愿活了。他掩埋了兄弟以后,也在沙沟拱北里为自己挖了一个坟穴。他自己举了意,绝了食,躺进了那坟里。满村的人在找他,但不见踪影。后来有人突然想到拱北,于是发现了他。已是第七天,他仅存一口气。人们把他掐回家,他被救活后却大骂救他的人。村里人为他跪下了,求他吃一口汤水——这个故事后来我听不下去了,我愤怒已极,决不听也不问一句了。
  在那一天夜里,我在沙沟下定了决心写这本书。那一天是中国作家协会第四次代表大会闭幕的日子——后来我在杂志上读到某作家讽刺另一作家是舞星、而他自己却陪“大会工作人员”跳了两圈的文章。
  人们听说了我,络绎不绝地来找我。我每天倾听着这汹涌的苦难,觉得自己的这颗心像腌泡在苦海里。
  大雪纷飞,院里玩耍的孩子们赤着脚。我心里难受,问大人为什么不弄双袜子。马志文笑着说:以前还没见过棉裤哩!
  夜里,我走出他家的黄泥小屋。天上星斗灿灿,漆黑而清澄。我抬头凝望,等着启示。
  这是什么地方?
  什么是哲合忍耶?
  有人说话。黑暗中两顶黯淡的白帽在闪动。又是一家人来找我——讲古代故事。
  中国人中,只有这一支人能谙熟历史,代代不失传地记忆。我忙迎上去,问好,进屋,上炕前谦让。故事是相像的——
  官府来灭咱的教,咱们提起斧头,上。俺家先人,咳,老的领上三个儿子,和官军拼命。后来么?后来又来了一伙官兵,俺家又是老子儿子一搭上。败给啦,没吃的,一家十五口人死了六口。奶奶饿毁了。官兵捕了走的,去寻找时找不到。那城边大渠水里流的人骨头多得很。官家正法插个牌牌子么,找不上那牌牌子,只能找见一个人骨架子,跪下念个索勒(古兰经断章),上个坟就回来了。被抓的人给打肿了头;后来越狱跑回家,不敢说,只说是蚊子咬肿的。大城南门外,人正平地,见了些死囚牌子,都是哲合忍耶回民。没法可想。背个大包想拣些骨殖回来.拣不上,哭着回了沙沟。回来进村,人们以为拣回了骨殖,哭着迎上来接,其实是空着袋子回来。唉,哲合忍耶么,前定的这么个口唤(命令)。
  我送走来人,夜深了。夜夜如此。我不知道,究竟是我在召开忆苦会,还是农民们在办历史系。
  什么是回族?
  什么是哲合忍耶?
  我望着深远的夜空,一连六年,我一直在这样问。荒山无语。这贫困得几近绝境的黄土高原腹心小村,仿佛要逼迫我自己解答。
  我只能感受;这是一个全新的地域。
第02章 圣域
这里是真正的穷乡僻壤,风景凄厉,民性硬悍。除开神秘主义(即苏菲主义)外,没有什么力量能适合于这里。
  风土是不可思议的——我只能用散文或诗对它抒发一时的联想;我洞彻不了它。知识人对它的无能力,是这种宗教的黄土高原一直不为人了解的原因。
  它不可理解,你只能崇拜它——无水区窖雪度夏;但是却村长三里,骡牛成群,千人大村彼此毗连,他(它)们喝什么?——文盲区识字人很少;以前因为一种远见和狭隘,这里回民不主张儿童读方块字,但他们却精熟二百年历史。你知道乾隆年、嘉庆年、同治年或者是民国二十八年的历史事件么?
  这里充满了神秘的传说。人在这里非常容易碰上奇异。有一个伊斯兰教术语——克拉麦提(奇迹),在这片天地里极其流行。不信么?当你真的眼睁睁地看见了,当奇迹因你私藏心底的原因真地降临在你身上时,你会只想崇敬,你会满心畏惧。
  我和马志文之间,就有过奇迹。
  哲合忍耶的读者们人人都会相信这一点,因为他们都多少感受过、遭遇过奇迹。
  放浪于这片男人的荒野之中,你的世界观会潜移默化。
  东半个甘肃。南北全部宁夏——银色大川和西海固山地。青海一角和天山两麓的大半新疆绿洲——这世界会诱惑住一个孤独生命,会征服旧知识,会打垮轻狂,使人只能崇拜它。
  统治中国的孔孟之道,在这里最薄弱。旧中国的主人——大地主阶级在这里数量质量皆差。很少有那种钟鸣鼎食藏书万卷的文化家庭,也很少有儒将宰相名人大师降临。在正统士大夫文化落后的环境里,土著的俗文化很难压制和归化宗教的精神,特别是神秘主义精神。
  回民像汉人一样,无望地在这片穷山恶土中迎送生涯。一般来说,他们没有必要羡慕那些可能比他们活得更卑贱的邻人。半饥饿的状态使伊斯兰教禁食规定显得更圣洁。他人的几近摧残人道的性压抑和肮脏的卫生状况,使实行割礼的男性和遮羞蔽体的女性获得某种神秘的满足。无水乡村窖雪度夏,而坚持宗教沐浴的回民却家家以水的清洁为首要大事;那些盛一瓢泥汤脏水下锅的汉族人不能理解——为什么要留着那么干净的水洗澡。最重要的是劳碌之余,当教外人除了上炕吹灯一觉昏睡之外,再也寻不出一星半点事情时,清真寺里悠扬有致的念诵在黑夜里传扬。世界不仅止于此,做人尚有更美好的希望,——这种现象,就在荒凉得裸着石脉、几千里滚滚无边的一望焦黄中,不可思议地成了现实,成了主宰。
  何止孔孟之道和官府告示,在这里连科学也是软弱的。无论谁,只要他尚未泯灭最后一丝感性,他就会在自己的生涯中遭遇神秘。由于这片土地从根本上说是不适于生存的,被迫在这里生存的人就只有依靠另一种逻辑。加上血统的传递,由于血这种人体中最难了解的部分的作用,回民渐渐养成了独有的一种认识习惯。
  这种肃杀的风景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残忍的苦旱灾变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滚滚几千里毫无一星绿意只是干枯黄色的视觉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活不下去又走不出去的绝境是不能理解的——大自然的不合理,消灭了中国式的端庄理性思维。穆斯林们在一代代繁衍生息中,用苏菲主义的新鲜逻辑平衡了自己痛苦的心。
  感官的具体知觉磨钝了,八股文般起承转合的推理消失了,人云亦云的规矩方圆被怀疑,通俗的科学知识被打破——苏菲各教派的信徒们只相信神秘感,只相信自己的想象力和直觉,只相信异变、怪诞、超常事物,只相信俗世芸芸众生不相信的灵性,只相信克拉麦提奇迹。
  尤其是以陇山为中心的地区,风土呈着极度哀伤和恐怖的面象。在那种荒野山间走着,人心被恐怖和敬畏的感觉所笼罩,一丝异常的灵感渐渐出现。理解这片风土,特别是承认陇山周边风土的神秘气氛,对于理解本书描写的哲合忍耶教派很重要。甚至应当认为:正因为这里已经丧失了俗世经济文化的起码生机,所以慈悯的造物主才把彼世的神性优先降于此地。
  由于追求神圣的人总是努力追求神圣的环境,同在大西北,甚至同属回族,哲合忍耶及诸苏菲派与别人的见解就大不相同。怀着宗教感情、特别是怀着强烈的殉教感情与渴望奇迹的哲合忍耶常常不为人理解。然而没有哲合忍耶式的体验,大西北就是一片丑恶难看的弃土。这种命题具有普遍意义:缺乏宗教式的素质情感的人,他们的世界只是失去圣洁的物的堆积而已。
  对于俗界的或称世俗的中国人来说,空间是均匀的,仅有乡土之别,人也如此。居于其中的他们,在情感上是一种中性人。
  而对于圣界的或称宗教的中国人,尤其是哲合忍耶这个回族集团的人来说,空间并不均匀。这黄土大海里,地点大不相同。有些最是贫得惊人荒得稀罕的山沟坡坎,据哲合忍耶看来那是真境花园。
  所以,生活又能够容忍了——因为至少在这里有相互知根知底的多斯达尼(哲合忍耶民众),有辈辈相传的烈士传说,有领导大家而且时刻准备殉命的穆勒什德(导师、圣徒、领袖),最重要的是有安息着数不清的烈士遗骨的拱北坟园。信仰追求是安身立命的一项最重要的保障,宗教和生活在这里水乳难分。
  这就是哲合忍耶回民生活的环境。也许你去一次走马看花,会觉得那环境并不太贫苦;也许你小住几天又觉得那里不能生存——其实你应当做的,只是倾听;带着一份尊重,在那片风土中等候启示。
  哲合忍耶在自己居住的一切地区,都实行了这种主观精神的“场所净化”。他们已经从俗世被赶进了陇山周边这种荒凉得不忍目睹的绝境,于是他们就在这种人世的绝境营造了精神的净土,并在这信任的土地上生息。他们热爱自己的土地,就像提炼了中国人热爱自己祖国的感情一样。
  不同的仅仅是:中国人只有在强寇入侵之际才可能奋起,而哲合忍耶却时刻处于被迫害被侮辱的境遇之中,因而也时刻准备着反抗与殉命。
  他们热爱的家乡永远是他们的流放地。
  他们的流血像家乡草木一样,一枯一荣。
第03章 圣徒出世了
穷苦的人群挣扎在边缘上,只要有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旱,只要冬天不下大雪无法填满那种不可思议的水窖,只要夏天在遍野稀疏的庄稼地上落一场冰雹——就会跌下边缘,由苟活坠下死亡的边缘。
  大西北的回民,就像一个栖居在黄土崖边泥屋里的盲人,坠向深渊的危险悄无声息地伴着生活。
  人们只有热烈地诚信,只有托靠主。粗野散漫的生活,一迈进清真寺的门槛就骤然一变,呈现出严肃虔敬的神色,男人仍庄严地洗净每一寸肉体,女人们如诉如泣地唤主,孩子们挟着一本厚书,稚气十足成群结队地上学——只是他们的小学是经堂教育,不是要念会几句文化而是为着念来一点灵魂。
  老人们则几乎抛尽了现世一切生计,终日徘徊在寺里。我在沙沟的夜里曾远远眺望那寺,天是黑红色的,山影是黑红色的,寺的建筑轮廓隐藏在夜的黑红里——只有洞开的大门充盈着桔黄的明亮。我看见一些老人的背影,起伏仰落,正在专心致志地行礼。
  男女老幼都在等待。
  容许吧。
  为我们出世吧。
  我觉得,整个村庄和这暗红的山峦夜影都在叹息。似是祈求,似是痛苦地忍耐。
  我们再也没有能力了。我们衰弱如羊。我们污浊不洁。我们无法战胜。我们没有桥梁。我们已经被抛弃,住在这种家乡。我们已经被降生在活的火狱。容许吧。我们此刻刚刚洗过乌斯里(大净),我们日日身带阿布黛斯(小净),我们趁这一刻洁净向您伸出双手。阿米乃(容许吧)!我们愚钝无力,我们别无出路。把金桥架给我们,把道路在荒山里显现吧,容许我们吧。带领我们走向纯净,允许我们接近主,接受我们来世做天堂住民。阿米乃,阿米乃,看在我们辈辈人流血的求情上,容许吧。看在我们为众牺牲的导师的求情上,容许我们的乞求吧。
  但是,在全世界的信仰者中,都有一个共同的大问题:人怎样接近主。
  在犹太教神秘主义派别、天主教、伊斯兰教苏菲(神秘主义)派,都提出过“圣徒”这一存在,做为人与主之间的中介。最著名的圣徒和圣徒传说,当然还要数基督教和《圣经》。但是,伊斯兰教中的圣徒——由于往往是真人真事,尤其是真地牺牲死难——对民众的震撼和感动,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哲合忍耶更鲜明地把圣徒和中国贫瘠边地的苦难底层民众彻底结合,让每个衣衫褴褛的穷人都认识圣徒——导师本人,都直接跟着他坚持人的心灵世界。这一点,给予像我这样的人的感动,是永远也不会泯灭的。
  我一连数年,没有一刻不在心里怀念着他。他和我逐渐习惯了的浑身褴褛的农民那么相像。我为一种亲切感而震惊。我以我的形式,一直企图寻找一种真的人道主义。我尝够了追求理想在中国文化中的艰辛。然而大西北的哲合忍耶老百姓不仅尝遍了艰辛而且流尽了鲜血,这使我欣喜若狂,我心甘情愿地承认了他们。
  然而,他们追随着一个人。
  我把目光对准了他。
  人们对他至死不渝地追随着。几年里,我已经能够作证:哲合忍耶的几十万人,即他们亲切地互相称为多斯达尼的同胞们,为了他,每一刻都准备赴死。
  我想象着他。
  这个人名叫马明心。在我描写的这个世界里,你再也找不到比这三个宇更响亮的名字了。而且这个姓名的响亮,在于它只是轰鸣在几十万人的心里,而不是被人用嘴诉说。马明心这三宇因为受着极度的崇敬,所以被纯朴的民众避讳——没有人称呼这个名字。
  他像一块被风雨漫漶已经失去了细节的巨大的岩石雕像。我只觉得他如一座岩石顶峰,屹立于我热爱的哲合忍耶刚强的岩石森林正中。他又如莽莽无边的黄土高原上的一座石碑,身上密密刻着风雨割据的痕迹。
  信仰的黄土高原,因他而有了唯一的说明和解释。这片广袤数千里令人只有绝望的滚滚黄色波涛,因为他矗立起来,而获得了方向。
  当然这都是后世对他的追认。
  他是从童年启程的。
  那时他九岁。
  他是一个孤儿。
  活在这片天地里,降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顿亚(人世间、信仰世界以外的社会世界)对于他毫无指望。
  马明心的童年,无疑只是受苦。哲合忍耶民众因为都一模一样地只有一种形式的童年,因此对导师的童年毫无记忆。淡漠痛苦是大西北的特点,淡漠流血是哲合忍耶的特点。他是一座岩石,这岩石的形象是模糊的;
  感赞万能的主,后来哲合忍耶中间出现了一位大作家,名叫阿布杜?尕底尔,人称关里爷(祖籍关里风翔、甘谷、伏羌一带)。关里爷用阿拉伯文和波斯文创造了一种中国文学的新形式——第一是秘密,不外传也不使用外人能读的汉文;第二是散文体兼以神秘主义。关里爷留下的这部伟大著作是我最崇拜的作品,书名叫《热什哈尔》,意为“渗出的露珠”。
  我的弟弟杨万宝是一位哲合忍耶阿訇世家的青年;学经十年,经汉两通。他是我知道的中国回族中最优秀的满拉(经学生)。为着我写这部著作,也为着他自己对哲合忍耶的感情,他和自己的同学马学凯刚刚译完了秘密的《热什哈尔》。
  关里爷的《热什哈尔》随着我的作品一块介绍给你们了,读者们。我盼你们珍惜;因为哲合忍耶一直不敢信任。这部书写成于一百多年以前,哲合忍耶原来是打算永远拒绝阅读的。
  《热什哈尔》中当然不称呼“马明心”三字。一般用他的传教道号“维尕叶?屯拉”,意为“主道的捍卫者”。行文多称为“卧里”、“沙赫”,意为“长者”、“圣徒”;有时称“毛拉”,意为“引路人”、“圣徒”。或者干脆称“太爷”。这一切,我希望我的非回族朋友一定要习惯。
  大海潮动时渗泄的露珠——《热什哈尔》记载了马明心(为行文方便,本书使用这个称呼)的道路。这条道路是挣脱绝望的西北中国,到回民们传说的真理家乡——阿拉伯世界去。
  杨万宝等译《热什哈尔》这样讲述了马明心九岁时跋山涉水远走异国的故事:
  维尕叶?屯拉(愿真主净化他的心灵)的儿子、我们称之大爷的穆罕默德?阿布杜拉讲道,他以前曾听过父亲这样说:“——我们原是阶州(今武都)的马姓。后来迁到了巩昌府(今陇西)。在那里,我们一些亲戚住在内官营,一部分在这里。随后又迁到了河州城,住在大西关。祖母归真后,人称呼为二爷的我爷爷的弟弟,他领着孤苦伶仃的九岁父亲去朝觐。抛下了他三弟和两个孩子。两个人,离乡背井。尝受着旅途艰险,朝荆棘之地、荒无人烟的云南路走去。他们进了不通言语的阿佤国,越过了九条汹涌的底格里斯河。一天,当他俩寻水找柴,想烧些饭吃时,狂风掀动了。尘砂在弥漫,漆黑降临眼前。太阳隐形,灾难驱逐了吉庆。维尕叶?屯拉看不见叔父,哭泣着,但哪里也不见叔父形影。他惊愕地独身一人,在那个清晨失去了方向。多么渴望能见到叔父啊,多么悲哀。
  奢望的禾苗结不下果实。封斋的夜晚见不到月亮。但愿——这分离的诡异中藏着聪颖。叔侄二人永别了。
  就这样,一个名叫马明心的中国穷孩子,踏上了无法考查也无法想象的、连终点都不知道但只相信那里有出路和真理的茫茫长旅。这个人后来征服了一批最刚强最硬悍的中国人。在他逝世之后第二百零三年,我突兀地撞在他的形象上——至今我还在回味着自己的心被他征服时的感受。
  谁也不敢臆测当年的马明心。后来,民间的大作家关里爷终于鼓足了勇气描写这位开创的导师,我猜关里爷一定是觉得自己心灵中出现了某种奇异感觉与他有了神交。
  这种一丝脉息般的飘忽不定的相知感,也曾经在沙沟、后来又在松花江畔的船厂、在新疆焉耆的北大渠、在甘肃会宁的关川窑洞、在黄河灌区的洪乐府——几次轻轻地拂过我的心。我一直强烈地盼望见见他本人。我从每一位他的后裔的眉宇相貌之间,默默地猜测品味。我无法想象他的少年孩提——他统率着半个大西北,支使着西北中国的真正悍民。谁能想象九岁的他呢?谁能想象在中东、在阿拉伯沙漠中一步一陷地前行的那个孩子呢?
  ——哲合忍耶的圣徒故事,就此开始了。
  他跟着叔父,想去西方寻求出路。他走过了“九条底格里斯河那样的大江”。他在沙漠中渴得晕倒,幻视了美丽的端水碗的女人。长途中他失散了叔父,只剩孤单一身。在大沙漠中他终于盼来了奇迹:一个老人给了他一串葡萄吃,并把他引领进了也门道堂。那里是一个伊斯兰苏菲派的传道所,他住下来,动辄坐静百天,一学就是十几年。他悄无声响地走近了他的契机关口。他放牧过的四十只黑山羊,他讲话时使用的阿拉伯语,他忍耐过的饥饿,他拾回的那些圆圆的石子,都已经无法钩寻了。
  十五年后,他满二十五岁。受也门导师(不识字、不念地理书的百姓们称呼为“也门太爷”)指令回中国传教。
  维尕叶?屯拉?马明心回到了甘肃,从那一年起他便再也没有离开这里。几年来我奔波于黄土高原,总觉得还能再找到他。我看见了一条异样新鲜的路,他的遥遥背影永远在我眼前摇曳。其实他的境界已经超越了中国回民,甚至超越了任何原教旨的宗教。但是陶醉使得回民们痴痴地想念着他;那种真挚使我流连忘返。我写诗了,因为我从哲合忍耶农民那里受到了太强烈的刺激——我也开始像农民们一样,无心去解释如此陶醉如此感动的原因。
  ——原因很快就会一一讲清。
  乾隆十年之前,马明心回国。哲合忍耶,这种底层贱民也要争心灵自由的精神,突然进入了贫瘠的甘肃。
  毫无指望地打发日月的西北回民,如同干柴遇上了火苗,猛烈地掀起了一场求道热——用农民的话来说,是“另找了君主,另找了终身,一切心血,都只在教门身上”。苏菲主义(即伊斯兰神秘主义)的浓烈、出世、真挚、简捷,不可思议地与大西北的风土人事丝丝入扣,几乎在第一个瞬间就被大西北改造成了一面底层民众的护心盾。
  文化上的不平等和无形压迫,在一天里就被推翻了:如毛附皮的中国知识阶级不懂阿拉伯——波斯文;面对这种回民,秀才举人变成了文盲。褴褛的饥饿的底层受苦人有了思想武器,今天早晨的他们,已不是昨夜的他们了。
  沙赫,毛拉,穆勒什德——这些词都可以译成导师,都可以译成引路人。那个人来了,他出世了。追求归宿的路通了,接近真主的桥架上了,没有指望的今世和花园般的来世都清楚了,天理和人道降临眼前了。阿米乃,请容许吧。都哇尔(祈求)应验了,那个搭救咱们的人来了。煎熬人的现世要崩垮了,大光阴要成立了,圣徒出世了。
  乾隆八年到十年之间,当那个在遥远神秘的“也门道堂”里长大的人,两脚又踏上了甘肃坚硬的黄土山道时,在空旷苍凉的黄土高原上,性情硬悍而毫无出路的回民们,已经把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都准备好了。
第04章 穷人宗教
有一个名叫麻脸满拉的人,投在了刚刚回国不久的传教者马明心门下。他穷得四方出名。一天天忍着饥寒。麻脸满拉有一个表弟兄,是位穷阿訇。看着亲戚窘迫的日子,这人对麻脸满拉说:
  “主啊,我没有见过比你再穷的人!伏羌的多斯达尼多呢,跟我去伏羌走走吧。”
  到了伏羌,当地的回民唏嘘着,施散给他衣服、鞋和钱。得到了施散,麻脸满拉高兴地回来了。他求见导师马明心时,被拒之门外。
  麻脸满拉惊惶得苦苦央求,纠缠了好久后,马明心见了他。劈脸第一句,导师问道:
  “你的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麻脸满拉说:“是伏羌的多斯达尼散给的。”
  马明心说:“你是用我们的教门索取财物。你远远跑一趟,心意只在财物!快去把东西都退给人家。”
  麻脸满拉脱了衣服,打着赤膊,满面羞傀。
  马明心说:“如果真主没有告诉人遮蔽羞体,我就叫你把裤子也脱掉。你走吧,不再进我们哲合忍耶的门。”
  麻脸满拉哭了起来。门徒和百姓也都纷纷为他求情。众人都说,原谅他吧,这是我们大家都有的缺点。马明心最后才留下了他,并且对众人说:“从今以后,谁也不许为施散走坊!”
  在这个入口,我猛地被牢牢吸引住了。穷人,这是个在中国永不绝灭的词。朦胧的贫寒记忆,放浪世界的满目疮痍,一户户一村村的褴褛——使我一直在寻找着。我偏执地坚持,中国的一切都应该记着穷人,记着穷苦的人民。对于我来说,如此的一些故事极其重要——
  有一户住在村角的农民,家里只有半块烂席铺炕。以前他是从来不上寺礼拜的,他躲着邻里亲戚,避着回民的一切节日。每逢到了自己父母忌日,他总是借口外出,离开村子。人们为悼念亲人、为履行信仰者的义务——都有各自的一些尔麦里(干办、集聚诵读《曼丹夜合》这部经)——而他是孤独一人,院里没有一只鸡,缸里没有一点细粮。赤贫的人不单念不起书,也信不起教。他呆滞地坐在高高的荒山坡上,熬过自己不敢正视的日子。
  马明心来了,带来了哲合忍耶。
  他半信半疑地听着。
  村里每个角落都在议论——这位老人家,传的是穷人的教门!真的不要海地耶(施散),真的!
  村庄里,每天都有人家的泥屋里传出悠扬美妙的《曼丹夜合》之声。干过尔麦里的人,脸上浮着满足喜悦的红润,上山受苦时精神十足。他的心跳了。
  深夜里,辗转在烂席炕上,他鸣鸣哭了。
  他想起自己被官府杀害的父亲,想起饿死在这个土炕上的母亲,独自哭得凄惨。
  几天后,他鼓足勇气,请了那位年轻的神秘哈只(曾去麦加朝觐过的人)。马明心点点头,订下了日子。
  来人围成一个圈子,肃穆地跪在那土炕上。人人洗过大净,个个是有名的阿訇。悠扬的诵词念起来了,带着听说是来自“也门”的奇妙音调。他痴痴听着。时间在行进。
  信仰和孝道,被实践了。
  枯干的心里渗进了湿润的安慰。
  他站起来,走出半塌的黄泥小屋。院里拴着一只他朝邻居借来的鸡。他又用一只大粗碗借来两碗白面,准备给刚念完的人做饭。尔麦里之后的饭,是圣餐——这是起码要花费的。
  马明心拦住了他。
  院里有一棵枣树,马明心命令他摇下枣子来。几个枣子,在碟子里一一摆好。马明心说,哲合忍耶的圣餐就是这个果碟。穷人不必为了信仰宰鸡宰羊,只要摆放果碟时记住提念真主。尔麦里靠的不是经济力量,而是真诚的意念。
  在半张褐黑的破席上,念经人们严肃地拾起枣子吃着,随后一片欢笑。
  他哭了。
  马明心带给中国的哲合忍耶,是一种穷人宗教。大西北没有预料到,它兴奋得不知说什么,于是又在兴奋中沉默。外人以前没有从这沉默中看到喜悦,今天也没有从这沉默中看见怀念。
  任何一处尔麦里,任何一个省份,人们都在忙着摆果碟。我在半个北方数不清多少次看见这果碟。人们庄重地摆着——如今能摆进各种各样的干果和鲜果了;但是人们仍然那么不善诉说。“这果碟子,是咱们哲合忍耶最尊贵的东西”——他们说。这是穷人的圣餐,我心里补充说。
  关于马明心为穷人办教的美好传说,多少年来一直在哲合忍耶内外流传。传说他为教民干尔麦里,教民奉赠的乜贴(宗教举意、费用),他一律转手散给穷人。甚至在斋月里人送来两块白面饼,他也随手散给乞丐。为人送葬,相传他只取几十个麻钱;人人皆知哲合忍耶不是为了布施。他住旧窑,住泥屋,家里没有一头毛驴——他的妻子以一生推杵磨面而闻名。他有一件妻子手织的毛衫,后来进监狱时,他就穿着这件衣裳上路,直至牺牲。
  这是一件羊毛织的衣衫。起源于中西亚的伊斯兰神秘主义叫做苏菲主义。苏菲,意即羊毛衫。古代那些神秘的行吟诗人、修炼者、追求着爱主接近主的私人体验的隐士,都穿一件羊毛衫袍。
  马明心有两位夫人。一位是不孕的撒拉族夫人,一位是通渭草芽沟的张夫人。不清楚是哪一位女人为他织了这件羊毛衫褂。官军后来血洗关川,抄马明心的家时,寒窑中一贫如洗,院里一盘磨、半窖水。撒拉族夫人为丈夫自杀在窑外。张夫人被五花大绑押走充军。官军刨地三尺,翻了又翻,一共发现了半串小麻钱。
  从甘肃到宁夏,老人们着重指点我说:“那半串麻钱有个来历。不是铜元,是小麻钱。家里穷得掀不开锅盖了,哪位夫人就包上了羊毛衫袍,走了郭城驿。有一家当铺开在郭城驿街上,夫人给掌柜的说:当件衣裳。郭城驿开当铺的掌柜接下一打开,只觉得,光芒闪闪;满屋香气。掌柜的心里暗暗知道了。他取来一串麻钱,两手恭敬托着:‘这串钱,算是我给自家求饶恕。衣裳不敢留,您快快包起来!’这就是那半串小麻钱的来历。花费了半串,剩下的半串子公家抄上走了。”
  ——老人们说完又沉默了。
  他们能讲清马明心家里一文钱一粒米。
  深邃的哲学进入了泥屋窑洞。心灵获得的平衡,使风景柔和了,使痛苦轻缓了。饥饿的穷人一天天在精神上富有起来,马明心这个名字迅速地传向全中国。
  绝望者、念经人、大都市里的精神干渴的人、追求正道的青年、想献身追随圣徒的勇士,——都背上了一种木头背筴,踏上了奔向甘肃的道路,寻找马明心。
  哲合忍耶在迅猛传播。
  但官府和俗界并不知道。
  那是一个追求的年代。背着背筴的人离开家乡,形影不离地追随着认定的导师。这是今天已经湮灭了的一种生活方式。追求者们陶醉于这种生活——他们要接近“主”,要封斋礼拜并且秘密地从事修炼。要在僻静山洞里坐静,要把灾年里仅有的食物散给乞丐。他们的女人要含辛茹苦,推磨扶犁。男人被捕就探监或被流放,丈夫若牺牲就献出儿子。
  渐渐地,哲合忍耶的隐形世界被建立了起来,虽然外人并不知道。
  半个甘肃、南北宁夏、一角青海和陕西,甚至山东、河北、江苏、云南,都有人奔向马明心求道。
  ——那是逝去的十八世纪。那时的中国确实曾出现过一场旋风般的理想追求运动。穷人回民是那次追求的主角,很多有知识的学者也在行列中。
  追随着马明心的一些有志之士,形成了哲合忍耶的核心。他们不是一般满拉(经学生、内地称海里凡),他们是圣徒的门客。他们对家庭似舍似系,生活目的是追随导师。
  导师叫“穆勒什德”,他们叫做“穆勒提”——这是一种今天罕见的、不问前途不论安危、随时准备赴汤蹈火的、以宗教圣徒为修身目标的追随者。
  维尕叶?屯拉?马明心的弟子们不仅仅是些礼拜的阿訇。他们在荒野里、窑洞破屋里、劳苦的庄稼活计里、“脱勒盖提”(秘密修炼)里迎送岁月,认识真理。我在钞本中读到——“他们都去山里打柴,他们浑身褴褛。但富贵不能诱惑他们;他们在饥饿寒冷的考验中守着人道”。
  由于贫穷的本色,哲合忍耶干脆以素为贵,他们没有雕梁画柱的清真寺,而且反对素色之外的彩画。直至今天,你看不见它有豪华大寺。
  这里是真理的辩论场。见解和认识在尖锐地较量。
  维尕叶?屯拉?马明心时时显露本色。单凭对穷苦农民的感情和关注,是不可能掌握穷苦农民集团的。信仰不是迷信。敢于在中国树立起一面旗子,就要有支撑它的能力。
  大西北是回族密集之地。兰州、西安、西宁、河州,还有一些著名村镇,都是回族能人的潜伏之地。
  关里爷记载了一个马明心早期的故事:
  相传:我们伟大的毛拉?沙赫?维尕叶?屯拉起初住在皋兰县。有一个人称“胎里会(念经)”的人,是五阿訇之子——请毛拉吃饭。“胎里会”心中不服。为了考验毛拉,他跟在毛拉背后,不带路,不指路。但是,不用指点,毛拉径直走到胎里会家。坐定在上房里以后,毛拉问:
  阿訇,知识的终点是什么?
  胎里会无法回答。毛拉又问:
  伊斯兰的终点是什么?
  胎里会忙向毛拉说色俩目,他对毛拉深深敬佩了。毛拉说:“知识的终点,是主的认知;伊斯兰的终点,那是无计无力!”
  我坚信:一切哲学,都会被这句话震动。
  还有——伊斯兰教每天有五次礼拜;每一次中数拜里有一些拜属于天命,另一些属于副功。几百年来,因《古兰经》中有一句话,提到了“正中的拜”——因此,诠释家和好道者就对这一句“正中之拜”众说纷纭。
  关里爷的《热什哈尔》记道:
  相传:有一天,毛拉维尕叶?屯拉问阿訇们:“真主在古兰经中说:‘你们应该坚持礼拜,坚持正中的拜功……’这正中的拜功是什么呢?”阿訇无言可对。毛拉说——“正中之拜,就是川流不息的天命!”
  天命的拜数、礼拜的次数——马明心都没有讲。他讲的只是:天命,这种人证明自己是有灵魂和信仰的最低形式,对人的生命过程如一道川流不息、迎面而来的长流水。这极其深刻。这种见识早超越了伊斯兰教,而与各大一神教的基点完全一致。中国回民除此再没有过更深刻的神学认识,这是一种关于人的重要观点。
  在西北荒凉的人间,绝望的穷苦农民又有了希望。一个看不见的组织,一座无形的铁打城池,已经出现在他们之中。穷人的心都好像游离出了受苦的肉体,寄放在、被保护在那座铁打的城中。
  人间依旧。黄土高原依然是千沟万壑灼人眼瞳的肃杀。日子还是糠菜半年饥饿半年天旱了便毫无办法。但是穷人的心有掩护了,底层民众有了哲合忍耶。
  穷人的心,变得尊严了。
第05章 仪礼
最简单地说,哲合忍耶就是在晨礼之后用响亮的高声赞颂来念即克尔——念辞。
  晨礼中哲合忍耶的即克尔中,有一处是激烈地否定和肯定。念时全体都随着节奏,否定时摇头向右,肯定时把头向左指向心灵。
  否定时念“俩依俩罕”——万物非主。
  肯定时念“印安拉乎”——只有真主。
  念得激烈时,礼拜者在响亮的齐诵中如醉如痴。寺里灯已熄掉,正中只有香点燃的红亮。在这高声赞诵之中,黎明正庄严诞生。这一段时间确实庄严而神秘。人们聚在一起这样迎来生命的又一天,如同坚守着城池的战士。
  这座坚城、这些高声赞颂的人,是有形象的——它就是“打依尔”。
  打依尔,是即一个围坐的圈子。中间是矮桌,用专门的布单或毯子罩盖着。清晨这桌上燃着香;夜晚的虎夫坦拜后,念五页《穆罕麦斯》时这桌上摊开着《穆罕麦斯》。打依尔上的人隔桌围跪,两端各横跪一人。另外,在干办悼念、修养的功课(尔麦里)时,也有这种圈子。打依尔所用的物品是绝对神圣的;打依尔上的氛围不仅肃穆而且严峻。阿訇们若是为上打依尔而沐浴,洗罢直至跪上打依尔不再出声,——等仪式开始后他的初声是纯洁的经文。教众们若是在其它圣域范围里还存着一丝轻松随便,上了打依尔后他便如同铁铸判若再生。
  这个每天都在半个中国忽聚忽散的、人数多少不等的圈子,是哲合忍耶领袖马明心赋予人们的一种神奇的形式。
  与人的区别、高贵的自我、铁的组织、高声赞颂、孤独、强悍、神秘——哲合忍耶的一切,都尽在其中了。
  如果人多,这个圈子可能很大:笔直的两排人相对跪齐;左右两端各打横跪一人,围成一个长方形圈子。人更多时,圈子后面一排排整齐地跪好,簇拥着圈子在前。
  如果人少,几个人也分成前后两排,再有两人各守左右两端。即使只有两人一起礼晨拜,他们两人相对而跪,也组成一个打依尔。哲合忍耶对自己的“打依尔”感情很重;上打依尔,含有着某种加入、坚守、互相信赖的隐语;上打依尔,相当强烈地暗示着保卫信仰。
  打依尔,是尔麦里的外貌。
  哲合忍耶,就是成千上万人、有时是数万人簇拥着一个打依尔,举行各种各样的尔麦里。
  在后来的战斗中、牺牲中、悼念的聚会中、集体的劳作中——人们看他们像一群杂乱无章的乡下农民,他们看自己像一个隐了外形的打依尔。
  我偏僻地远在北京。
  但我也真切地觉得自己在这打依尔上。
  我在这尔麦里般的书写中,常常幻听着那动人的即克尔。原谅我往往写得激动或用力过度,因为我的耳边那声音响亮起来了。
  在宁夏川、西海固,在陇东和陇南,在新疆和云南贵州,在大西北和星星点点散布半个中国的浩茫大陆上,哲合忍耶就像一个巨大无形的打依尔。
  清晨,我听见——我的读者们,我希望你们也听见——在中国,有一种声音渐渐出现。它变得清晰了,它愈来愈强。这是心灵的声音。它由悠扬古朴,逐渐变成一种痴情的激烈。它反复地向着这难解的宇宙和人生质疑,又反复地相信和肯定。大约在晨曦出现时,大约在东方的鱼肚白色悄悄染上窗棂的时刻,那声音变成了响亮的宣誓。它震撼着时间的进程,斩钉截铁,威武悲怆。
  除开即克尔外,马明心从也门带回的经典中,有五言的赞圣诗《穆罕麦斯》一种。每晚宵礼后,哲合忍耶以特定的四热(调子)念五段。这是一种强抒情的循环赞诗。《穆罕麦斯》给哲合忍耶带来一种特殊的神秘感情。原因有二:第一是此经的诵读永无止歇。哪怕遇上巨大灾难,如同治十年、一九五八年、文化大革命,如果念诵中断了,那么在恢复的那一晚,教众们要一晚晚、一年年推算,上溯到中止的那个晚上。然后再按照每晚五段的原则,推出今晚应念的段落,开始诵读。不必联络,不用任何组织手段——全国各地一切哲合忍耶教坊,在一天晚上所念的《穆罕麦斯》,都是相同的五段。决无差错。这又是简直不可思议。
  第二个原因是《穆罕麦斯》的隐喻性。教内历史著作往往注明事件发生的当晚,念的《穆罕麦斯》是哪一段。往往有惊人的吻合——关于这个问题本书会有重要的举例。
  这本赞诗极美。每晚念诵五节之后,懂得阿拉伯文的人便向群众讲解这些修饰外露的句子。情感——尤其是诗中的哀伤和想象滋润着人心。中国人不擅感情表露;但哲合忍耶却每晚都在用这种奇异的形式抒情。
  清晨和夜晚——哲合忍耶的仪礼,基本上就是这样。这些仪礼是后来动人故事的框架。
  神秘功修即“脱勒盖提”不易了解。从事这种功修的人,把它的内容视为自己——导师——真主之间的秘密,决不外传。
  我作为一名晚来的、而且是从繁华向它倾倒的流浪汉,只能看到这种神秘主义宗教功课的一些表象。我只知道它是一些念辞,有严格的传授规定、念诵时间和遍数。我只知道从事“脱勒盖提”功干的人,都是具备完美的拜功及一般宗教实践的纯洁者。它的场所、它的典籍、它的用具包括用水,甚至不允许妻子儿女触碰。我只知道一些荒僻的山崖和洞穴,传说那里是从事这种功修的静室,也有一些静室是真的房间,但今天都被锁着,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却不许闯入。
  但是,一般说来,感到自己内心需要进行脱勒盖提修磨、需要独自感悟和寻找和主相会的感受的人,一般都是在深夜或凌晨悄悄念一些特殊的词句。
  我常常凝视着那些毫不透露他们功修内容的老人。他们的脸庞,常常使我抑制不住要描写这种脸庞和神情。那是一种铁一样的宁静,那是雷打不动的稳重。他们使我屏住呼吸,不敢放松分寸。但是那如谜如墨的铁色神情中,又藏着无限柔和和满足。他们不会透露,那是他们和造物的真主之间的秘密。他们独自享受了神秘瞬间的甜蜜,又回到了我们中间。似乎他们和人们毫无区别;只是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美,轻合着他们的言谈举止,闪亮在他们的眉宇眼光之中。
  你能摆脱这美的诱惑吗?
  我不能。
  在正统的中国文化中,这一切都不能想象。
  对于正统的中国,它是异端。
  但是,异端即美——这是人的规律。
  导师马明心在哲合忍耶的《尼斯白提》(道谱)上,豪迈地在七位也门圣徒的名字后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接着,他向着黄土高原和半个中国的穷苦回民发出宣言:
  你们听啊,天空中有我的位置,大地上有我的国土。我有骑乘,我有学堂,我看见翠绿世界。一切圣徒都是我的教下,一切学者都听我呼唤——我的话语里没有谎言!
  对于痛苦的心灵,这宣言有着不可遏止的力量。被压迫的人渴望着奔向这面大旗,冲出苦难的压迫。让心灵自由,让心灵痊愈,让心灵呼吸喘息,让心灵先去天国——舍了这受苦人的身子给这坑人的世道,让心沾一沾主的雨露吧。
  这就是神秘主义。
  这就是大西北的十八世纪。
  中国对此一无所知。中国对心灵和心的灵性,从来是冷淡的。中国没有听见哲合忍耶在清晨的公开高诵。一个中国底层的新形式,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形式,形成了。
  但是,中国不允许这种怪诞形式。苏菲神秘主义对于来世和造物主的挚爱和苦苦追求,实质上标志着对黑暗中国的控诉批判。这是一种最彻底的异端。让中国容忍着人民异端自由发展的假象,很快就要结束了。
第06章 出河州
河州濒临大夏河,是甘肃南部隔离开青藏高原的一个回族密集居住的小城。它南靠藏区,北近兰州,中间有黄河滚滚流过。它居民复杂,语源奇特,回民中藏着撒拉、东乡、保安三个特殊的小族。河州地区忽穷忽富,贫瘠与丰饶错综,有着各式各样的风土。河州城百步一寺,家家念经,郊外八坊分划回民各派,圣徒们的拱北林立,宗教是生活中的盐。
  虽然它后来自称中国麦加,但在十八世纪,这个小城像耶路撒冷一样,是宗教竞争较力、追求繁荣的中心——故事就在这里开始了。
  ——花寺派也是一种伊斯兰教的神秘主义派别。它与哲合忍耶有大量细节上的不同(其中主要的是低声赞念即克尔),但同样追求脱勒盖提的“道”。花寺教派创建于艾必?福土哈?马来迟,父子承授教权,次任掌教为马国宝。
  马来迟,家道殷实,父号马十万。他与马明心道祖同年赴西方朝觐求道;因此哲派称他为道祖同学。马来迟游学五年后,回故乡河州,传授虎夫耶学理,突出的伟绩是教化青海卡力岗一批藏民信仰了伊斯兰教。若干年后,其派在河州以西发展很大,同时也聚集了财力,传说曾以彩画饰修清真寺,后来他本人之拱北也广用彩画,“花寺门宦”之称由此而名。
  马明心在回国后,回到河州传授哲合忍耶。在如同自由竞争的传教中,原来属于花寺的人有相当一部分转信哲合忍耶,因此引起了教争。
  哲合忍耶在人世间的遭遇,它后来长达二百年的悲怆历史,就是以这种出乎意料的开幕式,突兀地开始的。
  最初是和平的信仰竞争。
  那时比的是导师——穆勒什德的能力。
  民众们注视着,他们要考验这些传道者。不信仰的人觉得教争永远是愚蠢可笑的,而信仰者却认为这至关重要,心灵不能容许虚假。用百姓的话说,“要寻真的教门”。
  哲合忍耶的阿訇们对此写得非常活跃。
  相传河州西关有婆媳俩,都很虔诚。婆婆随的是艾必?福土哈;媳妇跟的是维尕叶。一天,娘俩为干尔麦里而做饭,吃莜麦猫耳朵。虔诚的她们每当用手搓一个,就念一遍“台思米”①。后来,请到了维尕叶?屯拉,也请到了艾必?福土哈,还有一个阿訇一个乡老。饭上来,维尕叶问众人:“请给这食品安个名字。”都说:“猫耳朵。”问到艾必?福土哈,他也说:“叫个猫耳朵。”维尕叶?屯拉说:“你们说得都不对,这是一碟‘台思米’。”婆媳二人听了流了泪,跪下说:“你是真主的卧里②,从今后,我俩要跟随你的教门。”
  这个小故事非常有意思。它相当可信:马明心最初和马来迟在各自传道期间,曾经比较友好,甚至还常常在一块活动相遇;后来,他们的矛盾逐渐尖锐;唇枪舌剑,寸土必争。教门,也不单纯得只是一丝意念。它是更全面的社会;充满着利益地位。教争从来不可避免,只要人与人存在矛盾。
  终于,大规模的教争伴着流血,在河州城和河州回乡爆发了。其中最著名的一件事,是祁阿訇改宗案。
  祁阿訇的故事,是哲合忍耶钞本秘密文学中最细腻的一个。关里爷最初描写了它;后来一个叫曼苏尔的阿訇又更细地写了一遍:
  祁阿訇说:我原是艾必?福土哈(马来迟)的教下,我父亲属老教。有一天父亲对我说:孩子啊,我从没有见过像维尕叶这样的人!你以为如何呢?我说:对安拉发誓!我心里也这样认为。然后,我父亲准备了一桌丰盛的筵席,在院子内外都点上了香,请来了毛拉维尕叶?屯拉,和他握了手之后,跟着他。并要求入他的伊斯兰教。他答应了。因而我们走上了同一条道路。我们偷偷地作,不让人们知道,怕惹是非。
  传说,祁阿訇说:有一天毛拉维尕叶对我们说:我们明日上哈比奔拉山去,那个山上有个拱北。我们跟随的人就准备了食物以及锅碗水壶茶杯等,装到一个布口袋里,并雇了一人来挑。毛拉说:如果这样,我就不去了。我的意思是自己挑着。难道你们没有听到安拉说过:尔萨与众天仙绝不鄙弃给安拉为奴吗?我们惭愧地各自拿了自己的东西,跟着毛拉从大街上走过。由此引起河州城内仇视者们的妒火,他们散布流言蜚语,议论纷纷。正如安拉说:他们口吐恶言秽语,心怀不满。
  祁阿訇说,在这件事以后不久,有天晚拜后突然有人来告诉我说:毛拉请你。我就去了。毛拉把左手伸到我的衣服下面,摸我的脊背、腰肋、臀部,又模了我的头、两膊和两手。我不理解他的意思。他说:回去吧。我顾虑重重。第二天礼完早拜,在我前往艾必?福土哈的街上,真主啊,一伙人向我扑来,用长棒短棍和鞭子打我。女人们也站在门上朝我泼污物。由于安拉的襄助,不知我从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把他们一个个都打翻在地。我毁了他们的工具,战胜了他们。这样就加深了仇恨。艾必?福土哈的四子带着一伙人到法官家去告状。说我们立了新教,要收买人心等等。法官得了贿赂就准了状子,把我们拿到公堂上,判了我四十大板,又判毛拉三大板。打毛拉时,毛拉念了句“赞主清净”,板子就裂成了两半。于是法官就站起来不打了。退了堂,我们就回家了。须知:安拉是诅咒不信者的。祁阿訇说:当我由公堂回来时,路遇一个白胡子沙赫,手中提着一捆鲜韭菜。他见我说:唉,这个酷吏多坏呀!你知道这板子的名称吗?我说:不知道。他说:中国话叫卧牛板,要是今晚你不治疗,就活不到明天。我说:老爷爷,怎么治?他说:你雇上两个人扶你到水磨房去,让磨轮水反复冲洗你的伤口,等伤疤掉了就好了。我回去雇人,谁都不敢去,害怕艾必?福土哈和两个瞎兄弟。我就一人去了,照着沙赫教的办法去作。水把我冲晕了,我找了两根树枝,挟在腋下靠着,至日落时,伤疤还没有冲洗掉。忽然刮起了大风,下起雨来了,脚下成了河,衣服都淋湿了,天冷得很,我忍着痛苦念:我的养主啊,我亏死了!又念:我的养主啊,你不要借着我磨难人们,你让我远离压迫者!晚拜时,风雨住了,伤疤也掉了。我完全好了,和没伤时一样。
  第二天晨拜后,我又到艾必?福土哈的街上去,从上街到下街反复骂了好几遍。仇人们都很惊讶地说:这个死人!怎么这样勇!第二次又去告状。官长判道:各自回自己的老家去。于是我们的毛拉就迁到金县的马坡去了。毛拉说:主让他的忠实朋友从河州城出来,犹如从荆棘丛中取出了鲜艳的玫瑰。赞颂主,他让我们脱离了坏人。
  教争纠纷和诉讼的结果是被逐回籍。出河州造成了哲合忍耶的心伤,使他们把河州比喻成“荆棘丛”;并顽强地追求创造一个新的、真正的中国圣地的理想。应当说,在日后这个理想实现了。哲合忍耶用持续的牺牲,使他们的一处处地点赢得了令人激动的尊敬。但河州毕竟是河州。怀着一种说不清的遗憾,哲合忍耶终于还是远离了这个繁盛的伊斯兰小城。
  哲合忍耶是先出循化、后出河州的。乾隆廿七年,导师马明心因在循化张哈工的主麻日(周五聚礼)上讲经,与花寺教主马国宝争辩;被马国宝以“邪教”告官。循化厅清吏马世鲲把马明心等人逐出循化撒拉人地区,并勒令撒拉人哲合忍耶大弟子贺麻路乎具结,保证永不招留外来人传教。所以,哲合忍耶是在清政府的势力驱赶之下,先退出积石山,又退出大夏河的。
  积石山脉是钢色的,黄河孟达峡劈此山下甘肃。
  积石山以西乃是撒拉人的居国,今名循化。
  循化的撒拉人之中,已经有了坚定的哲合忍耶信仰。操突厥语的撒拉族是一种感情激烈气质悍勇的人群。穆勒什德的被逐,使他们突然面临了一种考验。乾隆年间中国回教徒向封建秩序发动的第一场争战,便由这些撒拉人实现了。
  最初,一切仅仅是维护哲合忍耶的宗教生活而已。失去了导师的贺麻路乎,自然成了撒拉哲合忍耶的首领。贺麻路乎时期的教争,主要是坚持单独立寺的自由,与老教(花寺)争教徒、争教理、争诉讼。清政府以“公家”这个名字开始介入,偏袒正统,支持老教。事态由此加剧,危机布满积石山。
  孟达峡的水涨了,撒拉的男子要出世了。
①台思米:以真主的名义。
  ②卧里:圣徒。
第07章 抓住你的历史
撒拉人哲合忍耶首领贺麻路乎的出现,也许具有着当时不能预想的意义。据《钦定兰州纪略》,有“马明心于二十七年逐回原籍后,潜来撒拉尔传经惑众”之语;后来又有“三十六年马明心令各处阿浑在撒拉尔地方传经”之语。可以判定的往事是:哲合忍耶仍对积石关以西的青海农业区怀着希望。毛拉马明心在出河州之后仍然企图以循化撒拉人为恢复河州的前锋。尽管在关川马明心又新建了哲合忍耶传教中心;但他并末放弃回民稠密的河州。撒拉人地区有人执行哲合忍耶领袖的口唤(令),马明心的口唤能牵动循化的各处阿訇。
  这意味着——热依斯即主教已经出现。
  热依斯是中国回教中仅仅见于哲合忍耶教派的职务。这一教职,后来在哲合忍耶历史中关系重大——巩固发展教门,与分裂削弱教门,往往都源在热依斯。重要的热依斯不仅参与制造历史,而且多是虔诚的宗教家。在哲合忍耶里许多热依斯都已经具有穆勒什德的色彩,在教内称爷道巴(叔),极受崇敬。绝大多数热依斯都享有拱北,如同一路诸侯。热依斯就是主教,就是官府之外的民间组织的执行人。中国人正在以宗教反抗专制。而热依斯的起源,也许就在撒拉人之中。
  贺麻路乎无疑已经具备热依斯的资格。细细品味,他似乎就是河州积石峡以西、黄河两岸撒拉农村的热依斯。从乾隆廿七年马明心被逐,至乾隆卅四年贺麻路乎充军新疆,约八年时光里,循化撒拉人中哲合忍耶信徒愈聚愈多,势头愈来愈炽,不可能无人指挥。今天凡谙熟哲合忍耶事务的人一目即明,原因只有两条:一是马明心仍在循化走坊;二是撒拉人中存在热依斯的坚持。
  ——我的故事开始错综复杂。我请求各苏菲派允许我对穆勒什德直呼其名。我请求汉族和更多的读者忍住突兀感听我步步叙述。我请求旧文学形式打开门,让我引入概念、新词和大量公私记录。
  仅根据“卅六年马明心令各处阿浑在撒拉尔地方传经”一条公文,以及日后清廷审讯的大量回民均称卅六年入新教的旁证,可知哲合忍耶至迟在乾隆三十六年已经在循化设置了热依斯。这是对中国专制集权的又一个挑战。
  他就是著名烈士、撒拉人民的骄傲苏四十三阿訇,一个撒拉人血性的象征。
  在苏四十三出世时,大时代悄悄降临了。
  在“公家”介入之前,既然是教争,是非仍然是双方的。
  哲合忍耶在顽强坚持自己传教自由的斗争中,不惜极端,不念花寺教徒也是穆斯林——这种纠纷一起便无所不用其极;不惜杀伤人命也不惜牺牲的错误,比比见于中国回民漫长的历史中,各派都应引以为诫。
  但是乾隆年代是一个虚假繁荣的时代。这种时代的特征有二:首为官吏的残民与腐化,次为农民尤其少数民族农民的饥寒交迫。由于哲合忍耶的争教而揭露的、震骇中国的甘肃官吏大规模贪污案——冒赈案,即这一观点的例证之一。宗教的繁荣作为对这种时代的虚假繁荣的消极、抗议和对立,也在这种时代出现了。时代在处于这种虚假繁荣时,社会上弥漫的气氛是相当自由的;各种苏菲派的蓬勃发展及孪生,如哲合忍耶能够只凭信仰便肆情无忌——都是这种时代的产物。
  虚假繁荣的时代不能容忍对其虚假的揭露。当哲合忍耶忘记了自己命定的异端属性和命定的悲剧,一味喧嚣争闹的时候,这时代的主人——封建中国统治者便撕去了盛世明君的面具,从道德文章背后把屠刀抽出来了。
  河循地区在乾隆年间发生的哲合忍耶与花寺的教争,实质上就是这样一种运动。宗教繁荣,对于回回人民毕竟是千金一刻。即使他们中的有识——或者说有感受和预感的人已经嗅出了一种危险和不祥,但是无论谁都舍不得放弃、谁都无法压抑自己在面临大时代时的激动。
  哲合忍耶另一部钞本《兰州传》中,有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记载:
  人把道祖请到西宁城传道。中午,在老鸦峡的河畔上歇缓了。为要礼拜,突然一个人高声念召礼词。道祖说:“你低声些吧,现在只是暗藏的时候。”后来一个人为道祖把张山羊皮铺在个树荫下(为着太阳毒辣),道祖取过又放回烈日下,因为这个光阴只是磨难的光阴。
  我坚信这段追忆的真实。毛拉马明心是清醒的,他至少已经对逼近的噩运有了强烈的感觉。《兰州传》的著者,西马营阿訇阿布杜秀库尔也无疑进行过认真的反省,所以只有他写下了这段阿拉伯文留给我吟味。
  然而苏四十三阿訇的使命是成全自己。他同样不能任历史契机从手指缝间滑过。他只有抓住单独立寺的可能、诉讼的可能、械斗的可能——竭尽全力推动哲合忍耶的繁荣。他就是他,后来的事情证明:如果只有一死才能繁荣哲合忍耶并使自己名垂青史,他连一座埋骨的坟都不要。
  教争在外人看来是荒谬的,而在信教者内部却关系着人的信仰真伪,关系着对主的真诚与否。回顾着往事我只觉得紧张,我无法要求古人。
  教争中,终于发生了命案,一家两派,为葬母,兄弟相杀。
  对于热依斯苏四十三来说,这些拼争不仅值得而且成功在望。自他的穆勒什德、卧里马明心被迫出撒拉以后,苏四十三日夜追求的目标只有一个:恢复哲合忍耶的撒拉尔。兄弟争教,母死送葬一案,苏四十三在表示亲去投官自首时已说过:“我到循化县应公销案,为教门争战,就是殉道者的回赐。”当时事轻言重,而事态到了乾隆四十六年春,便可以吟味出他言语中的意味了。
  《钦定兰州纪略》卷六阿桂、和珅奏折中,称撒拉人“共有千余户。随苏四十三新教为逆者八百余户”,这就是说,后来,在循化十二工地区,哲合忍耶对花寺的教争已经远远处于上风了。
  形势对于花寺教派已经显得严峻。三月,花寺派已死的韩户长之侄韩哈拉乌等前赴兰州,向甘肃总督衙门控告。
  总督勒尔谨及其部下曾经受贿偏袒。毡爷著《曼纳给布》称:“花寺又邀请了名叫尕黑龙的异教徒。这个人只要人给他钱,他写的状子没有告不准的。”其它钞本传说也都称有个“举人”在其中出力。但勒尔谨及甘肃省官的介入,使这次教争骤然变质。三月十七日,总督勒尔谨饬令兰州知府杨士玑前往循化查办,并派河州协副将新柱出兵弹压。三月十八日,清兵抵达循化白庄塘。事态骤然一变。
  官府介入了。
  政府的介入,在十八世纪的中国导致了这样几件大事:
  一、哲合忍耶代表中国穆斯林向清朝发动了第一场卫教圣战;二、起义揭露了乾隆年虚假繁荣的盛世中的、震惊全国闻所未闻的大贪污案——甘肃冒侵赈银案;三、哲合忍耶获得了最重要的拱北——兰州的圣徒马明心拱北,这处拱北鼓舞哲合忍耶的奋斗长达二百余年;四、既贪污又参与屠杀哲合忍耶的清吏,包括勒尔谨在内,共五十六人被清廷处死,二十三人自死,革职流放发遣共七十五人。人皆称是贪污致罪,哲合忍耶认为是真主的报应。
  这些在下文中只能极简略地提及了。因为哲合忍耶所拥有的一切特有性格,都在乾隆四十六年的这个春夏之季诞生形成了。
第08章 圣战的定义
《钦定兰州纪略》卷三载勒尔谨奏折,讲出了他处理循化案时,允许花寺派“以公报私”,可能是订于哲派起义后的策略。但公家偏袒老教的态度,或可从副将新柱的作为中看出。乾隆四十六年三月十七,苏四十三急欲了解开近的军队对于教争的态度,于是率众到白庄塘,假作迎接,探听虚实。新柱扬言,此行要“杀尽新教”。暴烈的苏四十三怒不可遏,闻言后当场扑杀新柱。从而,哲合忍耶面向着清朝、向着中国的乾隆盛世,揭起了卫教造反的大旗。
  毡爷《曼纳给布》叙述道:
  他俩(指杨士玑和新柱)率领着兵马来到白庄塘。尊贵毛拉的教众们远远迎接,非常恭敬。以为秉公的官员据实解决。见了面,他们就问:“你们是新教还是老教?”大家一听便懂了他们的目的,便齐说:“是老教。”他们说:“你们不要怕。我们是来查新教,抓住他们只杀不赦。”教众们听了这些话,再也忍不住,当晚就刺杀了那两个赃官,然后打河州去了。
  实际上是十八日杀新柱,次日三月十九奔赴起台堡,恶战后杀了杨士玑(此人后来被查出贪侵赈银四万两以上。清廷以他被回民义军杀死有功,抵折其冒赈贪污罪)。再一日沿大力架山通路及黄河孟达峡小路,直扑河州。仅一日,便将河州攻破。河州知州周植自缢(此人侵赈银二万两以上,挪用他县监银二万四百余两。后亦因殉职不究),义军将牢中罪人一律放出——平地狂飚般的起义,突然间在两三天里席卷并吞没了循化和河州,在交手的这一瞬间里,清朝官府一时被如此赌命的哲合忍耶震慑了。
  战事有两天稍停。像是等待一天显露它的本质。果然,兰州城里有谙熟回民的官员向勒尔谨指点了马明心其人。甘肃总督勒尔谨立即命安定县知县黄道炅奔袭会宁县关川,捕走了哲合忍耶的这位宗教导师。
  据无名氏汉文《谨著哲罕仁耶道祖太爷历史》钞本,马明心毛拉被捕之际,正在关川一处巨石上坐静:
  红土县派差人三名要捉道祖,道祖坐在大石上不动。差人要捉,被教下人打死。又一日来差人六个,又捉道祖。道祖仍坐在大石上不动,教下人又将六名差役打死。道祖站起,一脚把石踢过河去,说:“花寺,你是行亏之人。百年之后你的墙根要倒!”道祖被押到兰州,审判官日日拷问。火铁绳缠身,火犁铧戴头,又将道祖两腮的圣行胡髯用烙铁烙掉。
  乾隆四十六年哲合忍耶穆斯林起义至此一刻显示了它的本质:动员男女老幼一切信仰坚定的人,攻打任何一座城市,直至救出自己的穆勒什德,拯救苦难中的自己与冥冥真主之间的受难圣徒。逐利的教争,自残的拼杀,迷失的方向,此刻一齐被一道最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既然公家的意思是灭教,我便向这公家泼了这腔子血。导师在兰州,圣战的绿旗便直指兰州。
  三月二十一日打河州,二十三日马明心已经被捕的消息便传到。苏四十三如疯狂的雄狮,当日便率领愤怒的哲合忍耶撒拉人扑向兰州省垣。取道东乡荒绝无水的黄土大山,队伍一涌而至洮河。洪济桥、唐家川等六处渡口上,早有哲合忍耶教徒扎筏迎渡;义军喧嚣过河,筏客便弃筏入伙。圣战的洪流不可稍遏,滚滚的白帽如雪崩兰州。
  兰州被愈来愈多的义军围住了。苏四十三热依斯主帅暴民,拼死攻城。马明心的撒拉义女、后日被哲合忍耶尊称舍西德姑太太的赛力麦,率妇女猛扑城西关。万众一心,怒吼“还我圣教之主”。硝烟蔽天,泪满人面。城上的公家人疲于抵挡,但他们惑不可解:为什么这些回民突然间如同中魔一般地扑城。城下的穆斯林忍着泪强攻,他们心头飘着一丝幻想:那就是公家会交还他们的父亲——引路人。
  三月二十七日终于来到了。
  农历三月廿七,是今天哲合忍耶全体教民最最重视的日子。对于哲合忍耶回民来说,它的重大,能超过中国一切公私官民的节庆日子总和。
  三月二十七日,甘肃布政使王廷赞(此人在这次战争中,主动请求献银四万两以充兵饷;因而引起甘肃冒赈案大败露。他以此项骇人听闻的大贪污案之首犯被处决①),以其地方官知情强于中央之谋算,指令黄道炅(安定知县,侵贪银数一万两以上。冒赈案中以捕马明心之功免死)把沙赫马明心逮捕;再令皋兰县知县蒋重熹(侵赈银数为四万七千四百两,后被处决),把老人押上兰州城西关城垛之上。
  长篇阿拉伯文秘藏、毡爷著《曼纳给布》:
  当尊贵的主人来到城墙上时,众多斯达尼一见他的尊容,都扑倒跪地,挥涕如雨,哭喊连天。
  无名氏汉文本《哲罕仁耶道统史》(这类钞本数以百计)叙述的此一日始末:
  苏阿訇不能忍受,同道祖的女儿赛力麦领了撒拉的教下来反兰州。要接出道祖。赛力麦太太带女兵打西关;苏阿訇带男兵打东门。已和官兵打了数次仗,杀死官兵无数。此时已是三月二十七的早上,申兆林(注:哲合忍耶传说中的一切清朝官吏都叫申兆林)惊急上城问道:“你们攻城有何贵干?”苏阿訇说:“你将我们的主人送出来,我就退兵马;不然的话,打破城池杀你一个鸡犬不留。”申兆林急带道祖太爷到城墙上,城外的人看见都跪下哭。
  政府派著作《平回纪略》在描述马明心道祖登城后,见到哲合忍耶农民军时,与农民文学很相像:
  滚马下地,口称圣人,挥涕如雨。
  《道光皋兰县志》卷六:
  数千人望见明心,皆伏地跪拜;诵新教经,作番语。
  《钦定兰州纪略》卷八阿桂李侍尧奏折:
  三月二十七日午刻……唤马明心上城前赴垛口,贼众一见皆跪呼经主,知其为案内起事首犯无疑;廷赞正欲交皋兰县严加看守,而贼众因不将马明心放给大肆猖獗,将月城门烧毁。彼时有二人随从马明心上城,向系随来服侍之人;廷赞欲令马明心写字止贼,谕以静候,禀明总督批办;马明心以不能书写不肯寄字,欲令在旁二人前去告知。其时贼势凶恶,已进逼大城门下,冀可暂缓贼势,是以即将二人缒下城去。贼匪并未依从,益加攻扑。
  公家从兰州城墙缒下的人,一名张怀德,陇西回民,马明心妻子的表侄;一名张汉,安定回民,马明心妻族表侄婿。他们都是在关川逮捕时,主动“随来”入狱,陪伴穆勒什德的。也许哲合忍耶的随充军、随入狱之习,就源于这两个人。
  马明心登城,使得造反的穆斯林悲愤狂热达于极点。传说马明心曾经扔下他的太斯达尔(缠头白巾),要义军见物撤离。但城下一见圣物,疯狂撕抢,太斯达尔被撕成碎片。义军怀藏了碎片,更誓死扑城。
  于是,王廷赞下令蒋重熹,将哲合忍耶教派的创始人马明心杀害于兰州城上。据各种记述推算,他归真的时间,当在乾隆四十六年三月二十七日的下午或傍晚。
  这是清朝统治者残杀的第一位中国回教领袖。清朝使自己的凶残本相在这一天暴露,把“公家”二字刻在了哲合忍耶的记忆里。从偏袒干涉到起兵灭教,直到杀教长以警众,中国国家机器实施了对人民信仰的第一次迫害。而哲合忍耶也从教争走向起义,实现了中国回族的第一次宗教战争。反兰州,不同于以前的由回回人物领导或有回民参加的农民战争;也不同于包括伊斯兰国家间战争在内的并非反抗迫害的战争行为。十八世纪哲合忍耶穆斯林发动的反兰州以及后来于三年后爆发的田五阿訇起义,都是反抗歧视压迫,以保卫宗教的信仰和内心追求不受践踏为目标的真正圣战。后来,尽管哲合忍耶又进行过多次战争,多斯达尼(教众)的主观意识也都以为是这次救兰州之战的继续;但实际上都不似这次单纯。哲合忍耶在十八世纪向所谓乾隆盛世发动的起义,甚至为各种宗教的圣战提供了某种判别标准。
  圣战,只有在不堪宗教歧视和保卫心灵的信仰不被消灭而发动时,才能够成立。仅仅只有在这种条件下,才能够以圣的名义流血。
   ①冒赈案——乾隆四十六年哲合忍耶事变中,由于官军不能速胜,北京震怒。甘肃布政使王廷赞为讨好皇帝,也因作贼心虚,主动上折,奏请捐献个人银子四万两助战。结果,老谋深算的乾隆看出破绽,一查到底,发现甘肃官吏假卖监生名额济赈救灾,人人贪污。乾隆伪装清廉,把冒赈案中官吏贪污数万两的的巨犯杀了五十六人,另有二十三人畏罪自尽,其他革职、流放等近百人,此案震动中国,名“冒赈案”。
第09章 绿旗红了
导师马明心被杀害——用哲合忍耶的语言说,是真主全美了他的圣洁举意,真主回赐了他的念想——之后,苏四十三、赛力麦及撒拉教众骤然失去了攻打兰州的目的。但是他们并没有失去血战到底的心劲。他们撤了围后,茫然望路,曾考虑过“事急欲投黄河自尽”、“西宁粮草最多,前往探听虚实”、“至急时北走,死后即得好处”、“逃往苦芦湾”等等;但事实上并无心远离,只是就兰州城郊随意上了华林山,只求死拼。
  妇女由马明心义女赛力麦径直领向后日她们的坟场——金城关,企图据黄河决斗。
  历史上可能有过数不清的战争,但是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以失败为目标的战争。中国从来是一座最残酷的厮杀场,但是我不知道有过谁在格斗时只盼一死不愿存活。
  哲合忍耶从撤围走向华林山的那一刻开始,整个教派便永远地被一种强大无形的悲观主义所笼罩。也许这便是哲合忍耶的魂。因为这种神秘的东西,饥饿穷苦浑身褴褛的西海固农民有了一种高贵气质。哲合忍耶因为它而孤立,因为它而对世界疏远——对“顿亚”(世俗社会)感到陌生和难以参加。正因为身藏的手段只有一个殉命,于是哲合忍耶甚至对一切合法斗争都显得冷漠和笨拙。当后辈人感到他们遭逢不上苏四十三那样的大时代(哲合忍耶称为“光阴”)的时候,他们烦躁而孤独。
  若想理解回族和哲合忍耶,必须先接近这种奇异的悲观主义。
  官方御制的《钦定兰州纪略》二十卷,详细记载了这次战争的每一天过程。尽管是“官修”,也留下来足以证明哲合忍耶有理的大量例据。我虽也无心细致叙述五个多月来的每一个残酷日子,但是,关里爷、毡爷、曼苏尔、及无名氏们对于历史的过程本身的淡漠,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对于他们这种作家来说,只要实现了牺牲殉教的念想,一切就已经结束。若是非要回忆过程,他们宁愿编个故事。
  无名氏汉文本《谨著哲罕仁耶道祖太爷历史》,写的是一种纯粹“克拉麦提”(奇迹):
  却说三月二十七道祖归真的那日早晨,也门的穆罕默德?黑哈合哈在讲经时候,大喊一声昏迷了。众人救醒,问原因,他说:“逊尼(中国)的毛拉归了位了。”……到了晌拜时,他拜着两拜天命的时候,突然又大喊一声昏倒。众人救起再问,说:“逊尼那毛拉的血头走了。”
  前引另一无名氏撰钞《哲罕仁耶道统史》:
  ……申兆林急带道祖大爷到城墙上,城外的人看见都跪下哭。道祖说:“哎,苏阿訇你接我没口唤。”苏阿訇说:“你老人家给个实守。”道祖将拐杖由城上撇下。教众们都去争夺,踏死人马不少。把拐杖弄碎了,退了兵马。
  又把道祖带到西城墙上。道祖对赛力麦太太说:“哎,我的女儿呀,你来接我没口唤。”赛力麦姑太说:“你老人家给我个实守。”道祖太爷就把头上的帽子撇下来……
  毡爷《曼纳给布》最为独特;但毡爷此说流传很广(新疆便有类似抄本):
  官员强命尊贵的主人说服多斯达尼回家。……他们尊了毛拉的话,立刻撤退到华林山;然后把一面大白旗插在华林山顶上。官员差了一个小偷,去偷了那大旗,上面是阿拉伯文,请了多少大阿訇都看不懂。乾隆皇帝特意请来了土耳其的大学者,译了,逐字逐句解释了。……派了一个诸侯来西北巡查,直到兰州。这位诸侯不愧是好官,他一连宰了枉杀平民的七十二个官。……杨赃官一直躲着,等清官回了北京,他才露面。好官怒气冲天,当地斩了杨赃官。
  都是这样的奇文。不知为什么,读着这种文书和小说,我的心阵阵战栗。
  华林山血腥的五个月,其梗概如下:
  三月二十八日,导师马明心殉教次日,赛力麦率义军近三千人与甘肃提督仁和于金城关决战;据《钦定兰州纪略》卷二仁和奏折:“臣因金城关系省城咽喉最为紧要……一面在金城关飞速打炮,一面督兵在河沿扎定接仗。”当日毙凉州都司王宗龙。二十九日烧杀城厢,但被官军杀伤惨重。据己未(五月九日)奏折,“从前贼数约有二三千人,屡次被官兵剿杀、枪炮击毙以及逃窜为各路截杀已不下七八百人。”义军人自为战,勇悍异常。“虽系釜底游魂,而困兽犹斗,实难一鼓剿灭。”——在金城关战场,赛力麦成了女英雄。她手持双刃,一直到最后自杀。曼苏尔的秘密著作中将她列入圣徒序列,为她写下了如下一段:
  维尕叶的义女、妇女们的榜样、撒拉的赛力麦,她像厉害的男子汉一样坚强勇猛。她带领五百人都牺牲在这个地方〖注:前文讲此地即今兰州金城关拱北之处〗。……由于她们连续和大量的卡费勒(敌人、异教徒)作战,一天天衰弱了。但没有一个后退者,步其大毛拉的后尘,她们一群群地牺牲了。
  据五月七日勒尔谨等人奏折,清官决定了两件事并马上执行:一为“驾驭旧教番回,令其奋勇出力,以公报私”;二为捣毁循化哲合忍耶根据地。“生擒逆贼一百零九名,妇女幼孩一百数十口,现在严禁。并将苏四十三等要犯祖坟刨挖,烧毁扬灰。”——循化和孟达峡以西,哲合忍耶就这样被灭绝了。
  华林山,现在兰州西郊,毗连华林坪而入兰州市区。山无水,仅有些颓庙山崖可以为险。苏四十三率哲合忍耶义军上山后,尽力整修了工事,修了“大卡、碉房、深沟、小卡、木卡、鹿角”,掘断一切小路,挖窑而居,只想死守,别不多求。循化故乡已遭血洗,战场只剩此处。
  自四月初八日起,清军攻山。此时清军已集结两万人左右。
  五月下旬,乾隆因华林山迟迟攻不下,怪罪甘肃总督勒尔谨,后又查出勒尔谨亦属冒赈贩案之贪污巨犯,以首犯问斩。五月底,清军易帅为阿桂。
  六月初,清军调兵遣将劳而无功,华林山仍在义军手中。阿桂奏:“贼匪不过千余,而办理如是之费手,实非臣意料所及。”
  第二个五月(闰五月)内,清官家一方从外围完成了对哲合忍耶的扫荡。办完了搜捕苏氏家属、唐家川洪济桥扎筏助渡者、清查马明心的家属、兰州恢复秩序、奖励各种走狗、清查牵连上的一切县份等等一切事务。同时,因作贼心虚,王廷赞于六月十二日奏请献银四万两充军资,并使冒赈大案败露。
  我考虑了很久,还是想在这里继续抄些乾隆钦定的官方文件。我担心我的激动是否会被误认为夸张。反正读我的小说和诗的人从来休想一目十行。以下的几小段文牍,我盼我的读者能一字字读过去。
  闰五月十七,官军引泄水磨沟水,彻底断了哲合忍耶水源。战局骤然严峻。
  苏四十三所凭,只有深壕两道。义军断水之际,包括伤员仅存不过千余人。《钦定兰州纪略》卷十甲戌至己卯数日之内的官方文件往来,留下了先烈们这惨烈瞬间的一些踪迹:
  山上挖井二处,掘至十余丈不能得水。二十二日天雨,……将帐房盆罐等器承取。……二十三日已断绝。苏四十三令……不必声喊,恐官兵知其断水喉哑。……二十五日夜,……缒下水磨沟至从前有泉处,盗挖泉水。官兵知觉,枪箭齐发。……俱因受渴已极,不能出声,唯解开胸怀,以心贴地。……有炒面作粮亦不能下咽。至骡马牛驴数百,俱倒毙净尽……
  举义在这个世界上任何角落都受人赞美。然而举义的人所进入的炼狱,永远不可能被赞美者尝受。哲合忍耶的撒拉族勇士们仅仅为着心底的一丝诚信,仅仅为着营救他们敬爱的一个人,就闯入了如此一座炼狱。后来,在二百年后,哲合忍耶在弃土绝地般的西海固荒凉山区里终于定居下来以后,他们很少抱怨这无水山区不宜生存。在每年莱玛丹斋月里,他们滴水不入地顶着烈日挥锄曳犁,脸庞上却浮着一丝惭愧神情。“顿亚”(人世间)上有什么磨难能比得上苏四十三阿訇他们当年的磨难呢?
  当年的苏四十三,在渴死的边缘上挣扎时,又做了些什么呢?
  据《兰州纪略》:他在那个时刻里,曾经把一线希望寄托给主——“念经祈祷”。
  除此“念经祈祷”四字之外,教内官家都再也没有留下任何一笔。但是我坚信,如果谁能够看见当时的情形并把它描述出来,那一定是人类历史上最感人的一幕。苏四十三阿訇一定进行了土净,干焦的黄土洗净了他男儿之躯的每一寸。苏四十三念出首句——“以慈悯世界的真主的名义”时,他一定喑哑得几乎发不出声。导师死了,事情骤然压在他的两肩,伴着如河流淌的血,伴着恐怖凶险的干渴。他一定屏神宁息,竭性命之全力,一直念完。
  人经常祈求。信仰的人则不轻易祈求。灵往往并且随着诚意立即降临。奇迹是极罕见的。但是苏四十三的诚意如孟达峡里冲突的黄河,他是用浑身鲜血沐浴后再用黄土沐浴,然后才祈求的。
  哪怕是一个无神论者或没有信仰的人,只要他善良而真诚,他一定会在人生长途上遭逢一些不可思议的体验。他们无法理解;但他们曾经感动。我想,这是人可能信仰的原因之一。
  苏四十三阿訇在濒临渴死之际念经祈雨后,真主的奇迹为他降临了!继闰五月二十五日、二十八日抢水失败、二十九日官军合围进扑之后,——癸未阿桂、李侍尧奏折报告:
  本月初一日寅时起巳时止,密雨四时。较二十二日其势更酣,贼人大资接济。
  接着,初四又雨!“初六日大雨竟夜势甚滂沱!初七、初八连绵不止”!
  乾隆皇帝气坏了,大骂:“甘省如此多雨;而历来惧谎称被旱。上下一气冒赈舞弊!若此,安得不受天罚!”
  他终于懂得了天罚。他恨恨不平,又命令有关官司,要查“今年甘省雨水独多之理”。乾隆皇帝在心理上,已经被哲合忍耶的教众们打垮了。他质问将帅们:“徒劳朕于数千里外,晨夕悬盼;试问伊等于心安乎?”他恳求主帅阿桂和珅:“朕于数千里外,因此深为廑念,日夜不宁,伊二人亦应深体朕怀也。”
  而哲合忍耶在心理上胜利了。官军只能倚仗武器而已。而武器只是卑怯者的标志。这是真理。人民从不依仗武器,他们以滚滚热血做出的都哇尔(祈求),已经在接连五日滂沱大雨之中得到了造物主的回赐。念想已经证明是纯洁的,只求“天”公正的人们已经求得了“天”的判决。残余的肉躯、剩下的日子已经无关紧要,烈士们就要起身告别了。
  六月十五日,清军总攻。动员将领二十七员,满汉官兵、屯练、花寺兵、阿拉山兵各就各位。肉搏由清晨开始打至傍晚。华林山陷落了。苏四十三以下哲合忍耶战士,除突围数百余名外,全部壮烈殉教。飘扬在华林山上的伊斯兰哲合忍耶绿旗,被血染得鲜红淋漓。
  官家记载:
  贼人狠戾成性,虽负伤甚重,苟有残喘俱尽力抗拒,不肯束手就缚,有中箭五六枝尚持石奋击者!
  冲出血围的数百余名战士,仍抢夺尸体、抢夺粮食雨水。六月二十一日消息,他们又断水三天。清帅阿桂“揣度贼人业已受渴困殆,拟即于二十三日进兵剿捕。无如二十二日,竞夜大雨如注(!!)——直至二十三日卯刻始止。贼人又资接济”。
  水,是伊斯兰教净身进入圣域时的精神中介。水又是净身时洗在肉体上不可或缺的物质。对待哲合忍耶的如此渴望牺牲的战士,水不会背叛他们。天不会背叛他们。残酷的统治者可以用枪炮刀矛杀死他们,但天决不会以旱渴杀死他们。两次降雨的事实,就是全能的造物主降给如此激烈乞求的信仰者的克拉麦提。
  六月廿六日,残余勇士已仅有一座破庙。
  七月五日,据《钦定兰州纪略》卷十三壬子奏折,官军最后屠杀开始,激战至七月六日黎明,四百五十名勇士殉教,近七十名勇士被俘,后被杀,无一人投降。
  乾隆四十六年哲合忍耶的起义圣战,至此结束。哲合忍耶用自己的热血,使自己以一个红旗教派的醒目形象,矗立于世界伊斯兰的绿旗之林。
  从此以后,“我们是接的‘辈辈举红旗’的口唤”——这一观念,便在哲合忍耶二百多年的历史上流传开了。
第10章 束海达依的起源
如果要渲染文字,我可以用哲合忍耶的每一个主要概念为题,写成一篇长诗。像“克拉麦提”、“多斯达尼”、“穆勒什德”、“束海达依”——也许这个总使人激动的人民派别就可以用这一个个词来描述。
  如果要惟妙惟肖地、简化地给外人介绍,或者用一个画面来捕捉住它——那么我想,所谓哲合忍耶,就是一大群衣衫褴褛的刚强回民,手拉手站成一圈,死死地护住围在中心的一座坟。
  这极不准确,但是也许能给我的朋友们印象。
  外人看着他们很奇怪,不知那坟里是谁。
  他们神情严峻,圈子如人墙,准备迎接子弹打来。
  外人也明白了:哪怕被打死,这些人也不会散开的。
  他们想解释几句,但是觉得不可能。
  ——所以,我应该把这种坟墓叙述一下。“拱北”,即圣徒的坟墓,也是能够概括哲合忍耶的一个词汇。
1.马明心道祖拱北
据曼苏尔用阿拉伯文写下的记载:
  清廷下令斩首,在狠毒和恐惧中把太爷暗杀在城楼上,把遗体藏起来,派人严密看守。……他们把太爷的遗体弄到一个拴马的地方埋下,自此凡在这里拴的马就都病死。……于是就迁到兰州西门外一家基督教堂内。……后来,有个叫石班头的看牢人,把太爷金体挖出来,葬在城东的石家坟里。这就是远近闻名的道祖拱北;每天有无数人来上坟沾吉。
  毡爷《曼纳给布》:
  尊贵的主人维尕叶?屯拉在城上得了舍西德的高品;……第三天,被秘密埋在马棚里。……命了姓石的穆民,把遗体迁到城外先农坛,这个有智慧的人乘机把尊贵主人偷埋在自家坟园;现在的石家拱北就是长眠之地。那有智慧的人,……一天来到我家,和我爷爷(东稍门五阿訇)谈到乾隆四十六年时,他说:“当时我是官府的人,我把尊贵主人的贵体守护了三天三夜,亲眼看到了奇妙的显迹。最后我把他秘迁到我家坟园。”
  无名氏汉文本《哲罕仁耶道统史》:
  石班长找水车一辆,取了盖,将太爷的玉体放进水车里,拉到龙家滩安埋;回家后又想:这是一位贵人,为甚埋给别处?二次又将道祖太爷的玉体搬回自家坟内。
  哲合忍耶老百姓流传的,实际上就是上面几种说法的归纳:马明心殉难后,王廷赞一面严加封锁消息,一面将马明心的尸体秘埋总驿站(原皋兰县府马厩之侧),后迁广武门先农坛(今邓家花园),事变期间,新关石乡老将遗体偷出,埋于东川自己祖坟沾吉,故有石太爷拱北之称。
  但是,据公家资料,却大不相同。《钦定兰州纪略》卷十三阿桂、李侍尧奏折:
  马明心虽未有助逆实迹,然其创教启衅,实系祸首罪魁。现令刨出尸身,锉骨扬灰,其首级一并同悬示众。
  战争之中,机会活跃在每一个地点和瞬间,可能性是无数的。公私撰述如此的不同,已经不能穷究也没有必要穷究了。哲合忍耶全教对清朝公家这种舆论不屑一顾——名扬全国的圣徒墓东川大拱北,不仅屹立在兰州,而且后日成了哲合忍耶斗争的要塞堡垒。关键在于,在有过那样惨无人道的屠杀和壮烈的殉教之后,哲合忍耶只需要一种东西:烈士的遗骨。后来,战火拼杀中,甚至在失败被歼之中,哲合忍耶总是不顾死活地抢夺领袖遗体——成了一种疯痴习惯。然而,深刻的前定又使他们无法一劳永逸地保护住掩埋着领袖遗体的坟墓——哲合忍耶便死死争夺那个埋骨的地点。拱北(圣徒墓)在哲合忍耶中完成了它的象征和抽象意义;老百姓们籍这些拱北看守着自己的一切——信仰、情感、财富、历史。而兰州东川拱北是堡垒中的堡垒,它就是哲合忍耶的世界中心。
2.金城关拱北
金城关倚山靠河,地点狭窄。当年赛力麦率大批女人在此殉教,使此地声名大震。故乡的黄河来到这里,唤着撒拉女儿的英灵。赛力麦像流星一样闪烁了一瞬便消失了,后来人为这种短暂而激动。妻子之后,这是义女——她们对马明心的追随,总是在召唤着追随者们。
  金城关很久后(一九一九年)才建成拱北,成为哲合忍耶在兰州的第二处圣地。拱北高悬匾一块,上书阿拉伯文“束海达依”(殉教之路)。
3.苏四十三下落
公家《钦定兰州纪略》卷十三:
  所有苏四十三首级现已装盛木桶,并奉到告示颁发各省,每处悬示数日,俾回民共知儆戒。
  同书卷十一,六月十五日总攻后:
  共割得贼首一百二十余颗,……认出苏四十三、韩一提巴拉、周阿浑、张怀德、马黑提卜首级五颗。臣阿桂细验苏四十三首级,虽连鬓、短胡、面白色与马复才所供相符,尚恐难以凭信;……携带苏四十三等首级五颗飞驰进城,提出苏四十三等家属令其一并识认。此内苏四十三首级不特苏四十三妻妾认明哭泣,即其十余岁幼女亦抚摩泣涕,其为苏四十三首级确凿无疑。
  此说描写细密,但也未必全属真实。欺上瞒下是公家传统,百姓们认为,官员向上汇报愈细其中诡诈愈大。兰州拱北老马阿訇对我说:“苏阿訇没有下落!没有埋体(尸身),所以也没有拱北。他得了舍西德走了,走了哪里不知道。”
  这种说法,否认了有苏四十三骨殖在华林山的说法,相反暗示了另一个特殊的伊斯兰概念:隐遁。哲合忍耶教徒的观念是:如果有埋骨处,就一定会有显迹,如皋兰马病;如果有卧里的伟大感应,就一定会根据显迹找到亡人安息地点。而苏四十三没有——那么,他就有可能遵循着更神秘的口唤,隐遁了。
  今日哲合忍耶人上华林山致哀,常在一处有经文的坟前点香,墓主人不知是谁。
4.新疆的拱北(马明心妻女)
据清乾隆帝与阿桂等人在战争后期研究,决定平定后“妇女发往伊犁;给与厄鲁特、索伦、察哈尔兵丁为奴”——被捕的二百五十九名妇女及女孩,便分为七批,于九月十六日开始踏上充军流放的长途。
  失败后,在关川被捕的女人们是:“妻张氏、幼子二名、女孩二口。”“女充西”,因此充军伊犁为奴者,当是张夫人及两个女儿。张夫人是哲合忍耶人民深深地崇敬着的女性典型。她的清贫,她的刚烈,她以一个女人之身为信仰和丈夫报仇的英勇行为,震撼了一代代教众的心灵。曼苏尔说:
  传说,没胡子阿訇奉毛拉维尕叶的口唤来到了西口外,住在那里等了多年。……传说,卡费勒(异教徒,敌人)在除夕夜玩耍后都睡了,我们奶奶就拿了把刀,宰了他全家三十几口人。清晨她到满清官吏蒋继武的法庭上自首。官问:“你为什么要杀人?”她答:“我为报仇。”
  传说,这位官吏沉吟良久,说:“你是个有志气的女人。”大年初一,张夫人就义于惠远城郊、伊犁河畔上。
  没胡子阿訇知道后赶来,给她念了讨白(忏悔词),她就殉教了。没胡子阿訇把她的血搽在自己的脸上,给她站了者那则,把她葬在河中。
  后来有人在伊犁河岸为她修了一座拱北。河水改道时墓屋被毁了,但是全国教胞仍然涌来。现在教众在河岸上悼念。因此,大年初一上坟悼念先烈——也许正是导致回民怀有一种特殊心理的根源。
  两个女儿,一葬吐鲁番头道河子,一葬绥定霍尔果斯,均有拱北。又传说有三女,第三个女儿葬于伊犁绥定。随行关川海姑娘,自尽于赛里木湖。她们在迢迢流放路上所遭受的折磨摧残,没有一字记录,一点传说。
5.云南的拱北(马明心二子)
据乾隆与阿桂等拟定原则,“幼男发往云南之普洱、广西之百色极边烟瘴充军”,导师马明心之长子马顺清、次子马顺真被充军云南。
  次子顺真,年仅八岁便镣铐牛笼,仓皇上道。未至流放地便被折磨致死,葬于遥远的云南抱木井。忌日二月十六日。
  长子顺清,经名阿布都拉,道号穆罕默德?赛尔屯丁,充军于云南省墨江县他郎寨,后来成为哲合忍耶在云南的根源。拱北在他郎,道堂在河西县东沟,教内尊称他郎太爷。忌日七月二十七日。他们将续写未来的故事。
6.关川拱北(马明心妻与子)
与兰州事件同一天,一生含辛茹苦,为追随丈夫远离故乡的撒拉夫人,听说丈夫已殉教于兰州后,就自杀了。战事平息后,清朝官军血洗了关川。
  乾隆《钦定兰州纪略》卷十三己巳,阿桂、李侍尧奏折汇报了这次血洗:
  于初五日巳刻猝至官川马明心家,擒获该犯堂弟马三娃即马廷美并马明心之妾张氏、幼子二名、女孩二口、马三娃之母孙氏,又获逆犯张怀德之妻马氏,并访得马明心之长子四十九久匿另庄回民马德裕家,随押令协差飞拿,将马四十九并马德裕及伊子马明耀获解;次日,又拿获外来从教之伏羌回民齐明、齐月,临潼回民拜得明,清水县回民萧明正,山西蒲州回民廉梓玉,新教教读马成祥,马明心表弟马朝林,另庄居住之车满仓,督押至县;又于县城拿获逆犯张汉之妻马氏、女二口、犯兄张柱妻李氏、子女四口,饬县分别解省;并查官川地方大小村庄俱系汉回杂居,其马明心所居官川堡庄内共有回民三十余户,分上、下堡,上堡系马明心等居住。(略)至护送马明心之马成德、马如玉、马成林、马萨满拉即马如昌,亦(略)弋获;(略)回省之后路过陇西又拿获逆犯张明得、张怀德家属共十五名口,一并分起解省。臣等提集各犯逐一严加鞫讯,各供俱系新教回民,或向从马明心念经,称大徒弟;或不远数千里前来拜从;或与马明心交密为之经理家务;或于马明心起解时直送至省;或于马明心正法后群聚诵经;或代马明心收银;或藏匿马明心之子。(略)应将附从马明心之马德禄……(略)三十二名概行正法以示儆戒;马明心堂弟马廷美即马三娃、张汉之兄张柱、张怀德之兄张怀雄、张明德之父张士荣、侄张二娃五名,照缘坐律,概予斩决。马明心、张汉、张怀德、张明德之妻妾子女等共二十六名口分别发遣,其妇女发往伊犁(略),幼男发往云南之普洱、广西之百色极边烟瘴充军。
  我在关川随着回民们上坟。一位姓高的阿訇领着我们,先为撒拉夫人拱北点香诵经;然后来到野地散开、围成一个很大的圈子。低沉的索勒(古兰经断章),在相距很远的一个个人之间传着,声音时哑时亮,忽重忽轻。最后,大家一齐伸出双手,沉默了很久,为这片土地上被我们围住的和围着我们的牺牲者,接了一个长长的都哇尔(祈求)。
  关川拱北的墓主是:撒拉夫人,以及马明心之幼子(早夭),传说还有一女。
  荒山的上空轰轰滚过的雷声,在荒绝的关川窑洞里宁静了,久久地潜伏于旱渴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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