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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正月

_2 贾平凹(当代)
这收音机是大贝捎回来的。当爹将二贝分出家后,大贝心里总觉得不美,先是生兄弟两口的气,认为他长年在外,虽月月寄钱回来,但伺候老人仍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每次来信总是万般为二贝他们说好话,只企图他们在家替自己也尽一分孝心。可万没想到家里却生出许多矛盾,大贝就怨怪二贝两口。要不,怎么能惹老人生这么大气,将他们另分出去呢?
但是,叶子结婚前来省城一次,说了家里的事,知道了家庭的矛盾也不是一只手可以拍响的。大贝详细打问了分家后二贝的情况,倒产生了一种怜悯之情,又担心二贝他们一时思想不通,给老人记仇,越发坏了这个家庭,就将自己的一台收音机捎给了他们。大贝还叮嘱叶子,让她在家一定要谨言,同时又分别给爹和二贝写了信,从各个方面讲道理,说无论如何,这个家往后只能好,不能再闹分裂。
二贝终究是爹娘的亲儿,心里也懂得长兄的好意,免不了以这台收音机为题,夜里开导白银。白银比二贝小四岁,一阵清楚,一阵胡涂,忍不住就我行我素。
今晚收音机里正播放秦腔。她当年在娘家业余演过戏,一时戏瘾逗起,随声哼哼。二贝说:
“去,帮娘收拾锅去!”
她嘴里应着,身子却是不动。
二贝将收音机夺过来关了,白银生了气,偏要再听,两人就叽叽喳喳争抢起来。
院门外有人大声喊:“老韩!”并且手电光一晃一晃在房顶上乱照。二贝静下来.听了一阵,说道:
“真讨厌.又是公社那些人来了!”
对于公社大院的干部,二贝是最有意见的。这些干部都是从基层提拔上来的,农村工作熟是熟,但长年的基层工作,使他们差不多都养成了能跑能说能喝酒的毛病。常常是走到哪里,说到哪里,喝到哪里。这秦岭山地,也是山高皇帝远。若按中国官谱来论,县委书记若是七品,公社干部只是八品九品,但县官不如现管,一个小小公社领导,方圆五十里的社区,除了山大,就算他大。所到之处,有人请吃,有人请喝,以致形成规律,倘是真有清明廉洁之人上任,反会被讥之为不像个干部。
韩玄子退休回来,以他多半生的教育生涯的名望,以大贝在外边有头有脸的声誉,再以他喜欢热闹、不甘寂寞的性格,便很快同公社大院的人熟悉起来。熟悉了就有酒喝,喝开酒便你来我往。偏偏这些人喝酒极野,总以醉倒一个两个为得意,为此韩玄子总是吃亏,常常喝得醉如烂泥。
起先,二贝很器重这些干部,少不得在酒席上为各位敬酒,后见爹醉得多,虚了身子,就弹嫌爹的钱全为这些人喝了,更埋怨爹不爱惜身子。劝过几次,韩玄子倒骂:
“我是浪子吗?我不知道一瓶酒三元多,这钱是天上掉下的吗?可该节约的节约,该大方的大方!吃一顿,喝一顿,就把咱吃喝穷了?社会就是这样,你懂得什么?好多人家巴不得这些干部去吃喝,可还巴不上呢!”
二贝去信给大贝,让大贝在信上劝说爹,但韩玄子还是经不住这些酒朋友的引诱。渐渐地,待公社干部再来时,二贝索性就钻进屋里去,懒得出来招待,特意冷落他们。
当下小两口停上了争闹,默不作声,灯也熄掉了。
晚上来家的是公社王书记和人民武装部干部老张(这里的乡民尊称他为”张武干”)。韩玄子迎进门,架了旺旺的炭火,揭柜就摸酒瓶子.同时喊老伴炒一盘鸡蛋来。
王书记说:
“今天已经喝过两场了,晚上要谈正事,不喝了!”
韩玄子已将瓶盖启了,每人倒满一盅,说:
“少喝一点,腊月天嘛,夜长得很,边喝边谈。”
张武干喝过三巡,大衣便脱了,说:
“老韩,春节快到了,县上来了文,今年粮食丰收了,农民富裕了,文化生活一定要赶上去。农村平日没什么可娱乐的,县上要求春节好好热闹一场,队队出社火,全社评比,然后上县。县上要开五六万人的社火比赛大会,进行颁奖。你是文化站长,咱们不能落人后呀。咱镇上的社火自古以来压倒外地的,这一次,一定要夺它个锦旗回来!
韩玄子一听,击掌叫道:
“没问题!每队出一台,大年三十就闹,闹到正月十六。公社是如何安排的?”
王书记说:
“我们想开个会,布置一下,你在喇叭上作个动员吧。”
韩玄子说:
“这使不得,还是你讲,我做具体工作吧。”
王书记便说:
“你在这里威信高,比我倒强哩。今冬搞农村治安综合治理,打击坏人坏事,解决民事纠纷,咱公社受到县表彰,我在县上就说了,这里边老韩的功劳大哩!”
韩玄子说:
“唉,那场治理,不干吧,你们信任我,干吧,可得罪了不少人呢,西街头荆家兄弟为地畔和老董家打架,处理了,荆家兄弟至今见了我还不说话呢。”
张武干说:
“公社给你撑腰,怕他怎的,该管的还要管!农村这工作,要硬的时候就得硬,那些人,你让他进一个指头,他就会伸进一条腿来了!”
说到这儿,韩玄子记起王才来。就将转让土地之事端了出来,气乎乎地说:
“这还了得!这样下去,那不是穷的穷,富的富,资本主义那一套都来了吗?这事你们公社要出头治他,你们知道吗?他钱越挣越红眼,地不要了,说要招四十个工人扩大他的工厂哩!”
王书记说:
“这事不好出面干涉哟,老韩!人家办什么厂咱让他办,现在上边政策没有这方面的限制呀!昨天我在县上,听县领导讲,县南孝义公社就出现转让土地的事,下边汇报上去,县委讨论了三个晚上,谁也不敢说对还是不对。后来专区来了人,透露说,中央很快要有文件了,土地可以转让的。你瞧瞧,现在情况多复杂,什么事出来,咱先看看,不要早下结论。”
韩玄子一时听陪了,张口说不出话来,忙又倒酒,三人无言地喝了一会儿,他说:
“现在的事真说不清,界限我拿不准了呢。”
王书记说:
“别说你,我们何不是这样呢?来,别的先不谈,今年的社
火办好就是了。”
三个说说喝喝,一直到了夜深。王书记、张武干告辞要走,韩玄子起身相送,头晕得厉害,在院子里一脚踏偏,身子倒下压碎了一个花盆。二贝娘早已习惯了这种守夜,一直坐着听他们说,这时过来扶起老汉,韩玄子却笑着说:“没事,没事。”送客到院外竹丛前,突然拉住他们说:
“我差点忘了,正月十五,哪儿也不要去,都到我家来。”
张武干说:
“有什么好事吗?”
韩玄子说:
“我给大女子‘送路’,没有别人,你们都来啊,到时候我就不去叫了!”
两人说了几句祝贺话,摇摇晃晃走了。
韩玄子回到屋里,却大声喊二贝。老伴说: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他说:
“买公房的事,我要给他说。”
老伴说:
“算了,你喝得多了,话说不连贯;二贝跑了一天,累得早睡了。”
韩玄子才说句“那就算了”。睡在炕上,还记着土地转让一事,恨恨地骂着王才:
“又让这小个子拣了便宜!”
 

常言,农民到了晚年,必有三大特点:爱钱,怕死,没瞌睡。韩玄子亦如此,亦不如此。他也爱钱,但也将钱看得淡。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钱在世上是有定数的,去了来,来了去,来者不拒,去者不惜,他放得特别超脱。关于死的信息,自他过了五十个生日后,这种阴影就时不时袭上心来,他并不惧怕,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生死离别,这是自然规律,一代君王都可以长眠,何况山野之人?死了全当瞌睡了!只是没瞌睡,他完完全全有了这个特点。昨天晚上睡得那么迟,今早窗子刚一泛白,就穿衣下炕了。照例是站在堂屋台阶上大声吐痰,照例是沏了浓茶蹲在照壁下,照例到四皓墓地中呼吸空气,活动四肢。古柏上新居住了一对扑鸽夫妻,灰得十分可爱,他看了很久。
一等二贝起了床,他就将二贝叫上堂屋,提说起关于买公房的事。
出乎韩玄子意料,二贝对于买房,兴趣并不大,甚至脸上皮肉动也没有动一下。这孩子平日是嘻皮笑脸,一旦和父亲坐在一起,商谈正事,便严肃得像是一块石头或一节木头。
“买房也是给你们兄弟俩买的。”韩玄子说:“你是怎么想的,你说说。”
二贝便说:
“爹,要说便宜,这倒也是一桩便宜事,可咱家现在的问题不是房子的问题。”
韩玄子说:
“眼下住是能住下,但从长远来看,就不行了。这四间上屋,我也住不了几年,将来要归你们。你哥你嫂在外,也不可能回来住。可事情要从两方面来看,即便人家不回来住,这家财也有人家一份。到了我和你娘不行的时候,你们兄弟二人正式分家,你能不给你哥分一半吗?这样一来,每人也只是两间,地方就小多了。”
二贝说:
“这我知道,可那都是很远的事,再说一千三百元,咱能拿出来吗?”
韩玄子说:
”是拿不出来。我每月四十七元,一月赶不及一月。要你拿也拿不出一百二百。咱可以去借。房子买回来,咱就一拆,队上从公路边给划房基地。年轻时受些苦,将来独门独院,也是难得的好事。你也知道,现在房基地越来越控制得严,有这个机会不抓住.以后就后悔了。王才恨不得立即就买过去呢。”
二贝低了头.只是说:
“我借不来.我到哪儿去借呢?别人家没有挣钱的人,可人家一件一件大事都办了。人家是早早计划,早早积攒;咱呢,有一个花一个.对外的架子很大,里边都是空的。”
这话自然又是针对爹说的,韩玄子心里有些不悦意,不再言语了:一个中午,坐在院子里发闷;不买吧,心里总是不忍,买吧,又确实没钱。外边一片风声,都说韩家的钱来得容易,如弯腰拾石头一般.其实那全是一种假象。他便又生起二贝两口的气.嫌他们不一心维持这个家,使人心松了劲;又怨恨大贝没有把全部力量用在这个家上。他思谋来,思谋去,父子三人之中.钱财上最打埋伏的,还是大贝,让他出一千三百元吧。大
贝出钱买.二贝拆了盖,到时候兄弟两人各守一院,也是合情合理的。如此这般一经盘算,韩玄子决定上一次省城。
二贝和娘却把韩玄子阻拦了。说是年关已近,家里又要为“送路”待客作准备,事情这么多,一家之主怎能走得!再说大贝也快回来了.何必去跑一趟呢?韩玄子觉得也是,便书写了长长的一封信.竭力评说买房之好处,一定要他出钱。二贝在一旁说:
“我哥肯定是不会回来住咱这山地了。城里的洋楼洋房,哪一点不比这里好?还回来住个什么劲?”
韩玄子说:
“国家饭碗能端一辈子吗?谁长着千里眼,能看到自己的前途?你哥虽过得不错,可干他们这行,没有一个好下场的。历史上,秦朝坑了几百文人,屈原,李白,司马迁,你知道吗,谁到晚年好了?山地有什么不好?自古以来,哪一个隐居了不是在山野林中!要是早早有个窝,不怕一万,单怕万一,要是到了那一步,叶落归根,他就有个后路了!”
信发走以后,第五天里,大贝就回了信,一是说他春节不能回来,寄上一百元钱给家;二是坚决不主张买房,说既然房能住下,何必再买?就是他掏一千三百元,可要拆、要盖,没有两千元,一院子新屋是盖不成的。爹年纪大了,不能受累,二贝有工作,哪里有时间?若说备个后路,那完全没必要。如果说犯了大错误,到时候再说,即使以后退休,一个女儿在城里工作,难道让他们夫妇俩独独住在乡下,那生活方便吗?又退一步说,现在把房子盖好,闲着干什么呢?如将一千多元存入银行,三十年后,本、利就是六七千元,就是回去,也可以买
一座崭新的大四合院了。
大贝的道理滴水不漏,韩玄子看过信后,也觉得言之有理,但一想这房子买不成,必是让王才得去,一颗盛盛的心又如何落下?不觉也气乎乎了,说:
“罢了,罢了,我还能活几年?一心为儿女们着想,儿女们却不领情。以后你们怎样,随你们的便吧,我一闭上眼,也就看不见了。”
接着又对二贝说:
“你要是你爹的儿子,你听着,这公房咱不买了,但咱转让也要转让给别人,万不能让王才得去!”
二贝便四处打问,看谁家想买公房,结果就将这买房的权力转让给了秃子。
秃子是韩家族里的人。按韩家家谱推算,他爷爷的太爷爷和二贝爷爷的太爷爷是兄弟,已经出了五服。名叫秃子,其实头上并没有癞痢。此人一身好膘,担柴可担百八十斤,上梁可扛一头;饭量也大,二两一个的白蒸馍,二三月里送粪时节,曾吃过十五个,以“大肚汉”而闻名。娶一媳妇,偏不会安排生活.他家收打的粮食多,可粮食还老不够吃。他说他想买房,二贝就转交权利.一场事情就算这样结束了。
韩玄子在腊月天里没有办成一件可心的事,情绪自然沮丧,就一心一意想要将“送路”搞得红红火火,来挣回脸面。大贝寄回的一百元.他立即去木匠铺定做了一个大立柜,要作为叶子的嫁妆。这事,二贝和白银一肚子意见,却又说不出来。眼看着年关逼近.一切日用花销都预备齐当,韩玄子又往各村各队跑了几次.安排起春节闹社火的事。但是各村各队似乎对闹社火并不怎么热心,都在问:
“那给多少钱呢?”
“现在的人真是都钻了钱眼了,自己玩了,还给什么钱?”韩玄子就生气了。
“韩先生:”那些队长们便叫苦了,“现在比不得前几年了,前几年可以记工分,现在地分了,各人经营各人的,谁出东西?谁出劳力?你不给钱,他肯干吗?”
韩玄子说:
“不肯干.就不干了?!那还要你们当队长的做什么?无论如何.每一个队要出一台社火,将来公社评比,评比上了,一台可以获好多奖,到县上,县上还会有奖。”
“有奖?奖多少?”那些队长说,“一个劳力闹一次,没有一
元五角打发不下来,好吧,那只有各家分摊,再补贴吧。”
韩玄子的侄儿、本队的队长,就开始各家各户按人头收纳钱了:一个人五角。有的高高兴兴给了;有的一肚子牢骚;要到光头狗剩和气管炎,两个人坚决不给,说他们一没工作,二没做生意,光腿打得炕沿响,哪里有钱?头脑简单、火气又旺的队长就吼道:“你们还过年不过?!”回答的竟是:“我们不过,你把我挡在年这边吗!”两厢吵起来,最后,韩玄子替气管炎代交了,那狗剩却寻到王才,借着钱交了。等队长收钱收到王才家,王才正和秃子在屋里喝酒,“哥俩好呀——!”“三桃园呀——!”酒令猜得疯了一般,王才说:
“队长,让大伙出钱有困难,我倒有一个想法,不知说得说不得?”
“什么想法?”队长说。
王才说:
“我也不给你交五角钱了,过年时我一家负责扮出一台社火芯子,热闹是自发的,盛世丰年,让大家硬摊钱就不美气了。”
队长听了这话,心里又吃惊,又高兴,又拿不定主意,来对韩玄子说了,韩玄子却说:
“这不行!这不是晾全村的人吗?这不是拿他有几个钱烧燎别人吗?只收他的五角钱!钱收齐了,我出面让狗剩去筹办,把筹办费交给他。”
黄昏的时候,韩玄子去找光头狗剩,在巷头明明看见他走了过来,可不知为什么突然拧身从旁边小巷里走了。韩玄子紧喊了三声,他方才停下来,回过头说:
“啊,是韩老先生呀,你是在叫我吗?”
韩玄子说:
“寻你有好事呢!”
狗剩脸却黄了:
“寻我?我把王才的地退还他了,我不耕他的地了。”
韩玄子说:
“不耕了好,这事我管不着你,你愿意怎么着都行。我是找你给咱村筹办社火,筹办费现在就交给你,你瞧,对你怎么样?别人要干.我还看不上哩!”
狗剩却为难了半天,支支吾吾说:
“这事怕不行呢,我入了王才的股了。我们这几日黑白忙着,已经有十五个人来入了股,过两天还要收拾作坊哩。”
韩玄子万没有想到狗剩竞加入了王才的工厂,而且口气这么大:已经有十五人入了股!
‘‘你怎么入的股?”
“这是王才定的。”狗剩说,“每月的收入三分之一归他,作坊是他的.机器是他的,技术、采购、推销也是他的;剩下的三分之二按所有入股做工的人分。他家的老婆、儿子、媳妇、女婿也同我们一样各为一股,每人按劳取酬。韩老先生,这符合政策吧?”
“十五人都是咱村的人?”韩玄子又问。
“咱村五人。”狗剩掰了指头说,“其余都是外村的。王才,我是服了.一肚子的本事呢!他当了厂长,说要科学管理,定了制度,有操作的制度,有卫生的制度,谁要不按他的要求,做的不合质量.他就解雇了!现在是一班,等作坊扩大收拾好,就实行两班倒。上下班都有时间,升子大的大钟表都挂在墙上了!”
“扩大作坊?怎么个扩大?”韩玄子再问。
“他不是买了那公房吗?搬倒界墙,两院打通。”狗剩说。
“公房?”韩玄子急了,“他哪儿买的公房?人家秃子早买了!”
狗剩说:
“你还不知道呀?秃子把那房子又让给j三才了!王才家的那台压面机就减价处理给了秃子,又让小女儿认了秃子作予爹,人家成了亲戚!”
韩玄子脑子“嗡”地一下大起来,只觉得眼前的房呀、树呀、狗剩呀,都在旋转,便踉踉跄跄走回家去。一推门,西院墙下的鸡棚门被风刮开,鸡飞跑了一院子,他抬脚就踢,鸡嘎嘎惊飞,一只母鸡竟将一颗蛋早产,掉在台阶下摔得一摊稀黄。
二贝和白银正在厦屋里说话儿,听见响声走出来,韩玄子一见,一股黑血直冒上心头,破口大骂:
“你给我办的好事!你怎么不把锅灰抹在你爹的脸上?不拿刀子砍了你爹的头呢?!”
二贝以为爹又去哪里喝得多了,就对白银喊道:
“给爹舀碗浆水来,爹又喝了酒……”
这话如火上泼油,韩玄子上来就扇了二贝一个嘴巴:
“放你娘的屁!我在哪里喝醉了?你爹是酒鬼吗?你就这么作践你爹?!” .
“爹!”二贝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谁是你爹?我还有你这么好一个儿子?!”
二贝委屈得伏在屋墙上呜呜地哭。
二贝娘在炕上照着镜子,把白粉敷在前额,用线绳儿绞着汗毛;快过年了,男人们都理发剃头,妇道人家也要按老规程。绞净脸上的汗毛。她先听见父子俩在院子里拌嘴,并不以为然;后来越听越觉得事情不妙了,才起身出来。只见韩玄子脸色灰白,上台阶的时候,竞没了丝毫力气,瘫坐在了那里,忙扶起问什么事儿,何必进门打这个,骂那个?
韩玄子说:
“他做的好事。我明明白白叮咛他不要把那公房让王才那小子得了去.可现在,人家已经买下了,改成作坊了!”
二贝才知爹发火的原因,说:
“我是转给秃子的。”
“秃子?”韩玄子说,“秃子是什么人?他枉姓了一个韩字!他为了得到王才的那台烂压面机,把房子早让给了王才;那见钱眼开的狗剩.也入了股。唉唉,几个臭钱,丁点便宜,使这些人都跟着跑了,跑了!”
韩玄子气得睡在炕上,一睡就两天没起来。消息传到白沟,叶子和三娃带了四色礼来探望。问及了病况,都劝爹别理村中那些是是非非.好生在家过省心日子。韩玄子抱着头说:
“不是你爹要强,爹咽不下这口恶气啊!你二哥没出息,眼里认不清入.本来体体面面的事,全让他弄坏了!”
叶子说:
“爹,你要起来转转,,多吃些饭。他王才那种人,值得你伤了这身子?你要一口气窝在肚里,让那王才知道了,人家不是越发笑话吗?”
韩玄子说了句“还是我叶子好!”就披衣下了炕。趁着日头暖和.偏又往村口、镇街上走了一遭。在集市上买了些干商芝,回来杀了一只不下蛋的母鸡,炖商芝鸡汤喝了。他这次吃得特多.因为他刚才出去走这一遭,又使他有些得意:瞧!我韩玄子走到哪.那里的人不是依样热情的招呼我吗?心里还说:
“王才.你要是有能耐,你也出来走走试一试,看有几个人招呼你?”
但是。毕竟是一口恶气窝在肚里伤了身子。以后,他再往村口、镇街上走几趟就累得厉害,额上直冒虚汗。这次,走到巩德胜的杂货店里,破天荒第一次没有喝酒。回来路过莲菜地,挖莲菜的人很多,都在打问给叶子“送路”的事。他有问必答,答后就邀请,口大气粗。
二贝和白银也在那里挖莲菜,看见爹邀请村人,直喊“爹!”韩玄子只是不理会,末了,又将二贝叫回来,说:
“你也听着了,村里人要来吃席,咱就让他们来吧!”
二贝说:
“原先不是说得好好的,街坊四邻的一个不请,只待本家本族的,你这么一来,人都来了,那准备的东西够吗?”
韩玄子说:
“不够再准备嘛!原先我不想待那么多席客,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人家只要看得起咱,咱就来者不拒,好让他王才也看看,人缘是靠德性,还是仅仅能用钱买的!”
二贝就掰指头计算起来,老亲老故的有多少,三朋四友的有多少,村里镇上的人又有多少,七上八下的加在一起,三十五席朝上不朝下,直吓得二贝舌头都吐了出来。
韩玄子说:
“哪能有这么多?村里人都算上了吗?”
“都算上了。”
“还有王才?要他家干啥?他家大大小小都不要计算,还有秃子家,狗剩家,我一见这些人气就不打一处来!”
二贝便说:
“那么,公社大院的也一个不要。这些人一来,倒不好待哩,光酒钱就是几十元。”
韩玄子说:
“你胡说些啥?我已经叫过人家了,那时候还得再去请一次呢。还有西街头老董家,后塬村的王小六家,这些人在综合治理时咱都对他有好处,早就要找机会谢呈咱,那是挡也挡不住的。”
 

所谓“送路”,就是女子出嫁时娘家举办的酒席。这风俗在这镇上始于何年?沿袭了几代?从来无人考究,甚至连韩玄子也不得而知。但是,大凡山地之人,却没有不知道这是一个大事:待客的人体面,被待的人荣耀。慢慢地,这件事得以衍化,变成人与人交际的机会。老亲老故的自不必说,三朋四友,街坊邻居.谁个来,谁个不来,人的贵贱、高低、轻重、近疏便得以区别了。韩家这次待客,不打算给王才、秃子、狗剩留席位.这风声很快遍及全镇。支持者,大声为韩玄子的做法叫好;反对者,则不停声地叹息韩玄子做事太损。秃子、狗剩知道后,心里慌极了。分别遭到自己的老婆的一顿臭骂,埋怨自己的男人被人看不起,自己更走不到人前面去。两个人心烦意乱,自然威风还是在家里耍,使老婆们少不得受了皮肉之苦。老婆打是打过了,恐慌还是未消,有心上韩家说明情况,取得谅解,又害怕韩玄子给个当场下不来台,更惹村人耻笑。两人凑在一起,头碰头诉说牺惶,诉着诉着,就恼羞成怒,咬着牙齿说:
“好,他家待客叫这个,请那个,他不把咱当人看,咱也用不着巴结他!咱就这样,他还能把咱杀了剐了不成?!”
这以后,两人就越发向王才投靠。结果,秃子也要求人股,王才虽认了他作干亲,但心里却明白此人的性情,思谋他若进股,必是捣刁之人,又会以让公房之事,仗有功有恩之势,行要挟威胁之举,便支支吾吾不想要他。后来狗剩跑来说情,王才说:
“狗剩哥,你是不是想让秃子来了,好给你多个伴儿?”
狗剩说:
“也有这种意思吧。话说丑些,你兄弟能干,这村子里,甚
至这全镇的人没有不晓得的。可话说回来,咱弟兄们都不是威威乎乎的人物,上不了人家正经席面,谁肯偏向咱们?现在加工厂办起来,你这里入股的入股,招人的招人,可咱本村本镇的才有几个人呢?没有百年的亲戚,却有千年的邻居;既然他秃子要来,为何拒在门外?秃子和我一样,还不都是为了你,才得罪了韩家老汉,要不,以后谁还敢心向着你呢?”
王才说:
“我也不怕说丑话,有些人就是这样,见不得旁的人富。我王才人经几辈都不是英武人,原先穷是穷,倒也落个不偷不摸,正南正北的人的名声。这几年亏得国家政策好,我有了J乙个钱,便惹得一些人忌恨了。这些我能不知道吗?至于韩家老汉,他是长辈,又给我当过老师,我一向是尊敬的,他对我有些成见,我也不上怪,井水不把河水犯,我想他也不能太将我怎的。”
狗剩说:
“这你倒差了,我问你,二贝的妹子正月十五‘送路,待客,人家就提名叫响地不要你去!”
王才说:
“不至于吧。不管韩家老汉待我如何,那二贝和白银,我们还是能说到一块的。我办加工厂的时候,还亏了他二贝出了许多主意呢。”
说到最后,王才坚信韩玄子待客,是不会拒绝他的,自古“有理不打上门客”,何况同村邻居,无冤无仇!至于秃子入股的事,王才也总算勉强答应了。
加工厂接连又在镇上招收了四名男女。王才就将原来的院墙推倒,重新筑墙,将四间新买的公房也圈在内,在里边支了油锅,安了铁皮案板,摆满了面箱、糖箱、油桶,和一排一排放食品的架子,大张旗鼓地进行食品加工生产。村里,镇上所发生的一切事,他几乎一概无暇过问了,满脑子里只是技术问题,管理问题,采购和推销问题。结果生意十分不错!为了刺激大家的积极性,第十五天里,就结帐发钱,最多的一人拿到了二十八元五角,最少的也领了十六元。
十五天,这是一眨眼就过去的天数。大多数人只是在家办年货.或者游门串户聊闲话儿;而在加工厂的人,则十几元、几十元进了腰包。消息传开,简直像炸弹爆炸了一样,街头巷尾,人人议论。
狗剩和秃子就得意起来。他们的嘴比两张报纸的宣传还有力量,走到哪,说到哪,极力将这个加工厂说得神乎其神。若是在村里、镇街上有人碰着,问:“干啥去?”回答必是:“上班呀!”或者:“才下了班!”口大气粗地撞人。他们俩甚至一起披着袄儿走进了巩德胜的杂货店里买酒喝。巩德胜也吃了一惊,估不出这些从不花钱喝酒的人身上装了多少钱?酒打上来,他慢慢试探地问:
“二位今天倒有空了?”
狗剩说:
“来喝喝你的酒。你开了两年店了,还没给你贡献过一分钱呢!”
秃子说:
“你生意好啊,祝你财源茂盛,日进斗金!”
两个人两句话,堵得巩德胜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喝到一个晨辰,秃子又问:
“德胜叔,几时关门下班?”
巩德胜说:
“咱这是什么体统,还讲究上班下班?!”
又问:
“照你这等买卖,一日能挣得多少?”
回答:
“能落几个钱?十块八块,刨过本,没几个。”
狗剩和秃子就嘻嘻哈哈地笑,说一两年后,他们也要办这么一个店。秃子还说:
“哈,你开一个月,赶不上王才那工厂一天的盈利。韩家老汉常来喝酒,你怎么不让他也帮你办一人加工厂呢?”
巩德胜受了一场奚落,心里很是不愉快,暗暗骂道:“这些没见过世面的狗东西!”就不再言语了。但是,瞧着狗剩、秃子进了店喝酒,在街上游转的气管炎却也挪脚进来。他是没钱喝酒的,只是坐在一边听他们三人说话,末了说:
“秃子哥,王才那个厂还要人不要?”
秃子说:
“你是不是想去?当然要人喽!”
巩德胜一听气管炎的话,心里又骂道:“这小子也见钱眼开了,要投靠王才了!”便插嘴道:
“人家要你?要你去传染气管炎呀!”
一句话倒惹得气管炎翻了脸,骂了一句:“老东西满口喷粪!”两厢就吵嚷起来,巩德胜借机指桑骂槐:
“你这狗一样的东西,你跑到我店里干什么?你也不尿泡尿照照你的嘴脸!你有几个钱?你烧什么包?你等着吧,会有收拾你的人呢!”
狗剩和秃子也听出巩德胜话里有话,就站起来挡架。等一老一少动起手脚,那巩德胜的哑巴儿子就凶神恶煞一般出来乱打,也打了狗剩和秃子。这两人就趁酒劲发疯,将桌子推翻,酒坛、酒壶、酒碗、酒盅、菜碟、肉盘,全稀哩哗啦打个粉碎。枣核女人脚无力气,手有功夫,将气管炎、秃子、狗剩的脸抓出血道,自己的上衣也被撕破,敞着怀坐在地上,天一声,地一声,破口大骂,直骂得天昏地暗,蚊子也睁不开眼,末了,就没完没了地哭嚎不止。巩德胜则脚高步低地来找韩玄子告状了。
这是腊月二十七黄昏的事。韩玄子正买来一个十三斤二两的大猪头,在火盆上用烙铁烧毛,听了巩德胜哭诉,当即丢下猪头,一双油手在抹布上揩了,就去了公社大院。
连夜,公社的张武干到了杂货店,枣核女人摆出一件一件破损的家什让他看。当然,这女人还将以往自家破损的几个碗罐也拿了出来,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求张武干这个“青天大老爷”“为民作主”。
张武干让人去叫狗剩、秃子、气管炎。狗剩和秃子打完架后,便去加工厂干活了。一听说张武干叫,知道没了好事,便将所发生的事告知了王才,王才不听则已,一昕又惊又怒,只说了一句“不争气!”甩手而去。两人到了杂货店,张武干问一声答一句,不敢有半点撒野,最后就断判:巩德胜的一切损失,由狗剩等三人照价赔偿,还要他们分别作出保证:痛改前非。赔偿费三人平分,每人十五元,限第二天上午交清。
一场事故,使狗剩、秃子十五天的工资丢掉了百分之八十,两人好不气恼!回到家里,都又打了老婆一顿。那秃子饭量好,生了气饭量更好,竞一气吃了斤半面条。饭后,两人又聚在一起,诉说这全是吃了王才的亏,试想:若韩玄子和王才一心,他能这么帮巩德胜?便叫苦不迭不该到王才的加工厂去。可想再讨好韩玄子,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何况这十五元,又从哪儿去挣得呢。思来想去,还只有再到王才的加工厂去。所以接连又在加工厂干了三个白天,三个晚上,直到大年三十下午,才停歇下来。
气管炎没有挣钱的地方,只得哭哭啼啼又找到韩玄子,千句万句说自己的不是,韩玄子却故意说:
“你不是想到王才那里挣钱吗?你去那里挣十五元,赔给人家吧。”
气管炎说:
“韩伯,人家会要我吗?我上次将公房转让了你,王才早把我恨死了,我还能去吗?他是什么人?我就是要饭,我也不会要到他家门上去的!”
韩玄子对这种人也是没有办法,末了说:
“你回去吧,我给巩德胜说说,看你怪可怜的,就不让你出那份钱了;他也是见天十多元的利,全当他一天没开门营业。”
气管炎巴不得他说出这话,当下千谢万谢,说“送路”那天,他一定来帮着分劈柴,劈柴分不了,他就帮着找桌子、凳子,还要买一串鞭炮,炸炸地在院门口放!
韩玄子对这件事的处理,十分惬意。他虽然并未公开出面,却重重整治了狗剩、秃子这类人。整治这些人,目的在于王才,他是要这小个子知道他的厉害。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他就披着羊皮大袄,在镇街上走动了,还特意路过王才的家门口。他很想在这个时候见到王才,但王才没有出门。
王才也明白这个事的处理,是冲着他来的,十分苦恼。他百思不解的是,自办了加工厂,收入一天天多起来,他的人缘似乎却在成反比例地下降,村里的人都不那么亲近他了。夜里,他常常睡在炕上检点自己:是自己不注意群众关系,有什么地方亏待过众乡亲吗?没有。是自己办这加工厂违犯了国家政策吗?报纸上明明写着要鼓励这样干呀!他苦恼极了,深感在百分之八十的人还没有富起来的时候,一个人先富,阻力是多么大啊!
“我为什么要办这种加工厂?仅仅是为了我一个人吗?”他
问他的妻子,问他的儿女,“光为了咱家,我钱早就够吃够喝了。村里这么多人除了种地,再不会于别的;他们有了粮吃,也总得有钱花呀!办这么一个加工厂,可以使好多人手头不紧张,可偏偏有人这样忌恨我?!”
他开始思谋有了钱,就要多为村人、镇上人多办点好事。他甚至设想过,有朝一日,他可以资助一笔钱,交给公社学校,或者把镇街的路面用水泥铺设一层。但这个设想,他一时还没能力办到,他还得添置工厂设备,还得有资金周转。他仅仅能办到的,就是在春节时,自己一家办一台社火芯子。但这种要求却被拒绝了。他便准备在大年三十的晚上,自家包一场电影,在镇街的西场子上放映,向众乡亲祝贺春节。这,他可以不通过
任何人,直接向公社电影放映队交涉就能办妥,他韩玄子还能说什么呢?
一提到韩玄子,他就有些想不通:这么一个有威望的老人,为什么偏偏就不能容他王才!?但是,在这个镇上,韩玄子就是韩玄子,他王才是没有权势同他抗衡的;他还得极力靠近他,争取他的同情、谅解和支持。所以,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当面锣对面鼓地与韩玄子争辩是非曲直的。
他还是坚信,人心都是肉长的,韩玄子终有一天会知道他王才不是个坏心眼的人。
但是,就在腊月二十九日,二贝娘在本村挨家挨户给大伙说请“送路”的日子,他在家已经备了酒菜,专等二贝娘一来,就热情款待。可一直到天黑半夜,二贝娘没有来,他才明白人家真的待客不请他。
他从来不喝酒,这天后半夜睡不着,起来喝了二两,醉得吐了一地。天明起来,就自个拿了三十元,到公社电影放映队去,要求包一场电影,并亲眼看着放映员写好了海报,张张上面注明:王才包场,欢迎观看。
海报一贴出,白银首先看到了,跑回家在院子里大声给娘说:
“娘,晚上有电影哩j晚饭咱都早些吃,我擦黑给咱拿凳子占场去!”
娘是不识字的,看电影却有兴趣,当然也喜欢地对小女儿说:
“你去白沟,叫你姐和你姐夫吧,让他们也来看看,那地方难得看一场电影的。”
韩玄子在堂屋听说了,问道:
“什么电影?”
白银说:
“《瞧这一家子》!”
韩玄子说:
“老得没牙的电影!再看有什么意思?”
白银说:
“看便宜的嘛,是王才家包的。”
“他包的?他家有什么红白喜事,要包场电影?”韩玄子说,“晚上不要去,那么爱看便宜电影!没有钱,我给你钱,一角五分,你买一张票,坐到电影院里看去!”
白银不敢回嘴,却小声说:
“电影是电影,里边又不是王才当主角!再说,咱不去,人家这场电影就没人看了?”
这话亏得韩玄子没有听到。他在家坐了一会儿,就出去了。
他直直走到巩德胜的店里。巩德胜亏得他出了大力,才惩治了狗剩和秃子,见他来,殷勤得不知怎么好。韩玄子说:
“怎么样,这两天,那狗剩、秃子还来扰乱吗?”
“没有。”巩德胜说,“他只要有钱,就让他来吧,他要再摔坏我一个酒盅,我自个倒要打破一个酒瓮哩!',
韩玄子就笑了:
“你该庆贺庆贺了吧?”
巩德胜说:
“那自然,来半斤吧。”
韩玄子说:
“我不喝你的酒。你要有心,你就手放大些,包一场电影,让镇子上的人都看看,也好扬扬你的名声。”
巩德胜为难了:
“包电影?一场三十元呢!”
“你这人就是抠掐个钱!”韩玄子看不上眼了,“你要名声倒了,都来欺负你,别说三十元,你连店都办不成了。你知道吗?人家王才这次吃了亏,偏还包了一场电影,瞧瞧人家多毒!今晚人家电影一演,镇上人都说他的好话,反过来倒要外派你了!”
巩德胜沉吟了许久,依了韩玄子的主意,只是担心,王才包了一场,他再包一场,这对台电影,人总不会都来看他包的呀!
韩玄子说:
“只要你出面包,我保你的观众比他的多!”
韩玄子就亲自去了放映队,打问新近还有什么好片子?放映员见是韩玄子,就说有《少林寺》,武打得厉害,原计划正月初三晚上放映:韩玄子便掏出钱来,说巩德胜想感激党的政策使他家日子好过了,要今晚包一场,就请一定放映《少林寺》。
结果.对台电影,一个在镇街西头场子,一个在镇街东头场子。满镇的人先得知王才家包的电影早,半下午就在西头场子坐了黑压压一片,但后又听说巩德胜家包了《少林寺》在东头场子发映,一传十,十传百,多半人就又扛了凳子到东头场子去了。
二贝和白银知道这一切尽是爹在幕后干的,大为不满。天黑下来,自然先去看了一会儿《少林寺》,趁着人乱,小两口就又去看《瞧这一家子》。一到那边场上,就碰见了王才,王才好不激动,一把拉住二贝的手,说:
“好兄弟,你来了真好!你来了真好!”
就掏出好烟递上。
二贝十分同情王才,两个人便离开电影场,蹲在场边的黑影地里说起话来。二贝说:
“王才哥,我爹人老了,旧观念多,一些地方做得太过分,你不会介意吧?”
王才说:
“兄弟说到哪里去了!我王才‘哪里就敢和韩伯闹气?我想得开,什么事都会想得开的。妹子‘送路’的日子定到啥时候?’’
二贝说:
“正月十五。原本我主张村里人一个不叫,可我爹爱热闹,爱面子,偏说能来的都让来。这不,花了一大堆,手头积攒的钱全花了,可那酒钱、烟钱还没影哩!”
王才说:
“也没见婶子给我说,我好为难,去还是不去?不去吧,对不起人,去吧,又怕韩伯不高兴,反倒没了意思。这话当着你说,我什么也就说了。”
二贝说:
“人上了年纪,思想和咱们不一样了,你不去也好。近来加工厂的事怎么样?”
王才说:
“每天的产量还可以,销路也好,有些供不应求了。现在犯愁的就是油、糖、面粉的采买艰难。这几天可苦了我,没黑没明地骑上车子到处跑。”
二贝说:
“你应该打个报告给公社,让他们呈报县上。像你这样搞个体加工厂,县上也没有几个,能不能纳入国家供应指标?那样一来,就省了许多麻烦,又能保障生产啦。”
王才一拍大腿,叫道:
“好兄弟,你真是教师!你怎么不早说,这主意多好!以后我得好好请教你了!只是公社肯呈我的报告吗?”
二贝说:
“你找我爹吧,他说什么你也别计较,咱只求把事办成。我在家再敲敲边鼓。万一不成,咱再想办法。”
王才郁郁道:
“好吧,我找一次韩伯。”
临分手时,王才塞给了二贝四十元,说是他知道二贝家要待客,钱是没多没少地花。二贝坚决不收,王才说:
“兄弟.我这不是巴结你,全当是我借给你的。你要不收,我王才在你跟里也不是一个正经人了!你拿上,不要让韩伯知道就是。”
远处的电影场里,稀稀落落坐着一些观众。已经到子时了,天上闪着几颗星星。星星的出现,似乎是来指示黑暗的,夜色越来越浓重了。但是,差不多就在这时,远远近近的人家,响起了除旧迎新的鞭炮声,哔哩叭啦!哔哩叭啦!竟有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那是谁家放了一个自制的土炸药包。
二贝把钱收下了。

正月,是一个富于诗意的字眼。辛辛苦苦在田地里挖扒了一年的农民,从初一到十五,也要一反常态了:平日俭省,现在挥霍;平日勤苦,现在懒散;平日肮脏,现在卫生;平日粗野,现在文明。人与人的关系,一下子变得那样客气:你提着篮篮到我家来,我提着篮篮到你家去,见面必打招呼,招呼声声吉祥。小的见老的磕头如鸡啄米,老的给小的解囊掏钱言称压岁。随便到谁家去,屋干净,院干净,墙角旮旯都干净;门有门联,窗有窗花,柜上点土香,檐前挂彩灯,让吃让喝让玩让耍让水烟让炭火,没黑没明没迟没早没吵闹没哭声。这是民间的乐,人伦的乐,是天地之间最广大的最纯净的大喜大乐!韩玄子,在这炮竹声中又增了一寿,现在是六十四了,正月的感受尤为深刻!自腊月三十日的中午始,他所到之处,处处都是甜甜的笑脸,都是火辣辣的言辞,都是肥嘟嘟的肉块和热腾腾的烧酒。他穿着里外三新的棉衣棉裤,披着那件羊皮大袄,进这家,出那家,这都是邀请他去坐的,他毫不拒绝,一是有吃有喝,二是联络感情。那些主人们总是率着老婆、儿女,一杯又一杯为他敬酒。他是有敬必有喝,偏是不醉,问这样,问那样,末了总是从口袋里掏出一角二角钱来,送给为他磕头的孩子。村里的孩子们都知道给他磕头必是有钱,结伙成队专来找他,一见面就双膝跪下,他乐得哈哈大笑,便将身上的零钱全打发出去了;再有要磕的,他就说:
“爷没钱了,明日给爷磕吧!”
几天之内,他就散出去了十多元钱。回家来打开他的钱匣,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就向二贝娘要,二贝娘说:
“我挣钱吗?”
他说:
“腊月里我给你的十元钱呢?”
腊月里,二贝娘曾嘟囔她一辈子命苦,自己挣不来钱,便没当过一天的掌柜。说这话的时候,是当着儿女的面说的,韩玄子就笑着,掏出十元钱,说:
“好吧,明年给你自主,十元钱够了吧,你又不买这买那,要钱干什么呀?”
现在,二贝娘只好将这十元钱又交还给他,埋怨过年给孩子们压岁钱,本是一件玩的事,却偏偏这么认真,一下子就散出去十六七元。
“热闹嘛!”韩玄子说,“又有什么办法,一连声地叫爷,跪在地上不起来嘛!”
到吃饭的时候,最快活的是韩玄子,最苦的却是二贝娘他们。七碟子儿八碗儿的正要开饭,有人来请老汉了,不去不行,只好去了。二贝娘就叮咛少吃点,少喝点,回来再吃。一家大小就只有等着。可韩玄子在这家还未吃清,另一家就在桌边相等,一家,两家.三家,五家,吃喝得没完没了,家里人就还得等。中午饭等到太阳都斜了,人还不回来,饭也冷了,菜也凉了.生了气才要来吃,一家之主回来了。一进院门,就嘿嘿地笑.这一笑.二贝娘就笑了,用筷子指着说:
“瞧.瞧,又醉了,又醉了!”
“没醉.哪里醉了!”韩玄子一边笑,一边说,一边摇摇晃晃往里走.东斜西歪,西歪东斜,白银说:“快倒啦,快倒啦!”
忙放下碗去扶.还未走到公公身边,韩玄子蓦地就倒下去,压坏了一株夹竹桃。一家人又气又笑,一起动手把他抬到炕上。他又笑了一阵.就睡去了。
老汉刚睡下一会儿,王才就提着四色礼给拜年来了。王才来拜年,二贝当然知道缘由,二贝娘却有些吃惊,不知所措,当下取烟取酒;要烧火做饭时,王才拦住了,说是过年肚子不饥,一口也咽不下去了。
“我是来和我伯坐坐的;平日没时间。”王才笑着说。
二贝娘说:
“真不巧,你韩伯又喝醉了,刚刚睡下。”
王才就到二贝的厦房去说了一阵话,偏偏二贝娘也过来了,他要说的话也没说成,只是寒暄。走到院里,看看鸡棚,问问下蛋的情况;看看花台,说说花的品种;后又要看门上的对联,一边是:“衣丰食足读诗书”,一边是“天时地利人事和”,口里叫道:
“亏得是老先生,韩伯的对联写得好啊!”
走到堂屋卧室门口,听韩玄子吹气似的鼾声,一阵紧过一阵,心想:醉得这般沉,不是一两个小时可以醒的,就说“我改日再来吧”,告辞走了。
第二天早,王才又拿了一条香烟来到韩家,韩玄子却是不在家。老汉还未起床,公社大院的几个干部就来喊他,脸未洗就走了。王才笑了笑,见二贝和白银还没有起床,便和二贝娘说话,二贝娘说:
“你韩伯这人,越活越不像个上年纪的人了。三十日到现在,一刻也不落屋,要回来就是醉了。这一去,必是让大院的干部又缠住喝酒,说不准个回来的时辰。”
王才又是苦笑一下,放下香烟要走。二贝娘说:
“你这孩子,怎么来一次都要带东西?过年来坐坐嘛,街坊邻居的,规矩这么多!”
王才说:
“过年就是这样,到哪里手不空甩,一条烟有个啥?我晚上
再来吧。”
晚上,韩玄子是在家里。他是中午被人背回来的,睡了一下午,酒劲是过去了,但头脑还是昏昏的。坐在炕上,吃罢了二贝娘做的胡辣汤,便又躺下睡了。待到彩灯点亮,村里的孩子打们着各种各样的灯笼,满村巷喊着“呜号号,呜号号,彩灯过来了!”王才在袖筒里塞了一瓶“西凤”酒,第三次来到了韩玄子的家。
二贝和白银正在院子里放花炮,芯子点着,一树银花,乐得一家人大呼小叫。二贝娘刚到照壁前的灯窝里为神明灯添油,就碰着了王才,说:
“是王才呀,快到屋里坐,你韩伯在家。我真拿他没办法,今早去公社大院果然就醉了!我去看看醒了没有?”
二贝和白银便让着王才先到厦房去。二贝娘到了卧室,推醒了韩玄子。低声说:
“王才又来了。”
韩玄子已经清醒了,说:
“他来干啥?就说我醉了,不得醒来。”
老伴说:
“你哪里没醒?有理都不打上门客,人家孩子来了三次,是神都请到了:再不见,咱就没理了!
韩玄子只好起来,让王才到堂屋来坐。王才上来叫一声“伯”,韩玄子让了坐,就去打水洗脸,然后喝茶,取了水烟袋呼呼噜噜抽了一气,方说:
“王才,叫你跑了几次了!真没办法,一过年这个叫,那个叫,不去不行,去了不喝不行,这过年我真有些怯了!”
王才说:
“谁能活得像你佬一样呢!”
韩玄子说:
“我有什么呀?只是本本分分就是了。要说有钱吗,真还不如你王才;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年里家里热闹吧?”
王才脸红了红,说:
“我哪儿敢比得韩伯!韩伯若不嫌弃,明日中午你和我婶到我们家去坐吧。”
韩玄子说:
“哎呀!明日又排满了。明日叶子和女婿要来拜年,公社王书记和张武干他们也要来,实在走不脱身呢。王才,加工厂还开着工吗?”
“三十下午就停了。”王才说,“我想初八开工哩。”
韩玄子说:
“哟,那么早开工,你也真是钱挣上心了!”
王才说:
“大家都要求早些开工,说六天年一过,就没事了,农民嘛,就热火这几天,闲在家里没事,开了工,倒可以捏几个钱了。”
韩玄子心里说:“哼,说得多好,全是为了大伙!”当下嘴里“噢”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问:
“你找我,有什么要办的事吗?”
王才没想到韩玄子这么挑明问他,当下倒噎住了,憋了半天,说:
“我来给伯说件事,不知行不行?加工厂开业以后,人手越来越多了,需用的面粉、油、糖,数量增大了几倍,先是我三、六、九日去集市上购买,现在就这样也供不及了。我思想,写一份报告给上边,看是否能将这三宗供应列入粮站的指标。别的咱不企图,这一供应,就可以保障加工厂的生产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份报告来,同时将袖筒里的酒瓶取出来,放在了桌上。
“你看看,这样写行不行?若行,你在公社里人熟,给他们说说,盖个章,填个意见,呈报到县里去。”
韩玄子还未看报告,心里就叫道:好个王才,你真是心比天高,还想让国家供应你的原料?!就拿起西凤酒说:
“王才,你怎么也来起这一套?这酒我不能收,这成什么体统了!我韩玄子是爱喝酒,可不明不白的酒点滴不沾,该办的.符合政策的,咱为乡里乡亲热身子扑着办;不该办的,违法乱纪的,你就是搬了金山银山来,我也没那么个胆!”
王才一时十分难堪,千般说明过年期间,到哪里空手也是去不得的,何况仅仅一瓶酒,一定要收下。但韩玄子硬是不收。王才只好又收起来。
韩玄子取了眼镜戴上,细细看了报告,说:
“王才,这恐怕不行呢。你这加工厂,虽然工人多,收入大,可所得盈利你不是纳入国库的,肥了你自己的腰包,国家能这么供应你吗?”
王才说:
“我是按市价来买,只要这么办了,给我省点力气。再说,报纸上也讲了,国家是大力支持专业户的。我只想试试,或许能行呢。”
韩玄子就笑了:
“你们这些人呀,想得太简单了!你想想,好事怎么能都让你们占了呢?我实在没办法,你可以直接到递公社去,可我说,公社也不会批准你这报告的。王才,你要清楚咱现在仍是社会主义社会!你听说了吗,县城里的一些专业户、个体户现在钱一挣得多起来,就都有些害怕了,开始买“爱国钱”,几百几千地认购国库券呢。”
这话如同炸弹,使王才大为震撼。有些专业户、个体户买“爱国钱”,为自己找政治保护色、寻后路,这风声他多多少少也听到一点,韩玄子却这么一板一眼地说给他听,是什么意思呢?瞧那口气,那眼神,分明在说:“人家都在寻退步了,你还这么大干呀?你等着吧,吃不了有你兜着的!”他真有些害怕了。
“韩伯!”他说,“你说的也对,我现在虽然有了些钱,但又全用在了扩大再生产上,我也想以后捐钱给公社的。这么说,这报告就算了。我还年轻,世面经得少,文化又浅,以后有不是的地方.还望韩伯多指点呢。”
丽人又说了一些甜不甜、成不咸的话,王才就起身走了。
韩玄子送到门口,二贝和白银又在那里点二甩炮,唰地一声窜上半空,又叭地一声在空中炸开,响声极脆,样子也好看得出奇。韩玄子觉得有滋有味,硬要二贝将家里那一串一千三百响的连珠炮拿来放了。立时,照壁下一片轰响,无数的孩子闻声赶来,在那里抢着拾落芯的炮。
韩玄子突然记起明日闹社火的事,到侄儿队长家去了。
第二天,便是正月初三,依照风俗,社火从这一天开始,一直要闹过十六。经过全公社动员、安排,这天上午,川道地的各村就响起锣鼓,十点左右,各路社火芯子抬出来,往镇街上集中。芯子是千奇百怪的造型,观看的人群拥着挤后地包围,镇子上、镇子附近的村了,几乎是老少倾出,家家锁门。远处的山民们。也有半夜打着灯笼火把,走几十里路赶来的。小小的镇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几乎要将镇街两旁的房舍挤倒似的。各家铺店,更是门里门外都是人。烟、酒、鞭炮、蜡烛、红纸、糖果、点心,一瓶一包地货物卖出去,一把一堆的钱票收回来。巩德胜已经从早到午未能吃一口饭,喝一滴水了。枣核女人则站在门口的凳子上,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唯恐混乱之中,有人行窃偷盗。到了十二点,三声筒子大炮点响,社火芯子队开始招摇过镇街。路线是从街西大场出发,经过镇街,到街东大场.再上塬,穿过公路,再到街西,再到镇街,最后在街东大场评比,才算结束。
韩玄子一大早起床,就往公社去,和公社干部一起到各队查看。有的队扮的是“三战吕布”,饰刘备的站在下边,双手各执一剑,左剑刃上站关公,右剑刃上站张飞,张飞长予之端悬一尼龙绳.下吊吕布。有的队扮“李清照荡秋千”,竞真是一个秋千,上有一幼女站着荡板,不断晃动。有的队扮的是“游龟山”.一张彩船.船头坐着田玉川,船尾站着胡凤莲,船旋转不已,人却纹丝不动。更有那“三打白骨精”,“劈山救母”,“水漫金山”.造型一台比一台玄妙,人数一台比一台增多。围观的大呼小叫,那北山、南山远道而来的山民.时不时挤到每一台芯子的桌面下看是不是拴有石头、磨扇?因为这芯子全是固定在八仙桌上的.然后由八人抬起,平衡极难掌握;外地人常有芯子翻倒的事故.因此必须拴有石块或磨扇在下面增加重量,起稳定作用。而这些山民看后,惊叹不已:到底四皓埋在这镇上,尽出能人了。竞不拴石块、磨扇?!
社火芯子开始过街。沿街的国营单位、集体单位、人家住户,凡是经过之处,就彩绸悬挂,鞭炮齐鸣。芯子队过后,街面上一层炮屑,满空硫磺气味。巩德胜的枣核女人早弯腰在那炮屑灰尘中寻东觅西,竟也捡回了五角钱、三个发夹、一只小孩的绣花猫头棉鞋,社火芯子到了街东大场,王才家正在大场畔。他站在高高的门楼顶上,背了一挎包鞭炮,放了一串又一串,哔哔啪啪足足响了三十分钟。响声吸引了所有闹社火的人,都扭着头往这边看:那些敲鼓敲锣的乐队,也停了手中的家伙,看着一堆孩子在门楼下捡炮,竞将有的孩子的棉衣也烧着了,喊声,叫声,笑声,也有骂声,乱糟糟一团。
韩玄子对此极不乐意,却又说不出个什么。社火最后评比,选出了五台最佳社火,当场由王书记发奖,每台三元钱、一张奖状。有人就当着韩玄子的面发牢骚:
“怎么拿得出手?三元钱!一个公社倒不如一个王才!人家今天放的鞭炮,最少也是十几元钱了!” 。
韩玄子听见了,只装着没听见,找着西街的狮子队负责人,问:
“晚上要喝彩的有人来联系了吗?”
西街的狮子队是传统的拿手的夜社火。每年春节的夜晚,几十人的狮子队,要到一些人家去热闹,这种热闹名叫喝彩。凡是被喝彩的人家,是很体面的,主人则是要放鞭炮,送两瓶好酒、两条好烟,还要在狮子头上系一条三尺长的红绸。因此,这种喝彩,并不是一般人家所能受得的,都是主人家事先来联系,晚上才有目标的去的。
狮子队的头儿说:
“已经来联系的有十二家了,西街的二顺、七羊,中街的德林、茂仁,东街头的有王才……”
韩玄子说:
“别到他家去了。他仗着他家有钱,今天放那么多鞭炮,很多人都有看法。喝彩本来是高兴事,他要再一摆阔,就会压了别的人家,倒引起不团结呢!咱们不能光向钱看,掏不起烟、酒、红绸的,咱们也应该去。”
到了晚上,果然狮子队就出动了。狮子队的头儿听了韩玄子的话,又为了避免王才上怪,先在西街、中街各家喝了彩,末了才到东街头来,又端端直奔了韩玄子家。一进院子,韩玄子就在门口安上了三百瓦的电灯泡,拿烟拿菜出来。狮子队每人耳朵上别了一支烟,就摆开阵势,鼓儿咚咚,锣儿锵锵,大小三个麻丝做成的狮子,翻,掀,扑,剪,相搏相斗,然后一起面向堂屋,摇头晃脑,领头儿的就在几十个彩灯彩旗下大声说一段吉祥快板。完毕,韩玄子请客人内,送上两瓶好酒、两条好烟,二贝娘便将三尺红绸系在狮子头上,接着有人点响了鞭炮,很是热闹了一番。
村里来的人也多,韩玄子招呼这个,招呼那个,烟散了一遍又一遍;凡抽烟喝茶的,没有不说这家体面的:
“呀.喝一次彩,光这烟茶咱就掏不起呀j”
但是,韩玄子也确实掏不起烟了。家里所备的一条烟已经散完,就大声叫二贝.要二贝把他买的烟也拿出来。喊了二声.二贝没有回应,二贝娘满院查看,不见二贝影子,连白银也没有见,不免纳闷:村里人都来看热闹了,这两口都跑到哪里去了!
二贝和白银是到王才家去了。
当喝彩的狮子队进了院子,二贝就对白银说:
“这会儿人多。爹不注意,咱到王才哥那儿去吧。”
两人到了王才家,王才很纳闷狮子队怎么没到他家来?让媳妇在门口大场上张望了几次,渐渐听得锣鼓声慢慢向后塬村远去了,知道再不会来。王才媳妇一回到家,就伤心地趴在炕上呜呜哭。王才当着二贝和白银的面,也不好发作,倒笑着对媳妇说:
“你真是小孩脾气,人家一定是耍累了,今晚不来,明晚定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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