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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血晚霞-池莉

池莉(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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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血晚霞
第一节
曾实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至少有五六年没见到过他。只是偶尔从过去的知青朋友那
儿听到他的消息:曾实辞职了。曾实去深圳了。曾实去香港了。曾实去美国了。曾实身
边带着个绝色情妇。曾实进入“Z字族”了。“Z”是私人小轿车牌照的领头字母。据说曾实在深圳拥有一辆“夏利”牌私家车。归纳一下,消息只有一个:曾实和平演变了。
现在大家乐意谈这些,半谈半吹;我半信半疑地听,心如古井水,照常上班下班努力工
作,跑月票带孩子,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能赚多少钱就是多少钱。我爷爷是我的人生榜
样。他的座右铭是:弱水三千,惟取一瓢小饮。
曾实说:“我是曾实。”
“哦!”我吃了一惊。
曾实说:“我父亲自杀了。”
我大吃一惊。看了看话筒,说不出任何话来。
“一个星期前。他跳了长江大桥。你能和我去出事地点看看吗?当时我在深圳,回
来他已经火化了。”
我说:“当然能。”
我和曾实认识的时候彼此都还穿着开裆裤。他父亲曾庆璜曾经是我的中学语文老师
兼班主任。我们是多年的街坊,直到一九八二年,曾庆璜当上教育局第五副局长,他们
爷俩才搬出汉口南京路居仁里。
我们站在武昌桥头堡俯身往下看。柏油路上早已没有了血迹。最夺目的是路边的一
株合欢树。它的形状很像一把巨大的沙滩遮阳伞。花瓣呈丝状,簇结成球,是那种娇艳
的桃红色,英英艳艳开满了绿色的枝头。这是一种有灵性的树,它的羽状绿叶在暮色苍
茫时分两两拢合,东方欲晓时徐徐展开。曾庆璜在一个星期前的夕阳西下时刻死在了这
株合欢树下。武昌公安分局送给曾实一张现场照片,在曾庆璜肝脑涂地的尸体上洒满了
鲜艳的花瓣。警察解释说那不是人洒的,是死者坠落时弹动了树枝。
曾实问我:“你知道这叫什么树吗?”
我说:“合欢树。它的花瓣风都吹得散。”
如果现实生活真像电影或者小说中的那样就好了,曾庆璜就不会枉死这一场,既然
有花儿朵儿的,多半会牵出一段缠绵曲折的爱情故事来,许多人都会为他哭泣,我们的
好多文学作品使人们学会了矫情而乐于接受所谓蕴意深刻的死亡。但我的老师曾庆璜肯
定不是为了揭示什么特意死在合欢树下的。那天下午他乘的电车意外地坏在了桥头堡。
电车只是意外。
赤日炎炎,曾实默默地站在桥头堡上。基于我对他们父子的了解,我也只好默默地
陪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一个仇视父亲的儿子。
第二节
居仁里的老人都说要怪就怪苏玉兰。要嫁曾庆璜是苏玉兰主动的,后来离婚也是她
主动。曾庆璜被划成个右派,下放了农村,苏玉兰就跟人家离了。尽管苏玉兰是居仁里
长大的姑娘,人心还是都向着曾庆璜,也不顾当时的政治气候,都说苏玉兰落井下石。
苏玉兰有口难辩,希望曾庆璜能出面为她剖白一下,她说:“虽然我们在打离婚,
但你作为一个有知识的人,只要还有点良心,就应该去向他们解释解释,我今后还要在
居仁里做人呢。”
曾庆璜说:“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因为你也没有对我解释清楚真正的原因!”
“至少我不是落井下石。”
“不仅仅是。”
“好吧,”苏玉兰气得咬牙切齿,说,“那我再告诉你一次:你不像个男人!虚荣,
懦弱,口是心非,自私自利,我过去太幼稚无知,我现在在纠正自己的错误。”
“可笑,可笑之极!四年前发现了一个才华出众的大学生,猛迫不舍,宁愿拿出自
家的房子和他结婚并生了儿子,就是因为某一天去参加了一个神秘的舞会,回来就突然
看见自己丈夫一无是处了。你如果坦白真情,我就出面在居仁里为你挽回抛弃丈夫儿子
的面子。”
“呸!”
苏玉兰拎起自己的藤条箱,昂首挺胸拉开家门,说了声:“你也配?”就一头冲了
出去。结果不到一分钟她又回来了,她忘记了和儿子告别。
苏玉兰抱起儿子,亲了亲他的小脸,就把他交给了老太婆。“我会经常来看他的。”
“不用你来看我们曾家的孩子!”老太婆说。
老太婆是曾庆璜的姑妈。一个来自湖南湘乡的孤寡老人。在曾实三岁到十五岁的日
子里,老太婆既是爹又是妈,她没有让曾实变成一个孤寂古怪的孩子。
曾庆璜的确很倒霉。几年前武汉市是把他作为才子从湖南挖过来的。他在全市的重
点中学一中干得十分出色。运动开始,他是主要依靠力量,他是整别人的,可没料想后
来自己也成了右派。领导亲自找他谈话,说本校打右派的人太少,显示不出大家辛苦的
成绩,启发他也站出来作个深刻的思想检查,让运动取得更大的胜利。曾庆璜站出来了。
他以为他不会有什么事的,可同样戴上了右派帽子,下放农村劳改。他真是冤枉。
尽管他倒了霉,而在苏玉兰方面,他赢了。他抓住那场神秘的舞会不放,使苏玉兰
放弃了儿子并且将她赶出了她苏家的房子。他们心里都清楚他们之间的战争远没有结束。曾庆璜发誓将来要翻身,要发达,要让苏玉兰趴着叩头请他复婚。
在去农村的前一天,曾庆璜冥思苦想了一夜,让姑妈连夜给他在半新半旧的衣服上
补上了夸张的补丁,清早还赶着剃了个头,推去了潇洒的长发,很短的没有发型的平头
使他看上去就是一副背时相。不过,虽然曾庆璜完全在考虑自己的前途,他也没有忘记
儿子。临行前他叮嘱姑妈照管好曾实,钱不够用的时候就卖掉家具。他准备一去就苦干
几年不回汉,所以他握着三岁儿子的手说:“曾实,爸爸要去很远的地方上班,好久回
不来。你要好好吃饭,长成个胖男孩给爸爸看。”
后来父子俩强烈对抗时,曾庆璜曾重复过这段饱含父爱的话,可曾实说他不记得了。
他记得的只是父亲突然剃掉了头发,那样子很丑。三岁时他只知道美丑,八岁时他就懂
得了羞耻。他冲着曾庆璜说:“我八岁时就为你羞得无地自容!”
第三节
曾实的姑奶奶目不识丁但非常有见识。她一味地溺爱曾实,还唆使他攻击企图伤害
他的一切人——不论大人还是小孩。如果曾实打不赢,她就鼓励地说:“打不赢咬也要
咬一口。”如果曾实咬了人家还是赢不了,她就出面替曾实打。她个头瘦小,精力充沛,
额头上终年扎一条藏青色的帕子。邻居有人发现她在家里教曾实如何击中人的要害部位,还弄了一条沙袋吊在厨房的梁上让年仅五岁的曾实练习拳脚。
居仁里的孩子们在很有几年的时间里饱尝了曾实的老拳。大人们拉着小孩找上门与
湖南老太婆评理。老太婆一个大作揖:“对不起。对不起。我替孙子给你们赔礼。”她
一个老人豁出脸皮,人家也不便再说什么。可她对人家说得头头是道:“我孙子好比一
个没爹娘的孤儿,管束严了,孩子胆子太小,净躲在角落里面抹泪,他这辈子就不是个
男人了。我让他懵懵懂懂,打打闹闹,由着小男孩性子玩耍,也为的是他长大成人,自
己能靠自己,不觉出缺爹少妈。只求街坊们包涵一些。他再大一点,就懂事了。”
曾实在他姑奶奶的一手培养下,显示出了超过他年龄的强悍。曾实皮肤黑黑的,街
坊都叫他“黑皮”。居仁里的孩子们玩什么都少不了他。没人敢提出不要他玩,而他一
旦和大家玩起来,也非常乐意为大家服务,组织大家有秩序地进行游戏,还经常充当小
朋友们的保护者。有一次,一个男人骑自行车碰倒了我们居仁里的一个小孩,男人没停
下,曾实飞身追上自行车,在大街上将男人拉下来扯到警察亭,警察笑着拍拍曾实的头,
说:“算了算了,我们只管交通。他嘛,向你们道个歉就行了。”
曾实说:“你们只管交通?那我捡到钱交给你们,你们怎么要了?”
曾实跳起身给了男人脸部一拳。在满街大人的惊讶中率领居仁里的孩子们扬长而去。
曾庆璜在农村一连两年没回武汉,在牢固地获得了贫下中农的好评之后才开始不定
期回家。起初他对儿子的健康成长感到满意和高兴,很快他就发现了一种来自儿子的威
胁:儿子瞧不起他。 曾庆璜每次回居仁里都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裤边挽着,球鞋上有泥,扛着微驼的背,耷拉着双臂,极为小心谨慎地贴在路边走,逢人就弯腰点头,也不在乎别人的态度。
曾实在里弄玩耍,一看见父亲回来就扭头跑回家。经过了几次之后,父子俩就有了
人生第一次不愉快的对话。
曾庆璜说:“曾实你干什么鬼头鬼脑的,看见了我也不叫。”
曾实说:“瞧你那样子,我看了不舒服。”
“你不舒服?我什么样子让你瞧了不舒服!”
“你不能精神点儿,弄干净一点儿吗?”
曾庆璜张着嘴,回答不出来。几年的劳动改造使他忘掉了儿子所用的词汇。他注重
的是世界观的干净而不是身上有没有黄泥巴。他的灵魂深处是矛盾的,一方面,他认为
自己委屈,因而尽力装出老实接受改造的样子,以免被痛打落水狗;一方面,在农村改
造之后,他又感到知识分子的确有许多缺陷和世界观的错误,而贫下中农的确是伟大的
阶级,知识分子是需要改造。因此曾庆璜的外表既有人为的委琐邋遢也有真心诚意的悔
过和谦卑。
“你懂个狗屁!”曾庆璜说。
曾庆璜一回来就主动打扫居仁里的公共厕所,掏堵塞的阴沟,弄得居委会非常赞赏
他,再三号召居仁里其他犯过错误的人向他学习,并且每次都给他写个探亲表现鉴定带
回农村。 这个“其他犯过错误的人”里头包括我爷爷。我爷爷淡然一笑,说:“如果我的职业是打扫公共厕所,我会尽力做好本职工作。不过即便我扫完了厕所也要洗干净手,换上我整整齐齐的衣服还有皮鞋。”
我奶奶被爷爷这些话骇得够呛,一双小脚急颠颠去关大门,又急颠颠回来求爷爷少
说两句。我是支持爷爷的。我为他那一头往后梳去的花白头发骄傲,为他黑亮的皮鞋、
整洁的衣服而骄傲,为他每天坚持读书看报而骄傲。而他也是因为从前的错误没说清被
发配在一个堤防材料仓库当门房的。他一上班就罩上一件工作服,换上球鞋,认真地工
作,下了班就是本来的模样。街坊们也都挺喜欢他。
曾庆璜打扫女厕所的模样恐怕已被历史定格,居仁里没人会忘记。他一手提只铁皮
水桶,一手拎把扫帚,扫帚上还挂着小铁铲;耸肩勾脑,眼睛只看着地上,鼻尖下戴只
肮脏的小白口罩。“喂,有人吗——”他就这样站在女厕所门口低声下气地问。
有的时候就有一群女孩在厕所里尖叫:“别进来!别进来!”不一会女孩子们涨红
着脸冲出厕所,跑出老远又回来,叫道:“右派,流氓。右派,流氓。”
终于有一次曾庆璜的这套工具失踪了。曾庆璜在家四处寻找并迁怒于他的姑妈。曾
实这才说:“是我扔了。”他的姑奶奶着了急,说:“那是居委会的东西,我们赔不起。
扔到哪里我去捡回来。”
曾实说:“我扔进长江了。”
曾庆璜不相信一个孩子会拖着沉重的铁桶步行四十多分钟去江边。他姑妈对他说:
“曾实说得出做得出,你就依了他吧。”
“依他什么?”
“不要再去扫厕所。厕所归金老头扫。”
曾庆璜吃惊地看着姑妈和儿子,说:“这是我的事,你们也管得太宽了。”
“不要脸。”曾实说。
“你再说一遍。”
“丢人。不要脸。”
曾庆璜扬起巴掌,他姑妈挡在了曾实面前,说:“黑皮他说的实话,不是骂人。”
但是,曾庆璜很快又弄到了一套打扫厕所的工具。
第四节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五十年代出生的这一代人的童年乃至少年时代是特别的也是很
有意思的,已经可以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则只能说也许。不过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
来者。
那时候,我们最关心的不是漂亮衣服和奶油巧克力,不是孩子们天性所喜欢的游戏
场、夏令营和鲜花绿草。当地球西边的米老鼠唐老鸭为西方世界的少年儿童所心醉神迷
时,我们羡慕的是王小憨。王小憨的父亲王憨子是居仁里唯一最正宗的工人阶级。家里
五代人都是人力车夫。居仁里在英租界里头,所以解放以后成份普遍较高。王憨子住进
居仁里是因为他有个聪明的父亲,那老爷子看在外面踩人力车既辛苦收入又不高还竞争
性强,就设法投靠了居仁里的一个亲戚,每日送职员们上下班,收入非常固定。谁知到
了王憨子这辈人,红旗指处乌云散,翻身做主人了。
我们从小学开始就听王憨子在台上给我们作忆苦思甜的报告,吃忆苦饭也是请王憨
子的老婆来做。上语文课学到鲁迅先生的散文《一件小事》,老师举例也是举的王憨子
的父亲。被鲁迅先生写进文章里歌颂是多么值得人自豪!王小憨真是自豪得不得了,脸
蛋总是红扑扑的。
曾庆璜扫女厕所,我只和女孩们骂过他一次。奶奶生气说了我,我就不参加骂了。
奶奶说:“人家是做好事,你们怎么能侮辱人呢?他虽然是右派,右派做好事也是应该
表扬人家的。别的孩子骂就不说了,你怎么可以骂呢?”
我十分敏感,我意识到奶奶最后一句话是暗示我们家也是犯错误的人的。
曾实自他父亲扫女厕所之后就不再理睬居仁里的许多女孩。理我,还理其他两个右
派的女儿。曾实比我们大几岁,常保护着我们去江边运输码头附近玩耍。荒草连天的江
边到处堆着建筑材料和破烂船板,我们几个背着书包的小孩就坐在那些船板上,望着浩
瀚的江水想象自己可以重新选择父母。有的希望母亲是纺织女工,父亲是炼钢工人。有
的愿意父母都是公社社员。也有的设计父亲拉三轮车,母亲卖冰棍。曾实说他宁可不要
父母,是他姑奶奶随意摘了树上一只桃吃了就生了他。我则希望我爷爷没犯过错误,人
还是现在这个人。
我们互相询问彼此的家里人到底犯了什么错误。共同憎恨大人们对我们支支吾吾,
隐瞒历史。我说:“我最怕我爷爷犯的是生活作风错误。男女关系,最丢人。”大家一
致同意我的观点。曾实说:“我爸爸是右派。政治错误。好在这点很明确。”
有个小孩说曾偷听到大人的议论,说我爷爷是有作风问题的,我低下头,眼泪一串
串落到地上。
曾实说:“别听人瞎议论。一般犯了错误,组织上会下结论的。以组织结论为准。”
我说:“我要找机会问我爷爷一次。他们不能再把我当孩子哄。王小憨都已经被破
例吸收为共青团员了。”
王小憨和曾实一样大。曾实说:“那没有什么了不起,革命不分先后。出身不由己,
道路可以选择,毛主席都说了。关键在于将来到底谁真正能挑起革命的重担。革命是件
相当艰难的事业,它不仅需要阶级觉悟、胆量和牺牲精神,还需要有很大的学问。我看
过好几本书了,毛主席很有学问。周总理他们一大批人都是留学生。王小憨成绩太差了,
又不爱读书,将来是很难说的,我们应该有信心!”
晚上我把曾实的这段话写进了日记里。那时曾实十三岁。我不到十岁。我们都对中
国的革命无比关心。尽管大人们给我们的履历表点上了污迹,我们却盼望着将来在解放
世界上三分之二劳动人民的战争中建立功勋,以表明我们对党的赤胆忠心。
我和爷爷约好了时间去他单位吃食堂的饭。但我不是单独去的,我带曾实一块去了,
我怕自己没有勇气向爷爷提问。
食堂的饭是用陶钵子蒸的,很好吃。因为太紧张,我没吃几口就肚子疼。爷爷说:
“慢慢吃慢慢吃,吃完我们不着急回家,沿着江边散步看船,一直走到江汉关。”
吃完饭我们在门房里坐着。爷爷逐一检查了仓库的锁,扫干净了货场,又把他一巴
掌大的门房收拾好,最后脱掉那蓝色帆布工作服,换上皮鞋,说:“走吧。”
爷爷牵着我的手,搭着曾实的肩,在江边法国梧桐的浓荫下不慌不忙往江汉关钟楼
走去。
爷爷对我说:“最近我一直想有这么一个机会和你走走,聊聊。我发现你已经长大
了,很关心国家大事了。那么,我们家里有些什么事你想知道,也应该让你知道了。”
一切顾虑、胆怯随着爷爷的一番话烟消云散,我挺着胸脯,觉得自己非常重要,非
常受信任那感觉真是好极了。曾实要走,爷爷留住了他。说:“我很高兴你能参加我们
的谈话。你是我对我的孙女说真话说实话的见证人。”
曾实顿时也容光焕发,十分郑重地点头。
就在那夭傍晚,在长江边的人行道上,我详细地知道了爷爷的历史。我爷爷读过两
个大学,犯过三个错误。一是在工人运动中犯过右倾错误,二是在国共合作时犯了左倾
错误,三是所谓生活作风错误,擅自和家庭出身不好的奶奶结了婚。他被降职三次并有
党内记过处分,他学过化工专业和医学,一个专业都没用上。爷爷说:“我还喜欢文学,
在延安时发表过十多首诗呢。”
曾实说:“结婚了就不算错误,不结婚就是打皮绊的错误。”
爷爷摸着额头大笑。说:“生命都是党的,婚姻更应该属于党,这是一个党员的标
准。我当然是错误了。我是明知故错。要知道,一个人一辈子能有个好伴侣也是很不容
易的,遇上了可真不愿意放弃。”
我说:“你怪别人吗?你后悔吗?让你做看门的。”
爷爷说:“我不怪谁,也不后悔。我让革命受过损失,应该受到惩罚,群众的革命
行动是正确的。至于和你奶奶结婚我更是无怨无悔。看大门就看大门吧,也是革命工作。
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愿流落北风中。一个人最要紧的是骨气,志气;是无私,心里无私
天地宽。我活着我劳动我吃饭,绝不贪婪,古人有句话说得好:溺水三千,惟取一瓢小
饮。就是这个意思。
我无法表达我当时听到爷爷这段话之后的感受。我呼吸急促,胸口胀胀的仿佛要爆
炸。我模糊的泪眼看到远处的钟楼在摇晃,脚下的方块水泥板在流动。偷偷看曾实,他
目光严肃,默不吭声。我觉得自己爱流泪很没出息。
后来曾实说:“我很佩服你爷爷,但换了我我决不守大门。你呢?”
我说:“我是女的,可以守大门吗?”
第五节
曾实和他父亲的矛盾终于来了一个大爆发。那天是个星期天,居仁里的一群少年在
弄堂踢足球。王小憨踢不过曾实,伸手拉人,曾实摔倒,裁判判罚点球。因为王小憨是
在禁区犯规。王小憨不服,打裁判,曾实便打王小憨。这天天气晴好,许多人在家门口
晒太阳,看男孩子们打架,就逗着叫劲。曾实的姑奶奶抱了被子在外面晒,跟没看到一
样。她知道王小憨不是孙子的对手。
王小憨很想成为曾实的对手。这一次他下死力打还咬了曾实肩膀一口。最后还是赢
不了曾实,刚站起来又被曾实摔倒,一连三次都没站起来。在一旁抱着肩膀看了一会儿
的王憨子悄悄走到曾实身后,猛地扳倒了曾实。曾实扭头一看铁塔似的土憨子,倔犟劲
就上来了,一个鲤鱼打挺起来。王憨子趁曾实没立稳,一个扫膛腿,曾实噗通一声再次
摔倒。这次磕破了下巴,渗出一片血来。邻居纷纷上来劝架,王憨子手一拨,说:“老
子今天就要教训教训他,也不屙泡尿照照是个什么东西,老在这居仁里王五王六的。还
翻了天不成!”
王憨子这话一涉及到政治问题,邻居就讪讪退了开去。王憨子走过去用脚拨了拨躺
在地上的曾实,说:“起来吧,我不打你了。你往后可得知趣些,别再欺负我家小憨。”
王憨子话音未落,曾实猴一般灵活地翻身扑上去,王憨子应声倒地,曾实眨眼就骑到了
他身上。邻居们“嗬”地惊叫,又围了拢。
曾实摁住王憨子的衣领,说:“今天是王小憨先动手的。你是个大人,也先动手偷
袭小孩。你们得认错!”说完就是一拳,王憨子脸一歪,大叫一声:“哎哟。”
曾实的拳头再次抡起时,他的胳膊被抓住了。曾庆璜扯过儿子,把王憨子从地上扶
了起来。
曾庆璜揪住曾实的耳朵,命令说:“向王叔叔道歉!”
曾实说:“我没错!”
“道歉!”
“我没错!”
曾实的姑奶奶赶来了,大叫要曾庆璜放手。曾庆璜的瘦脸气得蜡黄,“你回去!别
掺合!今天就必须让他道歉!平时都是你惯的他,看看惯成什么样子了,打起王叔叔来
了!早知如此,我就不会从湖南把你请来!”
老太婆瞪着眼睛瞅着侄儿说不出话。她心里明白曾庆璜是被整怕了。
“道歉道歉!”曾庆璜死死揪住儿子的耳朵乱扯乱扭。曾实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突
然,他胎膊一展推开了父亲。说:“曾庆璜,我操你妈!”
在邻居街坊的哄笑声中,曾实跑了。
曾实三天三夜没有回家没有到校上课。学校和居委会联合起来到处寻人。第四天人
们在郑州火车站候车室找到了他。他是扒火车到郑州的,因为没带钱,已经饿得奄奄一
息。
苏玉兰破天荒地在大白天回到了居仁里。她一推门,迎面站着曾庆璜。
“曾庆璜,你是人还是畜生?”
“你无权向我提问,我和你没关系。”
“可你虐待我儿子。”
“我没有。我只是在管教我儿子。你管过他,教过他吗?懂得什么叫管教什么叫虐
待吗?”
“你少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我苏玉兰什么大世面没见过。是你不给我儿子,是你
把我赶出这所房子的!”
“你提出的离婚,我怎么赶你了?一个政治运动来了就跟丈夫离婚的女人还有资格
要儿子?你当年又何曾要过儿子?”
“胡说八道。我是因为你当了右派才离婚的吗?”
“请问那是为什么?”
“卑鄙无耻!”
他们的争吵又回到了起点。每一次都是这一套。曾实原来还对他们争吵的焦点有好
奇心。后来听多了就厌烦了。只要曾庆璜在家,苏玉兰来了必定和他先吵一通,毫无结
果地吵一通。
一阵扑鼻的雪花膏香味。曾实连忙闭上了眼。姑奶奶为他掖着被子。苏玉兰弯下腰
来,她的鼻息和冰凉的手指使曾实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可怜的儿子。”苏玉兰说。曾实没有为母亲的活动感情。他觉得她的语气很像
电影中神父的语气。他小时候还为这语气伤过心。后来就不了,伤心这个东西也怕时间。
时间长了,听多了,习惯了,就没有伤心了。姑奶奶劝他不要介意。“没妈的孩子多的
是,比有妈还过得好。”她说。
苏玉兰在离开之前对曾庆璜说:“姓曾的,我告诉你,一个小孩可以没有母亲,没
有母亲人家会同情他爱护他;可不能没有父亲,没父亲人家会欺负他。你不但不帮助儿
子反而还替人家欺负儿子,你会遭到报应的,你记住我的话。你划成了右派,却没划成
孙子。我就恶心你这个!”
曾实在被子里睁开了眼睛。随着年龄的长大,他觉得母亲的话往往很有道理。但她
一进门不是先扑向儿子而是先和前夫吵架,他这辈子也不会觉得她亲。
苏玉兰一走,老太婆就啐了一口,诅咒道:“这妖精。”老太婆对曾庆璜说:“你
和她吵什么?打算和她耗一辈子?”
“我还挺喜欢和她吵一吵嘛。”曾庆璜自划右派以来很少说玩笑话。
第六节
我念初中那年曾庆璜调回了武汉市。据说他所在那个县的右派就回来了他一个。曾
太璜换下了破烂衣服,红光满面,头顶散发着热气从华清浴室出来。他的下巴刮得铁青,
白衬衣的扣子一直扣到硬领上,袖口的扣子也扣得紧紧的,不合时宜却又自以为是地表
现出五十年代知识分子的拘谨劲儿。街坊说:“哟,曾老师回来了。”他说:“回了。”
人说:“恭喜恭喜。”
他说:“一样一样。”
曾太璜不再灰溜溜贴路边走,但也不趾高气扬。他有点像进场仪式中的运动员,既
想表现出行若无事又想表现出一种雄风。
某一天我去了父母家,回到居仁里已经晚上八点钟,曾庆磺在我们家喝酒。他见了
我就说:“大恩不言谢。我只和你爷爷喝酒。”他已经微醉了。他说:“我这不在家的
十几年里,你们老给我家送红烧肉、排骨汤、送腊肉、咸鱼、粽子年糕,我都在心里记
着,还有一挂香肠,我看见挂在我家厨房里。据说都是你送去的?”
曾庆璜不等我回答,又说:“你晚上偷偷地用你奶奶的围裙盖着是不是?我要向你
致敬。”
爷爷也有点醉。他一醉就不顾人家的面子,直截了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不耐烦
地在曾太璜面前挥手:“够了够了,像个罗嗦婆子烦死了!早知你这人这么琐碎,我就
不送了。”
曾庆璜连忙赔礼道歉。反复说大恩不言谢,大恩不言谢。爷爷酒杯一顿,说:“你
这人能不能说点别的?光一个排骨红烧肉说了七八个小时。”
曾庆璜没有纠正我爷爷的错误感觉,他在一瞬间有想纠正的表情,随即那表情熄灭
了,逆来顺受的习惯使他再次赔礼道歉。他们两人像一团乱麻撕掳了好半天,随着酒精
程度的加深,两人突然进入了有条理有呼应的对话。曾庆璜回忆了他的童年少年及青年
时代的辉煌成绩,说他过去读书果然和古代贤者一样悬过梁刺过股。他记得是用他妈做
鞋底的锥子刺的。“曾国藩,你知道么?我的叔爷爷。那学问大的!其实我父亲赶不上
他,别看我父亲写过《中国先睡后醒论》。”
“你错了。”我爷爷搬起指头给曾庆璜算,“如果曾纪泽是你父亲,那么曾国藩就
是你的亲爷爷,你的叔爷爷叫曾国荃,也是威名赫赫的湘军将领啊!”
曾庆璜愣着,突然问:“璜是什么意思?”
“玉呀,半壁形的玉嘛。”
“好!有学问!您老先生有学问!我服了。”曾庆璜半张着嘴,痛苦和尴尬笼罩了
他苦恼的脸,半晌他才强调一句:“我的确是悬梁刺股读书的。”
曾庆璜感情激动地流出泪来。他用一只手背不好意思地揩泪,一只手在酒杯菜盘之
间寻求我爷爷的手。他开始叙说农村劳改生活的情景,抱怨对知识分子的轻视。他咒骂
苏玉兰,说他这辈子决心战胜她,因为苏玉兰自从参加了一个舞会之后就看他不顺眼了。
他把他深藏内心的家庭隐私抖落出来,他知道那个舞会是在武昌东湖翠柳村举办的。那
天黄昏是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居仁里接走的苏玉兰。苏玉兰穿上了她最心爱的大花朵
的布拉吉,辫子上扎了紫色缎带。而翠柳村是中央首长或者国外贵宾下榻的别墅一一这
个秘密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红卫兵宣传得家喻户晓。苏玉兰一定是恋上了某个大人物,曾
庆璜认为他的判断决不会错。因此,他一定要挖出这个大人物来。他不相信自己比什么
大人物差,这辈子他一定要让苏玉兰认识到这点。
我奶奶是这个时候插嘴的。她去给他们第三次热菜。她说莫谈这些,都是读书人,
多谈些学问不好?我奶奶一生坚信知道了别人的隐私是件坏事。隐私和政治她是最不爱
听的。
于是,两个男人就谈古诗词,谈音乐,谈围棋。曾庆璜渐渐得心应手起来。他几乎
没有不记得的唐诗宋词。说起音乐他用筷子在酒杯上哼哼起来,以证实《二泉映月》的
悲凉、《良宵》的轻柔、江南丝竹《中花六板》的灿烂、粤曲《旱天雷》的雄猛。至于
围棋,我爷爷只知道吴清源的名字。曾庆璜醉到深处,反而能侃侃而谈。我爷爷一再举
手投降,叹后生可畏。
这顿酒直喝到启明星高挂。我时睡时醒,最后的记忆是听见曾庆璜捏着嗓子唱京剧
青衣《锁麟囊》: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爷爷一嗓门洪亮的老旦淹盖了青衣娇柔纤细的拖腔。“叫张义,我的儿,听娘教训;
待为娘对娇儿(我)细说分明:儿的父他遭不幸,丧了性命;抛下了母子们怎度光阴?
是为娘,守贞节,我不听他论;皆因我的儿年小,娘在中年。我怕的是这百年之后,我
身入九泉,难见我那去世的先人。我的儿啊!”
这是《钓金龟》选段。我爷爷一开口就没法不把这段唱完。
新的学年开始,曾庆璜成了我的语文老师。做班主任是后来的事,那显然是因为他
管理学生的才干受到了领导的赏识。
我们这一拨学生是曾经参加过文革的红小兵,干过让老师从课桌底下爬出教室的事。一向自以为红卫兵是天下第一,老子天下第二。又正逢北京的黄帅率领全国学生反师道尊严。听说来了个新老师曾庆璜,就准备给他一个下马威。
曾庆璜在铃声响过之后出现在教室门口,他没有贸然推开半敞的门进入教室,而是
用教鞭将门轻轻顶开,让门框上悬着的扫帚和撮箕叮铃当啷掉在地上。他跨过这一堆可
笑的东西走上讲台,双手在讲桌两头撑开,举起严肃的眼睛,缓缓扫视课堂,然后,用
一种在居仁里没使用过的深沉厚重的语调说了话。
“我,曾庆璜,一九五二年毕业于湖南大学中文系。优等生。曾在市一中任教。因
犯政治错误下放农村十数年。离了婚。也算是半生坎坷饱经风霜。我之所以对你们如此
坦率是因为我相信你们也有一颗真诚坦率的心。我愿与你们做知心朋友,战斗在同一战
壕。
“从现在起,不愿听我讲课的,请出去,我决不向任何人反映。愿听我讲课的,日
后请大家和我共同努力。好。给你们两分钟考虑。”
两分钟过去了,没有学生离开教室。曾庆璜露出了一种特别亲切的笑容:“谢谢!
谢谢你们我的战友!”
“哗——”教室里掌声雷动。师生表情就像江湖好汉遇上了江湖好汉;女生则流露
出对男性魄力的崇拜。
曾庆璜教书果然有他的一套办法。
第七节
曾实在祖国山河间串联了一圈之后就不再和居仁里的孩子们玩耍。他在远游之前还
和我们互相借阅《孤坟鬼影》、《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红旗谱》之类的小说,
回来后己对一般小说不感兴趣,经常捧一本封皮为紫药水颜色的《微积分》。他宣称:
“文学是谎言而数学是真理。”
在曾实串联的第二年他姑奶奶去世了。死于严重的营养不良。他姑奶奶临死只一个
要求:见见曾实。曾庆璜只有假装出去拍电报。曾庆璜在邮局买张电报单填写了之后揣
在口袋里带回来,让老太婆摸电报单。老太婆便在等待曾实的回电中溘然长逝。
曾庆璜戴着口罩清理了老太婆充满霉豆渣味的房间。所有用过的东西老太婆都收拾
在自己的身边,她的一张大床因此而变得比单人铺还狭窄。所有的东西都生了霉,长着
淡绿的绒毛,奇怪的是霉又全都是干燥的,只要一动东西,绒毛就像灰尘一样飞扬开来。
曾庆璜不喜欢自己这位亲姑妈,但他非常感谢她替自己抚养大了儿子。出于这种感谢,
曾庆璜在老太婆的遗物中选择了针线箩作为留念,其余东西都处理掉了。有一大半东西
连收购废品的人都不要,少数破被子旧蚊帐之类价格也被压得很低,还说:“你不卖算
了,你自己费力搬到垃圾堆去吧。”
曾实回来一见没了姑奶奶,“哇啦”一声像小孩子一样坦率地哭起来,但他的哭声
很快就止住了。好像不曾哭过一样问曾庆璜要姑奶奶的遗物。曾庆璜给了他针线箩,曾
实接过针线箩问:“还有呢?”
“没有了。处理了。”曾庆璜说。
“你的良心肯定让狗吃了。”
“曾实!”
“叫什么叫?想揍我?来吧。”曾实伸过胳膊,胳膊上腱子肉一跳一跳的,黑皮肤
像刷过油一样柔韧润滑。
曾庆璜叹了一口气,说:“你这是干什么?哪像个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孩子。”
“那只是你的看法。”
曾庆璜非常明白儿子出去学会的本领之一是雄辩和诡辩,和全国的红卫兵小将一样。所以他不再理会儿子。
曾庆璜扔掉了姑妈给儿子做的沙袋。为的就是让儿子不再想起打架。可曾实给自己
弄了一只真正用于练武功的沙袋。吊在堂屋的梁上,每天清早练半个小时。曾庆璜总是
被沉重的打击声惊醒,眼皮酸涩,胸口发闷,因为他习惯晚上看书到半夜。他躺在床上,
望着污浊的蚊帐,也不试图制止儿子,他很清楚自己制止不了。要儿子有什么好处?他
在农村劳改的日子里,自己一个月只有十二块钱生活费,就寄回家十块钱,他生怕儿子
饿了,病了。他含屈受辱不也是为儿子有一个光彩的父亲?可儿子给了他什么?世上的
人都想儿子,都要儿子,要说儿子好,也不过是儿子可以传宗接代。曾庆璜是读书人,
没有那种封建思想,可以不要儿子但他不敢在外面这么说。
曾庆璜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找我爷爷诉了苦。“曾实实在令人寒心,一点不知道体
谅人。嘭嘭嘭,天还没亮整栋房子都在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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