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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霍乱之乱

_2 池莉(当代)
赵武装果然比我们有社会经验多了。领导在陆续地到来,闻达在化验室的高倍荧光
显微镜前火线培训化验员,办公室在抢着打印闻达的“八条”。闻达指派了一个发音准
确、口齿伶俐、思维敏捷的图书管理员专门打电话,让她依照疫情卡上面的地址寻找病
人的单位以及住址。一旦找到,我们将迅速出击。趁着这个空当,赵武装把我和秦静拉
到了办公室的小套间里,启发我们将处理重要疫情所必须的设备与装备开出清单来。可
喜的是秦静的书包也有这方面的书,她把书拿了出来,赵武装借机大胆他说:“秦静你
太可爱了!”
秦静没有再表现出她的反感来,她只是矜持地一笑,不搭腔。赵武装这就已经非常
满足了。秦静对赵武装态度的微妙转变十分有利于我们三个人工作上的配合。我们形成
了一个小帮派,可以亲密无间地商量许多的事情。我们把书在办公桌上摊开,同时结合
闻达的八条处理方案,开出了一系列我们防疫站本来就应该配备的正规化的设备和装备。
如:隔离室,进出隔离室的消毒室,紫外线室,储藏疫苗的恒温室,正规的防疫用车,
大中小号储槽,污物桶,全副防疫服装,包括白大褂、工作帽、飞行员眼镜、后面开口
的白大衣、大口罩、外科手术手套、胶皮长统靴,等等。大大小小写满了三张材料纸。
写完了秦静又害怕,要把清单撕掉,说:“我们这不是胡闹吗?闻主任怎么敢向站里开
这么大的口。”
赵武装扑过去抢秦静手里的清单,他们的身体发生着无声胜有声的接触和碰撞,秦
静的脸红了,赵武装很幸福的样子。原来特殊的时刻可以催生爱情。这一发现令我觉悟
到生活深处躲藏着许多有趣的东西。特殊的时刻比平时有意思多了。我转过身去,假装
做别的事情,为敏感害羞的秦静创造一个宽松自由的环境。赵武装抢到了清单。秦静有
一点撤娇地嚷嚷,说我们三个人应该表个决,按票数来做出决定。我支持了赵武装。我
喜欢特殊的时刻,我们是太久太久得不到应有的重视了,的确机不可失,也许失不再来。
我们把闻达从化验室叫了出来,让他看了清单。他还没有看完就说:“太好了!你
们想得真周到。我们太缺乏正规化了,所以一发生重大疫情,全都束手无策。看看化验
室,牛肉琼脂都没有,怎么做培养基?以为细菌只在垃圾堆里生长吗?那是老百姓的一
般认识啊!要想获得健康的典型的菌落,丰富的营养,合适的温度,合适的酸碱度,生
长发育的时间,等等等等,缺一不可。可是我们什么都没有,琼脂都发了霉,试剂不是
品种缺乏就是过了期,连革兰氏染色都染得不好。哦天啦——”
我打断了闻达的话,我说:“闻主任,回头您让化验室也开张清单就行了,现在我
们马上要出发了。这里面有一些东西也许马上就要用,您敢把它交给站里领导并且要求
他们立即去购买吗?”
闻达说:“你这个小丫头,又来将我的军,以为我还那么窝囊?不!现在我有绝对
的权威了。你们放心地去吧,我会马上让他们去办的。”
各有关部门和单位的一号头头都赶来了。小车密密麻麻停满了我们的大门口。雨把
它们打得一片响。防疫站是空前地热闹和繁荣。
闻达的“八条”已经抢着打印了出来,凡是进门的领导,都分发一份请他们审定。
他们看了,都说很好。都主动与闻达握手,摇着他的手说:“老专家啊,全靠你了。”
“老闻哪,你是我们的宝贝啊。”
闻达的回答反复就是一句话,他说:“哪里哪里,下有群众上有党。”闻达受宠若
惊,飘飘欲仙。他走路变得格外轻盈,皮鞋不再像平时那样不知深浅地磨擦地面。他轻
盈地上楼下楼,扣子不齐全的破旧白大褂在他瘦削的身体后面飞荡起来,使他像一只忙
碌的喜气洋洋的燕子。
紧急行动小组成立了。张书记是组长,闻达是副组长。组员以我们流行病室的年轻
医生为主,兼有其他科室的主任。祈站长负责后勤的一摊子。但是他为我们主持了第一
次小组会议。再三地说明张书记是把握全局的,不可能在任何时候都跟组行动;闻主任
有权处理一切事务,事后汇报就成。祈站长问:“大家明白了吗?”
我们说:“明白了。”
祈站长说:“明白了就好。你们这些年轻人,平时太爱跟闻主任开玩笑,现在是一
个特殊的时刻,你们一定要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要绝对服从闻主任的要求。如有违反
者,杀无赦。”
闻达说:“祈站长,过分了过分了。关于疫情方面的法规是有的,不过轻易谈不上
杀。”
祈站长说:“我开玩笑啊,比喻啊,这就是说你拥有绝对的权威啊。”
闻达竟然孩子般地朝我们挤了挤眼睛,得意地说:“哦,那是。我想我应该拥有绝
对的权威。”
紧接着,考验闻达权威的问题就出现了。紧急行动小组派赵武装带队,由我、秦静
和化验室、消杀科人员各一名组成小分队连夜出发去追踪带菌的病人肖志平。这时候时
间已近午夜十一点。大家认为我们应该吃了夜餐出发,因为谁也预料不到我们将工作到
什么时候。赵武装便兴兴抖抖地给食堂打了一个电话,说我们防疫站有五个人要马上吃
夜餐。
这个食堂与供应室一样,也是医院的食堂,我们挂钩单位在这里吃饭叫做搭伙。他
们对搭伙者一向不怎么样。所以人家食堂一听赵武装的口气,就烦了,说:首先我们夜
餐时间是十二点,我们不会为谁提前开饭,其次按各部门的夜班表来看,我们只可能为
你们提供两份夜餐。人家轻慢地说完,啪地扣上了电话。赵武装气得七窍生烟,转身就
找了闻达。
闻达说:“什么?今后我们全站人马都是二十四小时值班,岂不都得饿着肚子。岂
有此理!我今天非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不可!”
闻达当即上楼推开了党办会议室。市里、局里和医院的领导正在开会,他们研究的
问题是准备在紧急行动小组上面再成立一个领导机构,叫做“二号病疫情处理现场联合
指挥部”,副市长任指挥长,卫生局长、公安局长、医院院长、防疫站书记等任副指挥
长,闻达说:“那很好,请指挥部的领导亲自给医院的食堂下一个命令吧。”
闻达抓起电话,拨了号码,然后递给院长。院长冲着电话就大发脾气:“混帐!疫
情压倒一切!我要你们在五分钟之内把夜餐送到防疫站来!多少?有多少送多少!”
十分钟后,在我们的一片欢呼声中,餐车缓缓地推进了我们的站的大厅,一大桶香
啧啧的鸡蛋西红柿汤,鲜肉包子堆得像座小山包。
9
救护车一头冲进了大雨里,以最快的速度朝市郊一个叫做“臭塘村”的地方飞驰而
去。霍乱病人肖志平居住在臭塘村一0六号。肖志平,男,三十五岁,已经一周没有去工
厂上班,由人代交过肠道门诊的病休假条,该人此刻不知是死是活,臭塘村的详细村址
不详。
最诧异的是我和秦静,我们议论说:“什么叫不详啊?”
赵武装说:“不详就是不清楚。”
这我就更加不相信了。我说:“一个大活人,有工厂有单位,怎么能够不清楚呢?
从电影里面看,当个特务挺难的,随便改头换面躲在哪儿,总是很快就被人发现了住址。
肖志平未必比特务还阴险狡猾不成?”
秦静说:“是啊。如果村址不详,我们的车往哪儿开?”
赵武装说:“说你们幼稚吧,你们肯定不服气。刚刚受到了闻主任的表扬,许多领
导和你们握手。你们哪里听得进我的话,但是实际上生活就是这样,不详的人不详的住
址不详的事情太多了。我们往哪儿去?我们往大概的方向去。我们的任务就是去寻找。
我们的任务永远在寻找。”
消杀科的老何击节道:“好!赵大夫说得有哲理!”
老何是一个从来没有进入我们视线的防疫站同事之一。他的年龄看上去在四十七八
到五十七八之间,一口黄陂乡下话,一双塑料凉鞋从初夏穿到深秋,平时埋头捣弄他的
蟑螂、蚊子、臭虫什么的,除了偶尔看见他在楼梯口向站领导赔笑脸之外,很少见他与
站里的同事交流,与我们年轻人更是形同路人。
我和秦静还有化验室的小刘不约而同瞥了老何一眼。老何尴尬地一笑,说:“对不
起,我没有对你们说教的意思,你们有文化,是大学生,我没有文化,我不会随便说教
别人的。我只是被赵大夫的话所打动。”
我与老何说话了,这是我参加了三年工作的第一次,我说:“何老师,我们现在在
一个小组了,大家应该随便一些是不是?”
老何听我叫他“老师”,非常巴结地说:“是是。不过我的确没有什么文化,你们
都有文化,不要计较我的粗俗就是了。”
赵武装说:“算了。老何,不要总是这么自卑。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高贵
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我是中专毕业,怎么样,我打赌臭塘村会被我找到而不是她
们这些大学生找到。”
秦静说:“那就走着瞧。”
赵武装绝对不会放过一次与秦静打嘴巴官司的机会。他说:“小生奉陪到底。”
救护车离开了马路,拐上了一条颠簸的碎石路。司机大声问:“是这条路吧?”
我们谁都不敢回答,只有赵武装说:“没错。直走大约一百来米,路边大约是一个
养路段。我们到养路段去问路。大家谁有意见?”
谁能够有意见,追踪传染源是流行病医生的职责,老何和小刘平日从来没有做过这
种工作,他们是来协助采样和消毒的。我和秦静有责任,但我们本来就不知道臭塘村在
哪里,更加上这么大的风雨,谁能够摸得清方向?我们没有人能够有意见。没有人吭声。
养路段到了。趴在车窗上看,荒凉的雨夜里一排黑默默的平房。赵武装让我们在车
里等候,他下去敲门问路。我还是明白自己的职责所在的,更何况刚刚受到一系列的表
扬,职业荣誉感空前高涨。我说:“我也下去。你一个男人,半夜三更的,别被人家怀
疑是强盗。”
秦静说:“那我也下去。”
赵武装说:“太好了。你们来吧。”
赵武装首先下了车,站在车门口,牵我下车,然后又牵秦静下车。赵武装是为了牵
秦静的手,才牵我的手的。我也是为了秦静与赵武装牵手,才把自己的手递给赵武装的,
要不然,在我身后下车的秦静肯定不好意思让赵武装搀扶她。为了成人之美,我变得善
解人意了。一夜之间,一切都在生长与成熟。
我们打着雨伞,踩着泥泞,摇摇晃晃地摸到了养路段的门前。赵武装敲门,里头没
有动静,我敲门,一敲里头的电灯就亮了。隔着房门问你们是干什么的?秦静突然抢着
说了话。说我们是医生,来寻找一个住在臭塘村的病人。里头说:“是吗?世界上有这
么好的医生?”
于是房门打开了,一个男人侧身出来,反复地瞧我们白大褂上的号码,说:“我能
不能记下你们的号码?“”我们说你尽管记。男人露出放心的样子,拿圆珠笔在他的手
掌上一一写下了我们三人的工作服号码。然后才给我们指出了臭塘村的方位,臭塘村有
两个,一个甲村,一个乙村。甲村在东头,乙村在西头,两个村子相隔四五里路。由于
目前正在修路,两个村子之间就不那么方便了,要从公路上绕,大约要绕十里路。
疫情卡上的地址没有写明甲乙。这就意味着我们可能要跑两个村。我一路走一路抱
怨起来。秦静一不当心,滑进了水坑里,她没命的尖叫响彻夜空。赵武装一下子把秦静
拦腰抱了起来。我从水坑里拎起了她的一只长统套鞋,里面灌满了泥水。
上了车之后,赵武装征求大家的意见,先去哪一个村?我说先去离我们近一些的甲
村,如果肖志平在甲村,我们就免去了多跑路的辛苦和麻烦。秦静说:“如果不是甲村,
我们岂不是要花更多的时间掉头去乙村?”
自从赵武装抱起了秦静,她就一直平静不下来。她不住地甩着手指上的雨水,渴望
说话。秦静的话使我犯糊涂了。我说:“去乙村要更多的时间吗?”
赵武装说:“那就先去甲村吧。”
我说:“好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秦静说:“这是我的意思,你说的是去乙村。”
我说:“我随便行不行?”
秦静说:“我可不是一个随便的人。”
我摸了摸秦静的额头,秦静啪地打中了我的手,我们都咯咯地笑起来。大家都有一
点头脑发热了。
我们花了四十五分钟到达甲臭塘村。村里的狗狂吠起来。有的屋里亮起了灯。三三
两两的灯光也为我们勾勒出了一个没有臭塘、只有荷花飘香的安详的小农庄。我根本就
没有下车,一是怕狗,二是我判断肖志平不在这里。肖志平是工人。他住在工人村。结
果正如我判断的,乙臭塘村才是工人村。但是朴实善良的老农民一定要给我们煮荷包蛋
吃。他们说要不是他们亲眼所见,谁相信现在的医生还会在天气不好的深更半夜,淋得
透湿,寻起病人来治病?农民摸到我们救护车门口来了,说你们真像毛主席派来的。
老何说:“大爷,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过世了。”
秦静抢白老何说:“人家知道。人家说像呢,又没有说就是。”
很不容易,我们离开了甲臭塘村。赵武装和司机的口袋里被塞满了鸡蛋。司机一坐,
鸡蛋碎了。司机触电般地跳起来,笑着说:“我日他妈!多新鲜的鸡蛋,农民伯伯的一
片心意,我竟坐了一屁股。”
小刘冷不丁说:“都凌晨两点了。”
秦静说:“什么意思?”
小刘说:“没有什么意思,指出一个事实。”大家都快乐地笑起来,原来小刘也是
一个有一点幽默感的人。特殊的时刻真好。我这才开始真正地认识我的同事们。
我说:“秦静,你别故意引开话题。病人不在甲臭塘村。”
秦静噎了一下,狡辩说:“那也不一定就在乙臭塘村。”
原来秦静也是很会斗嘴的,看来是过去平淡的日常生活埋没了她。我说:“好吧。
那就到乙臭塘村再说吧。”
想不到的是肖志平真的不在乙臭塘村。我们找到了他的家。把他的老婆孩子从熟睡
中叫醒。他的老婆是一个农村妇女,迷迷瞪瞪地擦着嘴角的哈拉子,好半天弄不清楚我
们的来意,她的小孩子在一边拼命地嚎哭。肖志平不在家,也不在村里,他在厂里,厂
里有单身宿舍,有他的老乡,他住在那里。那里离这里坐公共汽车得一个半小时。我们
恼火地质问农村妇女:“你男人为什么不住在自己家里?”
农村妇女说:“不为什么。”
看来生活就是这样:就是有人可以不为什么不居住在家里。我们的确幼稚无知。
我垂头丧气地靠在墙上,对身边同样蔫头耷脑的秦静有气无力地说:“你赢了。”
秦静说:“我但愿是你赢了。”
我说:“居然有人经常不住在家里。”
秦静说:“不可想象。”
赵武装说:“现在可以说你们幼稚了吧?赶紧工作吧!”
老何背起喷雾器不由分说地将肖志平家里大肆消毒。小刘给女人两只采粪样的小纸
盒,要求她和孩子解一点大便装在里头。女人说:“屙不出来。”
小刘说:“那是不行的!”
女人哀求说:“实在屙不出来。”
小刘说:“想一点办法!”
女人的倔强劲上来了,说:“这又不是别的什么事情,可以想办法的。”
小刘说:“哎,我们找你爱人都找了一夜了,送医送药上门,你还这态度?大便去!”
女人哭了起来,叫道:“说这样一些话做什么?屙不出来就是屙不出来。我们又没
有病,又没有麻烦你来给我们检查,做什么像讨债的。”
我和秦静都跑过来帮助小刘。我说:“你这个女人好不懂事。你不配合,耽误的是
你爱人。他现在分分秒秒都有生命危险。”
女人一听,呜呜地大哭起来,说:“医生,你们快去救他吧。”
我说:“还哭什么?快去上厕所呀!”
秦静和小刘帮腔说:“是啊是啊。”
女人抱起孩子,提着裤子跑了。过了一会儿,拿了两只采样盒来送给小刘。小刘说:
“说拉不出来的,怎么还是拉出来了?只要人是活的,就还是可以想办法的吧。”赵武
装说:“好了,小刘。赶紧上车吧。”
到了车上,赵武装又开始教导我们,他说:“好家伙,说你们幼稚吧,你们也够得
理不饶人的了。要学会见好就收,拿到粪样就算了,你要是非得讨回道理不可,那你态
度不好的名声可就出去了。”
小刘说:“哦,当医生的就该倒霉一些。”
秦静说:“好了。我们现在应该操心肖志平到底在不在单身宿舍的问题了。”
赵武装肯定地说:“在。”
秦静说:“何以见得?”
赵武装说:“事不过三。老天不会饿死瞎眼雀。柳暗花明又一村。物极必反。他要
再不在,我看我们总得累死或者饿死个把人了。”
道理果然是这样的。肖志平在单身宿舍,正呼呼大睡。我们把他叫醒。问:“你的
病好了吗?”
肖志平说:“没有。拉肚子拉得更厉害了,人一起身就打晃。什么医生,连一个拉
肚子都治不好?”但他看上去情况并不是很差。
我戴上大口罩,拉低帽檐遮住光滑的额头,以老大夫的口气训斥肖志平说:“还怪
医生!为了你,我们都跑了一夜了。你呢?你怎么回事?看病的时候干嘛不写清楚臭塘
村甲还是乙?干嘛好好地不在家里睡觉?你要知道你做得非常不好!知道吗?”
肖志平顿时老实了,他答:“知道。”
我们把肖志平带上了救护车。小刘喝令宿舍其他人去留大便,老何大肆消毒房间内
外。初战终于告捷,赵武装问秦静:“还要走着瞧吗?”
秦静只望着赵武装笑了笑,累得再也无力辩论。我们相互依靠着进入了昏昏的半睡
眠状态。
回到防疫站,旭日在东升。雨过天青,一切依旧。防疫站大门口的小车一辆都没有
了。昨夜就像一场梦。要不是闻达走了出来,在台阶上张开双臂迎接我们的话,我真的
会以为是一场梦的。
10
一阵扑鼻的饭菜香味把我从熟睡中引诱出来。我睁开眼睛,定了定神才发现我睡在
大办公室的小套间。小套间已经被改造成了临时的值班房,里头挤了四张高低床。睡了
八个昨夜一宿上班的女职工。只有秦静起床了,她把餐车推了进来,自己已经打一碗饭
菜在吃,她故意坐在我的床沿上,一边吃一边将碗凑近我的鼻子晃一晃。碗里是红红的
粉蒸肉和青青的黄瓜丝。趁她不备,我用手指从她碗里抢了一片粉蒸肉扔进了嘴里,我
满口生香,那香啊,是我有生以来不曾品尝过的鲜美。我怀疑地说:“这是医院食堂做
的菜吗?”秦静说:“我也表示怀疑,但问题是正是他们做的。”
我说:“我决心今后一定要在这个食堂吃下去。”
我们俩这么一咋呼,大家都陆续地醒来了。都纷纷地吸鼻子说香。老大夫们比较清
醒,说:“哪里是食堂提高了水平,是你们饿了。你们从来都没有这样饿过的,当然香
了。”
秦静说:“不是不是。现在就是比平常不一样。院长在食堂督阵啊,你们出去看看
我们站啊,一切都变了样。一夜之间,万象更新了。”
秦静也是一夜之间万象更新的模样,她变成一个开朗快乐的姑娘。她让大家吃惊得
面面相觑。
我们理想中的紫外线室已经有了,昨夜里我们外出用过的所有东西都在紫外线室里
消毒。大厅里整齐地挂着一套套崭新的消毒隔离服,地上是一排排崭新的油亮的齐膝的
长筒橡胶靴。仅半天的时间,整个防疫站旧貌换新颜,这简直比神话还不可想象。
闻达醒目地穿着一双油亮的长筒胶靴,仅看下面,他拥有的是一双神气的骑兵军官
的腿。他说:“你们看怎么样啊?”
大家说:“好啊。这还有什么话说啊。但是我们怎么感到跟幻觉一样啊?中国的事
情哪有办得这么快的呀?”
闻达也是一夜没有睡觉,但他精神矍铄,气色明朗,一双眼睛精光发亮,居然也有
了几分气宇轩昂的样子。闻达挺胸叉腰说:“中国办事当然可以很快。就看是什么事情。
清晨我就访视了肖志平又去了臭塘乙村一趟,那里还有五个病人,霍乱正在那里传播,
情况十分危急。我们今天就必须封锁疫点,紧急行动小组一个汇报,指挥部立刻就发出
了紧急文件,所有的部门单位全都大开绿灯,特事特办。这不就成了吗?我不是一向地
告诉你们,我们的事业是非常重要的事业,你们总是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现在你们看
看吧!”
大家都叽叽喳喳地笑。我冒冒失失地说:“闻主任,其实您还是很有风度嘛。”我
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一个老大夫打了一巴掌。
闻达说:“你不要打她。她这是在夸奖我。我本来就是一个很有风度的人嘛。”
我更冒失地溜出了一句:“那您为什么要穿两只不同的皮鞋呢?换一双新皮鞋呀。”
闻达的脸红了,讷讷地说:“是吗?是两只不同的皮鞋吗?我怎么不知道?”
老大夫们又赶紧出来打圆场。说:“闻主任,别理会这些小丫头,你给她们一点颜
色她就开染坊。”
闻达咕噜着说了一句什么,好像是找了一个什么借口,说着就走了。老大夫们警告
我说:“年轻人,开玩笑一定要注意分寸。你说闻达什么都行,就是别提他的个人私事
和家庭问题。他怕老婆怕得大气都不敢在她面前出。所以谁挑他这根筋,他就发恼,那
可是不给一点面子的。幸亏现在他的心情格外地好。否则,你会吃不了兜着走。”
我们大家正说话,闻达的妻子从大门里进来了。认识她的老大夫们赶紧迎上去与她
打招呼,请她坐下喝饮料。她彬彬有礼地应酬说:“不了。你们这么忙,我就不坐了。
我只是给老闻送一点日常衣物来。”
闻达见了他的妻子,大口大气地说:“你来干什么?我很忙啊!”
他的妻子说:“我知道。”
闻达说:“知道还来干什么?我的衣物够用了。”
他的妻子朝我们笑笑说:“你看你这个人,牙刷牙膏毛巾都没有带嘛。好了,我不
打搅你了。你们大家忙,我走了。”
闻达很神气地对他妻子的嗯哼了一声,一步都没有送,打发走了他的老婆,又忙自
己的去了。
我说:“看这样子,他老婆哪里敢扔他的皮鞋?”
秦静说:“我也这么想。”
我们站的老大夫们一个个都语塞了,大惑不解地说:
“是啊。可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闻达这么对待他老婆。这两口子在玩什么把戏呢?”
闻达突然地又出现在大厅里,吼叫说:“你们还在这里嘀咕什么?女同志应该有意
识地克服喜欢嘀咕的毛病。现在你们赶紧去做准备工作。下午三点开大会,我将宣布封
锁疫点的决定以及布置具体工作。”
不说别的,光听“封锁”这个词,我都觉得够刺激的。我们将封锁他们!
我、秦静、赵武装根本就没有赶回家去收拾衣物什么的,我们就在附近的商店里买
了日常用品,然后凑在一起谈心。
赵武装说:“八年了。我等了八年了。我们终于要像模像样,真刀真枪地大干一场
了。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够有效地控制霍乱的传播,将它彻底消灭在臭塘乙村。然后我将
写出漂亮的流行病学调查报告,寄给世界卫生组织。然后,我将会被邀请参加世界卫生
组织年会或者其他的专业学术会议。我将再申请去大学进修,将来——”赵武装越说越
出神,即兴地勾画起他一生的蓝图来。
我说:“做你的好梦吧。”
秦静很不满意我打断赵武装,她说:“你何以见得他是在做梦?”
一觉醒来,我发现秦静对赵武装的态度已经公然改变。我说:“秦静什么时候站在
赵大夫一边了?这可是稀罕事。”
秦静恼羞成怒地狠狠掐了我一把。秦静掐我的时候才发现闻达就站在我们的身后。
秦静的脸红得发了紫。但是闻达对秦静的害羞神态好像没有什么感觉。闻达只是对赵武
装的话有极大的兴趣。他认真地插话了,说:“做梦也没有什么不好。其实人生就是一
场梦。你不做这种梦就会做那种梦。与其随波逐流,不如选择一个自己的梦想。有时候
一个人坚持做梦,梦想可以成真。”闻达脸上的线条柔和地舒展开来,说话极富人情味,
好像很愿意参与我们的谈心。
我们三个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情,都希望他能够敞开
心扉说下去。我谦恭地引诱道:“梦想可以成真吗?您有体会吗?”
闻达说:“当然。我就是这样的。我年轻的时候遇上一次鼠疫,现在又遇上了一次
霍乱。我一直在研究许多种传染病,我相信将来还会有奇迹发生的。”
至少我们三个人相信现在有一桩奇迹正在发生。我们从来不知道闻达曾经遭遇过鼠
疫疫情。闻达个人的故事,在我们站里永远存在于传说之中。他的眼睛永远严厉而冰冷,
游离在他自己躯壳之外,更游离在大众的世俗生活之外。谁都不可能与他谈心。在这个
时刻,闻达却主动地谈起了他的往事。这是夏日宁静而情懒的午后,我们四个人坐在防
疫站后面的葡萄架下面。透过铁栅栏,看得见一辆设备齐全的白色新防疫车泊在那儿。
这车是我们昨天晚上梦想的,此刻就出现在我们面前了,它像一个实现了的神话为我们
营造着非凡的气氛。
秦静用她从来没有过的敬重对闻达说:“闻主任,我从课本上只知道我国消灭了鼠
疫。您能够给讲详细一点吗?”
闻达说:“那是一九五二年,在黑龙江的甘南县突然发生大量的肺炎病人。但是传
播之迅猛,死亡率之高震惊了卫生部和政务院。那时候我可能比你们现在还年轻一点,
在印度尼西亚学的就是卫生防疫,回国就直接插班到大学卫生系学习。消息传来,我立
刻报名去了疫区,一去我就发现那是鼠疫,非常典型的鼠疫。我提出了对疫区实行紧急
处理的流行病防治方案,划出了半径为十公里的警戒圈,在警戒圈里再划大隔离圈,大
隔离圈内再划小隔离圈,一层层地进行检疫和预防接种。我们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后来
我光荣地被特邀出席了世界卫生组织的年会。”
我说:“听说您当年西装革履,风度翩翩,还穿着乳白色的皮鞋?”
闻达呵呵笑了。他说:“谈不上风度翩翩吧。不过的确是非常神气,我的妻子就是
那个时候看上我的。”
闻达居然还谈到了他的妻子。这使我们禁不住去瞟他的皮鞋。我正在转动脑筋想把
话题进一步引向深入,赵武装阻拦了我。秦静说:“后来呢?闻主任。”
闻达说:“后来就是今天了,我又抓住霍乱了。我一定会战胜它的。你们相信吗?”
我们说:“相信。”
我说:“闻主任,后来您和您妻子的故事呢?”
闻达一下子就变了脸,说:“你呀,怎么像一个家庭妇女,喜欢打听这样的一些事
情。这样下去没有出息的。”
闻达的话说重就重,我一下子被砸得愣在了那儿。秦静说:“闻主任,有一个问题
您可以回答我吗?为什么我们的教科书上一提鼠疫霍乱天花就说消灭了?”
闻达对赵武装说:“秦静不错。她爱学习。你要好好对待她。”
闻达突兀地来了这么一句使秦静吃惊得大眼圆睁,秦静用双手遮住了自己的脸。赵
武装非常意外,傻笑着不住地点头。闻达却又没有把话接着说下去,他还是只对疫情有
兴趣,他说:“说消灭了也没有什么不对。上次的鼠疫,我们就是把它消灭了。这次的
霍乱,我们也一定能够把它消灭,对于消灭,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不管什么课本什么书,
它说消灭了,我们可以理解成这一次消灭了。这一次不是永远。要记住,微生物与我们
同在这个生活空间,它们无孔不入,它们的繁殖,变异是没完没了,没完没了的。一旦
为它们提供了外因,立刻就会造成发病。说消灭不重要,怎么理解消灭很重要。我们流
行病医生应该有自己的理解。懂吗?”
秦静说:“懂了。”
闻达说:“很好。”闻达的话戛然而止,他看了看手表,恢复了平常的严厉和冰冷,
站起来匆匆地就走,走两步又回头,甩着指头警告我说:“进封锁区是不准带书包括教
科书的,到时候没有抄的机会的,给带菌者开药可是一定要写拉丁文的。所以你要抓紧
一点一滴的时间把拉丁文学好。”说完扭头就走了。
我冲着闻达的背影说:“是秦静喜欢带书。你弄错了。”
秦静说:“是我是我。我委屈你了。”
我说:“不要与我这个家庭妇女说话好不好?”
秦静说:“但是我当然可以不要书而流利地开处方。”
我说:“谁又不能够呢?还以为我真的是家庭妇女不成?”
赵武装说:“别与秦静计较了,我也给你赔个不是行不行?”
我说:“你们倒越发像真的了。”
秦静自然是又与我扭成一团。赵武装在一旁不知帮谁才是好。在这个宁静而又慵懒
的午后,在封锁疫点的前夕,我度过了青年时代最后一段有趣的时光。后来就再也没有
兴趣与伙伴逗笑说傻话了。
在大会召开之前,我一直趴在办公桌上练习新霉素和磺胺眯的拉丁文写法。秦静不
见了,她不用练习。从这天下午起,她不再与我如影随形。
11
晚饭异常地丰盛。还是由食堂送到我们站里来的。荤菜有红烧肉、糖醋带鱼,蔬菜
有冬瓜、豆角,豆制品有家常豆腐、干子炒榨菜,汤有丝瓜鸡蛋汤。二号病疫区处理现
场指挥部的领导同志都来了。与我们一同在大会议室吃饭。以汤代酒为我们壮行。
六点整,总指挥长挥动了一下小红旗,说了一声:出发,总指挥长是副市长,大家
总也没有记住他的姓氏。不过这倒没有什么关系,大家都感觉到副市长和蔼可亲,一声:
“出发”也吼得很有气势。一个副市长亲临现场,无论如何都能够说明我们事业的重要
性和伟大性。大家看上去自我感觉都比较膨胀,个个笑逐颜开,跃跃欲试。不由自主地
就把巴掌都拍红了。
真正的出发时间是六点四十分,因为所有专业性的准备工作都必须经过闻达的检查,
然后由他根据封锁疫区的程序调配车辆。到处都有人在叫“闻主任”。闻达“哎哎”地
答应着,匆匆跑到前面又匆匆折身跑到后面,痛心疾首指手划脚地批评化验室粪样盒带
少了,药房的药品品种太单一,万一还发现有其他疾病患者呢?你不给予治疗吗?闻达
扯着嗓子叫道:“要知道,我们是去封锁,封锁,封锁!里面的任何人是不能够出来的。
我们要给他们提供治疗,防疫,吃,喝,拉,撤,等等,等等。”
消杀科的装备不合格。我们流行病室只带五只储槽是肯定不够的。闻达臭骂赵武装
说:“你吃了八年的稀饭吗?臭塘乙村有九十九户人家,四百四十五点五口人,是计划
生育的大漏洞。计划生育不归我们管,但我们不能不给没有户口的人接种疫苗!你告诉
我?五只储槽够吗?”
赵武装只得严肃地回答:“不够。”
我自告奋勇他说:“我和秦静拿储槽。”
我拉着秦静跑到供应室,请窗口的护士们都让开,对漂亮的小谢说:“我们可以再
拿五只大储槽吗?”
秦静说:“能够尽量快一些吗?”
我和秦静既客气又优雅,装出有几分怕她的样子。小谢气得翻着白眼,用力地把储
槽一只一只地顿在领料台上。我们抱起储槽,目不斜视地一直走出走廊才愉快地笑起来。
我们都穿上了进入疫区的正规防疫服装。除了自己贴身的衣服之外,一层白大褂,
又一层后面开口的白大衣,没有想到这种白大衣是加厚的棉布,穿在身上跟盔甲一般。
再把工作帽一戴,口罩一戴,飞行员的眼镜一带,齐膝的长筒胶靴一穿,里头就开始哗
哗地出汗。武汉的夏天,三十五至三十九摄氏度的气温。没有干活人就差不多要热昏了。
大家高兴地抱怨说:“平时我们什么都要不到,这次上面一重视,夏天都恨不得给你发
棉袄。既然这么地把我们当人,再热我们也得全穿上。”
我们一个个全副武装地从防疫站出来,体态臃肿,伸着胳膊,像大空里的宇航员一
样,笨拙缓慢地爬上汽车。
马路上围观的群众人山人海,后排的人站在自行车上。保卫科的人不时地逮住一个
冲过来的愣头青,把他们往人群里掀,他们挣扎着叫喊:“疼死我了!”人们相互打听
着:“这是在干什么?出了什么事情?”有一些年纪大的人自以为德高望重,径直走到
了防疫车跟前,问我们:“小大夫同志,发生什么事情了?需要我们的帮助吗?”
我说:“需要。我们请您回到自己家里去。”
我的俏皮话在这一次的行动中获得了一个展示的机会。全站的人都开始认识到我的
诙谐有趣。
六点四十分,闻达跳上了第一辆指挥车。我们浩浩荡荡的车队终于出发了。我们朝
西行进,晚霞满天,太阳正在西下,红彤彤地映照着我们的车窗,给我们一种迎着朝阳
向前进的错觉。不过错觉也同样鼓舞人心。
在十字路口,我们遇上了红灯,第一辆指挥车拉响了警报器,呼啸而过。后面的救
护车和防疫车装备的是急救警报,与公安的警报声音不一样,但是也跟着呜鸣叫了起来。
所有的红灯对我们都没有了作用,我们一一地呼啸而过。我把脸紧紧贴在车窗上,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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