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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霍乱之乱

池莉(当代)
必读网(http://www.beduu.com)整理
霍乱之乱
作者:池莉
1
霍乱发生的那一天没有一点预兆。天气非常闷热,闪电在遥远的云层里跳动,有走
暴迹象。走暴不是预兆,在我们这个城市,夏天的走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2
我们在医学院学习的流行病学教材是一九七七年印刷的,由四川医学院、武汉医学
院、上海第一医学院、山西医学院、北京医学院和哈尔滨医科大学等六所院校的流行病
学教研组,于一九七四年集体编写出版。
只有一个编写说明,没有版权页。
这本教材在总论的第一页里这么告诉我们广大学生:“在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卫生
路线指引下,我国亿万人民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大力开展了除害灭病的群众运动和传
染病的防治工作,取得了很大的成绩。我国在解放后不久便控制和消灭了天花、霍乱和
鼠疫。在不到十年的时间内,便基本消灭了黑热病、虱传回归热和斑疹伤寒等病。其他
许多传染病与地方病的发病率也大大下降。”
于是,我们在学习流行病各论的时候,便省略了以上几种传染病。尤其是一二三号
烈性传染病,老师一带而过。老师自豪地说:“鼠疫在世界上被称为一号病,起病急,
传播快,死亡率高,厉害吧?我国消灭了!霍乱,属于国际检疫的烈性肠道传染病,也
是起病急,传播快,死亡率高,号称二号病,厉害吧?我国也消灭了!三号病是天花,
曾经死了多少人,让多少人成了麻脸,厉害吧?我国也把它消灭了!”
我们也就把书本上的这一二三号病哗哗地翻了过去,它们不在考试之列,我们不必
重视它们。我们学会的是老师传达给我们的自豪感。如果有人问起鼠疫、霍乱和天花,
我们就自豪地说:“早就消灭了。”
秦静同学与我们不同。她追在老师屁股后头提问。她问:“到底是控制了还是消灭
了?是消灭还是基本消灭?”
老师说:“去看教材。”
秦静说:“教材上说得不明确,前后矛盾。”
老师说:“这有什么关系呢?”
秦静涨红着脸说:“有关系的。这关系到最可怕的三种传染病在我国到底存在还是
不存在。”
老师说:“秦静同学,别钻牛角尖了。我从事流行病防治工作十五年了,走南闯北,
从来没有遇见什么鼠疫霍乱天花。要相信我们祖国的形势一片大好。”
秦静的声音都发抖了,眼睛盯着地面,但她还是顽强地问道:“我想知道它们到底
存在不存在?”
老师悻悻地说:“你问我,我问谁?”
秦静抹着眼泪跑掉了。晚上我在宿舍陪秦静坐了大半夜。我劝她说:“你提的问题
很有道理,不要怕。你总是哭总是怕,将来怎么走上社会?”
秦静问我:“我们一定要走上社会吗?”
这倒问住了我。什么是社会?我不太说得清楚。我们是不是已经在社会之中,我也
不大说得清楚。但是我还是好为人师地回答秦静:“那是一定的。”
秦静说:“难道我们现在不是在社会之中吗?”
秦静这个人就是喜欢钻牛角尖。她总是想都不想一下就针对人家躲避的问题逼了过
去。
后来,秦静与我一道被分配到防疫站工作。我们光荣地成为了一名流行病防治的白
衣战士。
在从事流行病防治工作的三年里,我们每天收到的疫情卡片几乎都是肝炎。肝炎的
临床治疗就是那么老一套。不断的访视和追踪调查得到的回答千篇一律。每个病人都是
在正常的城市生活中发病的。在传染病发病的高峰季节夏季,最多来一个痢疾或者伤寒
的小高潮。痢疾和伤寒在临床上已经是小菜一碟,抗菌素一吃就痊愈。流行病学调查的
价值一点没有,无非是夏季苍蝇太多和人们生吃瓜果太多。谁能够管得了夏季的苍蝇和
瓜果的生吃?
枯燥的重复的日常工作消蚀了我的光荣感和积极性,有理想的青年就是比较容易被
现实挫伤。三年过去,我已经变得有一点油滑和懒惰。秦静不甘平庸,准备改行,她对
病毒感兴趣,准备报考一位著名的病毒学家的研究生。
3
那天是我和秦静值夜班。下午四点五十分,我和秦静在医院的自行车棚里相遇。我
们互相看了一眼,算是打过了招呼。朝夕相处的同事互相熟悉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这
也不是我理想中的朋友关系。理想的友谊应该是心有灵犀,见面如同见到亲人的感觉。
我和秦静肯定是有着深厚的友谊的,亲人的感觉在上班的几年里越来越找不到了。
科室的人从窗户里已经看见了自行车棚里的我们,他们纷纷地脱掉白大褂,在新洁
尔灭稀释液里洗手,准备下班。五点差五分的时候,科室里的人基本走光,只剩下科室
主任闻达。
闻达主任猫在大办公室的小套间里,伏案写他永远也写不完的流行病学调查报告。
他已经追踪流行性感冒二十年了,同时还不断地增加着追踪研究的项目,如血吸虫病,
钩端螺旋体病等等。总之他对所有的流行病都怀有着巨大的兴趣和热情。写作工作量极
大的报告使他每天都要推迟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下班。可他的妻子认定他这么做主要是
为了逃避做晚饭。有一次他的妻子吵到单位来了,闻达闻讯仓皇地向楼顶逃窜。他的妻
子在顶楼逮住了他,将他的一只皮鞋从顶楼扔了下去。第二次闻达又逃到了顶楼,他的
妻子又将他的一只皮鞋从顶楼扔了下去,凑巧的是,这两只皮鞋正好都被扔在了飞驰的
大卡车上。从此闻达只好穿一双两只不同的皮鞋。因为两只皮鞋都是黑色,一般人看不
出来。但是实际上一只是两眼系带的,一只是五眼系带的;一只是尖头的,一只是方头
的。不过皮鞋穿得有一些年头了,尖头被磨得不那么尖,方头倒被踢踏得有了一点尖的
趋势,猛一看倒也差不多。穿一双两只不同的皮鞋丝毫没有影响到闻达的工作情绪。他
还是照样在下班之后写约摸一个小时的流行病学调查报告。
闻达的推迟下班对我们是有利的。我时常利用他替我们坐科室,而我们去尽快地做
完例行的工作。我与秦静商量,我们两个人,一个去传染病房查房和访视,一个去洗衣
房换值班室的床单,去供应室换储槽,谁回来得早谁就动手整理疫情卡片,然后,时间
就是我们的了。秦静抢着说:“我去病房。”
我说:“那不行。得用公平的方式决定。”
秦静总是挑选去病房。去病房比较单纯。与病人打交道至少他们不敢不尊重你。洗
衣房和供应室却非常势利眼,他们对临床医护人员态度好得近乎卑躬屈膝,甚至在高压
消毒仓里替他们的小孩消毒尿布,为的是取得平时看病开药的方便。而对于不能够直接
给他们带来方便的科室,他们却爱理不睬的,尤其是供应室,我们几乎每次换储槽都要
受到刁难。他们说:“你们又不是临床,老是来换储槽做什么?大概以为敷料和棉球是
洗碗洗脸用的吧?没有储槽了,两个小时以后来看看。”或者说“三个小时以后来看看”,
时间的长短完全看他们的心情而定。我们科室谁都不愿意去换储槽,长期以来你推我,
我推你,老大夫推给年轻人,现在我们年轻的几个都推给赵大夫。
赵大夫赵武装卫生学校毕业,早我们五年来到流行病室。因为他长得高大英俊,供
应室的女人们对他一直比较宽容。目前供应室漂亮的女孩子小谢恋上了赵武装。他去换
储槽,碰上小谢,竟然可以一只换回两只来。但是小谢对我们科室的女孩子一概地高度
敌视。现在是我和秦静值夜班,我们之中必须有一个人去换储槽。如果不幸碰上了小谢,
那就是非常倒霉的事情。
我和秦静只好用拳头划三次石头、剪子、布来决定。三次划过,我输了两次。我说:
“倒霉!”
我们轻轻地走到小套间的门口,站在那儿,等待闻达发现我们。现在是他个人的时
间,如果我们叫唤他,很有可能被他不顾轻重地吼我们一顿。如果是他主动与我们说话,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们不近不远地极有耐心地靠在门框上,看着我们的科室主任闻
达。
闻达主任头发凌乱的脑袋在满满一桌的书本、卡片和资料堆中微微摇晃,嘴唇嚅动,
口中念念有词。从油漆斑驳的办公桌底探出老远的,是他瘦骨伶仔的长腿和那双穿着不
配套皮鞋的大脚。闻达哪里像马来西亚的归国华侨,新中国第一代科班出身的流行病学
专家?传说早在一九五六年,闻达只有二十四岁的时候,就西装革履地出过国,被特邀
参加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的年会。传说他戴的是金丝眼镜,穿的是乳白色的优质牛皮鞋。
传说他家里有相册证明他过去的翩翩风度和辉煌历史。我们科室没有人见过闻达的相册,
但是我们站办公室的干事见过,是在牵涉到涨工资的问题的时候,闻达的妻子背地里拿
来给书记和站长看,以证明闻达过去的成就的。传说具有很高程度的真实性。这就更加
伤了我们的心。我们多么希望从前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现在是一个风度翩翩的老者,从
而使我们感觉到我们事业的兴旺发达和我们生活的美好。现在这个样子的闻达,应该说
直接影响到了我们对未来对理想的信心和我们对现实生活的态度。我的不思进取和秦静
的准备改行,还有赵武装的吊儿郎当,我想与我们拥有一个这样的科室主任肯定是有关
系的。
闻达终于抬起了头,准确他说是抬起了眼睛。他戴一副小镜片的老花眼镜,架在鼻
梁下方的鼻翼上面,以便眼睛在不需要使用老花镜的时候能够迅速地抬起来。闻达正是
把他的眼睛从眼镜上抬了起来,定睛看了看,意识到了靠在门口的是我和秦静。他说:
“你们不是值夜班吗?怎么不去工作?在这里看我做什么?我有什么好看的?”
秦静不说话。她还是与在学校一样的腼腆和胆怯。但我深知秦静其实是瞧不起闻达。
秦静从心里瞧不起谁她就会用腼腆和胆怯的方式与之拉开距离。秦静可以老着脸死不说
话,所以我只得说话。我说:“闻主任,我要去换储槽和值班室的床单被套,秦静要去
病房。您能替我们在科室照看一下吗?”
闻达说:“又来这一套了又来这一套了!为什么你们要同时去呢?我安排两个人值
班的目的是什么?就是要求我们流行病室二十四小时有医生监控流行病疫情。我给你们
讲了多少次了?你们还是不重视,还是想偷懒。”闻达取下了眼镜,双手大幅度地打着
手势,唾沫横飞地教导我们,“年轻人!不要自以为是!疫情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
移的,细菌、病毒以及一切的微生物布满了我们的生存空间,它们每时每刻都在裂变,
在繁殖,借助空气、水、动物和昆虫等各种媒介在传播,没完没了地传播,没完没了地
传播。”
秦静低下头,整理自己的白大褂。我望着闻达,努力地保持着谦虚的表情。只要谁
能够谦虚地听完他的这一套老生常谈,他一般就会考虑谁的要求。
闻达继续说:“是的,也许我们等待十年八年,也没有什么传染病大流行,但也许
就在忽然之间,它会冒了出来。没有传染病的流行是一件好事,这说明我们国家人民的
健康水平在提高。但是这决不能成为我们偷懒和懈怠的借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我们每天都要以战斗的姿态进行工作。”
我说:“您说得对,说得真好,我们深受教育。”
闻达说:“秦静呢?秦大夫,你好像不以为然?”
我瞪了秦静一眼,秦静说:“哪里。我天生就是这个样子的。我也感到深受教育。”
闻达用他挂在老花镜上方的眼睛严厉而冰冷地注视了我们一会儿,说:“好吧,我
替你们顶一会儿的班。你们去吧,下不为例。”
4
时间在过去。闪电穿过了云层,接近了我们抬头可见的天空。暴风雨就要来了。
我很快就回来了。我抱回来了干净的床上用具,没有抱回储槽。供应室的值班人员
是小谢。小谢用她漂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傲慢地耸着肩膀说:“对不起,刚
才有一辆交通车出车祸了,外科急需大量的储槽。值班院长指示我们要保证外科的储槽。
你们今天的储槽就免了吧。”
我说:“免谁的都不能免我们的,现在是疫情高峰期,上面有文件的。”
小谢说:“你可以把文件拿来给我们看看。”
我说:“给你看?一个小护士,你还不够资格呢!”
小谢说:“那我总有资格不换储槽给你吧?大夫。”
我回到科室就给外科拨了一个电话,我问刚才是不是发生重大车祸了?人说没有。
我把电话狠狠地摔掉了。闻达在我摔掉电话的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以为我接的是肠
道门诊报告疫情的电话。他吼叫他说:“年轻人,即便永远都是痢疾和伤寒,你这种工
作态度我也还是不能够原谅的!其实痢疾和伤寒也是相当有搞头的,只是你们不愿意去
研究它而已。你这个样子这怎么行呢?”
我说:“你在说什么呀!”
闻达根本不理睬我,兀自气咻咻地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我要扣你的工资!”
一听要扣工资,我跳起来,在闻达的耳朵旁边大声说:“闻,主,任,刚才不是疫
情电话,是我在给外科打电话。供应室撒谎说外科来了车祸,借口不给我们换储槽。我
刚才没有换到储槽!”
闻达半晌才说:“哦,是这么回事吗?”
秦静从病房回来了,已经静静地在闻达后面站了好一会儿,这时才开口说话。秦静
说:“闻主任,我们总是换不到储槽,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听到声音,闻达猛地转过了身体。面对我们的抱怨,他显得有些尴尬,他软弱无力
地信心不足地说:“我向站领导反映过多次了,我个人还找院长谈过。院长表态说一定
会全力以赴支持我们的防疫事业。”
我说:“拉倒吧!我们连储槽都换不到,我们连最基本的敷料和棉球都不能得到供
应,谁在支持我们?”
闻达说:“年轻人,你不能这么看问题,我们事业的重要是不言而喻的。医疗系读
几年?最多四年,可我们卫生系却要读五年乃至六年。临床医生懂的我们都懂,临床医
生不懂的,我们也懂。他们是什么?是操作工,看病开药看病开药,照本宣科,医院里
都是活的进去,死的出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我们是什么?我们是研究人员。我们
防患于未然。我们不给人们带来任何痛苦而是保护人们免受疾病的侵害。我请你们想想,
孰轻孰重,这不是一目了然吗?”
秦静隐秘地冷笑了一下,走掉了。
我说:“那好。您给我们去换一次储槽吧。”我把空储槽盒塞进了闻达的怀里。
冰凉的金属储槽盒在闻达的怀里仿佛变得滚烫,他的手哆嗦着,惊慌地四处寻找放
下它的地方。我将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请求说:“您就去这一次好不好?顺便把
我们工作的重要性对小谢讲一讲,”
赵武装穿着旱冰鞋惊鸿一瞥地经过闻达身边,把闻达怀里的储槽盒接过去了。闻达
恢复了常态。以少有的温和语气批评赵武装说:“你怎么滑冰滑到站里来了?”
赵武装仗着自己救驾有功,厚颜无耻地说:“站里的水磨石地面比较光滑嘛。”
我说:“闻主任,您不去供应室为我们伸张正义了?”
闻达说:“你不要得理不饶人好不好?第一,我下班了;第二,我是主任,我不管
这些具体的小事;第三,我的哲学是千万不要与小人一般见识。供应室的一个没有文化
的小丫头,我怎么能够去与她计较。赵大夫去把这件事情处理一下。赵大夫比你们资历
深,有经验得多。他会处理好的。”
赵武装说:“闻主任看人一向非常准确。”
闻达说:“比较准确,比较而已。”
闻达一边说着一边就退走了,我们目送他走到自行车棚。闻达骑上他那破旧的自行
车,摇晃不定地穿过花坛,绕行在一群神气活现、穿着体面的医生之中,对比非常强烈。
秦静闪现出来,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说:“难怪人家说:远看是一个要饭的,近
看是一个烧炭的,一问才知道是防疫站的。”
秦静说:“说得好!”
秦静的态度对赵武装打击很大。他脸颊上的斜拉肌跳动了一下,我装作没有看见。
赵武装吃过晚饭又来到单位,明显是冲秦静来的。秦静在前几天无意中说了一句“滑旱
冰倒是很有意思的”,今天赵武装就把旱冰滑到单位里来了。秦静也一定是意识到了赵
武装对她的殷勤,她在故意打击赵武装。可我的自卑感是结结实实的。我原来以为我得
到了一份特别理想特别崇高的的工作呢。我一点情绪没有,对赵武装和秦静说:“你们
在这儿吧,我去整理疫情卡。”
秦静赶紧跟着我。说:“我也去。”
赵武装说:“这样吧这样吧,你们赶紧去弄完疫情卡。我给你们设法换来储槽。然
后我教你们滑旱冰。闻主任呢,就是这样一个老同志,不修边幅,不拘小节,不太善于
社会交际,你们千万不要瞧不起他。人家绝对有学问,绝对有志气,在中国的卫生界是
有名的权威。我们在公众面前一定要抬举他,维护他的威信。在私下里,捉弄他一下也
不是不可以的。但是我建议我们得要有一点分寸。搞得他狼狈不堪,我们看着又触景生
情,为自己的职业感到悲哀。其实那只是他的个人性格而已。尽管他学历最高,资历最
深,担任着我们的主任,但是他并不能代表我们的事业形象。你们看我,在流行病室抗
战八年了,入了党,有若干论文在卫生杂志上发表,生龙活虎,气字轩昂,很好嘛。”
我讥讽地说:“秦静听清楚了吧?”
秦静横瞥我一眼,转过身去,看都不看赵武装。赵武装讪笑着,厚着脸皮按他自己
说的计划去供应室换储槽。
赵武装果然很快就换来了储槽。为了解气,我立刻就钳出两块敷料去洗我的茶杯。
赵武装重又穿上旱冰鞋,在秦静的身边滑动,邀请她学习滑冰。秦静端坐着,看病毒方
面的书,是一副完全无动于衷的样子。我洗罢茶杯,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坐在值班室的
电话旁边听磁带。当时流行歌曲在中国刚刚登陆,我对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外
婆的澎湖湾》,程琳小姑娘的《酒干倘卖无》等歌曲迷恋得一塌糊涂。我从窗户里看见
赵武装像一只硕大的蜻蜒在我们大办公室的办公桌之间飞来飞去,围绕的圆心始终是秦
静。而秦静始终没有答理赵武装。最后赵武装不慎撞进了小套间,秦静赶紧冲过去,反
锁了小套间的门,然后收拾书本把自己关进了疫苗室。赵武装在小套间里面大声捶门,
叫唤秦静。秦静只当没有听见。黄昏深深,夜将降临,一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我
看要走暴了,就去把赵武装从小套间里放了出来。赵武装说:“还是你的心地善良,我
要教你滑冰。”
我说:“去你的。走暴了,快回家吧。”
赵武装说:“走暴了我自然只好回家。但是我希望你转告你的朋友,一个人不要太
傲慢了,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
我说:“易污就易污,易折就易折,与你有什么关系?”
赵武装说:“真不懂事。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赵武装说罢,跨上他的
自行车,躬着背,一头冲进弥漫的风沙里。
大马路上的汽车都大开车灯,纷纷地掀喇叭。闪电如游蛇窜行在楼房的玻璃窗之间,
雷声冷不丁在耳边爆响,硕大而稀疏的雨点砸在地面噗噗有声,行人四下逃散,呼儿喊
娘。密集的大雨从远处忽隆隆黑压压地横扫了过来。我在单位的大门口看着这壮观的场
面,把穿着凉鞋的脚伸到屋檐下接雨水。秦静悄没声地来到我的身边,躲在我的背后,
把下巴颊搁在我的肩上。我们看雨一直看到电话铃声骤然响起。
电话是第十九医院肠道门诊的洪大夫打来的。她战战兢兢地说:“我们发现一例霍
乱。”
我和秦静不约而同地对着电话大叫:“什么?请大声重复一遍!”
洪大夫扯着嗓子说:“我们发现一例霍乱!”
5
那天是我和秦静值夜班。因为在那天晚上的八点二十七分,我们接到了霍乱的疫情
报告。因此,那平常的,不咸不淡的,被我经过一个就遗忘一个的日子,终于有一个被
我深深地留在了记忆之中。包括那天的我自己:黑皮肤,胖脸蛋,小眼睛,模样长得很
不怎么样,极爱抢白别人,喜欢出一点小风头,见识浅薄自己却浑然不觉,年纪轻轻就
已经腻味了流行病医生的职业,但不知道干什么工作更有意思。
6
霍乱来了,在一个天气恶劣的夜晚,在它的踪影在中国消失了几十年之后。我们对
它的一点认识仅限于知道它的厉害和可怕,教科书的这一章节是哗哗翻过去的。我和秦
静傻了眼。洪大夫在电话里大声叫道:“喂,听清楚了吧?喂,喂。”
我说:“听清楚了。”
洪大夫说:“喂,我们该怎么办?”
我说:“洪大夫你是老大夫了,你说怎么办?”
洪大夫说:“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霍乱。我只听说过以前日本人在东北发现了一
个霍乱病人,就烧掉整个村子和全村的人。我是肠道门诊的医生,没有学过流行病。我
只知道烈性传染病必须在收到化验单后立即电话通知你们,我是三分钟之前见到化验单
的,我当时就打了电话,现在还在打电话,我有记录。问题是现在怎么办?我还有没有
责任做什么?”
我说:“洪大夫,你等等,别挂电话。肯定会有你的事情,在你们辖区发生霍乱了,
这还了得。”
秦静在我和洪大夫对话的时候已经跑去拿来了我们大学的流行病学课本。课本长期
在秦静随身背着的书包里,她的好学及时地解救了我们。秦静把课本翻到霍乱这一章,
举在我的鼻子底下,我们俩急急地浏览,高频率地摆动着头。本章开篇不久就有一句非
常含混却又武断的话:解放后本病在我国已被消灭。秦静气愤地说:“消灭的时间,地
点,和处理方法都没有写,太不科学了,简直是混帐!”
我悲愤地说:“对,混帐!”
书上既然认定我国已经消灭了霍乱,后面的论述就明显地就事论事,流行和传播的
情况全是别国的。什么印度、巴基斯但、埃及、尼泊尔、阿富汗、西太平洋至南亚次大
陆的许多国家和地区。我完全晕乎了。洪大夫还在电话里声嘶力竭地呼叫:“喂,喂,
说话,说话。”
秦静咬了咬牙,接过了电话。她说:“洪大夫,请冷静一点。你要以最快的速度将
疫情卡和粪样送到我们站里来。我们化验室的设备比较专业,首先我们得确定到底是不
是霍乱弧菌,别把别的什么菌和霍乱弧菌搞混淆了,大家虚惊一场。”
秦静的表现使我对她刮目相看,她平时不说话,关键时刻居然说得这么流畅这么冷
静。秦静的行为给了我极大的启发,我也灵机一动,有了一点主见,对洪大夫说:“还
有一点,病人现在在哪里?他有什么样的症状?现在我们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先
把传染源,也就是那个病人给隔离起来。”
秦静激动地说:“对对,我差点忘了,隔离是最重要的,千万要阻断他对其他人群
的传染!所有的烈性传染病都是要首先隔离传染源,这点是绝对必要的!”
洪大夫慌乱了,说:“糟了!粪样培养是现在才出的结果,病人前天看完病就回家
了。我得赶快查看疫情卡,一找到确切的地址我就告诉你们。现在我先挂电话了,你们
守着电话,千万不要离开啊。”
我和秦静同时说:“好!好!”
挂上电话的一瞬间值班室安静极了,我和秦静这才发现外面依然是大雨滂沱,电闪
雷鸣,我们两人都在颤抖。我们是那么地兴奋和害怕。不知道刚才对洪大夫说了一些什
么?说得对还是不对?我们眼睛贼亮,互相望着,嘴唇翕动着却再也无法说出话来。冰
箱里有汽水。我去拿了两瓶,但怎么也记不起开瓶器在什么地方。秦静也使劲摇头表示
不知道。我们都在紧张地挣扎着要从一个梦魇中突围出来。紧急中,我莽撞地在办公桌
边沿磕掉了汽水瓶的盖子,随着嘭嘭两记爆响,办公桌被磕缺了一块。我说:“讨厌!”
一旦说出了话,我顿时就清醒了。我把汽水递给了秦静。
咕咕地喝了几口冰凉的汽水,秦静也恢复了常态。我们的眼睛不再火一般地贼亮。
秦静说:“看来是发生霍乱了。”
我说:“可能是。”
秦静说:“真不敢叫人相信。”
我说:“是啊,但是就是发生了。”
我们可以比较镇静地研究问题了。我们决定把值班室的这部电话留给洪大夫,以及
一切有可能打进来的疫情报告,秦静留守这部电话。我到离我们站距离最近的供应室去,
用他们的电话报告我们的站领导。
这一次我没有敲供应室的窗口,而是毫不客气地直接猛扣他们科室的房门。小谢一
开门,看见是我,脸色突变。我用十分强硬的口气对她说:“发生烈性传染病了,我得
用你们的电话紧急报告有关领导。你要刁难,后果自负。”
小谢被我的气势压倒了。她半信半疑地揣摩着我的神情,但她让我进去了。
我接连打通了我们站张书记和祈站长家里的电话,向他们报告了霍乱的疫情。他们
都是大吃一惊,都说马上赶到站里来,并且都问闻达知道不知道。我提醒他们说闻达主
任不够安装电话的级别,没有办法通知他。张书记口气很大地说:“你赶快去医院的车
库带车,把闻主任立刻接到站里来。”
我说:“张书记,我们在医院连储槽都换不到,还要得到救护车?”
张书记说:“我这就直接给院长打电话,他们不敢不出车的。霍乱来了,疫情如火
情。你只管去带车。”
我刚刚回到防疫站,与秦静简洁地交流了一下情况,医院里的救护车已经呜呜地主
动开到了我们的大门口,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一步蹬上了车,让司机直奔
闻达家。
闻达正在家里拖地板。听着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报告,他的愁眉苦脸渐渐地云开日出。
他对他的妻子说:“你听到了吧?霍乱!书记派救护车来接我了!”
他的妻子讪讪地无话。闻达扔开拖把,用命令的口气让他的妻子给他收拾两件换洗
衣服。
他妻子说:“住单位不回来了,有这么严重?”
闻达说:“霍乱为什么又叫二号病?它是威胁人类生命的第二号烈性传染病。问题
还在于,他们没有谁了解霍乱,只有我,我一直在研究它,明白吗?”
当着我的面,他的妻子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听他吹,行了,快去吧。”
看了闻达妻子迁就闻达的态度,我开始怀疑在顶楼上扔皮鞋的传说。我想日后我一
定要找个机会直接问问闻达。
7
五层楼的防疫站蓦然间灯火通明。各个科室的人马全都连夜冒雨赶到了站里,大家
对霍乱除了怀着恐怖感之外,其他一无所知。八大科室的一百多号人在站里挤来挤去,
相互打听情况,雨水在地上被踩得叽吧作响。洪大夫已经送来了疫情卡和粪样培养基。
但是化验室不敢贸然地动作。一科室的人都在图书室紧急地翻阅资料。张书记和祈站长
被大家大呼小叫地扯去询问。
“张书记,情况严重吗?有人死亡吗?疫点在哪里?”
“祈站长,我们化验室从来没有见过霍乱弧菌,而且不知道是否需要特殊的试剂?”
“祈站长,霍乱弧菌对哪些消毒剂敏感?我们消毒杀虫科应该作一些什么准备?”
张书记和祈站长答非所问地应付着大家。大家都非常地不满意,叽叽喳喳地议论他
们不尽职责,于是到处是寻找闻主任的声音:“闻主任呢?老闻呢?闻达呢?闻老师呢?”
秦静成了热门人物,她的身边挤满了人。秦静不停地回答着大家的提问,嗓子都嘶哑了,
白脸挣得彤红。赵武装在一边护卫着她,给她端茶倒水,十分自豪的样子。大雨喧哗着
下个不停,站里比大雨更加喧哗。乱哄哄活像汤浇蚁穴。
闻达的出现使站里顿时有了秩序。我大喊一声:“闻主任来了。”大家的目光一下
子都集中了过来。有人自动地往后传达说:“闻主任来了!”
“闻主任来了!”
“闻主任来了!”
闻主任来了的消息一下子就传到了五楼,五楼图书室的人纷纷地跑了下来。张书记
和祈站长见到闻达如见救星,与他紧紧地握手。说:“乱成一锅粥了,现在看你的了。”
在防疫站的大厅里,闻达看见一把椅子,便一把拖过来,不假思索地蹬了上去。闻
达的举止并没有像平日一样遭到大家的嘲笑。所有的人都无心嘲笑什么。所有的人都仰
望着闻达,心情悬悬地等待他说话。秦静担心地抓住了我的手。秦静肯定是担心闻达神
神道道,话匣子一开就滔滔不绝,离题万里,有负众望,丢我们流行病科的人。我对秦
静点了点头让她放心。在方才的路上,我已经听了闻达设想的处理方案。说实在的,人
家闻达就是专家,就是不同凡响,我一下子就五体投地了。
闻达首先表扬了我和秦静。他的表扬之精彩是我们站前所未有的,其效果无疑于战
前总动员。闻达说:“我们这两位年轻的医生,在教科书没有教学,在实际工作中没有
遇到,在梦中都不可能梦到的情况下,她们接到了洪大夫的疫情报告。她们没有惊惶失
措,没有推倭责任,处理得既迅速又正确。为什么?这是因为她们平时热爱防疫工作,
热爱学习,自学成才的结果。她们是我们事业的骄傲。是值得大家好好学习的。是要请
功表彰和涨工资的。如果大家都沉着冷静,一切行动听指挥,以最快的速度扑灭这次疫
情,祖国和人民将会感谢你们,历史将会铭记你们,我闻达一定为你们请功!”
大厅里爆发出的掌声掩盖了外面的雷雨声。祈站长说:“老闻,快讲讲具体的事情。
这些可以留给张书记去讲。”大家听了祈站长的话,一片嘘声,张书记连忙说:“老闻
讲得好,讲得好。”
闻达说:“霍乱疫情,如洪水猛兽。我是要赶快讲讲具体方案。但是,我设想的方
案还没有事先向党委汇报呢。”
下面立刻有人说:“现在还耗得起这个时间吗?”
“他们又不懂,汇什么报?”
张书记挥挥巴掌,大声说:“不用事先汇报了。党委成员都在这里,可以现场办公。
老闻,你只管讲,能者为师嘛。”
闻达说:“张书记,那我就不客气了。”
闻达没有从椅子上下来,脚上两只不同的皮鞋显得格外醒目,因为他说到关键的地
方习惯跺脚。不过依然没有人发出嘲笑。闻达异常的简洁,异常的有条理使大家统统折
服了。闻达一口气宣布了八条意见:
第一,以流行病室为核心,组成一个紧急行动小组;其他各科室都听从紧急行动小
组的分管班长指挥,有令则行,无令则止。
第二,化验室立刻复查粪样培养基的菌落,再一次确认霍乱弧菌,具体操作由闻达
指导。
第三,流行病室连夜出发,追踪病人,隔离病人并确定疫点。
第四,消杀科立刻准备好所有的喷雾器和充足的百分之五的来苏消毒液,同时准备
大量漂白粉和生石灰。
第五,党办负责接待领导,上传下达,发出红头文件。协调车辆,保障疫情用车。
第六,站办负责后勤,协同专业部门购买一切所需的用品以及保证值班人员食物和
冷饮的供应。
第七,指定专人二十四小时守候电话,疫情立刻上报国家卫生部,对外严守秘密。
第八,在处理霍乱疫情期间,各科室全部三班倒,一律严格实行无菌操作。
闻达说完,问张书记祈站长可还有补充的?张书记和祈站长都说:“很好很好。”
祈站长问大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大家都像吃了定心九,放心地回答:没有了。祈站
长有心思开玩笑了。他说:“老闻好像经过了多少次霍乱疫情似的,出口成章啊。好比
老母鸡,屁股一撅就下了一个蛋。”大家开心一笑,各就各位,回到自己的科室去做准
备工作。
刚才闻达一边说,赵武装在一边速记。赵武装似乎从来没有在工作上表现出如此的
机智和周到。果然,人群一散,张书记找闻达要文字稿,说办公室要马上打印出来。闻
达百密一疏,不觉一愣。赵武装站了起来说:“张书记,闻主任的文字稿在这里,拿去
吧。”赵武装干得非常漂亮。我禁不住拍了一下他的肩。秦静终于对他露出了笑脸。闻
达对赵武装说:“很好!”我们流行病室的人围绕在闻达的周围,磨拳擦掌,斗志昂扬,
从来没有过的自豪之情在我们心中油然而升。
8
市里领导来了。卫生局的领导来了。与我们挂钩的这所大医院的院长副院长也来了,
平时他们连换储槽的问题都懒得给我们解决,对于我们防疫站与医院在合作上的种种磨
擦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一向经过我们防疫站都是不屑一顾的模样,现在的态度
完全变了。他们非常地热情,非常地诚恳。居然拍拍我的肩,叫得出我的名字,也叫得
出秦静的名字,好像与我们防疫站是亲密战友一般。
我和秦静是几分兴奋几分意外几分疑惑,赵武装悄悄对我们说:“别发呆了,我们
的好运来了。抓住机遇,开动脑筋,想一想我们应该添置一些什么设备吧?现在不趁机
武装自己,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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