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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你早

_2 池莉(当代)
戚润物不懂什么叫做实用性。
李开玲悄悄告诉戚润物:“就是要能够勾起男人的姓浴。”
3
王自力终于着急了。他一天给李开玲打无数个电话。催促她说服戚润物与他见面,商议离婚的事宜。让王自力着急了不短的时间之后,戚润物同意与王自力见面。
这么一天到了。王自力把约会地点定在大将军饭店的大堂酒吧。这次见面是双方都愿意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定的时间了。现在应该善后了。无论是王自力还是戚润物,他们对这次见面还是抱了很大希望的。他们都希望得到隐藏在对方打算中的某个结局。定下了见面的地点和时间之后,戚润物的夜晚还是有骚动的。戚润物想,王自力到底是她十几年的丈夫啊!他们毕竟有一个一辈子都离不开父母之爱的儿子啊!王自力是腐败了,可是他也许良心发现呢。
戚润物是乘坐公共汽车来到大将军饭店的。乘坐公共汽车的时间不好掌握,戚润物怕迟到,提前量给得太大。结果她早到了半个小时。大将军饭店是五星级的,大堂里极尽奢华,气势辉煌。这种环境很是逼人。戚润物没有到过五星级饭店。她一进门就有一点不知所措,惴惴不安,手脚没有地方放。
戚润物在大堂酒吧一落座,着水手打扮的小姐就过来了。小姐过分甜腻地问她要喝一点什么?要不要时鲜水果盅?
戚润物没有经验,也不太好拒绝他人的热情,慌慌乱乱地说行吧行吧,茶也好吧,水果也好吧。
小姐不慌乱,她又进一步发出笑里藏刀的亲切建议:要不来一点冰糖红枣人参茶呢?这种茶女士喝很好的。
戚润物说:那就来吧,随便吧。
王自力自己开小车来。他故意迟到了三分钟。他在大门外面看见了早到的戚润物。看见戚润物惶惑地面对着时鲜水果盅和冰糖红枣人参茶。王自力知道戚润物被饭店的小姐宰了一刀。他不由得暗暗好笑。他想如果他今天不来了,戚润物说不定就会被扣在这里。她口袋里的钱一般都不会超过百元,她付不起这一座的。王自力有一点怜悯戚润物了。人家毕竟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副研究员,学科带头人呢。这世界给予她的享受和见识也太少了。
王自力步履匆匆地来到戚润物的身边,坐下,假装抱歉,使劲撸头发,一副刚刚处理了工作赶来的样子。
戚润物没有表情。戚润物以为再次面对王自力,自己的眼睛就会出血。但是她的眼睛没有出血。时间绝对是疗伤的灵丹妙药,你不相信还真不行。
小姐过来,问先生喝一点什么?
王自力根本都不看小姐,大大咧咧就打发了她。一壶不加糖的菊花茶就行了。
第一个回合,王自力小胜。
戚润物默默地喝茶。她绝对不会首先答理王自力。这一点小心眼一般女人都有。王自力看透了戚润物的心理活动,不以为然。关键不在这里,王自力想,关键在于结果。王自力以男人的豁达首先答理了戚润物。
王自力说:“儿子好吧?”
王自力暗暗松一口气的精神状态已经被戚润物感觉到了。戚润物也暗自高兴。她希望她今天能够使王自力既有压力又放松警惕。她还希望王自力自以为是。男人一旦自以为是,就会尽力表现自己的坦诚与大度。问他什么他都愿意回答。戚润物再一次地告诫自己:要低调要笨拙要迟钝。要在低调笨拙和迟钝中小心地把握和操纵形势。
今天形势大好。王自力和戚润物双方都这么认为。
让王自力搅尽脑汁的问题是,他将如何把今天的大好形势维持并且发展下去,引导戚润物解放思想,利用戚润物对他的嫌恶,顺利地达到快速离婚的目的。离婚的确不是王自力首先想到的。因为他们的家庭一贯不错,戚润物在事业上也干得挺风光,最重要的是他们有一贯患有先天疾患的病儿子,他们都是有责任不离开儿子的,所以离婚不是王自力的事情。但是当戚润物在大街上斩钉截铁地宣布“我要离婚”之后,王自力突然觉得眼睛一亮,大有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感觉。原来没有想到过离婚是不敢去想离婚,不敢去想的潜意识是渴望离婚。现在不是从前了。从前的一切都受制于环境受制于他人,找个老婆也必须首先考虑是否对自己的生存有利。现在王自力不愁生计了。作为一个男人,他有权力选择一个他热爱的女人,一个漂亮的干净的性感的对一切都是那么有感觉的女人。这女人一定不能成天拖一双脏兮兮的拖鞋。一定不要挠痒痒挠得忽忽作响,还喜欢掏出腋窝的味道来使劲地嗅。王自力应该可以重新生活一次。否则这一辈子他也太亏了!
自从戚润物提出离婚的要求之后,王自力天天都盼望戚润物拿出实际行动。但是王自力又不能操之过急,生怕惹恼了戚润物她又不离了。王自力还是了解戚润物的,人家看上去是应该平庸的不会修饰打扮的神情麻木的中年妇女,实质上人家是一个读书人。人家的书绝对没有白读。人家的思考能力和分析能力绝对是第一流的。而且大街上的疯狂也证明,人家也会撒泼。人家该刻毒的时候比谁都刻毒。王自力不能流露出渴望离婚的意思来。他要从形式上让戚润物感到是她在抛弃他,要让她占据精神上的优势。而王自力是一个被抛弃者,是一个做了坏事落得孤家寡人下场的臭男人;她是高尚和清洁的,王自力是低俗和肮脏的。只有把局面维持在这种状态,离婚才能够顺利进行。与读书人打交道,你必须弯弯绕。这种经验王自力还是有的。他不能坦诚布公,不能直奔主题,必须迂回前进,先拉一些特别家常的话,一些特别有人情味的话。
王自力说:“她应该表现好一点。能够伺候你是她前生修来的福气。她是一个明白人。她这个年纪的女人,早就应该下岗了,她的女儿还能够去法国留学吗?她傲气,不要那个男人的钱。可如果没有我,她恐怕已经饿死了。现在是她报答我的时候了。我一直把她留在公司就是准备要把她留给你和儿子的。这个人很会生活,料理家务是没有人好比的,嘴巴也很紧,心里很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是现在的社会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保姆。”
一个不当心,王自力蹦出了“保姆”这个词。说完王自力就拿巴掌打在自己的嘴巴上。掌嘴也来不及了。戚润物果然就想起了小保姆白三改。她说:“对了。你把白三改弄到哪里去了?”
王自力说:“我的姑奶奶,你饶了我行不行?就算我对不起你了。”
戚润物说:“就算?”
王自力说:“就是,就是。”
戚润物依然说:“白三改呢?”
王自力说:“给了她一点钱,让她回乡下去了。不过她说她还是要出去打工的,你不要去找她。”
戚润物说:“我找她做什么。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要搞她?”
王自力把眼睛往向别处。他想这一关他肯定是逃不过去了。王自力只好把眼睛又调了回来,看着地面。向蒙古黑的大理石地面作沉痛的检讨。“我检讨。我现在正式向你检讨。我这个人堕落,流氓,我他妈的的真不是东西!我认真检查了自己的世界观,发现自己的确有很多糜烂的资产阶级思想。我太对不起你了。我实在是配不上你。你提出要跟我离婚,开始对我的打击很大,一时间接受不了。后来我想通了,我是不配和你在一起生活。你马上就是研究员了,中央领导都那么重视你。我太丢你的人了。你这么一个高尚纯洁的人和我在一起实在是太不公平。那就离吧。咱们好离好散。物质上的一切都好说。只是在精神上你就彻底解脱了。”
戚润物与外界接触太少,电视也看得太少,不然她就会发现王自力的又一条大缺点,这就是:贫嘴。王自力是想装出沉痛的样子来的,但说着说着就有一点贫了。现在从北京到外省,从中央电视台到地方电视台,男人正在流行贫嘴。人们都误以为贫嘴就是幽默和潇洒。男人现在就剩下一张嘴了。所幸的是戚润物对社会变化没有那么敏感。她憨厚地与王自力就事论事还自以为切中了要害。
王自力恨不得站起来,扭头便走。可他知道那不成。那样是万万使不得的。他不能惹恼她。在一张大红的纸片上,他们两人的照片和名字联在一起。他扭头走了那纸片还又法律效果。所以他怎么也不能走。他要顺利地离婚。
王自力说:“当时的还能有什么好想法?人都失去了理智,只看得见她的年轻丰满,再加上她又主动,当然就是满脑袋流氓念头了。哪里想到这一失足便成千古恨呢。”
戚润物说:“你少来这一套!”
王自力说;“说真的,我的心都碎了。世界上又没有后悔药卖,如果有,花多少钱我都不眨眼。”
酒吧小姐过来了。对她们继续使用最表面化的亲切语气:“小姐,先生,你们还要一点什么吗?需要加水吗?”
戚润物和王自力的交谈被人为地打断了。他们都点头,表示愿意加水。在小姐加水的过程中,他们都挪动了一下屁股,换了换坐姿,四处闲看了一下。大将军饭店的大堂作抽象的舰艇状,基调是白色的,很纯洁的感觉。钢琴也是白色的。很纯洁的钢琴。一个身着长裙的女孩子提着裙边走过来,打开了琴盖,放好琴谱,目不斜视地弹奏起来。她弹奏的是《致爱丽丝》。大堂酒吧里人还真是不少,三三两两,成双成对,坐在沙发里,轻言细语地交谈。有几对是在谈离婚又有几对是在谈结婚呢?这五星级的饭店里,男人都是衣冠楚楚,气宇轩昂,皮鞋尖亮得晃眼,并且他们大多数是中年男子。而女性绝大多数是年轻姑娘。一个个粉面朱唇,香气扑鼻,故意穿黑或者穿灰或者穿咖啡,为的是强调自己的年轻和好身材,她们确实也达到了这个效果。戚润物显然就感到了无形的压力。在穿着打扮这一点上,戚润物就很没有学问。她年轻时候的课程中压根就没有这一课。戚润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女孩子们走过去。女孩子们根本就无暇去看戚润物。她们的眼睛忙碌在她们自己的领域里。戚润物的落寞和感伤想要隐藏也不容易。一切都被王自力看了个清清楚楚。王自力选择谈话地点是经过了再三考虑的。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思想解放是需要环境和气氛来给予暗示的,就象人们需要到先进的地方参观学习一样。这不,戚润物果然就受到暗示了。王自力在一旁想:不管怎么说,戚润物这个人还是比较淳朴和老实的。这么一想,王自力不觉又生出了对戚润物的一些怜悯。现实就摆在面前:男人正是好时候,女人已经过时了。王自力想:只有在离婚的时候多给她一点钱了。
戚润物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坐在这种地方,受到这种环境的影响,让人有一些感慨。好象我已经很落伍了。我想问的问题是想了解一下当前的社会现实。”
这就是书生气。书生气对离婚这种俗事是有好处的。王自力慷慨地说:“好吧,你问吧。你一向是一个好学的人。”
戚润物说:“你认为,现在的社会,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什么东西是最重要的?”
王自力说:“我坦率告诉你吧:是金钱和权力。”
戚润物说:“多大的权力和多少金钱?”
王自力说:“权力嘛,如果要当干部,至少要上省级吧?如果要做企业,至少要做董事长兼总经理。金钱嘛,当然是多多益善。至少嘛,要上百万吧。”
戚润物说:“谢谢。现在的男人怎么看待离婚?”
王自力沉吟了一刻,小心翼翼地回答:“现代社会,离婚和再婚都不是一件特别的事情。日常生活而已。我们中国过去的婚姻质量不高,现在的离婚有那么一点反思的意思。”
戚润物说:“谢谢。何谓婚姻质量呢?”
王自力回避说:“你不用每答必谢。咱们又不是搞记者采访。咱们是闲聊。探讨一下社会现状而已。你的这些问题对我也很有启发。”
戚润物说:“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王自力有一点如履薄冰了。他说:“我看一些杂志上这么说,高质量的婚姻主要是指夫妻两人在精神上有饱满的感情和在生理上有和谐的性生活。”
戚润物说:“孩子在婚姻中的地位呢?”
王自力战战兢兢地说:“孩子应该是爱情的结晶。不过孩子总归是父母的骨肉,与父母的关系不会随着婚姻关系的改变而改变。”
王自力忍不住大笑一声。“好了,我是从理论上说说,我并不会那么去做。”
戚润物说:“怎么没有?白三改也一定是爱你的。”
王自力说:“看看,又提这事了吧?但是我实话告诉你,的确是她非常主动。否则我是不会犯这个错误的。毕竟她是一个小保姆,还是很丢人的嘛。”
戚润物说:“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你有多少钱?或者说目前我们家有多少积蓄?”
王自力一楞:“你是担心我不给钱你?这是不可能的。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我会养活你和儿子一辈子的。你们一辈子的温饱已经不成问题了。至于多少钱,我自己都没有弄清楚过。”
戚润物说:“这就是说,其实我从来都不知道你挣了多少钱?”
王自力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更没有必要知道得那么清楚。”
戚润物说:“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你是政府委派的老总,不是私营的老板,你不要太贪心了。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但愿你好自为之。”
王自力说:“这我当然明白。你放心好了。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养活你和儿子。”
戚润物说:“谢谢你。我自己能够养活我们母子。”
戚润物不再说话。她低下头去吃时鲜水果盅。她一口气把水果吃完了。她一贯不愿意浪费食物。
话到这里,已经是结尾的时候了。王自力殷切地注视着戚润物,等待着她给一个最后的结论。他以为戚润物马上就要谈到离婚的具体打算了。他眼珠都不错地看着戚润物一口一口吃水果,每一口都盼望她尽快吃完。当戚润物吃完水果抬起头来的那一刻,王自力简直是紧张万分,心都要从口里跳出来了。
戚润物的处世哲学是首先要严格要求自己。戚润物的德行在研究所有口皆碑。当年她生了孩子,发现孩子患有先天疾患之后,戚润物痛不欲生。有很长一段时间,戚润物无法集中精力工作。上班总是心神不定,思想一会儿就溜到了孩子身上,常常就不由自主地流出眼泪来。戚润物这种状态在班上肯定是不太合适的。但是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大家都能够理解和谅解她。没有人对她有意见。可是戚润物自己对自己有意见了。她认为她不能够因为私人的生活不顺利就耽误和影响研究所里的工作。戚润物想出来的办法近乎自虐:她主动写了一份坦白的自我检讨,将这份检讨公开张贴在食堂里,让全所的人都看见,让自己时刻感知羞耻。就这样,戚润物终于使自己的思想慢慢地稳定下来了。她又可以一心扑在工作上了。
由此可见,戚润物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研究新来的小青年,三天以后就敢与所长嘻嘻哈哈。与戚润物是绝对不敢的。改革开放以来,研究所的大门就不那么严谨了,经常有一些陌生人出入。这些陌生人就象他们是研究所的老职工一样,靠在走廊上,一手夹着冒烟的香烟,一边大声地使用手提电话。只有戚润物会出来对站在她办公室门口的陌生人说:“请你到研究所外面去高声喧哗。”
所里的陌生人还是越来越多了。戚润物办公室门口却总是安静的。这些人有的是来谈合作项目的,有的是来购买粮食储藏专利技术的,有的是为所里开发第三产业的,有的是欠了租金的宿舍区门店的小老板。等等吧。总之许多人来谈了之后就会请所里的领导和有关人员吃一个便餐。或者请大家边吃边谈,利用时间。有的时候,所里需要戚润物参加。办公室通知戚润物去参加吃饭,戚润物从来都不去。她说:“吃饭能够谈什么?我不陪任何人吃饭。”
戚润物不止一次地撞见中午吃了工作便餐的领导回来。他们的小车车门一开,首先冲出来的是一股酒气。随后出来的一个个人,不是赤红的脸膛就是睁着一双腥红的兔子眼。群众都撇嘴,敢怒不敢言。戚润物当着领导的面就掏出手绢扇鼻子。如果有人胆敢仗着酒性质问:“扇什么扇?”
后来,王自力开上了他们公司的小车。王自力这样性格的人难免好赶潮头。社会上一流行老总自己驾车,王自力就学了车,拿了驾照,让司机坐公共汽车上班,他自己驾车送自己上班。忙起来的时候,一手扶方向盘,一手接电话。这样王自力就会在一路羡慕的目光之下开始一天的工作。戚润物对流行的时尚没有一点感觉。她问王自力:“你们公司的司机病了?”
研究所里的人与戚润物开玩笑,说戚老师的老公当老总了,自己驾车了,戚老师可以坐丈夫开的小车,当一回时髦的老总太太了。戚润物说:我不稀罕。戚润物是真的不稀罕。王自力一再邀请戚润物坐他的便车去上班,都被戚润物拒绝了。在戚润物看来,现在在中国坐小车,不是领导就是商人。不是沾染了权力之气就是和流露出摆阔之气。戚润物不愿意在自己身上冒出以上两种气息。戚润物骑自行车,十分钟就可以到达研究所。骑自行车又方便又自由又不污染环境又锻炼了身体还显得很朴素。戚润物肯定要坚持骑自行车了。
二十年来,戚润物一直骑着自行车上班。每天如此。她穿过风雨,穿过晨昏,穿过四季。路边的小树在她的车轮旁边渐渐地长成了大树。在研究所人们的眼里,戚润物是永恒的。就象时钟,在她自己的轨道里,每天以同样的姿态经过同样的地方,给人以年年岁岁的感觉。只是这岁月还是在悄然褪色,颜色渐渐地发灰和陈旧。让人猛看一眼,也怅然觉出红尘易老。而戚润物则看不到自己,她永远游离在红尘之外。
忽然,戚润物家里发生了一个故事。她的丈夫王自力偷睡小保姆。绝对的丑闻一桩。戚润物再也无法稳稳当当地骑着自行车去上班了。她病倒了。岁月停顿了一下,偏离了原来的轨道。
2
在戚润物自己意识不到的情况下,她开始发生巨大的变化。
尤其是在大将军饭店与王自力交锋之后。若干天里,在戚润物眼前挥之不去的不是王自力颓败的模样,而是打扮入时的姑娘们那挺拔的身姿和步态。是弹琴的女孩子那跳跃的象牙一般的手指。是氤氲的香气。是瓶插鲜花。是水晶吊灯。戚润物把自己的感受说给李开玲听了。她说她本来针对的是王自力,可是另外这些东西却让她难以忘怀。她说好看的东西就是好看啊!她说现在的女孩子就是好看啊!
戚润物不再象从前那样根本就没有聊天的对象。王自力总是不在家里。家里是王自力的驿站和旅馆。他总是行色匆匆,不可能与戚润物闲聊。在研究所就更加不可能了。戚润物在工作的时候绝对不要闲聊。二十年来已经形成了铁的规矩。戚润物不和人家闲聊,人家也不会找戚润物闲聊。如果哪一天,哪怕是在食堂,戚润物突然与人闲聊起来,研究所的人不以为她出了毛病才怪。幸亏戚润物家里有了李开玲。
李开玲不对戚润物大惊小怪。只要戚润物愿意,李开玲就会与她聊天。李开玲把戚润物当成了一个小女孩。一个需要大姐调教的小女孩。李开玲说:“是啊。现在的女孩子就是好看。她们从小营养好,身体长得高挑,皮肤又滋润。还有各种名牌时装,首饰和化妆品供她们挑选,怎么能够不好看呢?”
戚润物说:“可是我以前是最反感谁化妆的。”
李开玲说:“我以前也是的。可到公司工作以后,我的想法就不同了。和那些年轻姑娘们在一起,你的观念就会有改变。人到中年的妇女,身段和皮肤都在走下坡路,你不使用一点化妆品,不穿戴整齐一点,人家就是不爱理睬你,你就是不能够给别人信任感。”
戚润物说:“问题有这么严重吗?”
李开玲说:“有的。
戚润物说:“举个例子证明一下。”
李开玲说:“比如空中小姐。现在我们中国一律是要年轻姑娘。你可能还不知道,现在火车上的列车员都要年轻姑娘,通勤车的售票员也要年轻姑娘。这就是因为中国妇女自己不争气。有了一点年纪就放弃了自己。我送女儿去法国,看见人家的飞机上的空姐就有大嫂,甚至有奶奶。但是人家的个人形象都保持得非常好,妆化得很漂亮,穿着也很漂亮。比起年轻姑娘,她们的稳重,温柔,体贴和妩媚更为乘客所欣赏。所以社会当然也就重视她们。”
戚润物说:“嘿,你还颇有研究呢。”
对于李开玲,戚润物最初自然是把她当作一个保姆看待的。李开玲虽说曾经是国家干部,到底也是王自力派来的。到底也只有初中文化程度。她身上还有一股让戚润物反感的狐媚之气。最初的戚润物无法重视李开玲。戚润物受过高等教育,当然懂得人是生来平等的。她不会因为李开玲是他们家的保姆而轻视她。但是不重视难道就不是一种轻视吗?戚润物是没有打算和李开玲多说话的。她们不会有什么共同语言的。然而现实生活与戚润物的认识非常地不一致。李开玲这个女人一旦出现,就渗透了他们家生活的核心。李开玲知道许多戚润物不知道的事情。她有许多新鲜的观念。她能够安祥地面对许多意外的事情。她要把菜烧得十分精致,要把衣物清洗得干净透亮,要为睡觉前的王壮哼摇篮曲和讲故事。这些都是戚润物在生活中做不到的。或者说她就没有想到生活可以这么过。戚润物的这一套两居室,面积并不算太小,但是被戚润物和王自力夫妇越住越狭小,最后只剩下一条小径。这条小径从大门口延伸到厨房,再从厨房到卫生间到卧室,小径两旁充斥着家具,儿童玩具,水果包装箱,大小书架,四季的鞋袜,等等难以一一罗列的家庭物什。在他们家,阳光和风都找不到钻进来的缝隙。就是这样的一个家庭,在李开玲手里,一天一天地改变模样。戚润物每天下班回来都会惊奇地发现自己家里更宽敞和更亮堂了。尤其使戚润物感动的是,她的儿子王壮,可以在这变得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推车学步,笑声朗朗了。
戚润物和李开玲的关系在微妙地变化着。戚润物日益地接受李开玲的管理。李开玲成了戚润物的新单位新归属。戚润物几十年如一日的泡饭,最初李开玲是一种迁就的态度,后来就开始了改革。李开玲在征求了戚润物的意见之后,她和王壮的早点就不再是泡饭了。李开玲熬各种粥。黄灿灿的二米粥或者芸豆粥或者黑米粥。吃早点的时候,戚润物还是泡饭,而李开玲和王壮是热乎乎的粥,煎鸡蛋,牛奶和开花小馒头。王壮总是吃得狼吞虎咽,幸福地哼哼像一头饱餐的小猪。直到有那么一天,戚润物再也忍不住了。她对李开玲说:“我可以喝一点稀饭吗?”
李开玲说:“这还用说。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好了。”
李开玲给戚润物倒了一杯牛奶。李开玲说:“戚老师,女人要自己关爱自己,至少每天要喝一杯牛奶。”
戚润物下意识中还是想把李开玲驳倒,她可是高级知识分子!戚润物说:“可是现在的牛奶根本不可靠,馒头也不可靠。这么白的馒头一定是放了洗衣粉的。”戚润物顺手抓过一张晚报,说:“你看看上面写的什么?《三桶泔水一桶油》。这则消息揭露说不法分子从饭店的泔水里把油煮出来,加一点硫酸,再怎么简单地弄一弄,就把又脏又臭的油还原成了花生油透明的颜色,当作牛油出售。你看看,你看看,我们买的油炸食品和副食品都可能使用的是这种油。怎么得了哇!”戚润物说着就激动了,使劲地拍打着报纸。
李开玲不容易激动。她接过报纸阅读了一下,就放下了报纸。她说:“是的,现在有少数人为了赚钱,专门搞一些假冒伪劣产品。但是我们不能说因为有假冒伪劣产品就不生活了。只要我们谨慎一些,小心地选购优质产品就行了。牛奶还是要喝的,营养还是要讲究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资本原始积累时期,大概就是会这么乱一阵的,关键是我们自己要珍惜自己。”
李开玲比戚润物说得有条理有水平,话放得开去收得回来,对国家的状态认识得比较清楚。不由戚润物不服气。戚润物是一个从善如流的人,李开玲比她说得好,她就对李开玲刮目相看。
戚润物说:“唉,我真是小看你了。对不起啊!”
李开玲更加觉得戚润物这个人纯真可爱,这么大年纪还是一个小女孩子的性情。这样的女人是谁都可以原谅的。李开玲说:“这你不必道歉。我们不就是闲聊吗?”
戚润物认真地说:“不,我发现我与社会太隔绝了。我的思想没有跟上时代。我要好好向你学习,好好思考一些问题。”
女人是被女人领引前行的。作为女人的戚润物被李开玲带上了回女人之家的道路。
作为女人最隐秘最个人的私事,无疑是每月的一次例假。一般戚润物都是自己处理,除了初潮时候有母亲的指点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人过问这种事情了。戚润物是副研究员,是高级知识分子,是国家的专家。在粮食储藏这个领域,她是非常受关注的。但所有这一切都不表示她的例假会有任何人关心。戚润物至今使用的工具是从前的月经带。戚润物的月经带还是十几年前,她母亲为她缝制的几条。戚润物还清楚地记得,十几年前的某一天,她收到了母亲从上海写来的平安家信。信的最后有一条喜讯,说是她哥哥从沙发厂里弄到了一块质量很好的人造革皮子。她母亲准备把这块皮子缝制成十几条月经带,然后分别送给女儿和媳妇。这种月经带肯定比商店里出售的要好用和结实得多。母亲说她只有用这样的实际行动来支持戚润物,减少她用于个人琐事的时间,以她便把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科研工作。以便她为祖国做出更大的贡献。以便她尽量地为祖国争光,为党争光。事后不久,上海寄来了包裹。戚润物收到了母亲精心缝制的几条月经带。戚润物很高兴从此不必再为购买月经带而操心和跑腿了。所以,这几天月经带就一直使用到了现在。
李开玲来了之后,戚润物当然还是继续使用自己的个人用品。因为小保姆白三改死活不愿意洗涤戚润物的月经带。戚润物因此知道,这种东西一般是自己洗涤比较好,有许多人是有禁忌的,认为洗涤了别的女人的血迹,就会不吉利。戚润物当然也没有让李开玲洗涤的打算。使用完毕之后,戚润物关在卫生间,自己三把两把就洗了。然后挂在衣架上,用一条毛巾遮盖着晾晒。是李开玲从戚润物晾晒的东西上看出了那是什么。好脾气的李开玲居然都沉不住气了。
李开玲说:“戚老师,这是那东西吗?”
戚润物吃了一惊,甚至很有一些不好意思。她以为李开玲要提出洗涤的问题,她慌乱地说:“我自己洗好了。我自己洗好了。”
李开玲说:“不是谁洗涤的问题。我是说你还在使用这种带子?”
戚润物说:“当然。我还没有绝经。”
李开玲说:“是的,绝对的。我敢说至少是城市里的女性没有人再用什么月经带了。时代早就进步了。早就有更适合女性的用品了!我奇怪的是,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戚润物说:“我怎么会知道呢?这和我的身份有什么关系呢?和王自力又有什么关系呢?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我怎么可以知道呢?”
李开玲说:“就算没有人告诉你,电视里面的广告你都看见了吧?”
戚润物说:“我不看广告。我根本就不看什么电视。就是偶尔看一看,我也不会往心里去。现在广告的东西多得去了,难道都要买来用一用不成?”
戚润物瞪着李开玲说:“我哪里有时间呢。我要工作,要写论文,要照顾王壮。我哪里有时间呢?”
李开玲真是百感交集。没有人关爱的女人就是无法与时代同步。她太同情戚润物了。她说:“好了。我明白了。”
李开玲的表情和语气触动了戚润物心底深处的某种寂寞。戚润物的寂寞开始苏醒。她咀嚼着回味由李开玲唤醒的种种情绪,觉察到了作为一个女人的凄楚。戚润物的眼睛不再像平时那样模糊恍惚,大而化之了。平日里戚润物的眼睛总是含糊的,不习惯与人对视,就象无所事事在大街上闲逛的孩子。戚润物的眼睛开始聚焦。开始有针对性,有目的性。戚润物看见了李开玲。发现了李开玲。她发现李开玲这个女人真是一个女人。她无论是上楼下楼,进进出出,弯腰起身,还是在阳台上晾晒衣物,她都是飘逸的和柔软的。她像狐狸,像蛇精,是细雨,也是微风。具有这些品质,女人就是一百岁也是好看的。唯一使女人免受年龄伤害的护身符就是女人的个人品质。戚润物明白了。戚润物明白得太晚。但她到底还是明白了。
李开玲替戚润物买回来了一袋卫生巾。戚润物将卫生巾收藏到她的卧室,晚上在台灯下面仔细地阅读和研究包装袋上面的说明书。然后,戚润物就象一个初潮来临的小姑娘,欣喜而又害羞地使用了这袋卫生巾。母亲为女儿缝制的人造革月经带终于被戚润物放弃了。她把它们卷了起来,放进了箱子的最底部。就如历史一般融入了以往的岁月。而戚润物从以往的岁月中脱颖而出。
这种直接表达个人情感的对话显然两个人都不习惯。戚润物艰难地把话说完,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李开玲说:“用不着这么客气。你对我的接受和对我的信任,也是我这辈子感到最舒心的事情。”
李开玲说着就去王壮掖被子什么的,她的手在发颤。
她们不敢对视。但是既然开了头,戚润物还是想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完。戚润物看着别处说:“我和王壮一样,生活能力很弱的。只怕是离不开你了。”
李开玲抚摸着王壮的额头说:“放心吧,只要你们愿意。我就和你们待上一辈子。”
一个宁静的夜晚,几句女人之间的细语。看起来很很普通的。可是它们从一个女人心里头直接出来到达了另一个女人的心里头。这就不普通了。这个国家几千年来的处世哲学里充满着韬略,含蓄和暗示,人们一般是不会直接以心换心的。戚润物和李开玲却勇敢地做到了。女人的话语鸿毛泰山,一言九鼎,也就是女人的承诺了。
六猜猜如今谁请你吃晚餐
1
戚润物物色到艾月的这一天,事先并没有预兆。
戚润物物色她所谓的“糖衣炮弹”已经很久了。所谓很久是相对的。时间距离也就是五个月还不到。但是时间的推移是可怕的,它在驱使戚润物一步一步远离仇恨,一步一步趋近离婚。王自力的离婚要求越来越强烈,他最充分的理由是离婚首先是戚润物提出来的,戚润物不能不信守自己的诺言。戚润物几乎有一点顶不住王自力的质询了。戚润物这个人一向严谨和自尊。在她的感觉中,她的个人信誉肯定要比离婚这件事情重要得多。戚润物已经好几次提请李开玲注意她的行为。她忧心忡忡地说:“我这个人该不是有一点赖皮的味道了吧?”
李开玲摇头微笑。微笑里面含着对小女孩任性的宽容。
戚润物说:“开玲,你不要这样笑。你是很有社会经验,但是把一个假想变成现实,你就不如我有经验了。不信咱们走着瞧。”
李开玲说:“好。咱们就走着瞧吧。”
戚润物说:“我一定要把我们变成富翁,要把王自力变成穷光蛋。我们要带上王壮,坐飞机去法国看望你的女儿。”
李开玲说:“那敢情好啊。我祝你梦想成真。”
李开玲是无法相信戚润物的假想的。不过让她有一个假想也挺好。凭借这个假想,戚润物受伤的情感就会慢慢地结疤。所以李开玲也没有一点预感。她万万想不到戚润物出去吃了一顿饭,世界上就有一个假想变成了现实。
谁都没有预感。所有的线条都还没有交叉。戚润物只是接到了一个电话。她的一个老同学要求请她吃一顿晚饭。
这是一顿听起来很随意和很简单的晚饭。有一天傍晚,戚润物的大学同学老张来了电话。老张在北京工作。电话是从北京来的。在戚润物与老张二十年的同学关系中,这是老张给戚润物打的第一次电话。戚润物非常意外当然也非常高兴。
这个电话听起来也是一个很随意很有人情味道的电话。
“戚润物啊,好想念你啊。我们二十年不见了啊。你好吗?”
“老张吗?你好吗?我好我好啊。”
“我想最近去武汉看看你,我要请你吃一顿好饭。”
“什么?请我吃饭?在哪里?在武汉?你要来武汉吗?”
“是的。我要去武汉。你看看最近你哪天有时间,我就哪天飞过去。”
“我哪天有时间吃晚饭吗?你不是出差来武汉吗?”
“我不是出差。为什么非得出差才去看老同学呢?我特意去看你。”
“好了好了。你就别说了。我哪里有什么成就啊。”
“咱们说好了。下个星期六我去武汉,到了再给你打电话。”
“好的没有问题。”
“哎呀,戚润物,真想看看你呀。”
“我也很想念老同学呀。”
“你这个著名的专家要给我一点面子啊,到时候多和我的外甥他们聊聊,鼓励鼓励年轻人,他们也许要你提字签名什么的,请一定不要拒绝。”
“老张啊,你这不是笑话我吗?好吧,我不会拒绝年轻人的。”
“谢谢了。再见。”
“再见。”
电话挂上以后。戚润物久久地坐在一边,支颐凝思,一会儿笑笑,一会儿又笑笑。戚润物与北京的老张同电话的过程中,李开玲坐在一边织毛线。从戚润物单方面的话语里,她能够听出对方说了一些什么。李开玲毕竟在公司做了好多年,她懂得这个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她觉得这个老张的晚餐来得有一点名堂。当然,李开玲不会干涉戚润物个人的事情。她静静地织自己的毛衣。猜测戚润物可能是与这个老张有过一段交情。现在戚润物正是需要感情的抚慰。这个晚餐来得也正是时候。
半晌,戚润物清醒了过来。她突然开口说话,把李开玲吓了一跳。
戚润物说:“开玲,你要帮我设计一下形象。”
李开玲说:“是为了这顿晚饭吗?”
戚润物说:“是的。”
李开玲轻声细气地问戚润物:“这个老张是你大学的同学?”
戚润物说:“是的,你听见了。”
戚润物立刻打开了衣柜。她要以最美好的形象出现在老张面前。出现在崇拜她的年轻人面前。实际上,一对竞争关系一旦成立,这种竞争将随着生命一直延续下去。这是没有硝烟的战场。是令人愉快和激动的战场。
2
现在的形象塑造要从头开始。那么戚润物是否要染发呢?戚润物从来没有染过头发。她一直崇尚自然。再说她一直也没有很认真地去研究自己的头发。现在大开着电灯,凑近崭新的镜子,戚润物发现了自己的白头发。她有白头发了。别人的白头发一般出现在鬓角,戚润物的出现在头顶。
戚润物恐慌地告诉李开玲:“我的头顶生了白头发。披下来活象一只白毛龟,要不要染了它?”
李开玲说:“那就染了吧。”
戚润物说:“可是我又不是演员,我染发合适吗?”
李开玲就是要帮助戚润物从深受王自力打击的日子里恢复积极的生活态度。所以她热烈地怂恿说:“当然合适了。现在谁不染发?你从电视里面看到了吧,中央首长们开会,坐了一大排,除了吴仪没有染发,谁都染了发。个个头发乌亮,人人都是返老还童的样子,多么精神。”
戚润物说:“不是还有吴仪吗?吴仪不染发,我看她比谁都精神。我也不染了。我最崇拜吴仪了。我要向她学习。”
李开玲说:“这就累了?你去问问吴仪同志累不累?撒切尔夫人累不累?英国女王累不累?人家不比你操的心多,不比你的工作忙,可人家一个个总是光彩照人的。”
戚润物只好服输。好在戚润物的服装有限,试穿次数也就有限。最后,戚润物穿了一套铁锈红的西服套裙,里面是茶色衬衣;黑皮鞋,茶色长统丝袜。李开玲为戚润物化了淡妆。打了一层薄薄的肤色粉底,涂了唇色口红,修理了乱眉,加深了眼线。这是戚润物人生第一次认真的细致的乔装打扮。在打扮的过程中,戚润物始终都有可笑之之感。等到打扮停当,李开玲把戚润物带到穿衣镜面前,戚润物只觉得眼前一亮,她楞了。穿衣镜里面是一个风韵正好的女人,身段适中,面貌端庄,端庄之中含着几分妩媚。这女人穿着简直无懈可击。西服上几道深红色的缎带勾勒出了她的腰身和胸部,那华丽的光泽呼应着她眼睛,皮肤和头发的光泽。这光泽随着步态的摇曳而摇曳,散发出女性之馨香。这光泽在女人周身闪动着。这光泽是香香的。戚润物清晰地闻到了。戚润物百感交集。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庞,望着自己呵呵地傻笑起来。戚润物恍若隔世地想起了从前的一天。那天她穿着一双破旧肮脏的拖鞋,皱巴巴的睡衣外面套着一件松弛的毛衣,毛衣的图案杂乱刺眼。她头发胡乱刺楞着,青黄不接的脸上布满懊恼的皱纹。那天她看着镜子里头的自己,想起了小保姆白三改的乳房,她是多么痛苦啊!她记得她砸碎了镜子。她歇斯底里地叫到:我要杀了他!只有杀了王自力我才解恨!
戚润物一听小刘说要和香港最高行政长官董建华晤面。她既好奇又紧张,一下子头脑热烘烘的,对着电话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你忙你忙。”
放下电话,戚润物又觉自己没有把话问清楚。因为她几天以后也要出差。那么她在武汉到底要等候几天呢?戚润物被好奇弄得头脑发昏,兴奋又罗嗦。到处寻找香港的区号,要给小刘打电话。
李开玲在一旁看不下去,出来泼了一盆冷水。
李开玲说:“别给香港打电话了。不要花这种冤枉钱。现在的许多饭局约的时候都是含糊不清的。到时候去吃了,一切就都明白了。”
戚润物并没有把李开玲的话听明白。她说:“咳,我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吃饭嘛。看样子,小刘他们都不是一般的人,都很忙的,我不问清楚怎么办?”
李开玲只好进一步地说:“他们是什么人,到时候你看见了就知道了。不能仅凭电话里说的一些话来判断他们是不是一般人。”
戚润物说:“可是小刘要和董建华见面呢!”
李开玲说:“董建华说过要和他见面吗?”
戚润物说:“那我怎么知道?”
李开玲说:“就是啊。你是不可能知道董建华是否真的要和这个小刘见面的。现在外面做生意的人都是这么说话,都是大话连篇,牛皮烘烘的。你不要一听就激动。”
实在是心烦难耐的一天,戚润物背着李开玲,在外面打了公用电话。电话打到北京,老张不在北京,他的单位说他出差了。香港的电话通了,那边一个小姐用很费劲的普通话说:“什么小刘?刘什么?”戚润物不知道小刘名叫刘什么。香港小姐与戚润物对着话筒喂了半天,沟通非常困难。戚润物只好尴尬地挂上了电话。要知道,戚润物并不是一定要吃他们的这顿饭。事实上戚润物最不愿意去饭店吃饭了。应酬各色人等,频频站起身敬酒,这都是非常倒胃口的事情。但是戚润物很不喜欢别人把事情办成这个样子。她气恼地想,老张这个人一生没有什么成就大概就是因为这种浮皮潦草的作风吧。戚润物喜欢严谨,守时,一丝不苟,说到做到。可是这些人太莫名其妙了!她是那么地相信他们,那么容易地就感动了。花了不少的时间,染了头发,准备了漂亮服装和好心情。戚润物简直都有上当受骗的感觉。
一个星期天,戚润物实在是憋不住了。她对李开玲说:“还记得老张的饭局吗?简直都是骗子!我明天就出差去了!我不管了!现在的社会怎么是这样的?”
李开玲说:“你还惦记着这件事吗?”
李开玲正说着,电话铃声大作。李开玲对戚润物说:“快接电话,饭局又来了。”
戚润物很不相信地拿起来了话筒,结果果然是老张。戚润物冷淡地说:“老张你有什么事情?”
老张说:“我们不是约好了见面吃饭的吗?”
戚润物说:“我马上就要出差了。”
老张说:“没有关系。不耽误你的出差。我们今天就见面,现在我们已经在武汉了。”
又是一个大大的意外把戚润物弄得张口结舌。老张似乎对戚润物的反应一点感觉没有,他热情洋溢地接着说:“今天晚上七点,我们在“海皇帝”海鲜城恭候大驾。七点啊!”
戚润物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老张就把电话挂了。
海鲜城富丽堂皇,张灯结彩的大门口泊满了各种名牌小轿车。戚润物看了这些小车一眼,闪过一个念头:现在正是全国新闻联播节目的演播时间。一般情况下,戚润物都是要看看晚上七点的新闻联播的。否则,她就觉得她与自己的国家和人民失去了联系。原来居然有这么多的人宁愿与自己的国家和人民失去联系,而仅仅是为了吃一点海鲜。戚润物心里大有感慨:吃有这么重要吗?她吃了二十年的食堂不也吃得很舒服吗?不过,今天她不是也来海鲜城了吗?如果另有一个看风景的人看见了她,不也是要感慨现在这凶猛的吃吗?戚润物无奈地摇了摇头。
戚润物在海鲜城大门口走下公共汽车,还有她无奈摇头的神态,都是非常不合时宜的。海鲜城的迎宾小姐早把戚润物的情况看在了眼里。虽然大门两侧的迎宾小姐还是不得不程式化地给她来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不得不说一声说:欢迎光临。但是她们的态度一律都不咸不淡,应付了事。她们认为像戚润物这样的人一定是走错了地方。
上了台阶以后,大堂里迎上来一个光艳照人的小姐。小姐个子极高,着冰蓝色丝绒旗袍,旗袍的胸口缀了一朵珠绣牡丹。她香腮粉脸,却有一股傲气在粉脸上暗中浮动。
小姐说:“您好!请问女士您有定座吗?”
戚润物一见小姐这等模样,心里头窝了好多时候的火气一下子就找到了发泄的地方。
戚润物也拿出了傲慢的派头,冷冷地问:“定了座如何?没有定座又如何?”
小姐斜拉着眼皮,说:“定了座的话,本小姐当然带领您过去。如果没有定座,就请您到别的地方去用餐。我们散客已经满座,不再接待了。”
戚润物说:“岂有此理!自古以来,餐馆都是流水席,走一个来一个,暂时没有座位可以稍候。凡是进了门的客人都得请人家坐下。你倒要赶走客人,这是哪里的规矩?”
俏丽女郎指点江山的手指白嫩如葱管,食指上戴了一枚硕大的镂花银戒。她出口惊人,出手也惊人。几个保安呆在那里,只会痴迷地看着她。路过的男人无不驻足。即便是走过了的男人,也无不回头张望。那瞟她的一眼,里面暴露的全是男人的灵魂。俏丽女郎是一只狐狸,一只青春横溢的狐狸,一只品质外露的狐狸,一只决不心慈手软的狐狸。戚润物忽然就想到了王自力。王自力在这种女郎面前一定只有俯首就擒了。戚润物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对女郎露出了亲切的欣赏的微笑。
俏丽女郎一番话,骂得小姐花颜失色。小姐是想反抗来着,可她的气焰已经完全被打消了。大堂经理赶紧出面救场。对戚润物和俏丽女郎左一声对不起,右一声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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