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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你早

池莉(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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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女人的顿悟来自心痛时刻
1
黑的夜亮了。戚润物一步一步走进这五彩斑斓的亮夜里。这亮的夜灼伤了她。许多日子压抑在她心窝子里的屈辱和愤怒,顿时化着滚滚泪水,无法遏制地泛滥了起来。
国内贸易部国家物质储备局设计院粮食储备研究所――这是一个很长名字的单位――这是一个由于拥有很长名字而显得很正规很悠久的单位。这个单位有一个事业蒸蒸日上的副研究员,名字叫做戚润物。就是她,一走进“麦当娜”夜总会,便孩子一般地咧嘴哭了。
当戚润物缓缓步入“麦当娜”夜总会的时候,她眯缝起了她的泪眼。戚润物无比难过地想:她踏在一百多年前的灯光上。可是,这灯光已经不是那灯光。电灯的最初发明者戴维爵士,他在1802年的时候,向往与创造的是,获取在某一段时间里能够照亮黑暗的弧光。1880年的爱迪生,他的理想十分明确,他是要延续白天驱逐黑夜。时间也就过去了一百多年。如果一个人象她朋友的奶奶那么高寿,百年等于一日。可是1997年的人类却已经变得那么居心叵测了。他们利用灯光的目的是使黑暗显得更加黑暗,使原本单纯的黑暗变成复杂的黑暗。
戚润物展眼望去,“麦当娜”夜总会的灯具是各种各样的,颜色也是各种各样的,这些灯具设置的角度也是各种各样的。无论是灯具的形状还是颜色还是角度,一切都是那么明显地居心不良。这黑夜的亮是那故意的亮,是那暧昧的亮,是那**的亮,是那又或的亮,是那放肆的亮,是那虚伪的亮,是那不洁的亮。人们要这种亮夜做什么?戚润物悲愤地冷笑了一冷笑:男人。这就是男人们需要的夜。
戚润物猜测“麦当娜”夜总会设计灯光的人一定是男人。这么一猜测,她就急于获得证实。戚润物是副研究员,她研究问题已成癖好。戚润物扬了扬手,一个服务生立刻来到了她的身边。
服务生是一个谦恭有余的男孩子。他应招而至,单腿跪下。表面讨好,问话却十分功利。他说:“小姐您好,您需要一点什么?”
比利时不是你的老家!不就是果汁汽酒吗?为什么一定要戴上一定比利时的帽子?比利时对于一种稀松平常的果汁汽酒来说有什么意义?戚润物又不由自主地恼火了。戚润物认为这种馊主意一定也是男人出的。现在的中国男人个个都穿西装打领带。都恨不得把自己的名字都改成约翰或者杰克。恨不得头发一朝醒来,头发变黄,眼睛变绿。恬不知耻的男人!看看中国女人吧,即便是制作一瓶辣椒酱,也懂得取名为“老干妈”或者“辣妹子”。多么民族化。在“麦当娜”夜总会的亮夜里,戚润物总是情绪不好,一触即跳。但她也明白她犯不着与一个没有发育成熟的服务生计较。
戚润物同意要一瓶比利时风味的果汁汽酒。她要喝一喝。看看如何能够喝出什么样的比利时感觉来。
服务生他高兴坏了,无形中将另一条腿也跪了下来。
戚润物便趁机与服务生闲聊了起来。戚润物说:“你们夜总会设计得不错啊,尤其是灯光。”
服务生说:“谢谢小姐。我们都是请一流的专家设计的。”
戚润物说:“看得出来。你知道灯光设计是谁吗?”
服务生很愿意聊天,十分热络的样子,说:“当然知道。是阿虫啊。阿虫是很有名气的灯光设计师啊。”
戚润物说:“这个阿虫是男的还是女的?”
服务生说:“当然是男的了。哇我很崇拜他的。现在连许多发廊和洗脚屋都抢着请他设计灯光。在他的灯光下,普通平常的小姐都显得非常漂亮和性感。哇,他的钱可是赚老了。”
戚润物的猜测获得了证实。她实在不想假装情绪很好了。她讨厌夜总会。讨厌发廊和洗脚屋。讨厌这个饶舌的男孩子。戚润物突然严肃地说:“好了。你可以走了。”
后来李开玲实在是着急了。忍不住对戚润物说了挑拨离间的大实话。她说:“戚老师,你这样折磨自己是何苦来着?王总他可没有苦自己,人家每天都在饭店吃喝,每晚都在夜总会潇洒。不知道有多么正常和舒服。就你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过。”
戚润物的头终于朝李开玲转了过来。
王自力的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戚润物不知道吗?作为王自力的妻子,她当然知道。戚润物站在妻子的角度,拥有妻子的视线,知道这么一种情况:王自力在做房地产生意。不错,他是在做生意。可是他不是一般的个体户和私营企业。王自力原本是市政府建设委员会的干部。他是受政府委派去做房地产生意的。委派的!委派就意味着王自力还是市政府的干部。他做生意是被动的,出去应酬也是被动的。做生意免不了应酬,这个谁都知道。王自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二百五十天不回家吃饭。至少有二百天的晚上喝得酒醉熏熏。但是,他是受委派的。不是他自己要这样,是工作要求他这样。王自力他自己有什么办法呢?王自力总是对戚润物抱怨说他烦透在酒店吃饭了。但是他又说:这就是党的相信。对于党的相信,你惟有勇往直前,死而后已。难道不是吗?戚润物觉得王自力还是充满了悲壮感的。她应该理解和支持他。王自力还酒精中毒过一次,住院治疗期间,不断有各级领导来看望他。他们握着戚润物的手,表示最亲切的问候。他们都说:王自力同志为革命工作伤害了自己的身体,党和人民是不会忘记他的。于是戚润物还有什么话可以说呢?戚润物相信人民相信党。戚润物自己的工作也很繁忙,每天晚上都工作到夜深,她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什么。戚润物的时间在无形中过去了一年又一年。一切似乎都是正常的。戚润物的日常生活中有一个基本的信任感来支撑她。这就是相信人民相信党。
是李开玲的话使戚润物感到了一种迎头的阻击。李开玲的语气不重。说得很平常。也正是由于这话语的平常提示出了一种高度具体的思维角度。为她提供了一个看问题的新视角。新角度照射进来的光亮迅速扩展,戚润物看见了自己的单纯和狭隘,迂腐和可笑:你相信人民相信党,可是为王自力担保的人民是谁?为王自力担保的党又是谁?王自力根本上就是王自力自己。他是一个具体的男人,一个耽于享乐的男人,一个自以为特别聪明的男人。他完全可以自己委派自己。戚润物一巴掌拍在自己的额头上,心里骂道:他妈的!
这几年,我们国家的形势一片大好。粮食生产年年大丰收。年年大丰收就有大量的粮食容易囤积霉烂。这就使得戚润物的研究工作遇上了特别好的时代机遇。她的研究课题上报一个就批准一个。科研项目一旦立了项,国家的经费随之就批拨了下来。有了国家提供的经费,就可以安安静静地上班下班,就可以心无旁骛地伏案工作。一个阶段的人生就可以被安排得如行云流水一般顺畅和优美:上班,科研,做实验,写论文,下班,粗茶淡饭格外香;接着发表论文,获得喝彩,运用于实践,申请专利;接着一步一步成为该领域的学科带头人。每天走的是一条恒定的小路,因为熟悉而获得安全感和亲切感。办公室已经成为多年的巢穴,每一根线条对于你都是那么圆润和妥贴。春风秋雨如期而至,是你毫不动摇的忠实风景。窗外的紫藤柔情似水,每年都会给你的案头送来新红旧绿。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鬓微霜,又何妨!这才是戚润物的生活。这种生活如酿酒,越陈越香。日子正如白驹过隙。转眼间,戚润物已经顺利地成为了全研究所最年轻的副研究员,眼下已经填表申报了研究员,批准下来是指日可待的事情。研究员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通常老百姓所说的国家一级教授。一级教授是我们国家给予知识分子的最高级别。它代表一个人的事业达到最高巅峰。
目前戚润物正是很潇洒的人生时候。眼看我们国家的粮食还在大丰收。年年有天灾年年还是夺得了大丰收。而我们现在的技术,储藏粮食的时间一般只能是三年。储备仓库大大地缺乏。国务院的领导们急得直挠脑袋。在北京召开的一个粮食储藏专家会议上,国务院的一位副总理竟然站起来给专家们鞠躬了。他说:“我拜托你们了!拜托了!”斯时斯刻,戚润物在座。戚润物热血沸腾,受宠若惊。戚润物抓住了这个时刻,她猫着腰勇敢地走了过去,轻轻坐在了副总理的身边,激动得结结巴巴地,对副总理说:“您就放心好了,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的。”副总理握住了戚润物的手,说:“谢谢!”
但是,从现在的情形看来,王自力显然戏弄了戚润物。当王自力和小保姆白三改的事情发生了以后,这边厢,戚润物气得半死,寝食俱废,连最心爱的研究工作也进行不下去了。那边厢,王自力却依然日日酒肉,夜夜笙歌。照样做生意。王自力显然要比戚润物来得潇洒。是他自己做了错事丑事,他如何潇洒得起来呢?
就在1997年春季的一天里,李开玲的一句平常话语,开启了戚润物新的思路。遥远的云朵朦胧虚幻地寄托了多少想象,拉到眼前,原来就是一只风筝。风筝就是风筝,不容你不承认。戚润物饿得发绿的眼睛从混沌的状态变得黑白分明,继而恍然大悟,继而精光灼灼。戚润物挣扎着爬了起来,坚定不移迫不及待地对李开玲说:“我要吃饭!”
3
戚润物静静地地坐在“麦当娜”夜总会的二楼,挑选的是最不起眼,观察角度却是最好的一张小台。她慢慢地嚼着无法使她开心的开心果,让“麦当娜”夜总会的亮夜在她面前徐徐经过。
润物一连六个晚上泡在“麦当娜”夜总会。她没有发现一个象模象样的男人。王自力们进夜总会就象进男人的澡堂子。他们全都松松垮垮,摇摇晃晃,打酒嗝,乱抽烟,瞎跳舞,胡唱歌,摸捏小姐,随便吐痰,就地撒野。完全是一群天不管,地不收,不招人爱,不惹人疼,失去了蓬勃生命活力的行尸走肉。戚润物发现了这一点,她的心脏疼痛得直打哆嗦。比她发现王自力与小保姆白三改在一起的时候还要疼痛。原来她还心存侥幸,希望王自力与小保姆的胡搞是一个偶然。现在通过在“麦当娜”夜总会对王自力的观察,她明白了王自力的堕落是必然。本来她是来逮王自力的,是来与他计较的,后来她发现王自力已经不值得她计较了。王自力已经腐烂。在此之前,戚润物其实还爱着王自力。戚润物的爱很简单,更多的是出于亲情。王自力是她的丈夫。是她儿子的父亲。是她父母的女婿。这些关系在十几年的时间里,已经长成了盘根错节的大树。戚润物没有理由不去爱护这种关系。结果现在,戚润物认识到王自力什么都不是了。大家都以为是,他却早就转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现在的他被戚润物识别出来了。
正如这个取名为“麦当娜”的夜总会,它哪里是什么“麦当娜”?整个夜总会表面繁花似锦,实际上是虚张声势。罗马柱看上去是汉白玉,其实是一种化学泡沫。地板号称大理石,其实是塑料板块。楼梯的扶手上油漆斑驳,沾满了无数脏手的污垢。天花板和窗帘上灰尘累累。厕所里污水横流。提供夜点的小碟子不是油腻腻的就是边缘破损的。穿着制服的保安开口全是乡下土话,指甲缝里满是黑色的甲垢。小姐长长的翘睫毛全是假的,笑容全是假的,厚厚的粉底遮盖不住贪婪的物欲。戚润物从文学作品给她提供的经验里知道,夜总会这样的地方应该是华丽的,考究的,奢侈的,漂亮的,快乐的,激情的,绅士美女,香飘裙舞,是金钱堆砌出来的人间天堂,带着原罪感觉的人间天堂。而这个什么的“麦当娜”夜总会,一切都低劣粗鄙,羊头狗肉。正如夜总会的这些男人,他们哪里还有一星半点绅士的派头?除了怀里揣着大把钞票之外,他们没有了挺直的脊梁,没有有了堂堂正正的仪表和风骨,没有了对女性最基本的爱惜,尊重和礼貌,没有了责任感,没有了承诺和豪气。他们既没有传统男子的勇猛,忠诚,淳朴和强劲的生命力;也没有现代男子的文化,优雅,含蓄和永不消失的青春感。戚润物已经是多年没有注意到男人了,现在一注意,着实把她吓了一大跳。这就是为什么戚润物的泪水一次又一次无尽流淌的根本原因。
戚润物不再想找王自力了。她憎恨这种夜总会。象王自力这种没有定性没有原则耽于享乐的男人,长期浸泡在这种夜总会里,他还能够好到哪儿去?戚润物的心膨胀得无比巨大,跳动的声音如战鼓咚咚,是对眼前这一切的质问和批判。戚润物恨不能拳打脚踢,砸乱这个夜总会。而戚润物实际上能够做到的只是:坐在二楼角落的小台边。她呆呆地坐着,一把鼻涕一把泪,面对着一瓶含有服务生唾沫的汽酒和两小碟狼藉的干果。男人糟糕透了,女人只有哭。
最后,哭累的戚润物终于获得了顿悟。现在的女人不是从前的女人,不是吗?不再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不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现在的女人,独自在窗前伏案工作,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就是天黑得太快了!就是时间不够用!戚润物是一个副研究员,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她有单位分配给她的住房,每月有上千块钱的工资,外出开会有单位派车。她有儿子,有论文,有成就,有喝彩,有声望,有国家副总理与她握手。她这种女人完全可以不要男人。尤其是这个男人一年有二百天的晚上喝得酒醉熏熏,躺倒床上,一夜打鼾到天亮。尤其这个男人三天两头泡在夜总会里,使劲摸捏小姐的大腿。尤其这个男人毫无廉耻,与家里的乡下小保姆胡搞。女人真的是完全可以不要这种男人了!他妈的,不谈爱情了!戚润物想:与这种男人还有什么好谈爱情的?不要这个男人。放弃这个男人。打击这个男人。消灭这个男人。这就对了!
二别人的事情也会发生在你的身上
1
我们以为,一般说来,特殊的事情永远都是别人的。都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发生在传说之中。戚润物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比如经过某一个建筑工地,大吊车突然倒下来砸在了身上。比如房间根本没有煤球炉子却煤气中毒了,原来是别人家的煤气从排烟道钻进来了。比如说很随意地在菜市场买了一条海鱼,回家剖开的时候却发现了一枚法国路易十六时代皇室的钻戒。这些与众不同的事件全都刊登在晚报上面,永远都是别人的故事。就连大马路上的热闹,戚润物也都是从来没有赶上过的。总是远远地看见一群人围在那里,待戚润物走过去,人群准散了,马路上什么稀奇也没有。戚润物有一个好朋友,她的奶奶已经一百一十岁。老人一辈子都居住在汉阳莲花湖,每天都编织毛衣,每天都吃前一天剩下的饭菜,每一天心情都不错,从来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情。出于好奇,戚润物有好几次去拜见老人。有一次老人告诉戚润物说:生活很平淡,百年如一日。戚润物听了以后感触良多,后来细细品味,觉得深有同感。
所以戚润物从来都没有想到自己的生活会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所以她对特殊事情没有一点预感和一点心理准备。所以当她那天从机场返回家里的时候,没有任何感觉。她就那么毫不经意地一把推开了他们卧室的房门。在推**门的时候脸上还挂着亲切的顽皮的笑容。她想让王自力猜猜:我不是出差了吗怎么我又回来了?她想王自力怎么也不会猜到飞机上多出了三十位乘客所以要动员三十位乘客离开。王自力一定还猜不到同意下飞机的乘客每人获得了二百块钱的奖金。嗨,猜猜看?
一切全都乱套了!戚润物跑出了家门。跑下楼梯。跑出了宿舍大院。跑上了大街。戚润物在大街上驭风而行,嗖嗖嗖地,一口气冲出了很远,遇到了不知什么障碍物,她又掉转方向,嗖嗖嗖地冲了回来。最后,戚润物停留在公共汽车的街边站棚里。戚润物挤在等车的人群中间,咻咻地喘气。别人都上车,戚润物永远不上车,与理解不了她而感到恼火的售票员大眼瞪小眼。这里是距离戚润物家最近的一个公共汽车站棚,戚润物还是回来了。
戚润物就这么呆呆地坐在站棚里,脑袋里面满是嗡嗡乱飞的蜜蜂。直到两个多小时以后,王自力的手从她身后试探性地落到她的肩上。戚润物这才触电一般地跳了起来,说出了她沉默几个小时之后的第一句话。她说:“请不要用你肮脏的爪子碰我!”
戚润物一旦开口说话,她那一直紧绷着的眼泪便随之决堤。
到此为止,戚润物终于明白:一桩别人的故事发生在她身上了。
紧接着蜜蜂又飞回来了,戚润物的脑袋里又充满了嗡嗡之声。一时间她无法思想。她不知道她应该怎么处理这桩故事。而王自力就站在她的面前,装出没有发生任何故事的模样要她回家。
2
戚润物怒不可遏,几乎发狂。她失态地叫道:“王自力你太卑鄙了!我不会回家的!你想拿儿子作诱饵是办不到的!”
王自力连忙解释:“我没有。我没有拿儿子作什么诱饵。王壮真的是在要你。”
戚润物的失态进一步地扩大,她嘶叫起来:“住口!我不许你提我儿子的名字!我不许你玷污我的儿子!”
王自力委屈地说:“看你说到哪里去了。王壮也是我的儿子呀。”
戚润物说:“你还要说儿子吗?你再说说看?”
王自力转头去望大街。王自力停顿了一刻,他转换了话题。王自力息事宁人地说:“好。好。一切都听你的好不好?要不我们去那个饭店喝点咖啡?”
戚润物说:“不!”
王自力说:“要不就近去茶楼喝一点茶?”
戚润物说;“不!”
王自力说:“那就只有回家了。”
戚润物说:“决不!”
王自力说:“那你说怎么办?总得要找个地方谈谈吧?”
王自力终于失去了耐心。他说:“戚润物同志,您是一位高级知识分子,一位教养良好的文静秀气的上海女性,您这个样子在武汉的大街上吵闹,荒唐不荒唐?”
王自力口吻讥诮,使用起了“您”和“高级知识分子”还有“上海女性”这种词语。他居然倒打一耙起来了。好了。索性这样也很好。开战了。就在大街上。很好!刚才戚润物还找不到感觉,现在一下子找到了。
戚润物说:“很好。你说得很好!今天这事情发生得实在是荒唐之极。”
戚润物找到了反击的源泉。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她向王自力挥出了第一拳。
戚润物认真地清了清嗓子,大声地说道:“我不是傻瓜,对吗?我是一向知道自己的份量也知道他人份量的人。我的爷爷以及叔爷爷都是中国现代史上留名的人物,我为自己的家庭出身深感自豪。我没有辜负我的家庭,我通过自己的刻苦努力,也成为了一名科技工作者,正如你说的,一个高级知识分子。难道这有什么荒唐和可笑的吗?”
王自力想打断戚润物。可是戚润物就是不给他打断她的机会。戚润物的话语连接得十分紧密。她说:“是的。我是上海人。我是一个上海女性。那又怎么样?现在成了一个话柄吗?在我们中国,尤其是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前,上海的姑娘就是比别的地方的姑娘优越。要不,你一个北京人,为什么一定要找我这个上海姑娘?告诉你,不是我在浅薄地炫耀自己上海人的身份,我是顺着你的话来说的。我是要提醒你,人和人的质量就是不一样的。”
王自力抵挡着。说:“好的我懂了。不要在大街上说这些无聊话好不好?”
戚润物是一往无前的神态:“不好!是你首先无聊的!是你首先荒唐的!我这不是在替你拨乱反正吗?大街是最好的地方。大家谁都不认识谁。大家只有一颗公平合理的心。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说话。我喜欢大街。”
“扁担”们的眼睛发亮了。他们渴望看到城市里的男人给女人当街下跪。王自力对“扁担”们特别敏感和厌恶。他一再地调整他身体的方位,坚持把背部对着“扁担”。戚润物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她进入了一种激战的状态,一种忘我的状态。她已经不管不顾,倾泻出来的语言越来越精彩和刻薄。
戚润物说:“你跪下也没有用。王自力,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包括现在的话题。你想提醒我的身份,倒是让我想起是提醒提醒你的时候了。你这个人有什么真本事?无非是好吹牛而已。好交结狐朋狗友而已。你仗着一口北京普通话,山高水低地到处神侃胡吹,如此而已。浅薄不浅薄?你想想,你这一辈子,不就是一直在逃避艰苦寻找运气吗?知青下放不想去内蒙的建设兵团,就千方百计地投亲靠友来到了湖北。读电视大学的目的就是为了一张大学文凭。文凭到手就是为了提干当官。你内疚不内疚?你从骨子里头不热爱任何工作。你一会儿干这个,一会儿干那个,调动了至少七八个单位。哪一行你都狗屁不懂。现在搞经济是热门,你摇身一变又做了总经理。别人不知道你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吗?你以为你是为了我们国家的改革开放吗?你不过就是为了金钱,为了享受,为了虚荣。瞧你那模样吧,头发梳得溜光,皮带上挂一排机器,走到哪里都唧唧作响,走到哪里都随便拿出手提打电话,就象随地大小便一样。你知羞不知羞?”
这一拳劈面打在了王自力的脸上。王自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扁担”中有人鼓掌。王自力飞快地搜寻鼓掌者,他没有找到是谁。王自力的鼻孔大张,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王自力死死盯着戚润物。男人老羞成怒。男人要行动了。
戚润物发挥得酣畅淋漓。她才华横溢,唾沫横飞。她终于忘乎所以地松开了金属柱子。王自力一见戚润物的胳膊挥舞了起来。便一把拽过了她。王自力的力量使戚润物几乎是脚不沾地的跟着他走了。
王自力将戚润物拉到了附近的停车场。他的小车停泊在这里。王自力把戚润物使劲地往小车里塞。戚润物的头发乱了,嘴唇青紫,拼命挣扎着不肯上车。大街是戚润物的碉堡和战壕,她是不能够离开大街的。这两夫妻你拉我扯地搏斗着,突然,王自力抽了戚润物两个耳光。这是非常凶狠和结实的两记耳光,声音闷闷的,就象击打沙袋。戚润物还没有感觉到疼痛的时候首先感觉到的是她的脸颊好象突然飞走了。戚润物吃惊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刹那间从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小女孩子的恐慌。
意外地安静出现了。戚润物看着王自力,王自力也看着戚润物。他们好象都颇感意外。
戚润物咆哮起来:“你少来这一套!你什么对不起!就是你今天做出了这么丑恶的事情,我还在给你留面子。刚才我并没有当众揭你的老底。可是你居然这么地不知好歹,你还动手打我。那好,我还要告诉你的是:你有令人恶心的狐臭,手术了两次,更臭了。你一口的烂牙齿,只好每天不停地嚼口香糖。你剥皮过长,里面藏污纳垢,臭不可闻。你日渐肾衰,日渐阳痿。你在躲避和妻子同床。你偷偷拿着电影明星的画报手淫。你专门打小报告。你陷害过你们的局长,说人家乱搞男女关系。你有小金库,有两本帐,偷税漏税,公款吃喝玩乐。你下贱无耻,和一个耳朵都没有洗干净的小保姆胡搞!”
这一下子王自力要昏倒了。他的脸色突变,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一把掀开戚润物,自己钻进了小车。王自力“嗤”地一声把小车开走了,急速而飞快。
戚润物独自站在停车场。她胸膛起伏,热泪流淌。她的目光里什么都没有,惟有对远去小车的追踪,俨然一个孤寂悲凉的猎手。
不一刻,小车又忽然冒了出来,急刹在戚润物的身边。王自力从车窗里面探出头来,对戚润物咬牙切齿地说:“实话告诉你吧,老子真不知道你他妈是这么一个愚蠢的货色。如果不是为了儿子,我他妈现在就撞死你这个臭婆娘!”
戚润物近乎热烈地说:“你撞啊!撞啊!来呀!”
王自力拍打着方向盘,怒吼道:“你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头是那样的昏沉。嗓子是那样的干涩作痛。心脏在不规则地早跳。手指的指尖在不自觉地惊悸。――生活这就是我们的一种生活吗?
事情刚刚发生过,现在戚润物就已经不敢相信事情已经发生。戚润物怎么会在大街上喧嚷他们夫妻之间的隐秘呢?那些疯话是从哪里来的呢?在漫长的家庭生活中,它们平常都躲藏在哪里呢?怎么戚润物一开口,它们就争先恐后地跑出来了呢?对不起,戚润物是没有预谋的。戚润物是猝不及防的。对不起,戚润物根本是不愿意把事情弄得这么糟糕的。
戚润物当然不会再找吴畏。戚润物是一个有道德有原则的女人。其实戚润物是多么多么想找吴畏啊!电话就在手边。戚润物的手曾经多次地提起电话。最终她还是放下了电话。她懂得,一定不仅仅是电话号码变更了。应该说一切都不再是从前。一切的一切!
通过对大街上这一仗的回顾,通过对王自力与自己婚姻关系的回顾,通过与其他感情关系的对比,戚润物发现了他们婚姻的症结所在。戚润物和王自力的婚姻完全是一场拳击赛。平衡的实质在于实力的相等。人们说这个与那个相配或者说不相配,都是根据实力来判断的。男女之间也是时刻可以掂量出对付的实力的,只是他们都不会明说而已。当年戚润物对男朋友有着明确的硬件要求。她的要求是:身材高大,相貌不俗,有大专以上文凭,在比较好的单位工作,是城市出身的人,懂得体贴他人。王自力对女朋友也是事先就有明确的要求。他要求女朋友漂亮文静,温柔贤惠,最好是上海姑娘,最好从事文化科研工作。根据他们各自的条件要求,有人介绍他们认识了。戚润物为找到王自力倍感欣喜,王自力也为找到了戚润物而倍感欣喜。再加上他们俩都是在武汉工作的外地人,有着外地人的共同感受,和由于这感受引发出来的许多话题。一时间他们好象有说不完的话。所以他们成为了夫妻。戚润物和王自力的婚姻在当时的人们看来,有着才子佳人的经典味道,很是受人羡慕的。别人的羡慕也成为了加固他们婚姻的因素。其实王自力还是觉得戚润物的学历高了一点。但是他自恃高学历的姑娘很多,而高个子好单位有文凭的男青年少。他在戚润物面前还是很得意的。戚润物当时就觉察到了王自力的心思,但是她根本就忽略过去了。原来她忽略的不是小问题。戚润物还是应该更注重感情的。她还是应该要那一点真的东西。那疯狂的,痛苦的,易暴易碎的,来得有一点怕人的东西,它们才是婚姻最牢固的基础。两个人之间最忘情的欣赏,那才是婚姻最牢固的基础。戚润物有过,她放弃了。戚润物是太理智太现实了。一个女人不要这么多的理智!当你青春正好的时候,当你没有孩子的时候,你不要这么老于世故,不要盘算得那么精致。哪怕是错了,哪怕是留下了愧疚,算得了什么呢?不是正好可以抵销日后王自力们对你的伤害吗?
戚润物悔悟了。与王自力大吵过后的戚润物,耷拉着头的戚润物,在人行道上踽踽独行的戚润物,已经四十五岁的戚润物,必须回家照料儿子的戚润物,雾着双眼告诉自己:原来你真傻!
三总有一朵玫瑰停留在夏天的最后
1
李开玲放下了手里的工作,拎起她的小包,在其他文员的注视之下,离开了公司。李开玲接到王总的电话便神秘离开,这给公司的文员们带来了茶余饭后后的消遣。李开玲知道大家会消遣她。她无所谓。她是一个五十岁的女人了,还能够被年轻姑娘们消遣到哪里去?任何时候,王自力召唤她,她就会无条件地服从。她坚守“士为知己者死”的信条。
打了一个出租车,李开玲很快就来到了王自力的家。当李开玲穿过粮食储备研究所宿舍楼陌生的小路时,她猜测王自力可能是发生了家庭问题。老人突然去世了。或者夫妻吵架了。家庭发生问题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这就是日常生活。奇怪的是王自力让李开玲参与他的家庭问题干什么。王自力从来都不容许公司的职员参与他的家庭生活。在公司,王自力绝口不谈他的家庭。有许多公司逢年过节,老总夫妻出面请客,与职员们共度美好时光。王自力不搞这一套。王自力是那种对日常的家庭生活不感兴趣的人。他绝对不会瞅个空子跑到汉正街批发市场,买一些便宜的手纸,洗衣粉和塑料制品回家。他的公司向来就不分发桶装食油和袋装泰国米。他给职员的福利就是红包,是纯粹的金钱。如果有人一定要问起王自力的家庭来,王自力用一句话就打发了:他们一切都很好。王自力不谈家庭,不谈爱情,不谈孩子。王自力的兴趣在外面。与家庭相对的那个空间――外面。三朋四友。翘起二郎腿。穷聊。抽烟。饮茶。喝酒。匆匆出差。说走就走。肚子饿了才吃饭。所以,李开玲多少有一些好奇。她对自己要去做的事情不太有把握。
从绿树的穹隆里走过来的李开玲迈的是不慌不忙的脚步。她的处世态度永远都是不慌不忙的,有着天鹅的风度:身体挺拔着,举手投足有板有眼,眼神寂静得近乎迟缓,仿佛是对红尘的不屑。她就是这样地朝王自力戚润物的家庭走了过来。就象一个大使夫人要去接见外宾。
李开玲的眼睛是一个奥秘。它瞳孔的颜色可以随着主人的情绪而改变。当李开玲情绪好的时候,她的瞳孔是一池碧水,反之颜色就会变深甚至呈现冰凌状。李开玲的视力不佳,年轻的时候是原因不明的散光,不到五十岁就开始老花。李开玲这一辈子都是用感觉来判断是非黑白。她早已习惯自己的方式,所以她从来不戴眼镜。李开玲从绿树的穹隆里走了过来。一池碧水的眼睛有着与众不同的和善。她那鬓发花白的头发挽的是一个古典的发髻。这优雅贤惠的发髻配着一件削肩的高领中式夹袄。夹袄的领口上别了一枚镶钻扣花。镶钻扣花被在风中飘动的阳光照耀得光芒四射。照亮了宿舍楼许多人的眼睛。许多人都注意到了这个矜持的,陌生的,古典的女人。不知是从哪一个时代走过来的女人。
这是一次偶然的机遇,却又是一个历史性的转折。李开玲的人生将从此发生巨大的改变。命运降临之前,李开玲只有一点点忐忑不安,更多的是懵染无知的自豪。她只拎了一个随身的小包就离开了公司。她很平常地行走着,来到王自力的家里。
2
“哎呀李大姐!你终于来了啊!”王自力的热情十分夸张,就象过去的穷苦人见到了救星毛泽东。
王自力把李开玲让进屋来,请李开玲坐下,他忙碌着去为李开玲沏茶。李开玲被王自力的态度弄糊涂了。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王自力表现出非常的家常热情。李开玲有一点受宠若惊。李开玲抢过了茶杯自己去沏茶。李开玲说:“王总,你不要太客气了。”
王自力没有直接回答李开玲的问话。王自力注视了李开玲一刻,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颓然地垂下了头。
对男人的怜悯在李开玲的心里油然而生。李开玲不由柔声道:“怎么哪?”
王自力不回答。他久久地沉默。最后似乎还从沉默里发出了若有若无的啜泣。
李开玲着慌了。她再一次地问:“王总,怎么哪?”
王自力过去关上了孩子的房门。回来的时候,王自力把他的一只手放在了李开玲的肩上,而他的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眼睛,他是在啜泣。
李开玲心里一阵乱跳。她僵直地承受着王自力的一只大手。她无法判断王自力这是要干什么。只有一点李开玲是知道的,这就是王自力对她打开了他一面非常隐私的感情,他要信赖她。
终于,李开玲握住了王自力的手,牵引着王自力坐了下来。李开玲给王自力重新倒了一杯水。她接受了王自力的信赖。她说:“好了。告诉我吧。”
王自力喝了一口开水。王自力这才慢慢地平静下来。王自力说:“李大姐,我没有别的要求,我就是要求你相信我。”
李开玲说:“我相信你。”
王自力说:“我不要你从服从老板的角度相信我,我要你从好朋友的角度相信我。”
李开玲说:“好的。我相信你。”
王自力说:“你会因为别人的诬蔑造谣和胡言乱语而不相信我吗?”
李开玲说:“我不会。”
王自力说:“具体地说吧,你会因为我妻子的妄想而不相信我吗?”
李开玲说:“我不会。”
王自力说:“她脑子出毛病了。她一定要说我和我们家小保姆上床了。”
李开玲没有思想准备,说:“哦,天哪!”
王自力说:“所以,我辞退了小保姆。现在我这个家里只有一个病孩子和一个满脑袋古怪想法的老婆,我真是没有办法活了。”
王自力说:“家里的钥匙和两千块钱。其中一千元是我们家里这个月的日常开销,另外一千是给你这个月的报酬。公司照旧给你发薪。”
是的。李开玲明白自己因为什么难过了。其实王自力就是要她来给他们家当保姆。就算当保姆也没有什么。不就是现在提倡的家政服务么?李开玲难过的是王自力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还把一只男性巴掌放在她的肩上。李开玲希望王自力真的信任她,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一切,开诚布公地开给她高薪。李开玲能够接受的。她非常需要高薪。她愿意为自己的老板做家务。王自力这么绕圈子只能说明王自力自己认为保姆是一个下贱的活路。他要哄她接受一个下贱的活路。王自力到底把她看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王自力站起来了。他要出门了。出门之前王自力又想把他的男性巴掌手放在李开玲的肩上,李开玲巧妙地躲开了这只无耻的巴掌。
王自力说:“李大姐,我是没有办法活了。居然怀疑我和乡下小保姆。我是这样的人吗?我身边的漂亮女孩子还少吗?我动过她们的念头吗?李大姐你是最了解我的。我就不多说了。总之,这个婚姻肯定是破灭了。她已经提出了离婚的要求,我也同意了。你帮帮我,劝说她尽快地和我把手续办了。我现在才明白,如果要有婚姻,就一定要找一个好女人。就象李大姐你这样的人。”
无耻的语言。
请不要这样!李开玲想看着王自力的眼睛严厉地对他说。但是李开玲根本就做不到。她甚至还想摔门而去,说我不干!但是她更加做不到。可是要她接受王自力这种意味暧昧的笼络,她也做不到。李开玲唯一只有希望王自力尽快地离去,不要再回来。她把自己改变了颜色的眼睛低垂下来。她忍辱负重地答应王自力每天给他打电话。保证王壮每天的营养充足,带他外出散步一个小时。保证监视戚润物和催促她办理离婚手续。
还有王壮。这个孩子在李开玲正难受的时候突然开口叫了她一声。
王壮叫道:“阿姨。”
李开玲惊醒了过来。“阿姨”这个称呼是李开玲久违了的称呼。她现在更多地被孩子们叫做奶奶。只有弱智的王壮才会给她这种亲切。李开玲走了过去,注视着王壮。王壮也光明正大地注视着李开玲。他的眼睛直率得象太阳也象月亮。李开玲给王壮冲了一杯果汁。王壮一口气喝光了。喝光之后他马上就评价说:“阿姨,你的水水,好喝!”
李开玲说:“谢谢。”
李开玲的心被王壮软化了。她是一个母亲。她不能丢下这个可怜的孩子。只有王自力回来了。只有戚润物也回来了。只有他们请到保姆了。只有孩子不再孤单不再挨饿了,李开玲才可以走掉。现在,李开玲没有别的出路,只有扎上了围裙,开始料理这个乱七八糟的别人的家庭。
3
戚润物是在苍茫的暮色中回家的。李开玲在阳台上已经探望了好几次了。李开玲与戚润物只是在公司里短暂地见过面。李开玲对戚润物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戚润物是一个大众化的女人。与很多同龄女人的长相都差不多。李开玲等候着戚润物。家里的饭菜已经做好。已经喂王壮吃过了。就等着戚润物了。李开玲有一点紧张。
戚润物回来了。独自一个人,背微微驼着,无精打采。比照片里的女人憔悴多了。
戚润物正要开门,李开玲把门打开了。戚润物被李开玲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走错了楼层,她转身又要上楼。
李开玲连忙说:“戚老师,这是你的家。我是李开玲啊。”
戚润物怔怔地走进自己的家。王壮的一声“妈妈”把戚润物彻底地唤醒了。戚润物说:“哦。李开玲。”
李开玲说:“你好。戚老师,我是来帮你们家料理料理的。你们工作都太忙了。”
戚润物没有以同样的友好态度回应李开玲。在这一天中,戚润物又一次地被弄傻了。他们家的小保姆不是白三改吗?怎么变戏法似的成了李开玲?李开玲是王自力公司的人。王自力又在搞什么把戏呢?
戚润物不解地瞅着李开玲,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她说:“你说什么?你来料理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在回家的路上,戚润物行走得是那么艰难。她一想到回家就要面对小保姆白三改,她就受不了。小保姆白三改**的崛起的乳房一直在戚润物眼前晃动,无论如何都回避不了。戚润物必须要想出办法。她不能够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听任小保姆白三改厚颜无耻地说:阿姨回来了。阿姨吃饭吧。她也不能够和她坐在一张餐桌上吃饭。戚润物在回家的路上走三步退两步。好不容易设计出了一个方案。她要对小保姆白三改花言巧语的诱供。让她招供一切。然后,把白三改押到王自力的公司去。她要当着公司众人的面,把白三改推进王自力的怀抱。然后,她要拿出已经写好的离婚协议书,让王自力当场签字。那将是一份高度简洁的,举世罕见的,惊世骇俗的离婚协议:王自力必须拿走所有他沾染过的东西,王自力可以不付出一分钱的费用,但是王自力此生此世将不得再与戚润物母子见面。这个方案绝对是一个重磅炸弹。绝对可以把王自力炸得屁滚尿流。如此这般,王自力今后的人生还有多大的意思呢?
可是,家里的形势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仅仅就是一个下午的时间,小保姆白三改不见了,新的女佣飞速地生长了出来。方才在大街上,戚润物战斗得理直气壮。在办公室的沉思默想里,戚润物也以为犯错误的肯定是王自力,自己只是赢多赢少的问题。及至惩罚王自力的设想出来,戚润物更以为自己稳操胜券。戚润物认为再怎么样,王自力的聪明也是不及自己的。王自力可以使用武力打她,但是王自力一定会为自己的一错再错付出一生的代价。现在戚润物才发现,她小看了王自力。王自力比她想象得要狡猾得多。白三改不见了,王自力已经消灭了证据。并且王自力借口王壮要人照顾,把李开玲派来了。这个李开玲从前就是王自力的同事,跟随王自力来到现在的公司。显然李开玲是王自力的心腹。显然李开玲是来监视戚润物的。这个李开玲一副老妖精的模样,哪里是甘心给别人当保姆的人。无疑是王自力收买了她。而且王自力这种男人,他能够搞小保姆就不能够搞老保姆吗?谁知道李开玲和王自力是什么关系。谁知道李开玲是一个什么东西。见鬼!
戚润物又气又急。她不得不重新调整思路,思考对策。把她脚上的皮鞋甩了出去。一只皮鞋咚地打中了房门。
李开玲在外面敲了敲门。戚润物没有理睬。王壮却说:“阿姨进来。”
就在这一刻,戚润物已经决定首先收拾掉李开玲。她要赶走这个矫揉造作的,生着一双阴险媚眼的,穿着妖娆高领中式衣服的女人。
戚润物坐到了餐桌旁边。
戚润物平静地说:“你就是李开玲?”
李开玲说:“是啊。我们在公司见过面的。不过见面的时间很短暂。”
戚润物说:“你现在还是在王自力的公司做事情吧?”
李开玲说:“是的。”
戚润物说:“象你这个年纪一般的公司都是不要的,看来你和王自力关系不一般。”
李开玲没有料到戚润物说话这么锋芒毕露。她们才刚刚见面呢。李开玲是不好意思拉下脸来的。李开玲给了戚润物一个求和的笑容,说:“王总是比较看重我的工作精神。我们年纪大的人能够吃苦。”
戚润物说:“你是能够吃苦。你吃苦都吃到我们家来了。”
戚润物步步紧逼,李开玲步步后退。但是李开玲不准备再退下去了。如果戚润物继续这么无礼,李开玲就要教训戚润物一下了。李开玲要说我对你这么尊重可你太令我失望了,夫人,我以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应该是懂得基本礼貌的。
戚润物没有再逼李开玲了。她话锋一转,单刀直入,“我要知道白三改到哪里去了?”
李开玲说:“你能告诉我你说的这个人是谁吗?”
很难得激烈一次的李开玲直视着戚润物,激烈地说:“戚润物同志!在我走之前,我要告诉你几句话。你这种所谓的高级知识分子,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你竟会如此地没有良心,没有文化,不通人情世故。我这个人是一个什么人,我也要你知道。我是一个普通人,这不错。从前我是一个普通的国家干部,后来是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我靠自己的辛勤劳动养活自己。我靠自己诚实和苦干赢得大家的尊重和信任。我和王自力没有任何特殊的关系。但是他是我的老板,他需要我来你们家,帮你们家渡过暂时的困难,我就来了。这是我的工作,我要挣钱过日子。我看见你们的儿子独自一个人在家里,终日没有人来照料,我也是一个做母亲的,我的心软了。我想我应该好好照料他直到你们家请到合适的保姆。戚润物同志,不管你们俩夫妻吵架到什么程度,都不关我的事情。也不管你的精神毛病又多么重,你也不应该侮辱我。今天遇上你们夫妇,也算是我的一个劫数。王自力不是东西,你也不是东西。我总算认识了你们。我就是走出这个家门就被解雇,我就是从此没有饭吃,我的人格也是不容你们随意侮辱的。你们无非是暴富了,有了一点臭钱而已。我不在乎这一点臭钱。我很高兴现在就能够离开你们家!”
李开玲从来这么悲壮过,也从来没有这么流畅过。她说着说着真的是感到了由衷的高兴。李开玲这辈子也放肆一次吧。她想都不要去想,就把王自力给她的钞票信手拿了出来,朝着戚润物,一把甩了过去。钞票散开了,雪花一样飞舞在戚润物的身边。
戚润物用手拂开了眼前的钞票。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李开玲。这个名叫李开玲的女人在她眼里飞速地起着变化。在戚润物的生活中,大家永远一团和气,相互戒备。大家只会在背后说一些尖锐的话。这样一些率性的话你永远都不可能听到。其实你是渴望听到的对吧?其实你是渴望与他人肺腑相见的对吧?但是那是你内心深处沉睡的梦想。这么多年来,你的梦想就没有在现实生活中闪现过。
李开玲擦出了戚润物生活中的火花。
戚润物说:“你等等!我有精神毛病?谁说的?”
李开玲说:“有没有我不管。有,不能侮辱别人,没有,更不能侮辱别人。”
戚润物不好意思了。她应该说什么呢?她说什么才能够表达出她真实的心情呢?戚润物只好转换了话题说:“嘿,你的眼睛在变颜色。这是怎么回事?你有特异功能吗?”
轮到李开玲不知所以了。李开玲只好等待着戚润物更明确的表达。
戚润物说:“你的眼睛需要看医生吗?”
李开玲摇头。
四女人的游戏不是好玩的
1
国内贸易部国家物质储备局设计院粮食储备研究所的宿舍,坐落在汉口沿江大道的某一处。临街的围墙上,原来爬满了爬墙虎。绿绿的,绒绒的,给人的感觉亲切又漂亮。文化大革命后期,爬墙虎被破坏得七零八落。再后来,世风日下,宿舍大院里屡屡出现小偷。研究所决定在墙头扎上碎玻璃。春天来到的时候,顽强的爬墙虎伸出孤独的嫩叶,缠绕着尖锐的碎玻璃,这情形也有特别的动人之处。再后来就是改革开放的年代了。围墙外面终日挤满了小商小贩。研究所里的人回家,日日都要踩在烂菜帮子上面。所长的妻子因此还滑倒,摔断了尾椎,导致研究所付出了一大笔医疗费。研究所里老人日益增多,医疗费已经是一个极大的问题,不能有人再摔跤了。于是,研究所也动了脑筋,开放搞活,在围墙外面做了一排简陋的门面,出租给小商小贩。这样,既把小商小贩收拢到房子里面经营了,又赚回了一笔可观的租金。爬墙虎从此就消失了。爬墙虎变成了金钱。戚润物是眼看着爬墙虎变成金钱的,她对自己经历着的生活感到失望和不满。这所有的失望和不满是她处理她与王自力关系的全部心理基础。王自力做梦也想不到这一点。否则,王自力也许会花上一笔钱,让爬墙虎重新出现在这一段围墙上。
从前,攀满爬墙虎的围墙下面是戚润物年轻的身影。她和她的同事们在这里散步,交心谈心。她也经常和王自力在这里散步,交心谈心。他们沿着围墙慢慢地走过去走过来。沿江大道上偶尔跑过一辆汽车,就会振奋他们年轻的心。长江的风从长江里吹来,带着一股新鲜的江水的气息。十七码头和十八码头的客轮总是傍晚起航去上海。汽笛浑厚的呜呜声漫长而悠远,一直舔荡到人心的最深处,谁都会由此生出几分柔情――那时候人和人之间就是亲一些,就是要单纯一些,只要你作了自我批评,我必定也要抢着作一个自我批评――那个时代注定是过去了。
戚润物说:“李大姐啊,我就是想不通。白三改是一个乡下女孩子,长得也不漂亮,耳朵根子都是没有洗干净过的呀。难道我还不如她?”
李开玲说:“照我看来,白三改给你提鞋都不配。但是,你知道不知道,男人是动物。男人有时候是不可理喻的。他们永远喜欢年轻的姑娘。永远喜欢刺激。就象他们永远喜欢权力和金钱一样。”
戚润物说:“是吗?难道没有例外?”
李开玲说:“没有。”
戚润物:“你遇上的那个男人是这样的吗?”
李开玲说:“差不多吧。”
戚润物惊讶极了:“象你这样女人他们都舍得放弃吗?”
李开玲惨笑。说:“男人得到了的女人,他们都不认为是好女人。没有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戚润物到底还是烦躁地哭了起来。她歇斯底里地哭叫道:“天哪!这种事情为什么落在我的头上啊!只有杀了他我才解恨啊!”
戚润物不再说话了。她一头倒在床上,不再起来。任何李开玲怎么劝慰,戚润物就是不理不睬,不吃不喝。一连两天,戚润物都那么躺着,仰面朝天,眼睛发直,企图从空中搜索出一个道理来。
直到李开玲对戚润物故意地说出王自力的现状。
戚润物满心以为王自力会来找她的,满心以为王自力也处在极端的烦恼之中,一定也是寝食难安的。与王自力保持着联系的李开玲却实话实说地告诉她:人家王自力天天在饭店吃饭,夜夜在夜总会潇洒。
李开玲的这句话一下子点中了戚润物的穴道。她挣扎着要起床。她感到了饥饿。她想去什么夜总会去看看王自力,看他在那儿怎么潇洒。
李开玲说:“这就对了。”
2
如何找到“麦当娜”夜总会,如何进得门去,进去了如何找位置坐下来,这些细节对于对于戚润物来说,都是比较困难的事情。她从来就没有涉足过这样的娱乐场所。一切都靠李开玲了。
李开玲让戚润物学会了傲慢,学会了把脖子挺直,学会了把小腹收起来,把匈部挺起来,把目光稳定着,慢慢地扬起来,含蓄地注视你说话的对象。女人,你要首先武装你自己。
戚润物在接受了李开玲的培训之后,用在客厅里练就的步态走进了“麦当娜”夜总会。戚润物成功了。没有人阻拦戚润物的顺利进入。也没有人怀疑戚润物是来寻仇的。第一次有小姐迎着戚润物,有一点欺生地说:小姐,几位?
戚润物的即兴发挥比李开玲教给她的还要好。戚润物说:“小姐,你管得太宽了!”小姐赶快让开了。戚润物从容不迫地上了二楼,一眼就找到了李开玲所说的那张小台。
一连六个晚上,戚润物都是在这张小台上度过的。她就象在这里度过了一辈子,而新的一辈子即将展开。
六个夜晚之后,戚润物决定不再去“麦当娜”了。她认识王自力了。她了解王自力了。最后一个晚上,戚润物踏着夜色归来。一时兴起,在街头大排挡吃了一客牛腩米粉煲。戚润物慢慢地吃着牛腩米粉煲。她的四周全都是吃吃喝喝的年轻人。他们吃着辛辣的炭火烧烤,穿着不同寻常的衣服,把当天的晚报撕开垫坐在屁股下面。他们兴奋地大声说话,男男女女互相叫骂,透出一股强盗般鲁莽的生活热情。戚润物对这种环境感到很新鲜,很自在,还感到脑子里面异常很活跃,与在家里和在办公室里完全不一样。戚润物愿意在这种环境里慢慢吃她的牛腩米粉煲,慢慢进行奇思异想,把她那个不同凡响的计划渐渐地丰满了起来。
基于王自力的现状,对他摧毁性的打击就是使他沦为穷光蛋。如何使王自力沦为穷光蛋呢?最切实有效的办法就是依靠女人。现在的王自力迷恋女色到了不能够自拔的程度。而女人永远都是最好的糖衣炮弹。只要戚润物拥有这么一颗糖衣炮弹,王自力必遭摧毁。戚润物为什么不能够物色或者收买这样的一颗糖衣炮弹呢?在深夜的大排挡里,在这一片火热的嘈杂声中,卸一条胳膊多少钱,取一条性命多少钱,这种嘿社会的生意好象并不是不可信的事情。不过戚润物不会去做这类傻事。她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她不会去和嘿社会来往。她不会去触犯法律。但是并不说她不可以物色那么一个女人。
戚润物说:“我这就不能同意你的说法了。女人是不能随便辜负的。我要那个女人把王自力的钱财尽数地搜刮,让他连购买夜总会门票的钱都没有。”
李开玲就象安抚小孩子那样说:“好。很好。”
李开玲好脾气。她笑眯眯的,不与戚润物争论了。只要戚润物能够吃饭,能够睡觉,能够健康,能够上班,能够做王壮的好妈妈。这比什么都好。
接下来戚润物开始收拾王自力的东西,她准备立刻与他离婚。与王自力离婚了,一心一意地进行物色复仇女郎的工程。
幸亏她的身边有了李开玲。
李开玲说:“戚老师啊,看来你还是太不了解王自力了,太不了解男人了。”
戚润物说:“这话怎么说?”
李开玲说:“王自力现在是最盼望离婚的了。”
戚润物说:“为什么?”
李开玲觉得戚润物这个人真是憨厚可爱。李开玲给她解释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你们一离婚,他立刻就可以找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结婚。他一旦结婚,你的糖衣炮弹工程就泡汤了。”
李开玲说:“戚老师。戚老师。你要知道,现在的年轻姑娘可没有把匈部窝起来啊。你比你年轻时候要好,可你比不了现在的年轻姑娘啊。你要知道,年龄是女人的致命伤啊!”
戚润物说:“是吗?真的是致命伤吗?”
戚润物走到镜子面前。照看着自己。她皱巴巴的睡衣。她松垮肮脏的毛衣外套。她邋遢的拖鞋,她来不及穿袜子的干黄的脚。她稀少的凌乱的头发。在这一晃而过的时间里,她的脖子长出了环状皱褶,皮肤上长出了黄褐色的斑点,她的眼睛松弛了,脸庞膨胀了。镜子里的这个女人没有可能用外表表达她美好的内容了。戚润物照了半天的镜子,扯了扯衣服,抓了抓头发,欲哭无泪。她把手里的梳子一把掷向镜子。她不是想击碎镜子,她没有使出多大的力气,镜子却哗啦破碎了。
戚润物对李开玲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李开玲知道。李开玲对戚润物洞若观火。李开玲就是被戚润物的笨拙和天真惹得心疼。李开玲因此而心疼戚润物怜悯戚润物。李开玲说镜子无所谓,我明天就去买一面回来。
李开玲要把自己悟出来的一切道理都传授给戚润物。女人的年龄是一个问题,但不是全部的问题。四十五岁的女人还没有衰老。男人不喜欢的是早晚都不梳洗的女人。他们不喜欢大肆地挠痒痒一直挠到腋窝之后还要把手指抽出来闻闻的女人。一个女人要有实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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