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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雁南飞

_4 张恨水(现代)
  这只剩春华一个人在屋子里,更要想心事,她想到母亲今天所说的话,决不是偶然的。大概自己一切的行为,母亲都留意着的。所以自己只问问什么人走失了,母亲都要来追问。我是无心的,她是有心的,迟早她必会把小秋的事,知道得清清楚楚。她完全知道了,也许会告诉我的父亲,把我活活弄死。便是不弄死,至少是刚才她那句话,把我赶早送到管家去,由别人来闷死我。我若是上了母亲的算盘,到管家去死,那还不如留住这干净的身子,就在家里死了。只看母亲今晚上这样的骂法,不给人留一点地步,简直一点骨肉之情都没有了。她只管我不该惦记小秋,她就不想到她糊里糊涂把我配个癞痢头,害我一辈子。看这情形,不用说是有什么犯家规的事,就是口里多说一句男人的字样,母亲都要指着脸上来这日子简直没有开眼的一天,不如死了吧。一个死字上了春华的心头,她就感到只有这么着,才是一条平坦的大路。这就用不着哭,也用不着埋怨谁.人死了,什么过不去的事,都可以过去了。她想开了,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手理着鬓发,对了桌上一盏煤油灯,
  呆呆的望着。心想,同是一盏灯,也有照着人成双成对,逍遥快乐的;也有照着人孤孤单单,十分可怜的。人要做什么坏事,大概不容易瞒了这盏灯,我所作的事,这灯知道。照女孩儿身分说,父亲教我什么来着,我是有点对不住父母。想到这里,回头看看帐子里的影子,今天仿佛是特别的瘦小。心里又一想,这样一个好姑娘,让她去和那癞痢痨病鬼成双配对不成?虽然有些对不住父母,我一死自了,总算是保全了清白的身子,那还是对得住父母的。
  想到了这里,那个死的念头,又向她心里加紧了一步。她想着,要死立刻就死,错过了这个念头,自己又舍不得死了。因之走下床来,将面盆里的凉水,擦了一把脸,对了镜子,拢拢头发。她在镜子里,看着眼睛皮,微微的有些浮肿起来,便向镜子里微笑道:“哭什么?快完事了。”说着,放下了镜子梳子,忽又笑道:“以后永别了,我得多看你两眼。”
  于是又把镜子举了起来,或左或右的,遍头照了几照,还向镜子里亲了一个嘴,然后长叹了一声,放下镜子来。她消磨了很久的时间,家里人也就慢慢都睡觉了。春华打开桌上的粉缸子将一瓷缸子水粉,都倒在茶碗里,在梳妆台抽屉里,找着两根骨头针,先把茶碗里的水粉,都搅得匀了。再回头一看,房门还不曾插上闩,于是把闩插上了,又端了一张凳子,将房门抵住。这才将茶壶里的茶,向茶杯子里冲去。水满平了杯口,再将骨头针向杯子里搅着。
  她斜靠了桌子,左手半撑着身体,右手在那里搅送命的水粉。心里同时想着,明天这个时候,我是安安稳稳睡在那木头盒子里的了。嗳!不用向明天想了,现在只说目前的,目前我就是喝水粉睡觉,还谈别的作什么。于是把撑住身体的那只左手,腾出来端杯子。心里还想着,喝下去,大概就不容我有力量来自主了。趁着没喝下去以前,这一会儿,我得仔细想想,还有什么事情,没办没有?她把那冲了茶的水粉,一直送到嘴唇边上来,待要喝的样子。
  她忽然心里一动,我想得了,这一生没有什么放不下来的事,就是不能够和小秋再见一面,说几句知心的话,这是一件恨事。他今天晚上虽是走失了,也不见得就死了,我何不等一个实在的消息再死呢?假使他死了,我死了,倒是一件乐事,可以在黄泉地下去追着他。假使他没有死,我得一个实在的信,死了也闭眼睛。反正我是
  寻死的人,什么也不必害怕,我要干什么,就得干什么。明天我起个早,邀着五嫂子一路上街去,就说是到庙里去烧香,见不着小秋,也可以见着毛三叔。我若是见着小秋的话,我就当了他的面,向河里一跳,那才可以表表我的心迹。死要死得清楚明白,死要死得有声有色,今天不能死。她这样很大的一个转弯,把筹划了半晚的计划,都一律取消。而且将那杯水粉,放到坐柜子里去,用锁锁了,自己就安然去睡觉。
  因为这整晚的劳碌,她倒上枕头,就把下半夜的光阴,消磨过去了。直待村子里的鸡啼,才把她惊醒。依着她的性子,这时就要起床去找五嫂子。不过把别人惊动了,恐怕反于事无济,所以一直睁着眼睛,看到窗子上发白。料着村子上人都起来了,自己索兴从从容容地下床,照常地梳洗换衣,然后开了大门向外走。她以为母亲或祖母听见了,必得查问的。然而自己拿定了主意了,倘若她们要问时,就说自己要去烧香,反正是拼了一死,就是棍子打在身上,也要走出来的。可是说也奇怪,她越是这样大大方方地向外走,反是没有人哼一声来拦住她。她这也就明白了一个人要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到,可惜自己早没有下这番决心。假使老早的下了这番决心,也许不会受这久的气了。
  她脸上带了自得的颜色,直向五嫂子家走来。这五嫂子也是起床不多久,端了个梳头盒子,放在阶沿石头上,斜披了头发在肩上,正坐在阶沿石上梳头呢。看到春华来了,却不由她不大吃一惊,立刻站起来道:“哟!我的天,大姑娘,你怎么在这个时候跑来了?”春华推开她家的篱笆门,笑嘻嘻地进来了。五嫂子一手扭着两绺头发,一手拉住春华的衣袖,这就向屋子里头走。因低声道:“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有什么要紧的事和我说吗?”
  春华微笑,没有作声。五嫂子手拉住了她的手,只管向她脸上看着,许久,才笑道:“大姑娘,你的胆太大了,糊里糊涂跑了来,惹下了祸事,我可受不了。这两天我没有得到什么消息,有了消息,我还不会告诉你吗?昨天下午,毛三哥回来了,我听到说李少爷写了信来,告几天假,虽是有点子病,照样的在家里看书,我想这件事你也知道的,所以我没有同你说。”
  春华微笑道:“我的胆太大了。不错,今天我的胆是大一点。但是胆大一点,要什么紧,至多也不过是犯了罪,要把我活埋吧。可是我就拼了活埋的。我今天来没有别的事,请你陪我到街上去走走。”五嫂子张了大嘴,哎了一声,笑道:“我的天,你疯了吗?我吃了豹子心,老虎胆,可不敢担这样重的担子呀!”春华偏着头想了一想,因道:“你这话有道理。我是拼了命要去闯一闯的。你又不打算拼命,为什么也要去闯一闯呢?你不用去了,我一个人去了。”
  五嫂子见她说出这种话来,样子又是一点也不慌张,这可以想到她是决定要走的。她若是就这样由她自己家里走出去的,那与自己无干。现在她可是由这里走的,她父母不知道底细,反会说是别人怂恿走的,这担子也是不轻。于是向春华正色道:“大姑娘,你这个法子要不得。你不像我们,是个有身分的姑娘。”
  春华道:“什么有身分的姑娘?我是个不带手铐脚镣的牢囚罢了。”五嫂子道:“你不用忙,等我梳完了这把头,反正我也不能披了头发和你走。”说着话,她端了梳头盒子进屋来,从从容容地梳头,可是她那双灵活的眼睛脥着脥着,已是不住地在那里想主意。梳完了头,她将梳头盒子整理好了,笑道:“大姑娘,我烧壶水泡碗茶你喝吧。”
  春华皱了眉道:“你说,你到底是去不去?”五嫂子笑道:“我梳了头,也该洗把手。你看我这两只手,都是油腻。”说着,伸了两只油腻的巴掌,让春华看。春华知道五嫂子的脾气,平常也总是把身上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方才出去,这只好由她了。五嫂子到屋后厨房里,去了好一会子,等水热了,端进房来,洗过了手脸,又换了一件衣服,抬头向窗子外张望,那太阳已是晒了半边屋脊,心里这就有数了,因笑道:“大姑娘,早起你还没有喝茶吧?要不要泡碗茶喝呢?”
  春华跳了脚皱着眉道:”你到底是不是同我去?若不同我去,我就走了。”说着,翻身就向外边走。五嫂子笑道:“一百步你等了九十九步了,急些什么呢?也要等着我锁门啦。”于是笑着找出一把锁来,将房门锁了,向对房门里的二奶奶说:“陪大姑娘上街烧观音香去。”五嫂子又向春华笑道:“并不是我拦住你,你站一站,和师母讲好了,我们再走也不迟呀。”说着话时,宋氏已是追赶过来的了。她在大路上,虽然不好意思就打春华两个耳光,但是她心里恨极了,若是走过来并不动手,好像这一腔怒火,就息不下去。因之她走得逼近了春华,扯着她的衣领,咬了牙道:“你太……你太……你太要我下不去了。”春华看到母亲态度这样的恶劣,却也不敢多说,红着脸,含着两包眼泪水,被母亲扯着衣服,身子颠动了几下。
  五嫂子对于今天这件事,心里很有点惭愧。假使春华真让母亲打上两个耳光,那更是心里过不去。于是两手握住宋氏的手,让她松了劲,又放着笑脸向宋氏道:“师母,你也不用生气,大姑娘敬佛烧香,总是好事。虽然没有在事先给你说明,觉得理短一点,好在现实还没有去,你不让去,不去就是了。总也难得到我家去坐坐的,怎么样?肯让我泡壶茶敬敬你吗?”宋氏的意思,只要把春华拦住了,却也不一定马上就要怎样地严厉责罚她,既是五嫂子请到她家里去坐坐,也就落得借了这个机会下场。于是向五嫂子笑道:“大清早的,倒要搅乱你。”
  春华站在这里出神,她眼光是不住地向四周射着,在很快的一转眼中,她已经看到桔子林外有一片白色,那便是这村庄上的大塘。她正出着神呢,母亲说的是些什么,她都没有听见。直待五嫂子走过来,扯了她的衣服,笑道:“去吧,先到我们家里去坐一会吧。”春华道:“没有了我这个心愿,我是不能回去的。街上不让我去,我就算了。我们村子庙里也有观音菩萨的,让我到这庙里去磕个头,总是可以的吧?”说着,依然向前走。五嫂子道:“师母,这就让她去吧。”宋氏道:“好!大家去。”
  春华见母亲已不拦住了,心里暗笑,不慌不忙地向桔林子外走着。脚步微微响着,谁也不作声,只有那露水下草里的虫,玲玲地叫着。出了这桔林便是大塘的岸上,春华站住了脚,四周看看,又牵牵衣襟,对身后走来的母亲,微笑着点了两点头,突然地起个势子,向塘边直奔了去。到了塘边上,索性将身子向塘里一跳,“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梦远书城(m)
 
 
 
第廿二回 醒后投缳无人明死意 辱深弄斧全族作声援
  人生在世,受尽了痛苦,费尽了心力,都是为了图生存,非万不得已,是不会寻死。像春华这种人,坐在家里,饿了有饭到口,渴了有茶到口,不担一点家庭责任,哪里会寻死?所以春华这时走到大塘边,突然的向水里一跳,这是宋氏出于意料以外的事,五嫂子更想不到。眼睁睁地看春华跳到水里去,水花四溅,宋氏和五嫂子哎哟了一声,跑到水边站住,不免呆了。究竟宋氏有了骨肉生死的关系,眼见春华在水里翻了两翻,自己也是忘了一切,跟着向水里一跳。
  她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游泳,自己原打算下水去救人的,不想落水以后,两脚不能踏实,早是向下沉着,水面盖过顶去。心里想着不好,就向上冲出头来,头向上冲,脚在水里踏着,那更会沉了下去。五嫂子见水里两人挣命,只得跳了脚,狂喊着救命。只在这时,水里多发现了一个人,这人一手揪住春华的头发,一手揪住宋
  氏的头发,向岸边拖了来。
  五嫂子心惊肉跳之余,直待这三人都到了岸上,才看得清楚,那另外一个人,是本村子里泅水最有名的姚万青。真是合该有救,不知道他是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姚万青道:“我提了一篮菜,在塘角落里洗,原没有留心到岸上有人,后来听到扑通一声水响,接着又是一下水响,这才看到水里有人,我也来不及作声,先跳下去救人了。”他说着话时,宋氏和春华都坐在水边上,连连的吐了几口水,宋氏到底是后下水的,水喝得少一
  点,就先醒过来,水淋淋的站在春华面前,就向她道:“你这孩子,是怎么了?无论你是怎样的不顺心,也不至于到寻死的这一步吧?”春华满腔幽怨,无可发泄,只得一死了之,不想事有凑巧,偏是让人救起来了。母亲所说的这些话,自己哪有什么法子答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哇的一声,双泪交流就哭了起来。
  这时,村子里人被五嫂子的救命声惊动,早是整大群地向塘边赶了来。五嫂子抢着指手划脚的道:“你们说这话是哪里说起?大姑娘在塘岸上走着,失脚落水,师母急糊涂了,就跳下水去救她。你说,师母这样的人下了水去,那不是落下秤锤了吗?我急得没有法子,只好乱叫救命。也是福星高照,也不知道万青哥就在那里出来,把她娘儿两个救了。”
  宋氏总是要顾全体面的人,围了这些个人来看热闹,心里正自发愁,要怎样地才可以答复这些观众呢?现在五嫂子这样一说,就遮掩得一点漏洞没有,不能不说五嫂子说话,是聪明绝顶的。回头看到春华还坐在地面上哭,便道,“这也没有什么害怕,躲过了这灾星,就脱了坏运了。这一身透湿,还不赶快回去换了。”五嫂子道:“大姑娘快回去吧,仔细受了凉啊!”她说着这话,便弯了腰,伸着两手来搀扶春华。春华突然地站了起来,将
  身子一扭道:“我清醒白醒的,又没有鬼来抱着我的腿,我要你搀什么?我自己会回去。”说着,她走上岸来。五嫂子如何不省得,立刻向站在她身边的姚万青,挤了两挤眼睛。万青会意,跑了上前,就搀住春华的手。春华扭着身体,不让他搀。这时,廷栋在学堂里也得了消息,飞步奔来。见万青正在围绕着春华,春华只管躲躲闪闪,不让万青搀着。
  廷栋道:“咳!这是怎么了?”他先向着宋氏问道:“没有喝到水吗?”宋氏拖泥带水的在路上走着,手扭着头上散下来的一绺水浸头发,喘着气道:“没事,不要紧。”他眼见宋氏落了一只鞋,带子拖在地上,本来早就该说了。不过圣人是“伤人乎?不问马”的,而且是落了一只鞋。便道:“师娘,叫万青来搀着你一点吧?”宋氏道:“笑话!”说着,走快了几步,抢到春华面前走去。
  廷栋慢慢地叹了一口气道:“那要什么紧?男女受授不亲,礼也;嫂溺则援之以手,权也。”这姚万青正是廷栋的族弟,他引用的这一句话,非常的恰当。二十年前,只要认识字的人,都念过《四书》的。他说的这句典故,不少人知道,大家就哄然一笑。
 
  在这样哄然的笑声中,宋氏母女是跑得更快,春华第一人,跑到屋里去,立刻将两扇房门紧闭了。宋氏虽在许多人当中,慌里慌张跑回来,然而她的神志是清楚的,回头向五嫂子望着,连连地努了几下嘴。五嫂子会意,也就跟到春华后面来,捶了门道:“哟!为什么关门啦?”春华道:“我换衣服呢,能够不关门吗?”五嫂子道:“你全身湿淋淋的,自己怎么样找衣服换呢?”春华道:“我要寻死,也不能现在就寻死。眼睁睁的许多人围在这里,我要寻死,那不是闹玩吗?”她究竟是个黄花闺女,当她在闭着门换衣服的当儿,五嫂子怎好破门而入,也就只好是隔了门同她不断的说话。先前听到她一面开衣橱,一面答话,后来只听到床栏干吱咯作响,她就不答话了。五嫂子连叫了几声大姑娘,也没有听到她哼上一声。
  五嫂子抬头看看,在这边木橱上面的板壁上,恰有两个窟窿,她搬着椅子歇了脚,爬上橱头去,就在那窟窿里向里张望。只见春华将一根花的长板带,向床栏杆上挂着,下面拴了个疙瘩,向脖子上套,情不自禁地啊哟了一声,人在橱子上向地板上滚了下来。这一片哄咚咚的响声,早是惊动了堂屋里许多人。五嫂子虽是跌在地上四足朝天,但是也顾不得自己的苦痛,口里喝叫着道:“不好了,你们快快打门进去吧,大姑娘快要不好了。快快打,打破门!”大家听了她这话,以为春华被水浸着受了凉,有两个庄稼人,仗着力气大,抢向前三拳两脚,就把门捶了开来。人向里一挤,却见春华将板带拴着脖颈,悬在床栏杆上,人斜躺着向地上倒,眼睛都转白色了。其中有知事的,早上前一把,将她抱起,第二个人,再去解带子,将她放到床上去。所幸时候不多,她并没有受什么大伤,放到床上之后,她就转过了一口气。廷栋夫妇在大家手忙脚乱之中,也挤进了屋子来,廷栋见她如此,跳着脚道:“这为了什么呢?这不是笑话吗?”
  宋氏虽是恨极了这姑娘,可是看到她接连着两回寻死,这是那下了十二分的决心了,不是万般无奈,大概也不至于这样要死,因之站在屋子中间,望着春华,也是呆了。姚老太太不知由何人口中得了报告,扶着拐杖,跌跌撞撞地走将进来,垂着老泪望了床上道:“你这孩子,不是有了傻气吗?失脚落水,这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为什么让人救起来了,倒要寻短见呢?若有个好歹,那不是要了人的命吗?”那口说着,手上就掀着罩的围襟,去揉擦眼泪。
  春华虽是已经受着极大的痛苦,神志还是很清爽的,看到祖母白发皤皤的在这里哭,自己心想假如真是死了的话,又不知要连累到这老人家哭成什么样子了,心里一酸,也呜呜地哭了起来。那些来看热闹的人,哪里知道究竟,都以为她是失脚落水,湿淋淋的走回家来,害臊不过,又来寻短见。都说这要什么紧?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有落下水去的,既是救起来了,这就是本命星坐得高,脱了灾就走好运,为什么倒要做出这样的事来呢?姚廷栋始终还没有晓得她是因何落水的,听了人家这样议论,也只是连连地摇摆着头说:“其愚不可及也!”
  这里只有五嫂子,对于春华寻死的原因,是完全明白的,就向大家道:“你们都和相公出去了吧。师母换了衣服,还没有换得鞋脚,师母也可以走开,这里让我来陪着大姑娘,好好的劝她。”宋氏也就明白五嫂子命意所在,向廷栋道:“好吧,我们走开。你也该去教书了,家里不会再有什么事的。”廷栋向床上的人看看,又摇了两摇头叹气道:“你这不是闹着笑话吗?念了这多年的书,把死生两个字的意义,还是看不透,死有轻于鸿毛,死有重于泰山,一个人要了结这一生,什么时候都可以了结,那有什么难?但是你要晓得这样死,可无意义,白白的糟蹋了父母的遗体,还要骂名千载呢!”这些话,像五嫂子这种人,就不爱听,碍了他是本族的相公,又不能推他走,只好皱着眉毛,做出苦脸子来。姚老太太在一边,却是看出这情形来了,便向廷栋道:“好了,你去教书吧,这个时候,也不是教训她的时候。”廷栋对床上伸了两伸脖子,本来还有许多话说,只是母亲明明白白地拦住了,也就不便再说,只好叹了一口无声的气,又摇了两摇头,出门而去。
  在这屋里,只剩下五嫂子和姚老太太了。五嫂子这就坐到床边上,握了春华的手,低声笑道:“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怎么做出这样的傻事,你读书明理,将来好处就多着啦,何必这样的亏了自己。这花花世界,你这不是白来了吗?”春华在床上躺了这样久,已经缓过那口气来了,她听着这些人说些什么,自己不过是闭了眼睛在那里听着。这时五嫂子摸着她的手说了这番话,她听了却有些不服,因道:“你以为我若活着在这里,就是没有白来,享了花花世界的福吗?”姚老太太扶了拐杖,走到她面前来,问道:“你这是什么话?你这样一双好爹娘,给你念了一肚子的书,长到这样大,没有叫你磨过磨子,舂过碓,全村子里姑娘,有几个比得上你的。像你这样子,还是白来,那么,要怎样子,才算不是白来呢?”春华听了这话,更是不服,突然地坐了起来,因道:“婆婆,你说的这些话,我认了。但是修了一双好爹娘,可管不了我这一生!念一肚子书,有什么用?不念这一肚子书,什么我也不明白,糊涂死了,就糊涂死了吧!现在偏是不懂得的,又懂得一些,看了那些书,更要心里难过。”
  五嫂子插嘴笑道:“这句话,我就糊涂死了,怎么倒会难过呢?”春华道:“怎么不会难过呢?古书上说的知书识字的女子,都是怎样的好,怎样的有结果,你想我怎样好得起来?怎么会有结果?看了书,不是心里更要难过吗?”姚老太太先是见她坐起来说话,已经有些奇怪,于今听她所说的话,是谈到好爹娘不能管一生,谈到将来没有什么结果,那么,就是变着话说,嫁不到一个好丈夫了。这个样子看来,她今天落下塘里去,不是失脚落水的,分明是自己投水的。要不然,何以老早的什么事不干,跑到塘边上去。所以虽是让人家救了,她不肯输这口气,还要第二次寻死了。老太太经过世故的人,那就越想越对,因向春华道:“孩子,你这话,可不能这样说呀。什么事都是命里注定了的……”
  春华可不等这位老人家把命里注定了的这句话解释出来,这就抢着道:“你这句话,我不能相信。譬如说哪人命里算了他该做强盗,他一定就要去做强盗,不许他作好人吗?又譬如说,命里注定了这人要发财,他就坐在家里动也不要动,有大元宝会落到怀里来吗?”姚老太太道:“哟,这话不是那样说。命是注定了的,人总是要向好的路上走。”春华道:“哦!你老人家也知道命注定了,还是要向好路上走的。那么,你老人家为我想想吧,我是怎样向好路上走呢?”姚老太太被她顶撞得无话可说,苦笑着道:“这孩子,了不得,谁说话,就顶撞着谁,连我也顶撞起来了!”五嫂子道:“她的精神还没有恢复过来呢,你老人家去歇息一会子,让我来陪着她坐一会子就是了。”姚老太太手扶了拐杖,对床上呆看了一会子,也就走了。但是她虽默然地受了春华这一顿顶撞,不曾加以答复,然而她发现了这孙女许多天以来闷闷不乐,哭笑不得,那究竟为了什么事了。
  在这天傍晚,她摸索到媳妇宋氏屋子里,悄悄地问了这事的根底,吓得瞪了两只老眼,连说了不得。因为是廷栋相公的女儿,假如做了那不端之事的话,不但是廷栋在这村子里当一族之长的相公,无脸见人。便是这一家人,都也会觉得家教不严,要受人家的谈论。所以老太太一发急,无辞可措,只是在儿媳妇面前,连连地说了几回怎么好?怎么好?宋氏也就瞪了眼,咬了牙道:“我总算管得严的了,不想管得这样的严,还是出了乱子。看这贱丫头,一回死不成,还要死两回,决不会就那样回心转意的。我想她死了也好,死了也落得个干净身子,免得为了父母丢丑。”老太太道:“这事情闹到了这步天地,你光是咬牙切齿地恨她,那也是没用,依着我的意思,第一步还是先哄着她,省得寻死寻活,哭哭闹闹,等这个风浪过去了,再作道理。我们这是哑子吃黄连的事情,你还是不能做出生气的样子,让别人知道呢。”
  宋氏有什么可说,也就只好点着头,叹了两口气。她心里也就想着,这件事不宜瞒着丈夫,等他晚上教书回来,一定得把这详细的情形告诉他,还是把女孩子管得紧紧的呢?还是把她送到婆家去呢?只要丈夫拿出三分主意来,自己也就轻了担子了。
  不想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姚狗子跑回来道:“师母,相公不回来吃饭了,我们姚家出了大事了。”宋氏在心惊肉跳之余,有人大声音说话,也不免吃惊,何况姚狗子如此大声,嚷着出了大事了。那情形是十分的紧张,不由她不觉得心房乱跳,由房里跌撞出来,手扶廊柱道:“什么?我们姚家出了大事了?”姚狗子道:“可不是?毛三叔砍了人了。”
  宋氏望了他道:“你说毛三哥砍了人了,砍了谁?这也不会闹的是一族的事呀?”姚狗子摇着头道:“那是漂亮的老婆害了他。我狗子这一生不发财,也不想好老婆,也决不会拿了斧头去砍人。”宋氏沉了脸道:“你这是信口诌些什么?到底他为什么砍了人?你怎么知道?”狗子道:“全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就是我一个人知道吗?”说着话时,高抬着两手,跳了起来。宋氏道:“你发了狂了吗?说了半天,比了半天,你还是没有说出一点原由来。”狗子这才站定了道:“这是昨天晚上的事,毛三叔在腰里插了一把斧头,到冯家村找他老婆去了。事先他已经查出来了,他老婆上街卖布,同人做出不好的事来了。”宋氏喝道:“你胡说!她不是这样的人。”狗
  子两手比着,正说的高兴,被宋氏一喝,他又呆了,将头垂在肩膀上,掀了嘴道:“你不信,等相公回来就明白了。若是她没有错处,她为什么跟了跑了呢?”
  宋氏将桌上的水烟袋拿起来,在堂屋靠墙的椅子上坐下,取了根纸媒,用手抡着。狗子接过来,在正中佛龛上的长明灯上点着了,然后双手捧了纸媒,送给宋氏,自己退了两步,站在堂屋门边,低声笑道:“师母还要不要我讲呢?这事可闹大了,迟早你也是会知道的。什么迟早,今天晚上,相公回来,你就会知道的。”宋氏吸了两袋烟,才道:“毛三哥不是在厘卡上有事吗?怎么分得开身来?”狗子道:“你看,天下的事,就是这样说不定呵!谁也猜想不出来的事,那个男人,就是厘卡上的划丁。毛三叔在卡子上同事了几天,访得清楚,前三天半夜里,没有看见他那同事,他料定了是到那歇脚的人家去了。不想他赶了去,扑了个空,打草惊蛇,把他那个划丁吓得没有回座船。一连三天,他见这人不回座船,更是疑心,半夜里就跑到丈母娘家里去捉奸。这倒遇得正好,离着他丈母娘家门口不远,他老婆带了两个包袱,跟了那划丁逃走。他虽是没有想到对面来的人就是他老婆,但是他是来捉奸的,也不愿人家碰到他。所以听到了前面有脚步声,就赶快缩到桔子树下躲着。等那两人走近了,唧唧哝哝说话,好像有女人说话,他有些疑心了,就喝问一声什么人?毛三婶到底是个有胆量的女人,她答应了说:‘我们赶早到河那边永泰镇去的,是强盗吗?”
  宋氏道:“难道她丈夫的声音,她都听不出来吗?”狗子道:“怎么听不出来?可是事到其间,也是无可奈何?她不先答应一句,安住了自己的脚,丈夫撞出来了,不更难说话吗?她一面答应,一面就叫那划丁快跑。毛三叔也听出是老婆说话了,拔出腰上插的斧子,追着那男人砍了去。不想心慌意乱,自己跌了两跤,到底让那男人跑了。毛三婶也是往她家里跑,不管那男人,毛三叔在后面跟着,大叫捉奸。他老婆在前面跑着,大喊救命。这一下子,狗也叫,人也喊,把他们村子里人吵醒。毛三叔追到他老婆面前,用斧子就砍。”
  狗子口里说了不算,两手捏了拳头,作个举斧头砍人的样子。宋氏见他瞪了两只大眼,两手高举,身子一跳,仿佛就是毛三叔在那里当面砍人,吓得两手捧了水烟袋站了起来,向狗子望着,口里还不禁哦呵了一声。狗子笑着伸直了腰,向宋氏摇摇头道:“没有砍着,毛三婶等他靠近了,向地上瘫了下去,毛三叔斧子砍下去,砍在石头上。那一下子,大概是不轻,他自己对人说,手震麻了。等他来要砍第二下,毛三婶早是捉住了他两只手,两个揪着,滚着一团。自然冯家村子里人也都跑来了,把他两个人分开。大家拿灯一照,见是两口子,这倒奇怪了,为什么在半夜里打架呢?大家拥到毛三婶娘家去,毛三婶说丈夫来杀她的。为什么丈夫要到娘家来杀她呢?说是要和她同出门去,把她卖了。”
 
  宋氏道:“这个谎撤得不像呀!”狗子道:“自然是不像。但是这是在她们冯家,除了毛三叔,还有哪个是姓姚的?他们不由分说,还把毛三叔打了一顿,打得遍身是伤。还是他的丈母娘怕是把他打死了,也是一场官司,拦住了大家,放他走了。毛三叔哪里走得动?是带走带爬,到街上去的。他原来想着,不好意思回来,只在街上水酒店里,买了一包打伤药末子,用水酒泡着喝了。就在水酒店里睡了大半天。还是水酒店里伙计不服气,把我们村子里上街去的人,找了去和毛三叔见面,才把他找了回来。大家听了这话,都不服气,在祠堂里开了议,派了族下两个人到冯家去,要他们依我们三件事:第一,要他们族里人,到我们祠堂里来陪礼。第二,要给毛三叔养伤费。第三,要毛三婶今天就回来。一件不依我们,就要和他冯家人打大阵。(就是械斗)”宋氏听了说打大阵,立刻两手抖颤着,连那管水烟袋,都有些捧不住,颤着声音道:“嗳呀!这不是好玩的事呀!十年前打过一回大阵……”
  狗子不等她说完,就拦住了道:“那回我们姚家大胜,师母,说好话!”宋氏战战兢兢的道:“那……那……你务必请相公回来一转。族里有这样大的事,为什么你还像没有事一样呢?你快去打听打听,看看我们族里到冯家去的人回来没有?天菩萨!毛三哥,怎么闯下这样大的祸呢!狗子!快去快去!',狗子也不知道她是说叫到哪里去,既然叫着快去快去,这里是容留不得的,也就只好走了。宋氏马上依然捧住了水烟袋,可就向屋子里叫道:“妈妈,你快来,快来!”她口里叫着快来,可又怕老人家走不动,反是出了什么事情。自己倒是走到老太太的屋子里去。姚老太太果然扶了拐杖,还没有出门呢。她听了儿媳妇这一番话,口里便念了几十声佛。颤声道:“春华娘,到菩萨面前去烧一炷香吧!大慈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她说着这话,一手扶了宋氏,一手扶了拐杖,向堂屋里走来,望着堂屋中间的神龛,抱了拐杖,合了两掌,口里微微念着阿弥陀佛。宋氏早是点了一把香,交给婆婆,接过她的手杖,以便她向佛爷大礼参拜。姚老太太两手捧了香,就向神龛跪着,两手举香,高高于顶,随着磕下头去。头是连连地磕,口里是连连地念,起来之后,将香交给媳妇,让她插进香炉里去。然后再抱住拐杖,向神龛里注视着,口里念道:“菩萨保佑着,冯家人答应了我们三件事也罢。你老人家总是大慈大悲的呀。”她说着话,宋氏已是把香插在香炉里了。只看那香焰上冒的青烟,转着圈儿,直向上卷。姚老太太这就点着头道:“你们看,这就是佛爷有灵,答应我们了。你看那烟一上一下,好像人点头的样子。”宋氏道:“不打大阵也罢,那总是伤和气的事。”姚老太太向香烟点着头,好像佛爷就坐在香烟里面,和她说着话呢。她道:“是的,菩萨总不愿世上人伤和气的,她老人家可以保佑我们了。”
  宋氏虽不曾听到佛爷当面允许,可以免除打大阵,但是看到婆婆说得这样肯定;大概这件事情是有七八成可信的,心里也就安慰了一半。那管水烟袋,百忙中是忘记放在什么地方了。再说这个时候,也实在没有心去吸烟。现在心思定了,应该吸两袋烟,再安安神。
  就在这个当儿,震天震地的一阵铜锣响,澎澎澎,由远而近直响到大门口,挨门而过。敲锣的时候,有人喊道:“十六岁以上的男丁,都到祠堂里去祭祖呀!明天出阵呀!”那声音高大之中,带些哑音,在宋氏听了,仿佛有不少的凄惨意味在内。宋氏正要进房去呢,这就一只脚在门槛里,一只脚在门槛外,人都有些呆了。于是向姚老太太道:“妈,你听听,事情闹起来了。”姚老太太颤着声音道:“可不是吗?怎么好?”在屋子里陪着春华的五嫂子也就跑了出来了,连问着“怎么了?”
  姚老太太道:“都是毛三哥夫妻两个惹的祸,要向冯家村的人打大阵。”五嫂子道:“是吗?至于闹得这样厉
  害吗?”正说着,两个族里的小伙子走来,一个人扛了一柄大刀,一个人拿了个矛子尖头,脸红红的,挺了胸脯子走进来。见了宋氏,便叫道:“师母,你们家里有块大磨石,让我们抬了去吧。”宋氏口里啧啧了两声,问道:“二牛,你也上阵吗?”那个扛大刀的小伙子,再挺了一挺胸脯,笑道:“我已过十六岁了,不应该上阵吗?我明天在阵上一定要戳死他冯家几个人。”说时,手握了那矛子头,向前连戳了几下。五嫂子究竟是会说话的人,笑道:“好的小兄弟!恭贺你明天大大的得胜。磨刀石在后面天井里,你们去抬吧。”这两个小伙子,脸上竟是不带一点恐惧的颜色,在后面天井里抬着磨刀石走了。
  这里大门一开,便看到灯笼火把,络绎不断的,由这里经过,向祠堂里去。不多大一会儿,又听到祠堂后面,吁吁吁的,有宰猪的声音,而且接着是哄的一声,又哄的一声,祠堂大门外,有人试连珠铳。宋氏将饭菜做好了,放在厨子里,却无心拿着吃,婆媳两个呆坐在堂屋里,怔怔地相望。五嫂子听到这消息,早是急了,说是全族的人都要发动,她不能在这里陪大姑娘,要回家去了。宋氏也无心管她,由她自去。去了不到两盏茶时,她又跑回来了,说是自己家里,没有男人一根毫毛,家里摊不到什么事做,回去倒觉得无聊了。宋氏道:“我们家饭菜现成,你就在我这里吃晚饭吧。”五嫂子两手按住胸口,微笑道:“我听到这话,好像魂不在身上,不晓得饿了。你们也应当吃饭。”宋氏摇着头道:“我们更不知道怎样好了?”
  五嫂子还不曾说话,只见四五只火把,高高的举起,火把丛中,三个本族最老的老头子,一个辈分最高的中年汉子,各拿了一把苗竹权桠在手。五嫂子正呆了望着,一个白胡子,就向大门里指着她道:“五嫂子在这里,她也顶一户,她可不出丁,派她也去当个烧火的吧。五嫂子,你到祠堂里厨房帮着烧火去。这是全族的事,女人也要出力,祖宗保佑你。”另一个老头子,将苗竹权桠,在空中刷得呼呼作响连喝“去去!”五嫂子只得说一声是,连姚老太太也来不及辞,就向祠堂里走去。她到了祠堂里,在这种太意外之外,又有一件意外的事情,便是李小秋在那里了。     梦远书城(m)
 
 
 
第廿三回 沥血誓宗祠通宵备战 横矛来侠士半道邀和
  今天所受各种不同样的刺激,要以五嫂子为最深,仿佛是有点态度失常了。现在忽然在祠堂里看到了小秋,她分外的惊奇,不觉是呆了一呆,站住着动不得。小秋是依然在他的书案上坐着,隔了窗户,只看这姚氏满族的人,乱哄哄地来往。他先看到人堆里发现了一个女人,随后又看清楚了是五嫂子,立刻向她招了两招手。五嫂子算是醒悟过来了,这就走到窗户外边来。因道:“今天我们村子里有事,相公早散学了,李少爷还跑来做什么?”小秋笑道:“正因为这村子里有事,我才来的。我父亲听到街上的绅士说,姚冯两家要打大阵,打算邀着地方上的人,同两下和解,特意要我回学堂下来看看。有什么变故,我就去给我父亲回信。”说到这里,向四周看看,低声道:“听说今天早上,先生家里还出了事。她……”五嫂子连连的低声道:“不要提了,不要提了。”小秋道:“是有那件事吗?她寻过短见?”
  五嫂子道:“有的。”说着皱了几皱眉毛,因道:“你看,祠堂里这个样子的乱法,还能说那些闲话吗?我是分拔到厨房里去,帮着烧火的,这就没工夫说话了。”
  他们这样说话时,来来往往的人,都不免注意看看,二人不敢恋谈,只好散开。小秋眼里虽看到这祠堂里很乱,但是这都于自己不关痛痒,并不怎样的介怀。只是想着,春华在今日早上,为什么要投塘自尽?以自己和她的关系来说,还不至于很急促的生这样的变故呀。不过她实在有了投塘的事,那就是为着自己。正碰着姚家全族,都在多事之秋,话又是不好怎样的问得,真是叫人闷煞又急煞。于是身体靠了那窗户档,呆呆地想了下去。正出神呢,有人在面前呔了一声,问道:“你怎么来了?”小秋看时,是同学姚化。他今年才十四岁,还没有到上阵的年岁。这时,手上提了个灯笼,到祠堂里来看热闹。小秋笑道:“你倒好,可以站在一边看人打架。”
  姚化听说,立刻将灯笼钩子挂在窗户上,两只手互相卷着袖子,瞪着眼道:“我真是好恨,为什么没有过十六岁的,就不许上阵呢?若是也要我上阵的话,我一定打死他们冯家几个人。”说话时,可就咬了牙齿。小秋笑道:“冯家人和你也没有什么深仇,你为什么一定要打死他几个,心里才能够舒服呢?”姚化道:“怎么和我没有仇?和我一族人有仇,就比和我自己有仇还要厉害,你到这里来作什么?你也是来赶这一档子热闹的吗?”小秋笑道:“我向来听到你们说,打大阵,是怎样一桩热闹的事,我有病都顾不得,特意来看看的。”姚化道:“你愿意看看,你就出来吧,缩在屋子里做什么?”
  小秋虽不一定要看热闹,但是颇想借一点机会打听打听春华的消息,因之就随了姚化走出来。这时姚家祠堂,三进大屋,由大门口通到最后一层屋子,全是中门敞开。作学生讲堂的中进屋子,书案也是完全拉开,摆了两路八仙桌子,由前进天井,直通到后进的走廊,完全都是人围了桌子坐着。各桌上,明晃晃的,点了二尺高的蜡烛。后面祖宗堂上,在神龛下,安排了三牲香烛,横梁上并排垂了四盏宫灯,都点亮起来。阶下整堆的黄皮纸钱,围了七八个小孩嚷嚷吵吵的烧着。在祖宗堂下角,有两张桌子,围坐了全族辈份和长年岁大的人,大半喷着旱烟,很沉着地在那里谈话。先生姚廷栋也坐在那里。这里不比前两进那些小伙子说话嘈杂。
  然而在小秋眼里,觉得这里,还是比较的空气紧张。小秋正悄悄地在阶下观望,廷栋已是看见他了,便走下石阶来,向他道:“令尊大人的那封信,我已经念给族长户长们听了。他们说:‘令尊都出来解和,全族人没有
  不遵之理。’只是我们这里要冯家办的三件大事,他是一件也没有答应,我们若是和软下来了,他们不但不说我们息事宁人,一定说我们怕死。这话一传出去了,姚家人哪还有脸见人?所以只好辜负令尊大人这番美意了。我本来打算回令尊大人一封信,无奈这个时候,我方寸已乱,无从下笔,你就把我这番话转告令尊大人好了。送你来的差人,还在门口等着吗?”小秋道:“还在这里等着的。先生可不可以再劝劝同族的人呢?”廷栋道:“你应当知道我不是好勇斗狠之徒。但是这件事,是我们这临江府属一种不好的风俗,多少慈善老前辈,也改不过来的。我若一味的劝他们,他们会说我灭了他们的锐气,倒要说我不配做姚家的子孙。在这众怒难犯之下,我敢说什么?”
  他说这话时,连连的皱了几皱眉毛。这倒可以知道他实在是不安于心,并不是推诿。小秋是他的学生,又敢多说什么,答应了两声是,也就退出祠堂来了。这时候祠堂空地里,火势熊熊的,点了许多火把,在火把光底下,摆了三四个大腰子木盆,都泡了新宰的猪在里面,地上有许多猪毛和猪血。四周高高低低,站着许多的人。空场子外有一棵大樟树,上面有不少的鹭鸶鸟,被火把照耀着,呱呱地叫了起来。此外,小伙子们,三三五五,在四围空场子里使着刀矛,准备着明日早上厮杀。
  小秋原来是无动于衷,现在看到这种情形,心里也就有些不安,回头看着跟随自己来的两个差人都远远地闪在一边,遥遥的看着,不敢近前,在局面的紧张如何,却也是不难想得。这就有一个听差,轻轻悄悄地走了过来,将他的衣襟牵住,连连扯了两下道:“少爷,这事情算是已经闹起来了,谁也解劝不下来的,我们回去吧。”小秋道:“你们平常上街去,见了老百姓,如狼似虎的,原来也就只有这一点胆量啊!”又一听差走过来,向他笑道:“我们不是胆小,好不好,总要给李老爷去回个信。他老人家很侠气,总打算把这事平下来,我们赶早地回去说一声,看他还有别的什么方法好想没有?”
  小秋点头道:“你这倒像个话。”于是跟了两个听差走了。他们穿过这个村子时,见户户人家,都明着灯亮,开着大门,人来人往,并没有睡觉的神气,真有些像大战临头的样子。无论如何,这已成了是非之地,少来为妙。
  可是小秋的行动,是出于他们意料以外的。在斜月疏星,天色还没有亮的时候,他带了四五个划丁,又飞奔到姚家庄上来。这时,姚家祠堂,又另换了一番情形了,全族的壮丁,乱轰轰的,一齐都站在空地里。那些人,十有九个,都是拿了长竹矛子在手上的,其余的人,就分别地拿着一些旧兵器。空场子两边堆了两堆干柴,正举起火来烧着。火焰腾空,照着半边天色都是红的。在祠堂总大门口,横挂了一幅红绸子。只这一点,便显出这地方,突然的变了个时代了。
  小秋一行五个人,打着厘局的官衔灯笼的,离祠堂远远的,就有几个拿了兵器的壮丁,迎接上去,问是干什么的。小秋挺身出来答道:“我是街上厘局里来的,你不看这灯笼,我是你们相公的学生,村子上有认得我的。”人丛子里,果然钻出一个人来,向他笑道:“果然的,这是李少爷。我们都快上阵了,李少爷,你还跑了来做什么?”小秋道:“就是因为你们要上阵了,我才赶着来了的。现在街边附近几个村子,都有绅士出来,给你姚冯二家劝和。我父亲让我来和先生送一个信。”
  那几个壮丁,已经证明实在了他是本馆的学生,就让他走向祠堂去。那祠堂里两廊,却堆了无数的族谱,围了一群人在那里,将谱拆成零页,在光了上身的汉子身上,层层的包扎着。这好像是当战甲用,防御对方刀枪的。两进屋子的桌凳,都空着了,桌上是堆着零碎骨头,和没有收起的大锡酒壶,那酒壶都有米斗样大。虽然那不过是盛水酒的,这样的大壶盛着,喝到了什么程度,也就可想而知的。
  这也是合了那小说上的话,四鼓饱餐战饭,五鼓天明出兵,他们这是预备了吃饱了去拼命的,这架必定是要打起来,也就很显然的。再看看那些人,喝了酒之后,脸上红红的,而且红丝充满了眼睛球子,瞪着眼睛相看好不怕人。这就不敢多看,一直低了头向前走去。四个跟随,也是紧紧跟着。廷栋早是看到了,这就迎下阶来,向他道:“小秋,这般时候,你又来了,必有所谓。”
  小秋道:“家父叫学生来禀告先生,这械斗千万使不得。现在朝廷预备立宪,推行新政,讲求的是四万万人都是同胞要联合一处。这种械斗的事,决不能打一顿就完事,跟着就要兴讼。那时候上宪办理下来,不但先生要担关系,就是新淦县知县。也要受处分。家父在公上说,觉得这样两族凑合几百人打架,很是不忍。在私上说,他和新淦县太爷,是多年朋友,要帮他一个忙,把这风潮压下去,他已经派人飞快到县里报信去了。再就第三层上说,先生是家父最佩服的一个人,不愿先生为了这事受累。就是冯家几位族长,也和家父认识。家父觉得这事能够和解下去了,有许多人可以得着好处。不然,就有许多朋友受累。他已是一夜没有睡,已经邀合了好几姓的绅士出面,替两姓解和。家父说,若是哪姓亏理,哪姓就当陪罪。就是中人说不下来,打官司也不晚,不必这样拼命。”
  廷栋跌脚道:“兵凶战危,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我岂有不晓得之理!只是现在车成马就,一切都预备好了,谁也是拦阻不下来的。现在天快要亮了,我们这里,只要东方有一点白色,就排阵出去。无论如何,不能过一点钟了。多谢令尊大人盛意,我不能够作到,那很是惭愧。你赶快回去吧,这地方你是不宜多耽搁的,恐怕会出乱子。”小秋道:“我想不要紧。我是事外之人,也不得罪人,人家也不会留心到我头上来的。家父说了,让我在这里等一等,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可以给他去送个信。”廷栋还想说什么时,早听到呛呛呛一阵锣鸣,接着前后左右的人声喧哗起来。他忽然地说一句“排阵了!”转身走去。
  小秋和同来的跟随,都觉得这是生平难遇的机会,不能错过,闪在走廊一边,静静地看着。这时,祖宗堂上,神龛下面,竖立着一把无锤的大秤。在秤的顶端,包扎着一方红包,这却看不出来,这里面包含着有什么意义。在这大锣一响之后,所有的壮丁,全数都在空场里站着,并没有什么人喊口令,他们自然地四人一列,站得很齐。在本村子里,向来负有名声。知道几下武术的,就另外成了—个大行列,站在所有排队人的前面。自然,那些人都是静悄悄的。不作一点声响。这里祖宗堂上,又有三个老人,重新拈香磕头。另有一个壮汉,左手提了一只极大的雄鸡,用翅膀把它的颈脖扭住,使它叫不出声来。右手拿了把飞快的菜刀,站在廊檐下,气势昂昂的,直待这里三个老人将头磕完了,他就割了鸡的颈脖子,红滴滴的向下流着鲜血。他猛可地将鸡举起,把鸡脖子上的血,都滴在秤头上,于是回转头来,把鸡向天井里面掷了去。在两旁看的人,同时也就呵呵一声。好像是说,这把仇人给宰了。
  经过了这些个时候,天上已经发白,大门外咚咚咚三声炮响,震天动地的,门外有人呐了一声喊。于是就进来两个壮汉,斜肩各披了一条红绸子,夺过那杆淋了鸡血的大秤,向外面就走。所有在祠堂里的人,除了走不动的老人,或者过小的小孩子,都跟随大秤,一齐拥到大门外来。小秋虽是不解这抬秤的作用何在,但是他们重视这杆秤,却可想而知。心里在这时,自然也有些害怕。不过为了好奇心,也就不免随着这一大群人,跟了出来。到了大门口时,天色已经大亮,只见那两个抬秤的壮汉,尽管在前面走,这里大队的壮丁,将矛子举了几举,一齐跟了他后面走去。一时田亩中间,刀光矛影,簇拥几百名壮丁,向前奔了去。有那些长了胡子,不能械斗的老年人,他们也不肯闲着,各人都拿了竹扫子在手,紧紧随后监督。有那走得后一点的,老人就用矛竹扫子,赶着他们上前。所以由这种举动看起来,他们这一族人,只要是可以上阵,谁也不肯闲着。古人说是戮力同心,他们这种私斗,真可以当之而无愧。
  他们和那冯家村,迳直地去,约莫是十里路。在一半路的所在,有片干河滩,正好是肉搏之所。因之姚家几百名壮丁,背着出土的太阳,踏了露水,向那干沙河走去。但是姚家计划,并不一定就在干河滩上接触,若是冯家的人,还没有过河,就不妨杀了过去。他们这里的规矩,若是两族人械斗,往往是甲方写信通知乙方,就是自认为有理的写信给无理的,约定了日期、时候、地点动手。到了这种程度时,乙方本来也就料着必出于一战,事实上都已预备好。只要这里战书一到,他们就鸣锣聚众起来,说是甲方如何藐视我们非打不可。那一姓也少不了有年少好事的人,听了这种的话,立刻鼓噪起来,于是乎这战事就起来了。以姚冯二姓这次械斗而论,却是冯姓的人比姚姓的为多,他们可以上阵的,总可以到一千丁。姚姓呢,却不过五六百个。但是冯姓的人,有不少的分子,认为这次械斗,出于无味,只是为了全族的面子所限,不得不来。当姚家人冲到河岸上的时候。并没看见冯家人来到,却看到东西两岸,都放了一些草把人,倒有些愕然。引头几个人,没有知道这是什么作用,把脚步停住,后面大批队伍都停止了。 梦远书城(m)
  这时,路边树林子里,早走出二三十位长袍马褂的人,有的戴了便帽,有的戴了红缨帽,就一路作揖走将过来。口里都央告着道:“说亲了,我们都是家门口的人,不沾亲,也带故,何必这样?我们有什么话,总可以好好地说。”说完了,长袍马褂的人,手拉着手,摆了一字长蛇阵,将他们拦阻。原来这也是地方的风俗,每到械斗的时候,前后若干姓的邻村,都得联合着,推出一班绅士来,向两方面劝和,作最后的调停。虽然这调停多半是无济于事的,但是这一套手续,总是要做的。一来附近村庄,总有亲戚的关系,谁也不愿亲戚家里发生惨案,能够劝和了,岂不是好!二来械斗之后,接着就是人命案,打起两族官司来,官府少不得传邻村为证,解劝过这最后一次,彼此也可以减轻些责任。他们这番意思,械斗的人也同样地知道。尽管是解劝,可也决不接受。所以这时出来一批长袍马褂的人,拦路劝和,姚家族人里面,也就出来一批人和调人讲理。无非是说事已至此,不能不打。
  同是这干河岸上,人声喧嚷,吵成一片,远远听到哗哗的一阵脚步声,在对过树林子里,早是拥出一丛矛子来。那矛子下面的人影,密密层层的,显然是比这方面人要增多。向例,劝解的人,劝了这边以后,再去劝那边的。姚家的人总也以为这般和事老,也是照着往例,见着冯家人来了,就去拦冯家的人。然而这批人却是没动一步,冯家人还不曾走到对过岸上,对过岸上树林子里,同样地也走出一批人,将冯家拦住。当然,冯家人也是不肯止住的。姚家这些壮丁,手里拿着兵器,暗中都摇撼一阵,摇得刀枪颤动,谁都瞪了两只大眼向隔河的人望着。照规矩,调人在三言两语调解不成之下,就要退开的。那时,两个扛大秤的壮士,飞奔向前,直到和对敌的扛大秤者两下相遇,各把大秤向自己的阵脚下一抛,大家喊着“打赢了”。到了这时,这才算是宣告无调停之余地。然后两边的壮丁,一拥而上,长则矛子,短则刀捧,肉搏起来。这虽是私斗,但无论什么人都以为能多打倒了别姓几个人,是无上的荣誉。所以在这时,两方纵然是到了严阵以待的时候,但是彼此都需要得着荣誉,一切的恐怖心理,都已抛开。只待走出来的和事老,两边散去,他们就要开始接触了。
  可是在两边和事老还没有散开之先,不知这干河滩上,从什么地方,拥出来了一群人,都是黑衣短打,各背了来福枪在身上,看看约莫有十四五个人。当头一个,是个圆脸大耳的胖子,头上扎了青布包头,身上紧紧地束着白板带,斜背绿皮套子的横柄大砍刀。手上也握了一根一丈多长的红缨竹矛。足下登了快靴,腿上扎了裹肚。一看之后,便不是寻常意味。于是姚冯两家有习过武艺的,先就不约而同的,向他注意看了去。那人看到干河滩上,有一块石头,就耸身向上一跳,因叫道:“姚府上的人,同冯府上的人,都听着!我是个行伍出身的人,以前是专喜欢打抱不平。可是到现在我明白了,强中还有强中手,究竟打不是公平的事。有力的占便宜,无力的吃亏,闹得不好,不平的事,是越打越不平。你们两姓,为了一点小事,这样打起来,其实事主不过一两个,成千成百的人,跟着里面受累。轻是受伤,断手断脚,一辈子都残废了;重就是枉送了八字,那不相干的事主,也决不会向你多谢一声。所以我特意邀了十几名弟兄出来,给你们劝和。你们若不相信我的话,我略微显一点手艺诸位看看,然后再说。”
  说着,端了那长矛子在手,叫道:“你们不都用的长矛子吗?矛子使的最长的,越算本事到家。我不敢怎样夸嘴,我使一丈六尺长的矛子,诸位的矛子,比我长的,自然是有,但是恐怕不能像我这样的使。”他说着,将矛子一倒,两手横拿着,作了一个八字桩,将矛子一伸,两脚并拢,向前一跳,只这样三跳,已经到了岸上。只见矛尖到处,那排列着的草人,却狂风卷着的一般,接二连三的向半空里飞去。他先挑的姚姓阵前的,转身又去挑冯姓阵前的。挑完了,他大声叫道:“这不算,草人胸前,都贴了一张白纸,上面画了一颗红心,请你大家看看,我的矛子尖头,是不是都扎在红心上?”两姓阵上,有好事的,果然捡起来看看。可不是依了他的话,矛尖都扎在红心上。大家齐齐地喝了一声彩。
  那人又叫道:“这不算什么,我还有点小玩艺,索兴献丑吧。”说着,将腰带下的衣襟一拉开,露出一只皮口袋。打开皮口袋,拔出一根一尺长上下的六轮子手枪来,叫道:“我一枪打中一个草人。”说着,啪啪啪,东西两岸,各放了三响。两岸的人,虽没有看清是不是就打中了,然而有了他使长矛子的本领在先,大家都相信了。他又道:“各位朋友听了,你们姚冯两家都是我的好朋友,和谁我也没有仇恨,但是我就因为都是朋友,不愿你们杀人流血。各位听我相劝,收阵回去,三湖街上,有茶馆有酒馆,许你们两家懂事的人出来说理,说不好?县有县衙门,府有府衙门,许你们打官司。现在,我要多一点事,在河里把守住,不许你两家过河。弟兄们,先放一排枪。”这句话说毕,那十来个穿短衣,手捧来福枪的人,都是早巳预备好,只听了这声令下,十几只枪口,统通朝着天,哄咚咚一声,半空里起着云雾,将树林子里的乌鸦,惊得呱呱乱叫地飞了起来。
  这姚冯两姓壮丁,真想不到半路里会杀出这样一支人马,还是上前呢?还是退后呢?大家都面面相观,不敢作声。加之两边那些穿长袍马褂的人,依然还是在拦阻着,也不便向前冲去。准备着启衅的两个扛秤人,也有点犹豫。他们都想着,假如抬出秤去的话,那胖子决不会放松,必然开枪,所以也是站了没动。在大家这样的僵持程度之下,那胖子放下了矛子,先后跳上两边河岸,只管抱拳作揖。等他走得近前,有人认得他的,这却看清楚了,不就是三河街厘局上的李委员老爷吗?他一改了装束,却叫人认不出来了。他虽然不管地面上的事,然而他究竟是个官,官出面调停这件事,而且是武装的,纵然不必尊重他的话,可也决不敢冒犯他。因之大家不敢下河的心事,又增长一倍了。在两岸劝和的绅士,看了这个情形,也就料到他们必定是软化了,这就也跟了作揖打拱,要求两姓的人,都各退后几十步,让和事人再来劝解,万一不成,二姓再来交手,总也不迟。大概又因为冯姓这面,士气要差点,索兴从这面人手,大家硬逼着冯家先退下去四五十步。姚家出来,怀着一股不平之气,势子是很勇猛的,先是经人在干河里一拦,已经减下去三分锐气。后来冯家的阵势又先退了,分明是敌方已经让步,能够不打而得着胜利,那也是好事,于是他们在和事人劝解之下,半推半就的,也就退了二三十步。两方面本来相距有几十步路。再从两边后退,这就有了一百步以上了。
  在姚氏这面,姚廷栋那斯文一派的人,又是五十附近的本族相公,本不在上阵之列。但是他想到这回械斗,姚氏和冯氏,众寡悬殊,凶多吉少,他只好将性命抓在手掌心里,也上阵来观戏。眼睁睁死伤遍地,是有伤不忍之心的。及至干河里出来一批强硬的和事老,他却出于意料以外,心里想着,能够不打也罢。后来站在阵势后面,看得清楚了,这个扎包头着短衣的胖汉子,正是自己的好友李秋圃,他惊奇到了万分。不是为了阵势摆在前面,早就抢过去说话了。现在两方阵势退远,和事人已正式劝和了,他是万万地忍耐不住,于是抢了上前,深深地向秋圃作了三个大揖道:“不料我兄身怀绝艺,岂古剑侠之流欤?”秋圃笑道:“这可不敢。不瞒廷栋兄说,我是学剑不成,一行作吏。说句放肆的话,总算是将门之子。现在也来不及说闲话,就是请兄台担一点担子,把贵族的人劝了回去吧。冯姓那边,若是亏理的话,有我姓李的出来做主,准保他们退让,总让府上人过得去。这件事的根由,我大概也知道一点,我既出面做和事人来了,我决不能做不公平的事。”廷栋道:“你老哥一来,我看到了,真是喜从天降。好,那就是这种说法,我担着担子,去劝他们。只是请你老哥还要到冯姓那边去,请他们见谅。”
  李秋圃见这边有了着落,心里大为高兴,立刻就跳到对岸,去将冯家人的来路拦住。冯家人本来就有几分怯,看到李秋圃军人打扮,又带了十几根枪来,这来势就不善,先不敢惹他。及至秋圃拥到了面前,他先喊道:“冯府上的人,都是我的好朋友,我知道的,你们全是有志气的男子汉。要说打架,那就应当一个对一个,两个对一双,倚仗人多打人少的,我想各位好朋友,一定不愿意的。我不是来帮拳的,我是来劝和的。劝和的话,我们和事人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各位觉得我们所说的话不错,那就和了吧。若是各位不愿和,我就不愿你们有几个人打一个的事。”他这样说着,看看冯家人的阵势,已经有些混乱,越是觉得可以用大话来压他。便反过手去,握了背着的弯刀柄,作个拔刀要试的样子。在冯家阵势里,自然也有几个绅士,他们早是将李秋圃看出来了,委员老爷亲自出来调停,不能不理会,就也迎上前来,和他理论。秋圃遇到了长袍先生,就不说强话了,也是把婉劝姚家的话,向他们说着。那几位绅士,就不能和廷栋那样能担承责任,说是要和大家商量。秋圃一面劝他们,一面向大路上望着,忽然哈哈一笑,向前面一指道:“现在,你们不能不回去,一个有力的和事老来了,他的本领,比你们的本领大得多,你们不能不怕他呀!”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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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四回 见面恨无言避人误约 逞才原有意即席题诗
  在这样的紧要关头,谁都不免带些恐惧的心理。李秋圃横矛发弹闹了一阵子,自然也是一副紧张的态度。这时,他忽然手指前面大路,哈哈大笑起来。冯姚两家,预备作战的整千壮丁,也都呆了。果然在桔树林子外的大路上,有一批人簇拥着一乘四人大轿,飞奔了来。只看那轿衣是蓝呢的,抬轿的轿夫,又穿上了号衣,便
  是官来了可知。而且那些护从戴着红缨帽;短衣的,是对襟嵌红字;长衣的,也加上一件勇字儿的背心。在乡下人的经验上看来,一望而知是县官来到。那种帝制时代,一个县官下了乡,那是了不得的事。便是受压迫惯了的百姓们,见着了官,也不明是何缘故,都软弱下来。说时迟,那时快,那一群护从拥着到了于河岸上。大
  家在轿子灯笼上,和随从的号褂上,都看到了新淦县正常的字样,不是县官是谁?老百姓罢了,姚冯两家的绅士,面面相觑,真不知如何是好。随从们喊了一声住轿,新淦县知县黄佐成戴了翎顶大帽,穿着补褂,由轿帘子里钻出来,远远地看到李秋圃,就大步迎上前去,深深地一拱到地,举手平额道:“秋圃翁,这样慷慨解危,不但是救了兄弟的前程,而且免除了无数的人命,我这里先叩谢。”
  秋圃道:“县尊,现在不是我们讲客套的时候,先请你老哥把这两姓的人斥退了要紧。”黄佐成立刻掉过头来,向跟班道:“带两姓的房族长问话。”在那时衙署里那些皂役们,最会装腔作势,县大老爷的宪谕传下来了,大家就齐齐地吆喝了一声。二三十个衙役,分作了三股,有的侍候着老爷,有的去传人。跟班的将带来的皮搭椅子,在沙滩上支了起来,替老爷设了座。拿着皮鞭板子的衙役,分着两行,在椅子前面,八字排开。黄佐成因秋圃在这里,他虽不是正印官,也是候补知县的资格,彼此身分一样,不便坐下,只站在椅子边。这时,那两姓的族长已千真万确地证明了是县太爷下乡来了.决无在父母官面前械斗之理,既不能打,这就要抢着做一个原告。所以在衙役们还没有走到两姓队里去传人的时候,两姓的绅士们,已经走到县官面前来了。这两姓的房族长,除了几个秀才监生恭身作了两个揖而外,其余的都跪在地下。黄佐成红着脸喝道:“你们这两姓,无故聚着千百人,预备杀人流血,这还有王法吗?除了你们是有心要造反,怎会有这样大胆?”两姓的人,异口同声说不敢。
  黄佐成又向那些秀才监生道:“各位也是顶了朝廷功名的人,清平世界,揭竿而起的,闹上这些个人动刀动枪,这成何体统?各位这还是在自己家里,就是这样子胡闹,假如有一天为朝廷出力,或治一县,或治一府,也能让百姓这样闹去吗?我限你们立刻把两姓的人一齐退下去,你们做房族长的,只派几个年老的,押队回去,其余的都随我到三湖街上去,我要把你们这两姓的事,公平办理。”那些做房族长的人,无非是被众人所迫,不得不随声附和,明知械斗之后,还是他们见官见府。于今能消患于无形,总是幸事。所以大家就当了县官的面,推了几个年老的人,押队归族,其余的人,都站在河岸上。
  黄佐成道:“你们两姓的人,都应该明白,今天不是李老爷这样亲自出来同你们讲和,派人送信给本县,那么,你们打起来了,不定要死伤多少人。李老爷出来,解了这危,总是你两家的,福星。你们当面谢谢李老爷。”两姓的族长,回想起来,都觉秋圃做的不错。尤其是姚姓的人,算算自己的壮丁,差不多比冯姓差了一半,若不是秋圃这一拦,说不定真要吃很大的亏。县太爷叫大家谢谢他,倒并不觉得委屈姚姓这一边,首先就是廷栋领着同宗向秋圃作揖。而且还当了许多的人,说了一些余情后感的话。这时,看看河岸两边准备打架的人,秋圃觉得~场惊天动地的大事,就这样带着玩笑的意味,来给遮盖过去了,自也是喜上眉梢。于是他骑了马,将带来的人,随着县官及两姓的人,一同回三湖街了。这件事有官来判断,这就很容易的化为平庸,没有什么可再说的。
  这时,只有在姚家祠堂里等消息的李小秋,见姚家出阵的人,已太平无事的回来,料着是父亲劝和,已经发生效力,心中大大一喜。不过他所喜的,却与别人不同,他想到姚家这番风浪过去了,大家也就有了工夫管闲事,在这时,可以探听探听春华的消息了。因之这学堂里没有同学,没有先生,他也并不回家去。那些被族长
  押回村子里来的人,大半是各自回家了。有若干人感到这件事的奇怪,也就纷纷到祠堂里来相聚评论这事。有的觉得架没有打起来,很是可惜。有的自知力量不够的,现在没有打起来,也暗地里叫着侥幸。不过大家对于李秋圃总是表同情的,以为他是个文官,肯出来和两家劝和,而且还有那样好的本领,真是出乎人意料之外。这一番消息,早是传到廷栋家去了。
  姚老太太自从族人排阵出去以后,她就没有进房去,两手抱了拐杖,坐在椅子上,两眼望了天上,仿佛那里有什么神仙站着,和她在说话一般,而同时她嘴里,就念了几百遍阿弥陀佛。及至族人回来了,又说有李老爷劝和,并不曾打,姚老太太心里一动,就把李秋圃这笔功劳,记在观世音菩萨身上,立刻丢下了拐杖,走到堂屋正中对了上面的神龛跪将下去,正正当当,两手叉住了地,头像啄米小鸡的尖嘴,不能分出次数的,只管向地面上碰着。而且她口里还喃喃的说着话。她儿媳宋氏,这时也得了停战言和的消息,急忙中要问个究竟,已带了小儿子到隔壁人家探问去了。所以这老太太在堂屋中拜佛通诚,却没有人理会。她诚心诚意磕了这顿头,自己觉得可以对得住观世音菩萨,以及各位大慈大悲菩萨。不想待到自己昂起头来时,竟有些昏晕,一时站立不起来,就坐在地面上。还是在屋子里面心灰意懒的春华,仿佛听着一片哄哄之声,由祠堂那边风送了过来。但是听听自己家里,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这却不能无疑,就走出来看看。
  及至到了堂屋里,见婆婆坐在地上,抬起一只手撑了头,而且还微闭了眼睛,不由大吃一惊,抢上前问道:“啊哟!婆婆……”姚老太太微微地睁开了眼,向她笑着摇了两摇手。春华道,“地面上很潮湿的,怎么可以坐得呢?我来搀你起来吧。”也不再等她同意,就扶着她到椅子上去。姚老太太笑道:“大惊小怪作什么?不打大阵
  了,还是我求菩萨求好了的,我叩个头谢谢菩萨。你来了很好,扶着我到祠堂里去,谢谢祖宗。总算我们的祖宗坐得高呵!若是打起来,不定是哪些人遭殃呢。”说着,她伸手摸着了拐杖,站起来就向门外走。
  春华笑道:“你老人家,真是奶奶经,刚才磕了头,爬不起来呢,又要走。”姚老太太走着路道:“小姑娘说些什么话?这样的大事,还不磕头,什么事才磕头?二次还能菩萨保佑我们吗?”说时,她已经踱过了天井。春华看到拐杖移一尺,脚走一步,苍白的头,微微地摇撼几下。心里念着,若是让她自己走到祠堂里去,保不定真会出什么毛病,还是搀扶了她去吧。于是抢上前笑道:“唉!我的老人家。”因是挤挨着她,手扶了她一只手臂,同向祠堂里走着。春华在昨天早上闹了一次投塘又吊颈的风波,本来是不好意思见人。无如看到祖母这样战战兢兢地走着,良心上又不忍不管,只得是低了头,看了祖母的拐杖尖子向前走路。再说自己也是九死一生的人,村子里昨天晚上那样大热闹,要和冯家打大阵,就没有放在心里。今天的大阵不打了,算是一天云雾全消,那就更用不着放在心上。所以她在屋子里的时候,尽管是听到堂屋里有人说这件事,可是她并不伸头出来看看。
  这时陪了祖母到祠堂里去,本也无所用心,加之族人一多,她越增加了难为情,只是低头走着。及至快到祖先堂上了,却听到有人喊道:“李少爷,今天这件事,自然是要多谢令尊大人,十分热心,硬是在中间拦住了。后来为打大阵出面来劝和的也有,可是硬凭—个人把两下里拦住,这可是少有!就是李少爷,你这样年轻轻
  的,也是难得,昨晚上就为这事,来了两趟。”这李少爷三个字送到春华耳朵里来,那是特别的受听,这才抬头向前看去,果然的,在廊檐一张桌子上,围坐了六七个同族的人,围了李小秋在说话。他坐在正面,在淡蓝竹布长衫上,罩了一件铁线纱的琵琶襟坎肩,略微见得身体单瘦了些。然而他说话的时候,脸上不断地带着笑容,不是理想中的人是谁呢?春华是听到病了,又听到说他已走失了。虽是自己性命都舍得可以丢了,就是这件事没有打听得个确实消息,总引为憾事。而自己此生此世,也决不想和小秋会见一面的.这时候突然地遇到了,倒疑惑这是做梦,天下哪有这般容易的事?可是抬头看那屋檐上放下来的太阳光,晴光灿烂,屋顶上有树,树
  上有鹭鸶鸟。和小秋围在一处说话的人,十有八九认得,全是本族的人,有的抽着旱烟,有的捧了碗喝茶,各人的姿态,都各自不同。若说是做梦,做梦能够有这样的清楚?因之她突然的站定,瞪了两只眼睛,向他望着。小秋也是想不到会在这里见着她的,早是情不自禁地呀了一声。然而他一惊之后,立刻就回想过来,面前还围着许多姚家人呢,心里一转变立刻笑道:“老师母来了。”
  于是起身趋上前去,恭身站在一边,笑着叫了一声老师母。春华早是拉住了祖母的衣袖,让她站定的了。这时,她却伸手握住了祖母拐杖的中间,虽是把头低着,却是抬了眼睛皮去看小秋。姚老太太伸了弯着的食指,点着小秋道:“你不是李少爷吗?”小秋道:“老师母,你老人家,可别这样称呼。”说着,可是向了春华微笑。春华突觉得周身的筋骨,都耸动了一下,脸上也被心里一种春情突破了愁容。但是很快地省悟着,除了身边已站着一位祖母而外,还有许多族人呢!不便向小秋绷着脸子,只把头来低了。姚老太太道:“呀!听见好多的人说,今天的事,幸亏是有你父子两个,从中来劝解呀。”
  小秋笑道:“我小小年纪,懂得什么,都是家父教我这样做,我就这样地做了。”姚老太太点着头道:“好!很好!人生在世,哪里不好积德,积德有好处,将来你爹,还要抓印把子,升官发财呢。”姚家族人,听她说话,也就围上来了许多人,你嘴我舌,都说李老爷本领了不得,一丈八尺的矛子,他能够两手捧着矛子兜上耍起来。不说是我们姚家通户,就是找遍了新淦县,也未必有他这样一个对手。又有人说,李老爷胖胖厚厚的,是一员福将。又有人说,李老爷是文官,这样文武全才,不定将来要升到什么大官为止呢。这种乡下人的俗话,春华向来是听着不人耳的,若是有人当面这样的说了三句,那就早早的溜开了。可是今天的情形,大不相同,这些乡下人所说着不堪入耳的言语,每句都觉得有味,而且也认为他们是识得大体的人。不住地向着谈话的人,报之以微笑。姚老太太也道:“是呵,像李老爷这种人是难得呵!我们姚家人,不要忘了人家的好处。春华你扶着我上这个台阶吧,我要到祖先面前去磕上几个头,真是我们祖先有灵,保佑子孙脱了这场飞难。”
 
  说着,由人群里挤了向前。自然,春华扶了她一只手臂,紧紧在身边跟随。然而她的胆子壮大得多了,就不住地向小秋看着。只是那黑眼珠,在长长的睫毛里转着,这可以知道她是有无数的心事,在那里向人告诉着。而且她脸腮上,两个小酒窝儿,不住地扇动,那将要笑而不敢笑的意思,也就充分地表示着出来。小秋虽然不敢报之以正眼,但是心里头也是有千言万语地想要向她去说,不过是当了许多人的面,又怕给人看出一点破绽。眼见春华扶了祖母到祖先神龛下去磕头,他却背了两手,好像很悠闲的样子,只是远远地望着。春华总想得着机会和他说一两句话。现在他是站得这样的远,自己还要搀扶祖母,这话也无从说起。心里一急呢,那两道乌眉,可又皱起来了。小秋自然也是知道她的心事,但是自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决没有那胆量,敢到她身边去,也是睁大了两眼,老远地向她看着。
  在春华一方面,心里也就想着,便是不能和他说话,多多的看他一两眼,也是好的。然而她身边这位婆婆,却是东一句西一句说话,她眼睛不在婆婆身边,耳朵也就随着不在这里了。姚老太太恭恭敬敬的,向祖先磕过了头,扶了拐杖,向春华道:“孩子,你也不向祖先磕两头,祖先保佑你。”春华眼望着远处,哼了一声,姚老太太只好将拐杖头向她脸上点了两点。春华笑道:“我丢了一样东西,在这里想着,丢在哪理呢,你倒是只管打岔。”姚老太太点着头道:“你也是得着祖宗保佑,不出险事,你也向祖宗磕上两个头吧。”春华道:“我磕什么……”她说着话时,可微昂着头,带在想着,这就笑道:“好的,请称坐一会子,我到爹爹屋里去洗把手。”姚老太太道:“有道是洗手拈香,这倒是可以,你就去吧。”
  姚姓族中的人,对于相公的母亲,没有不尊重的,这就有人来代替春华搀扶祖母。春华算是把这项责任,暂时歇肩一下,她就绕了廊子,特意地由小秋面前经过。却向一个年老的族人笑道:“我好久没有到学堂里来了,我也要到前面去看看。”这自然是给了小秋一个信,让他设法子离开大众,以便找个机会来说两句话。小秋虽不便一口就答应下来,然而他关于这些事的聪明,决不在春华以下,他口里虽不曾说得什么,眼睛早是向她注视了一下,那意思就是答复她说:我已经知道了。春华心里暗笑,想着:念过书的人,究竟是肚子里拿得出主意来。不怕当面有许多人,我玩一点手法,就什么人也骗过去了。她很高兴的,由祖先堂上,走到前面作学堂的那进屋子去,她料着不久的时候,小秋也会来的。自然不望有多久的时候,能够彼此说个四五句知心话,也就于愿足矣。
  她低着头想着,正待向父亲屋子里走去,忽听得迎面有人叫道:“春华,怎么你一人在这里?婆婆呢?”春华抬头看时,正是母亲来到了。她做梦也想不到她会来的,立刻飞红了脸,答道:“婆婆……婆婆……”口里说着话,身子只管向后退。宋氏以为又出了什么意外,也是瞪了眼道:“婆婆怎么了?”春华手扶了墙,定了定
  神,强笑道:“婆婆在祖先堂上,好多人陪着她呢,我到爹屋子里去洗把手。”宋氏道:“好好的事,你怎么这样张口结舌的说起来?家里没有人,你快回去,我去搀婆婆吧。”春华没有答复,也没有作声。宋氏道:“快回去吧,你弟弟请隔壁二嫂子看着呢。”
  春华本待不走,遥遥望见后面屋子檐下,小秋的身子一闪,她想着,还是避开为妙,万一母亲当了自己的面,给小秋一种不好看的颜色,那反为不美,于是低了头,匆匆向门外走去。然而她这分儿难过,比昨日由水里被人救起来,还更觉委屈,早是一路的擦了眼泪向家里跑。小秋在后进屋子里,他绝对想不到事变顷刻,所以还按了春华的话,照计行事。故意由祠堂后门出去绕了祠堂的墙,再经大门进来。
  当他走到学堂里来的时候,春华已是去远了。他如何会知道这些,总以为春华必定在先生屋子里,或者别的所在,因之除了把脚步走得重重的而外,而且还咳嗽了两声。但是只管打暗号,却无人答应,心里好个奇怪,就抱了手臂,站在屋檐下,向天上看天色。忽听得身后道:“李少爷,你还没有回去呢?”小秋回头看时,是师母搀着老师母。他已知师母对于自己,多少有些不满意的了,加之这种举动,颇不光明,心是虚的,脸上也就红了起来。立刻恭身答道:“是的,我还没有回去。”宋氏正着脸色道:“我们这村子里,今天还是很乱的,你令尊在家里,自然是很挂心的,不要耽误了,走吧。”
  小秋笑道:“不要紧,我家里会派人接我的。”宋氏道:“何必等人接呢?叫狗子送你回去好了。”说到这里,宋氏竟不等候小秋的同意,把姚狗子叫来,就派他送小秋回家。又叮嘱着说:“你送了李少爷到家见了李老爷或者李太太你才回来。”又向小秋笑道:“我们族里的事,倒让你费神,我替全族的人,都谢谢你了。”小秋见师母是十分客气,说了两句不敢当,也就只好跟着狗子一路回家来,狗子真的见了李太太,说是师母派着我送少爷回来的。李太太也感到宋氏这举,不能无意昧,心里暗忖着,也就不愿小秋再向姚家村去了。
  然而宋氏这样对小秋大加戒备的当儿,姚氏全族的人,却对李氏父子,发生了极好的感情。在械斗的事过去了五天以后,姚家人在祠堂里办酒,敬谢和事人。在说客的人内,李秋圃自然是第一名,而第二名就是李小秋,这番诚意是可想而知。到了这天,李氏父子,高高兴兴地到姚氏宗祠来赴约。廷栋因为是本族相公,出面
  来会宾,代表全族来作主人。可是小秋是他的学生,又不便坐在先生上面,所以将他分在另一张桌子上坐。在一个大厅上,共设了三个席面,摆着品字儿形,将李秋圃让在正中的一张桌子首席上坐了,除了请着本镇的刘保甲局委员,厘卡上吴师爷赵师爷作陪而外,还有一个举人一个副榜,一个廪生,而这个廪生,还是个秀才的
  案首,论起来,这是够得上《礼记》上那句书,其数八,其位酸的了。
  姚廷栋斟过了两巡酒,他首先开言了,因笑道:“现在市面上出现的那些小说书,和说书摊子上讲的那些鼓儿词,有什么黄天霸白玉堂之流,我们总觉得那是有些荒唐不经。再说到司马迁的《游侠列传》,也疑惑那是文人狡猾之笔。可是现在我亲眼看到李老爷这生龙活虎一般的精神,在姚冯两家阵头上解和,岂止朱家郭解尚侠而已,就是鲁仲连的排难解纷,墨子的摩顶放踵,以利天下,不过如是。吾闻其语矣,吾见其人也。”说时,连身体和头,一同摇撼了两个圈子。秋圃笑道:“先生太抬举我了。不瞒各位说,兄弟原是习武的,二十岁以前,就在行伍里混,大小打过四次土匪,已经是保过五品军功的了。只是先父在太平天国之役,打了十几年的仗,眼见同营的,封爵的封爵,得缺的得缺,自己不过是做个城门统领而已。直到他的把兄弟黄爵师到江西来,看到先父还穿的是旧补服,很是伤感,才替先父在抚台面前,打了个抱不平,这才坐了一任协镇。先父就常对我说,可惜他不是湖南人,若是湖南人,早就飞黄腾达了。因此对我习武的这条路,极力的打断,送上了作文官的这条路。于今我是文不文,武不武,成了个双料半瓶醋。”
  大家听了这话,少不得向李秋圃又恭维了一阵。那个作案首的秀才,是个卖弄才华的人,便笑道:“像李秋翁这样的人,而且有了这样的事,真可以歌咏以出之。在我们这席上的人,总能懂两句平仄的,我们何不就席咏诗一首奉送呢?”他说着,手端了酒杯子,就摆着头转圈子,表示着得趣的神气。那举人究竟是多念了几本书的人,有点儿经验,更摸着胡子,淡淡地笑道:“那可是班门弄斧了。李翁的诗,我是领教过的,可以说是义山学杜。”谈到说作诗,秋圃是比谈舞棍弄棒还有趣。笑道:“作诗我可不行,我不过是半路出家的人啦。但是姚老夫子的诗品,我是见过的.在我小儿的窗课上,真有点铁成金之妙。”说时,抱了拳头,向廷栋连连拱了几下手。廷栋笑道:“兄弟自幼弄了这手八股,作出来的诗,怎么也离不开那五言八韵的试贴气味。秋翁此言,殆反言以明之乎?”说着,也是连连地摇着身体,哈哈大笑。
  那秀才道:“廷翁的诗,倒不是李秋翁阿私所好,实在有斤两,自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位李世兄一定也很好的。今夕此会,不可无诗,尤不可无李家贤乔梓之诗。”秋圃笑道:“这就不对了,刚才是大家要题诗见宠,怎么一转瞬之下,倒要考起愚父子来了呢?”那秀才连忙摇手笑道:“这就不敢,也不过景仰之意而已。”那位厘局上的吴师爷,他父亲就是北京距公门下的一位清客,谈风花雪月的事,他也有他的家传。他看到在场的人,都有些酸气冲天,秋圃是未必和他们斗诗的,应当来和他解这个围,便笑道:“谈到文人韵事,借了主人翁这杯酒,盖了脸上三分羞,我益发地要胡说了。听说廷栋老夫子,有一位小姐,今年才十五岁,做得一首好清隽的小诗,又写得一笔卫夫人体的好小字,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现在可不可以请了这女神童出来,大家瞻仰瞻仰?”
  廷栋这就站起来,拱手笑道:“一个乡下村姑而已。”吴师爷连连向他招着手笑道:“居,吾语汝。”廷栋只好坐下来。吴师爷笑道:“于今风气大开,国家设了许多女学堂,名门闺秀负笈远游的就很多了。老夫子谅是个识时务的人,所以让令媛读书。令媛既足可以和许多在门桃李一齐攻读,今天我们叨在作世叔世伯的人,要见一面,当无不可。”还有那赵师爷,是个年纪最轻的人,他也略闻小秋在学堂里读书,有一段韵事,正想看看这女孩子怎样,也就极力的在一边怂恿。秋圃本人心里是有些芥蒂,不便说什么的,此外的人,谁也想不到这里面有什么原故,一致请求,要这位女神童出来见见。尤其是那刘委员,他是地方官,请求有力量。
  在满清末年,男女之防,已不是那般严厉了,廷栋就相当的看得破,加之大家都夸赞春华的学问,他觉得也是自己很荣耀的事,果然,就派人回家去,把春华传了前来。春华在家里,正自闷闷不乐,忽然听说父亲传去见客,这可猜不到是什么用意。但是心里很明白,今日所请的,也有小秋在内,不怕母亲怎样监视,总可以大大方方去和他相见的了。于是忙着拢了一拢头发,又换了一件花布褂子,然后到堂屋里来,向那绷着脸子的母亲道:“妈,我可以去吗?”宋氏望了她许久,才道:“有你父亲的话,你只管去。但是,你回到屋子里去坐坐,等我送你去。”
  春华心里头暗笑,母亲真是知二五不知一十,祠堂里有那些客,纵然有小秋在坐,我还能和他说什么不成。乐得依从,就平心静气的,回到自己屋里去,更在脸上微微的扑了一层香粉,将衣襟扯扯。五嫂子提了灯笼进来,笑道:“大姑娘,师母让我来同你一路去呢。”春华道:“怪呀!他老人家,不是要看守我的吗?怎么不去了呢?”五嫂子微微一笑道:“大概其中另有原故。”春华道:“有什么原故,他知道那里人多,用不着防备我就是了。”于是很自然的,随着五嫂子到祠堂里来。
  五嫂子到头进屋子,就不向前了,由着春华一人到摆宴的二进屋子去。春华站在滴水檐下,叫了一声爹。廷栋这就走向前将她引着到三席面前,各道了一个总万福,依然引到自己这席来在手边设了座,让她坐下。当她在滴水檐下,心里还存着个疑问,小秋在这里,他看到了我,是种什么情形呢?及至三个席面都走遍了,却不见小秋在座,这倒奇怪着,难道他今天竟是不会来吗?怪不得父亲叫我来了,原来是这位冤家不在座呢。于是带了愁容,坐在那里没有作声。
  廷栋这就道:“各位老伯说你会作诗,要当面考你一考,这就应该你出丑了。”春华这才明白,叫自己出来,为的是这件事。但是看看上座坐的那位李秋圃,正是自己心里所盼望的公公,而事实上所做不到者。今日当了他老先生,应当用尽自己的能力,来卖弄一下才好。便站起来低声道:“那就请各位老伯出题吧。”当她出来的时候,李秋圃早是把他那双饱经世故的眼睛,仔细地端详了~下,见她那圆圆的面孔上,透着那鲜红的血晕,一双细长的乌眉,和那很长的睫毛,配着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在那忠厚长者之相以内,乃带着几分聪明外露。便笑道:“请坐下。说到考就不敢当,就请小姐自己选题吧。”廷栋笑道:“若是由她自己选题,她可以把她自己的窗课出来搪塞的,岂不有负各位的期望?还是请哪位出一个题吧。”
  大家虚让了一下子,都请李秋圃出。秋圃见这女孩子微锁着眉头,低垂了眼皮,心里也就想着,他和小秋的事,那是她知我
  知,自己出来题目考她,有些不妥,便向侧坐的吴师爷笑道:“有劳吾兄代拟一个。”吴师爷见他真不肯出题,就偏头呆想了一想:出得太难了,未免要人家小姑娘为难;出得太容易了,也许小姑娘都会笑我是饭桶。正出着神呢,却看到下方烛台上的蜡烛,结了很大的灯花,笑道:“大姑娘,我出一个灯花题目吧。若嫌不妥,那就另改。”春华坐着呢,又站起来,低声笑道:“老伯既出了题目,怎好改得?”说毕,她微咬了下唇,低着头,便有个思索的样子。那举人便用手轻轻拍了桌子道:“不忙不忙,你只管坐下,慢慢地想。”春华答应了个是字,低头坐下去。她抬头一看烛花,又向秋圃很快地看了一眼,脸上忽带着笑容,似乎她已经胸有成竹了。这就回转脸下,低声叫着爹道:“我做了一首《五绝》,也可以吗?”廷栋道:“《五绝》也不见得比别种诗容易做。但是不会作诗的人,这只二十个字,凑字就好凑了。你先做出看看。”春华心里一面构思,一面走到父亲屋子里去,不一盏茶时,用一张素纸写好了,拿来两手送给父亲。廷栋看了,脸色却带了喜容。吴师爷料着有点诗样,是不怕看的,便笑道:“我要先睹为快了。”于是就伸手将诗稿接了过来,一看之下,拍着桌子伸了腰道:“这真是家学渊源了。我来念给诸位听。题目是《宗祠盛宴,奉各世伯召试,以灯花为题,即席呈正》。诗是……”说到这里,将声音放得沉着一点,念道:“‘客情增夜坐,好事报谁家?未忍飞蛾扑,还将纨扇遮。’虽然只寥寥二十个字,用事.命意,都很不错呀!”
  他念的时候,大家都侧耳而听。念完了,那位不大开口的副榜.这也就将头左右连晃了七八下,微笑道:“虽然用字还不无可酌之处,以十五岁姑娘,在这仓促之间,有这样的诗,吾无问然矣。”说着隔席向廷栋拱手道:“可赞可贺。”那举人接过诗稿去,将筷子头在上面画着圈圈,笑道:“这诗还得我来注解一下呢:这未忍飞蛾扑,还将纨扇遮。不是赞美秋圃翁这次为姚冯二姓释争而发的吗?”秋圃原来也只想到咏灯而咏到灯蛾,也是常事,现在一语道破,立刻想着果然不错。不觉连鼓两下掌道:“姚小姐如此谬赞,几乎没有领悟,惭愧惭愧!这决不是小家子气派,加以磨琢,前途未可限量,我要浮一大白了。”说着,端起面前的酒杯子,昂头一饮而尽,还向春华照了一杯。春华得了他的许可,心里这分儿欢喜,还在秋圃之上,便扬着两眉,站了起来。吴师爷也凑趣道:“这诗分开来看好,一气念之也通。就是说,夜坐深了,见着灯花,问它是报谁家的喜信呢?因为灯花之可喜,也就爱护它,不忍飞蛾来扑了。大家同饮一杯吧。”于是大家都举了杯子,向着春华。春华连说不敢当,举杯相陪,呷了一口放下。廷栋看得女儿如此受奖,也是乐着收不起笑容来。
  秋圃这时很高兴,斟了一杯酒略举了一举,然后放下。笑道:“姑娘,我敬你一个上联,不嫌放肆吗?”廷栋笑道:“秋翁太客气,就出个对子她对吧。”秋圃诗兴已发,也不谦逊了。便笑道:“借姑娘名字人题了。”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容清楚地念道:“酌酒驻春华,莫流水落花,付大江东去。”全席陪客的人都说好,善颂善祷。秋圃又端起杯子,向春华举了一举笑道:“聊表微意!”于是将酒喝了。廷栋道:“秋翁,她不过是个晚辈,何必这样客气?”回头向春华道:“你对上呀!这要考倒你了。”殊不料这上联,正触动了春华的心机,便低声将上联念了一遍,问廷栋道:“是这十五个字吗?”廷栋说是的。春华道:“我想大胆一点,也借用老伯的台甫两字,不知道……”秋圃笑道:“那就好极了,必定这样,才和上联相称呀!请教请教。”春华笑着站立起来,偏向廷栋道:“我还有去写出来吧,不敢叫老伯的台甫。”秋圃笑道:“你只管说,不要紧。就是古人,也讳名不讳字,大概你用的是秋圃两个字。这二字是我的号,念出来何妨。”举人也道:“对对子,最好是脱口而出,你就念起来吧。”
  春华听说要脱口而出,自己也很想卖弄一下自己的才思,是怎样敏捷,就念道:“吟诗访秋圃,又碧云黄叶,见北雁南飞。”她念完了,大家听到这句子的浑成,都不免齐齐地喝了一声彩。吴师爷将筷子敲了桌沿道:“好一个又碧云黄叶,见北雁南飞,这上一下四的句子,不是对词曲有些功夫的人,是弄不妥当的。只看她下这个又字,对秋翁莫流水落花的那个莫字,恰恰是相称。至于字面工整,那尤其余事了。好极好极!”他这样赞不绝口,可是廷栋听着,就二十分地不高兴。他在当年下省赴乡试的时候,和一般年轻秀才在一处,也曾把艳词艳曲,看过不少。尤其是《西厢记》这部书,念得滚瓜烂熟。
  他现在是中年以上的人,而且还有点道学的虚名,就十分反对这些男女才情文字。不想自己的女儿,当了许多人的面,竟会把《西厢记》上的北雁南飞对了出来。自己教训女儿,是怎样教的,教她作崔莺莺吗?廷栋越想越不成话,心里头惭愧,脸上就红了起来,人家尽管继续的夸赞春华,可是他自己就连说不敢当的话,也不会说
  了。可是春华被人称赞着,还是满脸的喜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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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五回 绮语何来对联成罪案 沉疴突染侍疾碎芳心
  这其问,只有李秋圃心里很明白的。他知道舂华所对的,出自“碧云天,黄花地,西风起,北雁南飞。”一个道貌岸然的父亲,怎会让姑娘肚子里有了这样的句子。莫说是崔莺莺,便是李清照这种才情的女人,也不会让廷栋许可。他眼见廷栋红潮上脸,那决不是酒醉,若是只管这样的闹下去,也就是更让老夫子不堪罢了。便向大家笑道:“据兄弟看来,我们都有些不恕道。大家有吃有喝,只管逼人家十几岁的小姑娘,既作诗,又对对子。现在,我喝一杯,谢谢贤侄女。”说着,他首先端起杯子来,举了一举,然后喝下去。大家看到秋圃有收场的意思,也就不便再考试春华了。舂华只觉自己得意,当了许多老前辈,可卖弄了一番。因之大家虽不考试她了,她还是喜气洋洋地坐在父亲身边。廷栋陪了大家吃了几口闷酒,肚子里不断的打腹稿,终于想出两句话了。笑道:“词章这种东西,不过文人的末技,便学习得好了,也不见得有什么用处,所以我对于这事,却不怎样的注重。可是年轻的人,贪那些书上文句漂亮,总是自己偷着看。在功课以外,我不能一个个查他们看的是什么书,也就只好放任了。”秋圃道:“诗词可以陶冶人的性情,学些也不妨。孔夫子就劝他的学生,小子何莫学乎诗?《诗经》第一章,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圣人都不以这个有碍学业,老夫子说,放任一点,这倒是有理。”廷栋正觉得自己说了许多,依然没法解释,何以让女儿看熟了害!不管那些我再到祠堂里去。”说毕,转身就要走。
  五嫂子一把将她扭住,发急道:“我的姑娘!这不是要我好看吗?我不该多嘴告诉你这些话。”春华道:“我不到里面去,只在祠堂门口赶上他,说两句话。”五嫂子拉住她哪里肯放,因道:“大姑娘,你怎么了?你是个念书的人,什么事不明白!你若是到祠堂门口去拦住他,深更黑夜,那成什么话?我的大姑娘,你不能叫我为难呀。”两个人正在桔子林里拉扯着呢,却看到林子里面,又射出一星灯火,这正是春华家门所在,五嫂子拍了她肩膀一下,低声道:“师母追出来了,快回去吧。”春华没法,只好勉强地让五嫂子扯了走。当她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果然宋氏两手捧了一盏料器罩煤油灯,斜靠了门框站定,自然是一种等人的样子。春华心里想着,这若不是自己的母亲,真可以伸过头去,撞她几下,女儿和母亲,有什么深仇大恨,何必苦苦的这样监督着?慢慢地走到了大门口,宋氏便问道:“回来了吗?”
  春华没有作声,低了头站在一边。五嫂子举着灯笼,走近一步道:“我们慢慢地走着,带说着话,所以久一点,你真是心疼姑娘,还到大门口来等着。”宋氏道:“天不早了,十几岁小姑娘在外面走着,作父母的,怎能不担心?”说着,她举了灯在前面走。春华走到堂屋来,见正中桌上,摆着盖碗茶,又有瓜子芝麻糖片两个碟子,那分明是在堂屋里待过客了。既是待过客,所待的一定就是李小秋,五嫂子说的话,并没有错。心里本来十分烦恼,看到母亲这番做作,更不知道心头这腔怒火,由何而起,立刻抢进卧室去,就倒在床上睡觉。姑娘们是没有什么威风可以对付她的敌人,不是哭,就是睡闷觉。宋氏料着今晚上这着棋,大煞风景,是伤透了女儿的心。唯其是女儿不快活的样子全露了出来,这也更让她知道女儿变了心。只要女儿回来,母亲算是占着了胜利,她也就不来过问春华的事了。春华在酒席宴前,小小地露了一点才华,本来觉得很高兴,尤其是看到李秋圃那个人,倒蔼然可亲,青年人若是有这样一个老前辈来管着,那是很可乐的事情。不料自己在那里卖弄才气的时候,却中了母亲调虎离山之计,早知道那么着,我就不作诗,不对对子.老早的冲了回来,见着不见着,交谈不交谈,也不要紧,只是猜破了母亲这条计,心里也痛快些。她想到这里,捏了小拳头,不免在床上连捶了几拳,将脚还登了几登。
  就在这时,有人咦了一声道:“这孩子怎么了,一个人发急?我听说你在祠堂里当众题诗,人家都夸你的才学呢。”这又是那位积世老婆婆来了,春华抬头看了看,依然躺着。姚老太太可不是说了就走,她也在对面椅子上坐下了。春华道:“奶奶,你在这里坐着,看着我吗?我也不能天天寻死呀。”姚老太太道:“你这孩子,是怎么样说话?你这屋里,难道还不许我坐吗?”
  春华道:“我心里烦闷得很,我要好好地睡一觉。”姚老太太道:“你睡你的,我也并不打搅你呀。”说着话,她放了拐杖,在怀里掏出小弟弟的一只鞋底,上面绕着麻线租长针。透开了针线,在老人家那个斑白的发髻上,取了一根锥子,锥着鞋底,穿针引线起来。那长针上的麻线,长到两三丈,因为打鞋底是要一线到底的,这麻线不能剪断,所以穿过一针之后,老太太左手捏着插了锥子的鞋底,右手拉着麻线,窸窸窣窣的作响。江西人说老太太打鞋底,有两句歌谣,是“一夜窸窣,打了一针多”,这一分累赘,可想而知。然而唯其是累赘,这有闲阶级的妇女们,倒可以借此消磨岁月。平常春华看到妇女们打鞋底,是司空见惯的事,倒没什么感觉。今晚上正是想定定神,偏是老太太在这里打鞋底,分明是表示着不能走开,那麻线穿过鞋底的窸窣之声,送到了耳朵里来非常之烦腻。自己在床上辗转了几回,实在睡不着,只好坐了起来。撅了嘴道:“你老人家总不能看守我一夜到天亮吧?你走了我就寻死。”
  姚老太太微笑道:“你这孩子着实有些淘气。你睡你的觉,我打我的鞋底,与你两不相干,你为什么不让我在这里坐?”春华道:“你是到这里来坐吗?你是怕我寻死,在这里看守着我呀。”姚老太太道:“这是笑话,为什么老怕你寻死呢?”春华淡淡的笑道:“我心里明白,大概你老人家也明白,就是你老人家不明白,我妈也会告诉你的,现在家里人把我当个贼来看待了。其实那是过余的,我何至于到这个样子?”她说着话,坐到桌子边
  来,打开抽屉,拿出一大叠书本,放在桌上,一本本地清理了一阵。依然放到抽屉里,再打开别的抽屉,重新拿出一叠书本来检查,似乎有这些个书,她不知道看哪一本是好。最后她择定一本书,展开来翻了几页,可是也不知道书上有什么言语,引起她不快活,她两手将书一摊,伏在桌子上睡起来了。姚老太太坐在旁边打鞋底,冷眼是看得很清楚,觉得她虽不至于要寻死,可是她心里那分难受,也就情同害病了。老人家就是碎嘴子,有话哪忍得住,便向她道:“你今天喝酒喝醉了吧?我看你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呢?”春华依然是将头枕在手臂上答道:“对了,我喝醉了,但是……”
  她的话没有说完,只听到堂屋里有父亲很严重的声音,问道:“春华呢?”母亲在外面答道:“回家来就遛进房去睡了。”又听到父亲道:“不管她睡没有睡,叫她来,我要问她的话。”春华听着父亲如此严厉的声音,不由得心里连连地跳了几跳,心想,刚才到祠堂里去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失仪之处呀,为什么父亲要叫我问话呢?正犹豫着呢,宋氏可就进来了,见她坐在这里,便道:“你也没有睡吗?那很好,你爹叫你去呢。”春华料着还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就大了胆子,随着母亲向堂屋里走来。只见廷栋脸上关羽一般的颜色,不知是醉了,还是生气,直瞪了两只眼睛看人,两手按住桌子,坐在正中凳子上。
  春华不敢走近,远远地站定,低头道:“爹叫我什么事?”廷栋冷笑了一阵,然后向她道:“你不知道作女子的,应当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吗?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接着便是非礼勿言。凡是所言非礼的,当然也就目已视恶色,耳已听恶声了。”廷栋抖了这一大篇文言,宋氏坐在一边,只有瞪了眼睛望着,不知他用意何在。春华是明白了,父亲是责备着说错了话。然而自己说话向来是很谨慎的,何曾在哪里说错了话呢?心里是这样地估计着,自然也答不出什么话来,只有低了头站着。廷栋等了许久,见她没有答复,这才料着她还没有懂过来,便道:“你刚才对的对子,有北雁南飞四个字,这是哪里的出典?”春华被这句话提醒过来了,心想是呀,我说的是西厢上的句子。当时很大意,随便地就说了出来,倒没有料到父亲把这个错捉住了。立刻心里乱跳,脸红起来,微微倒退了两步,答不出一个字来。可是关于词章一类的书,究竟是看得不少.停一停,心里就有退步了。便答道:“这用的是汉武帝秋风辞的典。”
  廷栋道:“秋风辞上,有北雁南飞的话吗?”春华道:“我仿佛记得头两句是‘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我就稍微改了一改。”廷栋冷笑道:“满不是那回事。那么,碧云黄叶四个字,也是由草木黄落上生出来的吗?”春华道:“这是范仲淹的词句,‘碧云天黄叶地’。”廷栋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倒推得干净?这分明是碧云天,黄花地,西风起,北雁南飞,变下来的,我有什么不知道。我一班朋友,为了打灯谜,常弄这西厢上的句子。我也从朋友口里,早领略了。你一个小姑娘,竟会看这样的淫词艳曲。而且在大厅广众之中,把书上的话,向人对起对子来。我姚某人的女儿,就是这样高谈风月,先就治家不严,还有什么才德去教育人家的子弟?我真昏聩糊涂,直到如今,我才知道你是这样的不成器。完了完了,还有什么脸见人?”说着,将头昂首,望了屋梁,连连摇摆了一阵。宋氏先听到他大套的论文章,本来是莫名其妙,后来在廷栋口里,听到西厢两个字,这就有些明白了,这是年轻人看不得的一部书,过年的时候,卖年画的,有那张生跳粉墙的图,不就是说着西厢这一件事吗?这就插言道:“我早就说了,女孩子要她念什么书?你不相信,说古来女子,认得字的很多。又说现在女孩子还有学堂可进呢,念了书还可以懂道理。你看,懂得什么道理?听说你还买了些什么时务书给学生看,都讲的是些什么男女平权,维新自由。她当然也就看到了。现在你自己也觉得是弄出笑话来了。”
  廷栋手将桌子一拍道:“世未有不能教其子而能教人之子者,休矣!我不教书了。”宋氏淡笑道:“你不教书,人家都知道了,那不但是羞一,羞二羞三还不止呢。俗语道得好,女大不中留,我早巳也就告诉过你了,你不信我的话。这丫头,多留在家里一天,多让父母担一天心的,不如早早地送出门去了好。”春华听了,很不服气,就正色向宋氏道:“娘!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我有什么事让父母担心?”廷栋本来气极了,只是女儿不过是文字上的罪,不便怎样大发脾气。现在见春华对母亲顶起嘴来,这显见得她是越发的不受教训。于是用手将桌子一拍,自己突然站起来,瞪着眼道:“早知道你是这样不成器的东西,倒不如让你在塘里淹死了是干净。”
  春华的小弟弟,见父母都在骂姐姐,早是藏在门角落里,不敢出面。这时,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自然,是大大的吃上一惊了。姚老太太手扶了拐杖,颠倒着抢出来,问道:“又是怎么了?骂得这样大哭小叫。”原来春华也吓得半侧了身子,向着墙角揩眼泪呢。宋氏早是把儿子抱到怀里,轻轻地拍着,连说不用害怕。廷栋依然悬两手按住了桌子,向春华望着。姚老太太道:“到底怎么回事,好好的会这样闹了起来?”廷栋一想,这一番缘由,要告诉母亲,恐怕是闹到天亮,她还不能清楚,就叹了一口气道:“你老人家不用问,总算是我教导无方。”说毕,向春华喝道:“你还哭什么?我的话冤屈了你吗?若是你还小两岁,我的板子,早上了你的身。以后有两条路,你自己去选择。一条是从今日起,你要改头换面,好好地做一个人,以前的种种,譬如昨日死,我也就予你以自新之路,既往不咎。其二,就是干干净净,你死了吧!”说毕,掉过脸来向宋氏道:“我把这丫头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地严加管束。”
  春华真不料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比打了一顿还要难受,便将身子扭转来,向廷栋正着脸色道:“爹爹教训得我极是正理。既然我是这样不成器,我不愿再让父母为我担心。我情愿照着爹爹第二个办法,死了吧。”姚老太太啊了一声。廷栋鼻子里哼了两下,只是冷笑。宋氏怀里抱了孩子,可就轻轻地向她喝道:“你愿死,我还不许你死呢。我没有钱给你买那口棺材,要死你到管家去死。从今天晚上起,你就在我一块睡,我得看守着你:”
  春华低声撅了嘴道:“一个人决心要死,旁人也看守不了许多=”宋氏偏是听到了,就接着嘴道:“为什么看守不了许多?我要把你送上了花轿才放手呢。”春华心里一转念,父母都在气头上,我站在这里做什么,越站在这里,不是越得挨骂吗?于是不和母亲再分辩,悄悄地走进屋子里去了。不料她母亲是说得到做的到,也就跟着走进房来,这天晚上,她果然就和春华同床睡了。
  当春华受着父亲那样严厉的申斥以后,本来就觉得家庭管得这样紧,自己常梦想着怎样可以出头,于今是没有指望了,确是死了干净。及至母亲同到屋里来睡,尤其是增加了她心里的厌恶不少。心里默想着,今天晚上,母亲必然是时时刻刻留心的,无论如何,也寻死不了。到了明天早上,她安心睡了,我再作计较,今天晚
  上,我可以放头大睡,让她摸不着头脑。她如此想着,也就侧了身子向着床里,闭上眼睛,安心睡去。不想这天晚上的两件大事,印象太深刻了,睡在枕上,少不得前前后后的想去。唯其是前后的想着,就睡不着觉。到了次日早上,宋氏安心睡去的时候,她也不能不安然睡去。及至醒来的时候,已是红日满窗,母亲端了条高凳
  子,放在橱子边,她爬上橱子顶去开瓦罐子拿东西。这瓦罐子里放的是陈茶叶,家里有什么人害病的时候,总要取点陈茶叶泡茶喝。另一个小的瓦罐子盛着冰姜,也是常为了病人取用的。睡在枕上,见母亲用茶碗盖托些陈茶叶下来,上面也放了两块姜。昨天祠堂里请客,剩下荤菜不少,都搬回来了。祖母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嘴
  馋,大概又是昨晚上吃伤了食,今天病倒了,这倒不能不起来看看。于是穿衣下床,就向祖母屋里去。
  可是走到堂屋里时,祖母刚是在神龛上炉子里上了三炷香,扶着拐杖,半伸了头,向着佛像,念念有词。她好好儿的,是谁病了?姚老太太回转头来看到了她,便点着头道:“孩子,不要淘气了,你爹病了。有道是家和万事兴,家里喜欢生闲气,那总是不好的。”
  春华为着婚姻的事情,虽然对家里人全觉得不满,可是她是个受了旧礼教洗礼的人,一听说父亲病了,心里先软了半截。手扶着房门,要出来不出来的样子问道:“好好的,怎么就有了病呢?”姚老太太还没有答言呢,却听到重重的两三下哼声,由父亲屋子里传了出来。听这种呻吟声,似乎病势还来得很猛。父亲是个勤俭书生,非万不得已,决不会睡在家里不去教书的。定了一定神,想着,便是要惹父亲的不高兴,也管不了许多,父亲的病,总是要去看的。于是手摸摸头发,也来不及洗脸,就走到父亲屋子里去。只见他半坐半躺地睡在床上,将棉被卷得高高地一叠,放在床头,撑住了他的腰。他的脸色,有些像黄蜡涂了一样。只在一夜之间,两个眼睛深陷下去不少。他两手按在胸前皱了眉毛,似乎有无限的痛苦,在里面藏着。他看到春华进来,只看了一眼,依然垂了头。床面前放有一只茶几,放着茶碗茶壶之类,小弟弟拿了个布卷的小偶像,伏在床沿上玩,那便是和父亲解闷的意思。春华走进房来,轻轻地行到了父亲面前,问道:“爹,怎么不好过了?”廷栋哼了一声,却不答复。小弟弟可就答言了。他道:“半夜里起,爹爹就心口疼起来了。娘说,爹是让你气病的。”
  春华听了弟弟这毫不隐讳的言语,再看父亲那闷闷不乐的颜色,这话决不会假:唯其是这话不会假,心里是愧
  怨交加,恨不得在这地板缝里,直钻了下去。自然,脸上也就红了起来。就在这时,宋氏端了一碗热汤进来,送到床面前去。小弟弟道:“娘,爹爹这病,不是让姐姐气的吗?这是你说的。”宋氏回头向春华看了一看,顿着脚道:“哼!你脸也没有洗就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你老子也指望你伺候他,你少引他生些闲气,也就是了。”春华在她的职分上,觉得是不能不来,来了之后,受着这些话,又不能不走开。看看床上,父亲是依然皱了眉坐在那里,当然,对自己还是不大高兴,依然是悄悄地出来了。早上梳洗之后,想到父亲的病,虽不见得完全是为那两句西厢气起来的,但是也有些原因在。何况母亲当父亲的面,又只管说这话,不由你不顶上这个罪名。于是坐在堂屋里椅子上,只管发呆。姚老太太拄了拐杖,走到身边,轻轻地拍着道,“孩子,你怎么这样傻,父亲不好过,也不进房里去伺候吗?”
  春华道:“我本来到屋里去伺候的,不想我一进去,娘就说我,爹脸上也不高兴。那样,不是让他老人家病上加病吗?”姚老太太道:“虽是这样说,你总也应该进去。你端把椅子在堂屋里坐着,倒好像是同谁生气了。你爹病了,你就受点委曲,也算不了什么。”
  春华觉得祖母这话,倒是由衷之言,只好把脸上的愁容,一齐收去。放出很和悦的样子,走进房去。廷栋已是睡了下去,将身子半侧着,有人踏着地板响,便微微地睁开眼来。可是他微微地睁眼之后,跟着便叹上一声。宋氏坐在靠墙的椅子上,手撑了头,向床上望着。半晌,叹上一口气,春华站在屋子中间,看看父亲,看看母
  亲,仿佛都为了自己进来,再加上一种不快似的。这真为难死了,不进来看病,是父母要生气,进来看病,父母还要生气,这便怎么办呢?一阵说不出来的委屈,几乎要哭出声来。可是真要哭出来,又怕母亲说是不吉利了,所以又赶紧的,自将眼泪忍住了。她默默地站了一会,正不知怎样的进退是好,恰好外面有人叫郎中来了。
  江西人都叫医生作郎中,这两个字叫出之后,医生便可以由人引进卧室,病人家族,就不回避了。宋氏站起身来,狗子将那医生引进,好在是个斑白胡须的老人,宋氏便招待着坐下,廷栋醒过来,在床上拱拱手。医生正也是廷栋的朋友,闲谈着,问起发病之由。
  宋氏坐在对面一张凳子上,就说是昨晚上请客,不免多吃了点酒,回家来,又为孩子们生了气。春华是闪在母亲背后站着,觉得直到如今,母亲还认为这病是我气成的,倒要听医生怎样说。那医生哦了两声,点着头,似乎有了解之意,然后就坐到床沿边来诊过了病人两只手脉,回坐到原处,向宋氏点头道:“你说的话很对,廷栋是个有涵养的人,怎么倒为了孩子们气的这个样子呢?”宋氏淡笑道:“也总为着孩子们太不听话了。”说毕,回转头来,向春华看了一眼。
  春华心里不免跟着动一下,想着,有了医生这句话,自己的罪案,那是更实在了。若是父亲为了这病,有个好歹,自己的罪,真是万古难休。这就情不自禁地向医生问道:“先生,这不过心口痛的病,不要紧的吧?”医生向她看看,见她是个聪明的姑娘的样子,便答道:“那总要好好地调治。小病不会调治,可以变成大病,大病会调治,也可以变成小病,这是一定不易之理。”说着,便要了纸笔,就在屋里桌子上,开过方单,放下笔,然后向床上的病人拱拱手道:“廷栋兄,你这个病,要好好地调养,一回就把病症挡了回去,不要弄成一个胃病的底子在身上,那到了老年,是很讨厌的。”说着又向宋氏道:“嫂夫人,你多分一点心,好好地调养病人,药方子,那不过是急则治标,树皮草根,究不是探本寻源的治法。总而言之,家里那些小小闲事,就不必让廷栋去管了。”宋氏对他这话,虽不十分了解,可是不让廷栋再生气,这可是很明白的说了出来了,就点点头道:“这个我明白。”这就回转头来向春华道:“听见了没有?你们可不能再让爹生气了。”春华觉得母亲这种说法,还是不放心自己,换言之,就是自己还会引父亲生气呀。现在当了医生的面说起来,也无非叫自己多小心的意思。心里想着,我何曾引父母生气,父母只管把闲气向头上顶着,我有什么法子。当了医生的面,不敢作声,只有低头忍受了。医生去后,姚老太太就扶着门进来了,问道:“郎中怎么说?病不要紧吗?”宋氏冷笑道:“我不是郎中,也看得出来,郎中看了这情形,还有不知道的吗?”廷栋在床上哼道:“嗐!不用说了,说也无益,我只怪我多么的没有涵养,简直不能含糊过去。”姚老太太也走到春华身边,将手摸了她的头发道:“好孩子,以后你就不要那样小孩子脾气了。”春华一听家里人的口气,都是把这罪坐实了在自己头上,自己除了招认,一点推诿的法子都没有,这真是冤屈死人。在父亲屋子里,为了避讳起见,那是不许哭的,只有低
  了头,压住胸里这一腔悲愤,靠了墙站定,这比前日投塘吊颈那种凄惨的味儿,还要难受十倍哩。可是她受着那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的教训,她是决没有一丝什么违抗的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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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六回 肠断情书泪珠收拾起 心仇恶客血雨喷将来
  在姚春华闹了一回当客谈西厢词句以后,她父亲就病了。由她家里人到医生口里,都说廷栋是心病,这是很显然的,她不能不顶着引父亲生气的这行大罪。可是她自己再三想着,《诗经》上的句子,比这风流到十倍的,也不知多少,何以父亲还教我念呢?就譬方说大家口头说的,“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无论是女人说男人,或者是男人说女人,反正比北雁南飞这句子,总明显得多。而况北雁南飞,不过言景中之情,更不关痛痒。若说本来就不该看西厢,西厢上的事,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就不应当念《诗经》。我父亲这样生气,真是知二五不知一十。春华执着她的见解,在委委屈屈伺候着父亲的时候,也是不住地生气。只是她的见解不行,别人都说她是把父亲气病了的。在她父亲病过五六天之后,身体略微舒适一点。春华当着母亲在父亲面前的时候,找了几件衣服,到塘里去洗,经过五嫂子家门口的时候,放下手上提的盛衣篮子,就高声叫道:“五嫂子在家吗?”
  五嫂子在堂屋里伸出半截身子来,向她招招手。春华道:“我忘了带棒槌出来,你借一根我用用吧。”说着,提了篮子,走到五嫂子家里来。五嫂子将她拉到房里,不等她坐下就低声道:“我的姑娘,那天晚上在祠堂里对对子,你说了什么话了?”春华望了她道:“怎么你都问这句话,有什么人对你说了这话吗?”五嫂子道:“姑娘你真是年轻的人少经验。你那天晚上到祠堂里去,除了客不算,就是我们姚姓自己人,在坐的也是不少。这里头总也有几个念书的吧?你若是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他们有个听不出来的吗?现在我们村庄上的人,哪个不说,你看了风流书,口里不谨慎,当人说了风流的话,听以把相公气病了。”
  春华走进屋来之后,就听了这一套不入耳之言,要解释五嫂子的误会,也觉得千言万语,一时无从说起。而且这误会也不在五嫂子,她不过是听了别人的话,特意来转告的。这真如顶门心打了个炸雷,叫她许久说不出话来,手扶了门,就这样呆呆地向五嫂子望着。五嫂子以为她是犹疑着自己的话呢,就正着脸色道:“真话是真话,玩笑是玩笑,这是多要紧的事,我能随便的说吗?我索性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这件事,就是在外姓,恐怕也已经有人在说着了。有道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有这多天了,那还不传说得很远吗?你在相公面前,放孝顺一点子吧,他病好了,出来听到了这些闲话,他又是一场好气。他是个有面子的人,气恨了,那是会出乱子的。”
  春华不想五嫂子是同党的人,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件事,外面飞短流长,不知说了些什么。可是自己对的对子,并不是见不得人的话,这是冤屈死好人了。心里只管着急,话又说不出来,只把眼睛里两行眼泪,逼得泉涌般的流了出来。五嫂子道:“我想着,你不是乱来的人,必定受了冤枉。可是为了这样.你是不能不忍耐一点了。有道是,日久见人心。”春华听了她躲躲闪闪的这一番话,觉得这不过是面子上的几句言语,乡下人懂不得什么文字上的风流罪过,一定疑心我做了什么坏事的。这就坐了下来,回头先向门外看看,然后问道:“村子上人说我……”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说下去,转着眼珠,把脸急红了。五嫂子皱眉道:“我也不能听得十分清楚。是真说不假,是假说不真,你也不必搁在心上,以后遇事都谨慎一些就是了。”
  春华身子向上一挺,板起脸来道:“五嫂子,你怎么也说这种话起来,你是知道的,我并没有做过什么要不得的事,我一家人都说我把老子气病,难道你也说那种话吗?”
 
  五嫂子将房门向外虚掩了一掩,然后走近她的身边来低声道.“你不要急,我有话对你说。那个人来过一趟,你晓得吗?”春华呆了。问道:“哪个来过一趟,我不知道。”五嫂子道:“他带了几样点心,到你家去看先生的病。偏是在大门口就碰到了师母。师母真抹得下来那面子,就对他说,先生睡在内房里,不便见学生,挡驾。他怎好意思一定要进去呢?放下东西,自回去了。昨天晚上,天卜下着细雨烟子呢,又刮着风,我坐在堂屋里织布,听到篱笆门有人拍了几下,我问是谁,他很低的声音答应了。我听得出他的声音的,吓得心跳到口里,只好摸着去开门。他一个人,右手撑着伞,左手打着灯笼,在灯光下看到他那件竹布长褂子湿了大半截。”
  春华点点头道:“他可怜,为了我的事,他是什么亏都肯吃的。你没有让他进来吗?”五嫂子皱了眉道:“姑娘,你那心里,怎么不活动一点,还是那样想呢?我这屋里还有邻居呢。斜风细雨的夜里,我放进一个年少书生进来,你想那成什么话?所以我当时就埋怨他胆子太大了,若不是彼此都是熟人.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你有什么话快说,天色晚了,我是不便请你到家里去坐。”
  春华撅了嘴道:“你这话说的教人家有多么难受?”五嫂子道:“事到临头,我也实在没有法子顾他了。他倒好,说是进来有许多不便,也并不想进来,只是来交……”她说到这里,突然把话缩回去了。春华将脚微微地在
  地面上点着道:“你说呀,他有什么事交代你呢?”五嫂子微笑着,摇摇头道:“你不用发急,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他不过来交代你两句话,叫你好好地伺候相公的病,娘老子有什么话,你都忍受了吧。”
  春华摇摇头道:“你这全是骗我的话。他老远的路,冒风冒雨走了来,就是为了这样的两句淡话吗?你又不是不管我们的事的,以前的事,你和我们帮忙的地方,也就多着啦。”五嫂子微笑道:“倒是只有这几句话,不过隔了两晚,要一个字一个字的叫我说出来,我可有些不行。据我想,恐怕他也就是来这一趟,以后不会再来了。”春华站起来,牵着她的衣袖道:“不行,你得和我说实话。他总不至于叫我逃跑,总不至于叫我寻死,你有什么不能实说的呢?”五嫂子沉吟了一会子,料着也是抵赖不了,便笑道:“我告诉你,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我们有话在先,你不能依了他的话胡来。要不,我就顾不得许多,要对师母说的了。”春华想了一想道:“好吧,我依了你的话。”五嫂子道:“他不是对我说什么,他是交给我一封信,叫我转给你。我又不认得一个字,他那样冒着雨送来,我知道他在信上写些什么?不过,一定是很要紧的,不敢乱交给你。可是不交给你吧?
  设若那上面有什么要紧的话,我给你耽误了,也是不好,真把我为难了两三天。”春华将她的衣服,轻轻地一阵乱扯,跌着脚道:“你耽误我的事了,你耽误我的事了。”五嫂子瞪着眼,轻轻地向她喝道:“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样的叫起来,是给我下不去呢?还是给你自己下不去呢?若是叫别人知道了,你是看信不看信?”这几句话驳得春华不能再强横,只是皱了眉道:“你不想想我心里有多么难受吗?”
  五嫂子端了个方凳子,放在木橱边,自己爬上去,在橱头一叠又脏又乱的东西下,抽出一封信来,然后带了笑容,向春华手里递着,当春华正要伸手来接的时候,她可又把手缩了回去。紧紧地贴住胸襟拿着,正色道:“信是交给你的,你得依着我一件事,把信上的话,详详细细地念给我听。”春华也不知道信里所说的什么,怎么敢冒昧答应这一句话。不过她很快地在心里转了一个念头,我就答应她,我看了信,有不能对她说的话,我就瞎诌两句好了。便点头道:“这有什么不可以?我的事,从来就没有瞒过你,这封信又是由你手上转来的,我还有什么话要瞒着你?”
  五嫂子看她的脸色,并没有调皮的样子,这就把信交给了她。春华来拆信时,五嫂子立刻退着站到门边去,挡住了路,以免有人冲了进来。春华捧了几张信纸在手,就站着念起来道:“华卿左右,日前宗祠一宴,先之参
  商……”五嫂子立刻向她摇了几摇手,轻轻地道:“不用念了。我是怕你不肯念,故意要你念给我听,试一试你。既是你肯念了,我就看得出来你是真心待我,你先不用念,免得让别人听了去。你看完了,把这里的意思,对我说上两句,那也就行了。”春华瞟了她一眼。鼻子里哼着冷笑一声,也不再说什么,捧着信向下看去。那信说:   华卿左右:
  日前宗祠一宴,失之参商,抑何可惜。初以为天定,继知实人事也。当四座誉扬,共赞面试之时,私衷窃喜。以为芳尘暗接,灵犀可通。虽隔座不复能言,而可相视于英逆。不期令慈匆遽见召,殷勤接待,细问家常,故延时刻。本觉母不谅人,或无他意。及回席则樽酒犹盈,衣香空在,是知一去一来,监酒者已无所不至,不待宴终,已寸心如割矣。笼灯回寓,夜已三鼓,方将展衾就寝,嗔恨付之梦寐。而家严正色入室,慷慨见责,谓卿非待字之少女,小秋为立雪之门人,苟稍有逾闲之心,即陷于不礼不义。纵习欧风,遽谈自由,而亦非其时其人也。且谓卿温柔敦厚,本质似佳,而开口即出艳词,必受小秋之熏陶。师以正学教我,我以风流误卿,迹无可原,心复何忍?言之再三,必令永绝。尔时小秋面红耳赤,垂立听训,期期荷荷,不复能为一语。家严又谓:佳儿佳妇,谁所不欲?然名花有主,难系红丝,射雀无缘,徒玷白璧!于己既无所益,于人更有所损。流连忘返,甘背亲师而为名教罪人,究何所取舍!反复训解,为义虽严,而老人之心,实已深为曲谅。小秋有动于中,垂泪而已。家严终谓:近来欧风东渐,士子实非寻章摘句之时,今春从师小读,本为免废光阴于嬉戏,原已定桂子香时,令回往南昌,就学于农林学堂。今三湖不复可居,限小秋七日,即附舟东下。否则家法俱在,决不容恕:小秋再四思维,必卿家不悦之情,防范之意,已为家严所看破,老人不欲令尊有所不堪,致伤友谊,故一宴之后,断断乎必防止吾侪之相亲相近而后已。我之不能有违亲心,亦犹卿之不得不秉承母意。事已至此,唯有撒手。佛云一切因缘,等诸梦幻,纵是眷属有成,齐眉皓首,而一棺附身,终为散局。迟早一梦耳,
  今日为梦较短,出梦较速,容何伤乎?已矣,华卿!午夜枯坐,挑灯作书,本已心与神驰,泪随墨下。及书至此,竞亦爽然若夫。故意义既明,不再辞费,当寸笺得达之时,或已为河干解缆之日,相逢既是偶然,此别亦勿戚戚,听我去可耳。学堂新制,暑夏必有长假,明年今日,或当重访旧日门巷。至迟七夕之交,不负此约。桃花人面,时复如何,则非所计。盖亦感于见碧云黄叶,又北雁南飞之句,有以成此诗忏耳。纸短情长,笔难尽意,华卿华卿!从此已矣!伏维珍重。
  小秋再拜
  春华看这信前面两页信笺,无非是说到这次不会面,两家父母,不好说话,这本都在情理之中,心里没什么感动。及至最后几行,陡然用华卿已矣四个字一转,小秋就变了心,不觉心里一阵难受,脸色慢慢的变了起来。说到最后,他竟是走了。春华两行眼泪,不知是怎样的那么汹涌,立刻在满脸分披下来。虽然是用手绢不住的揉擦去,可是那手绢像水洗了一样,全湿透了。另一只手捏住那信,还不曾放下来,只是全身抖颤。因为五嫂子家里,是和别人共着一幢堂屋住家的,连说话大一点声音,五嫂子也是耽心害怕,如何肯让自己哭下来,因此把手绢倒握住了自己的口,伏在桌上,只管哽咽着。
  五嫂子当她在看信的时候,本也是用着冷眼来看她,见她的颜色,越变越凄惨,料着是不会有什么好话,便道:“大姑娘,你先不要哭,说出来,他倒底是写些什么话给你?”春华哽咽着道:“他……他……他走了。”说话时,那泪珠又是泉水般的流了出来。五嫂子道:“他走了,到哪里去了?他的家不是在街上吗?”春华道:“他上省进学堂去了。”五嫂子道:“信上说的,就是这样一句话吗?”春华道:“要紧的就是这一句,其余的话,都是劝我的,他说人生相逢,不过是一场梦,叫我丢开。梦自然是个梦,只是这个梦也太短了。”
  说着,又涌出一阵眼泪。五嫂子这算明白了,是小秋写信来和她告别的。于是向她道:“你这就不用伤心了。他既是走了,你就是哭死了,他也不会知道。现在和你打算,只当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人,这事情就算云过天空了。这个消息,迟早是会让相公师母知道的。人去了,他们不必提防着,你也就可以自由自便了。”春华道:“人去了,人是大家逼着去的。”只这一句,她又涌出眼泪来了。五嫂子道:“好妹妹,你不要哭,你一露出马脚来了,我在你姚家可站不住。我要做第二个毛三婶了。”这句话,猛可地把春华提醒,就止住了哭问道:“果然的,你说到毛三婶,她现在怎么样了?”
  五嫂子道:“姚冯两家闹得这样天翻地覆,哪还有脸回家来?听得冯家答应赔毛三叔几个钱,把这婚姻了了。这样一来,毛三叔是不背卖老婆的名气,毛三婶另外嫁人,也可以由自己去挑选,但是这附近百十里路,人人都知道她的名声,哪个还要她,只有远走他方了。”春华听说,默然了许久,然后叹口气道:“塞翁失马,未始非福。”五嫂子道:“你说什么?她还是飞福吗?”春华摇摇头道:“那也不用提了。从今天起,我把眼泪也收拾起来,不再哭了。”说着,将手上捏的一方挑花白布手巾,在脸上抹擦了一阵,然后拿着那封信折叠起来,向怀里塞了进去。五嫂子道:“你这是何苦,哭得这样雨打梨花一样。洗把脸再走吧?要不然,回去让师母看出来了,又要盘问得树从脚下挖,非见根底不可。”
  说着,她立刻端了一盆温热水放到桌上,把手巾,粉扑、胰子,一齐陈设着。春华望了她道:“还给我预备下扑粉,叫我打扮给谁看?”五嫂子道:“不是叫你打扮给谁看。你照照镜子,你脸上哭得黄黄的,眼珠哭得红红的,一出我这门,人家就要疑心。你扑点粉也好遮盖遮盖。”春华道:“你这话是对的。不但是今日我要遮盖,从今以后,我永远要遮盖遮盖我这张哭脸了。唉!且把泪珠收拾起,谁人解得看啼痕?”五嫂子道:“你又念文章发牢骚了。女人是真念不得书,念了书就会生出许多的是非来的。大姑娘,不是我说句不知进退的话,假如你不念书,也不会哭掉许多眼泪。”
  春华点点头微笑道:“你这话是对的。”于是站起来洗脸,拢发,还扑了一点粉。将镜子照照,果然眼珠还有一些红。因向五嫂子道:“我这台戏,是唱到这里为止,以前蒙你帮了许多忙,将来再报答你罢。现在我照常去做事,和村子里别个不认识字的姑娘一样,只做那些蠢事。至少,我也可以省下许多眼泪。”说着,她提了洗衣服的篮子,下塘洗衣服去了。
  过乡村生活的人,对于时光的变换,是很容易地感觉到,春华走到塘岸下,只见对岸的柳条子,拂到水面上去,水面上飘着碗口大的荷叶,随了浪纹颤动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夏天了。想到当春初在这里和小秋谈话,那水边的桃花,斜伸着,照出水里一双影子来,又是多么的娇媚。到如今那桃花也是长了很浓的绿叶,桃子有鸽子蛋那么大了。春华放了篮子,在塘岸边,自己坐在洗衣石上,抱了腿只管出神,她忘了是来洗衣服了。正出着神呢,五嫂子却在身后叫道:“大姑娘,你不洗衣服,静坐在这里发呆干什么?”春华倒不料她会跟了来,因道:“你跟来做什么?你以为我还要跳塘,来看着我吗?”五嫂子笑道:“大姑娘说话,总是带了生气的样子做什么?相公师母给我多少好处,我要不分日夜看守着你?”春华道:“那么,你跟了来做什么?”五嫂子道:“你不用洗衣服罢,到我家里去坐坐。”
  春华对她周身打量了一番,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刚才我在你家坐,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说。现在我到这里来了,你又叫我回去,你不嫌费事吗?”五嫂子笑道:“你走了之后,我又想起几句话来,所以又来请你去。”春华将手拍着洗衣服的篮子道:“你看看,这么些个衣服,我还没有动一动。到你家里去坐一会子再来洗衣服,那要迟到什么时候才洗完呢?”五嫂子笑道:“你到我家去坐坐,这衣服就不用洗了。”春华道:“不洗衣服,我回家去怎么交代?”五嫂子笑道:“包你提了干衣服回去,师母不能说你一句话。”春华道.“你不要这样三弯九转的说话了,你有什么话要说,就在这里对我说了,不是一样吗?”五嫂子笑道:“姑娘,你真把我弄成了个呆子了,假使我的话可以在这里说的,我就在这里说了,岂不干净?为什么一定要你到我家里去说呢?我这样说着,这里面自然有一点缘故。”春华见她藏头露尾的样子,这里面显然是有些原因,便道:“好罢,我同你去。你若是没有什么好听的话告诉我,我不依你。”说着,于是一同走到五嫂子家里来。
  五嫂子有个同堂屋的三婆婆,正扶了柴门,向外看看天色,见春华来了,这就笑道:“大姑娘,恭喜呀!”突然地说了这样一句恭喜,这却让春华有些莫名其妙。什么事恭喜呢?站着向人看了,呆上了一呆。五嫂子就推着她笑道:“进去说话罢,三婆婆和你闹着玩呢。”春华看三婆婆的脸色,分明是很自然的笑容,不像是闹着
  玩。不过也不能就站在大门外追着问这所以然,于是就同着五嫂子走了进来。到她屋里的时候,见桌上摆了一碗茶,斟得满满的,好像待过客。这客是来去匆匆,连茶都没有喝一口就走了的。于是放下篮子,还不曾坐下,就正色向她道:“五嫂子,我看这里头有些文章,究竟什么事?你快些对我说,我闷在心里,可受不住。”五
  嫂子笑道:“你急什么呢?我把你请了来,总要把话对你实说的。”
  春华将放在地上的篮子,又挽了在手臂上,撅了嘴道:“你说不说?你不说,我也不要听你说什么,我这就走了。”五嫂子将篮子拉住,笑道:“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是请你在我这里吃了晚饭再走。”春华道:“你留我吃饭,那也不是对人说不得的话,你在塘边对我说了,让我洗完了衣服再来,也没有什么要紧,为什么先把我拉了回家来?而且刚才三婆婆对我说了一句恭喜,总有原因。我看,这桌上有碗茶,必定是我娘来了,叫你留住我,家里是不定瞒着在作什么害我的事呢。你对我说了实话,我就在你这里吃饭。不然衣服我也不洗了,我马上跑回家去,看他们把我怎样?”说着,身子扭了两扭,又有要走的意思。五嫂子连连摇着手笑道:“不忙不忙,你听我说,你家来了客,回去是不大好。”
  春华道:“这话我就不懂了,家里有客,我娘少不得忙起来,我正要回去做事,怎么倒留着我在你家吃饭呢?”五嫂子抿嘴笑着说:“你不要生气,临江府来了人了。”春华听到这话,便知是未婚夫管家来了人。而且不让自己回去,恐怕还来的是女客,可以穿房人户,姑娘们是躲避不了的。再加上三婆婆见面那一句恭喜,这婆婆家来的人,是为了什么来的,大可明自,必是送嫁娶日子来了。母亲常说女大不中留,要把自己送到婆家受管束去。自己还年轻呢,以为母亲或者吓人的话,现在是不幸证实了。顷刻之间,春华的面皮,涨得红中透紫,眼珠发直,手扶了桌子站着发呆,只有微微喘气的分儿,嘴里一个字也吐露不出来。
  五嫂子明知这话是告诉她不得的。告诉她之后,必定会生气,可是想不到她一生气之后,竟是有晕过去了的样子。这就两手轻轻扶了她,让在椅子上坐下,而且微微地拍着她的肩膀,笑道:“这也值不得这样生气。既是亲戚,彼此总有来往的,姻缘都是前生定,事到如今,你只有听凭父母作主,顺顺当当地图个下半辈子吉利。”五嫂子唠唠叨叨对她劝上这些话,没有一个字是她愿意听的。不过她也不驳上一句,将一只手臂撑住了桌子,托着自己的脸腮,好像有一种沉思的样子。五嫂子摇着她的身体,微微地笑道:“你这是作什么?越劝你倒是越生气。”
  春华两只眼睛呆定,似乎眼泪汪汪的,又有流出来的样子。五嫂子低了身子,就在她耳朵边,低声安慰着道:“好妹妹,你不要哭,你的身体受不住了。”春华突然地站了起来,板着脸道:“你说我哭吗?我才不哭呢。刚才我已经说过,我韵眼泪,已经收起来了,世界上没有人配让我哭的了,我不哭!”五嫂子觉得她这话,很是有毛病,不过在这个时候,也不是和她抬杠的时候,只好忍住了,便笑道:“你不哭,就很好,你肯答应在我这里吃了饭去吗?”春华犹疑了一会子,点头道:“那倒可以的。不过你应当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人来了?来了又为了什么?”五嫂子道:“我也没有到你府上去,我哪里知道?”春华道:“你没有去,我家里可有人到你这里来。若不是我家有人来,你怎会到塘边上把我请来吃饭?而且三婆婆见面就恭喜,分明是这话也晓得的。事到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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