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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子夫人

皮埃尔·洛蒂 (法)
引子
海上,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约摸凌晨两点钟,天幕上缀满了星星。
  伊弗傍着我倚在驾驶台上,谈论我俩都没到过,这次是命运偶然把我们送来的国度。明天就要靠岸了,这点企盼让我们好生高兴,于是制订起无数个计划。
  “我呀,”我说,“一到那儿,我就结婚。”
  “哦!”伊弗淡淡地应了一声,他是那种见怪不怪的人。
  “对,找一个黄皮肤,黑头发,眼睛像猫儿似的小女人。自然,耍挑漂亮的,身材不比一只玩具娃娃高。你可以在我们家占一个房间。这一切都将在花园的万绿丛中一所浓荫掩映的纸房子里①进行。我要让它周围开满鲜花,我们就住在花丛里。每天早上,会有人在我们的住所里摆满花束,一些你从未见过的花束……”
  ①日本民间多是木板房,壁板用纸糊成。
  这一来伊弗似乎对我的成家计划有了兴趣。他甚至怀着同样的信赖,听我谈及到当地寺院去许愿的打算,或者娶个什么岛国女王,和她一起幽居在一个迷人的湖心中一座宝石砌的房子里……
  可我向他描述的这幅生活蓝图,千真万确盘踞在我的头脑里。由于无聊,老天!由于孤独,渐渐地,我对这桩婚事竟到了朝思暮想的程度。主要是,我想在陆地上,在一个浓荫覆盖的角落,在林木与鲜花之中过过日子。刚刚在那让我们吃足苦头的澎湖列岛①——那些没有绿色、没有树木、没有溪流,只有死亡和支那气息的炎热可怕的岛屿——生活了几个月,这一切显得是多么诱人。
  ①澎湖列岛曾于1885年被法国占领。
  我们在驶离那个支那大火炉以后,已经在这个纬度上航行了很远。天上的星座飞快地更迭,南十字星座和其他一些南方星辰消失了,大熊星座已升向中天,此刻几乎和在法国上空时一样高了。这天晚上,空气已比较凉爽,我们总算能较好地休息,身心舒泰地恢复了活力。这空气让我们忆起以往的夏日,在布列塔尼海岸度过的那些夜晚。
  然而,我们距离那些熟悉的海岸已经很远很远,远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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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刚破晓,我们便望见了日本。
  正好在预计的时辰,它出现了,虽则距离尚远,这么多日子一直浩瀚无边的海面上,清晰地露出一个黑点。
  最初不过是一连串玫红色的小山包(这是日出时突伸在深江①海面的群岛)。不久就看见它们背后,沿着天际仿佛悬有一层浓重的物体,如同一幅幕布垂落在水面:这,才是真正的日本。渐渐地,在大团的乱云之中,明显地露出长崎山脉黑糊糊的轮廓。
  ①深江系长崎的旧称。
  我们迎风行驶,一股凉风越刮越猛,似乎这个国家想使出全副气力把我们吹得离它远远的。海、缆绳、船,都晃动起来,哗哗作响。
   

  将近下午三点钟,所有这些远物都靠近了,近到将它们巍巍然的山崖和树丛一直伸到我们头顶。
  我们现在驶进一条狭长、阴暗的水湾,两旁夹峙的高山,以奇特的对称形式连绵不断,颇像里面带有撑架的布景,十分壮观,却不太自然。人们也许会说,日本在我们面前张开了一道蛊惑人的裂口,好让我们深入它的内脏。
  在这道长且怪的海湾尽头,想必就是那至此尚未露面的长崎了。到处是可人的绿色。海面上那股强劲的风,忽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宁静。空气变得很热,充满花香。峡谷里响起了震耳的蝉鸣,此岸彼岸相互应和。所有的山峦都以无数种声音飒飒作响,整个地区像不断震颤的水晶玻璃般发出清脆的声音。我们沿路与一批批大帆船擦身而过,这些帆船被难以觉察的微风所推动,慢慢地向前滑行,在那略有波纹的水面上,简直听不见它们行进的声音。它们的白帆张挂在与水面平行的横桁上,松松地下垂着,像帘子一样形成许多褶裥。造型复杂的船尾,像我们中世纪大帆船的船尾一样,如舰楼般高高翘起,在郁郁葱葱的群山组成的城墙之间,船帆更衬得如雪一般白。
  好一个碧绿苍翠、遍处浓荫的国度——日本,多么意想不到的伊甸园……
  外界,那辽阔的海上,想必还是白天;而这儿,在峭壁夹岸的峡谷里,已经给人以傍晚的印象。十分明亮的峰顶之下,山麓所有因傍水而草木更茂的地方,都已隐没在暮色的昏暗里。经过的帆船,在绿叶的暗色映衬下,显得那么白,毫无声响地由一些黄皮肤的小矮人灵巧地驾驶着。他们探着头,长发像女人一样从中间分开,梳向两鬓。在这条绿色水道中愈往里走,香气愈加沁人心脾,单调的蝉鸣愈来愈响,仿佛乐队奏出的渐强音。上面,被群山切割出的那片明亮的天空里,翱翔着一种像隼类的飞鸟,它们以人类那种深沉的嗓音,发出“吭!吭!吭!”的鸣声。悲切的呼叫由于有回声而拉长,在此情此景中显得极不和谐。
  这繁茂而清新的全部大自然,都具有日本的独特性。这独特性存在于那些无以名状的奇峰怪石,也可以说,存在于某些由于太美而显得不真实的事物之中。有一些树木排列成丛,其布局之精美雅致,犹如漆托盘上的工艺品。在坡度平缓、覆盖着柔嫩草地的圆形山丘旁边,一些形状怪异的巨崖拔地而起,像人造景观一样,种种格调不同的景致都紧挨在一块。
  ……仔细看去,可以散见若干神秘的小古刹,通常建在俯临深渊的悬崖之上,半掩在凌空的杂树丛中。从一开始,它们就给我们这些初次造访的人某种空远的印象,让我们感到,在这个地方,天神、树怪、主管田野的古代神抵都是陌生而难以理解的……
  长崎出现的时候,我们的眼睛都大为失望。它坐落在崖壁陡直的绿色山峦脚下,完全是一个不起眼的城市。前面,挂着各国旗帜的船只乱七八糟地泊在一起,邮轮和别处的一样冒着黑烟。码头上有一些工厂,都是到处都已见过的平常玩意儿,什么都不缺。
  若是地球上到处都一个样,我们甚至不能为消遣而尝试着游历一番的话,因住在陆地上而烦闷不堪的时刻便即将来临了。
  将近六点钟,我们在一堆停泊在那儿的船只中间哗啦啦地抛了锚,同时马上受到了“侵犯”。
  入侵我们舰艇的,是那些极善经商、殷勤和蔼而滑稽可笑的日本人,他们满船、满艇地,像涨潮般涌来:男男女女排成一长串,络绎不绝地走上我们的船,既不叫嚷,也不争吵,个个都不声不响、面带微笑地向我们躬身行礼。面对这种态度,谁也不好意思发火。结果,由于反射作用,我们自己也微笑起来,也频频还礼。他们所有的人背上都背着小篮子、小货箱,用最灵巧的技艺创造出的形状各异的容器,包装着这样那样的货品,而且填得满满当当,撑得鼓鼓囊囊、严严实实。他们从里面掏出种种出人意料、不可思议的东西:有屏风、鞋子、肥皂、提灯、袖扣、小首饰,有关在小笼子里整天唱个不停的蝉、推动纸板风车不断旋转的小白鼠;有淫秽的照片;还有盛在碗里的热腾腾的汤或肉杂烩,一份份准备好了,随时可给船员们端上来;还有瓷器,大量的瓷花瓶、茶壶、茶杯、小罐、小碟……转眼之间,所有这些东西都开了箱、拆了包,以令人惊诧不已的敏捷陈列到地上,还排列得相当有艺术性。个个小贩都像猴子似的蹲在他们的小玩意儿后面,手一直触到脚背。他们始终面带微笑,总是深深地躬身行礼。我们的甲板在这些五颜六色的东西堆放下,蓦地变成了一个大杂货商场。水手们兴致勃勃,十分开心,在这一堆堆货品中间踩来踩去,和女商贩n]调情,见什么买什么,满不在乎地把白花花的银币往外抛。
  可是,老天,这些人长得可真丑!既俗气,又奇形怪状!考虑到我的结婚计划,我变得心事重重。幻想破灭了……
  直到明天早上,我和伊弗都有值勤任务。抛锚后船上最初的忙乱(得把小艇放下海,把梯子和系杆推出去)一过,我们除了东张西望就没什么可干的了。我们心想:这是在哪儿呢?在美国?在澳大利亚的英国殖民地?还是在荷兰的新泽兰州??……
  这儿有领事馆、海关、工厂,船坞里神气活现地泊着一艘俄国三桅战舰,高处有一片盖了许多别墅的欧洲租界,码头上有一些水手们使用的美国小艇。可是那边,是的,那边,在那些一般化的东西背后和更远一点的地方,在那巨大的绿色峡谷深处,有成千上万座发黑的小屋,其间夹杂着一种外貌有点异样的房子,一些涂成暗红色的较高的屋顶,疏疏落落地从它们上面凸现出来;很可能那真正的、古老的、日本的长崎依然存在……在这种区域里,说不定在某扇纸屏风后面,就有那个眼睛和猫儿一样的小妇人在暗送秋波……很可能,不到两三天(时间宝贵呀)我就娶上她了!!……嗨,反正无所谓,我再也记不清她的模样,这小妇人,那些卖小白鼠的女商贩把她的形象给破坏了,现在我真担心她和她们长得一样……
  夜幕降临,船上的甲板像施了魔法似的一下子空无所有。转眼之间,那些矮小的汉子、婆娘们便合上匣子,折起带滑槽的屏风、带弹簧的扇子,谦恭地向我们一一施礼,然后离开了。
  随着夜色渐深,发蓝的暗处什么都混成一片,我们来到的这个日本,慢慢地、慢慢地又变成了一个充满魅力的奇幻的国度。群山现在全黑了,被浸在水中的山麓截为两半,那载负着我们的静止的水,映着山的倒影,造成了我们被倒悬在可怕的悬崖峭壁之上的幻象,星星同样倒映在水中,在臆想的深渊里,仿佛撒播着点点磷火。
  接着,长崎燃起了万家灯火,整个城市通明透亮,连最偏僻的市郊和村庄都亮了。设在山间树丛里的、白天甚至根本瞧不见的下等酒吧,也投射出萤火虫般的微光。灯光一出现,很快就遍处点燃。从海湾的各个侧面,从山上到山下,无数灯火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给人的感觉是,一个巨大的都市如圆形剧场般令人头晕目眩地作阶梯状呈现在我们四周。在我们脚下,静止的水中,还有另一个城市,同样灯火通明,却一直沉没在深渊中。黑夜温和而纯净,令人心旷神怡。空气中充满山里飘来的花香。弦乐声从茶台或夜间的下流场所传出,远远听去倒也极为美妙。还有在日本永远不绝于耳的蝉鸣(在此地甚至已成为所有音响的背景,几天以后,我们就不会再留意它了),我们倾听着,那响亮区无间歇的歌声,就像飞泉直泻的瀑布一样,总显得稍稍有些单调……
   

  第二天,大雨滂沱,正是那种劈头盖脸、无休无止、毫不留情、下得天昏地暗、到处淌水的大暴雨、密集的雨点挡住视线,我们从船的一端竟看不见另一端。简直可以说,全世界的云事先约好到这个绿色的大漏牛来尽情倾泻,于是都聚集到长崎湾来了。雨一直在下,没完没了。天快黑了,雨那么大,透过散乱的水帘,还可依稀望见山麓,至于山巅,则已隐没在压顶的大堆乌云里。我们看见有些云团,似乎要脱离阴暗的苍穹,像大块的灰色布片垂在树的上方。这些云终归要化为雨水,倾盆而下。还有风,我们听见深沉的风声在山谷里吼叫。海湾的整个水面,被雨点敲击,啪啪作响,处处激起一圈圈旋涡,在剧烈的动荡中呻吟叹息,来回奔跑。
  对初次登岸者而言,这天气真是太恶劣了……在一个陌生的国度,在这样的瓢泼大雨之下,怎么去找老婆呢?
  得,认倒霉吧!我梳洗完毕,对伊弗说道:
  “兄弟,麻烦你给我找一条舢板来!”
  伊弗见我仍然想出去溜达,不禁微笑起来。于是他在风雨里招了招手,唤来一具白木做的小棺材①,由两个在雨中光着身于摇橹的黄种孩子驾驶着,在海上一下子窜到我们跟前。那玩意儿靠近以后,我便跳了上去。接着,一个摇橹的孩子为我打开一块形同捕鼠器的活板,我由此溜了进去,伸直身于躺在一张席上——这里面就是舢板的所谓“舱房”了。
  ①作者用棺材一词,形容一种仅容一人躺下的小木船。
  在这浮动着的棺材里,我刚好有卧下身体的空间,里面倒是非常干净,新松木板颜色洁白。雨水在顶盖上敲打,我一点也淋不着。我趴在这个盒子里航行,走上了入城之路。一股浪让它摇晃,又一股浪不怀好意地使它颠簸,有几次还险些翻船。从我那捕鼠器的缝隙望出去,可以自下往上瞥见我的命运所系的两个小人儿:至多八岁或十岁的孩子,长着狨猴①般的脸蛋,不过已经肌肉发达,像真正的(但却是小型的)男子汉;动作灵巧,像习惯于海上生涯的老手。
  ①狨猴,南美洲产的一种猴。
  他们高声叫喊,大概是到岸了!果然,从刚刚打开的活板,我瞧见码头的灰色石板就在跟前。于是我钻出小棺材,站立起来;生平第一次,我踏上了日本的土地。
  雨越下越大,雨水打进眼里,扎得人心里发毛,难受极了。
  我一上岸,立刻有十来个怪物蹦到我面前,围着我直嚷嚷,挡住我的去路。透过妨碍视线的暴雨,一开始很难确定这是些什么,像是一种人形刺猬,各自拉着一个又黑又大的东西,其中一个在我头上张开一把大伞,伞肋很密,曲杆上都涂了清漆。他们全都朝我微笑,讨好的面孔,带着一种期待的神情。
  有人告诉过我:这不过是一些在我面前抢生意的djins。然而我初来乍到,仍被这突如其来的进攻,被这日本式的接待吓了一跳。djins,或dijn-richisans,意思是为挣钱而拉双轮小车或推独轮车的人力车夫,按钟点或按路程收费,如同我们那儿的公共马车一样。)
  他们高高卷起裤脚,裸着的腿今天全是湿淋淋的。他们的头藏在形状像灯罩一样的大帽子里,身上披着草编的蓑衣,草的顶端全都支在外面,活像箭猪身上的刺,像是把茅屋的屋顶披在身上了。他们一直微笑着,静候我的选择。
  我无缘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人,便随意登上了为我张开伞的那名车夫的小车。他为我拉下车篷,拉得很低很低,又在我的腿上张起一块油布,一直遮到我眼睛处,然后走上前来,用日语问了我一句什么话,意思想必是“您要上哪儿?老板!”于是我用日语回答:“去百花园,朋友!”
  我颇像鹦鹉学舌的样子,用三个牢记在心的日本字回答他的问话,很惊讶这几个字的声音居然表达出了某个意思,而且让人听懂了。于是我们立即出发。他俯着身子向前跑,我由他拉着,一路上在他轻便的小车里耸耸颠颠,我全身遮着油布,像装进了一只匣子。我们俩一直被雨水浇着,在泥泞的土路上溅起水和泥浆。
  “去百花园!”我说得十分自然,自己听见都吃了一惊。这说明我对日本的玩意儿还不像别人以为的那样一无所知。一些从这个帝国回去的朋友教过我,让我知道了不少事情。这百花园是座茶舍,一个高档的约会场所。到了那儿,我可以打听一个什么勘五郎君,他既是翻译,又是洗熨工,还是个暗中拉皮条的家伙。如果我的事情进展顺利,今天晚上我就可能被介绍给神秘的命运指派给我的那个姑娘……一路上就是这点想法使我提起精神,于是我的车夫和我,一个拖着另一个,在倾盆大雨之中,气喘吁吁地跑着……
  噢!这一天,从油布留下的缝隙,从我那淌着水的车篷底下,我总算瞥见了那古怪的日本!一个阴沉的、满是泥浆的、几乎被水淹没的日本。房子、牲畜和人,所有这些我过去仅仅从图片上了解、从屏扇和瓷器的天蓝或粉红底色上的图画中看见的一切,现实生活中却在黑沉沉的天空下,打着雨伞,穿着本底鞋,撩起衣据,可怜巴巴地出现在我面前。
  有时候,雨水太大,我只好尽可能遮严实些。在嘈杂和抖动中,我变得麻木了,简直完全忘了自己在什么国家。车篷有好些窟窿,让一些细细的水流浇到我的背上,让我想起这是生平第一次来长崎旅行。我冒着浇一身水的危险,以好奇的眼光朝外瞧了瞧:我们正在一条凄凉、阴暗的小巷(这样的小巷有好几千,就像一个迷宫一样)里跑着,屋顶上的水像瀑布般泻落到发亮的铺路石上。雨水在空中画出一道道灰色的影线,把所有东西都变模糊了。有时,我们和一位女士交错而过,这位女士被裙子缠住腿,踩在高高的木底鞋上,摇摇晃晃地走着,恰似屏风上提着裙子,撑着一把花纸伞的人物。有时我们从一座佛塔门前经过,蹲在水里的石雕怪兽,正朝我扮着凶狠的鬼脸。
  这地方可真大,这长崎!我们已经撒腿跑了将近一小时,好像还没跑到头。这会儿来到了平原,在停泊场那边,可没想到在山谷里,有这么大一片坦荡的平原。
  啊!要我说出自己在哪儿,我们刚才是朝哪个方向跑,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我把自己整个儿交给车夫和运气去安排了。
  多么了不起的机器人,我的车夫!我见惯了中国的脚夫,可这一个完全是两码事。每当我拨开油布想瞧点什么,不言而喻,总是他首先进入画面。他裸露的双腿,呈黄褐色,肌肉发达,一腿在前一腿在后地奔跑着,到处溅起泥浆,他那刺猬般的后背,在雨中躬起。看见这辆落汤鸡般的小车经过的那些人,能猜出里面装着一个想找老婆的人吗?……
  终于,我的车马仪仗停了下来,车夫微笑着,小心翼翼放倒我的车篷,不让雨水再一次灌进我的脖子。洪水泛滥暂停,这会儿不下雨了。直到这时我还没瞧见他的面孔,原来他与众不同,还相当英俊。这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目光坦率,神态活泼且虎虎有生气……似乎在告诉我,过不几天,就是这个车夫……哦,不,我还不想公开道出,这可能有使菊子过早地、不公正地丧失名誉的危险……
  对,我们刚才停了下来。这儿正处于一座巉峻的高山脚下。想必我们已穿过城市,很可能在郊外,到了乡间。看来是必得下车走路了,现在得沿着一条差不多是陡直的小路往上爬。在我们周围,有一些郊区小屋,被花园的围墙、太高的竹篱遮住;从外面看不见它们。这青翠的山是那么高,把我们累坏了。低低的云层,压在我们头顶,像一个就要把我们禁闭在这陌生角落里的顶盖。真的,一点看不见远方、远景,仿佛是为了更好地让我们注意到眼前这泥泞的、湿漉漉的日本内部这一小块的所有细部。这个国家的土地颜色很红,路边的草和小花我都不大认识。不过,篱笆里有一些旋旋花和我们那儿的差不多,我还在花园里认出了翠菊、百日草和其他一些法国花。空气里气味混杂。植物和土地的香气中,还搀杂着点别的东西,好像有干鱼和乳香的气味混在一起,大概是从人的住所里散发出来的吧。没有人打这儿经过。居民、房屋内部、日常生活,一切概不外露。我满可以自认为在任何一个地方。
  车夫把小车停在一棵树下,和我一道登上那条陡直的小路,我们的脚在红色的泥地上直打滑。
  “我们的确是往百花园走吗?”我问,很不放心地想弄清楚我的话是否被听懂了。
  “是呀,是呀,”车夫回答,“就在上面,很快就到了。”
  小路拐了弯,变得狭窄、阴暗,一边是悬崖峭壁,上面覆有湿淋淋的蕨草。另一边,有一座外表很糟,几乎没有门窗的大木屋。我的车夫就在这儿停步了。
  什么,这座阴森的房子就是百花园?他说没错,神色很有把握。我们去敲一扇大门,门立刻在槽中滑动,打开了。露面的是两个矮小可笑的女人,已是半老徐根了,但还存有奢望,这一点马上就能看出来。她们的衣着与瓷瓶上画的完全相符,手脚如儿童的一般大小。
  她们一看见我,立即伏地跪拜,鼻子直触到地板。啊!天哪,她们这是怎么啦?哦,没什么,这不过是一种郑重其事的行礼方式。我还不习惯这一套、只见她们站了起来,殷勤地为我脱鞋(从来没有人能穿着鞋走进日式房屋),擦于我的裤腿,摸摸我的肩膀,看是否淋湿了。
  这所日本房子的内部,最先给我的深刻印象是一尘不染,洁白,冰冷,毫无装饰。
  踏在那些既无折痕、亦无污迹的无懈可击的席子上,人们让我登上了二楼,走进一个大房间,里面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纸糊的墙壁,由带滑槽的隔板组成。需要除掉它们的时候,可以将一扇推进另一扇。屋子的整个一面,可以像阳台一样,完全敞开,朝向绿色的原野、灰色的天空。有人给我拿来一个黑丝绒方坐垫当坐椅,我便低低地坐在这个空空如也、近乎寒冷的房间当中。那两个矮小的女人(她们是这所房子的,也是我的卑贱的侍女),正以十分恭顺的姿态听候我的吩咐。
  真不敢相信我在澎湖列岛受罪时学的几个怪词和几句话,居然能表达出点东西。我在那边学了点词汇和语法,可自己毫无把握。然而看来情况不那么糟,她们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首先想和那位勘五郎先生谈话,他是翻译、洗熨工和不公开的婚姻介绍人。太棒了!她们认识他,马上可以为我去找他。为此,侍女中年长的那位准备起她的木底鞋和雨伞。
  接着,我要她们送上一份精制的、地道的日式小吃——越来越顺当了,她们奔进厨房,吩咐下去。
  最后,我要人给我的车夫送去茶和饭。他在楼下等着我。我要……我还要很多很多,玩偶太太们,我会从容不迫地、一点一点地说出来,得容我有时间搜罗我的词汇……但是,我越瞧你们,就越担心我明日的未婚妻的长相。我承认,你们还算小巧,由于长得古怪,手很细柔,脚也纤巧,可是从总体说来,很丑陋,而且矮小得可笑;神态像古董架上的小摆设,像南美洲的狨猴,像……我也说不上像什么……
  ……我开始明白我来这所房子挑的不是时候。这儿正在进行某件与我无关的事情,我尴尬了。
  从一开始,我就该猜到这一点,尽管她们接待我非常礼貌、——因为此刻我想起来,她们在楼下为我脱鞋时,我听见头顶上有窃窃私语的声音,显然是为了掩藏我不应该看见的事物。人们临时为我安排了我所在的这个房间,就像动物园接待参观者时,为某些野兽隔出单间一样。
  此刻她们让我独自呆着,但我吩咐的事情正在照办。我支起耳朵,在四壁和席子的一片白当中,像一尊菩萨似的蹲坐在我的黑丝绒坐垫上。
  纸糊的壁板后面,有一些微弱的声响,似乎有许多人在低声谈话。接着,响起了琴声和女人的歌声。在空荡荡的房子的回声中,在阴雨天气的凄凉中,这歌声显得既哀怨又相当柔和。
  我承认,从敞开的阳台所看到的景色确实很美,很有点太虚幻景的意味。林木蓊郁的高山,直刺阴云密布的天空,巅端都隐没在云层里了。一座佛寺,栖在云雾之中。大雨过后,空气格外澄澈,远景极为清晰。但天穹仍厚厚地布满了带雨的云。那些凌空的树冠上,一动不动地停驻着一些灰色的絮状大云团。所有这些类乎幻景的前面和下面,近景是一个小小的花园。两只漂亮的白猫在那儿游逛、嬉戏,在那些小型迷宫似的小径间相互追逐,一面还挥动着它们的爪子,因为地上的沙子太湿了。花园极尽雕砌造作之能事:没有花,只有假山石、小湖,以及按一种奇特的情趣修剪的小矮树。一切都很不自然,然而搭配得如此巧妙,苔藓那么新鲜,那么绿!……
  外面寂然无声,我所俯临的这湿润的田野,直至那辽阔背景的尽深处,完全是一片静谧。但纸墙后面的女艺人,一直以柔和忧郁的声音歌唱着。为她伴奏的琴声奏着颇有些令人伤感的低音……
  哟!现在速度加快了,甚至像是在跳舞!
  管它呢!我要试试从薄薄的隔板之间往那边瞧,我瞥见一道缝,于是从这道缝望过去。
  嗬!好古怪的场面:显然是长崎的一些公子哥儿们躲在这儿寻欢作乐!在一套和我这边同样四壁萧然的房间里,大约十二个人围成一圈,席地而坐。他们身穿宽袖蓝布袍,直且油腻的长发上,顶着欧洲那种圆顶帽,一张张脸呆滞、发黄、于枯、苍白。地上,放有相当数量的小炉子、小烟袋、小漆盘、小茶壶、小茶杯……所有日本宴席的小用具和七零八碎的食品,极像孩子们玩的“过家家”。在这些公子哥儿围成的圆圈当中,有三个盛装的女子,也可以说,三个奇特的幻影:她们身穿说不出名目的浅色长袍,上面用金线绣出离奇古怪的花纹;高高的发髻不知是用什么方法盘成的,上面还插着发簪和花。其中两个背朝我坐着,一个拿琴;另一个,就是那以柔和的嗓音唱歌的姑娘。像这样从背后偷眼瞧去,她们的姿势、服饰、头发、颈背……全都极为优美,可我提心吊胆,惟恐一个动作让她们朝我转过脸来,那就很可能使我眼前的幻象破灭。第三个女子站立着,在这群呆头呆脑的贵人们面前,在这些直头发和圆顶帽面前跳舞。啊,她旋转的时候多吓人呀!她的脸上戴了一只可怕的面具,状貌狰狞、惨白,活像幽灵或吸血鬼……面具脱落,掉了下来,原来是个漂亮的小仙女。大约十二至十五岁,体态婀娜,已经懂得卖弄风情,算得上是个女人了。她身穿暗蓝色绉纱长袍,上面绣了一些灰蝙蝠、黑蝙蝠、金蝙蝠……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是女人的脚步,很轻,没有穿鞋,在洁白的席子上嚓嚓地响……大概第一项服务是给我送午餐来了。我赶快重新坐下,呆在我的黑丝绒坐垫上,一动不动。
  这回是三个人。三个侍女鱼贯而入,恭恭敬敬,面带微笑。一个送上小炉子和茶壶;另一个端来一些盛着糖清水果的极精巧的小碟;第三个捧出一些玲珑别致的小托盘,里面是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们在我面前的地上跪下,把所有这些“过家家”的东西放在我的脚前。
  这时候,日本给我留下了相当可爱的印象。我觉得自己完全进入了这个虚构的、人造的小世界,一个我已经从漆器和瓷器上的图画中了解到的世界。多好呀!这三个坐着的小妇人,彬彬有礼、小巧玲珑,她们的眼睛细长,梳成大大的鸡冠发型的漂亮发髻,光滑得如同上了釉;这餐在地上开的饭;从阳台望出去的景色;栖在云端的佛塔;还有那随处可见,甚至在物品中也具有的雅致。多好呀!这女性的忧郁歌声,继续从板壁后面传来。显然唱歌就是她们的营生。这些音乐家,从前我曾看见以怪异的色彩画在和纸①上,在太大的花朵中间,眯缝着她们矇眬的小眼。这日本!在来这儿以前很久,我就已经猜测出它的模样,然而,可能,在现实中,我觉得它好像缩小了,更加矫揉造作,也更加凄凉。大概是由于乌云笼罩,由于下雨的缘故吧……
  ①和纸,原文为“米纸”(Papier de riz),指一种用面包树树髓或新竹纤维制造的高级纸,类似我国的宣纸。
  我一面等勘三郎先生(据说正在更衣,看来快到了),一面用餐。一只绘有仙鹤展翅的其小无比的碗里,盛着一种奇特的海藻汤。别的碗里,有加糖的小干鱼,加糖的螃蟹,加糖的青豆,加了醋和胡椒的水果。所有这些东西都令人难以下咽,尤其是无法逆料,无法想象。她们满面笑容地劝我吃,这些小妇人,总在笑,无止无休的、挑逗人的笑,这是日本式的笑;她们叫我按她们的方式,用那精巧可爱的筷子吃饭,指法极为优雅。我现在习惯了她们的面孔。总体上说来这一切都很讲究,很接近我们的那种讲究,乍一看我还不大能领会,慢慢地可能就让我喜欢上了。
  ……突然,隔壁那个跳舞的女子,那个戴着可怕面具的孩子进来了,像一只被白昼惊醒的夜蛾,一只稀有的、令人称奇的飞蛾、这大概是为了来瞧瞧我。她转动着胆怯的猫儿般的眼睛,但很快就变得很随便,以可爱的牙牙学语的婴儿的那种温存,走过来依傍着我,她小巧、纤柔、优雅,还香喷喷的。只是涂抹得滑稽可笑,脸白得像石膏,两颊各有一块规规整整的圆形胭脂,徐红了的嘴唇外沿,还稍稍勾了一道边。由于颈后的细发很多,没法给颈背上粉,出于对规整的喜好,便粉刷到此为止,仿佛切了一刀似的,形成一道直线。这样一来,在她脖子后面,便有一方块天然皮肤,颜色很黄……
  壁板后传出急促的琴声,显然是一声召唤!那小仙女赶紧逃走,跑到隔壁去找那些白痴去了。
  就娶这一个怎么样?不用到更远的地方去寻了。我会把她当作托付给我的孩子一样看待,我就为她这模样要娶她,为这古怪而可爱的布娃娃模样。这样一来我会建立一个多有趣的小家庭呀!真的,只要娶这么个小玩意儿就行,我很难找到更好的了……
  勘五郎先生进来了。穿一身美丽国或新桥①产的灰呢套服,戴着圆顶帽和白色丝手套。表情既狡狯又愚蠢。鼻子、眼睛小得几乎看不见。按照日本礼节,他突然深深一鞠躬,双手平放于膝盖,上身与双腿成直角,仿佛这好好先生一下子折断了。他低声下气地发出一个短促的送气音②(人们在齿间咳唾沫时发出的那种声音,在这个帝国里,这个词表示最卑躬屈节的礼貌)。
  ①美丽园、新桥均为巴黎的繁华地区名。
  ②指日本人常说的“嗐!”(“是!”)
  “勘五郎先生,您会说法语?”
  “是的,先生!”
  又是一鞠躬。
  我每说一句话,他都一鞠躬,犹如一个用手柄操纵的提线木偶。直到他在我对面席地坐下,才局限于深深点头,且每次都伴有咳唾沫的送气立曰。
  “来杯茶怎么样?勘五郎先生!”
  再次行礼,手势极其做作,似乎为了表示:“我可不敢当;您太降尊纤贵了……也罢,尊敬不如从命……”
  刚说几句话,他就猜出了我指望他办的事。
  “没问题,”他回答,“我们这就办。正好一周以后,下野崎一家就到了,他们家有两个可爱的女儿……”
  “什么,一周以后!您对我太不了解了,勘五郎先生!不,不,得马上办,明天办,要不就算了。”
  又一次带着唾沫声的行礼,勘五郎君为我的激动所感染,开始热心地列举长崎所有待嫁的姑娘:
  “瞧,本来有个康乃馨小姐,唉!多可借,要是早两天去说就好了!那么标致,琴弹得那么好……真是无可挽回的不幸,她前天被一个俄国军官娶走了……
  “啊,杏子小姐!这位杏子小姐行吗?她是出岛商场一个有钱的瓷器商的女儿,一个很贤惠的姑娘,但身价很高。她父母很宝贝她,至少每月一百元①才会把她让给你。她受过很好的教育,能够熟练地记帐,还能掌握和运用两千多高深的文字。在一次诗歌竞赛中,她写了一首赞美篱笆上的小白花爱惜朝露的小诗,得了第一名。只是,她的脸蛋不太漂亮,一只眼大,一只眼小,一边脸颊上还有个坑,那是她小时候留下的毛病……”
  ①一日元价值五法郎。
  “啊!不,够了,谢谢了,不要她。就从不那么出类拔萃,但脸上没疤的年轻姑娘中找吧。勘五郎先生,那边的姑娘怎么样?就是隔壁,身穿漂亮的绣金袍子的那几个,譬如那个戴着幽灵面具跳舞的姑娘??或者那个歌声如此柔和,后颈如此美丽的女子???”
  一开始他不太明白我说的是谁。后来,待他弄懂了以后,便略带嘲讽地摇摇头,他说:
  “不,先生,不!这是些艺妓①,先生,是艺妓!”
  ①艺妓,指伊豆歌舞剧院培养出来的那些职业歌手和职业舞女。
  “怎么?可为什么就不能娶艺妓?她们是不是艺妓,对我又能怎么样呢?过些日子,等我更熟悉日本的事情以后,也许我自己会觉得这个要求十分荒唐:真像是我说要娶个魔鬼一样……”
  可这会儿勘五郎先生突然想起了个什么茉莉小姐。天哪!干吗他没马上往这儿想呢?但这肯定就是我所需要的;他明天就去,今晚就去,去这姑娘的父母那儿探探口气。他们住得离这儿很远,在对面那个小山包上,在修善寺区①。这是位非常漂亮的小姐,才十五岁,很可能人家要十八到二十皮阿斯特②一个月,条件是要给她几身体面的袍子,让她住进朝向好的、舒适的房子,——像我这样殷勤的男人,是不会做不到这些的。
  ①长崎市近郊一地名。
  ②皮阿斯特,法国古币名,一个应阿斯特约相当于二十法郎。
  到荣莉小姐那儿去吧,时间紧迫,我们这就分手。勘五郎先生明天得到我船上来,告诉我初次奔走的结果,和我商量相亲的事宜。关于报酬,暂时他什么也不收。但我会把我的衣眼交给他洗熨,而且会在我的胜利号伙伴们中为他招揽顾客的。
  一言为定。
  然后是深深地鞠躬,人们在门口给我穿上鞋。
  我的车夫,利用这位碰巧遇上的翻译,求我今后继续照顾他的生意。他的车就停在码头,车号是415,用法文数字写在车灯上。(在船上,我们有个415号射手勒戈埃莱克,在我那些大炮之一的左炮位当副炮手。很好,我记住了。)对常客,他的价钱是十二个苏①跑一程,十个苏一小时。好极了,我会经常光顾他的,说妥了。我们走了。为表示最后的敬意,送我出来的侍女们在门口俯身跪拜,而巨一直匍伏在地,直到那条阴暗小径上的厥草不再往我头上滴水②,我也从她们的视线中消失为止。
  ①法国辅币名,二十个苏价值一法郎。
  ②意即小径走完,拐上较宽的路。

  三天以后,日暮时分、在一套从昨天开始属干我的住宅里,我们,伊弗和我,正在二楼洁白的席子上踱方步,顺便丈量一下这个空荡荡的大房间。干燥的薄片地板在我们脚下格格作响,我们俩都因等的时间拖长而在恼火。伊弗尽管不耐烦,劲头还比较足,不时朝外面张望。我呢,想到自己选择了,而且即将住进这所撇在一座陌生城市的郊区、高踞于山岗之上、几乎与树林相毗邻的房子,突然感到心里发凉。
  跑到这么一个人地生疏、孤寂凄凉的地方住下,我这是打的什么主意呀?……因为等得心焦,我便仔细观察这所住房的细部来消磨时间。装饰顶部的细木护板图案复杂、做工精巧;组成墙壁的白色纸板上,插满需用显微镜才能看清的、带有羽冠的蓝色小乌龟……
  “他们迟到了,”伊弗说,他还在往街上张望。
  是呀,他们迟到了,已经迟了整整一小时。夜已降临,原应带我们回船吃晚饭的小艇就要出发了。今晚只好吃日本式的夜饭了,谁知道在哪儿呢?这个国家的人简直毫无时间观念,根本不知道时间的宝贵。
  我继续察看我那房子的细枝末节。瞧!在我们安放门把手的地方,他们在活动隔板上凿了些指尖大小的椭圆形小洞,显然是用来让人插入拇指的。这些小洞都装上了铜衬,凑近细瞧,发现这些钢配件制作之精细简直令人称奇。这儿,是一位夫人在扇扇子,另一处,旁边的一个洞里,是一技开着花的樱桃木。这个民族的情趣有多么古怪!精心制作一件微型工艺品,却将它藏在一个插入拇指的小洞深处,而这小洞看上去只不过是一大块白色壁板上的一个小斑点。在一些不易察觉、无关紧要的小零碎上花那么多的心血,这一切却是为了能产生一种四壁空空、一无所有的总体效果……
  伊弗还在张望,和安娜嬷嬷一样。他探身的那面阳台朝街,毋宁说朝向一条两边有房屋的路,这条路往上,往上,几乎一下子消失在山上的绿树丛中,消失在茶园、荆棘、墓地里。我呀,这么个等法,真让我烦透了。我从对面那边瞭望。我那房子的另一面也如阳台一样敞开,近处朝向一座花园,朝远处可鸟瞰山林美景,以及离我们脚下二百米处,像是黑色蚁群一样挤得紧紧的古老的日本长崎。今天晚上,透过暗淡的暮色——然而是七月的暮色,这些景致显得很凄凉。天上有好些卷着雨水的巨大云块,空气中大雨正在移动。不,在这个陌生的窝里,我丝毫不觉得是在自己家里。我在这儿只有远离家园、了然一身的感受。一想到将来要在这儿过夜,我的心就揪紧了……
  “噢!马上就到了,兄弟!”伊弗说,“我相信,我确信……她来了!!!”
  我从他肩上望过去,我瞥见——从背影看——一个浓妆艳服的小玩偶,人们终于在一条僻静的街里把她梳妆打扮完毕,母亲也朝那巨大的腰带壳①、朝那腰部的褶裥瞧了最后一眼。一支银制的花插簪在她的黑发上颤动。落日最后一道惨淡的光照亮了她,有五、六个人与她相伴而行……不错,显然是她,茉莉小姐……他们给我带来的未婚妻……
  ①日本女式和服腰带系法复杂,背后有一个像板壳似的腰带结。
  我奔到房东梅子太太和她丈夫住的楼下,他们正在祖宗祭台前祈祷。
  “她们来了,梅子太太!”我用日语说道,“她们来了,请快准备茶、暖炉、火炭、太太们用的小烟斗和吐痰用的小竹罐!快把所有招待客人用的东西拿上来!”
  我听见大门打开了,于是重新上楼。一些木鞋放在地上,楼梯在不穿鞋的脚下吱吱作响……伊弗和我,我们俩面面相觑,直想发笑……
  进来了一位老太太,两位老太太,三位老太太,一个接一个地露面,像装了发条似的行礼,我们也好歹凑合着还礼,明知自己行礼的姿势十分糟糕。接着进来一些不老不少的人,然后全是年轻人,至少有一打,朋友、邻居、街坊。所有这些人,一面走进我的家门,一面连连相互行礼:我向你行礼,你向我行礼,我再向你行礼,你再向我还礼,我又一次向你行礼,而且永远不能你行什么礼我也还什么礼,我用额头叩地,你就把鼻子扎地板。只见所有的人,你对着我,我对着你,全都匍伏在地,谁不经过这番折腾,谁就别想坐下,于是一个个脸朝地板,没完没了地低声咕哝着客套话。
  她们总算坐下了,刻刻板板围成一圈,一直面带微笑。我和伊弗仍然站着,眼睛盯着楼梯,终于,出现了我那未婚妻茉莉小姐的银花插簪、乌黑的发髻、珍珠灰的袍子、淡紫色的腰带……
  噢,我的天!我早就认识她了。早在来日本之前,我已经在所有的扇面、所有的茶杯底上看见过她:一副布娃娃的神情、胖鼓鼓的小脸,一双小眼睛像用螺丝钻凿在白色和红色截然分开,以致毫无真实感的两块东西上面——这是她的两颊。
  她很年轻,这是她身上我能承认的全部事实。她甚至六年轻了,几乎使我对娶她产生了顾虑。我已完全没有笑的愿望,只益发觉得心里发凉。和这个小东西共享我生活中的一个小时,绝不可能!……
  她微笑着走上前来,隐隐有些得意之色。勘五郎先生出现在她背后,穿着他的灰色毛呢套服。再次行礼如仪。只见她也跪倒在地,拜见我的房东和邻居。伊弗,不娶老婆的大个子伊弗,在我背后扮出一副一本正经的可笑面孔,几乎忍不住笑出来;我为了给自己考虑问题的时间,一个劲儿地敬茶、递杯子、痰罐、火炭……
  然而我失望的神情没能逃过客人们的注意。勘五郎先生忧心忡忡地问道:
  “她让您中意吗?”
  “不,这女孩,我不想要,坚决不要。”我低声然而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相信,在我周围坐成圆圈的那些人,差不多都明白了我的意思。他们的脸上露出沮丧的表情,后颈拉长了①,烟斗熄灭了。我于是责备勘五郎先生:“你带她来我这儿,为什么要摆这么大的排场,当着这么多朋友、邻居的面,为什么不按我所希望的那样,偷偷地、像不期而遇似的把她指给我看。现在这样多得罪人,特别在如此多礼的人们面前!”
  ①后颈拉长,说明头往下垂。
  老太太们(无疑是母亲和姑母、婶母们)留神听着,勘五郎先生把我那些令人伤心的话淡化以后翻译给她们听。她们几乎使我感到难过。因为,总而言之是来卖孩子的这些女人,有一种我所没料到的神情,我不敢说是忠厚老实的神情(这是我们那儿的词,在日本毫无意义),而是一种麻木不仁、无知无识的神情。她们来完成一项无疑为她们的社会所认可的行动,而且这一切还真像,比我原来以为的还要像一次真正的婚姻。
  “但是,我对这小女孩有什么可责备的呢?”勘五郎先生问,他自己也感到沮丧了。
  我尽可能以奉承的方式把事情说清楚:
  “她很年轻,”我说,“而且太白,她像我们法国的女人一样白,而我为了换换口味,想要个黄皮肤的。”
  “但,这是人家把她涂成这么白的,先生,我向您保证,她本身是黄的……”
  伊弗俯身对我耳语:
  “那边,在那个角落,兄弟,”他说,“背靠最后一块壁板坐着的女孩,你瞧见了吗?”
  确实没看见,忙乱中我没注意到她,她背着光,穿着深色衣服,完全是躲闪在一旁的人那种漫不经心的姿势。事实上,这一个看上去要强得多。长睫毛,丹凤眼,这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会让人觉得不错:差不多算是有表情,差不多显得有思想。丰满的两颊有一种黄铜的色调,鼻子很直,嘴唇略厚,但造型很好,嘴角十分漂亮。她比茉莉小姐年龄稍长,可能有十八岁,已经更富女性特点。她因厌倦噘起了嘴,还带点轻蔑意味,似乎懊恼来到这么一个沉闷的场合,一点也没意思。
  “勘五郎先生,那边那个穿深蓝色衣服的女孩是什么人?”
  “那边吗,先生?那是菊子小姐。她跟着别人上这儿来,是想看看……她招您喜欢吗?”他突然问,觉察到他办砸了的事有了其他补救办法。
  于是,他忘掉了所有的客套、所有的礼仪、所有的日本规矩,他拉着她的手,强迫她站起来,要她面对落日的光让人瞧。她呢,注意到了我们的目光,开始猜出是怎么回事,于是低下了头,有点局促不安,嘴噘得更高了,但也益发动人。她半笑半恼,想往后缩。
  “没关系,”勘五郎先生接着说,“这一个也好办,她还没嫁人,先生!!……”
  她还没嫁人!那么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她说给我,而说了另一个呢?这个笨蛋!……临了,那另一个大大引起了我的怜悯,可怜的小姑娘,还有她那浅灰色的袍子,她的花发髻,她那伤心的表情,还有那像是因极度悲哀而挤起的双眼。
  “这事好办,先生!”勘五郎又说了一遍,现在他完全是一副下层社会拉皮条的嘴脸,完全是坏蛋的嘴脸。
  只是,他说我们—一伊弗和我——在谈判中是多余的,——这时菊子小姐一直低垂着眼,表明已经同意;那些亲属们,脸上表露出各种不同程度的惊诧、不同层次的期待,依然围成圈坐在洁白的席上。——他把我们俩打发到阳台上,这时我们瞧见下面深谷里迷漫着烟雾的长崎,因天黑下来而染上了黛色……
  他们用日语谈了很长时间,没完没了地讨价还价。勘五郎先生不过是个洗熨工,法语水平很低,为了办交涉,又拾起了他们国家那种冗长的表达方式。有时,我不耐烦了,便问这位我越来越瞧不上眼的家伙:
  “喂,勘五郎,快告诉我们,事情是不是办妥了,是不是快谈完了?”
  “马上完,先生,马上完。”
  他于是重新以他经济学家的态度,来处理社会问题。
  瞧,必须忍受这个民族的拖拉作风。当黑夜如幕布一般在这座日本城市冉冉垂落时,我满有空闲带些伤感地考虑这桩背着我作成的买卖。
  夜降临了,漫地一片黑,必须点灯了。
  到一切谈妥,讨论结束时,已是晚上十点钟,勘五郎先生过来告诉我:
  “说定了,先生!每月二十皮阿斯特,她父母就把她给你,和茉莉小姐价钱一样……”
  这时我真的心烦意乱了:这么匆忙就作出决定,把自己和这小女子联结——即使是暂时的——在一起,和她一起住在这孤零零的小房子里……
  我们回到屋里。她此刻坐在圆圈中间,人们在她头发里插了一支花簪。真的,这个女子,她的目光有表情,几乎有一种思索的神情……
  对她那种端庄稳重的举止,那种临出嫁的少女羞答答的神情,伊弗感到很惊讶,他完全想象不出结婚这样的事会是这个样子。我也没想到,我承认。
  “啊!不过她是很可爱的,’他说,“很可爱,兄弟,你听我的没错!”
  这些人,这些习俗,这种场面,使他惊异不置,至此尚未平静下来。“啊,对了!”他想到写一封长信,把这一切告诉他在图旺的妻子,不禁大为高兴。
  菊子和我,我们握了握手。伊弗也上前碰了碰她细嫩的小爪子。再说,我之所以娶她,他起了很大作用。若不是他向我点出她很漂亮,我根本就没注意到她。谁知道这个家将会怎么样?她是个女人还是个布娃娃?几天以后,我就可能弄清楚……
  那帮亲属,点燃了他们细棍顶端那些五颜六色的灯笼,准备回去了。又是一大堆恭维、客套、鞠躬、行礼。到下楼的时候,她们谁也不下去,在某一个时刻,所有的人都跪倒在地,一动不动,喃喃地说着种种客气话……
  “得往下推吗?”伊弗笑着说。(“往下推”是海员们的用语,表示某些地方发生堵塞现象时所采取的措施。)
  好不容易,这些人移动了,下楼了,伴着最后一阵客套、礼貌话的嗡嗡声,一步一步地,声音小了下去,终于结束了。只剩下我们自己,他和我,留在这奇特的空房子里,席上还散乱地放着小茶杯,古里古怪的小烟斗和小巧精致的托盘。
  “瞧瞧她们怎么走!”伊弗边说边往外探出身子。
  到花园门口,又是同样的一通打躬、行礼,然后两群妇女分手了。她们用手指掂着灯笼提竿的一端,像是手拿钓竿在黑暗中钓取夜鸟,那些彩绘的纸灯笼,在柔韧的细棍顶端颤动、摇晃,渐渐远去。茉莉小姐那支不走运的队伍重新上山;菊子小姐的行列则沿着一条半似阶梯、半似山羊道的通往城里的老街下坡而行。
  接着,我们也出门了。夜里清静、凉爽,十分可人,空中充满蝉儿们永恒的乐曲。我们还看见我那些新的亲属提着的红灯笼正在远处移动,一直朝下,消失在那巨大的深坑里,深坑的底部,便是长崎。
  我们自己也在朝下走,不过是在对面一个山坡,沿着一些陡峭的、通向大海的小径朝下走。
  待我回到船上,待山上这幕场景在我脑海中再现时,我觉得自己仿佛闹着玩似的,在木偶戏里订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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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八五年七月十日
  这是三天以前的事情了。
  山下,在那些外表已国际化的一个新区的中心,有一座神气活现的丑陋建筑,这儿是个办理身分登记的机构。婚事就是在这里面,当着一群可笑的小生物——从前是穿着丝绸长袍的武士①,如今是一些穿戴紧身上衣和俄式大盖帽的警察——以奇形怪状的文字,在登记簿上签署注册的。
  ①日本过去由武士担任行政长官。
  事情在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进行。菊子和她母亲从她们家来,我从我这边去。我们的神情像是来签订什么见不得人的协定,两个女人在那些粗俗的小人物面前簌簌发抖,在她们眼里,这些人就代表了法律。
  在这份天书般的官方文件中,他们让我用法文写上了自己的姓名和身分,然后交给我一张特别的和纸,这就是九州岛民事当局同意我和芳名菊子的女士住在位于修善寺郊区一所房子里的许可证。许可证经签署立即生效,整个我在日本小住期间,都将受到警察当局的保护。
  不过,晚上在我们山上那个宿营地里,气氛大不相同,小小的婚礼又变得优雅可爱,提着灯笼的行列,盛大的茶会,还有点音乐……的确,这是不可少的。
  现在,我们几乎是老夫老妻了。我们之间,已经慢慢建立起一套习惯。
  菊子负责钢花瓶里的插花,相当精心地穿衣打扮,脚上套一双大趾头分开的布袜,整日里弹拨一种长柄的吉他,奏出哀伤凄凉的音乐……
   

  我们家里,和一般日本居室的景象差不多:只有一些小屏风和搁花瓶的式样奇特的小几。房间深处,在一个作祭坛用的小角落,供着一尊带莲花座的镀金菩萨。
  这房子,正是我到这儿之前,值夜班的时候,在我的旅日计划中隐约看见的模样:它高高栖在宁静的郊区,隐没在一片浓绿的花园当中,纸糊的壁板,像儿童的玩具一样,可以随意拆卸。各种各样的蝉从早到晚在有共鸣的古老房顶上唱歌。从我们的阳台上,令人头晕目眩地垂直看到底下的长崎,它的街道、帆船和大寺院,在某些时辰,这一切都在我们脚下熠熠发光,像梦幻剧中的布景。
   

  从外表看,这位菊子小姑娘,大家到处都见过。谁要是看过一帧目前充斥市场的那些瓷器或丝绸上的绘画,准会记得这精心制作的漂亮发式,这老是俯身向前以便再度行礼如仪的姿势,这在背后结成一块大软垫的腰带,这宽大下垂的袖子,这有点缠住小腿的袍子,上面还有一块斜裁的、蜥蜴尾巴模样的裙裾。
  但是她的脸,不,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见过,这是相当有特色的一张脸。
  再说,日本人喜欢画在大瓷花瓶上的女性典范,在他们国家几乎是一种例外,只是在贵族阶级中,才偶尔能发现这种涂了淡红胭脂的苍白的大脸盘、动物似的长脖和鹳鸟般的神态。这等出众的类型(我承认,茉莉小姐就是这种)是很罕见的,特别在长崎。
  在市民阶层和一般百姓中,人们往往有一张更快活的丑脸,经常极为客气,总是长着那么一双勉强能睁开的太小的眼,面孔却更圆,更黑,也更有生气。在女人身上,面部轮廓常常不大鲜明,直到生命结束还保留着某些孩童的特点。
  所有这些日本布娃娃,那么爱笑,那么快乐!——多少有点装出来的快乐,真的,有点做作,那笑声有时听来很虚假。然而人们照样受到迷惑。
  菊子是个例外,因为她忧郁。在她的小脑袋瓜里,究竟想些什么呢?以我所掌握的日语,还不足以弄清这个问题。何况,十有八九里面什么也没有。反正,我对这根本不在乎!……
  我娶她是为了给自己解闷,我宁愿看见她像别人一样,属于无忧无虑、毫无头脑的小姐们中的一个。
   

  入夜以后,我们按宗教形式点燃两盏吊灯,让它们在镀金佛像面前一直燃到早晨。
  我们在地上睡觉,衬一块薄薄的棉垫,每天夜晚把它摊开,铺在白席上。菊子的枕头是一个小小的桃花心木支架,正好托住她的后颈,这样就不至于弄乱那庞大的发髻,这种发型是从来不拆开的,我大概永远不会看见这头美丽的黑发披散开来的模样。我的枕头是中国式的,类似一种方方的、蒙着蛇皮的小鼓。
  我们睡在一顶深湖蓝色——夜的颜色——的纱罗帐下,这纱帐用一些枯黄色带子张挂(这是些惯用的色调,所有长崎的体面人家,都用这样的纱帐),像帐篷一样将我们罩住,蚊子和尺蛾只好在它周围飞舞。
  所有这一切,说起来几乎很美,写下来也像不错。然而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说不清缺了点什么,真够可悲的。
  在地球上其他国家,在大洋洲风光迷人的小岛上,在斯坦布尔①那些死气沉沉的古老街区,词语仿佛从来不足以表达我内心的感受,我国自己没有能力运用一种人类语言深入表现事物的魅力而苦苦搏斗。
  ①斯坦布尔(Stamboul),即土耳其的海港城市伊斯坦布尔,亦即古代的君士坦丁堡。
  在这儿,恰恰相反,词语恰恰总是分量太重、太响亮,往往把事物美化了。我仿佛在为自己演出什么蹩脚、平庸的喜剧。每当我试图认真对待我的家庭,我就瞧见勘五郎先生——那个拉皮条的人——的形象嘲弄地矗在我面前,我的幸福是靠他促成的呀。
   

                         七月十二日
  伊弗一有空就上我们家来,一般是下午五点钟,船上的工作结束以后。
  他是我们推一的欧洲客人。除了有时和邻居礼尚往来、喝喝茶以外,我们总是深居简出。仅仅在夜间,提着那挑在小棍顶端的灯笼,沿着那条陡直的小路,下坡去长崎,到剧院、茶舍或集市上散心。
  伊弗把我的女人当娃娃似的逗着玩,且一再对我说她很可爱。
  我呢,我可觉得她像屋顶上的蝉儿一样惹人厌。每当我独自在家,呆在这个拨弄长柄吉他的小人儿身旁,面对那佛塔和群山的迷人景致,我真难过得想要哭出来……
   

                          七月十三日
  这天晚上,我们正躺在修善寺郊区的日式屋顶下,——薄木板搭成的古老屋顶,被百年来的太阳晒干,一点轻微的声音就能使它像绷着皮的鼓一样震颤——在凌晨两点钟的寂寥中,一支真正的坑道猎队在我们头顶上疾驰而过。
  “尼祖米!(耗子)”菊子说。
  突然,这个词令我想起了从前在别处,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听到的,以完全不同的语言说出的另一个词,是在类似的情境下,在夜间恐惧的一刻,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在我身旁道出的一个词:“赛尚。”那时我们刚到斯坦布尔不久,周围还遍布危险。一天晚上,在艾尤卜①神秘的屋顶下,楼梯踏级上响起一种声音,使我们不寒而栗。她也一样,那亲爱的小土耳其女郎②,用她可爱的语言对我说:“赛尚!”(耗子)……
  ①艾尤卜(Eyoub):即《圣经》中的约伯,此处指土耳其以艾尤卜命名的一地区。
  ②即《阿姬亚黛》中的女主人公。
  忆起这件事,一阵强烈的颤栗震撼了我整个身心,好似从十年的酣睡中猛然惊醒。我带着憎恨瞧着躺在我身边的大玩偶,自省在这卧榻上的所作所为,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和内疚。我站起身,走出蓝色的纱罗帐幕……
  我一直走到阳台,停下来凝望星空的深处。长崎已在我脚下入睡,似乎睡得不怎么安稳,不怎么熟,在月光下,在微红色光辉的奇境中,还有千百种昆虫的喊喳声。我转过头,看见了身后的镀金佛像,在它面前,通宵燃着我们的守夜灯。佛像以菩萨那种毫无表情的笑容微笑着。它的存在似乎给这房间投入了无法言喻的某种陌生且难以理解的成分。在我已逝岁月的任何时期,还不曾在这样的神明注视下安睡过……
  在夜间的宁静与沉寂中,我想要重新捕捉我在斯坦布尔的那些伤心的感受。唉!不,她再也不会来了,这地方太远,也太陌生……透过蓝色的纱帐,可以隐约看见那日本女人,身着深色睡袍,以一种奇特的优雅姿势躺着,后颈搁在木头支架上,头发梳成溜光的大鸡冠形。她那琥珀色的手臂,娇柔美丽,从宽大的袖中伸出,直裸到肩头。
  “屋顶上这些耗子给我掏什么乱呢。”菊子自言自语地说。自然,她不明白。她以猫儿般的温存,用她的凤目膘了我一眼,问我为什么不来睡觉,于是我转身回来,在她身边躺下。
   
十一
                          七月十四日
  法国国庆节那天,为庆祝我们的节日,长崎停泊场上旌旗招展、礼炮齐鸣。
  唉!整个白天,我老是想起去年在我家老宅子里,在深深的寂静中度过的七月十四日。兴高采烈的人群在外大声喧哗,我却关上大门,谢绝一切不速之客,在葡萄藤和思冬的浓荫下,一直坐到黄昏。我坐的那条长凳,正是从前,我儿时夏天常呆的地方;我拿着练习本,装出做作业的样子。啊!这做作业的时间,我的头脑却在别处转悠:正在旅行,在遥远的国度,在那梦中依稀瞧见的热带森林……这时节,花园里这条凳子周围,墙石的四处,有一些黑蜘蛛之类的丑陋生物居留,它们鼻子贴在洞口,一直窥伺着,随时准备扑向那些晕头转向的苍蝇或正在闲逛的蜈蚣。我的消遣之一,就是拿一株小草或樱桃梗伸进洞里,轻轻地,非常轻地逗弄它们,受愚弄的蜘蛛以为有什么猎物来到,匆匆钻出,这时我却厌恶地缩回了手……是的,去年七月十四日,使我忆起了我那永远逝去的做翻译练习的时光和儿时的游戏。我又窥见了同样一些蜘蛛(至少是从前那些蜘蛛的后代),守候在同样的洞里。我边瞧着蜘蛛,瞧着小草、苔藓,已经沉睡了多年的记忆——小时候背靠古墙、在常春藤庇荫下的夏日生活中的千百种情景,又回到了我的脑际……在我们自己已变得面目全非时,大自然却总是以同样的方式,再现它最微不足道的细节。这样的亘古不变真是一种令人纳罕的奥秘:几个世纪之中,正好在同样的地方,覆盖上同样一些各类品种的苔藓;每年夏天,总是同样一些昆虫在同样的地方从事同样的活动……
  我承认,这段童年和蜘蛛的插曲放在菊子的故事当中有些古怪。但离奇的穿插,中断,绝对符合这个国家的情趣。无论在谈话、音乐,乃至绘画中,都有这样的情况。例如,一位风景画家画完一幅山石画,会毫不犹豫地在天空当中画一个圆圈或菱形,画一个什么框子以便表现某种不协调和出人意料:一个和尚把玩一柄扇子,或者一位女士端着一杯茶。没有比这样离题万里更具有日本特色的了。
  再说,我重新忆起这一切,是为了给自己更清楚地标明去年七月十四日和今年的区别。去年今日,待在自我出世以来就熟悉的事物中间,是那么宁静;今年置身于种种异样的事物当中,则动荡得多了。
  今天,三个快腿车夫,顶着两点钟的烈日,拉着我们飞跑——伊弗、菊子和我,一人乘一辆颠颠耸耸的车,连成一串——一直跑到长崎的另一端,一座直通山上的巨型石梯脚下,才把我们放下来。
  这是诹访神社的石阶,用花岗岩筑成,宽得像是为了让整整一支军队开进去,其宏伟壮观和简单朴实,可与巴比伦及尼尼微的建筑媲美,与周围那些纤弱造作的东西形成了鲜明对照。
  我们往上爬呀,爬呀,菊子没精打采,在她那绘着粉红色蝴蝶的黑底纸伞下,显得十分疲劳。我们一直往上走,从一些巨大的宗教牌楼底下通过,这些牌楼同样用花岗岩筑成,形态粗糙而原始。的确,这阶梯和神社牌楼,便是这个民族所能设想的惟一带点雄伟意味的东西了。它们颇令人惊诧,让人感到不大像是日本的。
  我们继续往上爬。在这炎热的时刻,巨大的灰色石阶从上到下只有我们三人。在所有这些花岗岩中间,只有菊子的阳伞上画的粉红蝴蝶,投入了些许明亮、鲜艳的色彩。
  我们穿过神社的第一重院子。里面有两座白瓷小塔、一些钢灯和一匹玉雕的大马。我们没有在神殿停留,就向左拐进一座浓荫蔽日的花园。它在半山腰形成一方平台,尽里面,有个童柯一茶雅,意思是蛤蟆茶舍。
  菊子把我们领到这儿,我们便在上书白色大字的黑帆布帐篷(真是办丧事的模样)下面,找了张桌子就座。两个满脸堆笑的阿妹忙不迭地过来招呼。
  阿妹指少女或少妇。这是日本语中最美的词之一。这个词里仿佛包含噘起的小嘴(就是她可笑又可爱地嚼起的那种小嘴),尤其是还包含她们那种不太端正,但却可爱的小脸。①我今后会经常用这个词,在法语中我还没发现有任何一个词可与之完全等同。
  ①阿妹一词,原音“慕思妹”,按法语拼写为mousme,其中包含mou(噘嘴),还与frimousse(小脸蛋)的部分音节谐音。
  日本的华托①想必画下了这蛤蟆茶舍的风景,这片农村景色稍嫌雕砌,但却迷人。茶舍处在浓荫之中,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的树穹覆盖之下,旁边一片极小的湖,里面住着几只蛤蟆。茶舍那吸引人的名字即由此而来。幸福的蛤蟆们在最小巧的人工岛中央细柔的苔藓上溜达、唱歌,人工岛上还装点着盛开的柜子花。时不时地,它们中的一个就以比我们法国蛤蟆深沉得多的歌唱性男低音②,向我们道出它的思考:“呱!”③
  ①华托(Watteau,1684—1721):十八世纪法国画家,所画人物不再是神、圣人或武士,而是转向以现实生活为题材。
  ②男中音和男低音之间的声部的旧称。
  ③蛤蟆的叫声Couac与法语中的“什么?”(Quoi)发音相近,故曰“思考”。
  在这家茶舍的帐篷下,犹如置身于这座山外凸的阳台,高高悬在灰色调的城市及其藏在绿树丛中的郊区之上。我们的上下、周围,到处碧树攀缘,林本滴翠,柔嫩的枝叶,全是温带植物那种有点千篇一律的模样。接着,我们瞥见了脚下的深水停泊场,只是缩小、变斜了,在绿成一片的峻岭中间,窄得像一道可怕的、凄惨的裂口,在底部,很低的地方,在那仿佛是黑色的、静止不动的水面上,可以看见今天到处挂满旗帜的那些极小的、像是压扁了的军舰、舰艇和帆船。在那作为主色调的一片浓绿之中,清楚地显现出成千面作为国家标记的光彩夺目的旗帜,为了向远方的法国致贺,全都张挂起来,迎风招展。
  在这五彩缤纷的旗海中,散播最多的是白底上有个红球的旗帜,它代表着我们所在的太阳升起的帝国。①
  ①指日本帝国。
  除了练习拉弓的三、四个阿妹外,今天花园里几乎没什么人,周围山上一片静谧。
  菊子抽过烟、喝过茶后,也想练练手,去射几箭,这种运动,那时在青年女子中还很流行。射场管理员,一位好心的老大爷,为她挑选了他最好的、饰有红白两色羽毛的箭。她聚精会神地瞄准,目标是涂在一块牌子中间的圆圈。牌子上的灰色浮雕画,画的是一些腾云驾雾的可怕的怪兽。
  菊子技艺娴熟,这一点肯定无疑。我们赞美她,恰如她自己所期望的那样。
  伊弗平日对所有的技巧游戏都很擅长,也想一试身手,哪知命中率极低。我饶有兴趣地瞧着菊子面带微笑,作出种种妩媚的姿态,用她小小的指头矫正水手的大手,把它放在弓弦上的合适位置,教他摆出正确的姿势……他俩从未显得如此协调,伊弗和我的玩偶,他们是那么和谐,以至于,若不是我对自己的好兄弟有足够的信任,若不是我对这码事压根不在乎,我真的要不放心了。
  在花园的静谧和群山淡然的沉寂中,下面的一声巨响突然吓了我们一跳。孤零零的一声响,强烈、有力,以金属震颤的无限延长音持续着……又是一声,更加响亮:嘭!刚起的一阵风把声音传了过来。
  “日本卡内!”菊子向我们解释。
  她接着射箭,那装有色彩鲜艳的箭羽的箭。日本卡内即日本大钟,钟声又响了!这是置放在我们这座山下的一只青铜铸的大钟。噢!它的声音真响亮,“日本大钟”!停止敲钟以后,人们不再听见钟声时,临空的青枝绿叶仿佛仍在簌簌发颤,空气仿佛仍在无止无休地振荡。
  我不能不承认菊子可爱,射箭的时候,为了拉满弓而上身后仰,宽大的袖子滑到肩头,裸露出她像琥珀般光滑,且稍带琥珀色泽的美丽胳膊。我们听见每一箭射出时都伴有鸟儿振翅的声音,接着是干嘣嘣的一响,中靶了,总是如此……
  天黑了,菊子回到修善寺,伊弗和我,我们穿过欧洲租界回到船上,我们都有值勤任务,直到明天。这个国际化的区域,散发着苦艾酒的气味,为了庆祝法国国庆,遍处彩旗高悬、爆竹声声。一列列人力车夫,赤裸着双腿,拉着我们胜利号的水手飞奔而过,水手们边摇扇子,边大呼小叫。到处都有人唱我们可怜的《马赛曲》。英国水手生硬地以喉音唱着,速度缓慢,像唱他们的《上帝佑我》一样低沉。为吸引我们这些人,所有的美国酒吧里,自动钢琴都在弹奏《马赛曲》,只是增添了一些可恶的变奏和间奏……
  啊!我想起来了,这天晚上还有一桩奇事。回来的时候,我们俩走错了路,闯进一条下等女人聚居的街道。大个子伊弗和一群日本小阿妹搏斗的情景,至今我还历历在目,那是一群十二至十五岁的妓女,身材只齐他的腰带高,她们拽住他的衣袖,想把他拖去干坏事。他边挣脱她们的手边嚷:“啊!天哪!”看见她们这么年轻,这么纤小,这么稚气,却又已经这么厚颜无耻,他惊讶和气愤到了极点。
   
十二
  现在他们有四个人了,四个我们船上的军官,像我一样结了婚,住在我这个郊区稍靠下的地段。同样是极平凡的艳遇,既无危险,亦无任何困难、神秘之处,全是同一个勘五郎牵线搭桥的。
  自然,我们接待所有这些女士。
  最初,有了个风铃草女士,我们那位总是满面笑容的女邻居,她嫁给了小个子夏尔·N,接着是长寿花女士,她比风铃草女士笑得更起劲,活像一只鸟儿,她是这群女人中最娇小玲珑的一个,嫁给了X.。X.是个金发的北方人,非常爱她,这是卿卿我我、如胶似漆的一对,到我们开拔的时候,他们大约是仅有的两个要落泪的人。还有一位紫久女士和Y.大夫结了婚,最后是准尉Z,和矮小纤瘦的都姬女士配对。这位女士矮得像半统靴,至多十三岁,却已经是个妇人,一副自以为是个人物的神气,喜欢指指点点,多嘴多舌。小时候,大人有时带我去马戏团看戏,那儿有一个什么蓬巴杜太太,一位头牌大明星,是一只装扮得花花哨哨的雌猴,那模样我至今记忆犹新。这位都姬女士就让我想起了它。
  晚上,所有这些人通常都来约我们一道去提灯散步,如今我们已经形成一个队列了。我的太太显得比我更严肃、更忧伤,也可能更高贵,我想,她可能属于一个较优越的阶层。这些朋友们到来时,她总是努力扮演家庭主妇的角色;看见所有这些暂时结合,搭配得很糟的夫妻走进来,实在觉得滑稽。那些接连行礼的夫人在本宅的王后——菊子面前,三次匍伏跪拜。
  这群人到齐以后便开始上路,臂挽着臂,一个跟着一个,一直提着挂在竹棍顶端的白色或红色的小灯笼,看上去十分有趣……
  必须沿着这条与其说类似街道,不如说更像陡峭的山羊行走的小径下山;小径通向日本长崎的旧城,唉!想想吧!今晚上回到家里躺下睡觉之前,还得再爬上山,再登上所有这些台阶,所有这些让人下滑的斜坡,所有这些绊脚的石头。我们在树枝、叶丛覆盖之下,在黑魆魆的花园、古老的小屋之间朝下走进黑暗。只有些微灯光从小屋里投射到路上,在没有月亮或月亮被云遮住的时候,我们的灯笼真不是多余的。
  我们终于来到山下,突然,毫无过渡地就进入了长崎,置身于一条灯火通明、人山人海的长街,人力车夫们呼啸着飞奔而过,成千盏纸灯笼在风中闪烁颤抖。离开郊区的清幽宁静,我们一下子卷入了闹市的喧嚣、躁动。
  在这儿,出于礼仪,必须和我们的妻子分开,她们五个人手拉着手,像一些小姑娘在闲逛。我们神情淡漠地跟在后面。从背后这么看去,她们非常娇小可爱,这些布娃娃,梳着那么漂亮的发髻,角质发簪插得那么俊俏。她们趿着高高的木底鞋,发出木鞋的难听的声音,她们走路时尽力使脚尖朝里拐,这是一种时髦的、高雅的方式。每一分钟我们都听见她们那儿爆发出笑声。
  是的,从背后看,她们的确娇小可爱。和所有的日本女人一样,她们有着优美的颈背。像这样成群结队的时候,尤其显得有趣。谈起她们,我们便说:“我们那些耍把戏的小狗,”事实上,她们的举止中有许多这种成分。
  偌大的长崎,从这头到那头,情景都差不多,那么多油灯在燃烧,那么多彩色灯笼在闪耀,那么多车夫跑得飞快。总是同样狭窄的街道,两边是同样的用纸板或木板搭成的低矮房屋。总是同样一些店铺,没有一扇玻璃橱窗,全都露天敞着。所有在那儿制作,或在那儿设摊买卖的东西,不管所陈列的是精美的描金漆器、上品的瓷器也好,旧锅、干鱼、破衣烂衫也好,都一样的简单、本色。所有的商贩都席地而坐,坐在他们的奇珍异宝或粗劣制品中间,双腿赤裸到腰际,几乎露出在我们国家必须藏起的那种部位,但却腼腆地遮掩着上半身。各种各样不可思议的小手艺,都由一些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工匠,在众目睽睽之下,用极原始的工具在制作。
  啊!街道上这些古怪的货架,集市上这些令人称奇的小商品!
  从来没有马匹、车辆从市内经过,只有步行的人,或者坐在滑稽可笑的人力车中被拉着跑的人。这儿那儿,可以散见若干从停泊场的船上溜出来的欧洲人,有的日本人(幸而还不算多)尝试着穿上欧式礼服,另一些人则满足于在本国衣袍之外添上一顶欧式圆顶帽,帽子下面露出他们那种直发的长长的发绺。到处都在殷勤兜售,谈生意、讨价还价,到处都是小摆设和笑声……
  集市上,我们的阿妹们每晚都要买许多东西。她们像被宠坏的孩子,什么都想要:玩具、别针、腰带、花。此外,她们彼此之间还要亲切地、带着小姑娘那样的微笑互赠礼品。例如,风铃草为菊子选购了一盏设计巧妙的灯笼,里面一些中国姑娘的身影,在一种看不见的机关的支配下,围着火焰无止无休地绕圈跳舞。作为交换,菊子送给风铃草一柄神奇的扇子,上面的图画可以随心所欲解释成蝴蝶在樱花上翩翩起舞,或九泉之下的幽灵在乌云中相互追逐。都姬送给紫久一只纸板做的面具,画的是财神大黑天的胖脸;紫久则以一支透明玻璃的长喇叭作为回报。真没想到,用这支喇叭竟吹出一种火鸡叫的咯咯声。总有这等离奇之极、令人骇然的咄咄怪事,到处都有叫人大吃一惊的东西;产生这些奇思妙想的头脑,转起念头来似乎往往和我们背道而驰……
  我们的晚间活动在那些著名的茶舍里宣告结束。作为长崎的高消费群体之一,小侍者们现在一见我们,就带着对熟客的恭敬态度施礼。在茶舍,无非是东拉西扯地闲聊,常常是不着边际,没完没了地胡乱应用那些怪僻的词汇。在被灯笼照亮的小花园里,在那有小桥、小岛和已坍塌的小塔的金鱼池边,人们给我们端来茶、糖果和饮料。白色或淡红色的糖块里有胡椒,那滋味可真是从未尝过;奇特的饮料里搀了刨冰和冰块,带有香料或鲜花的气味。
  要想忠实地叙述这些晚间娱乐,真得有一种比我们的语言矫揉造作得多的语言,还得有一种特意为此创造的书面符号,倘使我偶尔在词句中放进这些字眼,必将令读者捧腹。这些字眼有点做作,但却新鲜而优美……
  聚会结束,该打道回山了……
  啊!这条街,这条道,每天晚上都得再爬一次,在星空或阴云笼罩之下,用手拽着他那昏昏欲睡的小阿妹,好重新登上他那栖在半山腰的房子,回到铺在地上的床席上……

十三
  我们所有这些人当中,要数路易·德·S.最为精明。他以前来过日本,还曾在这儿娶亲。而今他只满足于和我们的妻子做朋友。他是柯莫达西一塔克桑一塔凯依,即长脚朋友(她们因他的身材作如是说,他也的确特别高大,只是稍欠魁梧)。他的日语说得比我们好,是她们亲密的知己。他随心所欲地引起我们家庭的不和或使我们夫妻言归于好,于是他靠我们得到许多消遣。
  我们妻子的这位长脚朋友享有这些小妇人所能给他的全部娱乐,却不用操心任何家务事。和我的兄弟伊弗及小阿雪(我的房东梅子太太的女儿)一道,他也加入了我们这个并不协调的集体。
   
十四
  我的房东和他的妻子,糖先生和梅子太太①,是一对妙不可言的人物。他们从画屏上溜下来,住进了我们楼下——底层的房间,就他们有个十五岁的女儿而言,他们俩的年纪实在有点太老了。这个女儿叫阿雪,是菊子形影不离的好友。
  ①即伊藤君和乌梅囗。
  这两个人敬神极为虔诚,总是跪在家里的祭坛前,忙于向神灵作长长的祈祷。还不时击掌,以召回他们周围飘浮在空中的注意力不集中的神灵。他们空闲的时候,便在彩陶花盆里种植些小灌木,还有一些夜间散发出香味的奇异的花朵。
  糖先生寡言少语,很少串门,裹在他的蓝布袍子里,干瘦得像一具木乃伊。他老在写(我想,大概是写他的回忆录),用一支以指尖握住的毛笔,在薄薄的、颜色有点发灰的长条和纸上写着。
  梅子太太很殷勤、巴结、贪财,她眉毛完全剃光了,牙齿极仔细地漆成黑色,以便适应一个体面女人的身分。她随时会出现在我们的居室门口,匍伏在地,为的是给我们提供某种服务。
  阿雪每天总有十次不合时宜地闯进我们家门(在我们睡觉,或更衣的时候),好像进来一股可爱的青春朝气,一团调皮捣蛋的快乐,一阵生气勃勃的开怀大笑。她回滚滚的身材,圆滚滚的脸,半是儿童,半是少女。她对我们如此友善,动不动就和我们热烈亲吻,她那厚厚的、松弛的嘴唇潮乎乎的,但很鲜嫩、红润……
   
十五
  我们的居室整夜敞着门窗,镀金菩萨面前的灯给我们招来了周围园子里所有的生物。尺蛾、蚊子、蝉,以及其他我还不知其名的种种虫子——整个昆虫世界都聚到我们家里来了。
  当几只蚱蜢突然光临,几只金龟子无拘无束地在我们洁白的席上奔跑时,看着菊子告发这些虫子以回答我的愤怒的样子,实在是有趣。她一面把它们指给我看,一面一个劲儿地叫着:“嗬!”她低着头,嘴噘得格外高,眼光充满厌恶。旁边有一把扇子,我们就用它把虫子赶出去。
   
十六
  在此,我不得不承认,为了我的读者,这故事还得大大拉长……
  缺少情节,缺少戏剧性成分,我至少要懂得插进一点环绕着我的花园的芬芳,插进一点太阳的温煦,树影的婆娑。缺少爱情,便搀人这远方郊区让人得到休憩的某种安宁。还要放进菊子的琴声,在这些美丽夏夜的岑寂中,没有更好的乐音,我已开始从这琴声中发现某种魅力了……
  刚刚度过的七月,所有皓月当空的日子都很明亮、静穆、壮观,啊!明净清丽的夜色,美轮美奂的月儿照耀下柔美的微红的光,蓊郁的林木丛中曼妙的蓝色树影……从我们阳台这样的高处望去,这座沉睡中的城市是何等旖旎!
  天哪!这小菊子,总的说来,我不讨厌她,再说,当人们彼此既不存在肉体上的反感也没有仇恨时,无论如何,习惯最终会造成一种将他们连接在一起的纽带……
   
十七
  总是蝉声,刺耳、响亮、无止无休,夜以继日地出自日本的田野。时时处处、从不间断。不论是白天酷热的时刻,还是夜间清凉的辰光。从我们到达的那天起,在停泊场中间,就听见同时来自两岸、来自青山组成的两堵城墙的蝉声。它萦回旋绕,不懈不怠,这声音本身,像是地球上这一地区特有的生活的表现。它是这些岛屿的夏之声,是一种无意识的欢歌,总是千篇一律,经常是那种在幸福生活的极度亢奋中膨胀、升腾的调门。
  对我来说,这富有地方特征意味的声音,还曾和那隼类飞鸟的鸣叫一起,迎接我们进入日本国。那些鸟翱翔在深深的海湾和峡谷之上,不时以悲怆的音色发出三声“吭!吭!吭!”,似乎痛苦、悲哀到了极点,而群山则重复着它们的叫声。
   
十八
  伊弗、菊子和小阿雪变得那么亲密,让我觉得怪有趣,我甚至认为,在家里,最让我开心的就是他们这种亲密无间。因为他们之间所形成的反差,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情景和极其滑稽的效应。他把水手的洒脱和他的布列塔尼口音带进了这所单薄的纸板小屋,带到这些举止讲究的小阿妹们身边。高大魁梧的小伙子,声音短促而低沉,夹在两个嗓音如小鸟般的小不点儿当中。她们随心所欲地摆布他,要他用筷子吃东西,教他玩日本的“鸽子飞”游戏,还要作弊,争吵,笑得前仰后合。
  菊子和他,肯定彼此喜爱,但我始终满怀信心。我不能想象,这个偶然娶来的小妻子有朝一日真会在我和这位“兄弟”之间带来不和。
   
十九
  我的日本家庭人丁兴旺,而且越来越多。对那些上山来拜访我的同船军官而言,这是消遣的重要因素,尤其是对长脚朋友来说,更是如此。
  一位可爱的岳母,完全是社交场上的女人,一些小姨子、小姑子,一些表姐妹和还很年轻的妹母、姑母。
  我甚至还有一个二等亲的舅表弟,是个车夫。最后这一点,人们不大情愿告诉我。但是,在介绍的时候,我们交换了一个熟人的微笑,他是415!
  对这可怜的415,船上的朋友们说了好些难听的话。有一个人比其他人更没权利这样说话,那就是小个子夏尔·N,他的岳母曾经是个门房,或者说差不多是个门房,她在一座佛寺看门。
  我很看重灵巧和力量,我倒对这位亲戚评价挺高。
  再说,他的腿是长崎最棒的。每次我有什么急事要上街,就请梅子太太派人下山去人力车站,预定下我的表弟。
   
二十
  今天中午,天气正热的时候,我出其不意地回到了修善寺。楼梯下面,散乱地放着菊子的木靴和漆皮便鞋。
  在我们家,楼上门窗总是敞开的,向阳的一面,垂着竹帘,热气和金色的光线就透过竹帘的稀疏经纬进入屋内。这一回,菊子在我们的铜制花瓶里插的是莲花,我一进门,眼光就落在这些淡红色的杯形大花盏上。
  她睡着了,按她午睡的习惯,平躺在地上。
  ……这些花束,经菊子一摆弄,总是具有多么特别的形态啊!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种日本式的绰约娉婷、一种我们无法给予它的精心制作的韵致。
  ……她趴在席上睡觉,高高的发髻和螺钿发簪成为卧倒的整个身体的凸起部分。长睡袍的下摆像尾巴一样使她柔媚的身躯变长了,她的双臂伸开成十字形,铺开的长袖像两只翅膀。她的长柄吉他躺在她身边。
  她看上去像一个死去的仙女,又像一只蓝色大蜻蜓,被打死以后,让人钉在那儿。
  梅子太太跟在我后面上了楼,她总是那么热情、客气,看见菊子不曾小心在意地接待她的老爷和主人,做了一个表示气愤的动作,走过去想把菊子唤醒。
  “别喊醒她,好心的梅子太太!要知道她这样子更讨我喜欢!”
  我依习俗把鞋子脱在楼下,放在菊子的木靴、便鞋旁边,然后轻轻地、踮着脚尖走进屋,在阳台间坐下。
  这小菊子不能永远睡着是多么遗憾!她以这种姿态出现实在非常好看,至少,她不招我讨厌,也许,谁知道呢?要是我有办法更好地弄明白她头脑里或心里想的是什么就好了……但是,很奇怪,自从我习惯了和她在一起,非但没有进一步学习日本语,反而忽视它了。我是那么强烈地感觉到,我永远不可能对这种语言产生兴趣……
  我坐在阳台间,瞧着脚下的寺院和墓地、树林、青翠的山、沐浴着阳光的整个长崎。蝉儿发出最刺耳的鸣声,振颤得像是空气在发高烧。一切都平静、亮堂、炎热……
  然而,依我看,这还不够!世上的事物难道变了么?夏季酷热的中午,在我遥远的记忆里,还能找到更为艳丽、阳光更充足的地方。从前巴力神①在我看来就更强大、更厉害,可以说,这儿的一切只不过是我早年所见的苍白的翻版,一种缺了点什么的翻版。我悲哀地寻思:夏日的辉煌,难道不过如此吗?要不就是我的眼睛出了误差。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难道我所看见的这些还要暗淡下去么?
  ①巴力神(Baal):古代近东许多民族,特别是迦南人(即今巴勒斯坦人)所崇拜的生生化育之神,主管万物生长,系众神之王。
  ……在我背后,响起一阵轻微的、忧伤的乐声,忧伤得令人战栗,这声音又尖又细,像蝉儿的歌声一样尖细,抑扬顿挫、如泣如诉,好像某个痛苦、悲哀的日本灵魂,在中午寂静的氛围中,发出柔弱的怨诉:这是菊子和她的琴,她们一道醒了……
  她这一招让我很高兴,看见我在那儿,她没有忙着向我问好,却要给我奏点音乐。——任何时候,我都不强制自己做出颇有些钟情于她的样子,但我们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冷淡了,特别是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然而今天,我转身向她微笑,用手势向她表示:“弹吧,接着弹。我喜欢听你即兴弹奏的奇特的小曲。”这个满面笑容的民族,音乐却如此哀怨,真是怪事。可是,菊子弹奏的音乐显然值得一听……她这是从哪儿弄来的曲子呢?多么难以描述的朦胧,每当她以这种风格弹琴或唱歌时,她黄色的脑瓜里在想些什么,对我说来永远是神秘莫测的吗?……
  ……突然,砰,砰,砰!有人用枯瘦的手指,在我们楼梯的踏级上敲了三下,门口出现了一个身穿灰呢套服的傻瓜,向我们施礼致敬。
  “请进,请进,勘立郎先生!啊!您来得真巧,正好在我几乎要对日本的事情产生幻想的时候!……”
  勘五郎先生想要恭恭敬敬向我们出示的,是一份洗衣服的帐单,还有上身的深深一躬,双手放在膝盖上,保持准确的姿势,同时伴以一声长长的、卑躬屈节的送气音。
   
二十一
  沿着我们屋前的小路继续往上走,可见十来所古老的小屋、若干花园的围墙,然后,然后就只剩下孤零零的山、穿过茶园通向山顶的小径、山茶丛、荆棘和岩石了。环绕长崎的这些山,到处是墓地。不知多少世纪以来,人们一直把死者送到这里。
  但日本的墓地并无凄惨、可怖的景象,对于这个稚气十足、无忧无虑的民族,死亡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坟墓不过是一些莲花座上的花岗石菩萨,或者一些镌有金字铭文的墓碑。它们一群群聚集在林间空地上,或者惬意地坐落在天然平台上。人们要到达那儿,通常要走过长长的长满苔藓的石阶,不时从某个神圣的牌楼下通过,这些牌楼一式一样,粗糙而简单,恰似寺院牌楼的简比。
  在我们家上头,山间的坟墓已经那么古老,即使在夜间,它们也不会令人害怕。这一带全是荒冢。埋在底下的死者已经化入土中。这成千上万的灰色小墓碑,这无数被地衣侵蚀的古老的小菩萨,似乎只不过是先于我们存在、而今却已随时代的神秘隐退而完全消失的一连串生命的证据。
   
二十二
  说起菊子的饮食,那才叫不可思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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