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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子夫人

_2 皮埃尔·洛蒂 (法)
  从早上开始,一醒来就是两颗小小的裹糖粉的醋浸李子,再喝一杯茶便算是吃完了传统的日式早餐。楼下梅子太太那儿吃的是这个;旅馆里,人们给旅客吃的也是这个。
  接着,白天是两顿端正得极为奇特的“过家家”的饭菜,这些东西在梅子太太的厨房里烹调,装在一些带盖的小盏里,用红漆托盘端上来:一盏麻雀肉、一盏嵌肉的虾、一盏浇汁海藻、一盏带咸味的糖果、一盏带甜味的辣椒……所有这些,菊子都用她的小筷子送到唇边品尝,一面以矫揉造作的文雅姿态翘起她的指尖。每尝一道菜,她都扮一下鬼脸,剩下四分之三,然后带着厌恶的神情擦净指甲。
  菜单经常变化,全凭梅子太太心血来潮,但有一样东西雷打不动,无论我们家还是别家,无论帝国的南方还是北方,那就是尾食和进尾食的方式:在那么多闹着玩似的小碟小盏之后,人们拿来一只带钢箍的木桶,大得像是为卡冈都亚①准备的,里面满满装着清水煮熟的米饭。菊子满满盛上一大碗(有时两碗,有时三碗),从一只蓝色细颈瓶里倒出些用鱼制作的黑色调味汁,浇在雪白的米饭上,拌了拌,便把碗端到唇边,大口地吃起来,用她的两只筷子把米饭扒进喉咙里。
  ①卡冈都亚;法国文艺复兴时期作家拉伯雷的《巨人传》中的巨人国王。
  然后人们收起小杯小盏和落在如此洁白的席上的最后一点残屑,——什么都不能站污那些干净得无懈可击的席子——这顿饭便结束了。
   
二十三
  山下,市里,有个女歌手在十字街头练摊卖唱。一堆人聚在那儿听,我们三个——伊弗、菊子和我——由此经过,也和旁人一样停下脚步。
  她很年轻,有』点胖,相当俏丽,她拨弄着琴弦唱起来,像煞有介事地转动着眼珠,仿佛一位名家正在演唱高难度的乐曲。她低下头,下巴收向脖颈,以便从丹田发出最深沉的音符。她让自己的嗓子变粗,发出一种老给煌的嘶哑的嗓音,一种不知从哪儿发出的腹语声(这是戏剧的夸张方式,是表演悲剧片断时的艺术绝招)。
  伊弗向她投去愤怒的目光。
  “啊!怎么搞的!”他说,“可这种声音是……(他惊讶之中竟找不到恰当的词),可这是……这是魔鬼的声音呀!……”
  他几乎让这个小人儿骇坏了,瞧了我一眼,急于想知道我的看法。
  加之他今天情绪不佳,我可怜的伊弗,因为出门的时候,我强迫他戴上了一种他所不喜欢的帽檐翘起的草帽。
  “你戴这个挺合适,伊弗,我保证。”
  “是吗?你说的,你……可我觉得,它像一只喜鹊窝!”
  为岔开这女歌手和这顶帽子的烦恼,正好有一支队伍,像是送葬的行列,从街那头向我们走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些身穿黑色袈裟的和尚,神态和基督教神父相仿。随后过来的,是队列中的主角——死者,坐在一种非常雅气的、封闭着的小轿里。轿子后面是一群阿妹,她们笑吟吟的脸蛋藏在像是面纱般的东西下面,手上捧着做佛事用的花瓶,里面插着银纸花瓣的假莲花,这是仅限于丧礼上用的。接着是一些漂亮太太尾随其后,她们娇媚动人,在以鲜明的色彩画着蝴蝶和仙鹤的阳伞下,尽量忍住笑……
  他们走到我们跟前了,必须给他们让道。菊子突然装出一副应景的表情,伊弗发现了,忙摘下自己的喜鹊窝……
  真的,从这儿经过的是死人!我把这一点给忘了……这里面的丧礼气氛是那么少……
  这支队伍将爬得很高很高,在长崎之上,在遍布坟茔的青山之中。在那儿,人们将把这个倒霉的老好人葬在地下,上面是他的轿子,他的花瓶和银纸做的花……至少,这可怜的死者将待在一个惬意的地方,享受那迷人的美景……
  他们还会回来,一半真欢笑,一半假悲哀。
  明天,他们就再也不想这事了。
二十四
                            八月四日
  胜利号在停泊场上,几乎就在我的住房所栖的小山脚下,今天却开进了船坞,去修理两侧的裂缝,那是在福摩萨①的长期封锁中留下的。
  ①福摩萨:即我国台湾省。
  如今我离开家很远了,不得不乘小艇横渡海湾去找菊子,因为船坞正好在修善守对岸。它深深嵌入一个又狭又深的峡谷,各种各样的青枝绿叶俯临其上,有竹子、山茶以及这样那样的树木。我们的桅杆,横桁、瞭望桥,像是攀挂在树枝上。
  船只不再浮动的状态,给船员们夜间随时悄悄外出提供了方便,我们的水手和上面山村里所有的小姑娘都建立了联系。
  这段时间的小住,这太大的自由,使我为可怜的伊弗感到担心,这个消遣的地方有点让他昏头了。
  此外,我越来越相信他爱上了菊子。
  这种感情没有更恰当地出现在我身上,实在是莫大的遗憾,既然我已经娶她为妻……
   
二十五
  尽管距离更远了,我仍然每天去修善寺。一到晚上,我那四个成了家的朋友就来和我们会合,伊弗和那位长脚朋友也参加,我们成群结伙下山,手提灯笼,沿着老郊区的石阶和坡道进城。
  夜间的游近总是老一套,消遣的内容都差不多:在那些稀奇古怪的货架前作同样的停留,在同样的小花园里喝同样的饮料。但我们这伙人往往越来越多。先是带上了阿雪,她的父母对我们完全信赖,接着是我妻子的两位长得娇小玲珑的表妹,最后是一些女友,有时是一些十至十二岁的小客人,我们区里的小姑娘,我们的阿妹对待她们总想表现得格外有教养。
  啊!晚上,在茶舍,我们背后拖带着一个多么非同寻常的小团体呀!那些无与伦比的小脸蛋,那些可笑地插在稚气而滑稽的脑袋上的小花棍!多像一个真正的女子寄宿学校的学生,在我们照管下进行晚间的娱乐活动。
  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伊弗便伴送我们回家,菊子传在我的胳臂上,像筋疲力尽的孩子一样喘着粗气,每走一步都停一停。
  到了上面,伊弗便向我们告别,握握菊子的手,然后再一次沿着通往码头和船只的山坡下山,在一条舢板里渡过停泊场,返回胜利号。
  我们借助一个暗环打开花园的门,梅子太太的盆花,排列在暗处,散发着夜间特有的甜香,我们在月光或星光照耀下穿过花园,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如果时间太晚,——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我们回来时便发现所有的壁板都被细心的糖先生拉上关严(为防小偷),我们的套房像真正的欧式房间一样上了锁。
  在如此这般封闭起来的屋子里,有一股麝香和莲花香相混合的异味,一种在日本、在黄色人种中常有的异味,这气味从地下或陈旧的壁板中冒出来,几乎是一种野兽的臭味。为我们睡觉而安放的暗蓝色薄纱蚊帐,像一袭神秘的遮篷从天花板上垂下来。镀金的菩萨总是在他的长明灯前微笑。一只在我们家呆惯了的尺蛾,白天贴在天花板上睡大觉,此刻就在神灵的鼻子底下,围着两个又小、又细的火焰盘旋。一只从花园里爬进来的大蜘蛛,爪子呈星形,正贴在墙上打瞌睡。——不能弄死它,因为这是晚上。“嗬!”菊子恼火地说,一面用手指把它指给我看。快,把赶虫子的扇子拿来,把它赶出去……
  我们周围,万籁俱寂,几乎令人心酸。城里的全部快乐喧哗和少女们的全部欢笑刚刚结束,立刻是乡间的岑寂,沉睡着的村庄的岑寂……
   
二十六
  每晚入夜时分,日本家家户户都响起一片拉、关壁板的声音,这是日本国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之一。在惠宠的花园上空,从邻居的房子里,接二连三地传来这种声音,或高或低,或近或远。
  恰恰在我们楼下,梅子太太那儿的壁板滑动不灵,吱嘎作响,在用旧了的槽里发出噪音。
  我们的壁板滑动时声音也很刺耳,因为古老的小屋音响效果极好,为了把我们所居住的敞厅模样的屋子全关上,至少要让壁板在长长的滑稽里跑动二十次。一般情况下,是菊子承担这份很费劲的家务劳动,她经常被夹住手指,她那从未为生活操劳的小手,于起活来不那么灵巧。
  之后,便是晚间的梳妆。她颇为娴雅地脱下白天的衣袍,换上一件比较朴素的蓝布便袍,同样的宽袖,同样的款式,只是拖据短了些,在腰间,她系了一根颜色相配的细纱腰带。
  高高的发髻是不容破坏的,除了那些发誓,别的无可挑剔。发髻拔下来,放进我们身边的一个漆盒里。
  接着,拿起一只小小的银烟牛,入睡之前必须抽上一斗烟,这是我最不耐烦的一件事,然而还得容忍。
  菊子像吉卜赛人一样,盘腿坐在一只红木制的方匣子面前,匣里装着一只盛烟草的小罐,一个小小的瓷火炉和点燃的炭,还有一个竹制的小孟,用来装烟灰和吐痰。(楼下,梅子太太的烟匣,别处,所有日本男人和所有日本女人的烟匣,全都差不多,里面是同样的一些东西,按同样的方式置放着。到处,无论贫富,这种东西都在房间当中散放于地。)
  用“烟斗”一词代表这个东西实在太平淡、特别是太粗大了。这是一根细细的银质直管,顶端是一个极小的容器,在那里面只能放进一小撮切得比丝线还细的黄色烟丝。
  两口,最多三口,刚刚几秒钟,一斗烟就吸完了。接着,嘭,嘭,嘭,嘭,拿烟管在烟匣边上使劲敲,使那老不肯出来的烟灰落下来。这种敲击声,到处可以听见,在每所房子里,白天、黑夜的任何时辰,像猴子的抓挠一样又古怪又急促,在日本,这恰是人类生活中最富特征性的声音……
  “阿那达,诺米玛塞!(你也抽两口吧!)”菊子说。
  她重新装满这可恶的烟斗,恭恭敬敬把银烟管递到我嘴边。出于礼貌,我不敢拒绝,但这烟太呛人,让人讨厌……
  此刻,在深蓝色的蚊帐里躺下之前,我还要再打开两扇壁板,一扇在那条偏僻的小径一边,另一扇朝向花园平台,这样,夜间的空气就可以在我们上面流通,只是有给我们送来其他在夜游的金龟子或其他到处乱闯的尺蛾的危险。
  我们的房子,全是用薄薄的旧木板筑成,夜里振颤得像一把于透了的大提琴,最轻微的响动在这儿都会扩大,走样,变得令人不安。阳台上,挂着两把小小的伊奥利亚竖琴,最轻微的一阵风都会使它们像玻璃片相撞般叮咚作响,犹如小溪悦耳的潺潺流水声。外面,直至最远处,蝉儿继续演唱它们那永无穷尽的大型乐曲;在我们上面,黑色的屋顶上,可以听见猫、老鼠和猫头鹰像女巫们跳加洛普舞一样,正进行着殊死战斗……
  ……再晚一点,夜间最后几小时,一股更凉的风,带着凌晨的寒意,从海上,从深深的停泊场吹来,一直吹到山上我们这里,菊子就会悄悄地去关上我所拉开的壁板。
  从前,她至少会三次起床抽烟:她以猫儿的姿态打呵欠,伸懒腰,朝各个方向伸展她琥珀色的胳臂和优美的小手,然后,果断地坐起来,发出孩童睡醒时怪可爱的哼哼声。接着,她钻出纱罗帐子,给她的小烟斗装上烟丝,吸上两三口这呛人且令人讨厌的东西。
  然后,嘭、嘭、嘭、嘭,为例烟灰在匣子上敲击。夜里的音响效果,使声音变得很响,在劫难逃地惊醒了梅子太太。于是梅子太太也想抽口烟,她绝对是从楼上的声音得到了启示,便在楼下以嘭、嘭、嘭、嘭作回答,完全一样,如回声般无法避免,令人恼火。
   
二十七
  晨曲比较愉快:公鸡打鸣声,邻居拉开壁板的声音,还有几个水果贩子怪腔怪调的叫卖声,一大早就在郊区上空滑过。为迎接白昼重新到来,蝉儿们似乎唱得更欢了。
  尤其是,楼下梅子太太冗长的祈祷声,透过楼板传来,像梦游人的哼哼一般单调,如喷泉的声音一般规则,且催人入睡。祈祷至少延续三刻钟,带鼻音的、急促的高音,滔滔不绝地念叨着。不时地,当疲倦的神灵不再注意倾听,祈祷中便伴有清脆的击掌声,或者是以曼德拉草根制作的两个圆盘组成的某种响板发出的尖音。这是祈祷语流的暂时中断,随即又滔滔不绝,像老山羊撒欢时咩咩叫一样,不断发出颤音……
  “圣书云,净过手足,便祈求伟大的神灵天照大神①——他是日本帝国至高无上的君王——保佑,祈求所有衍生于他的已故帝王的亡灵保佑,然后祈求他们个人的所有祖先——直至年代最久远的一代祖先的亡灵,
  ①天照大神即大阳神,是日本的众神之王,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宙斯。祈求空气和大海的神灵、隐蔽、不洁之处的神灵、故乡墓地的神灵……等等……等等……”
  “我尊敬您,恳求您,”梅子太太唱道,“啊!天照大神,至高无上的君王,望您永远保佑您的臣民,他们随时准备献身祖国。请允许我变得如您一样圣洁,求您从我灵魂中扫清阴暗的念头。我卑怯懦弱,易犯罪过,望驱除我的怯懦和罪孽,犹如北风把尘土带往大海。望洗净我的污点,犹如在贺茂川水里洗去龌龊。求您使我变成世界上最富有的女人。您的光芒普照大地,立即使大地明亮,我的幸福仰仗于您,对此我深信不疑。求您保佑我们全家身体健康,尤其是我的健康,啊,天照大神!我只尊敬和热爱您……等等,等等。”
  接着,是所有的帝王,所有的神灵和祖先的无穷无尽的名单。
  梅子太太以她老妇人发颤的假声唱出这一切,快得几乎喘不过气,但却无一遗漏。
  这祈祷听上去很古怪,到末了,不再像是人的吟唱,而像一连串巫魔的咒语流泻而出,从一个取之不尽的滚筒上源源不竭地放出来,以便在空中展翅飞翔。这诗词的离奇和念咒的持久,终于在我尚未睡醒的脑袋里,留下了宗教的印记。
  每天我都在这种敬神的连祷声中苏醒,夏天的早晨绝妙的音响环境中,这声音就在我下面振颤,这时我们的守夜灯已在微笑着的佛像前熄灭,永恒的太阳刚刚升起,已经可以透过壁板上的小洞依稀看见,光线射进我们黑暗的居室和深蓝色的纱罗蚊帐,好像一支支长长的金箭。
  这时辰必须起床了,沿着草上缀满露珠的小径三步并作两步地下山奔往海边,回到我们的船上。
  唉!往日,是穆斯林的报时者将我惊醒,在冬季阴沉的早晨,在那被埋葬的大斯坦布尔……
   
二十八
  菊子知道我们的婚姻不会持久,所以带来的行李不多。
  她把她的袍子和美丽的腰带放进一些小小的壁橱,壁橱隐藏在我们套房的一面墙背后(北面的墙,是四面墙中惟一不可拆卸的),橱门便是一些白纸壁板,里面的格子和搁架,用精工细作的本板制成,安装的方式过分用心,过分巧妙,叫人担心里面有夹层,担心有玩恶作剧的机关。人们很不放心地把东西放进去,模模糊糊感到这些柜子会自动把这些东西藏起来不让别人发现。
  在菊子的衣物中,我最喜欢瞧的,是她装信件和纪念品的盒子。这盒子用白铁做成,英国制造,盖子上有彩色图画,是伦敦附近一个工厂的产品。自然,作为异国艺术品,作为小摆设,较之她所有的其他小盒子,漆盒或镶嵌盒,菊子更喜欢它。我们可以在里面找到一个姑娘家写信所需的全部用具:中国墨汁、毛笔、裁成长条的、极薄的灰色纸、式样古怪的信封,人们把纸折叠三十来次以后,放进信封里,信封上还饰有风景、鱼、蟹或鸟。
  盒子里那些寄给她的信上,我能认出代表她的名字的两个字:Kikou-San(菊子小姐)。我一问起这些信,她就以正经女人的神态,用日语回答:
  “亲爱的,这是我的女友们的来信。”
  “啊!菊子的这些女友,她们有何等样的小脸呀!在这个盒子里,有她们的肖像。她们的照片贴在名片上,背后还有上野的署名,他是长崎的著名摄影师:这些小人儿被塑造成扇面风景上的优雅形象,当人们把她们的后颈安置在椅子靠背上,对她们说“不要动!”时,她们便竭力保持摆出来的姿势。
  读这些女友的来信让我感到十分有趣,特别是我的阿妹给她们的回信……
   
二十九
  今晚雷雨大作,夜色浓重,连天漫地一片黑。约摸十点钟光景,我们从一家常去的时髦茶舍归来,伊弗、菊子和我,走到大街上那个熟悉的拐角,那个由此必须离开城市的灯光和喧嚣,走上漆黑的阶梯——通向我们家、通向修善寺的陡直小径的转折处。
  开始上山之前,先得在那儿,在一位名叫阿清的老商贩那儿买一盏提灯,我们是她的老主顾。对这些千篇一律画着夜蛾和蝙蝠的纸灯笼,我们消费数量之大简直闻所未闻。在铺子的天花板上,成串地挂着许许多多的灯笼,老太太看见我们走来,便登上一张桌子去摘取。灰色和红色是我们习惯的颜色,阿清太太知道这一点,所以根本不去注意绿色或蓝色的。然而要摘下一只灯笼谈何容易,因为当提手用的小棍上,拴灯笼的细线全都纠缠在一起。阿清太太以愤慨的手势,表示这样浪费我们的宝贵时间,她感到何等过意不去:啊!要是这灯笼是单个儿的就好了!……但是,这些弄乱了的东西毫不考虑人的尊严。她扮了无数个怪相,甚至认为对这些胆敢害我们耽误时间的乱线绳应该给予恐吓、饱以老拳。行了,我们心里很清楚这套手腕。若说这老妇人失去耐心,我们也一样。菊子围了,一连串地打她猫儿式的呵欠,呵欠一个接一个,她甚至顾不上用手遮住嘴,她想到今晚必须冒雨爬上那么陡的山坡,不觉高高地噘起了嘴。
  我像她一样感到厌倦。这图的是什么呀?我的天,每天晚上一直爬到郊区,而上头那个住所又毫无吸引我的地方……
  雨下大了,我们怎么办?……外面有一些跑得飞快的车夫经过,一路喊着“借光”,把污泥溅到行人身上、他们五颜六色的车灯在大雨中散射出点点火光。一些阿妹和一些上了年纪的太太由此经过,她们撩起了裙子,溅上了泥浆,却仍然在纸伞下满脸堆笑,相互行礼,让她们的木底靴在路石上咯咯作响。街上充满了木鞋的咯噔声和下雨的噼啪声。
  幸好我们的穷表弟415也从这儿经过,他看见我们的窘境便停下了脚步,答应帮我们想办法:说是把车上的英国人拉到码头放下后,立刻回来帮助我们,并给我们带来眼下处境中所需要的一切。
  终于,我们的灯笼摘下来了,点燃了,付过钱了。对面,还有我们每晚都要驻足的另一个铺子,即阿时太太——糕饼商人——的铺子。我们总是在那儿买点零食在路上吃。这个女糕点商非常活泼,常和我们卖弄风情。她在她那些饰有小花束的一堆堆糕点后面,布置了画屏般的装饰。我们在她的屋檐下边躲雨边等人,由于檐沟的水淌得急,我们尽可能紧贴她的糖果货架;白或红的糖果,很艺术地排列在细嫩、新鲜的柏树枝叶上。
  可怜的415,真是我们的大救星!他已经重新露面,这位了不起的表弟,总是微笑着,奔跑着,任凭雨水在他漂亮的裸腿上流淌,却给我们送来两把雨伞,这是他从一位瓷器商人——也是我们的远房亲戚——那儿借来的。伊弗和我一样,一辈子不愿用这种东西,但是他接受了下来,因为这东西太奇怪了:当然,是纸做的、折褶的纸上了蜡和胶,周围还不可避免地画了一圈仙鹤在飞舞。
  菊子那种描儿式的呵欠越打越厉害,她变得娇滴滴的,想要抓住我的胳膊,好让人拽着走。
  “阿妹,今天晚上,你最好让伊弗君为你效劳,我肯定这样安排对我们三个都合适。”
  于是,矮小的她,吊在这大高个儿的手臂上,往上攀登。我在前面开路,提着那盏给我们照明的灯,在我那怪诞的雨伞下,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它的火焰。
  道路两边,只听水流如瀑布,这场暴雨的雨水全都从山上直泻而下。这条路,今晚显得又长、又陡、又滑。一长串石阶,老也走不完。花园、房屋,层层叠叠、鳞次栉比,黑暗中,空地、树木,都在我们头上摇晃。
  长崎似乎和我们一起升高了。但是那边,远处,在蒙蒙雾气中,看来有灯光在漆黑的天幕下闪烁,从城里传来一种混杂着人声、车轮声、锣声和笑声的噪音。
  这阵夏雨并未使天气变得凉爽。由于暴雨季节的炎热,郊区的房屋都像货棚似的敞着门窗,我们看得见里面的一切。家里的菩萨和祖宗的祭台前永远点着灯,而所有规矩的日本人都已睡下。在传统的蓝绿色纱罗帐下,可以隐约看见他们一家一户地一排排躺着。他们睡觉、赶蚊子,或扇扇子:日本男人,日本女人,还有日本婴儿,也在他们的父母身边,每个人,年轻的或年老的,都身穿深蓝色印花棉布睡袍,后颈枕在小小的木头支架上。
  只有极少数的房子里,人们还在寻乐:隔很长一段距离,才从幽暗的花园上空传来一阵琴声,舞曲的旋律十分费解,快乐中仍透着悲哀。
  此刻来到了那秀竹环绕的水井,我们已习惯了夜里在它附近稍作歇息,好让菊子喘上一口气。伊弗要我用灯光照一照那眼井,以便辨认清楚,因为这眼井标志着我们的路已走了一半。
  终于,终于,瞧见我们的住房了!大门紧闭,漆黑一片,寂然无声。由于糖先生和梅子太太的细心,我们所有的壁板都关上了。雨水顺着黑色古墙的木板流淌。
  这样的天气,不可能再让伊弗下山,沿着海岸转悠,寻找出租的舢板。不,今晚他不回船了,我们要他在我们家住下。再说,在我们的租约里,他的小房间早已准备好,我们马上就能为他收拾出来——虽然他出于谨慎加以拒绝。我们进门,脱鞋,橡淋了雨的猫一样使劲抖掉身上的水,然后上楼走进屋。
  菩萨面前,小吊灯已经点燃。房间正中,深蓝色的纱帐已经挂妥。回到家,第一印象极好:今晚,这屋子很可爱。由于寂静且天时已晚,它显得确有些神秘。而且,在这样的天气,回到自己家,感觉总是好的……
  好啦,快去收拾伊弗的房间。菊子想到她的大朋友将要睡在她旁边,情绪极佳,振作精神忙碌起来。何况这只不过是将三、四块纸壁极推进滑槽,立刻会形成另外一个房间,形成我们所住的大盒子里的一个格子。我本以为这些壁板是全白的,然而,不!它们每一块上都有灰色的单色画,画的是两只为一组的仙鹤,仙鹤按日本艺术的习惯,一成不变地保持这样的姿势:一只昂着高傲的头,庄重地抬起一条腿;另一只在给自己搔痒。啊!这些白鹤……在日本呆上一个月,它们就让你腻味透了……
  就这样,伊弗在我们的屋顶下躺下,睡觉了。
  今晚他的睡意比我的来得快。因为我认为发现了菊子久久注视他的目光,以及他久久注视菊子的目光。
  我让他落入了这个玩具般的小人儿手中,此刻我很担心已经在他头脑里引起了混乱。这个日本女人,我根本不把她当回事。但是伊弗……从他这方面说来可就不妙了,这会给我对他的信任带来严重的损害……
  我听见雨落在我们古老的屋顶上,蝉儿沉默下来。湿土的香气从花园和山间飘进屋里。
  今晚我在这个住所里感到极度厌倦,小烟斗的声音比平日更令我恼火,当菊子跪在她的盒子面前吸烟时,我发现了她的平民神情,而且是就平民这个词最坏的意义而言。
  我恨她,这个阿妹,如果她把我可怜的伊弗拖下水,我可能再也不能宽恕她……
   
三十
               八月十二日
  Y.……和紫久这对夫妻昨天离婚了。夏尔·N.和风铃草的家庭生活也弄得相当糟。他们和那些身穿灰色斜纹布套服的小矮人,那帮叫人无法忍受的包打听和敲竹杠的家伙——即警察——之间有些麻烦。那些家伙恫吓他们的房东(这个卑躬屈节的民族外表殷勤,骨子里却对来自欧洲的我们怀有深仇大恨),要房东把他们从家里捧出去,结果他们不得不答应住进丈母娘家里,处境十分难受。而且夏尔·N.觉得自己上当了。他对其余的也不抱幻想:勘五郎先生给我们提供的这些对象,都不是什么黄花闺女,可以说,都是些生活中已经有过一个、甚至两个轻佻故事的小女子。因而,他有点怀疑是很自然的……
  Z.……和都姬的日子过得也不顺当,经常吵架。
  我的婚姻保持了更多的体面,却并不因此少些烦恼。我也曾想到离婚,但找不出一点正当理由来如此这般羞辱菊子。特别是,有件事阻止了我这样做:我和民事当局之间,也出了点麻烦。
  前天,十分激动的糖先生、几乎晕倒的梅子太太和眼泪汪汪的阿雪小姐,一阵风似的上楼到我家。日本警察局来过人了,把他们大大吓唬了一通,就因为他们在欧洲租界之外,让一个不合体统地与日本女子结婚的法国人这样住下了。他们害怕受到追究,低声下气地说了无数客气话,为的是恳求我搬走。
  第二天,我让那位长脚朋友——他的日语说得比我好——陪伴,到民事办公室去,准备在那儿干一仗。
  这个讲礼貌的民族,语言中是没有辱骂之词的。人们怒不可遏时,只能满足于用随意的你和不客气的动词变位来对待无耻之徒。我坐在办理结婚登记的桌子上,在全体目瞪口呆的小官员当中开口说话时,用的就是这种措辞。
  “为了能安安静静呆在我所居住的郊区,需要给你们多少酒钱?你们这群比街上的脚夫更卑鄙的家伙!”
  默默无言的愤怒,一声不响的惊愕,大吃一惊的尊敬。
  “肯定的,”他们终于开口了,“我们会让正派的人安安静静过日子的,我们甚至求之不得。只是,为了服从国家的法律,你本该到这儿来报告你的姓名和与之成婚的那个年轻姑娘的姓名……”
  “啊!这太过分了!事实上,三个星期以前,我已特地来过了,你们这些混蛋!”
  于是我自己拿过民事登记簿翻阅,找到了那一页,上面有我的签名,旁边是菊子那小小的天书般的签名。
  “喏,瞧吧,你们这些笨蛋!”
  一位高级主管突然进来,这是个身穿黑色礼服的可笑的小老头,他在他的办公室里听见了这儿发生的一切: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你们对待法国军官怎么如此无礼?”
  我用比较礼貌的口吻对这个人讲述了我的情况,他则连声道歉和许愿。全体小警察都俯伏在地叩拜不止,我们神气十足、表情冷峻地走了出去,连礼都没还。
  糖先生和梅子太太可以得到安宁了,再也没有人来和他们纠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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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胜利号暂油船坞期间,我们远离了城市,两三天以来,这成了我不去修善寺看望菊子的借口。
  然而在船坞呆着也很无聊。一清早,大批矮小的日本工人便涌上船来,他们像法国兵工厂的工人一样,随身带着放在篮子和葫芦里的午餐。但总有一种卖苦力的可怜人的味道,到处钻营打听和阿谀奉承者的味道,令人想起仓库里的耗子。他们先是悄没声儿地溜进来,慢慢往里渗透,不一会儿就发现到处是他们的人了。在船的龙骨下面,在货舱的舱底,在升降口里面,他们锯呀,敲呀地修补着。
  在这暴突在岩石和茂密的绿丛之外的地方,天气热得无以复加。
  在两点钟的烈日之下,我们遇上了更加离奇、更加悦目的入侵:即金龟子和蝴蝶的进犯。
  好些罕见的蝴蝶,如扇面上画的一样,有一些全身黑色,莽莽撞撞向我们扑来,它们是那么轻盈,似乎那微微颤动的大翅膀整个连在一起,根本没有身体一样。
  伊弗瞧着它们,十分吃惊。
  “啊!”他带着孩童的神情说,“我刚才看见一个这么大的,一个这么大的……它让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是……一只蝙蝠要和我过不去。”
  一个信号员逮住了一只十分特别的,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拿来,夹在他的信号册里,好让它变干,就像人们夹花一样。
  另一名水手由此经过,用他的军用饭盒捧着一份很瘦的烤肉,他用一种滑稽的眼光瞧着蝴蝶说:
  “你把它给我倒不赖,瞧……我会把它烧熟了吃!”
   
三十二
                        八月二十四日
  我扔下我的小房子和菊子快有五天了。
  从昨天起,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台风过境或即将过境)。我们夜里作好了战斗准备,固定顶桅,放低横桁,采取了所有对付大风浪的预防措施。蝴蝶不再来了,但一切都在我们头上摇晃、扭动。在群山的悬崖峭壁之上,树木折断,草儿倒伏在地,模样好不凄惨。凌厉的狂风夹带着呼啸,使它们备受蹂躏。雨中,树枝、竹叶、泥土,也一齐落到我们身上。
  在这满是可爱的小物件的国度,这种暴风雨显得极不协调,似乎它用力太过,声音也太大了。
  临近傍晚的时候,大块的乌云滚动得飞快,以致下雨的时间变得短了,说下就下,转眼就停。于是我想去我们上头的山里,在湿漉漉的碧树丛中散散步,山茶树丛和竹林之间,有一条小径直通山巅。
  ……为了避开一场大雨,我躲进一座古庙的院子。古庙荒无人迹,湮没在半山腰一片枝叶阔大的百年老树林中,沿着花岗岩石阶拾级而上,穿过古怪的牌楼——和克尔特人的巨石遗迹一样已经剥蚀了——便到了。院子里也已杂树更生,一片浓绿,光线暗淡,一阵暴雨落下来,还夹带着树叶和拔起的苔藓。一些花岗石怪物,以我们从未见过的姿势坐在各个角落,扮着像在狞笑似的鬼脸。他们的形象显示出某些无以名状的奥秘,在这风的哀号和乌云及枝叶覆盖下的昏暗中,令人不寒而栗。
  当初设计这些庙宇的人们,想必和如今的日本人很不一样,他们到处建造这种寺庙,让它们充斥全国,连最偏僻的角落也不漏掉。
  一小时以后,就在这刮台风的一天的黄昏,仍在这同一座山上,我偶然来到一些酷似橡树的树下,它们被风吹弯了腰,树下的草丛则波动起伏,东倒西歪……在那儿,我突然清晰地忆起了林中大风给我的第一个印象——那是二十八年前,在圣东日的利摩瓦兹树林①,我童年时代的一个三月里。
  ①圣东日,法国西部地区,夏朗德省沿海一带。利摩瓦兹树林是作者一个友人家里的产业。
  风在地球的另一面呼呼地吹,那是我在乡间第一次亲眼看见刮风。如梭的岁月飞逝而去,从那以后,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也日渐消亡了……
  我太经常地忆起童年,的确,我总在反复讲童年的事。我仿佛只有那个年代的印象和感受。那时我所看到或听到的最微不足道的事,都有着无限幽深、无比奥妙的内涵,如同情景的复苏,如同对已往生活的召唤,抑或如同对来世生活的预感、在梦想之乡中对未来生活形态的揣测,再就是对各种奇迹的期待;人世与生活都将为我保留它们,等我长大成人以后再出现。好吧,我已经长大了,然而我一路上从所有这些模模糊糊隐约可见的事物中却一无所获。相反,我周围的一切渐渐越缩越小,越来越暗淡,记忆变模糊了,远景慢慢闭合,只见前面一片昏黑。我永远回归为尘上的时刻不久就会到来,我将离去,却不曾弄明白我童年时代所有这些奇迹的神秘来由。我将怀着惋惜之情离去,惋惜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地方是我所寻找的归宿,什么样的人是我强烈渴望且永远拥抱的生命……
   
三十三
  糖先生用他的笔尖饱蘸中国墨汁,气概不凡地在一张漂亮的和纸上画了两只可爱的仙鹤,并以最殷勤的态度送给我作纪念。它们就挂在那儿,在我船上的舱房里,我一瞧见它们,就想起糖先生提笔作画时那副挥洒自如的样子。
  糖先生调墨汁用的小盅,本身就是一件珍宝。它用整块的玉,刻成一个小池子,边缘雕出山石嶙峋的形态,上面还有一只小小的蛤蟆妈妈,也是玉雕的,它探身向前,仿佛要跳进糖先生蓄有几滴波黑汁液的小池内洗澡。这只蛤蟆妈妈有四个同样用玉雕成的蛤蟆孩子,一个爬在它头上,其他三个钻在它肚皮下面嬉戏。
  糖先生一生中画过许许多多仙鹤,他的确擅长表现这种成双作对的禽鸟,要是可以这样表现的话。日本人中很少有人能以如此迅速、如此潇洒的方式阐发这一主题:先画两只鸟喙,再画四只脚爪,然后是鸟背、羽毛。他一只手姿势优美地握着笔,啪,啪,啪,熟练地涂上十几下,好啦!而且总是很成功!
  勘五郎先生说,——除此他就没别的话好说了——这份才能从前给糖先生帮了大忙。意思是梅子太太,似乎……天哪,怎么说呢……谁能料到,眼前这样一位如此虔诚,如此庄重,眉毛剃得如此一丝不苟的老太太……总之梅子太太,似乎从前接待过许多先生,一些总是单独来访的先生,这事颇费思索……每当梅子太太忙于接待一位客人,如果又出现一位新来者,她那机敏的丈夫为了让他等候,为了在候见厅里缠住他,留住他,会立即为他画几只姿态各异的仙鹤……
  这就是为什么在长崎,某个年龄段的所有日本男人的收藏中,都拥有两三幅这种小小的、体现着糖先生的优异才能和个性特征的绘画的缘故。
   
三十四
                    八月二十五日,星期日
  大约晚上六点钟,正当我值班的时候,胜利号摆脱它那凹陷在山间的牢狱,开出了船坞。轮机轰隆隆一响,我们就驶进了停泊场,回到修善寺山脚下我们的老位置。雨过风息,万里无云。台风清扫过的天空格外澄澈纯净,透明到可以看清远处我们从未看见过的极细微处,似乎连漂游在空中的轻雾也被飓风一并卷走了,到处只剩下深邃、明净的真空。大雨过后,树林和山峦益发绿得如春天般辉煌、鲜润,好比一幅新洗过的油画,其色调因水的光泽而变得更明亮了。舢板和帆船,三天来一直缩着不露面,此刻都驶向海面,海湾里遍布它们的白帆,好像海鸟集体迁移,举族齐飞。
  晚上八点钟,机器停了,我和伊弗上了一条舢板,这次是他拽住我,要把我带回我的家。
  陆地上,有一股儒湿的干草香。皎洁的月光把山路照得很亮。我们直接上山去找菊子,我把她扔下这么久,几乎有点内疚,但没有表露出来。
  抬眼看去,我远远认出了我的小屋。高高地栖在山上。它做着门窗,灯火辉煌,她们正在弹琴。我甚至瞥见我那菩萨的金色脑袋,夹在他那两益长明吊灯灼灼发光的小火苗中间。接着,菊子也出现了,在阳台上,形成地道的日本女人的剪影:美丽的鸡冠形发髻,长长的下垂的宽袖,她凭倚阳台,像是在等待我们。
  我进门的时候,她有点犹豫地过来抱吻我,但温柔可爱,阿雪则奔放得多,她伸出双臂把我紧紧搂住。
  我重新见到这个我几乎已忘掉其存在的小屋,并没有感到不快,我惊讶地发现它还属于我。菊子在我们的花瓶里插上了美丽的鲜花,好像为了庆祝节日,她把发型梳得更大了,还穿上了她最漂亮的袍子,点燃了我们的灯。她从阳台上已经看见胜利号开出,希望我们能很快回来,准备工作结束后,为了等待的时候不觉无聊,她和阿雪一道练习吉他二重奏。和我的估计完全相反,她既没有提问也没有责备。
  “我们懂,”她说,“那么可怕的天气,得乘舢板在停泊场横渡那么长的距离……”
  她微笑着,像一个心满意足的小姑娘,今天晚上,要否认她可爱是很困难的。
  于是,我宣布马上去长崎游逛,我们要带上阿雪、菊子的两个表妹——她们正好在,还有其他的邻居小姑娘,只要她们乐意,就一道去。我们要买最稀罕的玩具,吃各种各样的点心,我们要痛痛快快乐一乐。
  “我们来得真凑巧,”她们高兴得跳起来,说道,“我们来得正是时候!跳龟寺正好有夜间朝圣!全城的人都会去的。所有结了婚的伙伴刚才都已一同出发,X.、Y.、Z.、都姬、风铃草和长寿花那一大帮,还有那位长脚朋友。她们俩,可怜的菊子和可怜的阿雪,前一阵一直闷闷不乐地呆在家里,因为我们不在,也因为梅子太太吃了晚饭就头晕和昏厥……”
  阿妹们赶快梳妆打扮。菊子已经准备好了,阿雪忙不迭地换袍子,她穿上一件灰鼠色的,又求我为她系好美丽的黑色夹桔黄色缎子腰带上鼓起的结,在她的头发上,高高地插着一支银色绒球。我们点燃小棍顶端的灯笼,糖先生为他的女儿向我们表示感谢,没完没了的感谢一直把我们送出门,在门口又是匍伏下拜。在清朗、柔美的夜色中,我们高高兴兴地离家而去了。
  果然,底下城里是一派节日的活跃景象、街上人山人海,人群涌过,像一股欢乐的、缓缓流动、起伏不定、高低不平的波浪,但统统流往同一个方向,一个唯一的目的地。人群中发出一种巨大但却轻微的嗡嗡声,盖过了欢笑和低声交换的寒暄声。到处都是灯笼……我一生中,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这么五颜六色、这么复杂、又这么奇形怪状的灯笼。
  我们随着人群,仿佛随波逐流,又像是被人流卷着走。一群群各种年龄的妇女,打扮得花枝招展,特别是许许多多阿妹,都在头发上插了鲜花,或者像阿雪那样,插上银色的绒球。那些不够端正但却可爱的小脸,像初生的小猫一样细眯眯的小眼,圆而苍白的脸颊,有点松弛地垂在半张着的嘴唇边。然而,由于她们的稚气和笑容,这些日本小女人还是挺可爱的。至于男的,有许多人戴上了圆顶帽,为的是给本民族的长袍增添点豪华气派,且使这些快活的五类更像马戏团的猴子。他们手持树枝,有时干脆是小灌木,上面各色各样千奇百怪的灯笼——有的像虫,有的像鸟——和枝叶夹缠在一起。
  我们愈向寺庙的方向行进,街道变得愈加拥挤,愈加喧闹。现在,沿着房屋支起了无穷无尽的货架,上置各色糖果、玩具、花枝、花束、面具。尤其是面具,整箱、整车的面具,最多的一种画着惨白、狡猾的怪脸,龇牙咧嘴地扯着死人的笑容,还有一双直挺挺的大耳朵和献给谷神的白狐的那种尖牙齿。其他面具,有的象征神明,有的象征鬼怪,全都是青灰脸色,肌肉痉挛,面目狰狞,还有着真正的毛发。任何人,甚至孩子都买了这些吓人的面具戴在脸上。人们还卖各种乐器,有许多声音古怪的玻璃喇叭,但今晚的喇叭特别大,至少有两米长,吹出的声音不再像从未听过的,倒像是在肥大的火鸡群中听见了吓唬人的咯咯声。
  在这个民族的宗教娱乐中,我们不可能进入这些充满奥秘的事物的深层,我们没法说清玩笑到哪儿结束,惊吓打哪儿开始,所有这些传统和习俗积淀在日本人头脑里的东西,其源头对我们而言完全神秘莫测,连最古老的书籍也只能作些表面的、似是而非的解释。因为我们和这些人太不一样了,我们在他们的快乐和欢笑声中走过,却不怎么理解;他们所乐的往往与我们的正相反……
  我们继续跟着人群走,两个两个地拉着手,以免走失。菊子和伊弗,阿雪和我,两个表妹,草莓和百日草在我们照看下,走在我们前面。
  沿着通往寺庙的街道,有钱人在他们屋子里放着一列列插着花的花瓶。这个国家的所有住房都有厂棚的格局,它们那种类似货摊和讲台的门面很适于展示精美的物品:人们把门窗全部敞开,里面却张起帷幕把居室深处遮得严严实实。这些通常是白色的帘子前面和离经过的人群稍后的地方,端端正正排列着展品,让吊灯照得明晃晃的。花束里几乎没有花,只有叶子,有的柔弱、罕见,是十分稀有的品种;其他的似乎是故意从最普通的植物中选择的,却布置得别具匠心,使之高雅脱俗、面目一新:一些普通的生菜叶,一些摞起的大卷心菜,在一些绝妙的瓶瓶罐罐里,摆出非常优美的造型。所有的花瓶都是铜制的,可是,人的想象力千变万化,其构图也层出不穷,有的造型复杂、屈曲弯扭,其他大部分却轻巧、简单,但简单得那么讲究,以致在我们看来,像是从未见过的新发现,好像一切现成的概念都为形式所推翻……
  在街道的一个拐弯处,我们幸运地遇上了胜利号的几对已婚伙伴——长寿花、都姬、风铃草们!你们好哇!阿妹们彼此行礼,相互表达重新会面的快乐,然后,结成一大帮,跟着不断扩充的人群,继续向寺庙走去。
  街道顺着一道斜坡上升(因为寺庙总是建在高处),随着一步步往上走,在彩灯和服装的奇景之外,又增添了另一景象,即雾气朦胧的、发蓝的远景:整个长崎,连同它那些佛寺、山峦和铺满月光的平静的海水,和我们同时升入空中。即令是慢慢地、一步步往上走,这景象却是突然在周道出现,在一幅巨大的半透明的背景包围下,全部近景中都闪动着红色的灯火和五颜六色的小旗。
  我们无疑已走近了,因为这儿有佛地的巨型花岗石建筑:阶梯、牌楼、怪兽等。我们几乎是被与我们一道上来的信徒们的洪流推着走,此时也就由不得我们不去爬那一长串台阶。
  我们到达了寺庙的大院。
  这是今晚的奇景中最后的,也是最令人惊叹的一幅图景。——既明亮又幽深,奇幻的远方为月光所照亮,上面是参天大树、祝过圣的大乔林像穹顶一样伸展着它们黑色的枝条。
  我们全都坐下了,和我们的小阿妹们一起坐在院子里一家临时茶舍的饰有花环的帐篷下。我们置身于大阶梯高处的一片平台上,人群还在继续沿着阶梯往上涌。我们在一座牌楼底下,它以巨兽般的粗笨僵硬,庞然矗立在夜空之中。我们同时又在一只怪兽脚下,它向我们俯下那石头巨眼的目光、那不怀好意的鬼脸和笑容。
  在这节日梦境般的背景上,牌楼和怪兽是近景中的两大主体;它们以有点令人目眩的大胆,凸现在整个蓝灰色的远景、空气与太虚之上;它们后面,长崎垂直地展示开来,在透射着无数彩色灯光的黑暗中,给描绘得不甚清晰;然后是群山在布满星斗的天幕上勾画出它们犬牙交错的轮廓:重重叠叠蓝青色的远山、层层折折半透明的峰峦。停泊场也显露出了它的一角,非常高。很模糊,很苍白,像云中的一片湖,只能从月光的反射,依稀分辨出哪儿是水,是月光使水面如一块银色的台布般闪闪发光。
  我们周围老有玻璃长喇叭的咯咯声。一群群彬彬有礼而又无所事事的人,如走马灯中的影子一样往来穿梭;一群群稚气的细眼阿妹,她们毫无意义的微笑是那么纯真,梳得光溜溜的漂亮发髻上,插着银色的假花;其丑无比的男人们,用小棍的顶端挑着鸟、虫和偶像形状的灯笼,来回闲逛。
  在我们后面,庙门大开,灯火辉煌,在神明、鬼怪及宗教图腾所驻足的金光闪闪的佛堂里,和尚们排成长列一动不动地坐着。人群带着嬉笑和祈祷的嗡嗡声,紧紧挤在和尚们周围,大把地扔出捐款;伴着连续不断的声响,金属铸币滚落在地上,预先为和尚们围起来的地方,大量的钱币堆积起来,好像下了一场银和铜的滂沱大雨,把白席全都遮没了。
  我们在那儿,在这个庆典中,十分的不自在,一边瞧一边笑——既然必须笑,一边用还没掌握好的语言说些莫名其妙、幼稚无知的话。不知受到什么干扰,我们甚至什么都听不见。在我们的帐篷底下,实在太热了,虽说夜里还起了点风,我们在小杯子里吃一种奇特的小冰糕,类似加香料的冰霜,或者说雪里有一种花的味道。我们的阿妹们要了些搀冰雹的甜豆,一些真正的冰雹,就像三月里一场雹于过后人们拾起的一样。
  咕!……咕!……咕!玻璃喇叭慢慢吹着,声音似乎很响,但却显得费劲,而且像是闷在水里。到处响着木铃和木鱼硬绷绷的声音。我们感到自己也被裹进这股巨大的、无法解释的欢乐的热潮,这里面夹杂着——我们甚至无法估计在多大程度上——某种神秘的东西,说不上是怎么一种既幼稚又阴森可怕的东西。这些偶像散布了一种宗教恐惧,从我们背后殿堂里混成一片的祈祷声,尤其是从那用徐漆的木头做成的白狐脑袋,——它不时遮住由此经过的那些人类的面孔,从那些森森然的惨白面具……我们能体会到这一点……
  寺庙的花园和附属建筑内,有无数街头艺人在卖艺,他们用长竿挑起的黑色条幅上写着白字,像灵台前的布幡一样迎风飘荡。等我们的阿妹们祈祷完毕,扔下她们的捐款后,我们便结队去这些地方。
  在庙会的一座木棚内,一个男人独自出场,平躺在一张桌子上。从他肚子上突然冒出一些几乎与真人一般大小的假人,全都戴着可怕的歪歪斜斜的面具。它们说话,做动作,然后像里面空无所有的布片一般坍倒,突然又呼地一下重新站起,好像有一个机关操纵着变化,一会儿换服装,一会儿换面孔,在连续不断的癫狂中奔来跑去。在一定的时候,甚至同时有三、四个出场:这便是那位躺倒的人的四肢,他的两条腿向上举起,他的两条胳臂,各穿一件袍子,假发顶在面具上。演的是这些假人手持大刀相互厮杀的场面。
  其中一个老妇人的形象尤其令人毛骨悚然,每逢她那有着死尸般的笑容的扁平脑袋出现,灯光就暗下来,乐队的音乐就变成一种阴惨惨的笛子的呜唱声,伴以木琴那种令人想起骨头相撞的震音。显然,这个人物在剧中扮演一种十分不光彩的角色,她想必是个贪得无厌、专门作恶的老吸血鬼。她最吓人的一点,是她的影子,这影子总是按要求清晰地投射在一块白色屏幕上。一种无法解释的方法,使这影子所有的动作连续不断,如同真正的影子一样,这影子,是一只狼。在一定的时候,老妇人转过身,露出她那扁鼻子的侧面,接过人们递给她的一碗饭,于是,屏幕上便让人看见拉长了的狼的侧影,两只竖起的耳朵、它的兽嘴、嘴唇、牙齿、伸出的舌头。乐队压低了声音,吱吱嘎嘎、哼哼卿卿、抖抖索索,接着,爆出一声凄厉的喊叫,活像猫头鹰齐鸣,此刻老妇人在吃饭,狼的影子也在吃,下巴活动着、啃啮着另一个影子……很容易认出来,那是小孩的一只胳膊。
  接着我们去看日本的大蝾螈——这是日本国的一种稀有动物,在世界上其他地方则见所未见,原来是一大团冰凉的物体,动作迟缓且无精打采,像是洪水时期以前的一种试产品,一直被遗忘在这群岛的水下。
  然后,是大象表演,把我们的阿妹们吓坏了,再后是杂技演员表演平衡技巧和动物展览……
  我们回到修善寺家中时,已是凌晨一点钟了。
  我们首先安排伊弗在他的纸板小房间睡下,他在那儿已经住过一夜。然后,经过一丝不苟的准备,抽过了小烟斗,在盒子边缘嘭!嘭!嘭!嘭!敲过以后,我们自己也睡下了。
  只听伊弗边睡觉边折腾起来,他不断翻身,在壁板上踢了好几脚,发出可怕的响声。
  他怎么啦!……我想,他是梦见了那个有着狼影的老妇人。菊子满脸惊诧地坐起来倾听……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她明白了是什么东西让他不得安生。
  “卡(蚊子)!”她说。
  为了更好地让我听懂她说的是什么动物,她用尖尖的指甲在我胳臂上用力扎了一下,一面以滑稽可笑的面部表情,模仿被刺痛的人的鬼脸……
  “啊!但是,我觉得这种夸张的模仿是多余的,菊子,我知道‘卡’这个词,我完全懂,我向你保证……”
  她那么古怪,那么快地呼起了嘴,以致,尽管我心里一点不生气,明天我还是要板起面孔,这是肯定的。
  瞧,我们必须起身救援伊弗,他不能老这样敲得鸣鸣响。走,带上一盏灯,瞧瞧他怎么啦,遇上什么事啦。
  果然,正是那些蚊子,它们成群地围着他飞,房子里和花园里的所有蚊子,都聚在这儿嗡嗡作响。菊子气坏了,用手中的灯火烧死了好几只,又指着其他的对我说:“畸!”墙壁的白纸上,到处都停着蚊子。
  由于白天的疲劳,他一直睡着,但睡得极不安稳,这是可以理解的。菊子摇醒他,为了把他带到我们那边,带到我们的蓝色蚊帐下。
  他任人摆布,客气了几句以后,便站起身来,像个没睡醒的大孩子似的跟着我们走。我没什么可晖唆的,总之,在这三个人的宿地,这么小的床,得三个人分享,我们得按日本人平日的习惯穿着衣服睡觉。旅行的时候,在铁路上,最值得称道的太太们不都是这样躺在随便什么先生旁边,而没有任何邪念么?
  只是为了观察,为了看一看,我把菊子枕脖颈的小木架放在了纱罗帐子当中,在我们的两个枕头之间。
  于是她,非常严肃,一声不响,像是纠正我一时疏忽犯下的礼仪错误,拿起她的木架,放在我的蛇皮枕头的位置上,这样我就在当中把他们隔开了。的确,这样比较合适。噢!这当然很好,菊子是个举止端方的女人……
  第二天早晨,在七点钟的阳光下,我们踏着洒满露水的小径回船,正好和一群六岁至八岁,极有趣的上学的小阿妹同路。
  蝉儿们,不用说,正在我们周围施展峻亮的歌喉。山中芳香扑鼻,空气那么清新,阳光那么明媚,身穿长袍、流着漂亮发警的小女孩是那么纯真,这些花草又是那么鲜艳,我们就在这播满露珠的草地上走着……乡间的早晨和人类生命的早晨,永远是那么美,即使是在日本……
  何况我承认日本小孩子的较力,其中有一些确实非常可爱。但他们的就力怎明失得那么快,转眼就变成那副老气横秋的怪相、满脸堆笑的丑脸和猴子般狡黠的神态?……
三十五
  我的岳母毛度太太的小园子,毫无疑问,是我今生遇见过的最郁闷的地方之一。
  啊!在那从园子里得到一点弱光的阳台间,时间过得可真慢。毫无生气、令人疲软无力的时间,在说些杂乱无章的、乏味的事情中度过,边谈还边在一些极小的罐子里吃带辣味的蜜饯。这园子就在市内,四面都有墙,巴掌大的地方,居然还有小小的湖泊、山峦和小小的悬崖峭壁,一种发绿的破旧色调,一种长毛的霉菌,覆盖着这从来不见阳光的一切。
  然而,不容置疑的自然感却主宰了这个尺寸不够的微缩景点。悬崖安置得极好。不比卷心菜更高的矮小雪松,以数百年的老树那种屈曲变形的姿态,在峡谷上伸展着它们多结的枝条。它们的大树形态使视觉产生误差,改变了景观。拉开一定的距离,从屋里光线暗淡的深处望去,当人们瞥见这片相对说来较明亮的景色,几乎会自忖这究竟是不是假的。或者,更恰当地说,如果人们自己不是某个不正常的幻觉所愚弄的对象,如果这不是出了毛病的眼睛所瞥见的真正的田野,那就是从倒置的望远镜所看见的了。
  作为一个对日本事物有些概念的人,我岳母的居室内部便向他披露出她是一个很讲究的人:室内光秃秃的,只散放着两三个小小的屏风,一把茶壶,一只插有莲花的花瓶,此外什么也没有。壁板上没有任何绘画,也没有上漆,但以一种变幻莫测的匠心刻下了楼空花纹,这可是非常精细的木工活,而且人们为保持这新杉木的洁白,得经常用肥皂擦洗。支撑屋架的木支柱形态各异,体现了最富才智的奇思妙想:有的式样犹如十分精确的几何图形,其他一些却有意做得蟋曲弯扭,好像缠着藤萝的老树枝干。到处都有一些小小的藏物处、小洞穴、小壁橱,以最巧妙、最意想不到的手段,隐藏在白纸壁板纯洁无暇的统一外表下。
  我想起在美丽的巴黎女人们家里看见的,摆满珍奇古玩,张挂着粗俗的绣金出口花缎的所谓日本式客厅,不禁暗自好笑、我向她们,向那些女士们建议,来看一看这儿情趣高雅的人的住房是什么样子,来参观一下伊豆宫中纯白色的静寂。在法国,人们有艺术品是为了享受;在这儿,是为了藏起来,贴上标签,藏在地底下,藏在一种被称为密室的装有铁栅的神秘的房间里。只是在很罕见的情况下,为了某位贵客,才打开这个难以进入的宝地。里面绝对是纤尘不染,雪白的席子、雪白的壁板,整个说来外表极其简朴,而在最最细枝末节之处,却有一种难以置信的高雅讲究:这就是日本式的对室内奢侈的理解。
  我的岳母在我看来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女人。要不是她的小园子引起我无法克制的忧郁感,我会经常拜访她的。她和长寿花、风铃草和都姬的妈妈毫无共同之处,比所有这些人不知要强多少,而且她风韵犹存,相当有气派。她的过去令我困惑,但由于我的女婿身分,礼貌不允许我提出太出格的问题。
  某些人断言她从前曾是誉满伊豆的艺技,后来国轻率地当了母亲,失去了风雅的观众们的宠爱。这足可以解释她女儿弹琴的才能:她亲自向她传授了伊豆歌舞班的指法和演奏风格。
  自有了菊子(她的长女,亦即她声誉下降的第一个原因)以后,我的岳母,虽然优雅却天性奔放,又有七次重犯同样的错误,生下了我的两个小姨子——阿雪①小姐和月子小姐,还有我的五个小舅子:阿樱、阿鸽、阿旋、阿金和阿竹。
  ①和梅子太太的女儿同名。
  小阿竹只有四岁,一个黄皮肤的小娃娃,一双漂亮眼睛在圆圆的脸上灼灼发光,既温存又快乐,他只要一停止嬉笑,立刻就睡着了。在我这日本家庭的全体成员中,我最喜爱的就是阿竹……
   
三十六
                    八月二十七日,星期二
  整个白天,我们,伊弗、菊子、阿雪和我,让四个腿脚麻利的人力车夫拉着,在积满尘土、光线暗淡的几个区游逛,去旧货铺里搜寻古董。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菊子大概已经发现,从早上开始,她越来越让我厌烦,于是嘴巴噘得老高,觉得自己病了,要求今晚让她到她母亲毛茛太太那里睡觉。
  我诚心诚意地表示同意,让她走了,这小阿妹!阿雪会通知她的父母,他们会关好我们的房间。伊弗和我,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度过晚上,用不着在背后拽着任何阿妹。之后,我们可以回到胜利号自己的舱房里睡觉,不必去爬高。
  我们俩首先想去一家高级茶舍吃晚饭;但不可能了,到处都客满,所有的纸板套房,所有用机关、用滑槽隔出的单间、所有小花园里隐蔽的角落,都坐满了日本男人和日本女人,正在吃一些其小无比的食品。许多年轻的纨持子弟正举行精美的聚餐会,雅座里有音乐,还有舞女。
  原来今天是跳龟寺大朝圣节的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我们前天已经看见了开头——于是乎整个长崎都在吃喝玩乐。
  奇蝶茶舍也已客满,但我们在那儿人缘极佳,人们设法在小湖,在金鱼池的上方架一块活板,就在那儿,在喷泉的令人惬意的清凉中,人们给我们端上晚餐,泉水则仍在我们脚下淙淙地流淌。
  饭后,我们随着信徒们再次登上大庙。
  上面,仍是同样的奇境,同样的面具,同样的音乐。和前天一样,我们随便坐进一顶帐篷喝那些小而奇的,有着花香的冰霜饮料。但今晚我们是单独去的,没有那群有着熟面孔的阿妹,在这狂欢的人群和我们之间,她们好像是一道连接线。由于她们不在场,我们便愈加被排斥、被孤立在这群怪物的恣情享乐之外;置身于他们之中,我们似乎有一种失落感。那儿总有着青蓝色的背景,长崎为月光所照亮,水面泛着一片银光,仿佛是悬在空中的一重朦胧的幻象。在我们背后,敞开的大殿内,和尚正在佛铃和木鱼声中举行祭礼,从我们所在的地方望去,他们活像些小木偶,有的跪成一行,像一些不会动弹的木乃伊,其他的在立着神像的描金内壁面前,迈着有节奏的步子。今晚,我们没有笑,也很少说话,只觉得比第一晚获得的印象更加强烈,我们只是瞧着,力图理解……
  突然,伊弗回过头来说道:
  “兄弟!……你的阿妹!……”
  果然,菊子就在他身后,她几乎蹲在地上,藏在一只半虎半犬的花岗石区兽的爪子之间,我们那不稳固的帐篷就支靠在那只巨兽身上。
  “她像只小猫,用指甲抓我的裤腿,”伊弗惊喜地说,“噢!完全像只小猫!”
  她躬着腰,非常谦卑地俯身行礼,她胆怯地微笑着,害怕受到不好的接待。我的小舅子阿竹的脑袋也冒出来了,在她的脑袋之上,也微笑着。她带着他,让他跨坐在她的腰部,这个小阿哥总是可爱无比,连同他的光头,他的长袍,他的丝质腰带上的那些花结。他们俩都瞧着我们,急于想知道我们会怎样看待他们这次出游。
  天哪,我一点也不想让他们难堪,相反,他们的出现让我很高兴。我甚至觉得菊子以这种方式回来,还想到带阿竹君来参加狂欢,实在是太好了,虽然,说实话,这副模样够平民化的;她把他捆在背后,像那些穷苦的日本女人带孩子一样……
  好啦,让她坐在我和伊弗中间,让人给她端来她那么爱吃的甜豆加冰雹。然后,把漂亮的小男孩抱到我们膝盖上,让他随心所欲地吃糖果和甜食。
  晚会结束,到了该下山的时候,我们也该走了。菊子重新让她的小阿竹骑到背上,开始上路,在重负之下,她弯着腰,身体前倾,在花岗岩台阶和石板路上,吃力地拖着她那灰姑娘的木鞋。……是的,这种姿态确实很平民化,但这是就平民一词最好的词义而言,这里面没有任何令我不快的成分、我甚至觉得菊子对阿竹君的喜爱是质朴而动人的。
  何况,不能否认日本人的这一面:对小孩子的爱,以及逗他们乐、引他们笑、为他们创造有趣的玩具、使他们在幼年感到快乐的本事,还有为他们理发、打扮他们、突出他们身上最令人开心的模样的专长。这便是我在这个国家里所喜欢的唯一事物:娃娃以及人们善于理解娃娃的那种方式……
  路上,我们遇见了胜利号的那些结了婚的朋友,他们看见我和这么个小男孩在一起十分惊讶,便拿我开玩笑,问道:
  “你们已经有儿子了吗?”
  到了下面城里,在通向她母亲家的那条街的拐角处,我们作出向葡子告别的样子。她微笑了,犹犹豫豫的,说是她已经痊愈了,想要回山上我们自己的家去。这可不是我计划之内的事,我承认……不过,我若拒绝就太缺乏风度了。得!先把小阿哥送回他妈妈那儿去,然后我们再在一盏从阿清太太那儿买来的新灯笼的微光照耀下,开始艰苦的攀登。
  可是又遇上了另一个难题:这个小阿竹,他也要上我们这儿来!他非要我们把他一块带走不可。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嗨!这可不行!……
  然而……节日的晚上,总不该让他哭鼻子呀,这个小阿哥……好吧!我们找个人去通知毛茛太太一声,免得她不放心。而且,由于待会儿去修善寺的小径上不会有别人,不必怕人笑话,在摸黑爬山的过程中,伊弗和我,可以轮流把小家伙驮在背上……
  我本不愿今晚拽着一个小阿妹重新登上这条路,瞧吧,为了再添一份负担,还得在背上驮一个小阿哥……多么嘲弄人的命运!……
  由于我事先通知过,家里已经关门上锁。没有人等门,只能大声敲门。菊子于是使出全部气力高喊:
  “喂!乌海桑……桑……桑①……!……”(即喂!梅子太太……太……太……!……)
  ①即日语的“囗”(san),音“桑”,系对人的尊称,不分性别,译为君、先生、太太、小姐……均可。
  我从来没听见过她的小嗓子里发出过这样的声音。拖着长声的呼唤,在夜半时分无法解释的回音中,有一种那么陌生、那么意外、那么异样的声调,竟给我一种遥远和尘世尽头的感受……
  梅子太太终于出来给我们开了门,她半睡半醒、慌慌张张,头上包了一块夜里用的蓝底上有几只白鹤嬉戏的布头巾,被头发撑得鼓鼓的。她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用指尖捏着她那盏花灯的长柄,一个一个地察看我们的脸,以验明正身,可怜的太太,看见我带回的小阿哥后,还没能镇静下来……
   
三十七
  我乐于倾听的,首先是菊子弹琴,现在,我也开始喜欢听她唱歌了。
  丝毫没有舞台作风,也没有演唱家们装出来的大粗嗓,相反,她的歌声总是很高,很柔和、细弱、如泣如诉。
  她常教阿雪弹些缓慢的、朦胧的浪漫曲,或是她自己编的,或是头脑里想起来的。她们俩都令我吃惊。她们在调好的琴弦上摸索分声部的伴奏时,每当一个音在她们的耳朵听来不够准确,总能立即调整过来,从来不因这些不和谐的和弦——奇异而又总是哀伤的和弦——手忙脚乱。
  我呢,最经常的情况是,她们弹奏音乐的时候,我在阳台间,面对美不胜收的自然景色写作。我席地而写,人坐在席子上,倚着一张雕有蚱蜢的日式小矮桌。我的墨水是中国的,墨水缸和房东的一样,用玉石雕成,边沿上刻有小巧玲珑的蛤蟆和小顽童。我写我的回忆录,总之,和楼下的糖先生完全一样!……有时候我想象自己和他类似,心中便十分不快……
  我的回忆录……不过是记些荒唐离奇的小事,一些有关颜色、形状、气味和声音的细致记录。
  不错,在我那单调的远景中,似乎有一整部情节复杂的小说初露端倪,好像有一系列私情将要在这阿妹们和蝉儿的小世界中形成;菊子爱上伊弗,伊弗也爱菊子;阿雪爱我;我呢,谁也不爱……这里面甚至可能有兄弟相残杀的惨剧素材,要是我们处在另一个国家的话。然而我们是在日本,由于这个使一切减弱、缩小、变得可笑的地点的作用,其结果是什么也不会发生。
   
三十八
  在长崎,一天当中有一个时刻,是所有的时刻中最富喜剧性的,这就是晚上,约五、六点钟。这时候,人们都光着身子,孩子、年轻人、老人、老妇人,每个人都坐在一只瓮里洗澡。这事在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进行,无遮无掩,在花园、在院子、在铺子里,甚至就在门口,为的是街这边和街那边的邻居之间聊起天来更方便。人们在这种情况下接待客人,会毫不犹豫地从澡盆里出来,手上拿着一成不变的蓝色小浴巾,招呼那位上门拜访的客人坐下,并诙谐地和他答话。
  不过,阿妹们以这样姿态露面可没什么好处(老太太们也一样)。一个日本女人,如果脱掉长袍,卸去做好花结的宽腰带,就只是一个黄皮肤的小生物,有着畸形的腿和梨形的瘦乳房,不复有任何人工造就的魅力,这点小魅力随着服装一起完全消失了。
  有一个时辰是既快乐又忧伤的,那就是稍晚一点的薄暮时分,天空仿佛一块巨大的黄色幕布,上面升起参差不齐的群峰和高耸的佛塔。这时候,山下,在那灰色的小街纵横交错的迷宫里,佛灯开始在总是敞着门窗的房屋深处,在祖先的祭坛和家中的菩萨面前闪烁,而外面则是一片漆黑,鳞次栉比的古老屋顶,在这泛着金光的天幕上,形成了黑色的齿形花边。此刻,在这爱笑的日本之上,会抹上一种阴暗、奇特、古老、怪僻的印记,一种说不上是什么的印记,这就是忧伤的一面。至于快乐,那剩下的唯一快乐,就是这一大群孩子,小阿哥和小阿妹们,他们从作坊或学校出来,潮水一般涌进阴暗的街道。在所有这些木头建筑深深浅浅的色调中,显现出小蓝袍或小红袍的鲜艳色彩,他们怪好玩地打扮得花花绿绿,怪好玩地擦着袍据,银色或金色的绒球插在这些娃娃的发髻上。
  她们互相追逐、嬉笑,摆动着她们上小下大的宽袖子,这些十岁、五岁,甚至更小的小阿妹,已经和夫人们一样流起高高的、尊贵的鸡冠形发髻。啊!这些妙不可言的娃娃多么可爱,在这暮色降临的时刻,他们穿着太长的袍子,欢蹦乱跳,吹着玻璃喇叭,或者为了放一只怪模怪样的风筝而拼命奔跑……所有这些日本孩子,生下来就有些异样,而且注定随着年龄增长愈来愈厉害,他们从小就有一些奇特的娱乐和古怪的喊声,他们的玩具总有点阴森可怕,很可能会吓坏其他国家的孩子。他们的风筝做成吸血蝙蝠的式样,还有一双鬼鬼祟祟的巨眼……
  每天晚上,在那些阴暗的小街里,充溢着这种天真的、孩子气的快乐,但也怪僻到了极点。所有这些在空中迎风飞舞的、往往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人们根本想象不出是什么样子……
   
三十九
  这个小菊子,总是穿深色的衣服,这一点在此地倒真成了与众不同的标记。她那些朋友,阿雪小姐、都姬太太和其他人,都喜欢穿些五颜六色的衣料,在发髻上插些鲜艳的绒球;她却穿海军蓝或青灰色的衣服,系着色调不引人注目的黑色楼花宽腰带,而且从来不在头发上戴任何金黄色的角质发针。如果她出身名门,就会像盖印戳似的,在袍子的后背中心绣上一个小白圈,当中还有点什么图画,一般是一片树叶;这就相当于她的纹章。真的,为了具备一个上流社会女子的仪表,她也就只缺这么个背上的小纹章了。
  (在日本,那些色调丰富、铺全撒银,绣有种种怪物的浅色漂亮袍子,对上流女子来说,是存在家里,留待某些重大场合才穿的,否则就是为演戏,为舞女和妓女准备的。)
  和所有的日本女人一样,菊子在她的长袖子里收藏着许多东西,袖子里面的口袋完全不露痕迹。
  她在里面放置信件、某些写在薄薄的和纸上的乐谱、由和尚们写的护身符,尤其是一大堆光滑柔软的方块纸,派作最料想不到的用途:擦拭茶杯、握住浸湿的花梗,或者,在需要的时候用来擤她那可笑的小鼻子。(擤过以后,她立即把用过的纸片揉成一团,带着厌恶的神情把它扔到窗外……)
  在日本,最有身分的人都以这种方式擤鼻涕。
   
四十
                            九月二日
  一个偶然的机会为我们赢得了一种出奇而罕见的友谊,即与跳龟寺住持们的友谊,上个月人们就是在这个寺庙举行了隆重的朝圣活动。
  此时这儿周遭的落寞寂寥,不亚于节日晚上的热闹拥挤。在白天,我们惊讶地发现,那些晚上看上去虎虎有生气的宗教器物,竟是些死气沉沉的破烂。为岁月所磨损的花岗石阶梯上空无一人,颜色和金漆已蒙上尘土的豪华牌楼下也不再有人通过。要到达寺庙,必须穿过好几个一层层排列在山坡上的荒凉院落。好几道雄伟的大门,一级又一级,越来越高地凌驾于城市与人间的喧嚣之上,进入了布满无数坟茔的寺庙辖区。所有的石板,所有的围墙上,都长满苔藓和墙草。陈年古物的灰暗色调,像一层厚厚的尘土遍布各处。
  第一个偏殿里,供着一尊带莲花座的大佛,这是一座十五至二十米高的全身偶像,高踞于巨大的青铜底座之上。
  终于,有着两根传统立柱的最后那座牌楼矗立在面前,寺院的两个门神,一左一右地站着,像野兽一样,各自关在一个装有铁条的笼子里。他们摆出愤怒的姿态,举起拳头作打人状,脸上还带有冷笑和凶狠的表情。他们身上满是用嚼碎了的纸做的小球,人们隔着铁栏杆把它们扔进去,它们便像白色的斑点一样,粘在他们巨大的肢体上。这是信徒们为平息他们的怒气,向他们递送祷词的一种方式。这些祷词是由虔诚的和尚们写在柔软的小纸条上的。人们从两个假人中间通过,进入最后那个院子。我们那些朋友的住房就在右首,对面是佛寺的大厅。
  铺着石板的院子里,青铜高脚灯台高得像小塔,几株百年老铁树,新长出一簇簇碧绿的羽叶,多重的叶茎,如巨型多枝烛台的枝条一样,以繁复的对称形式排列、大殿的正面完全敞开,殿堂既深且暗,金色作底的内壁不大清晰,愈到暗处,就愈看不见了。最靠里的部分,立着菩萨们的坐像,从外面,可以模模糊糊瞥见他们双手合十作冥想状的姿态。他们前面是祭台,摆着一些极精致的金属花瓶,里面挺立着几束茎梗细长的银色或金色的莲花。我们一进门就闻见棍香的美妙香气,那是和尚们在神灵面前不断点燃的。
  我们的和尚朋友家里(进去向右拐),要想让人领进门总是很麻烦的。
  一个属鱼类,但却有角和爪的怪物,被铁链拴住,高悬在他们的门上。最弱的一阵微风就能让它摇来摆去,轧轧作响。人们从它下面经过,走进第一个又高又大、勉强照亮的大厅,在那儿,一些涂金的偶像、钟,以及种种不可思议的圣器,在各个角落闪闪发光。
  一些小修士或唱诗班儿童模样的孩子,不大好客地走上前来,问我们要干什么。
  当我们向他们解释,我们想要受到接待,看看谁能出来见我们时,他们惊讶到极点。
  “松尾君!!道田君!!”他们连连地说,“噢!不,没办法见到他们:他们在休息,或者,在静修。奥里玛斯!奥里玛斯!”为了让人更好地理解,他们边说边双手合十,比划着跪拜的样子。(他们在祈祷!深深地祈祷!)
  我们坚持,益发大声嚷嚷,我们脱了鞋,摆出拿定主意非进去不可的架势。
  最后,松尾君和道田君来了,他们从那边,从寺庙的清静的内室走来,身穿黑色袈裟,脑袋剃得溜光,面带微笑,亲切和蔼,连声道歉。他们向我们伸出手,我们便赤着脚——像他们一样——跟随他们穿过一长溜铺着洁白无比的席子的空房间,一直走到他们神秘的住宅深处。厅室一个连着一个,彼此之间仅用竹帘相隔,竹帘编织得极为精致,用木球和红丝线制作的螺旋形流苏卷起。
  所有的内部装修都使用同样的新鲜黄油色木料,以极度的准确精工细作而成,没有丝毫装饰,没有任何雕刻;一切都像是全新的,不曾动用过的,似乎从来没有被人类的手触碰过。在这有意造成的光秃无饰中,隔相当一段距离就有一只精致的小矮几,其镶嵌之美妙,令人叫绝。这些矮几用来置放古老的青铜人像,或者插花的花瓶。墙上挂了几幅名家的写意画,是用中国墨汁在裁得整整齐齐的灰色长条纸上模模糊糊地洒泼而成,但用作画框的仅仅是一根小棍。此外什么也没有了,没有椅子,没有坐垫,没有家具。这是刻意追求的简朴、虚无作成的高雅、难以置信的洁净无疵的顶点。
  此刻,我们随着和尚们,在一间连着一间的空荡荡的房间里走着,想起在法国的家里,小摆设实在太多了,我们突然对那种过分的充盈和堆砌产生了反感。
  这伙悄没声地不穿鞋走路的人停步的地方,就坐的地方,完全处在半明半暗之中,是一个朝向一片人工景点的内院阳台,颇像一个井底,这是个地洞般的园子,到处突兀着压顶的高山,仅从上面得到一线朦胧的微光。这倒可以冒充自然天成的大峡谷,在那儿可以看见山洞、巉峻的峭壁。激流、瀑布和小岛。那些树木,不知用了什么日本办法,都变得十分矮小,它们结节的、蜕皮的枝干上,长着极小的树叶。暗绿陈旧的总色调,和这儿的整体十分协调,这地方肯定已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一群群金鱼在清凉的水中游来游去,一些小乌龟(很可能是会跳的)在花岗石小岛上睡觉,石头的色调和它们的背壳十分近似。
  甚至有一些不知从哪儿来的蓝色蜻蜓,甘冒掉进水里的危险,轻轻抖动着翅膀,停在那些极小的睡莲上。
  我们的和尚朋友,虽然有一点教士的油滑,却是由衷地笑着,是那种老实孩子的笑。他们身材肥胖、面颊丰满、剃着光头,他们什么都不忌,而且相当爱喝我们的法国酒。
  我们东拉西扯地聊天。在他们的小瀑布平静的流淌声中,我大着胆子在他们面前用生硬的日语说话,成功地尝试着运用动词时态,诸如:愿望式,让步式,假定式等等。他们一边闲聊,一边应付宗教事务,例如给附近的下属佛寺下达盖有复杂印章的指令,或者用毛笔写些治病的小祷词,好让离得远的病人嚼成小团。他们像女人一样,用又白又胖的手扇扇子。当我们品尝了本地出产的各种带有花香的饮料后,他们又让人拿出一小瓶本笃会或查尔特勒修道院的甜烧酒。他们对西方同道酿制的这些酒评价很高。
  他们到船上来拜访我们时,为了看我们带插图的报刊——例如《巴黎生活》——上那些世俗的图画,不惜在他们的扁鼻子上架起大圆眼镜。图片上出现女士们时,他们甚至带着某种程度的殷勤,让手指慢些翻动。
  他们的大寺庙里不时举行壮观的宗教仪式,如今我们在那儿已属被邀请之列。锣声中,他们在那些偶像面前按规定的仪式人场,二十或三十个身着盛装的主祭,跪拜、击掌,灵活地走来走去,很像一种神秘的四组舞舞步……
  哎!这神殿徒然盖得这么高大、昏暗,这些偶像徒然装饰得这么富丽堂皇……在日本,从来只能有勉强算得上伟大的东西。在一切事物的深层,总存在一种无可救药的小气,一种令人发笑的东西。
  而且,总有妨碍人沉思冥想的听众,我们总能从中发现若干熟人,有时候是我的岳母,有时候是一个表妹,有时候是昨天卖给我们一只花瓶的瓷器商人。非常可爱的小阿妹们、装模作样的老太太们走进来,带着她们的烟盒、颜色涂得极刺眼的阳伞,还有她们轻轻的叫唤,她们的屈膝礼、她们唠唠叨叨,相互恭维、蹦蹦跳跳,要她们保持严肃实在是天底下最困难的事。
   
四十一
                           九月三日
  今天,菊子第一次到船上来看我。她由梅子太太陪同,后面还跟着我那最年轻的小姨子——阿雪小姐。女士们的举止非常庄重,非常有教养。
  我的舱房里,供着一尊很大的菩萨,在它面前有一个漆盘,里面放着我那忠实的水手从我衣服里收罗到的零钱。梅子太太从神秘主义的角度领会,以为自己在一个真正的祭台面前,便以全世界最认真的态度,向神灵作了一段简短的祈祷,然后,拉开她的钱袋(按习惯,这东西放在她背后,和她的烟荷包及小烟斗一起,系在鼓起来的腰带上),边行礼边在盘子里放下虔诚的捐献。
  在整个参观过程中,菊子一直神态严肃,但临到要走的时候,她不愿没看见伊弗就离开,便以一种特别加以掩饰的固执要求见他。我把伊弗找来,他对待她显得很温柔,以致这一次我感到真的有点烦恼了。我寻思这结局是否够糟糕的,迄今还是模模糊糊担心的事,不久就要发生了……
四十二
                            九月四日
  今天在一个死气沉沉的老区,我遇见一位绝妙的阿妹,她穿着极为雅致,在断垣残壁的阴暗背景上,显得格外清新。
  这儿是长崎的尽头,是市内最古老的地段。这个地区有一些百年老树,一些有着华丽的高屋顶的菩萨庙,或阿弥陀庙,或弁天神庙,或观音庙。花岗石的怪兽坐在阒然无声、石板缝中长满杂草的院子里。这人烟稀少的地区,有一条河床很深、河道很窄的激流穿过,河面上架有一些拱桥,桥上的花岗石栏杆已被地衣侵蚀了。一切的一切,都安排得并古怪地装扮得如同最古老的日本画里的一样。
  我在中午最热的时候经过,要不是在寺庙里,从敞开的窗户看见很少的几个和尚——神殿或墓地的看守——在深蓝色蚊帐下睡午觉的话,真是一个人也见不到。
  突然,这个小阿妹出现在我面前,在这些长满苔藓的拱桥之一的桥拱顶端,位置比我稍高一点。太阳正强,光线充足,在黑糊糊的古庙和阴影的衬托下,她以光彩夺目的仙女丰姿显现出来。她一只手按住袍子,使之紧贴小腿,以便显得更苗条些。她那有无数褶裥的圆形阳伞,被阳光照得透明,在她奇怪的小脑袋周围形成一个镶着黑边的又红又蓝的光环。一棵正开花的粉红色月桂,从桥上的石缝中长出,伸展在她近旁,同样沐浴着阳光,在这年轻姑娘和开花的月桂后面,全是暗色的陪衬。
  在那又红又蓝的漂亮阳伞上,一些白色的大字组成了这样的题词:云啊!请止步,好瞧着她走过。——这种东西在阿妹们中很时兴,人们教我认识了这些字——的确,为了这个小妙人儿,这个如此理想的日本女人,停下脚步是值得的。
  然而,很可能不必停留太久,也不至于被她勾住,这可能又是一个骗人的玩意儿。显然和其他人一样是个大玩偶,放在货架上的大玩偶,除此什么都谈不上。一边瞧着她,我甚至一边寻思,菊子若穿上这样一件袍子,站在这同一个位置,有这同样的亮度和太阳造成的光轮,也会产生同样迷人的效果。
  因为菊子,她是挺可爱的,这一点已不容置疑了……我想起来,昨天晚上,我就很赞赏她。那是在夜里,我们如平常一样在茶舍和集市上逛了一圈以后,和几对与我们差不多的夫妻一起打道回府。别的阿妹,头戴刚刚要人为她们新买的银球,玩着玩具,让人搀着手走;她呢,说是累了,半躺在一辆人力车里跟在后面。我们在她旁边放着扎好的大花束,打算回去插在我们的花瓶里,——迟开的鸢尾和长模的莲花,都是节令最晚的花,从它们已能感到秋的降临。真美呀!这个日本女人,懒洋洋地坐在小车里,在这些水生的花朵中间,在偶尔与我们交错而过的灯光照耀下,她会染上种种不同的色彩。如果我来日本的前一天,有人指着她对我说:“你的阿妹将是从这几经过的那个人,”我肯定会为她着迷。然而不,在现实生活中,我并没有着迷。同是一个菊子,始终是她,仅仅是她,这个由勘五郎代办所给我提供,从外表到思想都很娇弱的博人一笑的小尤物……
   
四十三
  在我们家里,饮用水、沏茶的水和日常洗濯用的水,都储存在一些白瓷缸里,瓷缸上的图画画的是一些蓝色的金鱼,被一股急流卷入乱蓬蓬的水草当中。为了让水更清凉,这些瓷缸都露天放在梅子太太的屋顶上,正好在容易取用的地方,从我们外突的阳台那儿,一伸胳膊就行了。对附近那些口渴的猫而言,这真是天赐的恩惠。美丽的夏夜,在月光下,经过墙头上的殷勤追求或长时间的独自冥想之后,这放有我们那些彩绘瓷缸的屋顶一角,便成为它们的最佳约会地点。
  伊弗头一次打算喝那儿的水时,我觉得应该把这个情况告诉他。
  “噢!”他惊讶地回答,“你说是些猫!这算弄脏了吗,这个?”
  在这一点上,菊子和我,我们都和他看法一致,我们觉得猫不属于嘴唇肮脏的动物,我们不在乎喝它们喝过的水。
  对伊弗来说,菊子也一样,“这不脏!”他常常用她用过的小杯子喝水,有关嘴唇方面,他将她列人猫这个级别。
  唉!这些瓷缸是我们家每天都得操心的大事之一,晚上,待我们游逛够了回来,缸里总是没有水,殊不知我们爬坡爬得口干舌燥,加上一路上为消磨时间吃了阿时太太那些蜂窝饼。简直没法使梅子太太、阿雪小姐,或他们的年轻女用人代代①小姐具有白天把它们装满的先见之明。我们回得晚的时候,这三位女士都睡了,我们只好自己忙活这桩事。
  ①“代代”在日语中系“年轻姑娘”之意,这个名字在日本很常见。
  于是,必须重新打开已经关上的门,穿上鞋到花园里汲水。
  由于菊子特别害怕在黑暗和昆虫的鸣声中独自走进树丛,我只得和她一起去井边。
  为了这件事,我们得点盏灯,得从一夜又一夜在我们的小纸橱里堆积起来的收藏中找一盏。这些从阿清太太店里买来的灯,我估计,没有一盏是蜡烛没燃尽的。得!干脆,拿到哪盏是哪盏,再在里面那个铁尖嘴上插根新蜡烛。菊子使出全部力气往上插,蜡烛裂开,碎了,阿妹的手指被扎,噘起了嘴,哭丧着脸……这是每晚无法避免的场面,它使我们在暗蓝色蚊帐下就寝的时间整整推迟一刻钟,这时屋顶上的蝉儿正在我们上面演奏更富嘲弄意味的音乐……
  这一切事情,若是和另一个人——我所爱的另一个人在一起时发生,会让我非常开心;而和她一起,只令我极不耐烦……
   
四十四
                         九月十一日
  八天过去了,相当平静,这几天我什么也没写。我相信,我慢慢适应了我的日本家庭的一切,适应了他们怪僻的语言、服装和面孔。三个星期以来,欧洲的信件不知在哪儿出了差错,再也不来了。跟往常一样,这倒给往事蒙上了一层遗忘的薄纱。
  因而,每天晚上,我都忠诚地上山回家,有时在繁星满天的美丽夜空下,有时在暴雨倾盆之际。每天早上,梅子太太的祈祷声在传声性能极好的空气中飘荡时,我便醒来,沿着草上满是露水的小径返回船上。
  搜寻古董,我认为是日本这个地方最大的消遣。在那些卖古玩的小铺子里,我们坐在席上和老板喝上一杯茶,然后自己在那些柜子、盒子中翻寻,那里面堆藏着种种千奇百怪的旧货。做交易,讨价还价很费事,常常要花好几天工夫,而且是边笑边谈,正如人们彼此都想戏弄对方时那样……
  我的确把小这个形容词用滥了,我已经发现了这一点,但怎么办呢?在描写这个国家的事物时,真恨不得在每行文字中把这个词用上十次。小、柔弱、娇小,物质上与精神上的日本就全包含在这三个字里面了……
  我所购买的东西,都堆在山上我的纸木结构的屋子里、然而,那屋子当初如糖先生和梅子太太所设计的那般光秃秃的时候,日本味更足一些,现在却有好几盏佛灯模样的灯从天花板垂下来,有许多小几和许多花瓶,而男女神佛的塑像简直和佛寺里的一样多。
  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神坛,梅子太太在它面前,总要以她那老山羊般抖抖索索的声音,哼哼唱唱地作一番祈祷:
  “啊!天照大神,请洗净我的罪孽,如同人们在贺茂川水里洗净污秽的东西……”
  可怜的天照大神,洗去梅子太太身上的污秽谈何容易!多么费力而不见成效的劳动!!
  菊子也信佛,晚上就寝前有时也作祈祷,只是已瞌睡得不行,她在我们最大的一座涂金偶像前击掌、祈祷。但一旦祈祷完毕,她那随之而来的微笑,却像是对菩萨的孩子气的嘲弄。我知道她也崇拜祖先,其相当华丽的祭台设在她母亲毛茛太太家里。她请求他们降福,赐给她财富和智慧……
  准能弄清她对神灵和死者究竟是什么看法?她有灵魂吗?她认为有灵魂吗?……她的宗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杂烩,既有自古以来便有的,由干对远古事物的崇敬而留传下来的多神崇拜,又有较近的,中世纪时由中国圣僧从印度传来的虚无观念。和尚们自己都给弄湖涂了,在一个瞌睡得要命的阿妹头脑里,还得插进点孩子气和小鸟的轻浮,这一切又当变成什么呢?
  两件无关紧要的事,使我和菊子稍稍亲近了些(时间一长,关系很难不密切起来)。
  头一件事是:有一天,梅子太太给我们拿来她风流的青年时代的一件纪念品,一把透明得出奇的金黄色角梳。这种梳子插在鸡冠形发髻的顶端是很雅气的,稍稍插进去一点,梳齿露在外面,仿佛在保持平衡。她把梳子从一只漂亮的漆盒中取出,像人们检测宝石的水色①一样,用指尖把它举到眼睛的高度,眯起眼,透过梳子观看天空——夏日晴朗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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