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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唤

_7 考琳·麦卡洛(澳大利亚)
  伊丽莎白坐在小圆桌旁边,正好和李相对,不可能不看他。这样近距离的凝视,她心里有一种怪怪的亲密感。嘴的开合,面颊肌肉的运动,吞咽的动作,一切都简洁而完美。他突然抬起头,看着她那双眼睛。她断定,他从她的目光中捕捉到了她的思想。她没有脸红,但是有那么一刹,他仿佛看见一头受了惊吓的害羞的小动物。然后,心灵的闸门关闭,她开始津津有味地吃煎蛋卷儿。李却认为,那“津津有味”是装出来的。伊丽莎白,你平静的背后隐藏着什么?你刚才那样打量我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告诉我你那个隐秘的自我。
  “你去英格兰念书的遗憾之一是,”茹贝说,“在金罗斯没有交下同龄的朋友。所以,恐怕你的十八岁生日只能由我和伊丽莎白这样一些让人厌烦的老太太给你过了。我们只能邀请教堂的牧师,当然市长一定会来。他就是孙。”
  “我真的不需要搞什么生日宴会,妈妈。”
  “谁也不需要什么生日宴会,但是这并不能改变我们一定要举行这样一个宴会的事实。”茹贝看起来就像个小顽童。“真可惜,你没把你的‘极乐鸟’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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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新的痛苦(8)
  伊丽莎白看起来迷惑不解。“‘极乐鸟’?”
  “内尔,别瞎摆弄你盘子里的饭了,吃完就出去玩吧。”
  内尔离开餐厅,临走时狠狠地盯了茹贝一眼。
  “‘极乐鸟’,”内尔刚走出去,李就说,“是一个有魅力但没有什么贞洁的女人。我在英格兰就有这样一个女友。”
  “天哪!你们康斯特万家的人这事儿可是开窍开得早!”伊丽莎白尖刻地说。
  “我们康斯特万家的人至少不是干巴巴的连点水也没有!”李生气地说。
  伊丽莎白铁青着脸站起身来。“我要回家了。”她一边往出走,一边喊玉。
  李凝视着母亲,一条眉毛扬了扬。“我终于让‘冰川夫人’也发了一 次火。”
  “这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提这事儿。哦,李,我怎么总是适得其反!”茹贝大声说。“我一心想让这个可怜的女人从单调、无聊的生活中解脱出来!平常,她也发现我那些粗俗的玩笑很好玩儿,常常逗得她捧腹大笑。今天,她怎么会大发雷霆?”
  “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就不同了,妈妈。不知道因为什么,伊丽莎白不喜欢我。”他耸了耸肩。“不管怎么说,我不愿意让她说了贬你的话,还能轻轻松松一走了之。显然,没有人教过她,你攻击了人家,就要做好被人家攻击的 准备。”
  “哦,李,我真希望你能和她友好相处!”茹贝抓着他的胳膊。“我觉得我们应该道歉。”
  李的一双眼睛变得冰一样冷。“我死也不会为这事儿道歉!”他恶狠狠地说,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第一道菜刚吃了一半,几个人就全都拂袖而去。茹贝坐在那儿,两手捧着脑袋,皱着眉头盯着眼前的盘子。
  换上蓝斜纹布裤子和一件旧衬衫,李跑到停放火车头的车间。因为是星期日,车间里空无一人。他发现有一个拆卸开的火车头停放在那里。找到毛病之后,他把它重新安装好,借此排除心中的烦闷。过了好几个小时,他才想到,还没有引爆他的“炸药”。现在既然伊丽莎白已经和糟透了的康斯特万家断绝了“外交关系”,他怎样才能帮助亚历山大达到目的呢?
  很难说伊丽莎白和内尔两个人谁更生气。一家人回金罗斯府邸的时候,谁也不说话,只有安娜一遍又一遍地喊那个高傲的小伙子的名字:“李!李!”打破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内尔不像妈妈那样内向,终于忍耐不住,大声嚷嚷着,让安娜闭嘴。这句话的感情色彩太浓了,小安娜听得懂它的意思,立刻号啕大哭起来。
  哦,和金罗斯饭店这帮人搅和到一起,我纯粹是自讨苦吃,伊丽莎白心里想。茹贝一个人就够受了,不需要再加上她那个宝贝儿子,就像个淫荡的小丑。受了那么多教育,装模作样,好像有什么了不起,可是他最大的本事就是侮辱我。我估计他知道我不和亚历山大一起睡觉,但是他怎么能影射我“干巴巴的连点水也没有”?好像我已经彻底完蛋,束之高阁,难为人妻。只有他和他的“极乐鸟”才有快乐!
  她还在生闷气,内尔小声问:“妈妈,我自负吗?”
  “是呀!极端自负!你比你爸爸有过之无不及。而上帝知道他是个多么自负的人!”
  安娜又号啕大哭起来。内尔在前面跑着,一阵风似的爬上楼梯,冲进自己的房间,当着蝴蝶的面,砰的一声关上房门。伊丽莎白也甩下玉和安娜,回到自己的房间,哭泣起来。不再流泪的时候,她又想起他站在深潭边巨石上的样子。她可怜巴巴地想,他把我的一潭碧水糟蹋了。我再也不去那儿了。
  这天夜里,有两盏灯彻夜未灭。一盏在金罗斯饭店茹贝的卧室,另外一盏在金罗斯府邸伊丽莎白的卧室。两个女人都踱来踱去,难以成眠。李却因为干了一天活儿,睡得像死过去一样,伊丽莎白没有闯入梦境打搅他。他已经拿定主意,从现在起到回英格兰,绝对不见亚历山大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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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新的痛苦(9)
  早晨,他吻了吻妈妈,跟她道别,然后骑着马到丹利丢伊家。丢伊一家早就想见他。茹贝随后也坐着马车来到丹利。她想在这儿举行宴会给李过生日。亨丽埃塔只比李大一点,还没有碰见过吸引她的男孩子。谁知道呢?茹贝暗自思忖,他们俩也许会看上对方。我想,丢伊夫妇肯定不会反对。
  可是,就像当年亚历山大和索菲娅一样,亨丽埃塔被李深深地吸引,李却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她。
  “唉,孩子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茹贝对康斯坦斯说。
  “简而言之,他们和我们想的不一样,茹贝。不过我觉得,不是亨丽埃塔和李让你心烦,那么,是什么事儿惹你不高兴呢?”
  “李和伊丽莎白闹得挺僵。他们俩都讨厌对方。”
  “唔。”听了这个消息,康斯坦斯没有多说,只“唔”了这么一声。
  可是,她开始在李的“水”里下“钓饵”。她兜着圈子问了李许多问题,然后解读李兜着圈子做出的回答,很快得出结论:他太喜欢伊丽莎白了。康斯坦斯由此推论,伊丽莎白也太喜欢李了。康斯坦斯断定,因为他们都是有身份的体面人,完全无意识地制造了这么一场争吵,达到相互远离的目的。亚历山大,你很幸运,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就这样,李回家度假的两个半月,在别的地方待的时间比在金罗斯待的时间还要长。茹贝非常快乐,陪伴着儿子穿梭于丹利和悉尼之间:出席各种聚会,到戏院看戏,到歌剧院看歌剧,参加舞会,招待会。年轻妇女都盼望他留在悉尼,或者邀请他到父亲的乡间别墅小住。有妈妈陪伴在身边,他肆无忌惮地打情骂俏。有那么六七个姑娘梦想他对她们感兴趣,但是他太聪明了,不会让自己落入“圈套”。年轻小伙子对他自然不那么欢迎,直到后来,有个家伙喝多了酒,请他到外面比个高低。李慨然应允,表现出普罗克特学校不只是一座徒有虚名的培养达官贵人子弟的贵族学校,关键时刻,它的学生也能用拳头保护自己的荣誉不受伤害。对手使坏的时候,李不仅能用拳头对付他们,还能用中国人的武术,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从那以后,大家都认为他是个了不起的家伙,留着辫子,等等,等等。除此而外,人们还传言,因为亚历山大·金罗斯没有儿子,他将是金罗斯家族的主要继承人。
  一切结束得那么突然。前些日子还前呼后拥,赞美之声不绝于耳;几天之后,就该启程回英格兰了。这就意味着,回金罗斯不可避免。那包“炸药”他还没有“引爆”。最后,他决定分两次“引爆”:先告诉妈妈,再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和伊丽莎白单独谈。
  “妈妈,亚历山大让我给你带来一个口信,”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他让你二月份,和伊丽莎白、内尔、安娜一起到英格兰。”
  “李!”
  “我知道这件事情完全出乎你的预料。可是如果你不去,亚历山大一定会生气。他想在他回来之前,领你们到大不列颠和欧洲旅游。”
  “那当然好!”刚刚出现在脸上的快乐骤然消失。“可是伊丽莎白会怎么想呢?我们之间的友谊完蛋了,李。”
  “胡扯!伊丽莎白恨的是我,不是你。再说,我很快就到剑桥大学读书去了。我会很忙,根本没时间掺和亚历山大的家务事。我只在乎你,妈妈。你有空就去看我。”
  “伊丽莎白知道吗?”
  “还不知道。我现在就去告诉她。”他一脸苦相。“尽量弥补我的过失吧。一旦意识到以后和我不会再有什么干系,我敢保证,她会为这个主意欣喜若狂的。”
  他穿一套旧工作服去看她,手里拿着一顶捏扁了的帽子,站在门廊,问瑟蒂斯太太能否请金罗斯太太赏光到花园里见他一面。女管家凝视着他,眼神怪怪的,点点头,快步走去。李走到玫瑰花坛跟前。玫瑰刚刚修剪过,光秃秃的谈不上赏心悦目。
  “这个海拔的高度玫瑰长得非常好——天气比较凉。”李说。伊丽莎白走过来的时候,一脸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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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新的痛苦(10)
  “是的,很快就发芽了。澳大利亚的春天来得早。”
  “和苏格兰金罗斯相比,这儿的冬天很短。”
  “应该说,这地方根本就没有冬天。”
  这个头开得可不好,他心里想,有点绝望,不能拿季节说事儿了。他朝她微微一笑,很清楚这微笑对于所有年龄段的女人都极具魅力。可是伊丽莎白似乎不为所动。天哪,怎样才能接近她?
  “你最近怎么样?”他问道。
  “很好。这段时间你和茹贝在金罗斯没怎么露面儿。”
  “是我太自私了,从你身边抢走了妈妈。不过,她总在这儿待着,挺需要出去走走。”
  “恐怕我们大家都需要。”
  “包括你?”
  “大概是吧。”
  他乘虚而入。“要是这么说,我可给你带来个好消息。实际上是亚历山大给你捎的话。他想让你、内尔、安娜和我母亲二月份一起到英格兰,出去走走,休息一段时间。”
  伊丽莎白一双眼睛闪烁着惊恐不安,李仿佛看见她踉踉跄跄撞到一面墙壁上,又撞到另一面墙壁上,尽管头破血流,弹起来又撞过去。可是,他走过去要扶她时,她连连后退,好像他要杀她。
  “不,不,不,不!”她哭了起来,无声地叫喊着。
  李不知所措,站在那儿凝视着她,就像凝视一个陌生人。“是因为我吗?”他问道,“是因为我吗?伊丽莎白。如果因为我,你就没必要担心了。我不会和你们待在一起。我要到剑桥大学读书。带着我的……我的‘极乐鸟’。你再也不会看到我了,我向你起誓!”他啜泣着说,觉得心都快碎了。
  她双手捂着脸,说:“我和你没有关系,什么关系也没有!”
  他擦掉眼泪,向前跨了一步。“如果不是因为我,那是因为什么?因为什么?伊丽莎白。”
  “不因为什么。”
  “胡扯。当然有原因!告诉我,求求你。”
  “你还是个孩子。对于我,你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她放下一双手,露出两只冷漠的眼睛。“没有你能理解的原因。告诉亚历山大,我不能去就得了。我不去,绝对不去!”
  “好了,坐下,免得摔倒。”他鼓起前所未有的勇气,两只手抓着她的肩膀,硬让她在草地上坐下。哦,她那么瘦弱,弱不禁风!奇怪的是,她没有从他双手间挣开,而是向他倚靠过来,直到闻得见她身上散发的那股幽香——茉莉和栀子的清香,淡淡的,一点儿也不浓烈。他垂下手,弯腰盘腿在她身边坐下,但是离得不特别近。
  “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只是个孩子;我知道,对于你,我什么都不是。但是我已经长大,我也有一份男人的感觉。你一定要告诉我为什么。如果我知道其中的原委,就可以帮助你调整一下关系,也调整一下我自己的关系。是不是因为孩子的缘故?安娜身体不好,你怕到一个新地方太辛苦。”伊丽莎白没有答话,李连忙说:“我向你保证,这不是问题。亚历山大想让文家五姊妹和蝴蝶陪你们去。他已经包了轮船上的特等客舱。你们将在奢华中度过这一段愉快的旅程。亚历山大在莱茵公园租了一幢大房子。到伦敦之后,你们就住在那儿。这幢房子正对公园大门,景色宜人,有马厩,出租的马,马车。还有一个从仆役长到女仆的班子为你们提供服务。绝对豪华!”
  她还是一言不发,只是直盯盯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并非陌生人的陌生人。怎么会是这样呢?
  “那么,是因为我的母亲?我可以向你担保,亚历山大不会因为我妈妈的缘故,让你尴尬。她将以你最好的朋友的身份出现在你们碰到的人面前,是为了帮你照顾两个孩子才陪你的。伦敦不像悉尼,亚历山大发誓谨慎行事。所以,如果是因为妈妈的缘故,你尽管放心。”
  他这样滔滔不绝地说着,急于找到能劝她出行的理由,但是伊丽莎白还是面不改色心不动。
  “我不想去!”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像她确实看透了他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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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新的痛苦(11)
  “别傻了。你需要度度假,伊丽莎白。想想你要见到的人!女王年纪大了,身体欠佳,未必会见你。可是威尔士王子现在是上流社会的中心,亚历山大和他已经相当熟悉。”
  沉默。李继续说:“你们将到湖泊地区①旅游,到康沃尔郡②和多塞特③。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回苏格兰和金罗斯看一看。还要去巴黎、罗马、锡耶纳④、威尼斯、佛罗伦萨⑤。看西班牙的城堡、巴尔干半岛萨拉森人⑥的要塞。坐着船在希腊诸岛间巡游。去卡普里⑦和索伦托⑧。去马耳他⑨和埃及。”
  可她还是一言不发,就那样怪怪地凝视着他。
  “如果你不愿意为亚历山大,就为我母亲做这件事情,”他说,“求求你,伊丽莎白,求求你!”
  “哦,”她有点厌倦地说,“我知道,不去不行。只不过太出乎预料了。如果我不去,只能把事儿搞得更糟。我毕竟跑不掉。我有两个孩子。虽然一个希望生活中没有我,但是另外一个又离不开我。不管怎么说,我都得讨亚历山大的欢心。”
  她和亚历山大的关系难道这么糟?他当然有我的母亲,可是伊丽莎白除了孩子,什么也没有。
  “你不爱他?”李问道。
  “有这个原因。”
  “如果你需要朋友,我随时在你身边。”
  她向后缩了一下,比海葵躲得还快。他看见她的目光、她的面颊都冰冷如霜。冰冷如霜。
  “谢谢,”她没精打采地说,“可我不需要。”
  他站起身,向她伸出一双手。她没有理会,自己从草地上站了起来。
  “我现在好了。”她说。
  “这是不是意味着你至少已经原谅了我的无礼?”
  “冰霜”骤然融化,她微笑着,明亮的目光充满真诚。“本来就没什么可原谅的,李。”
  “我送你回家好吗?”
  “不必,我想自己回去。”
  她转身离开花园。
  我将把这微笑永远记在心间。
  他三言两语把这件事情的结果告诉了妈妈。“伊丽莎白说,她二月份和你一起走。听了这个消息,她并没有多么高兴。我觉得,亚历山大不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更快活。”
  茹贝皱着眉头,凝视着儿子,有点迷惑不解。这种变化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肯定不是今天下午,而是自从李回来之后的某个时刻,他从一个小伙子长成大人。只是今天之前,她没有注意到罢了。
  意识到妈妈看出他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李连忙走了出去,忘记告诉她,在这次旅行中,她的角色只能是伊丽莎白最好的朋友。等他再看到她的时候,更把这件事情忘到九霄云外。
  这天晚上铺床准备睡觉的时候,茹贝突然想到,亚历山大很难同时做两件不相容的事而双收其利。在新南威尔士,他们俩的事儿早已是尽人皆知的“旧闻”,谁也不会再做什么评论。可是到了伦敦又会怎么样呢?亚历山大周旋于上流社会,不能也不应该维持这样一种局面——同时带着老婆和情妇出入于各种社交场合,让伊丽莎白蒙羞受辱,永远处于尴尬之中。不,绝对不能!让伊丽莎白自己去吧。这样做最好。亚历山大和我是一对大孩子,我们不会停下来去想这些事情。
  可是,怎样才能让她没有我的陪伴自己就去呢?如果我不去,她一步也不会离开金罗斯。所以,我得让茉莉和桃花和我合谋才能办成这事儿。是的,为什么要让她们失去这次旅游的机会呢?她的另外三个姐妹都去。我可以让她们给亚历山大捎封信,他会理解我的良苦用心。
  我可以假装上船之后,因为晕船不等船离开停泊地,就先到下面的舱房,让茉莉和桃花锁上门,任何人,包括伊丽莎白,都不能进去。我会找到船上的医生,让他替我保密,我相信,多给他两百英镑,肯定能办成。等茉莉和桃花把信交给伊丽莎白,她再想回头也晚了。那时候,木已成舟,船也许已经到了印度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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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新的痛苦(12)
  孙和我留在金罗斯,跟查尔斯一起管理天启公司。我已经见到我的玉猫,和他一起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冬天——他少年时代的最后一个冬天。下次再见面,我今天看到的这个小伙子,将是一个堂堂男子汉。只是,如果亚历山大一直让他留在英格兰,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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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痛苦一节的注释
  七 新的痛苦
  ① 西门子兄弟:指德国工程师恩斯特·维尔纳·冯(1816—1892年),他在电报与电子设备方面做出过显著的改进工作,其弟卡尔·威廉,也就是后来的查尔斯·威廉·西门子爵士(1823—1883年),发明了一种回热蒸汽发动机,并设计了一种铺设长距离缆绳的汽船。
  ① 前面所说的“裂缝”和后面所说的“中国人”在英语中都是chink ,故有此说。Chink是对中国人的蔑称。
  ① Wilhelm是William(威廉)的德语形式,故有此说,以及下文的说法。
  ② 冯·俾斯麦(1815—1898年):德国政治家, 德意志帝国第一任首相,通过王朝战争击败法、奥,统一德意志,有“铁血宰相”之称。
  ① 湖泊地区:英格兰西北部的一个风景区,包括坎布里亚山脉和大约15个湖。该地区之所以吸引大量游客是因为它与19世纪的湖畔派诗人如著名的渥滋华斯、柯尔雷基和绍迪联系在一起。
  ② 康沃尔郡:英格兰西南端的一个地区,位于一座由大西洋和英吉利海峡环绕的半岛上。此地的锡和铜在古希腊商人中很有名。
  ③ 多塞特:英格兰西南部地区,位于英吉利海峡之畔。盎格鲁-撒克逊王国之一韦塞克斯王国的一部分,被用作托马斯·哈代许多小说的背景。
  ④ 锡耶纳:意大利中西部一城市,位于佛罗伦萨南部,由伊特鲁里亚人建立,12世纪时获得自治,并逐步发展成为一座富饶的城市,特别因其在锡耶纳派艺术(13—14世纪)中的领导地位而闻名。
  ⑤ 佛罗伦萨:意大利中部一城市,位于比萨城东的阿尔诺河畔。最初为一片埃特鲁斯坎人的拓居地,后成为罗马的一个城镇,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是一座在美第奇家族统治下的强大城邦,并涌现出了以乔托、米开朗基罗、雷翁那多·达·芬奇、但丁和拉斐尔为代表的一批杰出艺术家。
  ⑥ 萨拉森人:古希腊后期和罗马帝国时期的一支阿拉伯游牧民族。
  ⑦ 卡普里:意大利南部一岛屿,位于那不勒斯湾的南部边界。自古罗马时代以来就是一个度假胜地,以其蓝色洞穴——该岛高而陡峭的海岸上的一处风景优美的洞穴而闻名。
  ⑧ 索伦托:意大利南部的一个城镇,位于索伦托半岛,把那不勒斯湾与萨勒诺湾分开,该城是一个深受欢迎的旅游中心和避暑胜地。
  ⑨ 马耳他:地中海的岛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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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信(1)
  最亲爱的伊丽莎白:
  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此时此刻,你站在船头,锡兰①已经遥遥在望。我让茉莉把这封信交给你。或许,你以为,你可以从科伦坡再坐一条船回来,但是,我要告诉你,到科伦坡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所以我劝你,还是继续往 前走。
  去年七月底,李把亚历山大捎来的话告诉我们、然后就扬长而去之后,我终于“长大”了。亚历山大总说,他最喜欢的就是我的“孩子气”。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心里总是不搁事儿,喜欢开玩笑,恶作剧,经历过那么多事儿——好事儿、坏事儿——还是“痴心不改”,总是轻易否定别人的意见,认为人家说的都不重要。如果我是个出身高贵的女人,也许情况就不同,但是我生来一无所有,也就不怕失去什么。事实上,我也没有听到过什么好意见。他们那些“好意见”又有什么用呢?所以我一直和亚历山大肆无忌惮地招摇过市,在悉尼也不例外。当然,我一直认为我有权利优先得到他的爱。他娶你之后,又回到我的身边,我觉得理所当然。我不是一个讲道德的人,真的不是。
  李告诉我们这个消息之后,我只想着又能和他见面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我觉得,亚历山大之所以叫我们去,是因为他近期不可能回金罗斯。我一心想着躺在他怀抱里。哦,好一幅温馨美好的图画!我知道你不会反对,因为有了我,就可以减轻你的负担。
  后来,我突然想到,也许他想带着情妇和妻子坐在同一辆敞篷马车里招摇过市,让自己觉得比本杰明·迪斯雷利①还了不起。可是,绝对不能这样做。这样的丑闻很快就会轰动伦敦。
  对于我来说,什么丑闻不丑闻,无所谓。可是对于你,那是可怕的灾难!我知道亚历山大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想让我们俩作为最好的朋友出现在别人面前,把我们之间真正的关系隐瞒过去。可是,从悉尼到英格兰,特别是到伦敦的人川流不息,用不了多久,事实真相就会尽人皆知,亚历山大可不是威尔士王子!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留在家里的原因,亲爱的。你出头露面的时候到了,抓住机会,当作我的馈赠。你知道,麻烦在于,我们三个人都是小城镇的产物,现在也依然生活在小城镇。由于天启公司的黄金,我们可以在这里随心所欲,过我们想过的日子。在悉尼,也许还过得去,可是在伦敦,寸步难行。
  高兴起来,伊丽莎白,四处走走看看,自己找乐子,让亚历山大见鬼去吧。请替我问候李。为了我,尽量和他相处得好一点。
  深爱你的茹贝
  一八八三年一月,金罗斯
  哦,茹贝!
  我从科伦坡给你写这封信,因为有一个邮袋要寄往悉尼。三四个星期之后,你就可以收到了。如果我决定返回去的话,那时便可以与你相见。
  你可真有能耐!马克罕姆医生、茉莉、桃花把我瞒得严严实实。我一直以为你在甲板下面的船舱里受苦受难。因为我还清清楚楚记得,我离开老家坐奥罗拉号来新南威尔士和亚历山大结婚的路上,沃特森太太因为晕船遭了多少罪。穿过澳大利亚海湾时,我有点儿晕,不过,我真是个相当不错的“水手”,很快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内尔、安娜和我一样,也没问题。几个中国姑娘都晕船,不过印度洋就像一个大水池,船过佩思之后,她们就都恢复正常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船不停地移动,给了安娜某种启示,她开始学习走路。她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但是一旦明白腿的用处,只要醒着,她就到处乱走。她已经不再显得肥胖,而是越来越苗条,身材越来越好看。她最喜欢说的还是“李!”边说边叫。会说的词也越来越多——船、岸、绳、烟、人。现在,在科伦坡,她开始学两个音节的词,比如:水手、海港、女人。
  非常感谢你为我想得那么周全。但是上船之后,李一直对我说,你认为我们俩完全可以像最好的朋友那样出现在人们面前。现在,等他知道你压根儿就没在船上,他又会说些什么?一想到这一点,我就两腿发软。茉莉转告我,你还给亚历山大写了一封信,等我们到了英格兰就交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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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信(2)
  最亲爱的茹贝,我完全理解你这样做的初衷,万分感激你为我做出的牺牲。对李,我将给予应有的尊敬,我向你保证。
  深爱你的伊丽莎白
  一八八三年三月,锡兰
  我的宝贝儿,让人扫兴的家伙:
  谁都不会知道我们的底细!假如伊丽莎白不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人们或许会胡乱猜疑。可是,倘若我身边有个可以介绍给任何一位达官贵人的妻子,即使有人发现你我的关系,又能怎么样呢?什么都不会得到证实,因此也不会有人对我们实施报复。事实上,这种事情在这儿的上流社会相当普遍——妻子和情妇同时出现在同一个社交场合。当然,我得承认,他们的情妇都是别人的老婆,没有一个是你这样执著爱我的未婚的老姑娘。
  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我会尽职尽责,陪伴美丽的妻子到处走走,身边没有她最好的朋友。
  想念你,爱你,亚历山大
  一八八三年四月,伦敦
  最亲爱的茹贝:
  最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你对这件事情一定有所预感,所以选择了留在家里,因为如果你来,如果你的真实身份透露出去,就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了。你看,亚历山大全然没有想到会有这事儿。
  我现在是金罗斯夫人了!亚历山大被封为第二级爵士,获蓟花勋章,这就意味着,他的地位已经超过亨利·帕克斯和约翰·罗伯逊,和圣迈克尔勋爵、圣乔治勋爵同属一列。维多利亚女王亲自主持仪式为他封爵。亚历山大自然又为我买了一套珠宝。因为参加这样的仪式必须穿白色礼服,头上插一根白鸵鸟羽毛。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匹打扮俗丽的白马,拉着灰姑娘的马车去参加舞会。我估计,亚历山大之所以被封为第二级爵士,因为他是苏格兰人,妻子也是苏格兰人。老女王喜欢苏格兰人,尽管有传言说,她爱一位苏格兰人,胜过爱我们所有其他人。
  伦敦使人畏缩又使人迷恋。亚历山大给我们租的房子既宽敞又漂亮,里面的摆设和金罗斯府邸以前的摆设差不多——丝绒台布、锦缎帷幔、描金镶银的家具、水晶枝形吊灯,还有电话,你能想象到吗?两个女儿都有自己的房间,亚历山大给内尔雇了一个辅导老师,这个人是某位大教堂教士的第几代子孙,不得而知。内尔不喜欢他,但是承认他很有学问。安娜现在可以走挺长一段路了,不过玉还是随身带了一个叫作“小推车”的玩意儿——四个轮子、帆布车篷、两个把手。我们不得不在小推车里垫些褥垫之类的东西,因为安娜还尿裤子,不过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把自己搞得一塌糊涂了。
  关于安娜的病情,伦敦最著名的神经病理学家,包括休林斯·杰克逊先生和威廉·高尔先生,都来做过全面检查。用杰克逊先生的话说,没有找到造成她痴呆的“病灶”——这是他使用的医学术语。由此可见,我估计她的整个脑子都受到了影响。可是,她掌握了很少一点词汇、而且开始学习走路的事实告诉杰克逊先生和高尔先生,最终的结果可能是,她的头脑非常简单,智力水平和白痴不相上下。最糟糕的是,高尔先生(此人更好接近)说,她的身体将像正常人一样发育。她会有月经、乳房,简而言之,女人该有的都会有。他们都说,她的病和遗传无关,是出生时造成的。
  但是我没有对亚历山大说实话。他那么忙,让我一个人带着孩子看医生。高尔先生对我说,他认为如果我第三次妊娠,不会再出现惊厥——他们的语言多么专业!他那些令人惊讶的仪表测了我的血液、心脏、血液循环和天知道别的什么。检查结果表明,我的健康已经恢复得相当不错。他认为,严格地限制日常饮食,多吃水果、蔬菜和黑面包,少吃黄油,我的浮肿就会减轻。但是,我不能把这一切告诉亚历山大。
  我不是不想再要孩子,茹贝,而是实在不想再尽妻子的责任。如果他知道了高尔先生的意见,一定会强迫我再回到先前那种生活。倘若那样,我会发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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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信(3)
  求求你,不要把这个秘密说出去!我不得不告诉什么人,而除了你没有别人可以倾听我的心声。
  深深的爱,伊丽莎白
  一八八三年十一月,伦敦
  亲爱的伊丽莎白:
  我会守口如瓶。不管怎么说,你这样做,我占了便宜,你说呢?另外,爱德华·韦勒爵士当年也说过,你再生孩子不会出现惊厥,可结果还不是差点要了你的命!他们说得轻巧,因为他们都是男人,孩子不用他们生。
  你在信中没有提李。你看见我的玉猫了吗?他现在更像一只公猫!但是在我眼里,他永远是我的小玉猫。
  深爱你的茹贝
  一八八四年一月,金罗斯
  亲爱的漂亮妈妈:
  亚历山大·金罗斯爵士(哦,真是出人意外!)捐赠剑桥大学一座冶金学实验室。校方自然非常高兴。从利物浦大街到剑桥有一趟火车,他经常坐车来看我。如果星期六纽马克特①有赛马,他就接我去看。我们主要是为了看骏马驰骋的英姿,而不是为了赌博,尽管如果我们去赌,大多数时候会赢。
  金罗斯夫人来看望过我。因为我没法在公寓里招待她,就请她到学校公共休息室用茶。她在那儿见到了我所有的同学。你如果在场,一定会为她骄傲。反正我很以她为荣。她穿一条淡紫色缎子长裙,戴一顶漂亮的小帽,帽檐上插着羽毛,戴一副小山羊皮手套,穿一双十分精巧的皮靴。由于我的“极乐鸟”卡罗塔的缘故,我对女人的时尚也称得上一个“鉴赏家”。卡罗塔在典雅时髦的女装营业室表现出来的趣味比西班牙伯爵夫人还高雅。
  我觉得伊丽莎白从往日的痛苦中解脱了一点,她对我的同学们微笑着,谈话的时候不时闪烁出智慧的火花。她离开的时候,大家都爱上了她。于是一首又一首拙劣的诗歌,甚至更糟糕的钢琴奏鸣曲应运而生。校园里开满了黄水仙花,我们便带着她去散步,然后依依不舍地把她送上马车。
  我将以优异的成绩结束剑桥大学第二年的学习生活。我爱你,非常想念你,但我理解你为什么要留在金罗斯。你真是一个奇人,妈妈。
  永远爱你的玉猫 李
  一八八四年四月,剑桥
  亲爱的亚历山大、伊丽莎白:
  不知道这封信你们在哪儿才能收到——现在你们在意大利旅游,我相信,意大利的邮政很不可靠。这些小国家都不行,就像德国,正在为统一而打仗。但愿你们不要卷入革命或者别的什么事变。
  向你们报告一个坏消息。一个星期前,查尔斯·丢伊在家里去世,已经埋葬了。康斯坦斯说,他死得非常突然,没有痛苦。正喝着威士忌,心脏就停止了跳动。他就这样死了,嘴里留着他最喜欢的酒香,脸上一副幸福、安详的表情。我的心里特别难过,此刻,给你们写信的时候,泪水又迷住眼睛。他是个“乐天派”,生活给予他那么多快乐。如果天堂像牧师们描绘的那个样子,他的厌倦一定无法用语言表达。康斯坦斯也一样,她的神情怪怪的,一直念叨他的络腮胡子。
  我们金罗斯蚊蝇成灾,大概和污水处理厂有关系。亚历山大,你有空的时候,应该过问一下这件事情。孙和波对于如何处理粪便一窍不通。波倒是从悉尼请来几位专家,不过,我根本就不认为这几位专家比他懂得多。波,想起他是谁了吗?大概早忘了。
  我的玉猫很出色,对吧?他说,一旦拿到学位,他就不会再回家——他说,他要到爱丁堡读博士学位。我想念你们大家。
  深深的爱,茹贝
  一八八四年六月,金罗斯
  亲爱的茹贝姨妈:
  我又和我的辅导老师法尔德斯先生闹翻了。他又向爸爸告我的状。这回的罪名是:对自己的行为举止、风度仪表、社交礼仪、宗教信仰毫无兴趣;想学微积分学,故意证明他算错了题,我算对了,并且自鸣得意;弄翻了墨水瓶,说“啊,他妈的”;嘲笑他居然相信上帝在七天之内创造了世界。哦,他可真是个讨厌的家伙,茹贝姨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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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信(4)
  他气得暴跳如雷,一只手揪着我的耳朵,一直把我揪到爸爸的书房,历数我的“罪行”。批判完我之后,就给爸爸上了一堂“大课”,大谈特谈试图把女孩培养成男人的竞争对手,纯属妄想。他说,上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爸爸非常严肃地听着,然后问他,可不可以先松开我的耳朵。法尔德斯先生盛怒之下全然忘记还揪着我的耳朵,连忙松开。爸爸问我,有什么为我自个儿辩护的话要说。法尔德斯先生听了觉得对他是个侮辱。我对爸爸说,我的数学和机械学学得和任何一个男孩一样好。我的希腊语、拉丁文、法语、意大利语比法尔德斯先生还好。而且我完全有资格对拿破仑·波拿巴做出自己的判断,即使人们对他的赞美之词远远超过对傻乎乎的老威灵顿①的赞美。威灵顿如果没有普鲁士军队的支持,不可能赢得滑铁卢战役的胜利。而且不管怎么说,作为首相,他也业绩平平。在法尔德斯先生的教科书里,英国人永远没错儿,而世界其他各国永远不对,特别是法国和美国。
  爸爸听完之后,叹了一口气,让我先出去。我不知道他和法尔德斯先生谈了些什么,不过我猜一定对我有利,因为从那以后,法尔德斯先生不再想把我“变成”女孩儿。我本指望爸爸能打发他回家,再给我找一个像斯蒂芬斯先生一样的好老师,可是他没有。后来他对我说,以后在生活的道路上,我将遇到许多像法尔德斯先生这样的人,所以我现在就应该养成应付这些人的习惯。哈哈!我就开始报复。我用蜜糖弄脏了他的床单。他气得要命,第一次用笞杖打了我。茹贝姨妈,我可以告诉你,那玩意儿打得很疼,可我只是朝他噘着上嘴唇,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我忍不住想骂他“去你妈的!”可是想到连爸爸也不知道我会说这种脏话,话到嘴边还是没有骂出口。我要把这句话留着,等到他辅导的最后一天再骂他。茹贝姨妈,我真想现在就看见他听到这话时脸上的表情。你说他会不会气得中风而死呢?
  我真想回金罗斯,和斯蒂芬斯先生,和我的小马待在一起。真的!不过,妈妈的朋友高尔先生带我到博物馆看了解剖学标本展览。可以说,这是我长这么大看到的最好的展览。一个又一个架子上摆满了玻璃罐子。罐子里装着各种器官、截下来的上肢和下肢、大小不同的胎儿、大脑,甚至还有一个双头婴儿、一对连体婴儿。如果允许,我一定搬张床在这儿住上一年,好好研究这些标本。不过,爸爸发现我对岩石、电力同样感兴趣的时候,更是高兴。他嘟嘟囔囔,觉得那些人体解剖学的标本恶心。
  他和李利用李的暑假去考察先进的污水处理系统。所以,我们金罗斯用不了多久也会有一座新的污水处理工厂。别忘了让张喂我的小白鼠,好吗?我喜欢老鼠,那些快乐、聪明的小家伙。我也喜欢你,茹贝姨妈。
  你的好朋友 内尔
  一八八四年十一月,伦敦
  最亲爱的茹贝:
  我们终于要回家了,入秋就动身。我真高兴!亚历山大决定和我们同船回去。这得归功于你那封关于波和金罗斯污水成灾的信。我同意你的说法,“波”是个极好的双关语①。意大利北部有一条河,就叫波—— 一条非常漂亮的河,水流湍急,水面很宽,离我见过的最宁静、最美丽的地方——意大利湖泊区不远。在欧洲所有的国家里,包括英国,我最喜欢意大利。意大利人对生活的态度积极乐观,尽管他们也很穷。他们唱啊,唱啊,唱啊。威尔士人也这样,但是不像他们那样爽朗。
  当金罗斯爵士夫人的感觉怪怪的。不过,亚历山大沉迷于身为爵士的快乐之中。我当然非常理解他的心情。这个封号让他在苏格兰金罗斯人面前扬眉吐气。遗憾的是,女王封他为勋爵之时,默里牧师和我的父亲早已撒手人寰。因此,亚历山大现在特别希望人死以后还有鬼魂。倘若那样,他们俩就能知道,现在他已经贵为勋爵,而且一定会为这事儿气个半死。但是我相信,亚历山大崇高的荣誉和巨大的财富都无法改变默里牧师和我父亲对他的看法。这辈子不能,下辈子也够戗。他们会轻蔑地哼着鼻子说,什么都无法改变亚历山大是个私生子的事实,就像原罪①无法铲除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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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信(5)
  我没有回苏格兰金罗斯。哦,茹贝,一想起穿着华丽的法国时装、戴着昂贵的珠宝首饰,走进那座小城,我就感到恐惧。我觉得“衣锦还乡”其实是一种很卑劣的做法。也许我一副傻乎乎的样子,但很卑劣,对吗?我永远不会干这种事儿。不过亚历山大最近带我去了一趟爱丁堡,因为十月份李要去那儿读博士学位。在爱丁堡,我见到住在王子大街的姐姐琼——罗伯特·蒙哥马利太太。我永远不会忘记当年阿拉斯泰尔和玛丽送我到爱丁堡坐去伦敦的火车时,她对他们的态度多么恶劣。是的,我原谅了她,但是并不能因此而改变一切。于是,我请求亚历山大邀请阿拉斯泰尔和玛丽来爱丁堡小住几天,见上一面。亚历山大安排他们住在豪华的旅馆。可是茹贝,他们俩就像离开水的鱼,缩手缩脚,战战兢兢,生怕失礼。这简直是罪过!我们为什么要把慈悲为怀的精神建立在这种罪过的基础之上呢?尽管从他们的角度看,贵为爵士夫人的妹妹也算是在琼面前为他们出了一口气。亚历山大说,琼的丈夫特别喜欢年轻男人,这事爱丁堡几乎无人不晓。可怜的琼,难怪她一直没有孩子。她喝酒太多,待人冷淡。
  内尔已经九岁,安娜八岁。内尔和她的辅导老师矛盾不断。事实上,那位先生不但管不了她,而且也教不了她。她的水平已经超过了他。安娜学会四个动词:“需要”、“想”、“玩”、“走了”。
  几个中国姑娘在这儿玩得非常开心,简直就像度假。在伦敦的时候,她们经常去塔梭滋夫人名人蜡像陈列馆或者动物园玩。
  很遗憾,不能经常见到李。他总是忙得焦头烂额。他以最优异的成绩毕业。听到这个消息,你一定高兴得要命。李真是个非常聪明、非常迷人的小伙子。人们给他取了个绰号——“王子”。他在普罗克特的同学中有不少人要到剑桥大学读书,这便可以确保他将来在剑桥人心目中的地位。
  我当然还要给你写信,但是我迫不及待要把回家的消息告诉你。
  深深的爱,伊丽莎白
  一八八五年四月,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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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一节的注释
  注 释:
  八 信
  ① 锡兰:印度以南一岛国,现在的斯里兰卡,首都为科伦坡。
  ① 本杰明·迪斯雷利(1804—1881年): 英国政治家,曾任首相(1868年和1874—1880年),为扩大英帝国的权力和范围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① 纽马克特:英国英格兰东南部城镇,著名的赛马中心。
  ① 威灵顿(1769—1852年):英国陆军元帅、首相(1828—1830年),以在滑铁卢战役(1815年)中指挥英、普联军击败拿破仑而闻名,有“铁公爵”之称,曾反对《改革法案》,镇压1848年宪章运动。
  ① 原罪:根据基督教理论,源于亚当初尝禁果而使全人类戴罪的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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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两个含苞待放的姑娘(1)
  一八八八年新年,内尔满十二岁,没多久便开始来月经。她的身材像父亲,又细又高,再加上乳房没有长大,无形之中,内尔忽略了自己已经开始成熟的事实。可是月经就无法忽略,特别是有伊丽莎白这样一个喜欢唠叨的母亲。
  “你不能再满世界疯跑了,内尔,”伊丽莎白说,极力回想自个儿来月经时,玛丽对她说的那些话。“从现在起,你要规规矩矩,像个女孩儿的样子,不要再到矿井和工厂玩,也不要和男人打打闹闹。从地板上拣东西的时候,要双腿并拢,蹲下来拣。坐有坐样儿,不管什么时候,也不要分开双腿,或者乱踢乱动。”
  “你都说些什么呀,妈妈!”
  “良好的行为举止,内尔。别这样看我。”
  “听起来怎么都是废话!我坐的时候不能分开双腿?不能乱踢乱动?”
  “是的。你如果不注意,内裤会弄脏的。”
  “只有来月经的时候才应该这样,”内尔表示反对。
  “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呀。刚来的时候,没有什么规律。很遗憾,内尔,你疯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伊丽莎白用讽刺的口吻说。“你还可以穿两年短裙子,但是你的行为举止一定要像个大家闺秀。”
  “我才不信呢!”内尔叫喊着,不无夸张地喘着粗气。“你想把我从爸爸的生活中分离出来!我是他的儿子!”
  “你是他的女儿,不是他的儿子。”
  内尔凝视着妈妈,目光中现出惊恐。“妈妈!你……你告诉他这事儿了吗?”
  “告诉了。我当然得告诉他,”伊丽莎白说,做出一副以守为攻的样子。“坐下,内尔,请你坐下。”
  “我不坐!”
  “安娜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伊丽莎白说,只得自己开口解释,“我很少去照料她,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以为她只是发育缓慢,做梦也没想到会是智障。是你让爸爸去看她到底怎么回事儿,才发现她是智障。为这事儿,他和我闹得很不愉快。”
  “活该!”内尔恶狠狠地说。
  “是的,我是活该。所以从那以后,你和安娜身上无论出现什么问题,我都及时告诉他。”
  “啊,你真是个讨厌的女人!”
  “哦,内尔,你应该通情达理!”
  “你才不通情达理呢!你是想毁了我的生活,妈妈!想让我和爸爸分开!”
  “你这话既不公平,又不是事实,”伊丽莎白气愤地说。
  “滚开,妈妈!滚开!”内尔叫喊着。
  “注意你的行为和你那张嘴,艾琳娜。”
  “哦,我现在是艾琳娜了,是吗?我不做什么艾琳娜。我叫内尔!”内尔一阵风似地冲出去,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号啕大哭。
  伊丽莎白浑身无力,不知所措。我可没想到内尔会这样。当年,玛丽告诉我月经的事儿时,我也像内尔这么不可理喻吗?没有。我只是默默地听着,从那天起就一直按她说的办。是不是她的态度比我刚才好,或者她说话更圆滑、更有技巧?也不是。我只记得自己当时觉得,似乎从那时候起,我就被一个秘密社会群体所接纳,而且特别珍视自己作为这个群体一员的身份。为什么我明知道她和我的性格、观念截然不同,却以为她会在这件事情上做出和我相同的反响?也许因为我想通过这个女人之间共同的话题,和她成为朋友,没成想适得其反,惹得她一肚子不高兴。是不是内尔意识到,从现在起,她已经成了男人追逐的目标?每次走到有许多男人的地方,都会冒引起他们注意的危险,而这种危险是一个孩子做梦也不曾想到的。
  尽管亚历山大没有对她提过这事儿,但是内尔太聪明了,不可能看不到爸爸对她的态度一天天地变化。连他看她的目光都和以前不同。目光中搀杂着敬畏和忧伤,燃烧着难言的尴尬,仿佛她突然间变成一个他不了解的、无法信任的人。内尔从来都不尊敬妇女,所以特别讨厌造物主以这样一种方式提醒她,自己就是个女人。而爸爸现在拿她当陌生人看,更让她难过。那么,好吧!如果爸爸拿她当陌生人看,他也就成了她眼里的陌生人。于是,内尔有意识地远离他。
  幸亏亚历山大明白内尔为什么躲着他,所以还对付得了这个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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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两个含苞待放的姑娘(2)
  “你认为我想把你变成一个一本正经、举止端庄的大小姐吗?内尔,”他问,坐在书房里他最喜欢的那张休闲椅里。内尔坐在爸爸对面,两腿紧紧并着,生怕经血把内裤弄脏。
  “还有别的选择吗?爸爸。我可不是男孩子。”
  “我从来没有想过你是男孩儿。如果过去几个星期我有点儿疏远你的话,你一定要原谅我。我只是突然意识到,时间过得太快了!我的小朋友长大了,我老了,”他说。
  “老了?你老了?爸爸,”她气愤地说,“你怎么会老呢?只不过我们的快乐时光一去不复返了。妈妈不让我和你一起下矿井,到工厂,什么也不让!我不能再像假小子一样为所欲为了。我想和你去,爸爸,和你!”
  “没问题,内尔。不过,你妈妈要我给你一段时间,慢慢适应这种变化。”
  “她会的!”内尔恶狠狠地说。
  安娜长到十岁的时候,已经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姑娘,那模样和妈妈一样秀丽,谁看了都惋惜不已,特别是一手把她拉扯大的玉。玉这时已经三十三岁。安娜亭亭玉立,举止端庄,走路不再费力,还能简单地说几句话。她不再尿裤子,而与这一进步同时到来的是乳房开始发育,预示她将是个早熟的姑娘。
  过十一岁生日的时候,她就来了月经。这可真是一场噩梦。
  两个女儿来月经让伊丽莎白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对于一个其实尚且年轻的女人来说,这种感觉怪怪的。她才三十岁,手上就有两个含苞欲放的女儿,而且不知道该如何抚养、教育她们。
  到一八八九年三月,伊丽莎白结婚整整十四年。她一直告诫自己,不要总觉得岁月悠长,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一定程度的满足。
  哦,也有过快乐时光!她和内尔一起逗厨师张,乐得哈哈大笑;在某些问题上,和亚历山大的看法完全相同;和茹贝愉快地聊天;为了减轻孀居的孤独、寂寞,康斯坦斯来访;骑着马到仙境般的丛林里玩耍;读爱不释手的书籍;和内尔一起弹钢琴二重奏;独自一个人待着,享受无人打搅的静谧与安宁。倘若她还会想起“深潭”,倘若“深潭”旁边的李还常常闯入她的脑海,随着时光的流逝,夕阳的金辉和他皮肤的润泽也已经渐渐变得模糊。时间冲淡了记忆,她甚至可以再回到“深潭”,尽情享受那一潭碧水带来的愉悦而无需真正想起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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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争 端(1)
  “我觉得我简直是被一只猛虎攻击,妈妈,”晚上一起喝酒的时候,李对茹贝说。
  “有那么糟糕吗?我的玉猫。”
  “就这么糟糕,”李喝的是苏格兰威士忌而不是雪利酒,而且不往酒里掺水。“我承认,我没有多少经验,可我绝对没有乱花钱。亚历山大却说我花的钱没有必要。突然之间,安全问题不重要了。如果这样做,对工人的生命安全不造成危险,也就罢了,可是确实已经构成威胁,真的,妈妈!”
  “他是最主要的股东,”茹贝说。“真该死!”
  “没错儿,”李笑了起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要那样,我可是该死加该死了!污水处理厂急需由我负责开展的工作,现在又被告知没有必要。自从我认识亚历山大,从来没有觉得他是个吝啬的苏格兰人,可现在他就这么吝啬。”
  “因为他在国外听了别人的劝告。那些家伙既贪婪又吝啬,为了一百英镑多赚一个法寻,他们情愿把成本削减一个先令。真他妈的该死!”茹贝说,不由得跳了起来。“我们的利润太大了,李!整个企业的管理费用和我们赚的钱相比,简直是九牛之一毛。没有需要分红利的股民,只有最初四个股东。谁也不曾有过任何抱怨。是啊,看在基督的份儿上,谁会抱怨呢?”她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好了,下一次董事会,我们将明确表示,不同意他的做法。”
  “他对所有反对意见将不予理睬,”李说。
  “我不想上山去和他们一起吃晚饭。”
  “我也不想,但是为了伊丽莎白,我们必须去。”
  “她告诉我,”茹贝一边把一条蓬松的羽毛围巾围到脖子上,一边说,“你对她非常友好。”
  “谁要是对她不友好,那不成恶人了吗?”他看着妈妈那条羽毛围巾,觉得很好笑。“你从哪儿弄了这么个破玩意儿?”
  “巴黎。麻烦的是,”她说,转身的时候,把围巾往后一甩,“这玩意儿就像只老母鸡,总掉毛。”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不过,不管怎么说,我自个儿也已经是只老母鸡了。”
  “在我看来,你永远是只漂亮的金丝鸟,妈妈。”
  和亚历山大不同,李对物质的东西看得很淡,出门也总是轻装简从。这次,他只带了一大一小两个箱子。倘若不是觉得也许会在什么地方参加正式活动,特意带了晚礼服的话,行李会更少。不过,一想起这一路碰不到亚历山大,他心里就有点不舒服。
  临行前最后一个早晨,他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走进丛林。冬日的雾霭笼罩着初升的太阳,柔和的阳光映红了桉树尚未舒展的新叶。春天的脚步已经走到每一个角落,芸香料灌木新苞初绽,乱石东北那一侧,石槲兰①开出淡紫色的花儿。美丽。一切的一切都那么美丽,让人难以割舍。
  他双手抱膝,在一块开满紫花的巨石上坐下。
  我无法根除的是对伊丽莎白的爱。这种爱将继续塑造我的人生——浪迹天涯,孤独,自由。然而,我不会自由。如果能,我就要赢得伊丽莎白。为了得到伊丽莎白,得到她的身体、她的思想、她的心、她的灵魂,我将放弃我拥有的一切。
  他像一个老人,慢吞吞地站起身来。他不得不去和心爱的人告别。
  伊丽莎白心烦意乱,安娜又不见了。
  “蜻蜓哪儿去了?”他问道。
  她睁大一双眼睛。“你不知道?”
  “不知道呀,”他轻声说,很温和。
  “她心脏不好,洪琦建议她休息六个月。亚历山大说,当初雇她就没有必要,所以不准我再雇人顶替她。”
  “他这个人怎么这样?”李双拳紧握,喊了起来。
  “我想,年纪大了的缘故,李。也许他自己也觉得年纪大了,再没有可以征服的东西。不过,这种情况会过去的。”
  “我要永远离开这里了,”他突然说。
  她的皮肤总是很白,但是现在好像突然之间变成奇异的、近乎透明的颜色。李出于本能,作出反响,紧紧握住她的一双手。“你好吗?伊丽莎白。”
  “今天早上不太好,”她轻声说。“我替安娜担心。你之所以要走,是因为亚历山大吗?他要你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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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争 端(2)
  “是的。至少在他恢复理智前是这样。”
  “他会恢复理智的。不过我真不敢想他将为此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哦,李,你可怜的妈妈!你这一走,她心都会碎。”
  “不,只有亚历山大能让她心碎。你知道,我走了之后,她和亚历山大就容易和好了。”
  “这样做不好!他需要你,李。”
  “可我不需要他。”
  “我明白。”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上。李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拇指正画着圈儿,深情地抚摩她的手腕。她看起来神魂颠倒。
  李被她专注的目光所吸引,低下头看见自己不经意间做出的这个动作,脸上露出微笑。他拿起她一只手,又拿起另外一只手,轻轻地吻了吻。
  “再见,伊丽莎白,”他说。
  “再见,李。多保重。”
  他走了,连头也没有回。她站在草地上,望着他的背影,不再想安娜。李占据了她整个心灵,就像泪水溢满她的眼睛。
  “你知道吗?”那天晚上吃饭前,亚历山大在客厅里对她说,“随着年龄增长,你成熟了许多,伊丽莎白。”
  “是吗?”她静静地说,警惕起来。
  “是的,毫无疑问。有一次,我指责你的时候,觉得你像只老鼠,可是现在,你已经变成一头不声不响的狮子。”
  “李走了,真让人难过,”她说。
  “我可不难过。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我们俩该分道扬镳了。为了求得安宁,他不惜一切代价。我却极想打一架。”
  “一头好斗的狮子。”
  “你如何形容李呢?”
  她的头向后仰,下巴颏的线条变化着。这个非常优雅的动作让他突然生出一种欲望。她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嘴角上翘,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就像伊甸园里那条金蛇。”
  “那条蛇是金色的吗?”
  “不知道。不过,既然你让我拿动物比喻他,我觉得这个比喻还算贴切。”
  “蛇非常敏捷,他确实具备蛇的品格。你从来没有表露过对他的看法。想想看,你喜欢他吗?”
  “不,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
  “你喜欢过什么人吗?伊丽莎白。”
  “茹贝……孙……康斯坦斯……瑟蒂斯太太。”
  “你的孩子们呢?”
  “我爱我的孩子,亚历山大。毫无疑问。”
  “不包括我。不喜欢,也不爱。”
  “是的,不包括你。不喜欢,也不爱。”
  “你有没有意识到,你嫁给我已经有半辈子了!”
  她低下头,大睁着眼睛,凝视他。“是吗?”她问道。“在我看来,那仿佛是没有尽头的岁月。”
  “你瞧,我刚刚说过,你是一头不声不响的狮子。”亚历山大做了个鬼脸。“没有尽头的岁月把你变成了泼妇,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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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灾 难(1)
  内尔的十五岁生日在她看来是一场灾难。父亲写来一封信,告诉她,他改变了主意。她要等到一八九二年再到悉尼大学学习工程技术。那四个男孩虽然比她大,但是也要在金罗斯待着,等过了一八九一年,按照原计划和她一起去悉尼念书。
  “我认为,你开始上大学的时候,我不是远在天边,而是在金罗斯和悉尼,对于你非常重要,”他在信中说,字写得一如既往工工整整。“我当然知道,推迟一年,你会非常不痛快。但是,你要弄清利害关系,接受我的决定,内尔。我这样做,完全是考虑你的最大利益。”
  内尔举着那封信就像闹事者高举火把,径直去找妈妈。
  “你和他说什么了?”她满脸通红,逼问妈妈。
  “你这是什么意思?”伊丽莎白问,一脸茫然。
  “你给他写信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
  “给谁写信?你爸爸?”
  “哦,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别装糊涂了,妈妈!”
  “你用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这样的话,我并不生气,内尔。可是我真的一点儿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瞧瞧这个!”内尔大声说,在伊丽莎白鼻子底下晃着那封信。“爸爸说,我今年不能去学工程技术了。得等到十六岁!”
  “哦,原来是为这事儿!”伊丽莎白说,松了一口气。
  “你真是个好演员!就好像你对这事儿一无所知。啊,你肯定知道!就是你让他改变了主意。你都对他说了些什么?”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内尔,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真可笑!你是我认识的最不诚实的女人,妈妈。事实就是如此。你生活惟一的乐趣就是挑拨我和爸爸的关系。”
  “你错了,”伊丽莎白向后退了一步,木呆呆地说。“我的确希望你晚走一年。所以我现在并不假装听了这个消息不高兴。但是,这件事情绝对不是我干的。不信你可以去问茹贝姨妈。”
  可是,泪水早已夺眶而出,内尔冲出暖房,像个六岁的孩子,号啕大哭。
  和内尔不欢而散之后不到十分钟,伊丽莎白又看见她这个“女儿国”里另外一个成员——玉。
  “丽翠小姐,我能占用几分钟和你谈点事吗?”玉站在暖房门口问道。
  真奇怪!伊丽莎白凝视着她,心里想。玉年轻漂亮,总是生气蓬勃,可是今天看起来就像个九十岁的老太太。
  “进来吧,坐下谈,玉。”
  玉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在一张藤椅边儿上坐下,双手紧握,放在膝盖上,浑身颤抖。
  “亲爱的,怎么回事儿?”伊丽莎白问,在她身边坐下。
  “是安娜,丽翠小姐。”
  “哦,你可别跟我说她又跑丢了!”
  “没有,丽翠小姐。”
  “那么,安娜到底怎么了?”她提这个问题的时候似乎并不特别着急。就在昨天看护安娜的时候,她还想,这个姑娘看起来多么健康!光洁的皮肤、明亮的眼睛,差一个季度十四岁,但是身体发育得远比内尔强,只要来月经的时候不那么折腾就好了!
  玉强打精神,说:“我想,都是因为过去这几个月麻烦事儿太多。先是罢工,接着金罗斯爵士外出……”玉停下来,舔了舔嘴唇,不是颤抖,而是摇晃起来。
  “告诉我,玉。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我不会生气的。”
  “安娜已经四个月没来月经了,丽翠小姐。”
  伊丽莎白听了目瞪口呆。
  泪水顺着面颊流下,但是伊丽莎白并没有注意到。“哦,我可怜的孩子!玉,玉,我们该怎么办?”
  “问问茹贝小姐,”玉说,也抽泣起来。
  怒火从心中升起,伊丽莎白气得浑身发抖。“我知道亚历山大错了!我知道,啊,男人都是傻瓜!他以为他有权有势,就能保护我美丽的、能引起男人情欲自己却浑然不知的女儿不受骚扰。该死的家伙!”
  内尔走进大厅,正好听见这话。她看起来已经冷静下来,足以相信她今年不能上大学不是妈妈造成的。“妈妈,怎么了?你不是因为我对你嚷嚷才哭,对吗?”
  “安娜怀孕了,”伊丽莎白说,擦了擦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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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灾 难(2)
  内尔打了个趔趄,好不容易才靠墙站稳。“啊,妈妈,不!不可能!谁能对安娜干这种事情?”
  “挨千刀的杂种!”伊丽莎白愤怒地说。她转过脸看着玉。“和她待在一起。内尔,你也帮着看护。不能让她再出去游荡了。”
  “也许应该让她出去游荡,”内尔说,脸色苍白。“这样我们就能抓住那个坏蛋。”
  “恐怕他已经跑了。如果他几个星期前没有逃跑,肯定已经亲眼看见安娜怀孕,还不赶快跑?”
  “你打算怎么办?妈妈。”
  “去找茹贝。也许可以打掉她肚子里那玩意儿!”
  “太晚了!”内尔和玉异口同声地朝伊丽莎白的背影喊道。“太晚了!”
  伊丽莎白走了,仍然心痛欲绝,但是已经觉得可以应付这场灾难。白兰地起了作用,不过不像茹贝帮了那么大的忙。她经验丰富,实事求是,尽管她也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如果预料到了,肯定会说出来。想到这里,伊丽莎白稍稍感到一点安慰。我们太相信别人,以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像我们一样怜悯、保护不幸的生命。那些不幸的人和我们不同,不是他们的过错。然而,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居然容忍这样一些魔怪存在。他们只想满足自己的兽欲,把女人当作泄欲的工具。我亲爱的孩子,她才十三岁!我亲爱的孩子,她甚至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就是我们想告诉她,她也无法理解。我们必须让她度过这一关。如何度,我也不知道。牛或者猫怀孕的时候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可是安娜既不是牛也不是猫,她是一个被糟蹋了的十三岁的姑娘,所以我也不能指望她像牛或者猫一样分娩。安娜会把怀孕当成发胖,或许她压根儿连什么是发胖也不懂。
  “我们在她面前要装得十分自然,好像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伊丽莎白回来之后对玉和内尔说。“如果她抱怨行动不便,我们就告诉她,会过去的。她有没有吐过?玉”
  “没有,丽翠小姐。如果她呕吐过,我早就发现了。”
  “她怀孕倒是没有遭罪。我们等着听西蒙?韦勒的意见吧。我真怕她也像我一样分娩时惊厥。”
  “我一定要找出干这事儿的人是谁,”玉冷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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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生与死(1)
  新南威尔士警察局一个小镇分局的普通警官该如何处理这样的案子?斯坦利?斯维特斯警官凝视着桌子上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问自己。这团东西比那把刀或者坐在墙角那张椅子上的中国姑娘更让他着迷。阴囊里的睾丸已经面目皆非,但阴茎还“栩栩如生”。最后,他的目光落到玉的身上。玉低着头,一双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十分平静。他当然知道她是谁——安娜?金罗斯的保姆。每个星期日都站在圣安德烈教堂外面,耐心地等待金罗斯夫人和她那位智障的女儿出来。他知道她的名字叫文玉。
  “你还打算给我们制造什么麻烦吗?玉。”他问道。
  她抬起头,面带微笑。“不,警官。”
  “如果我现在不把你关起来,你会逃跑吗?”
  “不会,警官。”
  他叹了一口气,走到墙跟前,从叉簧①上拿起听筒,然后又按了几下叉簧。“给我接金罗斯夫人,艾吉,”他大声说。
  “很难保密,”他想,艾吉什么也能听到。
  “我是斯维特斯警官,请金罗斯夫人接电话。”
  伊丽莎白接电话时,他只是问她,他能不能立刻去见她。让艾吉晚一点知道这个消息吧!
  他立刻召集来几个人。如果需要建立个班子,他至少还需要两个人。对了,还有伯顿医生。万一山姆?欧唐尼尔还有口气,他就派上用场了。金罗斯没有验尸官,这件工作只好由巴瑟斯特的帕森斯先生来做。地区法院也设在那儿。
  “金罗斯府邸出了个事故,大夫,”他说,声音盖过艾吉粗重的喘息声。“我在索道车见你。不,没有时间吃早饭。”
  于是,这一行人扛着一个准备抬死人的担架,向索道车终点走去。玉夹在他们中间。伯顿医生正在那儿等他们,一脸不高兴。上山的时候,斯维特斯警官向大夫讲了玉的供诉,还让他看了玉扔在警察局桌子上的那包东西。大夫看了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凝视着玉,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但她还是先前在他心目中的那副样子:一位忠诚的、可爱的、中国仆人。
  他们先到公馆,伊丽莎白亲自接待他们。
  “玉!”她大声喊了起来,迷惑不解。“出什么事儿了?”
  “我杀了山姆?欧唐尼尔,”玉平静地说。“他强奸了我的宝宝安娜,所以我杀了他。然后,我到警察局自首。”
  一个星期后,早上八点,执行绞刑。那是七月的一天,凄风苦雨,巴瑟斯特周围的群山覆盖着积雪。刺骨的寒风吹着亚历山大的外套直往膝盖上裹,手里的伞派不上用场。
  前一天,他到牢房看望了玉,交给她四封信。一封是她父亲写的,一封是茹贝写的,另一封是伊丽莎白写的,还有一封是内尔写的。他还送给她一缕安娜的头发。这缕头发远比那几封信更让她珍爱。
  “我会把它紧紧贴在胸口,”她吻着安娜的秀发说。“孩子好吗?叫多莉?”
  “很好。已经十个星期了,看起来很正常。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吗?玉。”
  “照顾好我的宝宝安娜。你要以内尔的性命起誓,永远不把安娜送到收容院。”
  “我起誓!”他毫不犹豫地说。
  “我该做的都做了,”她面带微笑说。
  玉穿着她的黑裤子,黑褂子,被带了出去。她长发盘起,在头顶挽了一个髻。从天而降的雨水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打搅她。她看起来那么安详,稳稳当当地走着。没有牧师到场。玉拒绝这种精神上的抚慰。她坚持说,她没有洗礼,不是基督教徒。
  狱吏把她送上绞刑台,让她在活门中间站好。另外一个狱吏把她的手在身后绑好,又把两个脚脖子绑到一起。他们要把一个帽兜套到她头上的时候,她拼命摇着头,直到他们罢手。行刑的人向前走了几步,把绞索套到她的脖子上,正了正,让死结正好在她左耳朵后面,然后收紧。尽管她做出种种让人感兴趣的表现,玉的心也许已经死了。
  一切好像在瞬息之间成为过去,实际上延续了一个小时。刽子手按下控制杆,活板门发出沉闷的响声,蓦地打开。玉掉了下去,这一段距离经过计算,不必斩首就足以折断她的脖颈。没有抽搐,没有挣扎,没有颤动。那个黑色的身影,娇小,无害,在空中转了一下,一张脸像开始时那样平静、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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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生与死(2)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被判绞刑的人这样勇敢,”狱吏对站在身边的亚历山大说。“这差事太可怕了。”
  一切已经安排妥当。验尸官确认玉死亡之后,亚历山大负责收尸,然后在孙的火葬厂火化,但是骨灰无法送回中国老家,也不准备交给山姆?文。孙因为害怕连累他的人,对这件事情一直采取回避的态度。这时突然灵机一动,想出一个玉的在天之灵一定会同意的办法。对这个办法,亚历山大也表示赞成。于是,那天深夜,孙偷偷溜进金罗斯公墓,把玉的骨灰埋到一个很大的坟头里,那坟头下面埋的不是别人,正是山姆?欧唐尼尔。这样一来,玉将永远、永远“渗透”到山姆?欧唐尼尔薄薄的、廉价的棺材,让他不得安宁。
  “我想取回文小姐的信,”亚历山大对狱吏说。
  “先找个地方,不要在雨水里淋着,”那人说,迈开脚步。“你想看那些信,是吗?”
  “不,我想把信烧了,不让任何人看到。那几封信只是让她看的。我希望你能帮我这个忙。我不愿意在某张报纸上看到这几封信的抄本。”
  狱吏看见柔软的手套里那双紧握的铁拳,立刻放弃了先前的计划。“当然,亚历山大爵士,当然!”他很诚恳地说。“我的起居室里有火,我们可以把衣服烤干,这当儿,还可以喝杯茶,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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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男人的世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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