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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唤

_6 考琳·麦卡洛(澳大利亚)
  茹贝作为信息传递人,把爱德华·韦勒爵士和他的妻子认为她不能再过夫妻生活的消息告诉伊丽莎白的时候,伊丽莎白高兴得差点儿叫起来。她眼帘低垂,强忍着心里的快乐。茹贝以为她会想“那事儿”。伊丽莎白知道,她才不会呢!
  马背是她最喜欢的逃避孤独与寂寞的地方。因为骑马意味着她不必非得沿着那条石子路走。碰到灌木丛不太稠密的地方,她就可以放开缰绳,走进森林。这样一来,她发现了不止一条隐蔽、幽静的溪谷,那景色真是美不胜收。她喜欢坐在天然的石椅上,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看难以计数的林中动物从眼前走过,从琴鸟,到小袋鼠,到令人惊叹不已的昆虫。要么就带一本书,坐在那儿读,用不着担心被人打搅。有时候,她抬起头,畅想真正的自由。那些羽毛华丽的鸟儿、动作敏捷的走兽、色彩斑斓的昆虫无疑把它们的存在看作理所当然的事情。
  后来,她碰到一个深潭。深潭在小河上游。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犟劲上来,非得催促“水晶”沿河岸向上游走去。那天,她似乎特别想摆脱一切束缚和限制。从看到深潭那一刻起,只要骑马到森林,除了那儿,她哪儿也不去。
  深潭面积不大,水深得像块碧玉。一股清泉从一块块卧牛巨石上飞泻而下。巨石上长着一层厚厚的苔藓。这种苔藓在苏格兰没有见过。巨石四周长满了掌叶铁线蕨。潭里的水清澈见底,每一块小石子仿佛都从水底跃入眼帘。水里有鱼,还有很小的虾。那虾透明得像玻璃,看得见针头大小的、红颜色的心脏不停地跳动。深潭尽管浓荫覆盖,但是到了中午,阳光直射而下,一潭碧水金波粼粼,流光溢彩。森林里的活物都来饮水。伊丽莎白给“水晶”找了个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的好地方。这地方离深潭有一段距离,不至于吓跑那些来饮水的飞禽走兽。她在潭边给自己找了一个舒服的“石椅”,让灵魂和思想自由飞翔。
  深潭是她的,完完全全是她的。山顶的森林除了金罗斯先生和金罗斯太太有权力进去之外,任何人不得靠近。即使有人贸然进入,也不会发现深潭。因为它在很远的上游,很难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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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启示录”(2)
  亚历山大心里想什么,别人很难搞清楚。在公馆里的人看来,他已经拿定主意和妻子保持一种“相敬如宾”、合乎礼仪的关系。这种关系只限于在餐桌上或者茶余饭后聊聊矿山、时事,聊聊亚历山大的新项目、报纸上有什么新闻。比如亨利·帕克斯爵士升为艰难挣扎中的政府的首脑;约翰·罗伯逊先生荣获圣迈克尔和圣乔治勋章。
  “约翰·罗伯逊先生,”伊丽莎白若有所思地说,“既不是英国国教教徒,又是个出名的好色之徒,女王怎么会授给他爵位呢?我真不明白。因为一般来说,她对这种男人的评价很低。”
  “我怀疑,压根儿就没有人向她报告过约翰·罗伯逊先生是个好色之徒。”亚历山大冷冰冰地说。“不过,他被封爵我并不感到惊讶。”
  “为什么?”
  “因为约翰·罗伯逊先生在政治上已经没有用处。一个政客一旦走到这一步,同僚就会请求女王加封于他。可以说,这是要他退出政坛的信号。”
  “是吗?”
  “是的,亲爱的。你应该注意到,走马灯似的换人的政府全无真正的目标。记住我的话,用不了多久,罗伯逊就会退出立法院。他们也许会推举他为上议院终身议员,到咨询委员会谋个闲差。帕克斯在下议院当头。”亚历山大哼了哼鼻子。“呸!”
  “可是帕克斯现在也被封为爵士了,”伊丽莎白表示反对,“我还看不出他有退休的迹象。”
  “那是因为帕克斯的脑袋肿得太大了,”亚历山大笑着说,“眼睛周围都是肉,挡得他什么也看不见。这当然是比喻了。他是吹出来的。吹成个亨利爵士。过去靠大吹大擂,以后也得靠大吹大擂。而且,他爬得太高了。对于一个没有经济实力的政客,这其实是很危险的事情。罗伯逊是富人。和他比起来,帕克斯简直是个叫花子。表面上看,议会成员没什么油水,实际上,当个总理,额外津贴、不明收入多的是。”他耸了耸肩。“各种方法、各种手段,都被他们用到了极致,伊丽莎白。”
  “那天晚上,他来我们家吃饭的时候,我还挺喜欢他。”
  “是的,他这个人很会讨人喜欢。他对州儿童教育的态度,我也举双手赞成。我不敢相信的是他那种看风使舵的禀性。亨利爵士是个‘随风倒’。”
  一八七八年一月末,安娜十个月的时候,内尔到书房里找到爸爸。
  “爸爸,”她说,爬到亚历山大的腿上,“安娜怎么了?”
  亚历山大回转身,抱起两岁大的女儿,凝视着她的眼睛。小家伙长得越来越像他。乌黑的剑眉,瓜子儿脸,长在小孩儿身上不一定好看,可是长在一个成熟了的女人身上就非同一般,很有吸引力。她的眼睛蓝得令人吃惊。现在,直盯盯地看着爸爸,目光中充满焦虑,和一个两岁大的小孩很不相称。
  “你认为安娜怎么了?”他问道,突然意识到,自己几乎没怎么见过二女儿。
  “有事儿,”内尔语气坚定地说,“我记得,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都会说话了。我现在还记得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也记得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爸爸,每一句!可是,到现在安娜还不会坐。玉骗人。我每次去看安娜,都是玉把她扶起来。但是,我能看出,她不会坐。安娜的眼睛也有问题,爱翻白眼,流口水。我坐在便壶上呸、呸地玩,安娜却不会。哦,爸爸,她是一个那么可爱的小宝宝,我的好妹妹!可是,她有毛病,真的。”
  他觉得嘴发干,舔了舔嘴唇,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是对女儿漠不关心,而是不觉得这是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几点了?”他问。
  他是问着玩儿。书房墙角放着一架落地大座钟。他教内尔认时间,内尔从来没出过错,现在当然也没出。
  “六点,爸爸。蝴蝶要来找我了,”她咯咯咯地笑着说,“随时都会来。”
  “你为什么不去找她,让她吃一惊呢?”亚历山大问,把内尔放到地板上。“如果已经六点,我必须去找你妈妈了。一个小时内,茹贝姨妈要来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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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启示录”(3)
  “哦,我要留下!”内尔喊了起来。“我几乎像喜欢蝴蝶一样喜欢茹贝姨妈。”
  “比喜欢妈妈还喜欢?比喜欢我还喜欢?”
  “不,不,当然不!”内尔说出自己的新看法。“我们都是家里人,爸爸,这你是知道的。”
  “快去吧,小学究。”父亲会心地微笑着,轻轻推了她一把。
  找伊丽莎白之前,他先去了一趟育儿室。自从安娜出生,内尔就再也没有搬回来。因为韦勒夫人觉得,早产儿安娜需要安静,而正在东倒西歪学习走路、喜欢吵闹的内尔只能添乱。蝴蝶一直带内尔睡觉,可是内尔最近一直吵吵着要自个儿住一个屋子。
  玉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待在育儿室,服侍伊丽莎白的事交给了珍珠和绢花,自己把全部时间和精力都花在安娜身上。亚历山大问自己,身为人父,怎样才能时时刻刻惦记着一个婴儿,尤其这个婴儿是第二个女儿。内尔不同,她聪明,充满活力,好奇心强,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无所顾忌地闯入你的生活。内尔不允许你忽略她的存在。从来不,就连她刚生下来的时候也不。小手指握着你的手指,仿佛无所不知的凝视,吐着小泡泡,扭歪着脸,咯咯地笑,咕咕地叫。安娜却无声无息,仿佛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了一样。而且,她们似乎总有理由,不让他走进育儿室。
  今天晚上,他没有敲门,也没有征得玉的同意,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安娜坐在玉的腿上,玉一只手扶着她的脖子,喂她吃小勺里的糊糊。看见亚历山大进来,玉大吃一惊,连忙抱着安娜站起身来。
  “金罗斯先生!”她喘着粗气说。“你现在不能看安娜。我正喂她吃东西。”
  亚历山大走到一把厨房里用的椅子跟前,抓着椅背,把椅子放到女儿和保姆面前。他铁青着脸,在椅子上坐下。
  “把孩子给我,玉。”
  “不行,金罗斯先生。她的尿布很脏,会把您身上弄出一股味儿。”
  “我以前身上也有股味儿。现在还想再有味儿。把她给我,玉。给我。”
  把安娜递过去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小东西就像一个布娃娃,东倒西歪,连头也抬不起来,不过,最终还是放到了亚历山大的怀里。被“剥夺”了孩子的玉站在那儿浑身颤抖。她那张典雅、美丽的脸仿佛凝冻成一副充满恐惧的面具。
  亚历山大第一次仔细端详自己的二女儿。他立刻看出,内尔说的一点儿没错。安娜虽然只有十个月,但是长得比内尔漂亮,圆圆胖胖的,照料得很好。她黑头发、黑眉毛、黑睫毛,灰蓝色的眼睛目光散乱,而且似乎很难集中起来。如果说她小小的头颅里有什么思想的话,那就是,她显然认出抱她的那双手有点异样,她坐着的不是玉的腿。她在父亲的怀抱里扭动着身体,拍打着双手,发出阵阵呜咽。
  “谢谢你,玉,你可以把她抱走了。”亚历山大说,注意到安娜脸上那种迷惑不解的表情很快就消失了。玉刚把她抱过去,她就不再哭泣,只顾张开嘴吃勺子里的糊糊。
  “现在,”他很平静地说,“把真实情况告诉我,玉。你知道安娜智力有问题,多长时间了?”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玉的脸颊滚下。她没法擦掉眼泪,因为得两只手抱着孩子。“她出生不久我就知道了,”她抽泣着说,“贝迪·凯利也知道。萨默斯太太也知道。哦,她们俩在厨房里那个笑呀!我拔出匕首,对这两个女人说,如果她们胆敢在金罗斯把安娜的情况透漏出去,我就割断她们的脖子。”
  “她们信吗?”
  “哦,当然信。她们知道我这个人说到做到。我是异教的中国人。”
  “安娜的病情有没有变化?”
  “比以前好多了,金罗斯先生,真的!可是,什么事儿都需要时间,需要很长的时间。她现在已经能吃一小勺饭了。你看见了吗?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可是她一定能学会。我去问过药铺里的洪琦,他教我如何给安娜按摩脖子,让她慢慢抬起头来。”玉俯身用面颊贴着安娜乌黑的鬈发。“我愿意照料安娜,先生,我起誓!安娜是我的宝贝,除了我,谁也不能照顾她。珍珠、蝴蝶,或者别的什么人都不能。哦,求求你,求求你,别让我离开安娜!”玉又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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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启示录”(4)
  亚历山大像个老人,慢慢站起来,一只手放在玉的头上。“别为这事儿着急,亲爱的。我不会让你离开安娜。你对她这样尽心尽力,我谢还谢不够呢!你说的对,安娜是你的孩子。”
  从育儿室出来,向下走一小节楼梯,就是伊丽莎白的房间。自从她离开病床,亚历山大就再也没有走进这间屋子。他注意到,屋子里的陈设全变了。先前,他想通过悉尼饭店办事处购置家具的计划搁浅了。现在,屋子显然是按照伊丽莎白的趣味布置的。富丽堂皇的家具少了,镜子也少了。印花棉布代替了锦缎帷幔,而且都是蓝色,蓝色,蓝色。茹贝说,这是忧郁的色调。
  我是怎么了?自从安娜出生,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作为一家之主,居然一无所知。是的,我经常出去。勘测、修建到拉特沟的路,我信不过别人,只有亲自出马才放心。可是,没有人向我请示过什么,也没有人向我汇报过什么。最终,竟然是我两岁的女儿说出事情真相。在这个全是女人的家里,我是局外人。玛吉·萨默斯……我这张网上的一只胖蜘蛛。我早就应该知道这一点。伊丽莎白一直就不喜欢她,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了。好了,可以让她和萨默斯从三楼搬出去,在金罗斯再给他们找一幢房子。让她就住在那儿。我要雇新管家。一直雇下去,直到发现一个合适的人选。这个人不能讨厌中国人,不能像贝迪·凯利那样有一大堆狐朋狗友,每逢星期日到教堂做礼拜时,就飞短流长、造谣生事。
  “伊丽莎白!”他喊道,只走到化妆室就停下脚步。
  伊丽莎白立刻就走了出来。她还穿着酒红色骑装,眼睛睁得老大。
  “你骑一匹白马,用这个颜色的面料做骑装不合适,”他说,朝她鞠了一躬,“沾上白毛就不好看了。”
  她笑了笑,似乎有点后悔,屈身还礼,说:“完全正确,亚历山大。下一套骑装是乳白色的。”
  “你每天都出去骑马,是吗?”他问道,慢慢走到窗前。“我喜欢夏天,白天长。”
  “我也喜欢夏天。”她有点紧张地说,“是的,我几乎每天都出去骑马。除非突发奇想,赶着马车到金罗斯转上一圈儿。”
  一阵沉默,他继续凝视着窗外的景色。
  “有什么事吗?亚历山大。你为什么来这儿找我?”
  “你经常去看安娜吗?比方说,你去看马的次数多,还是去看你女儿的次数多?”
  她急促地呼吸着,开始颤抖。“不,我想我去的次数不多,”她闷闷不乐地说,“玉把安娜亲得要命,总让我觉得,在育儿室我是不受欢迎的人。”
  “这话从一个当母亲的人嘴里说出来,伊丽莎白,只能让人觉得是个借口。我想,你当然知道,玉是你的仆人,她得听命于你。在这个问题上,你做过努力吗?”
  伊丽莎白苍白的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她两手紧握,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好像一只脚被钉在地板上,只能在很小的范围之内转圈子。“没,我没有做过什么努力。”她轻声说。
  “你今年多大了?”
  “到九月就二十岁了。”
  “时间过得真快呀!十九岁就生了两个孩子,十九岁就两次和死神擦肩而过。现在,你终于从这痛苦中永远解脱了。不!”他大声说,“不要哭,伊丽莎白!现在不是流眼泪的时候。听我把话说完。有你哭的时候。”
  伊丽莎白从她站的位置看过去,只能看见亚历山大的背影。出什么事了?他为什么那么痛苦?他确实受着痛苦的煎熬。她看见他抻了抻肩膀,渐渐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再开口说话的时候,语气温和了许多。
  “伊丽莎白,你把孩子交到像蝴蝶和玉这样两个忠心耿耿的中国女人手里,我没有丝毫责备之意。特别是你自己没有过少女时代,一切都可以理解。我想,每天出去骑骑马,或者赶着两轮马车到金罗斯兜兜风,这不期而至的自由让你像喝了香槟酒一样,晕晕乎乎。其实,这并没有什么不对。你已经尽了人妻之责,即使老默里的上帝也不能对你提出更高的要求。现在,责任已经完结,倘若我是你,也会尥尥蹶子。”他叹了一口气。“然而,虽然你对我已经不再有什么义务,但是,你对你的孩子还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不禁止你骑马、赶车、散步,或者做别的你想做的事情。因为我知道,你喜欢的这些活动都是正当的。可是,你绝对不能忽视两个女儿的存在。再过两三年,内尔就长大了,我可以把培养她的责任从你手里接过来。可是,恐怕安娜不像内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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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启示录”(5)
  伊丽莎白脸上的红云渐渐散尽,她坐在椅子里,双手捧着脸颊。“你也看到了?”
  “这么说,你还不是一无所知?”
  “不是。尽管玉总是对我说,安娜身上不舒服,感冒了,或者腰扭了。我一直纳闷,但是从来没有去证实一下自己的怀疑。你太好了。你怎么责备我,怎么批评我,都不为过。你怎么发现安娜的发育有问题的?”
  “内尔今天晚上问我,安娜怎么了?我们的大女儿说,她的脑袋抬不起来,还爱翻白眼。我就到育儿室,硬让玉说出实情。”他转过身,面对着妻子,脸色平静,目光冷峻。“安娜不是发育有问题,伊丽莎白,她是智障。”
  伊丽莎白无声地抽泣着。“这是她出生时难产留下的后遗症,”她说,“玛格丽特和茹贝花了五分钟才把她抢救过来。不是遗传性疾病,亚历山大。我向你保证,绝对不是遗传性疾病!”
  “我明白,”他不耐烦地说,“也许这一切背后都有原由,尽管什么原由我不知道。我们有一个非常聪明的女儿,又有一个智障的女儿。也许就这样扯平了。谁能说清楚呢?”
  他离开窗户,朝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伊丽莎白,看着我!看着我!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之前,我们必须做出决定。那就是,安娜该怎么办?可以把她留在家里,也可以送给别人抚养。如果留在家里,你和玉就得一辈子照顾这个永远无法自理的、可怜的孩子。我也可以给她找个好人家。绝对不让她受到虐待。这种事儿,花钱就行。你想怎么办?”
  “你的意见呢?亚历山大。”
  “当然留着她。”他说,那声音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但是,这个包袱不能由我来背。如果玉出了问题,你怎么办?你能怎么办?”
  “留下她。”伊丽莎白说。“我一定要把她养大。”
  “那么,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达成了共识。还有一件事情,我准备解雇玛吉·萨默斯。这样做,在一段时间内可能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不便——我想让她明天就离开这儿,一天也不能多留。我为萨默斯难过。她对我惟命是从,肯定不愿意去金罗斯。但是,必须这样做。我要在《悉尼先驱晨报》登广告,雇管家。”
  “为什么不找那种负责家政服务的中介公司呢?”
  “因为我要亲自面试。”他掏出金怀表,打开表盖,瞥了一眼。“你最好快点儿吧,亲爱的。茹贝七点钟来。”
  “我不想下去吃饭了,请原谅。我得找玉谈谈,详细了解安娜的病情。”
  他拉起她的手,轻轻地吻了吻。“随你的便吧。谢谢你,伊丽莎白。你即使愿意把安娜送出去,我也不会责怪你。但是,你没有那样做,我很高兴。”
  安娜智障的消息就像一瓢滚烫的水浇在茹贝的身上。亚历山大并没有马上把这件事情告诉她。他们先到书房抽了支雪茄,喝了杯白兰地。亚历山大说,伊丽莎白身体不适,所以不能作陪。但是茹贝灵敏的“嗅觉”告诉她,金罗斯公馆肯定出了什么事儿。因为她远比伊丽莎白更了解亚历山大。他眼睛里的神情、脸上的表情都让她对此深信不疑。自从安娜出生,她在他脸上没有再看到这样的神情,仿佛他对伊丽莎白不再抱什么希望,已经把她推到心里很不重要的一个角落。可是现在,她又看到了那种神情。
  他对她讲起安娜的情况——他是如何发现她智障的,伊丽莎白对此反应如何——那表情因何而来便一清二楚了。茹贝喝了一大口白兰地,让自己紧张的神经放松一点。
  “哦,天哪,天哪!真让我难过。”
  “不会比我或者伊丽莎白更难过。事已至此,既不能改变,也无法回避。伊丽莎白认为——我也同意她的看法——安娜脑子的损伤是出生时造成的。她没有通常智障孩子那种傻呵呵的样子。事实上,她长得非常漂亮,身体的比例也很匀称。如果她躺在小床上,不看她那双眼睛,什么毛病也看不出来。正如内尔所说,那双眼睛转来转去,却没有任何目标。玉说,她能学习。尽管光从勺子里吃东西,就学了好长好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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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启示录”(6)
  “这个守口如瓶的小娼妇!”茹贝说,又喝了一大口白兰地。“我是说玉。”看见亚历山大扬了扬眉毛,她补充道。“早一点知道,也许会有好处。伊丽莎白说的没错儿。那孩子刚生下来时确实没气儿。假如当时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我干吗费那么大劲儿抢救她呢?可是那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想着不能让伊丽莎白的苦难一无所获。”
  “天意,茹贝,都是天意。”他说,紧紧握住茹贝的手。“古希腊人说,骄傲是对众神犯下的罪恶,迟早会受到惩罚。我太骄傲了——太大的成功、太多的财富、太大的……权力。安娜来到这个世界就是对我的惩罚。”
  “可是,关于安娜的病情,城里连一点风声也没有传出。尽管贝迪·凯利喂了她七个月奶。”
  亚历山大咧开嘴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这得归功于玉。有一天,她听见她和玛吉·萨默斯在厨房里嘲笑安娜,她就拔出匕首,正告她们,如果胆敢把这事儿说出去,她就割断她们的喉咙。她们相信她说到做到。”
  “这个玉,真是好样的!”
  “我已经告诉萨默斯了,玛吉·萨默斯明天就从这儿搬出去。”
  茹贝在椅子里动了动,好像因为坐得不舒服,然后把亚历山大两只手握在自己的手里。“你是不是打算继续把这件事情隐瞒下去?”
  “哦,不,当然不!隐瞒就意味着把可怜的安娜永远禁闭起来。孩子智障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茹贝。至少我不这样认为。我想,伊丽莎白也不会这样认为。等安娜学会走路之后——她肯定能学会——我希望她到处走走。我希望所有金罗斯人都明白,财富和特权不会让一个家庭远离悲剧。”
  “你还没有告诉我,伊丽莎白到底怎么想,亚历山大。她知道安娜得的是智障吗?”
  “恐怕还没有。她一直想让自己相信,孩子只是发育缓慢。有点缓慢!”他笑了起来,但那是无奈的苦笑。“我的妻子只顾忙着照料那匹该死的马,好像那是她的女神,给它梳理鬃毛、刷洗、抚摸。我真不明白,年轻女人和马之间会有什么关系。”
  “对力量的崇拜,亚历山大。肌肉在美丽的皮肤下面运动表现出来的力量之美。在那力量面前,自己相形见绌。你很聪明,给她的是一匹母马。倘若看见一匹种公马的鸡巴,可就太过分了。”
  “你真是个让人最难满意的‘红粉知己’。你就不能把话说得好听点儿吗?”
  “嘿!”茹贝说,手指和他的手指缠绕在一起。“好听有什么用?”她坐到他的腿上,脸贴着他的头发,突然之间变得神情沮丧。“你现在对伊丽莎白心里的想法是不是比以前了解的多了一点儿?”
  “不,一点儿也不。”
  “自从安娜出生,她就变了。和我的接触也是平平淡淡。如果西奥多拉在,她就邀请我一起吃午饭;要么就是你在的时候,我们三个人一起共进午餐。她不像以前那样,和我好得像一个人似的。那时候,我们俩无所不谈。现在,她好像有了完全属于她自己的一片天地。”茹贝难过地说。
  “我需要你,”亚历山大说,脸贴在她双乳之间,“今天夜里我去金罗斯找你,如果你能收留我的话。”
  “我永远,”茹贝说,“永远为你敞开着心扉。”
  她独自一人坐索道车下山,目光越过煤气灯照耀的金罗斯城。淡绿的灯光星星点点洒在远山近水之间。发动机发出轧轧声,火光照亮一座座工棚。天启公司的矿石正在变成天启公司的黄金。远处,孙的山上,月亮爬上宝塔顶,皎洁的月光下,宝塔闪着幽幽的光。我是这场苦难的一部分,尽管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它的一部分。爱会施行多么可怕的报复!如果不是有了亚历山大·金罗斯,我只能是命运试图造就的那个女人——即使不濒于死亡,也是在穷困中挣扎。
  自从知道安娜的残疾之后,伊丽莎白就开始到教堂去。不过,她不去长老会的小教堂。灾难降临后第一个星期日,她就牵着内尔的手出现在英国国教的圣安德鲁教堂。玉把安娜放到婴儿车里,一直推到教堂门口。然后找个僻静的地方等待礼拜结束。这个娇弱的中国女孩不愿意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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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启示录”(7)
  彼得·威尔金斯神父看到伊丽莎白,喜出望外。他对金罗斯城第一夫人的到来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尊敬。他告诉伊丽莎白,右边第一排的靠背长凳一直为金罗斯府邸的家人留着。城里纷传萨默斯太太被解雇的消息,还有谣言说,金罗斯家出事儿了。所有这一切都让神父加倍小心。
  “谢谢,威尔金斯先生,”伊丽莎白冷冷地说,“不过,我情愿坐在后面。我的小女儿安娜,智力有点儿问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脾气,坐在后面出去时方便。”
  就这样,她们在后面坐了下来。金罗斯的人们由此得知,所谓金罗斯家出的事儿,只不过是小安娜智力有点问题罢了。谣言不攻自破,玛吉·萨默斯的阴谋没有得逞。
  和玉的“交易”不算太难。两个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哭了一场之后,高高兴兴达成共识:一起照看安娜。这样一来,伊丽莎白不给“水晶”梳理鬃毛,或者不去深潭游玩时,玉可以做点别的事情。去教堂做礼拜开始了金罗斯公馆的“新体制”。公开安娜有残疾也像一张告示,告诉人们,金罗斯太太和她丈夫不一样。她不是无神论者。现在既然已经恢复健康,她便开始去教堂。光荣属于上帝!
  倘若那些做礼拜的人看见伊丽莎白从教堂出来,第一站去的是什么地方,也许这种“光荣”或多或少会失去光彩。她去金罗斯饭店和茹贝共进午餐。茹贝非常热情地欢迎她,亲吻她,拥抱她。
  “这是不是表明,你又开始过正常的生活了?”茹贝问。她拉着她的手,从一臂之遥的距离端详着她,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是的,”伊丽莎白面带微笑说,“如果你的意思是,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在亚历山大身上享有相等的‘股份’。你瞧,我终于长大了。”
  “哦,真没羞。”茹贝从婴儿车里抱出安娜。“哦,小宝贝儿,小亲宝,不要哭!除了玉和妈妈,你还得习惯和别人相处。伊丽莎白,以后当着内尔的面说话要小心点儿。人小心大,何况这个小人儿可是个聪明的鬼精灵。午饭想吃什么?蘑菇烤面包片、烤鸡肉,好吗?别不高兴,内尔!总有一天,你会怀念这道菜的。就像我现在,想起小时候吃过的已经放陈了的面包、有股汗味儿的奶酪,比什么美味佳肴都好吃。”
  亚历山大因为伊丽莎白对安娜疏于照管狠狠责备了她一顿。伊丽莎白牢牢记着他对自己的指责,拒绝抛下孩子陪他去悉尼。他是个音乐迷,喜欢到剧院里看歌剧。他看不出为什么要错过享受这种快乐的机会,便和茹贝一起去悉尼看戏。从一八七八年进入一八七九年之后,去得更勤了。因为正如亚历山大所说:
  “新南威尔士现在离大不列颠似乎不那么遥远了,演出公司组织歌舞剧团来表演的机会很多。轮船上都安装着用煤做动力的蒸汽机,如果走苏伊士运河,五个星期就能到达澳大利亚。”
  他和茹贝在悉尼看过《威尼斯商人》,看过来表演的每一场歌剧和一出名为《H.M.S.围裙》的非常热闹的音乐剧,作曲家名不见经传,一个叫吉尔伯特,另一个叫沙利文。他们还去参观悉尼国际博览会。博览会在专门为它建造的一座辉煌的殿堂举行。为了看展览更方便,亚历山大只好换了个旅馆。先前住的那家旅馆实际上已经不适合居住。因为新修的蒸汽机有轨小火车,沿着伊丽莎白大街奔驰,不但吼叫声不绝于耳,而且不断地喷吐着黑烟,旋卷着小火星。
  他们在展览大厅里慢慢走着,赞赏着不同展馆的展品。这时候,亚历山大开口说:
  “我准备很快就去一趟英格兰。”
  茹贝停下脚步,看着他。“怎么突然想起要去英格兰?”
  “说实话?”
  “当然要说实话。”
  “我烦透了这个全是女人的家。我们很快就要进入一个新的十年,再有二十年就要进入一个新的世纪。我想去看看英格兰、苏格兰和德国正在发生什么变化。听说,他们已经用新的炼钢炉炼钢,用新的方法架桥。他们采用新技术发电,不起眼儿的装置就能产生巨大的能量。还有传闻说,发动机也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亚历山大说,一双眼睛闪闪发光。“要不是安娜的缘故,我很想带内尔和伊丽莎白一起去,可以把她们安置在伦敦西区一幢很舒适的房子里。也可以把那儿当作我的‘大本营’。可是,无法做到这一点。其实,从骨子里讲,我倒很喜欢这种安排。我需要和女人暂时分开一段时间,茹贝,包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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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启示录”(8)
  “我完全理解你。”她又迈开脚步。“如果有可能,你会不会去看看李?”
  “看李是我日程的第一项安排。事实上,每到学校放假,我就要把他带在身边。对于一个未来的工程师,这是难得的学习机会。”
  “哦,亚历山大,太好了!谢谢你!”
  这次,他停下脚步看着她。“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茹贝。也许因为我认识李没几天,他就远去英格兰,而那时,我和你的关系还不像现在这样亲密,所以我没好意思问你,既然李的身份是中国王子,怎么可以让他姓康斯特万?”
  茹贝听了哈哈大笑,周围看展览的人都回过头来,毫无顾忌地凝视着他们。亚历山大·金罗斯胳膊上挎着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自然会引得人们驻足凝望。不过平常人们都是偷偷地瞥上一眼。谁都知道,这个气度不凡的女人不是他的妻子。
  “亚历山大,李都快十五岁了!你花了整整六年时间才问这个问题。我按照孙的意思,对学监说,李之所以隐姓埋名是为了保护他的父亲。因为他父亲的仇人千方百计想抓住他,包括拐骗他的儿子,‘引蛇出洞’。整个学校的老师、学生都蒙在鼓里。李说,听他们猜测他的真实身份,特别好玩儿。如果学校里还有别的中国孩子,可能难办点儿。可是直到去年,李是那所学校惟一的中国人。今年倒是又来了两个。不过他们是从黄浦来的富商的公子。李说,他们对北京政坛的事儿漠不关心。”
  “好,好。”亚历山大笑着说。
  “你会错过好几项重要的立法,”她说,“听说,帕克斯要取消对天主教教会学校和其他教派学校的财政补贴。不过,这些学校不太在意,因为他们有别的有钱的势利小人支持。去教会学校念书的都是穷人家的孩子。”
  “他是个激进的新教教徒。”
  “他们提出一项新的土地法案和一项限制中国人移民的法案。还有几项和选举有关的法案。为什么这些政客总爱改变选区的划分呢?”
  “争取更多的选票嘛。茹贝,别用这种反诘句说话。”
  “呸!我着急的是他们会制定什么样的烟酒专卖法,会不会授权给行政区颁布禁酒令。哦,那些该死的清教徒!”
  “放心吧,茹贝,”他说,挽着她的胳膊,“金罗斯不会投票通过禁酒令的。我们这个地方已经很节制了,而且那么多中国人根本就不喝酒。那些清教徒拉不到多少选票。因为中国人没有选举权,白人又都嗜酒如命。”
  “不管怎么说,我的饭店是可以住人的旅馆,不是只卖酒的酒馆。我可以贿赂警察,就像希尔山那些地下酒吧间一样。”
  “用不着,我向你保证。”他的语气有点改变。“如果我走的时间比较长,你不要焦急,也不要觉得奇怪。”
  “你说的‘时间长’是个什么概念?”
  “两年、三年,甚至四年。”
  “天哪!等你再回家的时候,我那玩意儿又长到一起了——我将第四次成为处女。”
  “那我就拿你当处女,我的宝贝儿!”
  “你的意思是不是在那儿就把李送到剑桥大学?”
  “是的。等他学成之后,天启公司或许可以给他安排一个教授的职位,或者建立一个研究实验室。”
  “李真幸运。我祈祷,让他知道这一切。”他的妈妈说。
  “哦,我想他会知道的。”亚历山大微笑着说。
  一八七九年年底,亚历山大离开金罗斯。伊丽莎白虽然觉得突然,但是看他远去,毫无惜别之意。倒是内尔难过得要命。爸爸已经开始带她到车间,到选矿厂,自从新年内尔满三岁后,甚至带她下过矿井。现在她该怎么办?难道只能一天到晚待在家里?
  亚历山大的回答是,给她雇个男辅导老师,而不是女家庭教师,教她学习读和写。还要教她拉丁文、希腊语、法语和意大利语,把她总是那么活跃、喜欢探究的思想塞得满满的。辅导老师是个腼腆的年轻人,名叫威廉·史蒂芬斯。亚历山大让他住在金罗斯公馆三楼一个大房间里。孙送来三个非常聪明的中国男孩儿,彼得·威尔金斯神父送来他的儿子多尼,这个孩子也很聪明。亚历山大又设法找来三个小姑娘。他们的父母说,等他们长到十岁左右,就可以送他们到山上的学校读书。内尔年纪最小,将近四岁。三个中国男孩儿、多尼·威尔金斯和那几个女孩儿都比她大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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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启示录”(9)
  哭闹了几天之后,内尔表现出和父亲完全相同的禀性,挺起小小的胸膛,勇敢地接受命运的挑战。总有一天,她会长大,和爸爸一起远走高飞。这之前,惟一让自己的心灵保持平静的办法就是成为教室里最优秀的学生。
  六个女管家走马灯似的转了一圈儿,直到格特鲁德·瑟蒂斯太太最终作为合适的人选正式上岗。格特鲁德·瑟蒂斯太太是个五十多岁的寡妇,她的两个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分家另过。康斯坦斯·丢伊发现她之前,她一直管理一幢破旧的公寓。瑟蒂斯太太是个性格豪爽、临危不乱的女人。她不许内尔或者厨师张胡来,把别的中国仆人也管理得头头是道,而且对他们态度十分和善。她甚至设法和吉姆·萨默斯和睦相处。而亚历山大宣布他要到英格兰之后,最后这一点显得尤为重要。因为萨默斯这次不和他一起离开金罗斯。玛吉·萨默斯得了一种怪病。究竟是什么病,她丈夫不愿意多讲。
  尽管亚历山大不在期间,行政管理大权并没有移交给萨默斯,孙还是脱下锦缎长袍,开始经营管理矿山以及与天启公司相关的一切具体事务:拉特沟的煤、铁和砖,离拉特沟不远的雷斯通水泥厂,威林顿周围几块面积很大的麦田,北昆士兰的锡矿,悉尼一座生产蒸汽机的工厂,一座新的铝矾土矿。
  仿佛为了对亚历山大的“好动”做出回应,伊丽莎白决定趁他外出期间,按照自己的趣味,用自己喜欢的织物、家具把金罗斯府邸重新装饰一遍。亚历山大有言在先,她怎么折腾都可以,但是有两个条件:第一,他的书房不能动;第二,不能用蓝色。因为这种颜色容易让人情绪消沉。
  “你知道,他喜欢红色。”茹贝说。
  “可是我不喜欢。”伊丽莎白说。她始终没有摆脱这样一种观念:大红是妓女的颜色。她看起来目光蒙眬,如在梦中。“有几个房间是杏黄色和淡紫色,另外几个房间是深紫色和奶油硬糖色,透露出星星点点的黄色,还有一两个房间是黄绿色和深蓝色,夹杂些许白色。”
  “很现代,也很好看。”茹贝承认。
  因为茹贝和康斯坦斯都喜欢逛商店,三个女人便带着安娜、玉、珍珠、绢花和桃花定期到悉尼挑选布料、壁纸。不试衣服、鞋、帽子的时候,就去看家具。一群女人挑来拣去,真能把那些家具销售商搞成神经病。内尔对这种事情毫无兴趣,就和蝴蝶、瑟蒂斯太太、威廉·史蒂芬斯先生一起待在家里。
  所有因精通儿童智障闻名的医生都来看过安娜,诊断的结果都一样:恢复的希望很小。因为到两岁还不会走路、不会说话的孩子肯定一辈子都是精神病患者。
  可是安娜的病情似乎在一点一点好转,十五个月的时候,她已经学会抬头,而且目光可以集中到想引起她注意力的人身上。一旦目光可以集中,她的美丽越发无与伦比。长长的黑睫毛不停地扑闪着,灰蓝色的大眼睛像妈妈那双眼睛一样清澈明亮。
  两岁的时候,她不用人扶,就可以坐在高脚椅子①上自己吃饭。虽然吃得一塌糊涂,但是玉把这一进步看作巨大的胜利。倒是当妈妈的伊丽莎白看了觉得反胃。安娜只对玉一个人依恋,尽管学会坐在高脚椅子里吃饭时,她已经能够辨认出妈妈。她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安娜对内尔似乎情有独钟,一看见姐姐就高兴得吱哇乱叫。
  玉在中药店掌柜洪琦的指导下,坚持按中医的办法给安娜治疗。对于安娜的病,东方人的智慧远胜于悉尼那些大夫开的“灵丹妙药”。洪琦的办法是,坚持锻炼,调节饮食,要以极大的耐心一遍又一遍地教她某一个动作。他还用一根细细的银针给安娜针灸,帮助她终于抬起了头。伊丽莎白对针灸的疗效虽然表示怀疑,但是并不禁止。所以,安娜抬起头之后,洪琦又要开始新的疗程,帮她学习走路时,她很支持。奇怪的是,安娜很愿意洪琦给她扎针。也许因为她喜欢洪琦。
  哦,看到安娜学会在便壶上坐之后,大家真是欣喜若狂。当然,无可否认,此后的六个月里,她也有坐不稳摔倒在便壶旁边的时候,但是总的来说,她坐得很稳。一八七九年年底,亚历山大离开金罗斯到英格兰。那时,安娜快三岁了。爸爸刚走,她就学会说“妈妈”、“玉”和“内尔”。虽然这是她的全部“词汇量”,但是她用词准确,不会搞错。三岁半的时候,她学会第四个词——“多莉”。多莉是与她朝夕相伴的脏兮兮的布娃娃。无论睡觉,还是针灸,或者坐在高脚椅子上吃饭,她都把多莉放在身边。多莉至少每星期要洗一次,可是伊丽莎白如果想给她换个新布娃娃的时候,安娜又哭又叫,直到再把多莉还给她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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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启示录”(10)
  “很好,”茹贝说,“这说明安娜知道两个娃娃不一样。”
  “瑟蒂斯太太建议,我应该让中国裁缝阿文照着安娜的多莉再做一个一模一样的布娃娃,让布慢慢褪色,还要给娃娃画上那些洗不掉的黑点儿。这样一来多莉散架——这是迟早的事儿——之后,可以悄悄地换成这个新的‘旧’娃娃。”
  “瑟蒂斯太太能想到这一点真不错!她可是个好人,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每星期还可以骑着“水晶”去深潭两次。这几乎就是她惟一的活动。因为她的马不喜欢涉水走到上游,伊丽莎白就用一把弯刀在森林里开了一条小路。从心里讲,她担心亚历山大回来之后发现她的秘密之地。不过,那是以后的事儿,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亚历山大已经走了十八个月,他信里说的很清楚,不急着回金罗斯。
  他写给妻子的信很简单,三言两语;写给茹贝的信却很长,消息也多,当然主要是介绍李的情况。到一八八一年,他就满十七岁了。
  “你把他送出来念书实在是做了一件大好事,茹贝。”他在一封信里这样说。“尽管看得出,他非常想念妈妈。他像海绵吸水一样,如饥似渴地听我讲关于你的消息。看了我给他带去的妈妈的照片,他高兴极了,骄傲地挂在屋子里最显眼的地方。他现在已经是高年级学生,所以一个人住一间卧室,还有一个书房。那两位波斯王子住在两边。他的英语棒极了,举止高贵优雅,全无骄横之气。随信寄去他穿新校服拍的照片。他不太愿意拍照片,因为他似乎受了同学中间流传的那种迷信说法的影响——照相机能偷走人的灵魂。所幸他有一副工程师的头脑,不太相信这种话,所以就拍了这张照片。
  “他已经六英尺高。舍监说,看样子,还得长。我估计,这个家伙对男孩子的成长、发育很有经验,不是在那儿信口开河,所以你就准备迎接一个身材高大的宝贝儿子吧!穿上划艇比赛时穿的服装,你可以看到,他的体形非常漂亮,不像白人男人那样,大腿以下不堪一击。他小腿肚子的肌肉非常发达,典型的中国人的腿。他是赛跑冠军,划艇比赛也表现得相当出色。他板球和棒球一样,都打得非常出色。他希望长大以后,能代表剑桥大学参加划艇比赛,至少代表学院参加板球比赛。他要念的学院也许是卡尤斯,因为这个学院不限制外国人。从以上种种你可以看出,他很可能明年十月就升入大学。我现在正尽力周旋,给剑桥大学的权贵做工作,为他下一步深造铺平道路。因为他虽然说一口标准的英语,但他不是英国绅士。在英格兰,他不会一帆风顺。那两个波斯小伙子也想读剑桥。他们很依赖李。普罗克特学校别的孩子也非常信任他。你的儿子具有一种难得的品质:坚定的意志。”
  茹贝神采奕奕,满脸骄傲,从伊丽莎白手里拿过信,把照片递给她。“这就是李。”
  照片上的李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伊丽莎白仔细端详着,尽量不受茹贝母亲的骄傲和亚历山大令人吃惊的、感情色彩极浓的描绘的影响。她不得不承认,从来没有见过一位如此英俊的小伙子,也没有见过这样一位具有“异国情调”的青年人。就连潇洒倜傥的孙——李和他长得很像——也很难和他比美。因为他身上又有茹贝的影子。李面对照相机微笑着,嘴角现出的酒窝和茹贝那两个漂亮的酒窝一模一样。那双白种人的眼睛颜色有点浅。更重要的是,目光中闪烁着睿智。
  “他是非常出色,”她说,把照片还给茹贝,“他的眼睛和你一样绿吗?”
  “不像我这样绿,但是是绿色。你觉得好看吗?”
  “哦,好看。他的头发向后梳得溜光,就像抹了头发油。他的椅子靠背上一定套着罩子。”
  “不,他不是抹了头发油,而是留着辫子。”
  “辫子?”
  “是的。孙希望他留辫子。”
  “已经过去八年了。再有四年你就能看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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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启示录”(11)
  还有四年,乘索道车回金罗斯时茹贝心里想。熬过了漫长的岁月,眼前还是漫漫长路。我没有听到他声带变声,没有看到他下巴生出第一抹胡须,也没有体会过儿子突然长成大人将母亲拒之门外时那种令人心碎的痛苦。他写给我的每一封信我都用玉一样碧绿的缎带扎着,放到一个玉盒子里。我把每封信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可是,等他回来,站在我面前的一定是个陌生人。我怎么能告诉伊丽莎白,连我自己也几乎认不出照片上的儿子。我曾经为我和他蒙受的损失嘤嘤啜泣了好几个小时。惟一的安慰是,照片上那双眼睛清澈宁静,目光坚定,没有痛苦和不安全感。经历了最初离别的痛苦之后,他在学校里的生活一定很愉快,一定让他心满意足。我也只能问一问这些情况,只能寄希望于他将来择偶时,能有充足的理由说明为什么选择那个女人为妻。亚历山大一心想让内尔成为他的妻子,不过我很怀疑内尔会不会长成他喜欢的那种姑娘。五岁的时候,她就已经充满活力,一本正经,显示出非常强的独立性。也许因为伊丽莎白不得不把时间和精力都放到安娜身上,内尔才有机会“我行我素”。她特别像亚历山大。李虽然很崇拜亚历山大,但是我想,他不一定因此而崇拜内尔。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将来的问题。再有四年我才能真正弄明白我的儿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等李回来,就已经二十一岁,什么事情都可以自己做主了。我的宝贝儿子成了“法人”,我会把他在天启公司的股份都给他。他将以董事的身份坐在董事会的桌子旁边,在我眼里,全然是个陌生人。
  也许因为这种沉思默想太沉重,充满了痛苦,茹贝回转头,把注意力集中到金罗斯城。金罗斯已经发生多大的变化!肮脏与丑陋不复存在,代之以碎石铺成的马路。马路两边都有排水沟,镶着路边石,种着树。几幢漂亮的楼房,包括金罗斯饭店和圣安德鲁教堂矗立在绿荫之间。金罗斯广场——绿草如茵、鲜花盛开——旁边,一座新的建筑物拔地而起。那是亚历山大最喜欢的歌舞剧院。为什么古尔贡可以有方圆百里惟一一座歌剧院,巴瑟斯特可以有三座戏院,而金罗斯一座也没有?金罗斯人所有的住宅都是木头建造的房子。学校搬到一幢更大、更明亮的砖木结构的楼房里面之后,最后一幢抹灰篱笆墙建筑被拆除。医院房屋的质量也相当不错。金罗斯河两边是水泥修筑的堤坝,河岸上绿树成荫,树阴下安放着公园里常见的长椅,还有装饰得很漂亮的煤气灯。尽管河水和过去一样脏。
  城镇和山脚之间是工业区。那里有铁路、各式各样的机器、发动机、精炼厂、几十个波纹铁皮盖顶的车间和喷吐着烟雾的烟囱。黄金的产量仍然居高不下,配套设施更为齐全,有煤气厂、发电厂和制冷设备。金罗斯人现在可以吃上从巴瑟斯特运来的新鲜牛奶和肉,从悉尼运来的鱼和水果。
  如果没有亚历山大和制冷大王塞缪尔·毛特这样的人物,这块殖民地会是个什么样子呢?在英格兰,他们也许一事无成。可是在这儿,在新南威尔士,他们却飞黄腾达,干成了大事业。我的祖父理查德·摩根和我的母亲都是被送到这里的流放犯。倘若他们看到这块土地的变化会作何感想?瞧瞧我,茹贝·康斯特万,曾经是一个老头的小情人,后来当过鸨母,现在却是一家大公司的董事。一切的一切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他们指点江山,永远改变了世界的面貌,特别是像亚历山大和塞缪尔·毛特这样的人。茹贝这样想着,回到她那座豪华的饭店。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由于公务人员自身的弱点,公共事务方面出现的种种问题令人沮丧。总理亨利·帕克斯爵士在国会发表讲演,鼓吹必须遏止爱尔兰移民的势头,因为要确保英国人在殖民地占主导地位,确保新教的优势,就必须这样做。金罗斯有一部分居民是爱尔兰来的移民,听了他的讲话,个个义愤填膺。这位总理还说,他希望一定要保证新教的道德体系广为传播,在社会上产生积极的影响。因此,对爱尔兰人和天主教的信条不能给予任何形式的支持。事实上,这一地区已经太爱尔兰化、太天主教化了。总理愚蠢的讲话加剧了爱尔兰天主教徒和从英伦三岛来的新教教徒之间的矛盾,也加剧了工人阶级和他们之上各阶层之间的矛盾。因为工人的主体是爱尔兰人和天主教徒。关于“蒙古人和鞑靼人游牧部落”也有一些说法,尽管他们甚至连天主教的边儿也沾不上。可是,当位居州总理这样的大人物以他们的固执与褊狭影响整个社会时,足以反映这种逆社会潮流而动的情绪多么严重;这些达官贵人不以团结各族人民为己任,偏偏以分裂民族团结为能事由此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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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启示录”(12)
  一八八一年一月,殖民地召开联席会议,讨论限制中国移民,并且向英国政府提交了一份文件,抱怨澳大利亚殖民地不应该按照英国政府的政策办事。那时候,英国对华政策比较宽容。他们还坚决反对西澳大利亚政府决定帮助中国移民到农场当农工或者到白人家里当仆人。
  孙和另外几个著名的中国商人表明了华人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他们请殖民地联席会议注意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和这样一块辽阔的、人烟稀少的土地上辛勤劳作的几百万人作对愚蠢至极。
  “……如果你们一意孤行,用独裁、暴力、仇恨和嫉妒替代正义、法律和权利,也许你们会取得某种成功;你们依靠武力,依靠人多势众也许会赢得暂时的胜利,但是你们在世界各国人民面前将名誉扫地;你们为之骄傲的那面旗帜,将不再是被压迫人民自由与希望的象征,而将和虚伪、背叛联系到一起。”
  事实上,亚历山大期待已久、寄予无限希望的新的十年开局不如人意。澳大利亚许多社会集团、派别之间都充满矛盾和怨恨。妇女反对教育部门对女性的性别歧视。斗争取得明显的成果,悉尼大学决定对女性开放除医学院之外的所有学院。因为,只要想到一位女医生要检查、摆弄男人的阴茎、阴囊,就让人无法忍受。
  因为大多数金罗斯人都看报(现在又加了《每日电讯》和一本专门发表评论文章的周刊《新闻快报》),所以外面发生的事情人们都知道,而且都议论纷纷。不过,就茹贝和别的酒馆老板而言,那些拘泥于清规戒律的家伙在国会的权力越来越大。立法机关已经通过一项法律,饭店和酒吧从星期一到星期六,晚上十一点必须关门,星期日全天不得营业。就像全州范围内许多同人一样,茹贝也向酒业委员会提出,鉴于他们经销酒类的营业执照是在实施旧法律时颁发的,有效期到一八八二年六月,因此,营业时间还得按旧规定办,直到一八八二年六月为止。事情也就这么办了。
  对于伊丽莎白来说,时间似乎只是以孩子们的生日来计算。到一八八二年新年,内尔满六岁;到四月六号,安娜满五岁。生活就像十八世纪戏剧舞台上上演的一出粗俗的讽刺剧,只不过少了几分幽默。内尔不但词汇量已经相当大,而且已经开始学习三角和代数。安娜却连走路也没有学会,还是只会说“妈妈”、“玉”、“内尔”和“多莉”。不过,安娜也在积蓄力量创造“奇迹”。过五岁生日时,她又笑又叫,爬过育儿室的地板,一直爬到站在对面哄她玩的玉跟前。
  伊丽莎白坚持不懈履行自己的职责,但是很难让她打心眼儿里就愿意伺候女儿。玉显然什么辛苦都不在乎,伊丽莎白觉得自己身为孩子的母亲,却不肯任劳任怨,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她当然知道,安娜像一枚钉子,在生活之中把她永远定位于亚历山大·金罗斯的妻子这样一个角色。安娜出生前,她卧床不起好几个星期。那时候,她就想,如果把亚历山大平日里非常慷慨地给她的零花钱积攒下来,有朝一日她就能离开他,回到苏格兰,以一个受人尊敬的老姑娘的身份,在一所茅舍里生活。她想,孩子们没有她也会生活得很好。内尔不就这样吗?可是,看清安娜的命运之后,她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她怎么能离开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呢?命中注定,她一辈子都是这个家庭的负担。她不能离开她,绝对不能!这意味着她爱安娜,不管她多么不想照料她。
  哦,弯腰曲背,趴在和小安娜一样高的椅子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一个词,比如“喂,喂”、“呸,呸”、“唔,唔”。有时候,看着这毫无用处的训练,她简直要发疯。但是茹贝对智障的孩子表现出让人难以置信的耐心。不管安娜把口水流在她价格昂贵的裙子上,还是吐在她身上,或者因为高兴,干脆拉在她身上,她连眉头都不皱。相反,如果安娜对伊丽莎白做了这些事情,她就会恶心,反胃,赶快从屋子里跑出去。伊丽莎白一再对自己说,身为人母,她缺乏应有的庄重和慈爱。翻江倒海般的胃和那种可怕的令人作呕的感觉都说明,她也许爱安娜,但是她的爱还不足以战胜照顾智障孩子时心里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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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启示录”(13)
  亚历山大有一次夸我是个好女人,可我不是。她这样责备自己。我是女人里最坏的,我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母亲应该有能力对付自己的孩子,可是这两个孩子我连一个也对付不了。如果安娜只是块会动的生面团,无法和她交流,内尔却是个遥不可及的奇才,很难和她沟通。你要是给她个玩具娃娃,她立刻就用一把锋利的刀,给“娃娃”开膛破肚,掏出肚子里面填的东西,还要学究气十足地讲解“内脏”的作用。然后她就照亚历山大那本人体解剖图册里的图准确地画出人体各个部位。亚历山大很喜欢那本图册,据说那里面的蚀刻画都出自丢勒①的手笔。不画图的时候,内尔会半夜里跑到房顶上,用亚历山大给她的望远镜看月亮,或者大惊小怪地嚷嚷,看见哪颗星星周围出现了光环。我简直就是生了一个小亚历山大和一棵大白菜,从内心深处讲,她们俩我谁也不想照料。但是我爱她们。因为我怀了她们,她们是我的一部分。
  她不知道安娜想些什么——如果她真的有思想,玉发誓她有——而内尔又以她独特的方式,证明她和安娜一样,是个让你无法接近的怪物。她专横跋扈,好动,狂妄,胆大,坚定,好奇心极强。尽管她的眼睛是蓝色不是黑色,但是剑眉下那双眼睛凝视她的时候,她觉得仿佛就是亚历山大在看她。她才六岁,就认为妈妈的智商只比安娜高一点儿。她讨厌被人拥抱、亲吻,凡是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她一概嗤之以鼻。去年过生日时,伊丽莎白送了她一箱子她不要的衣服,让她打扮自己玩。换了别的女孩,肯定会把这个箱子当作百宝箱,欣喜若狂,可是她却整整放了一年,动也没动。她用不屑的目光看着妈妈,仿佛说,妈妈,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以为我像安娜一样,是个白痴?
  两个女儿我都爱,但是她们一个智力发达得让人难以置信,无法靠近,另外一个的习惯让人看了就反感。
  哦,亲爱的上帝,请你告诉我,我哪儿做错了?我缺什么?
  后来她和茹贝说起这事儿,茹贝不无嘲讽地哼了哼鼻子。
  “说实话,伊丽莎白,你对自己太苛刻了!有的人,像我,面对肮脏的东西从不反胃,从不介意。也许因为我们就是在肮脏之物的包围之下成长起来的。你在苏格兰人一尘不染的家里长大,窗明几净,哪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人因为喝多了酒,吐得昏天黑地;或者喝得不省人事,到处拉屎撒尿;或者忘了洗锅刷碗,直到发霉;或者垃圾放在屋子里,直到发臭。耶稣基督!我是在污水坑里长大的,伊丽莎白!如果你的胃经不起折腾,那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不管你多么努力,你都控制不了,我的小宝贝儿。至于内尔,我倒同意你的看法,她确实是个怪物。她永远都不会让人一见钟情,更像是一个把大多数人都拒之门外的女孩。你因为自己没有受多少教育而感到痛苦,是亚历山大让你产生这种感觉。我也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可是我碰到他的时候,已经不再是个十六岁的不成熟的姑娘。高兴点,不要总是自责。爱你的孩子远比喜欢她们更重要。”
  一八八二年五月的一个早晨,伊丽莎白骑着“水晶”,走过从家到深潭的三英里路。该下雨了,她心里想。深潭让我保持了健全的心智。没有它,我就会被禁闭起来,听他们没完没了叽叽喳喳地讲些蠢话,最后完全屈从于他们的意志。这里万籁俱寂,我什么也听不到,只有一片宁静。自艾自怜,伊丽莎白,是万恶之最!因为它给人们造成错觉,让人们总觉得自己受了伤害,不去了解别人的感受。不管你是怎样一个人,不管你经历了什么,都是自作自受。你可以对父亲说“不”,可是除了打你一顿,再让你去见默里神父,他能做什么呢?你也可以对亚历山大说“不”,可是除了把你送回家,让你蒙羞受辱,他又能做什么呢?茹贝说的对。我对自己和自己的过错想得太多。我应该多想想深潭,在这里可以忘记令人不快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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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启示录”(14)
  她催促母马沿着小路向前走着。这条路已经清晰可见。任何人如果愿意,或者被允许,都能“顺藤摸瓜”找到深潭。但是她从来没有想过,深潭会被除她之外的任何人“入侵”。
  可是,走到距离深潭大约三百码远的地方,伊丽莎白突然听到一阵男人轻松、快乐的笑声。她勒住马缰,从“水晶”身上爬下来,把它拴在一个树杈上,拍了拍它油光水滑的洁白的皮毛,轻手轻脚地向前走去。火气不由得从伊丽莎白心中升起,这个家伙怎么敢入侵金罗斯的领地?她虽然不害怕,但还是十分谨慎,心里想,首先要弄清“入侵者”是谁。如果是藏匿在丛林里的逃犯,她就悄悄回家,用亚历山大临走前给她安的那个新鲜玩意儿——电话,向金罗斯警察局报告,同时通知萨默斯家。她家的电话虽然只通这两个地方,但是遇到麻烦可以及时得到帮助。另外一种可能是土著人,虽然可能性不大。因为,即使他们敢到白人聚居区,也不会跑到这儿。他们害怕矿井。方圆几百英里到处都是没有人烟的原始森林,可以活动的空间很大很大,人口不多的土著人部落宁愿远离腐化堕落的白人,保卫自己的纯洁和个性。
  附近没有拴着的马,也没有逃犯或者土著人留下的蛛丝马迹,只有一个人背对她,站在深潭上方那块宛如肩胛骨一样突出的、风雨剥蚀的巨石之上。伊丽莎白屏着呼吸,慢慢向前走着,终于停下脚步。他赤身露体,阳光照耀着金色的皮肤,乌黑的头发像瀑布一样顺脊柱流泻下来,直到腰部。中国人?然后,那人向她这边转过脸,张开双臂,纵身一跃,潜入水底,几乎连一个水花也没有激起。他转身那一刹那,伊丽莎白定睛细看,认出那张脸,就像看到镜子里自己的影像。李·康斯特万!李·康斯特万回家了!她双膝一软,坐在地上,然后意识到,他浮出水面换气时一定能看见她。哦,那将是怎样的邂逅!怎样的尴尬!她能说什么?她手忙脚乱,刚好来得及钻进旁边的灌木丛。他像一条鱼,哗啦一声跃出水面,把水淋淋的头发从脸前甩开,毫不费力地攀上那块巨石,着了迷似的向四周张望着,然后四仰八叉在岩石上躺下来晒太阳。伊丽莎白像一只蜥蜴一动不动趴在灌木丛里,直到李再次跃入深潭,才悄悄溜走。
  仿佛是“水晶”自个儿把她送回家——究竟怎么走完那条路的,后来她也说不清楚。她眼前、心里、整个灵魂都充斥着对李的记忆。那美丽的、绝妙的身体,没有半点瑕疵,肌肉在锦缎般细腻的皮肤下滑动,全神贯注的脸洋溢着快乐。她一生都渴望自由,但是此刻之前,还没有在任何一个地方看到这种自由的化身。一种启示。
  李·康斯特万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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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示录” 一节的注释
  六 “启示录”
  ① 高脚椅子:专门用于小孩吃饭时坐的椅子。
  ① 丢勒(1471—1528年):德国画家、版画家和理论家,将意大利文艺复兴精神和哥特式艺术风格相结合,主要作品有油画《四圣图》、铜版画《骑士、死神和魔鬼》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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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新的痛苦(1)
  伊丽莎白刚刚洗完澡,换上下午穿的裙子,茹贝就来了。
  “李回来了!”她大声叫喊着,一张脸激动得变了形。“哦,伊丽莎白,李回来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
  “太好了。”伊丽莎白机械地说,就像嘴里塞了一团羊毛。“上茶,瑟蒂斯太太。”
  她把高兴得昏了头的茹贝领进暖房,让她在椅子上坐一会儿,平静一下,自己心里也终于安然了许多,微笑着说:“茹贝,亲爱的,冷静点儿,我想让你马上把这件事情的全过程告诉我,可是你现在这副激动的样子能讲什么呢?”
  “他是昨天夜里乘从拉特沟来的火车回来的。真像从天而降。我一直纳闷为什么火车来得这么晚,现在看,显然是等他把车厢挂钩从悉尼来的慢车上摘下来。我正和主教、他的妻子一起在休息室里坐着——他来访问我们这个教区。”茹贝喋喋不休地说。
  “我知道。他今天晚上来吃晚饭,你还记得吗?这回你可以带着李一起来了。”
  “就在那时,李走了进来!啊,伊丽莎白,我的玉猫已经长成大人了!那么英俊!个子那么高!你该听听他说话。他的英语棒极了,听他说话就像是英格兰的花花公子,字正腔圆!”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脸上挂着微笑,陶醉在幸福之中。“凯斯特维克主教一听到李说话,就佩服得五体投地。等他知道这个仪表堂堂的小伙子原来是我的儿子,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一下子就提高了!”
  “我不知道,你在这方面原来也雄心勃勃。”伊丽莎白说,希望自己的心不要这样剧烈地跳动。
  “哦,也不完全是这么回事儿。那个老家伙虽然不太清楚我在金罗斯的地位,但是也不敢拿我当妓女看。他知道,我是天启公司的董事,是教堂一位有潜力的捐助人。不管怎么说,他一看见李,就认为我过去是被人们冤枉了。我的儿子上的是普罗克特那样举世闻名的学校。哦,伊丽莎白,我好幸福!”
  “瞎子也能看出你有多么幸福,亲爱的茹贝。”伊丽莎白舔了舔嘴唇。“亚历山大是不是也回来了?他是在悉尼,还是晚些时候回来?”
  看见伊丽莎白眼睛里的神情,看见她仿佛又戴上那副老面具,茹贝的快乐消失了许多。“不,亲爱的。亚历山大还在英格兰。他让李回来过暑假。亚历山大在信里说,他不忍心让我再等上三年多才看到我的玉猫。李能在家里待到七月。然后坐船回英格兰。”
  茶上来之后,伊丽莎白给茹贝倒了一杯。“那你来干什么,茹贝?你应该一刻不离陪着他才对呀!”
  “哦,李来和我们一起用茶。”茹贝说。她看起来就像只有二十五岁,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你不想等到晚饭时再让我把儿子介绍给你吧?他说先到金罗斯城看看,喝下午茶时再来。”她皱了皱眉头。“这个小东西!他晚了。”
  “等他来了,再烧点茶就是了。”
  又过了半个小时。这时候,伊丽莎白已经镇定下来。她惊讶地发现,听到亚历山大还没有回来的消息,自己心里竟然有点怅然若失的感觉。看到他回来,至少内尔会高兴得跳起来。当然她也理解,为什么这次茹贝没有因为亚历山大久别未归而难过。儿子和情人是最好的朋友,她很难在他们俩之间周旋得无懈可击,更难瞒过李的眼睛,不让他知道亚历山大对于她意味着什么。
  李走进暖房,长发编成一根辫子,垂在脑后。他穿一条干净的旧蓝斜纹布裤子,棉布衬衫,袖子高高卷起。伊丽莎白站起身,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超然、冷漠。她向年轻人伸出一只手,唇边挂着一丝微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茹贝说得对,李英俊潇洒,像孙也像母亲。孙眉清目秀,有一种贵族气派;茹贝举止端庄,有一种内在的魅力。但是他那双眼睛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浅绿色的虹膜四周,环绕着一圈深似一圈的绿色,使得他的目光那样犀利,仿佛能穿透一切。是的,这样一双浅色眼睛镶嵌在睫毛乌黑的眼眶里,映衬着古铜色的皮肤,看起来不大协调,然而,正是这种不协调越发让人觉得他魅力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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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新的痛苦(2)
  “你好,李。”伊丽莎白问候道,言语之间没有什么感情色彩。
  白天的兴奋和喜悦已经如潮水般退去,他稍稍偏着头打量着她,目光中似乎有一种迷惑不解。
  “很好,金罗斯太太。”他说,握了握她软绵绵的手。“你好吗?”
  “很好,谢谢。叫我伊丽莎白就行了。请坐,瑟蒂斯太太马上就上新茶。”
  他在能看得见两个女人的地方坐下,听妈妈说话。这就是亚历山大的妻子,亚历山大没怎么和他提起过。也难怪,李心里想。她不是一个热情的、韵味儿十足的女人,而是那种可以冷得像冰一样的、沉着镇定的人。但是,她又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乳白色的皮肤,乌黑的头发,深蓝色的眼睛,丰润的红唇紧紧地抿着,显示出一种和她那天生的美丽轮廓不相称的坚定。她脖子修长,非常优雅,一双手也很好看。两只手的无名指上都戴着很大的戒指,看起来有点戴得不是地方。伊丽莎白·金罗斯不爱炫耀,但是亚历山大愿意给她买这些戒指。他毫无疑问是个喜欢炫耀的人。我真希望他和我一起回来。李心里想。我想念他。我相信,他不在家,我就看不到金罗斯的精髓。他的妻子不希望我待在这儿。
  “亚历山大怎么样?”能插上嘴的时候她问。
  “不错。”李微笑着说,脸上现出两个和茹贝一模一样的酒窝。“今年夏天,他一直在德国,和西门子兄弟①待在一起。”
  “参观他们制造的发动机和别的机器?”
  “是的。”
  “他去没去过苏格兰那个金罗斯,你知道吗?”
  李似乎吃了一惊,张开嘴想说,亚历山大肯定写信告诉过她这事儿,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到肚里,只是非常简单地回答道:“没有,伊丽莎白,没去过。”
  “我估计他就没去过。你经常和他待在一起吗?”
  “只要学校没事儿我就和他待在一起。”
  “这么说,你很喜欢他。”
  “和孙相比,他更像我的父亲。当然,我这样说绝对没有批评谁的意思。我爱也尊敬我的生身父亲,可我不是中国人。”李有点生硬地说。
  茹贝看看伊丽莎白,再看看李,心里有点沮丧。她最亲爱的儿子和最亲爱的朋友初次见面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他们话不投机。不,比话不投机还糟。伊丽莎白明显地流露出不喜欢李。她像冰一样冷!伊丽莎白,别这样对我!别将我的玉猫拒之门外!她站起身,戴上帽子。
  “啊,太晚了。走吧,李。现在走还来得及。凯斯特维克主教今天晚上要来这儿吃晚饭,七点半,你和我得陪主教夫妇一起来。”
  “我等你们。”伊丽莎白神情木然地说。
  “你觉得亚历山大的妻子怎么样?”坐索道车回金罗斯的时候茹贝问李。
  李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回过头看着妈妈那双眼睛。“亚历山大从来没有和我谈论过她,妈妈。不过见了她我便明白,为什么你到现在还是他的情人。”
  茹贝急促地呼吸着。“这么说,你知道这件事情?”
  “他不对我保密,因为他心里明白,我迟早都会知道。他对我讲的时候,就是这样说的。关于你,我们做过长长的谈话。我因此而爱他。提起你,他总是满怀柔情。他说,你是他的生命之光。但是,他从来没有说起过伊丽莎白,也没有解释为什么他还和你保持这样的关系。他只说,他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你。”
  “我也不能没有他。我想你不会反对吧。”
  “当然不会,妈妈。”他朝金罗斯城微笑着,凑到妈妈身边。“那是你们俩的事儿,不是我的事儿,不影响你和我,对吗?我只是觉得非常高兴,我的母亲和我自己选择的父亲相亲相爱。”
  “啊,我的玉猫,”她用沙哑的声音说,紧紧握着儿子的手,“你在许多方面都和你的义父一样。你们都有一种实事求是的精神,都可以客观、公正地接受那些无法改变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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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新的痛苦(3)
  “就像你和亚历山大。”
  “就像我和亚历山大。”
  他们从索道车上下来,从天启公司一幢幢波纹铁盖顶的巨大的车间中间走过,走上金罗斯大街。
  “今天下午,你看过选矿厂、煤气厂、蒸馏车间和别的设施了吗?”她问道,两个人走过金罗斯广场的草坪。
  “没有,我到丛林里去了,妈妈。欧洲到处都是工厂,没有丛林。我最想看到的就是茫茫无际的丛林,闻桉树清香的气味,看丛林里奔跑的动物和羽毛像彩虹一样美丽的小鸟。欧洲的鸟唱的歌都很凄凉,只有夜莺的歌声那么动听。”
  “你没看见伊丽莎白吗?”
  “没有。我能在那儿碰到她吗?”
  “没准儿。今天是她骑马的日子。每逢这时,她总是到丛林里转悠。”
  “骑马的日子?”
  “她每周都有几天到育儿室替玉看安娜。我想,你一定听说过安娜。”
  “哦,听说过。”
  他们走进饭店大厅。“今天晚上你肯定能见到内尔。伊丽莎白让她一直待在家里,直到见完所有来吃晚饭的客人,”茹贝苦笑着说,“依我看,她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人们知道,虽然她一个孩子是智障,另外一个孩子却非常聪明。”
  “可怜的伊丽莎白。”他说。“今天晚上要穿正装吗?”
  “当然。”
  “孙来吗?我心里很内疚,没有先到山顶那座令人叹为观止的宝塔城去问候他,而是跑到丛林里看风景去了。”
  “你可以明天去看他,李。他的宝塔城的确是我们这一带一大奇观,对吗?孙今天晚上不来金罗斯公馆。他是异教中国人。今天晚上来的客人或多或少都和金罗斯的教堂有关系。”她咯咯咯地笑着。“除了康斯特万母子。我们不是中国人,但我们是不折不扣的异教徒。”
  “非常富有的异教徒!”李说,消失在走廊那头他的房间。
  尽管离家多年,你还是那么机灵,李。茹贝想。她觉得空气中还弥漫着他的气息。他让我相形见绌,她想。我不知道他到底已经长得多大,不知道他会成为我和孙多么奇妙的结晶。李,我的李!
  到育儿室看过安娜之后,伊丽莎白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窗前,眺望远方。但是,她并没有看见连绵逶迤的群山和郁郁葱葱的森林,眼前只是晃动着深潭边李·康斯特万——那个焕发着阳刚之美的、自由自在的年轻人的身影。我已经到深潭玩耍多年,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脱光衣服和鱼儿一起在水中嬉戏,更没有想过我自己就可以是一条鱼!不是因为深潭的水深,可以到浅的地方游。我早就应该知道他今天才知道的一切。哦,伊丽莎白,老实承认吧!你没有那样做是因为你不能做。即使在你骑着“水晶”驰骋的日子里,你也不能无忧无虑地嬉戏。你把自己和一个压根儿就不爱的丈夫、两个爱却不喜欢的孩子拴到一起。他们就像一块千钧重的铅压垮了你。继续你自己的生活,展翅高飞吧,李·康斯特万!
  即使这样,她还是为今天晚上的活动特意挑选了一条裙子——浅海军蓝塔夫绸做的长裙,腰垫装饰着漂亮的缎带,胸口也是同样的花边,白皙的肩膀下面是短短的衣袖。这些天,按照茹贝教给她的办法,伊丽莎白刮掉了腋毛。茹贝指责那些不懂得刮腋毛的女人,说她们:“裙子穿得倒是挺大胆,可是一抬起胳膊,就露出一团又浓又密的毛,把她们那点魅力破坏得荡然无存。珍珠会用剃刀,她可以帮助你把腋窝刮得干干净净,伊丽莎白。没有腋毛,汗就不会总存在腋窝里,身上的气味也清爽了许多。”
  “下边的毛呢?”她问,脸上挂着诡谲的微笑。
  “下边的我不刮,因为再长出来,扎得你直痒痒。不过我会用剪刀修剪。”茹贝厚着脸皮说。“谁愿意下面长一团粘乎乎的胡子呢?”她哧哧哧地笑着说。“除非那是男人的胡子。”
  “茹贝!”
  她想,至少茹贝在这方面给了我良好的教育。那一套蓝宝石和钻石首饰和这条裙子配起来非常好看。首饰包括头饰、耳环、项链和两只挺宽的手镯。她没有按照平常的式样把头发做成蓬松的发卷儿,而是先梳成辫子,再盘到头顶。她的脖颈和耳朵都曲线优美,没有必要遮遮掩掩,所以犯不上用那种蓬松的发式影响面庞的美丽。她最后喷了点茉莉香水,便做好面对金罗斯英国国教主教大人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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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新的痛苦(4)
  在这个地区——即使不是整个新南威尔士——无论什么人,在这两位最重要的女人面前,都显得黯然失色。
  “请您原谅,男主人不在家,阁下。”伊丽莎白对主教说。主教已经被眼前的奢华、美丽、优雅、精巧搞得步履蹒跚。
  “李,欢迎你。”她对茹贝的儿子说。此时此刻的李仿佛压根儿就不知道蓝斜纹布裤子和软塌塌的棉布衬衫为何物。他身着精工制作的晚礼服,系一条最近一期时装杂志介绍的宽大的锦缎领带。伊丽莎白觉得用她刚学会的一个新词儿“傲慢”形容他,恰如其分。与此同时,他又像茹贝一样,魅力四射,落落大方,很快就让主教围着他团团转。康斯特万母子脸皮都挺厚。
  伊丽莎白右边坐着凯斯特维克主教,左边坐着彼得·威尔金斯神父,其他宾客坐在桌子两边,总共十一个人。对面亚历山大的位子空着。有一会儿,她想让李坐在那儿,可是转念一想,毕竟他还年轻,不到十八岁,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关于这一点,主教很快就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你现在就喝酒,是不是早了点儿?先生。”
  李眨了眨眼睛,朝这位神职人员甜甜地笑了笑。“耶稣,”他说,“是个犹太人。出生在一个认为酒比大多数饮料都健康的国家和时代。我想,在犹太法律关于成年人才能饮酒的戒条颁布之后,他还在饮酒。也就是说大约十二三岁之后,直到他过了十六岁生日,或者大约那个时候,他才开始喝水。酒是上帝的馈赠,阁下。适量饮用并无坏处。我向您保证,我不会喝醉。”
  主教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因为李的话听起来既礼貌周全,又态度坚定。
  茹贝咧嘴笑着,一双闪闪发光的绿眼睛看着儿子,无声无息地说:“去他妈的!”
  哦,天哪!伊丽莎白想,看清了茹贝的口型。让我平平安安主持完这场晚宴吧!康斯特万母子和英国国教的主教、神父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所幸张做了一桌上好的饭菜,堵住了大家的嘴巴。法式砂锅——加了蘑菇的、味道十分鲜美的羹汤,烤海鲂片,必不可少的果汁冰糕,烤完全用谷物育肥的小牛肉,上面撒着西番莲果的冰淇淋。
  “太棒了!太棒了!”主教大声说,品尝着美味的甜点。“你们怎么能让这些玩意儿结冰?金罗斯太太。”
  “我们有冷冻设备,阁下。塞缪尔·莫特先生在拉特沟建起第一家冷冻工厂之后,我丈夫就看出它的优越性。以前我很想吃条鱼,可是这地方连根鱼刺也没有。现在我们可以直接从悉尼运来新鲜鱼,不必担心吃了死鱼会中毒。”
  “这儿也有鱼。”李说。他虽然吃得津津有味,但是仍然不忘自己的吃相。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小伙子,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没有,这儿没鱼。”茹贝说。
  “我向你保证,妈妈,肯定有。是我今天到丛林里玩的时候亲眼看见的。在小河上游的一个深潭里。”他朝伊丽莎白很温柔地笑了笑。她为什么不能“解冻”,变得无拘无束呢?“你一定知道那一潭碧水,金罗斯太太。我是沿着一条小路找到那儿的。我想,那个地方,恐怕只有你去过。”
  他可真聪明,有别人在场,我就不是伊丽莎白,而是金罗斯太太了。“是的,我知道那潭碧水,也知道那里面有鱼,李。不过,不管多么想吃鱼——事实上,那是以前的事儿了——我也不忍心抓它们吃。它们那么自由,那么快乐,无忧无虑。今天它们有没有跃出水面?”
  他脸红了一下,看起来有点懊悔。“啊,没有。恐怕没有。我假装自己是条鱼,吓唬它们。”
  我在她的盔甲上找到一条裂缝,他想。一条被中国人找到的裂缝。哦,好一个双关语①,李,虽然我并非刻意运用这样一种修辞手段。她嫉妒鱼。她觉得自己不自由,不快乐,不无忧无虑。这座房子和她的生活是无法逃脱的樊笼。可怜的伊丽莎白!不知道她多大年纪。女人们一旦穿上这种她们不得不穿的华贵的衣服,就很难看出多大。妈妈快四十岁了,伊丽莎白比她小。也许三十二三?“她走过来,一个美人儿,宛如星光闪烁的、无云的夜空。”拜伦怎么能知道澳大利亚的夜空呢?她令人难忘,因为她的超然和冷漠。但我不会喜欢她这样的人。我纳闷,亚历山大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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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新的痛苦(5)
  男人们喝完葡萄酒,抽完雪茄,走进客厅。李看见伊丽莎白坐在一张椅子上,又拉过一张椅子放在旁边。茹贝不无感激地看了儿子一眼,在钢琴旁边坐下。
  “你知道,”李压低嗓门儿对伊丽莎白说,“我母亲是个真正了不起的音乐家。我敢肯定,这座小城的人们之所以接受她,一方面因为她有钱,另一方面因为她音乐方面的天才。下索道车的时候,我听见别的客人都说,非常想听妈妈弹琴、唱歌。”
  “我知道她很有天分。”伊丽莎白一本正经地说。
  “非常抱歉,我今天贸然跑到你喜欢去的地方,”他说,“我向你保证,以后不会再去了。你那些鱼可以在水里自由自在地嬉戏。”
  “无所谓,”她说,“我也不是每天都骑马,只是星期三和星期六。星期日,我去金罗斯教堂做礼拜。星期四,到饭店和你妈妈待上几个小时。如果你想去玩,星期一、星期二、星期四、星期五都可以去。我觉得你不是个去教堂的人,所以如果你愿意,星期日也可以去。”
  “谢谢,不过我可以到别的地方。”
  “为什么?其实那些鱼倘若有人打搅一下,对它们也有好处。”
  有人打搅一下,对你会有好处,他想。你总是那么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不偏不倚。那潭水对你意味很多很多东西,伊丽莎白·金罗斯。但是你不可能、也不愿意让我看到那是些什么东西。
  “我想见见你的孩子。”他说。
  “如果明天中午你在家里吃饭,就能见到她们。星期日,我和孩子们总是跟你妈妈一起吃午饭。”
  “你一直沉默不语。”茹贝对儿子说。母子俩在金罗斯府邸的花园里漫步,等索道车回来接他们。身穿晚礼服的女人,占的空间远比矿工或者穿晚礼服的男人大,所以他们先让索道车把她们送下去。
  “我在想伊丽莎白。”
  “是吗?想她什么?”
  “她多大年纪?你知道,亚历山大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她。”
  “到今年九月,伊丽莎白就二十四岁了。”
  “你真会开玩笑!”他倒吸一口凉气说。“她结婚已经七年了!”
  “是呀。亚历山大和她结婚的时候,她十六岁。他是从苏格兰娶的她,压根儿就没见过她。如果他从来没有跟你提起过她,那是因为他们俩的关系一直就不好。否则,他怎么还会找我呢?毫无疑问,在欧洲,还有别的女人给他抚慰,对吗?”
  “哦,妈妈,这话你可说错了。在欧洲,他简直就是个苦行僧。”李咧开嘴笑了,“不过,这并不妨碍他雇最美妙的‘极乐鸟’教给我性的奥秘。”
  “唔,他能这样做真是太好了,”她很真诚地说。“我一直为这事儿担心。淋病,梅毒,根本就不适合你的姑娘,用色相骗取钱财的女人。她们一定在普罗克特这样的学校周围转来转去,勾引那些没有经验却有钱的小伙子。”
  “亚历山大也这样认为。他说,凡事要做出正确的判断。爱情主宰你一生,性却不能。”
  “他说的很对。眼下,你有‘极乐鸟’吗?”
  “哦,还是先前那个。我喜欢在女人怀抱里嬉戏,但不喜欢乱交。只有一个。我和她住在离普罗克特挺远的公寓里,免得让人说三道四。等我上了剑桥大学,就让她住在一套更大的公寓里。能经常请朋友们来玩玩。”李说,听起来很快活。
  “你不在的时候,她会骗你。”
  “不,她不会。她知道奶油该往面包哪面抹,妈妈。尤其那上面还要撒钻石呢!”
  “你对伊丽莎白还有什么看法呢?”
  “没有了,妈妈。”他含含糊糊地说。
  他知道,妈妈看得出他说的是假话,但是他不想再和她分享自己的思想。伊丽莎白才二十三岁!简直是刚走出教室就走进婚姻的殿堂。这便可以回答他的许多疑问了。因为他认识许多十六岁的姑娘。有的是英国同学的妹妹或者表妹。不过,女孩儿就是女孩儿,不会因为民族、国家不同而有什么不同。这些姑娘大多数都不因贫穷和严格的宗教信仰而禁锢自己的思想,限制自己的行为。所以,她们总是哧哧地笑着,飞短流长,看到自己爱慕的小伙子就欣喜若狂,梦想浪漫的婚姻,尽管事实上,婚嫁之事都是父母包办。除了新郎是早已认识的熟人,她们都盼望他是某位达官贵人年轻英俊的儿子,而不是父亲的老朋友。她们还算走运,嫁给“年轻英俊的儿子”比嫁给“老朋友”的人多。除了这些姑娘,李还认识罗克莱斯女子学院的姑娘。这所学校离普罗克特学校不远。两所学校安排孩子们一起举办舞会,还参加一年一度盛大的五月节舞会。大家都把这种交际称之为孩子们将来参加社交活动的预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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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新的痛苦(6)
  他暗想,伊丽莎白从小到大一定不曾有过这样一种生存状态。本能告诉他,亚历山大对苏格兰金罗斯,对长老会牧师和伊丽莎白所属的德拉蒙德家族一定深恶痛绝。如果亚历山大说的是实话,金罗斯未婚的姑娘一定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被类似于深闺制度的信条锁闭着。伊丽莎白就是从这种锁闭状态走出来,嫁给一个比她大得多的男人。到去年四月,亚历山大已经三十九岁。正如礼服显示男人的身份,美丽对于她就像一件衣裳,向这个世界宣示,亚历山大认为她是哪个类型的女人。
  她为什么不喜欢我?难道因为我是混血儿?不,不可能。如果伊丽莎白是个充满偏见的种族主义者,妈妈不会那么喜欢她。她们俩之间的“联盟”也是件奇怪的事情。她一定知道妈妈和亚历山大的关系。
  “伊丽莎白知道你和亚历山大的事儿吗?”他问道。
  “哦,知道。他极力想把我们分开,可是没有成功。我们俩也算是一见钟情,后来就成了非常好的朋友。”茹贝说。
  又一个问题得到回答。但是奥妙似乎越来越多,事情的来龙去脉也越来越曲折。明天吃午饭的时候,当我点燃我的“炸药”,她们会说什么呢?我简直等不及了。
  进入梦乡之前,朦胧中,李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仿佛是伊丽莎白的嘴,想到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吻这张嘴会是怎样的感觉。
  “真奇怪,昨天晚宴之前,内尔怎么没有回来,”茹贝说,拥抱着李。“孙怎么样?”
  李也抱了抱妈妈,拉了拉衣服的硬领。“我必须穿着这套衣服吃午饭吗?今天可是星期日。”
  “是的,必须。伊丽莎白今天到教堂做礼拜,她得戴帽子,穿漂亮衣服。你还没告诉我,孙怎么样呢!”
  “当然很好。依我看,爸爸当富豪比他当北京的王爷更合适。见到我,他非常高兴。我想,他一定后悔当初没有得到抚养我的权利。”
  “你还是个胖娃娃的时候,他哪里能预料到你有今天,”茹贝面带微笑说,“他的损失,我的收获。”
  “我记得你说过,昨天晚上,内尔要参加晚宴,可她连面儿也没露,是不是有点怪呀?”
  “可不是嘛。也许因为内尔相信达尔文的进化论,见了主教、牧师就会反驳上帝创造世界的说法。”
  “她才六岁就信仰什么进化论?这可能吗?妈妈。”
  “内尔是个天才、神童,我的儿子。她的兴趣主要在科学上,不过她也学习绘画、雕塑,钢琴和竖琴弹得特别好。等她的手长到能弹八度音阶的时候,就有人能和我比个高低了。我觉得她挺可爱,可是许多人都不喜欢她。”她脸上露出微笑,“她总是不断地发表些奇谈怪论,让人们听了目瞪口待。这话听起来是不是有点耳熟?想想看,这当然是昨天晚上伊丽莎白不让她参加宴会的原因。内尔会一下子就抓住主教的本质,然后大讲特讲阴茎疲软时和勃起时的不同状态。她对解剖学极感兴趣,而且没多久就意识到,如果找对了听众,大谈某些部位会引起轰动效应。”
  李哈哈大笑起来。“真是个小荡妇!我也喜欢她。”
  “我知道伊丽莎白日子过得很苦,”茹贝说,“可是我非常担心,内尔将来的日子会更苦。”
  “怎么会呢?她可是金罗斯家的人,妈妈。内尔是澳大利亚的贵族。”
  “她是金罗斯家的人,可她是女人,李。一个偏偏对男人认为是他们专利的东西感兴趣的女人。她是个地地道道的才女!亚历山大当然为此而骄傲,可是他不能一辈子保护她不受别人的反对和错待。”
  就这样,到教堂做完礼拜的几个人走进金罗斯饭店的时候,李十分好奇地看着内尔。他仿佛看见了亚历山大。假如剪掉头发,穿条短裤,站在面前的就是一个六岁的亚历山大。爱的波澜在李的胸中涌动。但是内尔会不会报以同样的爱,就要看他能不能通过她的“测试”。
  但是,他首先必须问候伊丽莎白和安娜。安娜真是个漂亮的孩子,除了眼睛,别的地方和伊丽莎白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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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新的痛苦(7)
  “来见见李,安娜。”伊丽莎白说,怀里抱着安娜。“李——你会说李吗?”
  “多莉。”安娜说,摇了摇手。
  “我抱抱她好吗?”李问道。
  “她会哭的。我不能让她哭哭啼啼。”伊丽莎白说,拒绝了李的好意。
  “不,她不会。”李平静地说,从妈妈怀里抱过安娜。“瞧,她没哭吧。你好,安娜——”他在她脸上吻了又吻。这让她非常快乐。是不是从来没有人这样吻过她?“我是李,安娜。你能说‘李’吗?李——李——李。”
  安娜转过身,搂着李的脖子,发现他那条辫子。“蛇!”她说,一把抓住那条辫子。
  伊丽莎白目瞪口呆。“玉,我不知道她会说‘蛇’!”
  “我也不知道,丽翠小姐。”玉茫无表情地说。
  “不是蛇,是辫子。”李说。虽然安娜使劲揪着他的头发,但是他没有退缩。“我是李,李,李。”
  “李,”安娜搂着他的脖子说,“李,李。”
  大家听了又是惊讶,又是高兴,似乎还有点懊恼。
  李心里想,她们怎么能把安娜交给玉呢?玉抱过安娜向厨房走去,在那儿将和山姆·文一起度过这段时光。
  李、茹贝、伊丽莎白和内尔一起在茹贝的小餐厅坐下。内尔个子不够高,在椅子上面垫了一个靠枕。
  “我爸爸做什么呢?李。”
  “在德国和厄恩斯特·西门子、弗雷德里克·西门子一起考察电报系统如何运作。”
  “哦,是的。西门子和哈尔克。”内尔说,皱了皱眉头。“我认为,叫Wilhelm①的那个人是最有眼光的一个‘西门子’。”
  “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内尔。这位Wilhelm现在叫William住在英格兰。因为英格兰的专利法比德国健全多了。”
  “他们连一个统一的国家也算不上,”内尔说,“当然只能这样。”
  “你得给冯·俾斯麦②伯爵点时间,内尔。”
  “他的教名叫奥托。”
  “你挺自负。”李说,声音很温和。
  “我才不自负呢!”
  “不,你是挺自负。真正博学的人不会引用那些不必要的东西显示自己比不太有知识的兄弟姐妹强。你知道他的教名是奥托,碰巧我也知道他叫奥托,可是我就不会为了给听众留下印象,借机夸耀自己的学问。”
  内尔像一株含羞草,被人一碰就合上叶子。她满脸通红,眼帘下垂,两片嘴唇像亚历山大一样,紧紧抿着。李的话对内尔的自尊无疑是沉重的打击。大家都沉默不语,伊丽莎白和茹贝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最后决定由他们去吧。茹贝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她觉得教训一下内尔对她以后的成长有好处。伊丽莎白则因为有人做了她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让这个目中无人的小东西找到自己的位置——而激动。李高高兴兴吃着中式煎蛋卷儿,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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