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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戈里小说集

果戈里 (俄)
前 言
  本书作者尼古拉·华西里耶维奇·果戈理是俄国文学中的散文之父,正如亚历山大·塞尔盖耶维奇·普希金是俄国文学中的诗歌之父一样,他们两人一向被誉为俄国文学史上的双璧。
  果戈理于一八0九年三月二十日诞生在波尔塔瓦省密尔格拉得县大索罗庆采镇。一八二一年到一八二八年,果戈理在涅仁高级科学中学度过。这几年正是一八一二年卫国战争以十二月党人的失败为结束的枢密院广场事件激起民族自觉高涨和热爱自由的思想得到广泛传布的时候。这些思潮不可能不对年轻的果戈理发生巨大的影响。他从小就对俄国专制主义和封建农奴制度的残暴怀着刻骨的憎恨。
  这本小书里包含着果戈理的三篇小说:《伊凡·伊凡诺维奇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吵架的故事》、《外套》和《塔拉斯·布尔巴》。
  《伊凡·伊凡诺维奇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吵架的故事》的情节很简单,描写贴邻的两个好朋友伊凡·伊凡诺维奇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时相过从,亲如兄弟,忽然为了一件细故而变成了冤家对头,白花花的银子不断地流出去,打了十多年官司还是没有打完,两个人头发都已斑白,脸上和额上已经盖满了皱纹。作者最后用一句感慨系之的话结束了全文:诸位,这世上真是沉闷啊!
  这篇小说充满了幽默的笔调;但是果戈理的幽默不是插科打浑、扮鬼脸、油腔滑调,不是用一些滑稽突梯的话来聊博读者茶余饭后的一粲。他作品中的幽默是从现实生活中吸取来的,它跟他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紧紧地结合在一起。果戈理嫉恶如仇地揭露、鞭策了压榨人民的俄国封建农奴制度──这便是他作品中最主要的特色。他嘲笑的不是某一、两个人的丑恶、愚蠢、可笑,而是压在人民头上的整个封建农奴制度。嘲笑个人傻瓜蛋似的丑陋、痴呆、缺陷,也许读者会忍不住发笑,可是作者把"生活表现得赤裸裸到今人害羞的程度,把全部可怕的丑恶和全部庄严的美一起揭发出来,好象用解剖刀切开一样"(别林斯基语),使读者真正看到了病根所在--封建农奴制度养成一批寄生虫,整天只会吃喝玩乐,活得实在大无聊,生活的天地变得非常狭窄,仅仅因为被对方骂了一声"公鹅",彼此就打了一辈子官司。我们对于这两个朋友的吵架不禁要发笑,但是读到结尾,看到密尔格拉得那一片荒凉惨淡的风景,真忍不住要跟作者一起喊道:诸位,这世上真是沉闷啊!从喜剧调子自然而然转到了悲剧式的哀愁和感哎,这便是果戈理作品和现实生活紧密结合的生动实例。
  《外套》描写的是一个可怜虫小公务员,整天只管伏案抄写文犊。他是所谓"一辈子的九品文官",永远受人欺负,人家看到他从身边走过,只当是飞过一只苍蝇,从来不加注意。抄写枯燥乏味、千篇一律的文件,这便是他唯一的职责,也是他唯一的爱好、安慰。同事们还要拿他来寻开心,把碎纸片撒在他头上。他毫不被外界的纠缠所骚拢,仍旧埋头抄他的文件,没有任何怨言。除非玩笑开得太厉害,妨碍他干活儿的时候,他才说:"让我安静一下吧,你们于吗欺负我?"作者在主人公亚卡基·亚卡基那维奇这两句激动人心的话里倾注了他全部的同情、怜悯和爱心。亚卡基·亚卡基那维奇未免谦虚温文得过了头。果戈理对待主人公的态度主要是鲁迅所说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彼得堡严冬腊月的刺骨寒冷实在逼得亚卡基·亚卡基那维奇无法再忍受,非要去缝制一件外套不可。小说的故事就是围绕着外套的缝制和失窃而展开的。
  别人缝制一件外套算不了一回事,可是亚卡基·亚卡基那维奇要添置一件外套,费事可大了。他得去找裁缝商量,看料子,想法要做得既美观又便宜,最重要的是先得凑足一笔钱。他平时省吃俭用,抄公文连蜡烛也不点,时常不吃东西饿肚子;可是他的积蓄离开做一件外套所需要的钱还差得远,忽然部长有一次的赏金特别多一些,他的缺额勉强可以补足:他只须再饿上两三个月就行了。于是在他生命中最隆重的一天,裁缝把一件崭新的外套给他送来了。
  亚卡基·亚卡基那维奇添置外套的事立刻成了一件新闻,大家都来祝贺他,还有今好心肠的人在家里为他开了一个晚会。不料这个晚会却造成了他悲修不幸的遭遇——他在回家的路上经过一个荒凉的广场,他用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钱缝制的新外套就这样被几个强盗抢去了。
  经过几次交涉碰壁,终于有人劝他去见某一位子"要人"。亚卡基·亚卡基那维奇说话结结巴巴,吞吞吐吐,相反的,这位"要人"却完全不必要地摆谱儿,肆无忌惮地跟一个朋友高谈阔论,故意把亚卡基·亚卡基那维奇撂在一旁,不予理睬。在这一鲜明对照里。作者充分表达了他对小人物处境的同情和对于压迫小人物的官僚主义机构的痛恨!亚卡基·亚卡基那维奇的申诉打断了"要人"和朋友的谈话。"要人"为了表示自己的不快和威严,这时突然对他大吼一声,当场把他吓昏了过去。亚卡基·亚卡基那维奇到家后发了高烧,到第二天就一病不起、一口薄皮棺材把他抬了出去,这个人就算从世上消踪灭迹了。果戈理仍旧用他幽默的笔调继续描叙道:"……第二天在他的座位上已经坐着一个新的官员、个子高得多,写的字母已经不是直体,却偏得多、歪斜得多。"这几句话看似冷静,但是我们可以感觉到,在这些话里包含看作者对于腐朽没落的俄国封建农奴制度多少忍耐不住的愤怒不平啊!
  《塔拉斯·布尔巴》和其他两篇相比,性质完全不同:果戈理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对现实生活的讽刺、嘲笑,而在《塔拉斯·布尔巴》里,他却寄托了他的理想。他认为,只有在查波罗什哥萨克身上才表现出真正的勇敢、爽朗和坦率,而这些难能可贵的品质在封建农奴制度下是找不到的。《塔拉斯·布尔巴》用泼墨的笔触刻划了乌克兰人民的坚定、勇敢,永远忠于人民和祖国。中间插入布尔巴的小儿子安德烈对一个美貌波兰女子热烈恋爱的插曲,这种缠绵诽恻的感情使安德烈背叛了自己的祖国和人民,老布尔巴毫不留情地把他诱进森林里,枪杀了他。老布尔巴真正的继承人是大儿子奥斯达普,奥斯达普浴血奋战,不幸被捕,遭到敌人虐杀。他临终时想起了亲人,喊了一句:"爹!你在哪儿?你听见了没有?"老布尔巴在围观的人群中间撕裂人心地大声答道:"我听着呢!"这充分表现了查波罗什哥萨克的英勇顽强和真挚感情。老布尔巴一心一意回答儿子的问活,毫不把敌人放在眼里。后来老布尔巴彼敌人包围了,他置自己的生命于不顾,认为救伙伴胜于保全自己。他最后被绑在柴薪上让一阵烈火活活烧死的。他完成了对祖国和人民的血祭。
  《塔拉斯·布尔巴》是歌颂乌克兰人民的一部瑰丽伟大的史诗。但是,这部史诗和果戈理其他一些揭露性的、讽刺性的作品在精神上是互相贯通的。能憎才能爱,果戈理正是因为痛恨俄国封建农奴制度达到如此的深度,才能刻划出老布尔巴和奥斯达普这样生龙活虎的英雄形象,这种英雄形象是永远不会在读者心中磨灭的。
译 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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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果戈理 满涛 译
伊凡·伊凡诺维奇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 吵架的故事
第 一 章
  我认为有责任必须预先声明,这篇小说里所描写的事件属一个非常古老的时代。并且,完全是向壁虚构。现在密尔格拉得已经完全不是这种情况。房屋焕然一新;城内的水洼早已干涸,所有的官员,无论是法官也罢,陪审官也罢,市长也罢,都是可敬而善意的人。
伊凡·伊凡诺维奇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
  伊凡·伊凡诺维奇有一件顶好的皮袄!一件顶出色的!什么样的皮子啊!呸,该死的,那皮子可真叫亮啊!灰蓝色里带银霜!我可以赌随便什么,谁都不会有这样的东西!看老天爷的份上,你瞧瞧那皮子,特别是当他站着跟谁谈话的时候,你从侧面瞧上一眼:那么迷人啊!简直是笔墨所无法形容的:天鹅绒!银子!火!我的上帝!创造奇迹的尼古拉,圣徒!我为什么没有这样一件皮袄呢!他缝制这件皮袄的时候,婀加斐雅·费陀谢耶芙娜还没有上基辅去呢。"你知道婀加斐雅·费陀谢耶芙娜吗?就是那个咬掉陪审官耳朵的女人。伊凡·伊凡诺维奇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在密尔格拉得有一幢什么样的房屋啊!房屋四周都是用橡木柱子支起的遮檐,遮檐下到处放着长凳。天太热的时候,伊凡·伊凡诺维奇脱掉皮袄和贴身的衣服,只穿一件衬衫,在遮檐下歇着,眺望着院子里上发生的事情。在他家的窗下有着什么样的苹果和梨树啊!只要一打开窗户,树枝就钻进房里来。这都在他房子前面的;可是,应该再来看看他的花园里有些什么!那儿什么东西没有啊?李子,樱桃,西洋樱,各种蔬菜,向日葵,黄瓜,香瓜,豌直,甚至述有粮仓和锻铁场。伊凡·伊凡诺维奇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很喜欢吃香瓜。这是他嗜爱的食物。吃完牛饭,穿着一件衬衫走到遮檐下,立刻就吩咐加普卡搬两只香瓜来。自己动手切瓜,把瓜子包在一张特备的小纸里,开始大嚼。然后叫加普卡把墨水壶拿来,亲自在包瓜子的纸上留字:此瓜食于某日。如果这时候有一个客人同座,就写:与某君同食。已故的密尔格拉得法官看到伊凡·伊凡诺维奇的房子,总要欣赏不已。是的、这幢小巧玲珑的房子真不坏。我喜欢它周围添造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门厅,所以如果从远处望过去;就只看见见鳞次栉比的屋页,象一只盛满油饼的盘子,或者说得更确当些,象长在树上的蕈茵。并且,屋顶全盖满了芦草;一棵柳树,一棵橡树和两棵苹果树枝桠婆娑地掩护着它。树丛中隐约露出附有雕刻细工的刷白的百叶窗的小窗户,甚至这些窗户还耸出到街上来。伊凡·伊凡诺维奇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连波尔塔瓦的专员都认得他哩!陀罗希·塔拉索维奇·普熙伏奇卡乘车打从霍罗尔来的时候,总要登门造访他一番。还有那位住在柯里贝尔德的司祭长彼得神父,当家里聚有五个客人的时候,总是说,他不知道有谁能象伊凡·伊凡诺维奇这样履行基督教的责任而又生活得如此称心如意。老天爷,日子过得多么快啊!自从他鳏居以来,已经有十多年了。他没有孩子。加普卡可有孩子,常常满院乱跑。伊凡·伊凡诺维奇总是给他们每人一个面包圈,一块香瓜,或者一只梨。在他家里,加普卡携带着储藏室和酒窖的钥匙;他寝室里的大箱子和中间的储藏室的钥匙,伊凡·伊凡诺维奇自己保管着,他是不喜欢放随便什么人上那些地方去的。加普卡是一个身体结实的女仆,穿一条前幅①,
①乌克兰女人穿的裙子用两块布拼成,腰际用一根带子把它们系在一起,前面的叫"前幅",后面的叫"后幅"。
有着红嫩的腿肚和又颊。伊凡·伊凡诺维奇又是一个多么敬神的人!每逢星期天,他总穿上皮袄,上教堂去。走进教堂,伊凡·伊凡诺维奇向各方面行过礼后,通常总是在唱诗席上就坐,用男低音很动听地伴唱着。祈祷式完毕的时候,伊凡·伊凡诺维奇无论怎样也熬不住不去巡视一下所有的乞丐。如果不是纯厚的天性驱使他,他也许本会想到去干这样枯燥无味的事的。"你好,可怜虫!"他找到一个穿着槛楼的打补钉的衣服的残废得不成样子的村妇,通常总是这样说。"你从哪儿来,可怜虫?"──"老爷,我从村子里来。已经三天没有喝,没有吃的了,是我亲生的孩子们把我赶出来的。"--"可怜的老人家,你上这儿来干什么呢?"--"是来乞求布施的呀,老爷,看看有没有人赏我钱买个面包吃。──"哼!怎么,你想要面包吗?"伊凡。伊凡诺维奇通常总是这样问。——"怎么不想呢?象野狗似的挨饿呀:"--"哼!"伊凡·伊凡诺维奇通常总是这样回答:"你大概也想吃肉吧?"──"老爷布施什么,我都要的。"——"哼!难道肉比面包好吃?"──"饿着肚子还挑选什么呢?您赏赐的,什么都好。"说到这儿,老太婆总是伸出了手。"得啦,去吧,上帝保佑你,"伊凡·伊凡诺维奇说。"你站在这儿干什么?我又不打你!"接着,又用同样的问话去问第二个,第三个,最后回到家里去,或者路过邻人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家里喝一杯伏特加酒,或者去找法官,或者去找市长。伊凡·伊凡诺维奇很喜欢有人送给他礼物或是土产。这是他非常乐意的。
  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也是个极好的人。他的院子紧挨着伊凡·伊凡诺维奇的院子,他们是一对世上少有的好朋友。那位直到现在还穿着有蓝翻领的棕色大礼服,每逢星期天必在法官家里吃午饭的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通常总是说,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和伊凡·伊凡诺维厅是魔鬼用绳子把他们捆在一起的。一个到哪儿,另外一个也跟到哪儿。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从来没有结过婚。虽然有人说他结过婚,但这完全是撒谎。我很清楚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我可以说他连结婚的意思都不曾有过。所有这些流言蜚语是从哪儿来的呢?同样,还有人传说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是后面带着一条尾巴生下来的。可是、这种捕风捉影之谈荒谬已极,同时又是卑劣而下流的,我甚至认为用不着在开明的读者面前加以反驳,毫无疑问,读者一定知道,只有妖精、并且还是极少数的妖精,后面才会有尾巴,而妖精总都是女性,却不会是男性的。尽管他们情谊深厚,可是这两位稀有的好朋友彼此却是根不相似的。最好是通过对照来认识他们的性格:伊凡·伊凡诺维奇具有说话娓娓动听的非凡的天赋;老天爷,他是多么会说话啊:只有给你梳理头发或是轻轻地掇你的脚后跟的时候,那种通体舒畅的味道,才能够跟这种感觉相比。你听着,听着一头就低垂下去了。舒服!舒服透了!好象洗完澡一觉一样。相反,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却是沉默寡言的,可是只要他来上那么一两句,那你就得留神,比快的剃刀还要锋利!伊凡·伊凡诺维奇瘦瘦的,高个子,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稍微矮些,但却向横里扩展。伊品·伊凡诺维奇的脑袋象一只尖端向下的萝卜,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脑袋象一只尖端向上的萝卜。伊凡·伊凡诺维奇只有在午饭后穿一件衬衫躺在遮檐下;傍晚就穿上皮祆,上什么地方去溜个弯,是到他俄售面粉的城里那家商店里去,或是到野外去捕鹌鹑。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却整天在台阶上躺着;如果天气不太热,通常总是把背脊向着太阳 ,什么地方都不想去。如果早上忽然心血来溯,那么就到院子走走,料理科理家务,然后又回来歇着。从前,他常到伊凡·伊凡诺维奇家里去串门。伊凡·伊凡维奇是个特别精细的人,说话循规蹈矩,从来不带出一个脏字眼,他要是听到了这样的字眼,立刻就要生气。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有时说脏活不大留神;那时候伊凡·伊凡诺维奇通常总是蓦地离座而起,说:"够啦,够啦,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与其说这些背神的脏话,还不如出去晒晒太阳。"如果在甜菜汤里发现了一只苍蝇,伊凡·伊凡诺维奇是会非常生气的,那时候他就大发雷霆、抓起碟子就扔,叫主人下不了台。伊凡·尼基福罗维奇非常喜欢洗澡,当他齐脖子坐在水里的时候,叫人把桌子和茶炊也放在水里,他非常喜欢在这样清凉的境界中喝茶。伊凡·伊凡诺维奇一星期刮两次胡子,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刮一次。伊凡诺维奇的好奇心特别厉害。如果你跟他讲什么事情而不把话讲完,那就犯了他的大忌!他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立刻就会形于颜色。从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外貌上很难辨别出他是满意,还是在生气;他即使心里高兴,脸上也不表示出来。伊凡·伊凡诺维奇具有略带几分拘瑾的性格。相反,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却穿褶折这样大的灯笼裤,如果把裤子吹鼓起来,可以把整个院子,外带谷仓和房屋、都一起装下去。伊凡·伊凡诺维奇有一双大大的,富于表情的、暗褐色的眼睛,嘴有点象字母V①;
①这是旧俄文字母表中的末一个字母,革命后已废弃不用。
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眼睛是小小的,略带黄色,完全消失在浓密的眉毛和的双颊中间,鼻子象一颗熟透的李子。伊凡,伊凡诺维奇要是向你敬鼻烟,总是先用舌头舐一舐鼻烟匣里的盖子,再用手指弹一弹它,然后才给你送过来。如果你跟他是认识的,就说:"先生,可以请您赏个脸吗?"如果不认识,就说:"虽然没有荣幸知道您的官衔、名字和父名,先生,可以请您赏个脸吗?"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直截了当地把他的角形鼻烟匣递在你的手里,只添上一句:"请吧!"伊凡·伊凡诺维奇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都非常讨厌跳蚤;因此,不管是伊凡·伊凡诺维奇或或是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不向贩卖货物的犹太人买些装在各种瓶子里的杀灭这种虫类的药剂,是决不肯放过他的,虽然事先总要把他大骂一顿,因为他值奉犹太教的缘故。
  然而,尽管有一些不同,伊凡·伊凡诺维奇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都是了不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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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果戈理 满涛 译
第 二 章
从这一章里,可以知道伊凡·伊凡诺维奇想要什么,伊凡·伊凡诺维奇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之间的谈话讲到什么,以及谈话怎么结束。
  一个七月的早晨,伊凡·伊凡诺维奇在遮槽下躺着。天很热,空气干燥,一阵阵象波浪一样袭来。伊凡·伊凡诺维奇已经到城外去看过一些割草人和到村子里去过了,已经问过碰到的农夫和农妇们,他们从哪儿来,上哪儿去,干什么去;他走累了,回家来躺下歇一歇。他一边躺着,一边长久地望着贮藏室、院子,杂物房、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公鸡,心里想:"主啊,我的上帝,我是一个多么富裕的主人啊!什么东西我没有呢?家禽、房屋、谷仓,一切我所嗜好的东西、蒸溜过的醇酒;花园里有梨、李予;菜园里有罂粟、白菜、豌豆……我还缺什么?…我倒想知道知道,我还缺少什么呢?"伊凡·伊凡诺维奇给自己提出了这样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之后,沉思了起来;同时,他的眼睛搜寻着新目标,越过栅栏,望到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院子里去,不由自主地就被一种奇异的景象吸引住了。一个瘦瘦的婆子把久藏发霉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晾在一根横穿过去的绳子上吹吹风。不久,一件袖口已经磨破的旧制服在空中撑出了它的两只袖子,抱住了一件织锦缎的女袄,紧跟在后面出现的是一件缝有纹章钮扣的、领子被虫蛀坏的朝服,还有一条染有斑点的白色毛织裤子,这东西曾经套上过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腿,现在却连他的一只脚趾头也套不进去了。紧跟着,不久又挂出了别的一些作字母JI状的东西①。
①意指裤子。
然后是一件蓝色哥萨克棉袄,那是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在二十年前,当他准备参加民警,要想留须的时候,给自己缝制的。一样一样挂出来,最后出现了一把剑,活象是一座耸立在空中的尖塔。然后,一件草绿色的、缝有五戈比铜币大小的铜扣子的类似农民长褂一类衣服的后襟随风飘荡起来、在那件衣服的后襟下面,露出了一件镶金花边的、领圈放得很大的背心。故世的祖母的一条旧裙子不久又把背心遮住了,这条裙上的几只白袋都可以装得下一只西瓜。这一切混杂在一起、给伊凡·伊凡诺维奇构成了一片非常有趣的景象,这当口,阳光斑驳地投射在蓝色或者绿色的袖子上,红色的翻袖上、或者金色的织锦缎的一部分上,或是在尖塔形状的剑锋上闪耀,使它显得变幻莫测,象是走江湖的流浪汉带着走遍各个村子的傀儡戏箱一样。特别令人想起那种光景,许多人紧紧地挤在一堆,来看戴金完的希律王或者牵羊的安东,在傀儡戏箱的后面,提琴咿唔发响;一个茨冈人代替打鼓,用两只手打着嘴唇;太阳落山了,南方之夜飒爽的薄寒更有力地贴紧了丰满的村妇们鲜艳的双肩和胸脯。老太婆不久从贮藏窒里走出来,呼哧呼哧地把一副古老的马鞍;连同破烂的马镫,磨破的皮手枪套,曾经是红色的绣金而且镶铜片的鞍褥,一起拖了出来。"看这个蠢婆子!"伊凡·伊凡诺维奇想道:"她还要把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也拖出来吹吹风呢!"果然,伊凡·伊凡诺维奇没有完全猜错。过了五分钟,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一条土布灯笼裤挂了起来,占据了几乎半个院子。这以后,她又拿出来一顶帽子和一枝步枪。"这是怎么回事?"伊凡·伊凡诺维奇想道:"我可从来没有看见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有过步枪呀。他这算是什么?放又不会放,枪倒藏着一枝!枪对于他有什么用呢?家伙倒是挺好的!我早就想给自己弄到这样的一枝了。我很想得到这枚枪;我喜欢玩枪。喂,婆子,婆子!"伊凡·伊凡诺维奇招着手,喊。
  老太婆走到栅栏前面。
  "老婆婆,你那是拿的什么呀?"
  "您看见的,一枝枪。"
  "什么样的枪。?"
  "谁知道是什么样的!要是我的枪,那我也许会知道它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可它是老爷的呀。"
  伊凡·伊凡诺维奇站了起来,开始从四面八方打量这枝步枪,却忘记斥责老太婆不应该把它和剑一起挂出来吹风了。
  "我想它该是铁打的罗,"老太婆继续说。
  "哼!铁。它为什么是铁打的?"伊凡·伊凡诺维奇自言自语道。"它在老爷家里有许多日子了吗?"
  "恐怕有许久了。"
  "家伙真漂亮!"伊凡·伊凡诺维奇继续说:"我要去求他让给我。他留着它有什么用处呢!或者我用什么东西跟他调换也成。怎么样,老婆婆,老爷在家吗?"
  "在家。"
  "他在干什么?躺着?"
  "躺着。"
  "那好吧;我去看他。"
  伊凡·伊凡诺维奇穿上衣服,把多枝节的打狗棒拿在手里,就往外走去,因为在密尔格拉得的街上可以遇到狗比人多得多。
  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院子虽然紧挨在伊凡·伊凡诺维奇的院子旁边,本来是可以越过栅栏从这一边跨到那一边去的,可是伊凡·伊凡诺维奇却还是从街上走。从这条街必须踅入一条胡同,这条胡同是这样狭窄,如果正赶上两辆单马货车在这儿相遇,那么、它们就不能交错开过去,都得停留在那种状态里,直等到扳住后轮,把它们朝相反的方向推到大街上为止。步行人就得靠边走,象生长在两边围墙下的花朵,牛劳一样。面向着这条胡同,一边是伊凡·伊凡诺维奇的杂物房,另外一边是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谷仓、大门和鸽棚。伊凡·伊凡诺维奇走到大门前面,摇了摇门闩:里面掀起了一片大吠声;可是,一群毛色不同的狗看到这是一个熟客,立刻摇着尾巴跑回去了。伊凡·伊凡诺维奇穿过院子走过去,那儿五光十色地展呈着: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亲手喂养的印度种鸽子、西瓜和香瓜的皮、蔬菜、毁坏的车轮、桶箍、一个穿着肮脏衬衫在地上打滚的顽童──这是一幅画家所喜爱的图画!挂着的衣服的阴影几乎遮蔽了整个院子,给他带来一阵阴凉。那婆子迎上来向他施礼,打了个呵欠,就老站在一个地方不动了。房子前面突出着小台阶,上面搭着用两根橡木柱子支起的遮檐, 这是一种可靠的防御太阳的设备,在这种时候,小俄罗斯的太阳可不是闹着玩的,它用热汗把行人从头到脚冲洗着,从这上面可以看出,伊凡。伊凡诺维奇想获得那件必要的物件的欲望是多么强烈,他竟决定在这种时候出门,甚至把他平时只在黄昏时分出外散步的惯例也改变了。
  伊凡·伊凡诺维奇走进去的那间房间十分黑暗,因为板窗都关着,阳光穿过板窗上挖的洞眼,现出虹彩般的颜色)射在对面墙上,画成一幅由茅草屋顶、树木和挂在院子里的衣服所组成的杂色斑驳的风景画,不过一切都颠倒着罢了。因此,整个房间里笼罩着一种奇妙的微光。
   "上帝保佑您!"伊凡·伊凡诺维奇说。
  "啊!您好,伊凡·伊凡诺维奇!"一个声音从屋犄角里回答。这时候伊凡·伊凡诺维奇才看到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躺在一张铺在地板上的毯子上。"请原谅,我在您面前赤身露体。"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躺着,什么也没有穿,甚至连一件衬衫也没有穿。
  "不要紧,您今天睡过午觉没有,伊凡·尼基福罗维奇?"
  "睡过了。您也睡过了吗,伊凡·伊凡诺维奇?"
  "睡过了。"
  "那么,您这会儿刚起来?"
  "我这会儿刚起来?基督保佑您,伊见·尼基福罗维奇!怎么能够睡到这早晚呢?我是坐车刚从村子里回来。一路上麦子长得真美呀!才叫饱满呢!干草长得又高,又柔软,又茂盛!"
  "高尔皮娜!"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喊道,"给伊凡·伊凡诺维奇拿伏特加酒来、还有涂酸奶油的馅饼。" "今天天气可真好。"
  "别夸赞吧,伊凡·伊凡诺维奇。见它的鬼!热得简直没处躲啦。" "瞧,您就这么喜欢提到鬼。喂,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等到您想起我的劝告,那就已经太晚了:您尽说这些背神的话,到阴间去会受罚的。"
  "我怎么得罪意您了,伊凡·伊凡诺维奇?我没有触犯您的父亲,也没有触犯您的母亲。我不知道我怎么得罪您了。"
  "够了,够了,伊凡·尼基福罗维奇!"
  "真的,我没·有得罪您,伊凡·伊凡诺维奇!" "奇怪,怎么吹了一阵芦笛,鹌鹑还不飞来呢?"
  "随便您怎么想好了,反正我没有得罪您。"
  "不知道鹌鹑为什么还不飞来,"伊凡·伊凡诺维奇说,好象没有听见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说话似的。"恐怕季节还张有到吧?不过,季节好象是到了呀。"
  "您说麦子长得挺好。"
  "麦子饱满极了,饱满极了!"接着是一片沉默。
  "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您干吗把衣服挂出来呀?"伊凡·伊凡诺维奇终于说了。
  "该死的婆子把漂亮的、几乎全新的衣服都给弄得发霉了。现在挂出来吹吹风,呢子又细致,又漂亮,只要翻个面,就又可以穿了。"
  "我在那儿看中了一件东西,伊凡·尼基福罗维奇。"
  "什么东西?"
  "请告诉我,您跟衣服一块拿出来吹风的那枝步枪,您要它有什么用呢?"说时,伊凡·伊凡诺维奇把鼻烟递过来。"可以请您赏个脸吗?"
  "别客气,请吧!我闻我自己的!"说着,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在身边一阵乱摸,摸出了一只角形鼻烟盒。"这蠢婆子,她把步枪也挂出去啦!这上好的鼻烟是索罗庆采的犹太人做的。我不知道他把什么作料加进去了,喷喷香!有点象苦艾。您拿去,放一点在嘴里嚼嚼。是不是象苦艾?拿去,请用呀!"
  "请告诉我,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我还是要讲到那枝步枪,您要它干吗?它对您没有用处。"
  "怎么没有用处?碰巧我要出外打打猎。"
  "算了吧,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您多咱才会去打猎呢?除非要等来世了。据我知道,别人也都记得,您连一只鸭子都还没有打死过,老天没有把您造成爱好打猎的天性。您有庄重的姿势和体态。您怎么能够在沼泽地里乱跑呢?现在您就已经肉痛得不得了,把那些说出口来很不好听的衣服拿到外面来晾着,到了那时候、您还疼得过来吗?不,您需要的是安静,休息。(前面交代过,当需要开导什么人的时候,伊凡·伊凡诺维奇说起话来非常动听。他是多么能说会道呀!老天爷,他是多么能说会道呀!)是的,您应该老成持重。听我说,您把它给了我吧。"
  "这怎么行!这是一枝贵重的步枪。这样好的步枪您现在哪儿找去,这还是我准备当民兵的时候向一个土耳其人买来的呢。现在却要把他随便送人!怎么行?这是一件必不可少的东西。"
  "为什么是必不可少的东西?"
  "什么为什么?要是强盗闯进屋里来呢……还能说不是必不可少的吗?谢谢上帝!这下子我可安心了,再也不害怕什么人了。为什么?因为道我的贮藏室里有一技步枪。"
  "真是一枝好枪!可是,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枪机坏了。"
  "枪机坏了又算得了什么?可以修理好的。抹上点苎麻油,让它不生锈就成了。"
  "从您说的话里面,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您对我有什么友爱的情意。您一点也不想对我作些友谊的表示。"
  "您说什么?伊凡·伊凡诺维奇,怎么说我对您不表示任何一点友谊呢?您真不害臊!您的牛群在我的草原上吃草,我可一次也没有干涉过。您上波尔塔瓦去的时候,总要借用我的车子,可是怎么样?难道我拒绝过吗?您的孩子们翻过篱笆,爬到我的院来,跟我的狗玩,我一句话也没有说,让他们玩好了,只要不碰东西就成,让他们玩好了!"
  "既然不肯送,咱们就用东西来交换吧。"
  "您拿什么东西换它?"这时候,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用手托着下巴额,望着伊凡·伊凡诺维奇。我给您一头棕色猪换它,就是我在猎圈里喂大的那一头。一头顶好的猪!您瞧,它明年不给您生一窝小猪出来才怪呢。"
  "我不知道您,伊凡·伊凡诺维奇,怎么可以这样说。您的猪对我有什么用?除非是拿来供鬼。"
  "又来啦!您不提鬼就不过瘾!罪过,真是罪过啊,伊凡·尼基福罗维奇!"
  "说真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您怎么能用鬼知道的什么东西,猪,来换一枝枪呢?"
  "为什么它是鬼知道的什么东西,伊凡·尼基福罗维奇?"
  "这有什么不好懂的了?您自己看得很清楚。这到底是一技枪——一件名物;可是您那方面,却拿鬼知道的什么东西来换:一头猪、要是说话的不是您,我会把这当作对我的莫大的污辱。"
  "您觉得猪有什么不好呢?"
  "真是的,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叫我把一头猪……"
  "坐下,坐下!我再也不……让您留着您的枪好了,让它撂在贮藏室的角落里烂掉,锈掉──我不再提它了。"
  接着是一片沉默。
  "我听人说,"伊凡·伊凡诺维奇又说开了:"三个国王向咱们沙皇宣战了。"
  "是呀,彼得·菲约陀罗维奇告诉过我;这是什么战争?为的是什么?"
  "我可不能确切地向您说明,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这是一场什么成争。我猜想那些国王是要我们大伙儿接受上耳其的信仰。"
  "这些坏蛋,他们没有存着好心眼儿啊!"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稍微抬了抬头,说。
  "所以您瞧,咱们沙皇为了这件事才对他们宣战的呀。他说,不,你们自己接受基督的信仰吧!"
  "怎么?我们打得赢他们吧,伊凡·伊凡诺维奇?"
   "打得赢。那么,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您不想交换那枝步枪吗?" "我很奇怪,伊凡·伊凡诺维奇,您似乎是一个饱学之士,可是说起话来倒象个孩子。简直把我当傻瓜……"
  "坐下,坐下。随它去吧!让它自己坏掉;我再也不提它!"
  这时候,点心端上来了。
  伊凡·伊凡诺维奇喝了一杯酒,吃了一块涂酸奶油的馅饼。"听着,伊凡·尼基福罗维奇。除了猪,我再给您两袋燕麦,您原是不种燕麦的。反正一样,今年您总得买一点燕麦。"
  "真是的,伊凡·伊凡诺维奇,得吃饱了豆子才能有精神跟您说话呢。"(这还不算会么,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还不止说这些话哩。)哪儿见过有人把一枝枪换两袋燕麦的?恐怕您还要添上您那件皮袄吧。"
  "可是您忘了,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我还给您一头猪呢?"
  "什么!两袋燕麦和一头猪换一枝步枪?"
  "怎么,还嫌少吗?"
  "换一枝步枪?"
  "当然是换一枝步枪。"
  "两口袋换一枝枪?"
  "两口袋可不是空的,里而装着燕麦;并且,您把猪忘了吗?"
  "跟您的猪去亲嘴吧,要是您不愿意,那就限鬼去亲嘴!"
  "噢!您简直是惹不起的!您瞧吧:尽说这些亵渎上帝的话,死后到了阴间,会用烧红的尖针刺您的舌头的。跟您谈过话之后,必须焚香沐浴,才能赶掉这阵臭气。"
  "对不起,伊凡。伊凡诺维奇;步枪是一件高贵的东西,最有趣的玩物,并且是房间里赏心悦目的装饰品……"
  "您,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您看待您的步枪,就跟傻子守着锦袋①一样,"伊凡·伊凡诺维奇愤愤地说,因为他实在忍不住生起气来了。
①这是一句俗谚,意谓傻子把锦袋当作宝贝,而锦袋其实是一无用处的废物。
  "可是您,伊凡·伊凡诺维奇,是一只真正公鹅。"
  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要是不说这句话,那么,他们争执了一番,就会象往常一样,和好如初地散场;可是,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伊凡·伊凡诺维奇简直是恼火了。
  "您说什么来着,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他提高了声音问道。
  "我说您象只公鹅,伊凡·伊凡诺维奇!"
  "您,先生,怎么忘掉了礼貌和对于一个人的官衔和姓氏的尊敬,胆敢用这样下流的名字来侮辱我?"
  "这有什么下流呢?说真格的,您于吗这样挥动着胳膊,伊凡·伊凡诺维奇!"
  "我再说一遍,您怎么敢违背一切礼法,管我叫公鹅?"
  "我对您的脑袋打喷嚏,伊凡·伊凡诺维奇!您干吗这么鬼哭神嚎的乱嚷嚷?"
  伊凡·伊凡诺维奇再也管不住自己了:他的嘴唇颤动着;嘴改了平时字母V的形态,却变得象字母O了,他不住地挤动眼睛,那副模样简直可怕。这种情况在伊凡·伊凡诺维奇是非常少有的。只有把他惹急了,生了天大的气,才会这样。"那么实活告诉您,"伊凡·伊凡诸维奇说:"我不再认您做朋友了。"
  "多大的不幸!真的,我不会为这件事掉眼泪的!"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答道。撒谎,撒谎,真是撒谎呀!其实,这件事使他非常懊丧。
  "我再也不跨进您的大门。"
  "嘿,嘿!"伊凡·尼基社罗维奇说,气得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一反平时习惯,站了起来。"喂,婆子,小厮!"随着叫唤声,门口出现了那个瘦瘦的婆子和一个身材矮小的裹在一件又宽又大的礼眼里的孩子。"架起伊凡·伊凡诺维奇的胳膊,把他轰出去!"
  "什么!轰一位贵族?"伊凡·伊凡诺维奇带着威严和愤怒的感觉喊道。"只要你们敢:来呀!我要把你们和你们愚蠢的老爷一起消灭!连乌鸦也找不到你们曝尸的地方!"(当他灵魂受到震动时,伊凡·伊凡诺维奇说话是特别声势汹汹的。)这一群人构成了一幅鲜明的图画:伊凡·尼基福罗维奇露着父母的遗体毫无装饰地站在房间中央!婆子张着嘴,脸上显出麻木不仁的充满着恐惧的表情。伊凡·伊凡诺维奇举起一只手,活象是罗马的护民官!这是千载难逢的一瞬间!精彩绝伦的一幕戏!然而,观众只有一个:就是那个安静地站在一旁,用手指挖鼻子的穿着大而无当的礼服的孩子。
  最后,伊凡·伊凡诺维奇拿起了自己的帽子。"您对待我好呀,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好极了!我终有一天要报复您。"
  "走吧,伊凡·伊凡诺维奇,走吧!小心别碰在我手里,我要把您,伊凡·伊凡诺维奇,打得个满脸开花!"
  "给您瞧这个,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伊凡·伊凡诺维奇答道,把大拇指插在食指和中指的中间①,
①这是一种侮蔑人的手势。
扬了一扬拳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随即那门吱啦一声,重又弹开了。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走到门口,想找补凡句,可是伊凡·伊凡诺维奇已经头也不回,跑出院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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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果戈理 满涛 译
第 三 章
伊凡·伊凡诺维奇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吵架后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这样,两个可尊敬的汉子,密尔格拉得的荣誉和装饰,彼此吵起架来了!为了什么?为了一点无谓小事。为了公鹅。他们发誓不再见面,断绝了一切关系,可是大家知道,他们过去却是须臾不可分离的好朋友!往常,伊凡·伊凡诺维奇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每天总要差人互相问好,常常在露台上彼此聊天,讲得这样这样高兴,叫人听了会心花怒放。往常每逢星期天,伊凡·伊凡诺维奇穿着绸面子的皮袄,伊凡·尼基罗福罗维奇穿着棕黄色的棉布宽上衣,几乎总是手挽手一起上教堂去。如果眼睛非常锐敏的伊凡·伊凡诺维奇道德发现当街有一个水洼或者别的什么脏东西(这在密尔格拉得是常有的事),那么,他总要对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说:"您留神,别踩着了,这儿不好走。"至于伊凡·尼基福罗维奇那方面呢,也作出令人感动的友好的表示,不管站得多么远,总要把一只拿着角形鼻烟盒的手伸到伊凡·伊凡诺维奇面前,再找补上一句:"请吧!"再说,他们俩各有一份多么好的产业啊!……可是这两个好朋友……当我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好象一个闷雷打在我头上!我很久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公正的上帝啊!伊凡·伊凡诺维奇跟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吵架了!这样两个体面人物!现在这世上还有什么靠得住的东西呢?
  伊凡·伊凡诺维奇回到家里,许久还是处在强烈的激动中。往常,他先要到马厩里去瞧瞧,那匹骤马是不是在吃草(伊凡·伊凡诺维奇有一匹脑门上有一块小白斑的淡黄色的骒马。这是匹很好的马);其次,伸出手去给吐绶鸡和小猪喂食;然后才走进屋里去,或者做木器(他的手很灵巧,会用木头制作各种器皿,不比旋工差),或者念一本刘比、钡里和鲍波夫出版的书(伊凡·伊凡诺维奇不记得书名,因为女仆早就把标题页的上面半张撕掉去哄孩子了),再不然就是在遮檐下休息。现在,他可没有兴致去做这些习以为常的课业中的任何一件。和往常不同,他一见加普卡就骂起街来,怪她为什么尽晃悠,不干活儿;虽然事实上她正把谷粒搬到厨房里去;一只公鸡走到台阶前面来乞讨照例的施舍,他把手杖掷过去打它;当一个穿破衬衫的肮脏的顽童跑到他跟前,喊道:"爸爸,爸爸,给个姜饼"的时候,他这样凶狠狠地对孩子瞪眼,跺脚,吓得孩子一溜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不过,最后,他想开了,开始忙他的日常事务。他很迟才吃饭,直到几乎傍晚才去遮檐下面躺下休息。加普卡煮的鲜美可口的鸽子甜菜汤把早晨一场闲气完全驱散了。伊凡·伊凡诺维奇重新又开始心满意尽地料理他的家务,他终于把眼睛落到隔壁的院子里,自言自语道:"今天我还没有上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家去过呢。我这会儿找他去。"说完这句话,伊凡·伊凡诺维奇拿起手杖和帽子,走到街上去,可是,刚一跨出大门,忽然想起争吵的事,啐了一口唾沫,转身就往回走。在隔壁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院子里,几乎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伊凡·伊凡诺维奇看到婆子已经跨到篱笆上,打算爬到他的院子里来了,忽然听见伊凡·尼罗维奇大喝一声:"回来!回来!不用去!"这一来,伊凡·伊凡诺维奇心里觉得非常寂寞了。这一对体面人物很可能第二天就和好如初,如果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家里发生的一件特别事故不把一切希望扑灭,给快要熄灭的仇恨之火添油的话。
  当天晚上,婀加斐雅·费陀谢耶芙娜到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家里来了。婀加斐雅·费陀谢耶芙娜不是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亲戚,也不是他的小姨,更不是他的干亲家。她似乎根本没有理由到他家里来,再说,他本人也不太欢迎她;可是,她来了,一住就是好几个星期,有时住的日子还要长些。来了之后,她把钥匙拿着,把整个的家抓在自己手里。这使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很不乐意,不过,说也奇怪,他却象小孩一样听从她的话,有时也想争辩几旬、但总是婀加斐雅·费陀谢耶芙娜占上风的。
  必须承认,我不知道天下的事情为什么安排成这样:女人总是能够这样巧妙地抓住我们的鼻子,象捏着茶壶柄一样?着不是她们的手是为此而创造的,那就准是我们的鼻子除此以外一无用处。尽管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鼻子有点象李子,她还是抓住他的这个鼻子,叫他象条狗似的跟在她后边跑,在她面前,他甚至不得不改变了他平时的生活方式:在太阳底下躺得不是那么长久了,即使躺着,也不露出父母的遗体,却总是穿着衬衫和长裤,虽然婀加斐雅·费陀谢耶芙娜压根儿没有要求过他这样做。她不拘泥礼节,当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发疟疾的时候,她曾经亲手用松节油和醋给他从头到脚擦过。婀加斐雅·费陀谢耶芙娜头戴一顶软帽,鼻上有主颗痣,身穿一件咖啡色洒黄花的室内服。她的整个身体象只桶,所以要看出她的腰肢是难上加难的,正象不用镜子,却要看见自己的鼻子一样))她的两条腿短短的,是按照两只枕头的式样造成的。她喜欢搬弄是非,每天早晨吃煮熟的甜菜粮,骂街是她的拿手好戏 ──在于这些形形色色的事情的时候,她脸上一刹那也不改变那种通常只有女人才会流露出来的表情。
  她一来到,一切事情都颠倒了。"你,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别跟他和解,别去道歉:他想空掉你,他就是这样的一种人!你还没有认识他呢。"该死的女人不住地唠叨,唠叨,说到后来,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连听都不愿意听见提起伊凡·伊凡诺维奇了。
  情况完全改变了:如果邻家的狗钻到这边院子里来了,那么,人们抓到随便什么东西,就顺手给它一顿好打;爬过围墙来的孩子们,回去总是号啕大哭,衬衫向上翻起,脊梁上露出鞭打的伤痕。连那婆子,当伊凡·伊凡诺维奇想问她什么事情的时候,也显出那样无礼的态度,使伊凡·伊凡诺维奇,一个平常非常文雅的人,只得啐一口唾沫,找补上一句:"这个球娘们!比她的老爷更坏!"
  最后,这一切凌辱发挥到极致,仇深如海的邻居,笔直地对准他的屋宇,在平时爬篱笆的地方,造起了一个鹅棚,好象故意宴加深凌辱似的。这个被伊凡·伊凡诺维奇恨之入骨的鹅棚,以神出鬼没的速度,只一天工夫就造成了。
  这事在伊凡·伊凡诺维奇的心里唤起了邪念和报复的愿望。尽管鹅棚甚至占据了他一部分的土地,他可一点也没有露出愁闷的样子。可是,他的一颗心跳动得这样厉害,使他很难保持这外表的平静。
  他这样地挨过了一天。夜晚降临了,…噢,如果我是一个画家,我会把夜的全部魅力美妙地描画出来!我会描画整个密尔格拉得沉人睡乡;无数星星不动地眺望着它;普遍的静默被远近的大吠所打破;一个热恋着的教堂下级职员躲过了野狗,以骑士的无畏精神翻过篱笆去;房屋的肉墙彼月光照亮着,越显得白,浓荫摇曳的树木。越显得阴暗,树影落在地上,越显得黑,花和沉静的草越尽得芬香扑鼻,蟋蟀,这些骚拢不停的夜的骑士,从各处角落里一齐发出爆裂般的歌声。我会描画在一间低矮的土屋里,一个浓眉毛的姑娘,年轻的胸脯起伏着,辗转在孤单的床上,梦见骠骑兵的胡子和刺马针,这时候月光在她的双颊上微笑着。我会描画蹲在房屋的白烟囱上的蝙蝠的黑影在白色的大道上闪动……可是,我未能把这一天晚上手持锯子出门的伊凡·伊凡诺维奇描画出来。他的脸上刻画着多少不同的表情啊!他悄悄地、悄悄地潜行着,爬到鹅棚底下去。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狗还一点也不知道他们吵了架,所以还他当作者朋友,让他走近那个用四根橡木桩支着的鹅棚;他爬到离得最近的一根木桩旁边,把锯于贴近它,开始锯起来。锯子发出的声音使他时时刻刻掉头回顾;可是一侮辱一勇气就又恢复了。第一根木桩锯断了;伊凡·伊凡诺维奇又动手锯第二根。他的眼睛燃烧着,由于恐惧,什么都看不见了。伊凡·伊凡诺维奇忽然大叫一声,吓得发呆了:他仿佛看见一个死人;可是他很快就清醒过来,认出这是一只鹅,把颈子向他伸过来,伊凡·伊维奇气得直哗唾沫,接着又继续加劲干。第二根木桩也锯断了:建筑物摇晃了一下。当他动手锯第三根的时候,伊凡·伊凡诺维奇的心跳得这样厉害,使他有好几次停止了工作;一大半已经锯断了,忽然不牢固的建筑剧烈地晃动起来……伊凡·伊凡诺维奇好容易刚及躲开,它就轰然一声倒塌了。他拾起锯子,惊慌失措地奔回家去,投身在床上,甚至没有胆量再去望一望窗外他的可怕的工作的结果。他觉得仿佛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全家都集合了起来:老婆子,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穿着宽大无边的礼服的孩子,大家手里都拿着棍棒,被婀加斐雅·费陀谢耶芙娜率领着,跑来捣碎和拆毁他的房子。
  第二天整整一天,伊凡·伊凡诺维奇好象在热病中度过。他总觉得仇深如海的邻居为了报复这件事,至少会来烧他的房子。因此,他吩咐加普卡时时刻刻到各处去察看,什么地方是否放着干的稻草。最后,为了要抢在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头里,他决定先下手为强,到密尔格拉得法院去告他一状。呈文写些什么,在下一章里就可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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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果戈理 满涛 译
第 四 章
在密尔格拉得县法院的法庭上发生的事情
  密尔格拉得是一个美丽的城市!城里什么样的建筑物没有啊!屋顶有稻草的、有芦苇的,甚至还有木头的;右边是街,左边是街,处处都是整齐的篱笆;篱笆上面盘绕着蛇麻草,吊着青豌豆,在它的后面,向日葵昂起太阳般的脑袋,罂粟红着脸,肥胖的南瓜隐约闪露着……真是一片旖旎风光!篱笆总是被各种东西装饰着,使它变得更是绚烂如画:一条绷紧的裙子,一件贴身汗衫,或者一条长裤。密尔格拉得没有偷盗拐骗,因此每一个人尽可以挂他要挂的东西。如果你走近广场,那么,你一定会住步欣赏这幅景色:那儿有一个水洼,一个精妙绝伦的水洼!你所看到的最出色的水洼!它几乎占据了整个广场。一个美丽的水洼!一些远远望去象是草堆的大大小小的房子、围绕着它,欣赏着它的美丽。
  可是,我觉得,没有一幢房子比县法院更好。它是橡木的,还是洋木的,这不关我的事:可是,诸位,它有八个窗户哪!一排八个窗户。直对着广场、推开窗户就是郊一大片我已经讲过而被市长唤作湖的水洼!只有这一幢房子漆成花岗石的颜色:密尔格拉得的一切其他房屋都只是刷刷白就算完事的。它的屋预全部是木头做的,如果办事员们不是仿佛故意破坏规矩似的,偏偏在斋戒期,蘸着葱,把为此而准备的油吃掉的话,甚至还会漆成红颜色呢。可是从此以后,屋顶就搁下没有漆了。台阶突出在广场上,一些母鸡常常在上面跑来跑去,因为台阶上几乎永远撒满着谷粒或者什么可吃的东西,不过,不是故意撒的,却完全是由于诉讼者们疏忽大意的缘故。这幢房子分为两部分:一边是法庭,另外一边是拘留所。在法庭的那一边,有两间干净的、粉刷过的房间:一间是给诉讼者们预备的候审室;另外一间里点缀着墨水污迹的桌子。桌上放着正义标。屋有四把高背的橡木椅子;靠墙有凡只铁皮箱,里面保存着本县的流言蜚语的案卷。那时候,在其中一只箱子上,放着一双擦得锃光瓦亮的皮靴。法庭里打一清早起就开审了。法官是一个相当胖的人,虽然比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略显得单薄些,他有一张慈祥的脸,穿一件油迹斑斑的长袍,拿着烟斗和茶杯,正在和书记官聊天。法官的嘴唇紧紧地挨在鼻子下面,因此他的鼻子能够爱把上嘴唇嗅多少次就嗅上多少次。这上嘴唇给他代替了鼻烟匣之用,因为送给鼻子的鼻烟几乎总要撒在它上面。且说法官正在跟书记官聊天。一个赤脚的女仆在一旁端着茶盘。
  在桌子的一端,录事正在念判决书、可是他用这样一种单调的无精打采的声调念着,连被告听着也会昏昏人睡的。法官无疑会比所有的人都先睡去,如果这当口他不是被一段怪有趣的谈话所吸引的话。
  "我老是在琢磨,"法官从已经凉了的杯子里啄了一口茶,说:"想知道它们怎么会唱得这么好听。两年前我有过一只出色的画眉。您猜怎么着?忽然一下子,就完蛋了。上帝才知道它唱出多么难听的调子来了。越唱越坏,越唱越糟!舌头卷了,声音哑了,我都想把它扔掉了!其实,原因很简单!敢情是这么一回事:咽喉下面长了个比豌豆还小的肿疤。只须用针把这个肿疤戳破就好了。这是查哈尔·普罗柯菲那维奇教给我的,那就是,如果您愿意,我就来讲给您听,那是这样的:我上他家里去……"。
  "请问,杰米央·杰米央诺维奇,要不要念第二件?"录事插嘴说,他已经念完有好几分钟了。
  "已经念完了吗?您说,多么快呀!我一句也没有听见:判决书在哪儿?拿来,我签个字,您那儿还有些什么?"
  "哥萨克鲍基季卡耕牛被窃一案。"
  "好,念吧!是呀,我上他家里去……我甚至可以详详细细告诉您,他是怎样款待我的。下酒的菜有熏鲟鱼,独一无二的!这可不是我们这儿的熏鲟鱼,"说到这儿,法官弹弹舌头,微笑了,同时他的鼻子嗅了嗅自己的常备的鼻烟匣,"不是我们密尔格拉得的杂货铺里出售的那种。我不吃鲟鱼,因为您知道,它会引起胃气痛,使我的心窝下面痛得难受。可是鱼子我尝了;那才好吃呢!没有话说,太好了!后来我喝了用矢车菊浸过的桃子酒。还有用番红花浸过的酒;可是,番终花浸过的酒,您知道,我是不喝的。您瞧,这种吃法可真好:真所谓先刺激食欲,然后叫你狼吞虎咽吃个饱……啊,真是稀客呀……"法官看见伊凡·伊凡诺维奇迎面走进来,忽然叫了起来。
  "上帝保佑!你们好!"伊凡·伊凡诺维奇以他特有的谦和态度向四面施了一礼,说。我的天,他是多么会用自己的仪表迷惑所有的人啊!象他这样斯文的人,我从来都还没有看见过。他很清楚自己的长处,因此,他把大家的尊敬视为理所当然。法官亲自给伊凡·伊凡诺维奇端了一把椅子,他的鼻子吸尽了上嘴唇上面的全部鼻烟,这在他经常是最大的满足的表示。
  "您用点什么,伊凡·伊凡诺维奇?"他问。"喝杯茶吧?"
  "不,谢谢您,"伊凡·伊凡诺维奇答道,站起来施了一礼,坐下了。
  "赏我脸,喝一杯吧!"法官重复说。
  "不,谢谢您。您这样厚待,万分感激!"伊凡·伊凡诺维奇答道,起来施了一礼,又坐下了。
  "喝一杯吧,"法官重复说。
  "不,别客气,杰米央·杰米央诺维奇!"说时,施了一礼,又坐下了。
  "喝一小杯?"
  "您再三坚请,我就愧领了!"伊凡·伊凡诺维奇说,把手伸到茶盘上去。 我的老天爷!一个人的斯文劲儿真是发挥到了极点!简直无法形容这样的举动给人造成了多么愉快的印象!
  "不再喝一小杯吗?"
  "够了,谢谢您,"伊凡·伊凡诺维奇答道,把翻转的茶杯放在茶盘上,施了一礼。
  "赏我个脸吧,伊凡·伊凡诺维奇!"
  "不喝了。真是非常感谢您。"说时,伊凡·伊凡诺维奇施了一礼,又坐下了。
  "伊凡·伊凡诺维奇,讲讲交情,喝一小杯吧!"
  "不,承您抬爱,真是愧不敢当。"说完这句话,伊凡·伊凡诺维奇施了一礼,又坐下了。
  "只喝一杯!一小杯!"
  伊凡·伊凡诺维奇把手伸到茶盘上去,拿了一杯。
  唉,真邪门!人这东西是多么善于保持他的尊严啊!
  "我,杰米央·杰米央诺维奇,"伊凡·伊凡诺维奇喝干最后一口茶,说:"我有一件要紧的事来麻烦您:我要告状。"说时,伊凡·伊凡诺维奇放下了茶杯,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写着字的公文纸来。"状子告我的敌人,不共戴天的敌人。"
  "告谁?"
  "伊凡·尼基福罗维奇·陀符戈奇洪。"
  法官听到这句话,差点没有从椅子上摔下来。"您说什么!"他双手拍着膝盖,说:"伊凡·伊凡诺维奇!这是您说的吗?"
  "您亲眼看见的,这是我说的。"
  "上帝和所有的圣徒保佑您!什么!您!伊凡伊凡诺维奇!变成了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冤家!是您的嘴在说话吗?再说一遍!不要是哪一个人躲在您背后,代替您说的吧?……"
  "这有什么难于相信的呢?我瞧着他就是一肚气;他给了我致命的侮辱,损害了我的名誉。"
  "圣父圣子圣灵啊!我现在怎么能去解释给母亲听,叫她老人家相信呢!每天,我跟我妹妹一吵嘴,她老人家就说:孩子,你们象两条狗一样,老要打架。你们得去学学伊凡·伊凡诺维奇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榜样才是。要说朋友,那才是朋友呢:那才是真正的朋友!那才是两位体面人物一得!──现在您再提您的朋友吧,请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为了什么?"
  "这件事微妙得很,杰米央·杰米央诺维奇!嘴里讲不清。最好请把呈文念一遍。哪,拿这一头,这样拿着方便些。"
  "念一遍吧,塔拉斯·季洪诺维奇!"法官转过头来,对录事说。
  塔拉斯·季洪诺维奇拿起垦文,象所有县法院里的录事那样,用两只手指头帮忙。擤了一下鼻涕,然后开始念:
   密尔格拉得县之贵族,地主,伊凡·伊凡之子彼烈烈边科谨呈文于钧院,内容有下列数点:
   一,贵族伊凡·尼基福尔之子陀符戈奇洪大逆不道,神人共愤,违章犯法,罪恶昭著,于一千八百十年七月六日,加余以致命之侮辱,公然损伤本人之名誉,亵读余之官衔与姓氏。该贵族貌既丑陋,性又凶暴,动辄寻衅肇事,出言不逊,诋毁神灵!
  念到这儿,录事停了一停,以便再擤一次鼻孔,法官虔敬地交叠着双手,只顾自言自语:"多么酣畅的丈笔!老天爷!这个人多么能写呀!"
  伊凡·伊凡诺维奇请求再往下念;于是塔拉骄·季洪诺维奇继续念下去:
  余专诚趋谒,有所恳托,不图该贵族伊凡·尼基福尔之子陀符戈奇洪公然以不可忍受之秽词加诸余身,呼余为公鹅,然而密尔格拉得全县尽人皆知,余从未以此类污秽动物为名,即在将来,亦永不以之为名。存于三主教教堂之户籍簿,载有余之降生日期及受洗礼之经过, 足为余系贵族出身之证明。凡稍具学识之人,皆知公鹅不得登录于户籍簿中)盖公鹅系鸟类,非人也,举世人" 类、乃至未进学校之辈,亦明此理,狈该心怀叵测之贵族,佯装不知,以此秽词相辱,揍其用意,必欲加余以致方。之侮辱而后称快也。
  二、该同狠琐下流之贵族复谋侵占余自先父伊凡·奥尼西之子彼烈烈边科(曾任牧师职务)继承之祖产,其手段卑鄙恶毒,竟不顾任何法律,将鹅棚移至与余一栅遥遥相对之处,目的不过欲加深对余之侮辱而已;盖鹅棚立于适当地点,抑且坚固异常,本无迁移之必要也。 上述贵族之卑劣企图,唯在迫余目睹丑恶之景象;任何人如执行高尚业务,断不入畜棚,更何况鹅棚乎。当其实行不法行为之时,鹅棚之二前柱更侵占先父伊凡· 奥尼西之子彼烈烈边科生前贻赠之土地,该项土地面积始于谷仓,成一直线,终于妇女洗壶之处。 三、上述贵族,闻其姓名,即令人作呕,乃竟怀藏恶念;欲将余焚毙于私宅之内。兹有下列诸点可作铁证:
  第一,该阴险之贵族日来常步出室外缘彼体胖而又性懒,此在往昔,固绝不为也;第二,在与余自先父伊凡·奥尼西之子彼烈烈边科继承之土地毗邻而仅隔一墙之仆役室中,每同灯火常明,历久不熄,此尤为确凿不移之铁证,盖彼殊吝啬,平时不仅蜡烛,椰油盏亦必从速熄灭。
  准上所述,该贵族伊凡·厄基福尔之于陀符戈奇洪,蓄谋纵火,侵吞产业,既凌辱余之官衔与姓氏,复强加余以公贴之恶名,戮罪俱发,应请科以罚金,并责令赔偿诉讼费用及其他损失,如此违法作乱之徒,尤应羁以镣铐,解送城内监狱,以儆效尤。仰乞钧院速作公正之裁决,不胜感幸之至。贵族,密尔格拉得之地主伊凡·伊凡之子彼烈烈边科敬呈。
  读完状子,法官走到伊凡·伊凡诺维奇跟前,抓住他的一颗钮子,几乎是对他这样说:"您这是于什么呀,伊凡·伊凡诺维奇?畏惧上帝吧!把状子丢掉,让它消灭得无踪无影!(让它去见魔鬼好了!)您最好还是跟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拉拉手,接个吻,再买些桑土林牌的或是尼柯波尔牌的荡荡酒,再不然干脆调制些混合酒,叫我来做个陪客!咱们一块喝两杯,就把一切都忘了!"
  "不,杰米央·杰米央诺维奇!事情不是这样的,"伊凡·伊凡诺维奇带着永远和他相称的庄严风度说。"事情不是用友好协商的方法可以解决的。再见!诸位,再见!"他带着同样的庄重风度继续转向大家说。"我希望我的状子会产生应有的效果。"让所有在场的人楞在那里,他就走掉了。
  法官坐着,一句话也不说。录事嗅着鼻烟,办事员们把一块代替墨水壶用的破瓦片打翻了,法官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拨弄着桌上那一片由于墨水狼藉而成的水洼。
  "您说这件事怎么样,陀罗菲·特罗菲莫维奇?"沉默片刻之后,法官对书记官说。
  "答不上来。"书记官答道。
  "真有这样的希奇事儿!"法官继续说。他的话还没有落音,门呀的一声开了,前半个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挤进了法庭,后半个却还留在候审室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出现,并且还是出现在法院里仿佛是是非常奇突的,所以法官不由得叫了起来;录事中断了诵读。一个穿着粗毛布的类似常礼服一类衣服的办事员把笔头衔在嘴里;另外一个吞下了一只苍蝎。一个兼任传达和庭丁职务的残废兵,一直站在门口,搔着他那件肮脏的衬衫;肩上钉着一块肩章,连他也张开嘴,踩了什么人的脚。
  "哪一阵风把您吹来的!怎么样?身体好吗,伊凡·尼基福罗维奇?"
  可是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半死不活地在挣扎着,因为他嵌在门当中,不能跨前一步,也不能退后一步。法官向候审室大叫,指望那儿有人从背后把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推到法庭里来,结果也是徒然。候审室里只有一个打官司的老奶奶,尽管她那双骨瘦如柴的手使足了劲儿,也丝毫无济于事。这时就有一个厚嘴唇、宽肩膀、大鼻子、斜视并且醉眼陶然、袖拐处戳了一大块的办事员走近前半个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象对付孩子似的把他的手交叉地叠在一起,又向年老的残废兵挤挤眼睛,那残废兵用膝盖往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肚于上一磕,尽管他痛得哇哇叫,却被挤回到侯审室里去了。然后拔掉门闩,打开了另外半边的门。这当口,办事员和他的助手残废兵,由于挤命出力的缘故,呼吸之间发出这样一股强烈的昧道,使这间法庭暂时变成了酒店。
  "没有碰伤您吗,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我要去告诉我的母亲,她会给您送上一种药酒,只要在腰部和背部搽搽就没事了。"
  可是,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倒在一把椅子上,除了不断的哼哼唉唉之外,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他用一种微弱的、由于疲劳困惫而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要闻一点不?"于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只角形鼻烟匣来,找补上一句:"闻一点、请吧!"
  "非常高兴看到您,"法官答道。"可是我到底还是不明白,您有什么贵干,劳动尊驾光临敝衙,使我得到这样意想不到的愉快。"
  "要递一张呈文……"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只能说出这几个字来。
  "呈文?什么呈文?"
  "告状……"说到这里,喘息引起了长久的间断:"哎哟!……,告那个骗子手……伊凡·伊凡诺维奇·彼烈烈边科。"
  "老天爷!您也要告!这么稀有的好朋友!告这样慈爱温和的人!……"
  "他是个魔鬼!"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上气不接下气他说。
  法官画了个十字。
  "把呈文拿去,请念一遇吧。"
  "没有办法,念吧,塔拉斯·季洪诺维奇,"法官带着不快的神气转向录事说,同时、他的鼻子不由自主地嗅了嗅上嘴唇,以前他通常只有在非常愉快的时候才这样做。鼻子的这种自作主张的行为,使法官更加恼火了。他掏出手帕,从上嘴唇上把全部鼻烟抹掉,惜以惩戒它的大胆。录事做过了他每次开始诵读时必不可少的惯例的动作,就是说,不借手帕之助,擤了一通鼻子之后,开始用他惯例的声音这样念道:
   密尔格拉得县之贵族伊凡·尼基福尔之子陀符戈奇洪谨上告于钧院,内容有下列数点:
  一、自称贵族之伊凡·伊凡之子彼烈烈边科存心狠毒,蓄意不良,对余口出秽言,肆意侵害,施加种种阴谋毒辣之行为,指不胜屈,至昨日午后,竟形同。盗匪,手持斧凿刀锯及其他锻冶用具,乘夜深人静之便,潜入余家院落,将院内之畜棚破坏无遗,其用心之卑劣至于斯极。余平日忠厚待人,彼何以出此违法盗匪行为,实令人百恩不得其解。
  二、该同一贵族彼烈烈边科更谋伤害余之性命,上月七日,彼密怀杀机,顾访余家,伪装殷勤,心存奸诈,竟欲强索余留置室内之步枪,仅允以若干毫无价值之物品,诸如棕色猪一头,燕麦二袋作为交换,彼之吝啬成性,由此一端,可概其余。余当时洞烛其好,力加劝阻,该卑劣暴徒伊凡·伊凡之子彼烈烈边科鼓其毒舌,口出不逊,对余百般辱骂,且自此即永结不解之冤仇矣。抑又有进者,该衣冠禽兽伊凡·伊凡之子彼烈烈边科出身亦甚卑贱,其妹为一荡妇,秽闻出于闺间,尽人皆知,后随五年前驻于密尔格拉得之猎兵连同去,然户籍薄上则登记其夫为农民。乃父乃母亦尽系违法乱纪之辈,且为难于设想之酒徒。该衣冠禽兽伊凡·伊凡之子彼烈烈边科之恶德行为贝!尤凌驾其亲属之上,作虔诚之貌,而行辟邪之实。该背神弃教之徒不守斋戒,于降世节①之前夕,购一绵羊,借口须用购脂燃油灯,制蜡烛,翌日即命其非法姘居之女仆加普卡宰杀之。
  准上所述,恳即将该绅士,亦即盗匪、窃取圣物者、
①从俄历十一月十四日算起,这一段时期叫做降世节,须守四十天斋戒。
犯窃盗罪之骗子,羁以镣铐,解交监狱或国立惩治监狱,斟酌量刑之轻重,剥夺其官衔及贵族称号,重加鞭答,必要时发往西怕利亚服劳役数年,并责令其赔偿诉讼费用及其他损失,谨陈案由,伏乞裁决。密尔格拉得县之贵族伊凡·尼基福尔之子陀符戈奇洪谨呈。
  录事一念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就拿起了帽子,行了礼,扭头想走。
  "您上哪儿去,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法官跟上去对他说。"坐一会儿:喝杯茶!奥雷希科!你干吗站在那儿,傻丫头,尽跟办事员们挤眉弄眼,去,倒茶来!"
  可是,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担心自己离家这么远,象遭到危险的隔离瘟疫似地受这份活罪,便急忙爬出门去,说:"别客气,承您的情……"让所有在场的人吃惊得瞠目不知所措,砰的一声把门关上,走掉了。 一点办法也没有。两份呈文部被接受了,这案件正要发展成为哄动一时的新闻,不料这当口又发生了一段意外的插曲,给它添上了更多的趣味。当法官由书记官和录事陪同着走出法庭,办事员们把诉讼人带来的鸡、鸡蛋、大面包、馅饼、油煎点心和其他零七八碎的东西装进布袋里去的时候,一头棕色猪跑到房间里来,使在场的人大吃一惊的是,它不衔走馅饼或者面包皮,却独独衔走了放在桌边的、有几页斜挂下来的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呈文。这头棕色母猪衔了这份公文,飞快地就跑出去了,衙门里的官员们尽管把戒尺和墨水壶扔过去,却没有一个人能够追上它。
  这一异乎寻常的事件引起了极大的骚乱,困为那份呈文连一份副本也还没有抄出哩。法官、录事和书记官对这种闻所未闻的情况讨论了许久;最后,决定把这一案件呈报市长,因为这一案件的审理和市警察局方面关系更多一些。第三八九号公函当天就送呈给市长去了,结果发生了一种非常有趣的解释,读者从下一章里就可以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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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果戈理 满涛 译
第 五 章
这一章里叙述密尔格拉得的两位可敬人物的谈判
  伊凡·伊凡诺维奇刚把家务处理好,照惯例走到遮檐下去歇着的时候,他非常惊奇地看到,便门那边有个什么红颜色的东西在闪动着。这是市长的红折袖,这东西和他的领子一样,磨得油光餐亮,边上变得象层漆皮似的了。伊凡·伊凡诺维奇心里想:"彼得·菲约陀罗维奇来聊聊倒也不坏,"可是看到市长走得很快,划着一双手,这种情况通常在市长是很少有的,他就觉得非常奇怪了。市长的制服上缝着八颗钮扣,第九颗在两年前参加庆祝教堂开幕的祭祀行列时挤掉,直到现在警察也还没有把它找到,虽然区警察局长来作每天工作汇,市长总要问他钮扣找到了没有。这八颗钮扣缝在他的制眼上,好象农妇们种的豆一样,一颗在右边,一颗在左边。他的左腿在最后一次出征中被子弹打中了,所以他走路一拐一拐的,让它往旁边撇得这么远,几乎把右腿的全部效用都给破坏了,市长越要叫这个"步兵"走得快,他就越是不听使唤,不肯往前移动。因此,在市长还没有走到遮槽前面的时候,伊凡·伊凡诺维奇尽有充分的时间仔细推测市长为什么这样快地划着一双手的原因。这尤其使他感到兴趣,因为市长佩着一把新的宝剑,由此可见事情似乎是非常重要的。"您好,彼得·菲约陀罗维奇!"伊凡·伊凡诺维奇叫道;前面已经交代过,他是很好奇的,当他看到市长向台阶进攻、却还不敢抬起眼睛往上看,只顾跟自己的"步兵"吵架,嫌"步兵"无论如何也不能一下子跃上阶级的时候,他焦急得不耐烦起来了。
  "祝亲爱的朋友和恩人伊凡·伊凡诺维奇日安!"市长回答。
  "请坐。我瞧您是走累了,因为那条受伤的腿不大得劲……"
  "我的腿!"市长叫道,向伊凡·伊凡诺维奇投了那样的一瞥,就象巨人看侏儒,博学之士看跳舞教师一般。说时,他伸出了那条腿,在地上跺着。不过,这一股勇气使他付出很高的代价,因为他的整个身体摇晃了一下,鼻子撞着了栏杆;可是,贤明的秩序监护人为了不露出丝毫慌张的神色起见,立刻矫正了姿态,伸手到口袋里去,好象是在摸鼻烟匣。"我不瞒您说,亲爱的朋友和恩人伊凡·伊凡诺维奇,我一生中可没有作过那样的行军。说实在的,那时候行军可真厉害哪。譬如说,在一八0七年那一次战役中……哦,我来讲给您听,我怎样翻过围墙去会一个漂亮的德国女人。"说到这里,市长眯细了一只眼睛,浮出魔鬼般的奸诈的微笑来。
  "您今天上哪儿去来着?"伊凡·伊凡诺维奇说,想打断市长的话头,赶快探听出他来访问的原因;他很想问问清楚市长有什么事要向他宣布;可是,人情世故方面的精细的知识,使他觉得这样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是有失礼节的,于是伊凡·伊凡诺维奇只能忍气吞声,耐心等待谜底的揭晓,同时他的一颗心却剧烈地跳动起来。
  "那么,我讲给你听,我上哪儿去来着,"市长答道。"第一,我不瞒您说,今天天气太好啦……"听到最后的一旬话,伊凡·伊凡诺维奇几乎要昏过去了。
  "可是,请容许我,"市长继续说下去。"我今天上您这儿来,是为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说到这里,市长的脸和姿态都现出了刚才向台阶进攻时那种同样的焦急的神气。伊凡·伊凡诺维奇活跃了起来,象发疟疾似的战栗着,按照他的惯例,即刻问道:"什么重要的事情?真的重要吗?"
  "您瞧,是这么一回事:首先我要斗胆向您说,亲爱的朋友和恩人伊凡·伊凡诺维奇,您……您瞧,从我个人方面说来,当然是无所谓的,可是政府的考虑,政府的考虑要求这么办:您破坏了治安秩序!"
  "您这说的是什么,彼得·菲约陀罗维奇?我一点也不明白。"
  "开开恩吧,伊凡·伊凡诺维奇!您怎么能说一点也不明白?您府上的牲口衔走了官厅的重要公文,您倒还说一点也不明白!"
   "什么牲口?"
  "请容许我说明,就是您府上的那头棕色猪。"
  "可是,我有什么过错呢?法院的庭丁为什么把门打开呢!"
  "可是,伊凡·伊凡诺维奇,那是您府上的牲口,所以您有罪。"
  "诚惶诚恐地感谢您,您把我跟猪相提并论。"
  "我可没有说过这种话,伊凡·伊凡诺维奇!真的,没有说过!您凭良心想一想!您无疑也知道,根据政府的法令,在城市里,尤其是在城市的主要街道上,是禁止污秽的牲口通行的。您也同意这是应该禁止的吧。"
  "天知道您这说的是一头猪走到街上,真是了不起的重大事件呀!"
  "请容许我向您说,请容许我,容许我,伊凡·伊凡诺维奇,这是绝对不行的。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上面的命令,我们必须服从才是。我不否认有时鸡和鹅也跑到街上,甚至广场上,请您注意:鸡和鹅;可是猎和羊就不同了,我去年就出过布告禁止它们走进公共广场。那张布告我当时叫人在开会的时候当众朗读过的。"
  "不,彼得·菲约陀罗维奇,我在这里只看到您是在竭力侮辱我。"
  "您,亲爱的朋友和恩人,可不能说我是在竭力侮辱您,您回想一下:您造了比法定尺寸整整高一俄尺的屋顶,我可没有对您说过一句活。我反而装出毫不理会的神气。请相信我,亲爱的朋友,就是现在我也完全,所谓是……可是我的责任,总而言之,我的职务,要求我照管清洁方面的工作。您自己想想,忽然在主要街道上……"
  "您的那些主要街道可真太干净啦!每一个女人都在那儿扔下一大堆她所不需要的东西。"
  "请容许我向您说,伊凡·伊凡诺维奇,您自己倒是在侮辱我!固然,这种事情有时也发生,可是,大多是在围墙、杂物房或者贮藏室的旁边;可是,一头怀孕的母猪闯到主要街道上,广场上,那可实在是……" "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彼得,菲约陀罗维奇!要知道,猪是上帝的创造物呀!"
  "这我是同意的。大家都知道您是一位有学问的人,您精通学术和其他各种科目。当然,我随便哪一门学术也都没有学过:我直到三十岁那年才开始学写草书,您知道,我是行伍出身的大老粗。"
  "哼!"伊凡·伊凡诺维奇说。
  "是呀,"市长继续说下去:"一八0一年,我在第四十二猎兵团第四连里当中尉。我们的连长,您如果愿意知道,是叶烈美耶夫上尉。"说到这里,市长把手指伸进伊凡·伊凡诺维奇打开盖子拿着的鼻烟匣里去,使劲蘸着鼻烟:
  伊凡·伊凡诺维奇回答:"哼。"
  "可是我的责任,"市长继续说下去:"是服从政府的命令。您知道,伊凡·伊凡诺维奇,偷掉法院里的公文,和一切其他罪行同样,都是触犯刑法的。"
  "这我知道,如果您愿意,我还可以教您哩。可这讲的是人,譬如说,如果您偷了公文;可是猪是牲口,是上帝的创造物!…
  "话虽如此,不过法律上说:犯盗窃罪者……请您留神注意听:犯盗窃罪者!这里并未注明门第、性别和爵位,因此畜类也可能犯罪。随便您怎么说好了,这头牲畜,在判罪之前,必须作为秩序破坏者送到警察局里去管押起来。"
  "不,彼得·菲约陀罗维奇!"伊凡·伊凡诺维奇冷冷地反驳:"那可不行!"
  "随您的便,不过我必须遵奉上司的命令。"
  "您于吗恐吓我?您恐怕还想派那个缺了胳膊的老兵来捉它去吧。那我就要吩咐老妈子用火钳子把他轰出去,打断他的最后一条胳膊。"
  "我可不敢跟您顶嘴。您要是不愿意把它交给警察局,那么您爱把它怎么处理就把它怎么处理吧。您要是愿意的话,可以杀了它,当圣诞节的酒菜吃,把它做成腊肉,或者就是那么杀了吃。不过,您要是做槽肠,那么我请您送我两根,把您府上的加普卡用猪血和肥油做得那么可口的那种灌肠送我两根。我的娜格拉芬娜·特罗菲莫芙娜很喜欢吃它们。"
  "邀命一定给您送去。"
  "谢谢您,亲爱的朋友和恩人。现在请容许我再跟您说一句话:我受了法官和我们所有的熟朋友的瞩托,要给您和您的朋友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所谓是,调解调解。"
  "什么!跟那个下流东西!叫我跟那个野蛮家伙和解!决不可能!这办不到,办不到!"伊凡·伊凡诺维奇说话时的神气非常坚决。
  "随您的便,"市长答道,把鼻烟塞进两只鼻孔。"我不敢进什么忠告;不过我要向海说:你们现在是吵了架,可是你们要是讲了和……"
  可是、伊凡·伊凡诺维奇这时讲到捕鸦上面去了,当他想转移话题的时候,通常总是往这上面岔开去的。
  这样,市长毫无所获,只得回到自己家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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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果戈理 满涛 译
第 六 章
从这一章里,读者很容易就可以知道其中所包含的一切。
  不管法院怎样竭力要隐瞒真相,可是第二天整个密尔格拉得就都知道伊凡·伊凡诺维奇的猪抢走了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呈文。市长第一个就在茫然出神的时候,说溜了嘴,把这件事泄露了出来。当有人去告诉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时候,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问了声:"是不是那头棕色的?" 可是,婀加斐雅·费陀谢耶芙娜刚好在旁边,又跟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罗苏个没完:"您怎么啦,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您要是这样善罢甘休,人家都要笑话你,骂你是大傻瓜啦!往后你怎么还称得起是什么贵族呢!你要比那个贩卖你最喜欢吃的油炸蜜点心的老娘们更被人瞧不起啦。"这个吵闹不休的女人把他说服了!不知道她从哪儿找来了一个肤色浅黑、满脸污斑的中年人,穿一件时上打补钉的深蓝色大礼服,这样一个不折不扣的衙门书吏!他用焦油擦长统靴,耳朵背后夹三枝鹅毛笔,用一根细绳把一只代替墨水壶。用的玻璃瓶拴在钮扣上;他一次吃掉九只馅饼,还藏起第十只在口袋里;他在一张公文纸上用蝇头小楷写满这样许多谗言诽语,随便哪一个诵读的人,如果中途不咳嗽几声或是打几个喷嚏来打断一下,是无法一口气把它读完的。这个貌不惊人的小人物,搜索枯肠,绞尽脑汁,写,写,终于编制成了这样的一份诉状: 贵族伊凡·尼基福尔之子陀符戈奇洪谨呈文于密 尔格拉得县法院。
  窃余贵族伊凡·尼基福尔之子陀符戈奇洪前次所呈与贵族伊凡·伊凡之子彼烈烈边科有关之诉状,未蒙钧院秉公处理,反拘私加以宽纵。且棕色猪之无耻丑行,虽经百般掩饰,秘不外宣,然道途传说,亦终达下闻矣。此种显然怀有恶意之放任与纵容,钧院应负其责,该猪为愚蠢动物,断无窃盗文书之理。由此可见该猪实受余之敌人,自称贵族之伊凡·伊凡之子彼烈烈边科唆使,彼历犯窃盗、谋害及读神诸罪,事实俱在,不容狡赖。然钧院徇私偏袒,竟示彼以默许之同意,盖若无此项同意。则该猪断不能登堂入室,窃夺公文,密尔格拉得县法院之衙役固大有人在,仅例举士兵一名即足资证明,该士兵终日坐守候审室中,虽一目斜视,一臂略伤,然以棍击猪逐而出之之力,尚绰有余裕也。由此观之,密尔格拉得县法院存心们袒,抑且狼狈为好,共图瓜分由是而得之利益,彰彰明甚。而上述之衣冠禽兽伊凡·伊凡之于彼烈烈边科,更属刁顽之尤.因此,余,货族伊凡·尼基尔之子陀符戈奇洪,谨按法定手续,呈报钧院,如不向该棕色猪或与该猪同谋之贵族彼烈烈边科追还该项呈文,井根据该项呈文,秉公处理》为余昭雪冤枉,则余,贵族伊凡·尼基福尔之子陀符戈奇洪,当上告于高等法院,申请移转该案,并控告钧院询私偏袒之罪。密尔格拉得县贵族伊凡·尼基福尔之子陀符戈奇洪。
  这份呈文产生了它的效果:法官是一个胆怯的人;所有善良的人通常都是那样的。他去请教录事。可是录事从嘴唇里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哼"字,在脸上露出一种麻木不仁的魔鬼般暧昧不明的表情,这种表情是只有在恶魔看到牺牲者扑倒在。自己脚边的时候才会有的。只剩下一个办法:那就是给这两个朋友试行调解,可是在所有的试图都归于失败的时候,怎么能够达到这一步呢?然而,还是决定再试一次;可是,伊凡·伊凡诺维奇直截了当地声明了不愿意,甚至还非常生气。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索性不回答,背转了身,一句话也不说!于是这场诉讼就以异乎寻常的速度,法院通常都是以此驰名的一种速度进行下去了。人们把文件记了日期,摘了要,编了号,钉好,签了字,一切都在同一天里做好,接着就把文件往橱里一撂,它在那儿躺着,躺着,躺上一年、两年、三年;许多姑娘出了嫁,密尔格捡得开辟了新的街道,法官掉落了一只臼齿和两只犬齿。伊凡诺维奇的院子里比从前有了更多的孩子在奔跑:他们是从哪儿来的,那只有上帝才知道!为了训诫伊凡·伊凡诺维奇起见,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建造了一个新鹅棚,虽然比先前的那一个离开得稍远一些,但完全把伊凡·伊凡诺维奇的宅子挡住了,因此这两位体面人物几乎永远彼此不能相见一面可是卷宗还是肇整齐齐地躺在橱里,那口橱已经被墨水点子弄成象大理石一样的颜色了。
  这当口,发生了一件对于整个密尔格拉得说来是非常重大的事件。
  市长召开了一次宴会!我怎么能有传神的画笔和绘具,把这次集会的形形色色和酒宴的壮观描写出来呢?请你们拿一只表,打开盖子,瞧瞧里面机件的转动吧。一片混乱,不是吗?现在请你们再设想一下,至少几乎有同样那么多的轮子停在市长的院子里。那儿什么样的半篷马车和载货马车没有啊!一辆后身宽,前身窄;另外一辆后身窄,前身宽。一辆又是半篷马车,又是载货马车;另外一辆既不是半篷马车,也不是载货马车;这辆象一大堆稻草或是一个肥胖的老板娘;那辆象头发蓬乱的犹太人或是尚未完全脱掉皮肉的骷髅;这辆从侧面看来,完全象一只附有烟嘴的烟斗;那辆什么都不象,却是一个荒诞无稽的畸形怪物。在这一大堆车轮和驭者台中间,耸出一辆有着室内窗似的窗户并且交叉地钉着粗窗棂的类似轿车的马车。穿。着灰色的短袄、长褂和厚呢外衣,戴着羊皮帽和各种各样的无边帽,手里拿着烟斗的车夫们,牵着卸下鞍辔的马在院子里图着。市长召开了一次多么盛大的宴会!请容许我数点一下全体出席宴会的来宾吧:塔拉斯·塔拉索维奇、叶符普尔·阿金福维奇、叶符季熙·叶符季熙那维奇、伊凡·伊凡诺维奇(不是那个伊凡·伊凡诺维奇,而是另外一个)、萨瓦·加符利洛维奇、我们的伊凡·伊凡诺维奇、叶列符费里·叶列符费里那维奇、马卡尔·纳查利那维奇、福马·格利戈利那维奇……我不能再写下去了!办不到!手都写酸了:淑女们又有多少啊!黑皮肤的和白脸蛋伪,高的和矮的,象伊凡·伊凡诺维奇一样肥胖的和单薄得仿佛可以把她们一个个藏进市长的剑鞘里去的。多少顶女帽啊!多少件衣裳啊!红的、黄的、咖啡色的、绿的、蓝的、崭新的、翻过面子的、重新裁过的!还有头巾、缎带、手提袋!再见啦,可怜的无能为力的眼睛!看了这一幅景象之后你们将再也没有什么用处了。桌子摆开得多么长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起来,造成了一片什么样的喧声啊!一架风磨,连同它的磨盘、主动轮、齿轮、立臼,一起转动起来,那声音也不能和这相比!我不能确切地告诉你们,他们在谈些什么,可是必须这样想:他们讲的大概是一些有趣的和有益的题目,例如天气、狗)小麦、女帽、种马等等。最后,伊凡·伊凡诺维奇,不是那个伊凡·伊凡诺维奇,而是一只眼睛斜视的另外一个,说:"我觉得非常奇怪,我的右边的眼睛(斜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总喜欢拿自己来寻开心)没有看见伊凡·尼基福罗维奇·陀符戈奇洪先生。"
  "他不肯来!"市长说。
  "为什么不肯来呢?"
  "托天之福,自从他俩,就是说,伊凡·伊凡诺维奇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吵架到现在,已经有两年了,如果知道另外一个在哪儿,这一个就说什么也决不肯去的!"
  "您说什么!"说时,斜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把眼睛往上拍了抬,把双手交叠在一起。"要是好眼睛的人不能和睦相处,象我这样斜眼睛的人,怎么还能过安稳的日子呢。"这几句话使所有的人都张大嘴笑起来了。大家非常喜欢斜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因为他开的玩笑完全迎合目前的潮流;一个身穿呢绒大礼服、鼻上贴着膏药的瘦高个儿,本来坐在角落里,甚至苍蝇飞到他的鼻子上,他脸上的筋肉也不动一动,就连这位先生这时也站了起来,走到那些包围着斜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的群众跟前。"听我说。"当斜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看到一大堆人把他围住了的时候,他说:"听我说,你们别一个劲儿尽盯着我的斜眼睛望呀,你们有这个工夫,倒不如给咱们那两位好朋友去调解调解才是正理呀!这会儿,伊凡·伊凡诺维奇跟一些太大小姐们聊得正起劲哪,谁去悄俏地把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找来,把他们推到一处,那就好了。"
  大家了致同意了伊凡·伊凡诺维奇的建议,并且决定立刻派人到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家里去邀请他,无论如何,非要他来赴市长的午餐会不可。但有一个重要的问题:这样重大的使命托付给谁才好呢?这就使大家陷于困惑了。谁在外交词令方面最能胜任,最有手腕,大家对这一点争论了许久;最后一致决定把一切委托给安东·普罗柯菲那维奇·果格普济去办。可是首先,我们必须把这位卓越的人物向读者介绍一下。安东·普罗柯菲那维奇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真正有德行的人:要是密尔格拉得的某一位头面人物给他一条围巾或是一件汗衫,他谢谢;要是有人侮蔑他,朝他的鼻子上轻轻地凿一下毛栗子,他也谢谢。如果问他:安东·普罗柯菲那维奇,为什么您的大礼眼是肉桂色的,袖子却是淡青色的呢?那么,他通常总是回答:"您可连这样的都没有呢!等一等,穿旧一些,就完全变成一样的颜色了!"果然不错:谈青色的呢子,由于日光的作用,开始变成肉桂色,现在完全配合大礼服的颜色了;可是,更奇怪的是安东·普罗柯菲那维奇有一种夏天穿呢绒衣服,冬天穿土布衣服的习惯。安东·普罗柯菲那维奇没有自己的家,以前他在城镇的边界上曾经有过一幢房屋,可是他把它卖了,用得来的钱买了三匹栗色马和一辆半篷马车,他就坐着这辆马车去各家地主人家作客。可是马需要花费精神照料,还得花钱买燕麦去喂养,所以安东·普罗柯菲那维奇用它们去换来了一只提琴和一个女仆,另外还收了一张二十五卢布钞票的找头。后来安东·普罗柯菲那维奇把提琴卖了,把女仆换了一只镶金的山羊皮烟袋一所以他现在有一只这样漂亮的烟袋,那是任何人都没有的。为了享受这种愉快,他已经不能再乘车到乡下各处去跑了,却不得不留在城里,在各种不同的人家,特别是在那些以对他的鼻子凿毛栗子为乐的贵族家里过夜。安东·普罗柯菲那维奇喜欢吃得好,玩"傻瓜"和"磨坊主"①是出色的能手;服从命令是他擅长的本领,因此他拿起帽子和手杖,立刻就上路了。可是他一边走一边琢磨他应该怎样去劝诱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参加宴会。这个体面人物的略带几分倔强的脾气,使他的计划几乎成为不可能。说实在的,从床上爬起来就得费很大的劲儿,怎么能够使他下定决心去赴宴会呢?就算他从床上爬了起来,他又怎
①"傻瓜"和"磨坊主"是两种纸牌游戏的名称,前者以最后留一张牌而不能脱手者为负,后者与此相反,以最后脱手者为胜。
么会上那种地方去,他无疑已经知道,那里有着他阶一个不共戴天的敌人?安东·普罗柯菲那维奇越推敲,发现的障碍就越多。天气闷热;太阳烧烤着;汗珠象雨点似的从他身上冒出来,尽管有人对他的鼻子凿毛栗子,安东·普罗柯菲那维奇在许多事情上却是一个相当机灵的人。他不过在买卖方面不大走运罢了;他很懂得什么时候必须装傻,有时即使遭遇到聪明人也很难摆脱的局垫和情况,他也能从容不迫地处之泰然,他的足智多谋的头脑推敲着劝说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方法,并且已经勇敢地排除万难向前走去,正在这个时候,一件意外的事故有几分使他感到狼狈了。在这里,不妨顺便向读者交代一下:安东·普罗柯菲那维奇除了别的东西不计外,有一条裤子,这条裤子有这样一种古怪的特点、只要一穿上,就总会引来一群野狗咬他的腿肚子。真是不幸,那天他恰巧穿上了这一条裤子。因此,他刚一陷入沉思,四面八方就掀起一片可怕的大吠声、惊动了他的耳鼓。安东·普罗柯菲那维奇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叫得比谁都响,因此不但那个熟识的婆子和那个穿着大而无当的大礼眼的居民迎着他跑来,就连隔壁伊凡·伊凡诺维奇院子里的那些孩子们也都向他跑过来了。虽然他只被狗咬着了一条回,商是这已经大大地挫折了他的勇气,于是他就带着某种懦怯的神气,向台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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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果戈理 满涛 译
第 七 章
最后的一章
  "啊!您好。您干吗逗弄狗呀?"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看见了安东·普罗柯菲那维奇,这样对他说;因为无论是谁,跟安东·普罗柯菲那维奇说话,总是只能诙谐打趣的。
  "叫它们都遭殃吧!谁逗弄它们来着?"安东·普罗柯菲那维奇答道。
  "您撒谎。"
  "真的,我可没有撒谎!彼得·菲约陀罗维奇请您去吃午饭呢。"
  "哼。"
  "真的!他是这样恳切地请您去,那股热劲儿简直无法形容,他说:这是怎么的啦?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这样嫌我,把我看成是冤家对头。他从来也不上我家里来聊聊,或是来坐一会儿。"
  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摸了摸下巴须。
  "他说:这一次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要是再不来,那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想才好了。他一定是对我有什么成见了:安东·普罗柯菲那维奇,行行好,劳驾去劝说劝说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吧!您瞧怎么样,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咱们走吧!那儿现在聚集着一群顶有教养的人!"
  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开始对一只公鸡端详起来,这只公鸡站在台阶上,正在拼命鼓起它的脖子,大声地啼着。
  "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热心的使者继续说下去:"只要您能够知道人家给彼得·菲约陀罗维奇家里送去了什么样的鳄鱼肉,什么样的新鲜的鱼子酱啊!"
  说到这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扭过头来,开始留神细听。
  这使使者得到了鼓励。"赶快走吧.福马·格利戈利那维奇也在那儿哪!您怎么样?"他看见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还是采取同样的姿势躺着,就找补了一句。"怎么样?去还是不去?"
  "不想去。"
  这不想去使安东·普罗柯菲耶维奇感到十分惊奇。他本来以为他的恳切的劝说一定打动了这个体面人物的心,可是不料却听到了这斩钉截铁的几个字:不想去。
  "您为什么不想去呢?"他几乎是气愤填膺地问,这种态度他是非常少有的,即使当人家把烧着的纸放在他头上的时候他也不露出这种态度来,而法官和市长是特别喜欢以这种恶戏来取乐的。
  伊凡·尼基福罗维奇闻了一撮鼻烟。
  "随您的便,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我不知道什么事情把您阻拦住了?"
  "我为什么要去呢?"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终于开口了:"那个强盗也会上那儿去的!"他通常管伊凡·伊凡诺维奇叫强盗。公正的上帝啊,可是不久以前……"
  "真的,他不会去的:我向神圣的上帝发誓,他决不会去!我要是说瞎话,就让天雷当场把我劈死!"安东、普罗柯菲耶维奇答道;他是准备在一个钟头里发上十次誓的。"走吧,伊凡。尼基福罗维奇!"
  "可是您撒谎,安东·普罗柯菲耶维奇,他在那儿。"
  "真的,真的,他不在!他要是在那儿,就叫老天爷罚我一辈子站在这个地方不能移动寸步!您自己想呀,我干吗要撒谎呢!叫我的手跟脚失掉机能,不能动弹!……怎么着,现在还不相信我吗?叫我立刻倒毙在您的面前!叫我的父亲、母亲,连我自己在内,都见不到天国!还不相信吗?"
  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听到这些保证,完全放心了,使吩咐他那个穿着大而无当的大礼服的侍仆把裤子和土布短袄拿来。
  我认为,描写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怎样穿上裤子,人家怎样给他打领结,最后他怎样穿上左边袖子破了一块的短袄,是完全多余的。只须交代一下他在这整段时间中保持着适度的平静,对于安东·普罗柯菲耶维奇要用什么东西换他的土耳其烟袋的建议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就够了。
  这当口,参加宴会的人们急不可耐地期待着那决定性的一刻的来临,那时候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会突然出现,大家要求两个体面人物言归于好的愿望终于能够付诸实现。许多人几乎都断定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不会来。市长甚至跟斜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打赌说他不会来。不过因为伊凡·伊凡诺维奇要求对方用一条受伤的腿作赌注,自己用一只斜眼作赌注,这个赌才没有打成,这使市长非常生气,而众人却忍俊不禁地要笑出声来。无论推都还没有在桌子面前就坐,虽然早已两点钟了,这时候在密尔格拉得,即使举行节日庆祝,也应该吃午饭了。
  安东·普罗柯菲耶维奇刚在门口出现,即刻就被大伙儿围住了。安东·普罗柯菲耶维奇大声吼着,对于所有的问话只口答斩钉截铁的几个字:"他不来!"这几个字刚——出口,为了惩戒他有辱使命,谴责、辱骂,也许还有毛栗子,就劈头盖脸向他头上落下来,可是门忽然打开,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走进来了。
  如果魔鬼或是死人出现在眼前,也不会在整个人群中间造成象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意外的来临所引起的那样极度的惊愕。安东·普罗柯菲耶维奇,给所有的人开了一个玩笑,所以高兴得不得了;光顾捧着肚于大笑。
  无论如何,这一点对于大家说来,几乎是难以置信的: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在这么短促的时间内就能够穿着得整整齐齐,象个体面的绅士一样。凑巧这时候伊几。伊凡诺维奇不在场;他有事情出去了。众人慢慢地从惊愕中苏醒过来,上前去问候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健康,并且说看见他更加发福,感觉到非常高兴。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跟每一个人接着吻,说:"承情,承情。"这当口,甜菜汤的香味飘过,房间,使挨饿的客人们感觉到鼻子又酥又痒,十分好受。大家拥进了饭厅。一长串的淑女们,饶舌的和沉默寡言的,瘦的和胖的,款步走向前去,接着,一张桌子上就被各种颜色闪耀得眼花镣乱了。我不打算描写有些什么菜肴搬到桌上!我不提蘸酸奶油的炸包子,和甜菜汤一块吃的煎内脏,填塞李子和葡萄干的火鸡,形状象浸在麦酒里的皮靴的一种菜肴,以及被称为旧式厨子的绝世之作的调味汁这种调味汁是被酒精的火焰四面围绕着端到桌上来,并且使淑女们感到又是有趣,又是害怕的。我不打算讲这些菜肴,因为我宁愿吃,却不愿喋喋不休地谈论它们。伊凡·伊凡诺维奇平常喜欢吃山斋菜煮鱼,他专心致志地从事着这种有益的、富有营养价值的操作。他看一眼:老天爷啊,这够多么奇怪!他的对面正坐着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在这同一刹那,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也抬起头来一望!……不,我可描摹不出来!……给我另一枝传神的笔吧!我的笔是软弱的、死板的,画起这幅图景来是太不够味的!他们的表露出惊讶之色的脸,仿佛是石化了。他们每一个人都看到了一张早已熟识的脸,看到这样的脸,你不由得就要走上前去,象走近一个不期而遇的朋友一样,把角形鼻烟匣向他送过去,说:"请吧"或者"可以请您赏个脸吗";但同时,这同一张脸又是可怕的,犹如不祥的预兆一般!汗珠象雨点似的从伊凡·伊凡诺维奇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身上冒出来。所有坐在饭桌前面的客人都泥塑木雕一般地看出神了,眼睛一直不肯离开那一对从前的好朋友。淑女们本来津津有味地在谈论怎样准备阉鸡这个十分有趣的话题,忽然也中断了谈话。四周鸦雀无声!这是一幅值得伟大的画家画笔一挥的图景!伊凡·伊凡诺维奇终于掏出手帕,擤起鼻涕来;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呢,向四周环顾了一下,把眼睛停在敞开的门上。市长立刻注意到了这个动作,便叫人把门关严。这么一来,两个朋友就低头大嚼,再也不互相看对方一眼了。
  刚吃完饭,两个从前的好朋友急忙从座位上跳起来,开始找帽子,打算溜掉。这时候市长丢了个眼风,伊凡·伊凡诺维奇,不是那个伊凡·伊凡诺维奇,而是斜眼的另外一个,就去站在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背后,市长也走到伊凡·伊凡诺维奇的背后,于是两人开始从背后推他们,要使他们挤到一块儿,并且在他们握手言欢之前,决不放开他们。那个斜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虽然略嫌偏了一些,却还是很成功地把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推到了伊凡·伊凡诺维奇站着的地点;可是,市长却太偏到旁边去了,因为他无论如何也驾驭不好那擅自行动的步兵,那步兵这一回更是一点也不肯听从指挥,好象故意为难似的,往外一甩,甩得非常远,并且完全甩到相反的方向去了(这可能是因为桌上摆着非常多的各种各样的甜酒的缘故),因此伊凡·伊凡诺维奇就跌在一个因为好奇而钻到人堆中来的穿红衣裳的淑女的身上。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然而法官为了挽回局势,用鼻子吸干净了上嘴唇上的全部鼻烟,替市长代劳,把伊凡·伊凡诺维奇推到另外一边去。在密尔格拉得,这是给人调解的通行的方法。这方法有些象踢皮球。法官刚把伊凡·伊凡诺维奇往前推动,那个斜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也使出全副力量,把满头大汗犹如雨水从屋檐上流下来一般的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推了过来。尽管两个朋友抵死不肯和好,可是到底还是把他们推到一块儿来了,因为行动着的双方都得到了其余许多客人的大力增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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