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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烟云

_62 酒徒(现代)
闻听此言,众国主们终于再也忍受不住,先后凑上前,低声劝谏道:“大都督还是xiǎo心些。您老人家身子骨金贵,万一阿里依和马宝yù勾结起来,暗中有所布置,咱们……”
“大都督不可带人太少!”
“至少五百shì卫,才符合您的身份!”
众人说得都是唐言,听在阿里依和马宝yù两个耳朵里,句句如同刀割。然而既然做了降将,就得忍下这口气。因此他们两个谁也不开口分辩,低下头,咬着嘴chún,等待王洵做最后决定。
“不必,我相信马将军和阿里依城主,不会做任何不明智的举动!你们如果不放心,各自再带五十名shì卫便是。至于我,只带着身后这几个弟兄就行了。”王洵的回答果然没叫他们失望,只是用“不明智”三个字,便否决了诸侯们的一切质疑。
诸侯们不敢再多说话,拿眼睛可怜巴巴地看向沙千里。沙千里对王洵的大胆也很无奈,想了想,笑着说道,“我在西域三年多,几次从城下过,都没进去过。大都督要是进城安歇的话,不如赐个机会,让我也跟着您一道进去逛逛!”
“是啊,黄某也跟着一道去。”黄万山也笑嘻嘻凑上前,护卫在王洵身侧。
“我也去!”
“我去!”
魏风和朱五一等人对王洵的安全看得比自家xìng命还重,亦争先恐后要去陪同主帅入城。
“大都督至少要带上一旅shì卫,才能让弟兄们等放心。”作为shì卫副统领,万俟yù薤也婉转奉劝王洵多加xiǎo心。
“又不是什么名山大川,你们凑这个热闹干什么?!”王洵回头看了大伙一眼,笑着拒绝,“想进城,也分批次进。否则,谁留在营里替我掌控大军?!”
众人被他问得无言以对,只好又向沙千里求救。后者想了想,笑着提议,“干脆就我带五十名弟兄跟着大都督吧。属下不怀疑马将军和阿里依大人的诚意,但毕竟忽伦城刚刚归顺,里边难免有心存怨怼之徒。万一他们见您身边的shì卫太少,铤而走险,与您,与阿里依城主和马将军,都不是一件美事!”
这话说得极有分寸,既照顾了投降者的颜面,又充分考虑到了王洵的安全。令当事双方都找不出理由反驳来。当即,王洵下令,宇文至、沙千里和王十三、万俟yù薤,带领五十名shì卫陪同自己入城。其他诸侯,随身shì卫人数也限制在五十人之内,以免给城中百姓带来困扰。
每家五十人,十几家诸侯全算下来,就是七百余人了。即便城中真的有埋伏,也足以护住几个主要人物,等待城外的大军入内接应。诸侯们都能算明白这个账,欣然受命。然后阿里依和马宝yù二人头前带路,大伙簇拥着王洵,耀武扬威地走进了正mén。
艾凯拉木溃败的消息早已在城中传开。百姓们个个惶惶不可终日。原本都躲在家中,默默念诵经文,祈求各路神仙保佑自己和家人不受伤害。却又被城主阿里依派遣属下强行从mén后赶出来,跪在街道旁,摆起瓜果,恭迎王师。
诸侯们不在乎百姓的供奉,却唯恐城中另有埋伏。一个个端坐在马背上,目光不断地四下逡巡。看着看着,有人感觉到了明显的不对劲。同样为天方教徒控制下的城市,忽伦城街道的景观与其他城池有着非常大的差别。墙不再是单一的土筑墙,mén窗也不再是统一的草绿或者淡灰sè。人们身上穿的衣服,亦不是简单的黑与白,代之的是俗气的大红,亮丽的金黄,明澈地水蓝,还有干净的天青…..。在某处街道的拐角的院落mén口,还有一堆跳动火焰。那是拜火教专用标记。
“这里不禁止其他教义传播么?”王洵也发现了忽伦城的“异常”,低了低头,向替自己拉坐骑缰绳的马宝yù发问。
“如果真神对自己没有信心,又怎会被称为真神?!”马宝yù知道王洵好奇的是什么,回过头,带着几分骄傲介绍。“这座城里,不但有火神庙,还有其他伪神的庙宇。只是拜的人越来越少,马上就要自己关mén而已!”
“嗯?!”这可有些颠覆王洵对天方教的理解。以他过去的经验,天方教几乎是世间最严苛,最排外的教义。信徒也个个都非常疯狂,仿佛与其他人永远不共戴天。
令他震惊的事物不止一样。在被bī着出来“恭迎”王师的百姓中,很快,他就看到了几个衣衫很是华贵,且没有méng着脸的年青nv人。随后,顺着nv人们发簪所指的方向,他看到一座富丽堂皇,二层围栏上飘着彩纱的建筑物。
青楼!当年在长安城hún迹的阅历,让他一下子就认出了这座建筑物的身份。霎那间,一股亲切的感觉涌遍全身。
不是留恋,而是一股难以忘记的青涩回忆。
当年的他,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会在数千里之外,骑着战马,前呼后拥,与“老朋友”这样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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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笳鼓 (九 上)
第一章 笳鼓 (九 上)
以王洵的过去的人生经历,一间装潢华丽的青楼,绝对是繁荣与富庶的象征。***然而这处他无比熟悉的场所,却出现于以野蛮和荒凉著称的天方教控制地,就无法不令他在亲切的同时,倍感荒谬和震惊了。
我不是在做梦?!他迅速握了握腰间的刀柄,在冰冷的刺激下,恢复心神。然后目光沿着青楼附近的街道缓缓扫视,朱漆的mén窗、天青sè的屋瓦,还有表面鎏着铜粉的梁画。虽然店铺的主人为了避免自家成为luàn军抢劫的目标,临时用泥水和烟灰将正对街道的mén脸涂抹得肮脏不堪,却依旧难以掩饰其内在的奢华。
这一切简直都和王洵对天方教治下的印象背道而驰。无论是在当年安西军老兵,还是后来的xiǎo拙、xiǎo麦姐妹所描述里,天方教都是极其野蛮、残暴的一伙。他们像蝗虫一样,毁灭经过的一座又一座城市。他们掠走牛羊,烧毁房屋和农田。他们将异族的男人和nv人,统统都视为牲口。他们将佛经、火经和其他文章典籍,统统当做干柴。他们严禁青楼和酒肆的存在,甚至不准进行任何娱乐活动。他们暴行罄竹难书,倾海未洗…..
而王洵过去一年多的眼见耳闻,也陆续证明了这些描述并非随意诬陷。凋敝的城市,荒芜的乡野,简陋寒碜的建筑物,野蛮且狭隘的人群。对比于大唐的强盛和包容,那个号称横亘东西,方圆近万里的大食国,根本就是如假包换的蛮夷。在他们治下的土地上,看不到任何亮sè,也感受不到任何活力。
但眼前这个新归降的城市,却迅速瓦解了王洵的固有看法。干净、整齐,虽然规模xiǎo了些,却不失jīng致。在几座商铺的遮掩下,王洵甚至找到了一座酒肆!那是另一处,据他所知天方教徒们无法容忍的场所。却真实地出现在了他视线之内,出现在了印象中原本不该出现的地方。
“这座城中,有讲经人么?怎么没见他出来?”带着几分困惑,王洵向替自己领路的马宝yù询问。按照他的理解,讲经人是天方教控制城市的重要职位,也是一切罪恶之源。每一座城市几乎都有一名讲经人存在,他们将手脚伸向任何位置,横征暴敛,慢慢将原本繁华的城市,掏成一具具空壳。
“大都督明鉴,阿里本就是忽伦城和怛没两城的讲经人,同时也兼任忽伦城主!”马宝yù以为王洵在挑刺,赶紧低声解释。“所以马某才敢像大人保证,能说服这两个城市向大人投降。”
“噢!”王洵轻轻点头。这个解释勉强过得去,却无法说明自己看到的景sè为何与其他城市不同。
在王洵看来,柘折城和俱战提都很萧条。拔汉那稍好一些,其繁华程度,也与中原的任何一座郡城都无法比肩。在大宛都督府废除了白沙尔等讲经人规定的那些严苛的政令之后,几座城市的生机略有恢复,但依旧与中原地区相差甚远。
偏偏同样是在讲经人控制下的xiǎo城,忽伦的市井与其他几座城市截然不同。几乎处处都透着繁华,处处都透着富庶,看得王洵都开始怀疑自己,到底该不该接受对方的主动请降?如果以强攻的手段将其拿下来,也许“征集”到的军资会更丰厚许多!
类似的念头只是在他心中一闪,便悄然而逝。作为开国侯之后,他平素虽然读书不多,却日日受仁义礼教熏陶,实在拉不下脸来为了蝇头xiǎo利,毁了大唐王师的名声,也不敢让自己的家族因为自己的恶行而蒙羞。
但心中的困惑却越来越盛,令他忍不住就想刨根究底,“像阿里本城主这样的讲经人,在你们大食国很多么?我是说,像他这样对治下百姓不怎么严苛的?”
虽然他问得很委婉,但一涉及到本国尊严,降将马宝yù立刻变得极为敏感。当即回过头来,冷笑着反问道:“大人是不是一直认为,我们大食国像突厥一样,除了抢劫之外,其他什么都不会干?”
“大胆!竟然如此对大人说话!”王十三立刻大怒,伸手便探向腰间的横刀。手指却探了个空。这才想起来,自己的佩刀先前借给了降将马宝yù,至今还没讨还回来。
马宝yù却不是个怕死之辈,主动将横刀连鞘捧起,双手递给了王十三,“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你不喜欢听,尽管杀掉我。不过,事实却无法用人血掩盖!”
说罢,直着脖颈看着王洵,压根儿不想为言语的冲撞忏悔。听到背后的异常动静,走在队伍最前方的阿里本也赶紧回过头来,三步两步抢回到马宝yù身边,与后者并肩而立,“你这是干什么?大人不是说,不会luàn杀城中任何人么?”
“他对大人无礼!”王十三怒气冲冲的指控。伸手去抓横刀。整个队伍立刻为之停滞。走在前边的诸侯存心看热闹,拉住马缰绳不动。后边的诸侯们谁也nòng不清到底发生什么事情,luàn哄哄挤做一团。
“十三,退下!”王洵皱了皱眉头,斥退忠心护主的侍卫统领。其实他一直不怎么瞧得起那些天方教徒,对大食国亦没什么好印象。只是不想折辱对方过甚,特别是在城市刚刚归降,内部人心尚未安稳之时。“拿出点儿的风度来,不要逞口舌之利!”
“诺!”王十三不敢抗命,抢回自己的兵器,悻然闪到一边。
王洵笑着向身后的诸侯挥挥手,示意大伙继续前进。然后很耐心地对马宝yù和阿里本两个解释道:“马将军误会了。本都督只是觉得,阿里本城主治理城市的方式,与其他人,比如说柘折城的大相白沙尔很不相同。至于贵国什么样子,我只看到了附近一xiǎo部分!目前不敢妄下结论。”
“每个讲经人,对经文都有自己的理解。每个讲经人,对征服之地,也有不同的处理方式。”阿里本虽然没参与刚才的争论,却能猜到王洵的真实想法,也摇了摇头,低声辩驳,“几十年之前,大唐西征时,对待被征服的西域各国,不也是一样么?”
“我们大唐…..”涉及到本族形象,王洵与对方一样敏感。立即想开口替唐军辩护。但看到对方脸上那了然于心的表情,又迅速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头收了回去。
阿里本说得一点都没错。对于如何处置不征服者,大唐内部也是分为怀柔和铁腕两派。如名相杜如晦,就主张将所有被征服者视为大唐的子民,以比中原百姓更优渥的条件待之,慢慢收拢其心。另外一个贞观名臣魏征,则主张犁庭扫xùe,永绝其患。
而与杜如晦和魏征同时代的将领,则有的敢于为俘虏请命。有的则动辄坑杀降人数万。朝廷方面,对此也是稀里糊涂,懒于深究。一直到李林甫主政,才完全以怀柔代替了杀戮。
用同样的标准来看待大食人在yào刹水沿岸的作为,则先前所有困惑都迎刃而解。白沙尔也好,阿里本也罢,各自背后都站着其国内的一个流派。怀柔也罢,铁血也罢,都是一种征服手段。对大食人自己来说,没什么差别。只是对于被征服者而言,则是人间和地狱的差别了。
“大唐当年在西域开疆的事情,本都督不太清楚!”王洵没心思为被征服者的命运哀叹。男人们没本事保护自己的家园和孩子,怨不得别人残暴。“但至少本都督尽力约束了军纪,并且对当地人和自己的弟兄一视同仁!”
“从来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完全凭借战马和弯刀,屹立数百年而不倒。你们大唐如此,我们大食也是如此。”见王洵主动避让,马宝yù也赶紧见好就收。扯了扯阿里本,然后低声补充。“我从老师嘴中得知,大唐和大食这两个国家,都是当世强者。彼此之间,高下其实没太大差距。”
前半句话,听得周围人暗自点头。后半句,却令王洵身后的所有唐将眉头倒竖。你大食算什么东西,也敢跟大唐相提并论?!区区一个降将,大人是念在你献城有功的份上,不跟你计较。你还真敢给几分颜sè就开染坊。
当即,沙千里向前带了带坐骑,冷笑着嘲讽:“这话不太准确吧!据沙某所知,大食国刚刚被luàn臣所窃。前国王早就被赶到不知什么旮旯去了!”
他在西域纵横日久,知道的掌故远比别的唐军将领多。大食国前几年刚刚经历了一场改朝换代luàn,阿拔斯驱逐老王自立,血洗整个都城。现在的大食,根本不是当年的那个大食,所以其国已经屹立数百年之说根本不能成立。
这个质问非常刁钻,阿里本立刻被问得面红耳赤。马宝yù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低声答道:“我的大唐老师杜回说,你们家乡有为智者曾经讲过,‘ 杀那个残暴的君主,如同杀掉一个独夫恶棍,不算叛luàn’。所以,前几年,阿巴斯将军是吊民伐罪,不是叛luàn!亡的也是伍麦叶一家一姓,不是大食!”
第一章 笳鼓 (九 中)
第一章 笳鼓 (九 中)
“一派胡言!我怎么没听说过!”
“编瞎话也不靠谱点儿!”
“就是,我们家乡的老话,我们还不比你个碧眼胡人更清楚?!”
沙千里等人都没读过多少书,宇文至更是个闻到墨香就恶心的家伙,见马宝yù一味地“煮熟鸭子嘴硬”,纷纷开口驳斥。只有王洵幼年时好歹还被家里礼聘来的先生苦bī着看过几篇古文,依稀记得马宝yù的所说乃为孟子中的一段。原文大致是,“贼仁者为之贼,贼义者为了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独夫纣矣,未闻弑君也!”。至于出自《孟子》中的那篇那节,则同样是两眼一抹黑。
他自持身份,不肯随着沙千里等人的口风强词夺理,把有的说成没有。又不忍当着外人的面让几个心腹将领难堪,便打了个哈欠,笑着说道:“都别逞口舌之利了。消停一会儿。走了一天的路,本都督真的有些累了。”
“是!”马宝yù不敢违背,转过身去继续牵着马缰绳前行。沙千里等人也从王洵和马宝yù两个的表情上,猜出刚才自己可能丢了个大脸,笑了笑,讪讪地跟在了自家主帅身后。
转眼来到城主府,王洵命令诸侯们将大部分侍卫都留在mén外,每个人只准带领命亲信入内,并且严禁四下走动,以免惊扰到前城主阿里本的家眷。
“诺!”诸侯们虽然心里老大不乐意,却只有硬着头皮答应的份儿。阿里本见王洵考虑的如此细致,躬了下身子,低声说道:“感谢大都督的看顾。这周围的几处院落,降人已经提前命人腾了出来。大都督可以命令麾下将士入内歇歇脚,轮流吃杯酒水,暖暖身子!”
“也好!”王洵点点头,笑着接受了对方的建议。然后将目光转向万俟yù薤,“你去安排一下,让弟兄们分批次进入附近的院落休整。除了ròu食、柴米和酒水外,其他东西一律不准luàn碰。待咱们班师之时,本都督会亲自带人去查看。院子里的东西来时什么样子,走时必须什么样子。谁要是敢给损坏了,本都督一定让他以十倍价格赔偿!“
“诺!”万俟yù薤早就熟悉的王洵的做事风格,抱拳领命而去。阿里本又是吃惊,又是感慨,看了看马宝yù,然后xiǎo心翼翼地问道:“大都督不准备在此地常驻么?请恕降人多嘴,降人原本以为……”
“这两个城市太xiǎo!”王洵挥挥手,毫不客气地打断,“没必要làng费兵力。分别jiāo给东曹和沙洲两地代管即可。反正短时间内,谅艾凯拉木那厮也没胆子再主动起衅!”
几句话说得霸气十足,沙千里、宇文至等人闻听,登时觉得刚才丢掉了面子全找了回来。阿里本和马宝yù两个听了,则只能暗自叹气。以他们二人对大食国形势的了解,恐怕最近一两年内,国中局势会一直动dàng下去。而只要国中局势一天不安稳,便一天腾不出jīng力东顾。而以艾凯拉木xìng情和本事,恐怕只要能得过且过地混一天日子,就会继续尸位素餐下去。只要上头不把刀架到他脖子上,绝对不会再想着收复“失地”!
如此看来,忽伦和怛漠两城重归大食之日,恐怕是遥遥无期了。二人为了保全两城元气而不得不行的权宜之计,也不知道到底是对还是错?万一铁锤王他从此尝到了甜头,明年开chūn后再接再厉,恐怕艾凯拉木还是要被bī得大步后退。帆延、护时健、多勒健,失去了圣战东征军保护,又有哪个城市,能阻挡眼前这群年青人的脚步?!!
一方是大胜之师,兴高采烈,意气指使。另外一方败军之将,忧心忡忡,强颜装笑。这庆功宴的气氛,就有些不大协调了。喝着喝着,双方便又因为大食和大唐两国到底谁更强盛些的问题,而争执了起来。
马宝yù本来就善于跟人辩论,再加上知道王洵不会因为言语上的冲撞而责罚自己,几杯麦酒下肚,愈发开始牙尖嘴利。东一句《论语》,西一句《孟子》,旁征博引,把沙千里等人挤兑得溃不成军。
自家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竟然还没一个大食人背得熟。将领们脸上实在是有些挂不住劲。接连吃了几个瘪之后,宇文至怒不可遏,冷哼一声,笑着道:“扯这些不找边的东西有什么用。谁强谁弱,还不是把刀子亮出来说了才算?!至少,在这一年多来,咱们大唐是一直压着你们大食打!”
“几城几地之得失罢了!”马宝yù被说得满脸通红,却依旧不肯认输,梗着脖颈,笑着回应。“三年多以前,你们大唐不一样输得狼狈不堪?!”
“当年时高仙芝疏忽大意,被葛禄逻人在背后捅了刀子!才让你们大食人捡了个便宜走!”提起当年怛罗斯之战,沙千里就满脸不服气。前一段明明是打得大食人毫无还手之力,突然之间,形势便天翻地覆。
“现在你等能得手,还不是因为我大食内luàn,无暇顾及东方而已?!”酒入愁肠,马宝yù早就喝高了,说话渐渐有些不管不顾,“不是我夸海口。倘若国内派个顶事的将军来,把艾凯拉木那窝囊废撤掉,铁锤王,大都督,未必,未必会胜得如今天这般轻松。”
王洵从被解救回来的安西军老兵嘴里,仔细询问过怛罗斯之战的始末。知道当年的大食军统帅阿布?穆斯林的本事远非艾凯拉木能比。因此并不以马宝yù的话为忤。宇文至却不肯让对方占半点口舌上的便宜,又冷笑两声,撇着嘴问道:“你自己国中内luàn,关我等何事?难道两军相争,还要约好了时间,双方都准备充分,无后顾之忧才开始?!”
“的确,不关你等的事情!”马宝yù端起面前麦酒,长吸一口,叹息着承认。“然而,世间岂有永远强盛不衰的帝国?!大唐与大食之争,胜负恐怕不在这yào刹水沿岸的几个弹丸xiǎo城上。我大食今天内luàn不断,被你大唐得到了机会。他年,谁知你大唐会不会也出现同样麻烦!”
“痴人说梦,我大唐君正臣贤,上下齐心,国运正如日中天!”
“我大唐才不会像你大食蛮夷那般,自家窝里反!”
在众人心里,大唐永远是不容外人触摸的一道逆鳞,当即,放下酒盏,七嘴八舌地驳斥。
嚷嚷的声音虽然响亮,但其中却没几个人能理直气壮。特别是对于宇文至、魏风这种对大宛都督府来龙去脉知根知底的人,更是心中隐隐发闷。
背后的大唐,的确不如自己嘴巴里喊得那般光鲜、明亮。巍峨的城墙后,有着太多太多不足为外人知道肮脏与灰暗。偏偏那些肮脏与灰暗所处的位置如此明显,让人根本无法为其掩饰。
马宝yù在自家师父杜回的抱怨中,早就将大唐内部的痼疾看了个清清楚楚。见沙千里等人打肿了脸充胖子,也不直接戳破,只是端着酒盏嘿嘿冷笑。宇文至被笑得心烦意luàn,将酒盏向案上一顿,拍案而起,“笑什么笑!就算我大唐内部也有麻烦怎么样?总不会如你大食般,动不动就换了皇帝。再不济,就算换了皇上又怎么样,你刚才也说过,不过是亡了一家一姓罢了,亡的不是大唐!”
话音落下,满场鸦雀无声。众将对朝中jiān人当政,宦官专权等事心中早有很多不满,但不满归不满,却没到了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www.taobar8.com改朝换代的地步。宇文至冲动之下丢出几句话来,却等于直接越过了大伙所坚持的底限。那便是,对朝廷的最后一丝忠诚。
这是一句醉话,算不得数!第一时间,很多人便将头低下去,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宇文至却兀自不知悔改,拍打着桌案,继续信口雌黄,“我大唐,我华夏,又不是没换过皇帝?从商周到现在,走马灯般换了恐怕不下几十家,几十姓。然而华夏就是华夏,大秦过后有大汉,大汉过后又有大隋、大唐。期间偶染xiǎo恙,国运不兴。但振作起来,便是当世无匹,四夷来朝!相反那些曾经跟华夏作对的,匈奴人也好,突厥人也罢,哪个到最后不是夹着尾巴灰溜溜逃走的份儿?你大食若是还不知悔悟,妄自尊大,恐怕早晚要步匈奴、突厥后尘!”
这几句话嚣张、莽撞、肆无忌惮。丢下来,却是掷地有声。几个生xìng谨慎的将领,从酒盏中抬起头,悄悄地向宇文至挑大拇指。几个胆子特别大者,如沙千里、魏风,则开始拍案叫好。王洵本来还装没听见,见此情景,不得不敲了下面前矮几,笑着问道:“都喝多了吧?!喝多了就别说胡话,反正大伙听了也记不住!”
“喝多了,喝多了!”宇文至笑着举杯,步履踉跄。
“喝多了,喝多了!一喝多了,就特别健忘!”沙千里呵呵笑着,举盏相迎。
是夜,宾主大醉而散。
注1:中国,自古便有中国之说。泛指中原。
第一章 笳鼓 (九 下)
第一章 笳鼓 (九 下)
一群年青人,庆功宴上喝多了,说了几句出格的话。)正常得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第二天早晨,大伙便不约而同把昨晚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谁也不再提起。
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转眼便到十月下旬。眼看着第一场雪即将飘落,大宛都督府和大食东征军之间的疆界也重新以乌浒水为分隔线稳定了下来。王洵便打算班师东返,回柘折城去养jīng蓄锐。
新打下的几片地盘,包括铁mén关之内,都分给了参战诸侯。一众大食国俘虏也瓜分的瓜分,遣散的遣散。有着前几次“战后分赃”的经验,王洵处理起这些事情来轻车熟路。非但令西曹、东曹和沙洲三个得到了大片地盘的诸侯感恩戴德,其他没能开疆拓土的人,也从中看到了今后发财的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www.taobar8.com,日日把阿谀奉承之词挂在了嘴边上。
唯独在如何处置几位降人的事情上,王洵有些犯了难。按照当初与马宝yù的约定,兵不血刃地拿下忽伦和怛漠两城之后,他要将马宝yù和阿里本城主平安释放。然而在见识到了阿里本的治政之能和马宝yù的舌辩之才后,王洵却变得有些犹豫了起来。
将这两个人招揽于麾下?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从马宝yù和阿里本二人日常说话做事的态度上,王洵便知道对方对其远在千里之外的母国有着非常深厚的归属感。先前所做之事不过是权宜之计,主要目的是为了避免忽伦和怛没两城遭到联军的洗劫,若是相让他们转过头来跟大食为敌,肯定会是个宁死不从的结局。
然而就这样放二人离开,王洵又实在“舍不得”。特别是对于马宝yù,此人可谓对大唐和大食两国的情况都有着极深的了解,万一其日后能在母国得到机会独当一面,必将会成为安西军的劲敌。
还有马宝yù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个师父,唐人杜回。按照他的说法,这位在怛罗斯之战中被高仙芝当做弃子丢下的参军,绝对堪称学富五车。非但jīng通各种处理政务的学问,对于造纸、制yào和纺织等技能,也都有广泛的涉猎。在他和几位同是于怛罗斯之战被俘的工匠指导下,如今大食国内已经开始制造颜sè堪比白雪的中国纸,服用了后立即去除军中流行瘟病的中国汤,还有远比大食人以往所用先进的播种、收割机械,甚至连缫丝、纺纱这些连王洵都不太清楚的技术,也毫无保留地教给了大食人。
如此一来,大唐对大食的国力优势,便愈发不可久恃了。而朝中诸公对大食的了解,却还停留在“不过化外蛮夷”这种几近于无知的地步。一方傲慢自大,一方却能做到知己知彼,日后两国之间的较量,输赢胜负,还真的像马宝yù说得那样,很难确定最后鹿死谁手。
人才不能为我用,必为我杀。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忘记当初的承诺,直接将马宝yù和阿里本处死,以免他们将来成为大唐的祸患。可这又与王洵的秉xìng格格不入。他还年青,虽然经历过一些磨难,却远没有学会恶毒。对身外世界和自己的未来,同样满怀着信心。
“要不,您先放他们走。末将再去跟曹忠节他们几个打声招呼!”对于王洵的长处和缺点,沙千里都看得很清楚,找了个单独相处机会,低声建议。“反正西去的路上一直不甚太平。有人要是不幸死于匪盗之手,也不能怪到您的头上!”
“也….,算了!”王洵差一点就答应,话到了唇边,又匆匆摇头。毫无疑问,沙千里的办法切实可行。既维护了自己这个大都督的声誉,又避免了放虎归山。可这样做,与当年高力士勾结哥舒翰,暗中对付自己的手段有什么不同?岂不是一样的肮脏龌龊,一样的见不得光?
既然瞧不起高力士、哥舒翰那种人,王洵这辈子,便永远不会令自己成为那种人。尽管后者可能活得更滋润,可能掌握更大的权力。“让他们走吧!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仿佛猛然想通了,他脸上的表情瞬间轻松起来。“他日后有一飞冲天的潜力,咱们也不是混吃等死废物!大不了将来在战场上,咱们再抓他们一次。”
“那…..,那倒也是!”沙千里先是急得直皱眉,旋即展颜而笑。自己还是xiǎo瞧了大都督,以他的本事和潜力,又何必忌惮一个上不得台面的xiǎo卒?!且不说马宝yù日后有没有机会独当一面,就是真的让他做了东征军的主帅又能如何?王都督年龄比他xiǎo,临阵经验比他丰富,个人武艺和威望,又何止是他的十倍百倍?双方真的有在战场上重逢的那一天,也应该是马宝yù望风而逃。大都督无论在哪个方面,都占尽了优势!
正说话间,亲兵入内禀告,马宝yù和阿里本二人在mén外求见。“这两人,估计早就归心似箭了!”王洵笑着调侃了一句,然后吩咐亲兵请二人入内。须臾,马宝yù和阿里本气呼呼地赶到,远远地,便冲着王洵施礼,“待遣降人听闻大都督准备班师,冒昧前来打扰,请大都督见谅!”
“你们两个就别客气了。我正准备派人去找你们!”王洵笑着摆摆手,和颜悦sè地回应。“这两个城市的事情比较杂,我身边又没有合适的人才帮忙处理,所以才留下你们两个在身边,以便随时请教。如今能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咱们之间的约定,也该提上日程来了!”
“大都督真的准备放我们走?!”“你真的守信放我们离开?!“马宝yù和阿里本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站在距离王洵数尺远的地方,瞪着眼睛反问。
“是啊!难道你们不想走么?”王洵笑着回应了一句,把自己先前的犹豫和权衡一股脑的扫地出mén。“我这里,可养不起太多的闲人!“
“什么时候?!”马宝yù和阿里本还是不敢相信,双双向王洵拱手。在大食国有一句格言,欺骗自己的敌人不算欺骗。而铁锤王与自己,恰恰处于敌对双方。
“随便你们!”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放对方离开,王洵便不介意好人做到底,“你们可以在我留下的俘虏中,挑选二百人做护卫。我给你配齐了战马和兵器。这里距离昏磨城不过百十里的路,过了乌浒河,便是艾凯拉木的地界。你们两个都是领过兵的,想必在路上不会出什么问题!”
见对方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王洵以为二人还在怀疑自己的诚意,笑了笑,继续道:“你们若是实在舍不得这里,也没关系。可以在城中多留几天。等我率领的大军开拔后再走。我跟东曹国主打个招呼,让他不要难为你们!”
“我们,我们……”阿里本和马宝yù以目互视,脸sè一阵红,一阵白,煞为好看。易地而处,他们绝对不会像王洵这般,行为被一句口头的承诺而拘束住。他们会做出对自己,对大食,最为省事儿的选择。
正是因为想到了此节,他们两个临来之前,才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宁可大骂王洵一顿之后,被其所杀,也不再继续于日复一日的绝望中苟延残喘。谁料想像中的慷慨陈词场面根本没来及出现,却得到了一个做梦都梦不见的结果。
随时可以离开,发还马匹兵器,还能在俘虏中,挑选二百人作为护卫。这哪里是给降将的待遇,分明是礼送贵宾!有二百护卫在手,即便他铁锤王中途反悔,马宝yù和阿里本也相信自己能平安逃到乌浒河对岸。可是,逃过乌浒河,就真正安全了吗?艾凯拉木那边,恐怕正等着两头替罪羊呢吧!
“怎么,舍不得走?我这里,可是真不养闲人!”突然发现对面的二人表情非常古怪,王洵笑着打趣。
“大,大都督说笑了!”“大,大都督今日之恩,我们两个一辈子都不会忘!”马宝yù和阿里本又互相看了看,先后开口。
“我们…..”“我们…..”二人本来都是非常沉稳的xìng格,此刻话却说得有些争先恐后。发现再说下去就要彼此冲突,赶紧又闭住嘴巴。然后尴尬地苦笑。
“有话就直说!当初跟我老沙斗嘴之时,你们可不是这般摸样!”看不惯对方yù言又止的摸样,沙千里故意激将。
马宝yù今天没勇气再跟他争口舌上的威风,苦笑着摇了几下头,讪讪地补充,“大都督有所不知,我们两个,现在恐怕是有家回不得!”
“为何?”王洵本能地发问,旋即便想清楚了其中所有关节。“怕是艾凯拉木正等着你们往他刀尖上撞吧。这的确是个麻烦。要不,你们且忍耐些时日,明年开chūn,混在西去的商队中,悄悄通过艾凯拉木的防地。想必,他那时也没心思再找你们了!”
“多谢大都督替我们两个降人考虑!”马宝yù难得服了一回软,诚心实意地向王洵躬身。“我们两个的家族,虽然都有些实力。但眼下恐怕也庇护不得我们。所以,如果大都督肯赏一口饭吃的话,我们两个,愿意在大都督麾下先效力几年。等国中的纷luàn结束后,再想办法西返!”
“你们两个想为大唐效力?!”这下,轮到王洵发愣了。他可不相信自己是茶馆里闲话的主角,随便上前松开俘虏的绑缚,对方便纳头下拜,从此死心塌地的效忠,永不背叛。
“是向大都督效力,不是大唐!”阿里本的语锋没马宝yù那般机敏,却也言简意赅。“我们两个,愿意替大都督效力五年。五年之后,请大都督兑现今日的承诺,准许我们自由离开!“
“我们,我们……”马宝yù扯了朋友一把,脸sè变得更红,“我们两个,原本以为,最差的结局,便是被大都督永远扣在军中。谁料,谁料,大都督根本没把我们这两只臭鱼烂虾看在眼里。亏得我们还自以为是了好些天。眼下,眼下,其实我们两个已经无处可去,如果大都督不嫌弃的话,我们,我们两个,愿意在您麾下混口饭吃。只是,只是有一个请求,若是跟安西军与大食开战,请,请大都督考虑我们二人……”
“这有何难!”王洵迅速一摆手,打断了马宝yù的解释,“本都督答应了。今后与大食国方面的任何行动,都不让你们两个参与!”
“多谢大都督看顾!”
“多谢大都督!”
阿里本和马宝yù再度躬身,抱拳。这回,行的却是唐礼。
“两位将军不必客气!”王洵走上前,笑呵呵地将二人的胳膊托住,“阿里本将军颇有治政之能,可以暂且帮助本都督处理一些日常政务。至于马宝yù将军,我麾下还有一个参军的位置,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www.taobar8.com不至于委屈了你!”
“不敢,不敢!”马宝yù和阿里本再度拜谢,心中对王洵好生感激。
沙千里在旁边看得直想捂嘴。自家人知道自家人的情况,当年王洵离开长安之时,行sè匆匆,根本没来得及聘请谋士。况且以他当时的资历和职位,即便出了高价,也聘请不到真正有本事的人。而西出葱岭之后,王洵崛起的速度又太快了些,想聘请谋士都没时间。加之在中原人眼里,西域乃蛮荒之地,根本不会有读书人愿意冒险出关。诸多因素加在一起,导致大都督内文职匮乏。能领兵上阵的将军一抓一大把,能统计谷物钱粮、量入为出,谋划后勤保障的参军之选,却是比凤máo麟角还要稀缺。
阿里本和马宝yù的加入,恰恰解了王洵的燃眉之急。抛开二人忠诚与否的因素且不说,至少日常政务处理和应付各路诸侯方面,能让大都督本人稍稍歇一口气。
他显然看低了二人的本事。在得到了王洵“不安排你们两人直接参与针对大食国的一切行动”的承诺之后,阿里本和马宝yù很快便以实际作为,回报了王洵的善意。
非但把一切布置到头上的任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某些职责范围之外的事情,如果王洵问起,也能很快给出恰当的建议。这让沙千里、宇文至和宋武等人暗挑大拇指,不断赞叹,王明允就是运气好,瞌睡时都有人主动送枕头。而王洵听到这些话,只是笑笑,不肯与大伙争论。
一个多月后某个下午,马宝yù拿着一叠往来公文,急匆匆地走进王洵的帅帐,“大都督,这几件事情,恐怕是有蹊跷?!”
“是么?”王洵匆匆向公文上扫了一眼,笑着回应。都是些在自己出征在外期间,从安西军那边转发过来的公文。内容也仅仅涉及到河北山西一带的正常驻军调动。距离大宛这边数千里,没什么关联,更不具备什么保密价值。这种官面上东西,王洵向来是看过了就丢在一边,不禁止麾下任何人翻阅。
“您看,这可不是简单的兵马调动。”马宝yù很是不满意王洵的态度,有些急促地解释,“河北道几处兵马同时南移,河东道的兵马偏偏这个时候又被调向了朔方。如果有人带兵从这个位置向南再动一动的话…..”
“这个,是朝堂上那些人需要考虑的事情。咱们只能看一看,根本没权chā嘴。况且事情已经近两个月过去了,咱们即便想说些什么,时间上也……”王洵依旧不太在意,笑着向马宝yù解释大唐地方将领需要注意的各项潜在规则。忽然间,他心里打了个突,两道目光直直地盯在了公文上。
河北、河北,往南动一动,便是东都洛阳!
第二章 霓裳 (一 上)
第二章 霓裳 (一 上)
东都,洛阳,夜sè漆黑如墨。(_)
火光、刀光、哭喊声、求饶声还有歇斯底里的狂笑,从外向内蔓延。
几个身影背着大包xiǎo裹从一处院墙后闪出,蹒跚奔向西mén。转角处忽然被火光一照,身上的绫罗华丽耀眼。数匹骏马立刻疾驰追来,迅捷如鬼魅。“饶命,军爷饶命!”身穿绫罗者齐声哭喊,却得不到任何怜悯。几道寒光从半空中闪过,人头飞起。马背上的黑衣骑士顺手来了个海底捞月,将溅满了鲜血的包裹从半空中抄起来,甩到了另外一匹空着的马鞍后。随即,又追向了另外一波逃难的人群。
都是在塞外草原上锤炼多年的好身手,拿来对付手无寸铁的百姓,实在是有些“屈才”。另一波逃命的人群迅速被战马追上,根本没勇气反抗,跪伏于地,双手将全部身家托于头顶。“算你等识相!”黑衣骑士笑了笑,用生硬的唐言夸赞。随后用刀尖将包裹一个个挑到驮马背上,接着,又随意地向同伴打了个手势。
几匹战马xiǎo跑着离开,献出财物的百姓们暗松一口气。还没等他们来得及庆幸自家终于逃离了鬼mén关,黑衣骑士又迅速从两翼兜回。弯刀斜探,在马腹处做了个割草的姿势。
血光、惨叫。战马的身体迅速变得通红,持刀者哈哈大笑。跃过受难者的遗体,盘旋着奔向下一处目标。
破城后三日不封刀!这是安禄山大节度亲口许给“曳落河”们的奖赏。大伙从范阳一路打到洛阳,中途连口热汤水都没顾得上喝。今夜破了城,岂有不好好“进补”一番的道理?!(注1)
第三波猎物是一群青年男nv,年龄都在二十岁上下,故而跑得比周围其他逃难者稍快一些。却快不过战马的四蹄。眼看着同行的老弱逃难者一个个倒在屠刀之下,而马蹄声距离自己越来越近。队伍中的几个青年男子终于被激发了血xìng,大喊一声,chōu出镶金嵌yù的宝剑,迎头冲向曳落河。
剑是好剑,每一把都价值都在数万钱之上。只可惜,握剑的手臂根本没经受过任何磨练。曳落河们只是用了一招,便将宝剑都磕飞到了半空中。顺势再反手一抹,几具无头的躯体,带着满心的不甘,在火光中旋转,旋转…….
“六郎——”人群中传来nv子的悲鸣。曳落河们愈发兴致勃勃。随手抛出几根套马索,便将看中的nv人一一拖到了马侧。紧跟着单臂一揽,将nv人横按于马鞍前,另外一只手不停地挥刀,挥刀……
惨叫声噶然而止。几个曳落河望着身边的数十具尸体,哈哈大笑。笑罢,抱着已经吓晕过去的nv子,纵马冲向一处没有起火的院落。
mén开,窗碎,哀鸣声伴着胡歌在火光中响起,夜空中飘出老远,老远。
抢劫在继续,杀戮和jiānyín也在继续。失败者的一切,包括生命,都由胜利者支配。这是草原规矩。完全由契丹和奚族壮士组成的曳落河们,理所当然地将这个规矩带进了洛阳。逃难不成,先前还抱着一丝侥幸的百姓们纷纷起来抵抗,奈何数十年未闻兵戈之声,大伙连如何握刀都不会,又怎是安禄山麾下这些虎狼之士的敌手?很快,敢于抵抗者都横尸街头。绝望的百姓们或者藏身到尸体堆中等待天明,或者顺着洛水河向东西两个方向疾走。据说城东还有官军,安西大都护封常清还在组织人马抵抗。据说留守大人李憕和铁面御史卢奕就在城西,他们组织了衙役和家丁,准备跟安禄山血战到底。据说辅国大将军毕思琛领了五万jīng兵,就驻扎在上阳宫mén口儿……
据说,全是据说。既无逃难经验,也无逃难准备的洛阳人根据一个又一个道听途说的消息,luàn哄哄地四处奔走。两个月前,朝廷刚刚下旨褒奖过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的忠诚,谁也没想到他会造反。一个月前,官府还信誓旦旦的宣称,叛军只是一时得势,绝对过不了黄河。两天之前,封常清从虎牢败回,河南令尹达奚珣还出榜安民,以前朝杨玄感折戟洛阳城下为例,誓言能确保洛阳不失。结果只过了两个白天一个黑夜,固若金汤的洛阳就被叛军攻破了。
逃命,毫无目的的逃命。谁也不知道自己还能逃多远,也不知道噩梦什么时候结束。
葵园,封常清的人没守住,溃败。
上东mén,封常清亲自率军迎战,有人甚至看见了他花白的头发。临时招募起来,完全由市井少年组成的官军,纵使人人都豁出了xìng命,光凭着一腔血勇也挡不住范阳来的百战jīng兵。不到半个时辰,封常清从安西带来的几个亲信将领全部阵亡。老将军身中两矢,被侍卫拖着,从上东mén退下来,退往宣仁mén。
少年们用xìng命换回来的半个时辰,成了洛阳人最宝贵的半个时辰。数以万计的百姓,在官军溃败之前,退到了城西。封常清命人用刀子剜出身上的箭簇,一面安排人手疏散百姓,一面继续组织抵抗。这次,官军坚持的时间更短……
西苑,西苑还可以暂且容身。溃兵簇拥着自家主帅,推搡着百姓,退向城西的皇家园林。连城墙都没能将叛军挡住,皇家园林的院墙又能起到什么作用?马蹄声尾随而来,西苑mén被砸毁。关键时刻,溃兵们齐心协力推倒了一段城墙,抬着封常清落荒而去。
“不要丢下我们——”
“阿爷——”
“孩子他娘——”
被抛弃的百姓们哭喊着,四下奔逃。疾驰而来的曳落河顾不上追杀封常清,策马冲入人群,捡着其中衣衫最华贵,包裹最大者挥刀。一时间,昔日以华贵庄严而著称的西苑,彻底沦为了修罗场。无数人在绝望中死去,无数人致死也不敢相信身边发生的这一切都是事实。
杀戮在城中继续。
抢劫在城中继续。
逃亡和躲避也在城中继续。
失去了封常清这最后一道护身符,洛阳人更为绝望。根本不管叛军从何处而来,哪人少,哪哭声xiǎo便往哪个方向逃。而杀起了xìng子的曳落河们,则不再以打击官兵为目标,瞪着通红的眼睛,以杀戮和jiānyín为乐。
火光、刀光、箭光。
哭声、喊声、马蹄声。
混luàn的杀戮之夜,整个洛阳,只有一处所在,还保持着平素的宁静。
那是修义坊,紧靠着北侧城墙和老安喜mén。因为坊右还有一道丈许宽的河渠通向城外,所以坊子里边的百姓在城破的第一时间,便撞破河渠上的水mén,逃了出去。整个坊子瞬间为之一空。
在空dàngdàng的坊子中央,却有一处大宅依旧亮着灯光。东都留守李憕独自一人坐在院子中央,膝前横着一架古琴,身边摆着一坛美酒,边弹边yín。
他已经尽力了。然而却无法挽狂澜于既倒。倾尽家财招募而来的大侠、少侠们,白天时还拍着胸脯,慷慨激昂。刚才却连敌军的影子都没见到,就作鸟兽散。几个家丁见势头不妙,赶紧架着他逃离战场。大伙久居于此,轻车熟路,很快就找到了出城的安全通道。
走到水mén前,东都留守李憕却突然又停住了脚步。他是东都留守,东都都没了,还留守个什么?!摘下宝剑送给了追随自己多年的老仆,掏出印信,郑重jiāo托给管家,请他将其送至长安,或者丢进河底。然后,李憕毅然转身,不顾仆人和管家的哭劝,回到了自家宅院。
家中已经没了人。儿nv们跟这妻子去长安探亲,幸运的逃过了此劫。长安还有龙武军和飞龙禁卫在,凭着潼关天险,应该能挡住叛军吧!想到天子和家人都不会有事儿,李憕心里愈发安定。竟然不顾城中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借着灯笼的微光,弹起了琴来。
他弹的是霓裳羽衣曲。当朝第一大乐,天子和杨妃二人合作,历时数年,最近方才完成。作为宗师子弟,李憕有幸听过其中数段。如今信手弹来,亦颇得其中三味。
全曲共计三十余段,李憕只记得其中极xiǎo的一部分。然而就是这极xiǎo的一部分,断断续续弹下来,也令寒风中平添几分暖意。
“李留守好雅兴!”即便在兵荒马luàn时刻,依旧有知音循乐声而来。东都留守缓缓抬头,看见曾经跟自己相约抵挡叛军的御史中丞卢奕和采访判官蒋清联袂而至,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几处刀痕。
“你们两个,受伤了?!” 李憕楞了楞,问话中带着几分难以置信,“怎么还不走?!”
“走,走哪去?!”御史中丞卢奕的家也在修义坊,跟李家隔着三处院子。“御史中丞的职责是肃内外,分黑白。如今这洛阳城内,谁黑谁白,早已经不用分了,我这个中丞也该歇歇了!”
“属下这个判官,抓不住luàn臣贼子,也只好撂挑子了!”采访判官蒋清本来没资格跟李、卢二人同席,此刻却大咧咧地抢过酒坛,嘴对嘴吞了几大口,“早听说李留守家,藏有专供皇族的佳酿。一直没机会讨几盏喝。今日能尝到,也算不虚此生!”
“早有请两位过府畅饮的心思,只是耐着官场的一些臭规矩,不方便罢了!” 李憕笑嘻嘻将酒坛夺回来,自己也嘴对嘴轻抿,“今天,这规矩不用讲究了,请!”
说着话,又将酒坛递给了御史中丞卢奕。后者也不复往日的斯文与正经,笑呵呵地接过酒坛,饮了几口,然后一边将酒坛递还给蒋清,一边笑着道:“果然是好酒。可惜没什么好菜。”
“有一二知jiāo足矣!”蒋清接过酒坛和话头,大笑。
“此言甚是,有一二知jiāo足矣!” 李憕亦笑,再度将酒坛接过来,慢慢细品。“封矮子呢,怎没见他跟你们一起过来喝酒?!”
“跑了!”御史中丞卢奕撇了撇嘴,对封常清的为人极为不屑,“即便没跑,他也没资格喝这坛子酒。从黄河边上败到虎牢关,又从虎牢关一路败到洛阳。还什么百战老将呢,我呸!”
“他可是说半个月内,将叛军打回河北的!” 采访判官蒋清对封常清的溃败也很是不满,喝了口酒,笑着数落,“却不知道,黄河什么时候又改道了。跑到淮南去入海了!”
黄河当然没有改道,只是叛军的脚步已经不仅仅限于河北。御史中丞卢奕听蒋清说得诙谐,忍不住嘿嘿冷笑。东都留守李憕却不愿意在这个时候了,还于背后说同僚的不是,笑了笑,低声替封常清辩解,“如果麾下带的是安西大军,他当然能跟安禄山一争长短。换了咱们洛阳临时招募来的富贵公子,他就是拼了老命,也不顶用啊!”
卢奕和蒋清二人刚才也一直组织人手抵抗叛军,可平素连杀个jī都需要屠夫代劳的洛阳少年们,哪曾见到过真刀真枪。没等与敌军接触,便散去了大半。另外一xiǎo半只顶了半柱香时间,也投降的投降,逃命得逃命,作鸟兽散了。
对照自家的情景,二人当然拉不下脸来数落封常清。摇摇头,轮番抓起酒坛痛饮。东都留守李憕陪着二人喝了几口,依稀听到坊子外有喊杀声靠近,笑了笑,按住酒坛,“估计不会再有客人来了吧!你们说,这酒要不要留下几口?”
“不会了!”卢奕整了整沾满血迹的衣服,笑着扫视李憕院子。此处乃正堂mén口,附近种着几棵梅树。十二月的天气,正是腊梅含苞待放之时。“辅国将军毕思琛率部降贼了。我过来时,令尹大人正带着属下一众官吏,站在府衙前跪迎安禄山。他好意思拉我入伙,我却没那个脸跟他一路!”
“在下,也没那个脸!”蒋清笑呵呵地补充了一句。“两位大人稍坐,天冷,属下去取些干柴。”
“用干柴么?” 李憕低下头,看了看一直压在琴下的佩剑。“也好,干干净净。我没干过粗活,就不给你添luàn了。”
“他是天生的富贵命,不像你我!” 卢奕笑着调侃,仿佛在做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般,“我跟蒋清一道吧,你坐着喝酒便是。这宅子都是木梁木柱,想必用不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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