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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烟云

_51 酒徒(现代)
“小的家世代都是买卖人,如果不信教,就得多交两倍的税。所以才不得不随着大流念几句经文!”
“小的也是,小的也是!小的如果不入教的话,就升不了官。所以才不得不装模作样一番。其实城里边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子,无非为了…….”
他二人争先恐后,很快就将能知道的东西交代了个遍。俱车鼻施汗在三年前被高仙芝打得弃师而逃,随后完全依赖大食人的支持才得以复位。作为获取支持的代价,如今伪大宛国内,非但朝政完全由大相白沙尔等天方教曼拉把持,所有涉及到国计民生的政令,也都向天方教徒倾斜。逐利乃人之天性,发现信教后可以得到许多优惠,百姓们纷纷穿上黑袍。而柘折城内的许多市井无赖,也从中发现出头的机会,争先恐后地做了护教“嘎兹”(注1)。
这些人平素背诵经文的声音比谁都响亮,捍卫教义的表现比谁都积极,自然很快从普通百姓当中“脱颖而出”,受到了破格的赏识提拔。个别有识之士对此十分担忧,大相白沙尔等人虽然也很清楚“嘎嗞”们的信仰未必如同表现出来的那样虔诚,但本着能起到促使更多人成为教徒的原则,将诸多反对声音给硬下了下去。
有了白沙尔这个大靠山在背后撑腰,众“嘎兹”们的表现越来越肆无忌惮。非但拉帮结伙欺凌弱小,对军中的一些老兵老将,也越来越不放在眼里。今天米摩克本来打算率部出战,打王师一个措手不及。也是多亏了法哈德和费迪勒两人率领一群“嘎嗞”拼命阻拦,才没让米摩克的阴险图谋得逞。
这两个家伙说得吐沫星子飞溅,宛若刚刚为唐军立下莫大功劳一般。黄万山越听越觉得恶心,忍不住大喝一声,“行了!难道没有你们,老子就打不下一个破寨子了?!像你等这种寡廉鲜耻之辈,走到哪里都是祸害。老子今天就替米摩克完了心愿,送你等下地狱为他殉葬去吧!”
说这话,举起刀来便真要往下劈。费德勒吓得魂飞魄散,迅速向旁边打了个滚,哭喊着道:“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小的话还没说完呢,小的话还没说完呢啊。小的有重要情况还没禀告,可以让俱车鼻施万劫不复的重要情报!”
“就凭你?”黄万山将信将疑,手腕微抖,刀锋在地面上劈出一条尺把宽的口子,“说,如果你敢拿大话欺骗老子,老子就将你五马分尸!”
五马分尸,是极具威慑力的一种刑罚。通常只用于处置那些大奸大恶之辈。费德勒为了活命,再也顾不得给自己留后路,抹了把脸上的泥土,哭泣着说道:“小的,小的知道在沙漠中有一个秘密据点,是俱车鼻施偷偷修建的仓库。他把很多金银和米粮都藏在了那个据点里,就是为了放着,为了防着柘折城再度丢掉,以便用来重新招兵买马。”
闻听此言,沙千里悚然动容,抢在黄万山之前,沉声问道:“在哪里?你一个小小的百夫长,怎么可能接触这种秘密!”
“在柘折城西北二百里处的一个绿洲中。附近有几片流沙会吞没人畜,所以愿意去那边放牧的人很少。小的本来也不该知道这个秘密的!可小人的妹子,去年嫁给了左帅加亚西做妾,有一次加亚西喝醉了酒,偷偷告诉了我妹子。说俱车鼻施越来越让他失望,天朝大军会不会再度西征还两说着呢,俱车鼻施却先想着如何弃城逃命。我妹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又偷偷来找我商量。我就让她装着什么都没听见,把这事儿给遮掩了过去!”
怪不得俱车鼻施这么轻易就被钦差大人给吓得缩头不出,原来他早就成了惊弓之鸟!想到这儿,沙千里微微一笑,“待会儿,我带着你亲自去见铁锤王,你把刚才交代的情况当面对他说一遍。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据点的话,非但你可以活命,并且铁锤王他老人家还可能给你一笔丰厚的封赏。”
“不敢,不敢。小的不敢要赏赐。能为铁锤王他老人家效力,是小的的荣幸!” 费德勒显然也听说过铁锤王的威名,磕了个头,满脸激动。
“你也起来吧,跟他一起去见铁锤王!”沙千里又看了看冲自己摇尾乞怜的法哈德,笑着吩咐。
“谢将军不杀之恩,谢将军不杀之恩!”法哈德在地上接连磕了三个响头,才翻身爬起来,上前拉住沙千里的战马缰绳,“小的替将军大人牵马,替将军大人牵马。以后将军大人说往东,小的不敢往西!”
“你没有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沙千里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能不能活命,还得看铁锤王他老人家高兴。在路上好好想一想,城中还有什么你认为比较值得交代的情况。想清楚了再说给铁锤王听,说不定,他老人家看你表现好,也会赏给你点甜头!”
“不敢,不敢。能当面聆听铁锤王他老人家的教诲,小的心满意足!”不愧是商户出身,法哈德的唐言说得字正腔圆。
沙千里挥了挥手,命人将两个没骨气的家伙押回俘虏堆中,跟在缴获物资一道解往军营。然后一边赶路,一边低声跟黄万山商量,“你说那家伙交代的,有几分可信之处?如果把俱车鼻施私藏的复国之资给夺下来,可真的是彻底犁庭扫穴了!”
“我估计有八成是真。那小子一看就不是个带种之辈!”黄万山想了想,笑着回应,“不过……”
“不过什么?”见黄万山突然没了下文,沙千里急切地追问。
甭看长得五大三粗,黄万山的心思却非常精细。想了想,低声回应,“不过现在就把人家后路断了,是不是太早了些?一旦逼得俱车鼻施狗急跳墙,咱们的损失也不会小!还不如再等一等,等到……”
他二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走一路,商量了一路。待见到了王洵之时,已经大体商量出了一个基本轮廓。唯恐人多耳杂走漏了消息,他们二人先把令箭交回,把今日的战况当众汇报了一遍。等到军议结束,诸将陆续散去之后,才又偷偷找到了王洵,说出有关俱车鼻施的藏宝地点和自家考虑的永绝后患之策。
王洵闻听,先是一惊,随后冲着二人拱手施礼,“两位前辈,真有你们的。不但打个寨子几乎兵不血刃,并且连俱车鼻施后路都给他挖了。遇上你们,真是本将之福!”
“可不能这么说!”沙千里和黄万山赶紧避开半个身子,以下级之礼相还,“能遇到王将军,才真是我们哥俩的福气。若是换了别人,谁能对我们哥俩如此厚待?我们哥俩不是没经历过磨难的人,知道其中好歹。如果当年安西军中多几个王将军,也不会有那么弟兄死不瞑目了!”
说着话,二人眼眶已经开始发红。诸多委屈,在心里头不断翻滚。王洵见此,赶紧又笑着劝道,“已经过去的事情,咱们也没法再挽回。但只要咱们几个肯努力,当年无论是谁将弟兄们推进了火坑,咱们早晚都有将真相揭开的那一天。”
“对,早晚有一天,咱们能替弟兄们讨还公道!”沙千里和黄万山哑着嗓子点头,“不说这些过去的事情,咱们一切向前看。如果将军需要派人去抄俱车鼻施老巢的话…….”
“任务一定是两位哥哥的!”王洵笑着点头,低声允诺。“整个方案,也依照两位哥哥刚才所说。不过…..”他脸上露出了一缕俏皮的微笑,信步走回帅案,“为了避免俱车鼻施狗急跳墙,咱们还得再往里边加点儿佐料。沙都尉,黄都尉听令……”
“末将在!”沙千里和黄万山长身肃立,回答得分外大声。
王洵拿起两支令箭,逐一地按在对方手里,“还得劳烦二位辛苦一趟,今天晚上,你们一个再去见见那两个俘虏。咱们给他玩一出……”
“啊!”“真的要这样?”“小王将军,老黄现在佩服死你了!”很快,中军帐内就传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听起来格外令人振奋。
注1:嘎兹为圣战者,信仰虔诚,训练严格,打仗时奋不顾身。

第三章 霜刃 (七 下)
第三章 霜刃 (七 下)
三人商量停当,分头调派人手。 须臾之后,陷阱布置完毕。王洵命人将法哈德和费迪勒押入,屏退左右,先是非常温和地抚慰了一番,然后开始询问城中的布防情况和俱车鼻施汗秘密老巢的大体位置。法哈德和费迪勒当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本以为能凭此捞些奖赏,最不济也能保住一条性命。谁料王洵问完了话,突然把脸一翻,大声喝道:“两个卖主求荣的狗贼,居然还敢以谎话欺骗本钦差。来人,将他们拉下去,枭首示众!”
“诺!”亲兵们答应一声,将两名俘虏按倒在地, 抹肩头拢二臂绑了起来,倒拖着就往外走。
“饶命啊,饶命啊!小的没有撒谎,没有撒谎!” 法哈德和费迪勒大声哀嚎,两条脚拼命往地下蹭。王洵却根本不想听,转身就想往后帐走。
危急关头,突然听见有人大叫了一声“且慢!”。万俟玉薤大步闯入,挡住军帐前门,冲着里边高声抗议道: “启禀王将军,卑职曾经亲口答应饶恕他们不死。当时很多弟兄都听见了。如果您不问青红皂白就将他们给斩首的话,今后让卑职日后如何指挥属下弟兄们!”
“一个小小的旅率,你有什么权力答应饶别人不死?”王洵显然正在火头上,转过身来,冲着万俟玉薤怒吼,“给我滚出去,要不然的话,别怪我连你的脑袋一块儿砍!”
“末将,末将…….”万俟玉薤羞得满脸通红,顿着脚在原地打转。王洵见此,心头怒火更盛,走回帅案前,伸手用力在上面一拍,“来人,将这傻大个儿给哄出去。哄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得令!”亲兵队伍中,立刻窜出了一个身材矮宽,满脸奸诈的家伙,双手按住万俟玉薤的腰用力往外推。万俟玉薤不敢硬抗,只是一边后退,一边继续低声抗议,“古人有云,杀俘乃不祥之举。况且咱们乃堂堂王者之师,岂能对两个化外蛮夷食言?如果消息传扬出去,今后谁还敢再向咱们投降?”
“不投降更好,老子还嫌抓多了俘虏麻烦呢!”王洵不耐烦地连连挥手,“轰出去,轰出去。轰到辎重营里去喂马,什么时候学会了尊敬上司,什么时候再放他回来见我!”
“走吧,万俟旅率!您还等人抬您走么?”身材矮宽的家伙阴阳怪调,一听就是跟万俟玉薤有旧怨。
“姓王的,老子不用你推,自己会走!”万俟玉薤一把推开矮胖子,怒气冲冲起往辎重营方向报道去了。亲兵们拖着已经彻底绝望的法哈德和费迪勒继续向外,才走了几步,又听见有一个熟悉的低声在里边说道:“大人,这两个家伙其实不着急杀。不如先派人探明了藏宝地点是否属实,然后…….”
然后自然是杀人灭口。法哈德和费迪勒不用细听,也终于明白铁锤王大人为什么非要自己二人的脑袋不可了。原来此人根本没打算将俱车鼻施汗藏在绿洲里的作为战利品起出来上缴大唐朝廷,而是下定的决心要跟几个属下私分。
可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整个唐军之中,除了先前那个傻大个而,谁肯为了两名俘虏的死活得罪自家上司?法哈德和费迪勒追悔莫及,被亲兵们一路倒拖着,从中军拖到了后营,随便找了个破帐篷,丢了进去。连绑绳都不肯给解,更甭提任何干粮饮水。
两个软骨头的家伙都受不得苦,才饿半天时间,便已经饿得头晕眼花。正恨不得立刻就死掉的时候,帐篷外突然又传来白天那个傻大个特有的憨厚声音,“我给他们两个送一顿上路酒,请几位弟兄行个方便。嗨,原本是答应他们投降后不死的,谁料万俟面子薄,在将军那里求不下人情来!”
“你也是吃饱了撑的。跟两个化外蛮夷讲什么信用?”帐外负责看管俘虏的兵士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同情的口吻回应,“这回倒霉了吧。好好的旅率职位也丢了,变成了一个马夫!”
“嗨,还都是王十三那倭奴害的。他一直就看我不顺眼,总在大人面前说我的坏话。久而久之,大人不信也信了!”
“就是,那倭奴心肠最黑!”看守与万俟玉薤深有同感,冒着被责罚的危险低声附和,“您进去吧。记得别耽搁太久。免得被人发现了,兄弟我不好交差。”
“行,谢谢几位兄弟了。这坛子酒,你们拿去暖暖身子!”万俟玉薤满口答应着,低头钻进了帐篷。
他手里端着一个木托盘,上面放了一只鸡,三个酒碗。此外,身边还跟着一名亲信,双手拎着一个硕大的酒坛子。见到法哈德和费迪勒两个还被像活猪一样捆着,赶紧放下酒菜,上前松绑。待二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又轻轻做了揖,低声道:“不是万俟失信,而是你们两个不知道为什么触了钦差大人的霉头。唉,万俟人微言轻,救不了你们了。只能给两位送一份上路酒,让你们做鬼之后,也不至于恨我!”
说罢,打发亲兵离开,然后亲自将三个酒碗斟满。每人面前分了一碗,惨笑着捧起。
法哈德和费迪勒二人饿得前胸贴后背,哪还顾得上什么是断头酒?扑上去,一人扯起一只鸡腿,狼吞虎咽。待将肚子基本添了个半饱之后,才突然想起来一般,双双冲着万俟玉薤拱手痛哭,“将军,将军,大,大恩,只能下辈子报,报答了。我们两个活该倒霉,死后做了鬼,也绝对不敢怨恨将军!如果,如果…….”
“嗨!”万俟玉薤只管叹气。闷头又喝了几碗酒,然后站起身来,低声道,“我得走了,否则,又是一屁股麻烦。你们两个慢慢吃,不用着急。外边的几个看守都是不受重用的,此刻有酒有肉,自然不会对你们太苛刻。”
说罢,自管起身出帐。丢下两名俘虏相对着以泪洗面。
法哈德和费迪勒二人边吃边哭,边哭边吃。慢慢的,酒意便上了头。想到自己早晚是个死,慢慢地,胆子就又大了起来。
费迪勒心思比较活络,压低了声音,跟法哈德商量,“你说,如果咱们突然向外冲,有没有活着离开的可能!”
“恐怕,恐怕没等跑出营门,就,就被砍成肉酱了!呜呜”法哈德哽咽着回应,眼泪成串成串往酒碗里掉。
“反正是个死。剁成肉酱和砍头也没什么分别!”费迪勒抹了抹眼睛,继续低声鼓动,“我刚刚听他们的说话声,外边好像只有两个看守。如果我们两个跑得够快,说不定……”
“可,可往哪跑。回柘折城,大汗如果知道咱们两个带头投降,并且供出了他藏宝的消息,也得活剥了咱们!”法哈德继续哀哭,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笨蛋。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咱们是力战被擒,还是主动投降的?况且藏宝的事情,只有大汗身边极少数的人知道。即便被唐军起了去,也没人会想到是咱们泄的密!”
“呜呜,呜呜,那,那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跑……”法哈德心思不由一动,哭着让对方拿主意。
“闭嘴!”费迪勒低声怒斥,“你想被人听见啊!”
骂哑巴了法哈德,他又快速起身,将耳朵贴在帐篷上,低声说道:“过来,听听外边的动静。如果能打探到一些军情回去,说不定还能得到大汗的奖赏。”
“嗯,嗯!” 法哈德也终于豁了出去,擦干了眼泪,将耳朵贴在帐篷壁上偷听。功夫不负有心人,不多时,便听见外边有人打着哈欠骂道,“鬼天气,越来越冷了。钦差大人不知道要干什么,居然到现在还不撤军?”
“你以为钦差大人不想撤军啊?”另外一名看守非常不屑地反问,“要我看,钦差大人他老人家现在是骑虎难下,欲罢不能。”
“此话怎讲?”虽然挨了骂,第一名看守却不生气,反而虚心向同伴讨教。
“那还不简单。咱们就六百来弟兄,却接连抢了人家两处营垒。跟俱车鼻施的仇结大了。一旦撤军,就很容易被人看出虚实来。你想,那俱车鼻施也是一方豪杰,还能不要个脸面么?知道自己上当受骗后,就是拼了老命,也得把场子给找回来!”
“可就这么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马上天就冷了?到时候雪一下,想走都走不了!”
“要不说你笨呢?”第二名看守低声卖弄,“咱们先抢到了足够的军粮,又抢到了大批战马。把城里的人也都吓傻了。哪天趁他们提心吊胆守城的时候,抽冷子一撤。把整座空营都留给他们。等俱车鼻施可汗发现咱们撤了军,咱们早就进入拔汉那城中了!”
“空营?”法哈德和费迪勒简直不敢相信自家的耳朵。联想到白天在营地内看到的情况,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上万兵马即便再井然有序,发出来的声响也跟几百人不一样。而无论白天跟着俘虏队伍被押进唐营之时,还是现在被单独当做死囚看管之时,外边都静得极为可怕!
六百人吓得上万兵马做了缩头乌龟。这个乐子可真大了!
可如果将消息传回城内去,这个功劳,也足以躺在金子堆上打一辈子滚。霎那间,两个软骨头浑身上下热血沸腾。

第三章 霜刃 (八 下)
第三章 霜刃 (八 下)
想到日后如何飞黄腾达,法哈德和费迪勒心中的恐惧顿时减弱了不少。 蹑手蹑脚地回到床榻前,继续吃吃喝喝。很快,就将两个时辰匆匆混过。外边的看守又冷又累,骂骂咧咧地走进来,随便往囚犯身上套了根绳子,然后骂骂咧咧地回到帐篷外,相互依偎着取暖。很快,鼻孔里边就发出了喊声。
有道是酒壮怂人胆儿,发现逃命的机会就在眼前,法哈德和费迪勒背靠着背,以平生灵敏的表现解开了绳索,然后悄悄地将帐篷后侧挑开一角,缓缓地钻了出去。
此刻正是人们睡得最沉的时候,整座军营一片沉寂。两个立功心切的家伙先是蹑手蹑脚挪开数步,走到距离自己最近的另外一座军帐,慢慢地将耳朵贴了上去。待发现里边没有任何人声,又一寸寸地将帐篷贴近地面处掀开,探头探脑往里边张望。只见这座帐篷内丢着几捆稻草,数把弯刀,竟然连任何活物都没有!二人又惊又喜,快速小跑开数步,悄悄掀开第二座帐篷。依旧是一座空帐,里边除了光溜溜的地面外,空无一物!
接连窥探了十余座军帐,个个都是空空如也。“这铁锤王,果真只带了六百人就敢向一个国家发起进攻!” 法哈德和费迪勒以目互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钦佩的光芒。随后二人便迫不及待哈起腰,沿着帐篷的阴影一溜小跑,三拐两拐,就贴近了营寨外围的木栅栏。
沿着营寨外围的木栅栏,倒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御得颇为严密。可大部分值夜的士兵都不会动,手里举着的火把都被风吹得快熄灭了,也不去照管。法哈德和费迪勒躲在一座空帐篷后凝神细看,发现每十名值夜的军士中,活人竟不足一成。剩下的居然全是牧草所扎,外边套了件旧军服而已!
见到此景,法哈德和费迪勒已经顾不上再佩服敌将的胆子了。瞅了个空档钻到了一个稻草人身下,然后又趁着附近真正的值夜士兵闭上眼睛打盹的功夫,将身体贴近栅栏边缘,双手一搭一曲,整个人如狐狸般窜了出去。然后趴在地上半晌不敢动,待确信真的没有人发现自己逃走之后,又迅速伸开四肢,连滚带爬向遁向远方。
好不容易爬出了弓箭射击范围,二人直起身,撒开丫子猛跑。军营内的唐家将士疏忽大意,居然也没听见他们惶恐的脚步声。
堪堪来到柘折城东门外,法哈德和费迪勒跑得连肺都快炸了。先互相搀扶着喘了几口粗气,然后扯开嗓子冲着城墙上嚷嚷,“今晚那位兄弟当值,赶紧放下个筐子来!我们打探到了重要军情,需要当面向大汗禀报!”
城头上的守军正眯缝着眼睛打瞌睡,猛然听见底下有人喊声传来,立刻把弩车推出了城垛口。同时抓起火把向外一丢,声嘶力竭地叫嚷道:“敌袭,敌袭!唐军连夜攻城了!”
“敌袭,敌袭!”刹那间,示警声响做一片。无数支乱箭射出城垛口,将城墙外三丈左右射了一地白羽。好在法哈德和费迪勒两人足够机灵,听到第一声叫嚷后,立刻将身体缩进了城门洞,才避免了乱箭穿身的厄运。然而零星落下来的滚木礌石却差点砸到了脑袋上,吓得二人蜷着身体直哆嗦。
好不容易捱到了城头上重新恢复得了宁静,二人再度小心翼翼地从门洞里探出半个头来,冲着上面低声打招呼,“唉!不要慌。我们不是唐人。我们是从唐营里逃出来的自己人。哪位兄弟行行好,麻烦通知今晚当值的将军一声。”
“谁,你说什么?”城头之上,灯火通明,几乎所有人都正在瞪大了眼睛检视刚才一番反击的战果。法哈德和费迪勒两个接连重复了三五次,才终于有人肯相信,来的不是唐军将士。讪讪地从城垛口丢下一个火把来,低声命令,“将火把举到眼前,慢慢从城门口走出来。说你呢,别耍花招。否则,咱们就放钉拍子了!”
钉拍子,是悬挂在城门洞上方的防守利器。个个都重达百斤左右,向下一侧铆满了狼牙般的铁钉。关键时刻,松开系在钉拍上侧的铁链,就可以把攻进城门洞的敌人砸成肉酱。法哈德和费迪勒久在军中,知道此物的厉害,瞬间急出了一脑门子白毛汗。撒腿从城门洞窜了几窜,一边捡起火把照亮自己,一边大声求饶,“被放钉拍,别放,我们真的是自己人,自己人!”
“法哈德?你不是殉国了么?”东城门楼处今晚当值的守将名叫安勒勒,与法哈德有过数面之缘。发现地下举着火把求饶者之一是他,忍不住瞪圆了眼睛追问。
“嗨,甭提了!”法哈德呲牙咧嘴,“老安,赶紧丢下个筐子来把我们两个拉上去。我们打听到了重要军情,如果能得到赏赐,到时候一定忘不了你!”
“算了吧。我不稀罕!”安勒勒早就清楚法哈德是什么样的人,撇了撇嘴,冷冷地回应。又等了一会儿,确认了城墙下着实只有两个人,他也不想过分刁难对方,便命令弟兄们丢下个系着粗绳的柳条筐,将两名已经宣告殉国又囫囵个出现在城外的家伙拉了上来。
双脚一踏上自家城头,费迪勒立刻恢复了往日骄横跋扈的姿态。伸开短粗的手指冲着安勒勒点了点,大声道:“安勒勒是吧,我记住你了。改天见了我妹夫,保证会替你请功!”
“妹夫?”安勒勒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认出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是左帅加亚西的大舅哥。忍不住又是一阵微微冷笑,撇着嘴回应道:“如此,安某就先谢过了。你们两个刚才说打探到了重要军情,是跟我说呢,还是直接向大汗去汇报!”
“当然要直接向大汗汇报了!”法哈德翻脸的速度比费迪勒慢不了多少,扬起脖子,骄傲地命令,“麻烦你给我们哥俩两匹马,我们哥俩这就去面见大汗!”
“好!跟我来,这边!”安勒勒懒得跟对方计较,转身安排了几个弟兄,用快马将法哈德和费迪勒二人送往大宛王宫。临行前,又刻意交代,让弟兄们速去速回,别惦记着从中分什么好处。
“这不知道好歹的家伙!看得了大汗的封赏之后,怎么折腾你!”法哈德在肚子里悄悄暗骂,双腿一夹马腹,风驰电掣而去。须臾,便来到了俱车鼻施汗的寝宫前。
城头上闹腾了这么久,俱车鼻施早就被惊动了,此刻正冲着大相白沙儿和几名亲信臣子发脾气。听闻当值的侍卫禀告说,负责把守马场的两名百夫长死而复生,并且带回了唐军的重要情报。立刻命人将他们宣了进来。
一看到俱车鼻施,法哈德和费迪勒立刻激动莫名。如同见到娘孩子般扑过去,以头抢地,“大汗啊。您的奴才可是又见到您了。我们两个以为这辈子就没法回来了呢…….”
“闭嘴!”俱车鼻施用力一拍桌子,然后大声喝令。“你们两个狗贼还有脸回来见我?当初调你们去协助米摩克时,你们两个怎么说的?”
“大汗,大汗,我们两个是冒死从唐营中逃回来,向您汇报重要军情的!”
“大汗啊。我们尽力了。是米摩克,是米摩克非要主动出击,结果中了唐人的埋伏。才导致我们两个被敌军俘虏。我们可是死战到了最后一刻啊!”
唯恐俱车鼻施不问青红皂白将自己推出去斩首示众,法哈德和费迪勒二人争先恐后的将马场失陷的责任往米摩克身上推。俱车鼻施对老将军米摩克非常了解,根本不肯相信两个家伙的谎言。然而左帅加亚西却厚着脸皮走上前,低声建议道,“他们两个既然能从唐营逃回来,也算对大汗一片忠心。大汗您不如先听听他们打探到了是什么军情,然后再决定宽恕不宽恕他们!”
“是啊,他们两个总算逃回来了。忠心可嘉!”本着废物利用的原则,白沙尔也出面为法哈德和费迪勒两个求情。
“就凭他们两个废物,还能听到什么重要情报!”俱车鼻施肚子里非常不高兴,却不愿驳了几个心腹的面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沉声喝令,“听到了没有,讲!你们两个打探到了什么重要军情。说出来,如果真的有用的话,我就饶你们一条狗命!”
“谢大汗!”“谢大汗!”法哈德和费迪勒“砰砰”磕了几个响头,然后你一句,我一句,添油加醋地将自己如何身陷重围依旧手刃数人,直到体力耗尽才被唐军擒获。如何临危不惧,当着铁锤王的面骂其为唐寇。如何被恼羞成怒的铁锤王打入死牢,又如何在死牢当中以巧计从看守嘴里套问到了唐军的真实情况,以及如何打翻了看守,从敌营之中杀出一套血路…….
“够了!”没等他们将话说完,俱车鼻施汗已经羞得面红耳赤,伸手“啪”地一拍桌案,大声叫道:“来人,给我擂鼓点将。本汗要亲自带队,与该死的骗子一决雌雄!”

第四章 破军 (一 上)
第四章 破军 (一 上)
接下来小半个月,俱车鼻施索性破罐子破摔,将军政诸事彻底推给大相白沙尔,自己躲在王宫中终日饮酒作乐,对城外的战事问都不问一声。
城外的唐军也不客气,继续以每天一座营垒的速度,扫荡那些存放粮食、辎重、牲畜、草料的据点。各据点的守军开始还燃起狼烟向城内求援,后来发现城中的公子王孙们根本不管自己的死活,索性连狼烟都不点了。心思坚韧者则象征性地抵抗一番,然后弃营而逃。心思不坚韧者,见到唐军的旗号便打开营门,将账簿和武器双手奉上。然后乖乖地等待对方发落。
眼看着两年多来的积蓄一仓库一仓库地落入“盗匪”之手,大相白沙尔急得脑瓜门儿一片青紫。有心带队出城与唐军一拼,怎奈连续两次放弃主动出战的机会之后,非但将领们的心气都疲了,底下的兵卒士气也低落到了极点,无论他怎么鼓动,都提不起半分斗志来。带着这种队伍出去跟唐军决战,无异于自寻死路。白沙尔思前想后,终是决定继续等待下去。反正最近北风已经一日急过一日,不出半个月,暴雪必降。到那时,大伙不用出战,迟迟而来的严寒天气,自然能将唐军冻跑。
仿佛发觉了天气的变化,在连续破了数座营垒,将里边的积蓄抢劫一空之后。城外的唐军也改变的战术。不再继续慢条斯理地“打劫”,而是押着连日来捉获的俘虏,将几座营垒拆毁,将木料、帐篷、绳索等物收集到一处,在柘折城正东五里远的地方,重新搭建了一座巨大的营盘。营盘正前方,则用黄土和石块垒了一座四四方方的山丘,高度与柘折城相仿,四面都有木制的台阶,可以直通其上。高台的边角处,还各摆了一个巨大的铁鼎,里边放着木炭、蒿草之类,终日烟火不绝。
“他们在干什么,难道准备使用巫术么?”自打那天晚上差点中了唐军的“诡计”之后,左帅加亚西就变得草木皆兵,望着天空中飘荡的黑烟,不断地找人询问。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那些信奉火神的邪教徒喜欢玩的把戏。但又不太像!”右帅查比尔也被加亚西弄得心情无比紧张,皱着眉头,低声回应。
“该死,真主会惩罚他们,让他们下地狱!”加亚西咬牙切齿,心里却直敲小鼓。
“真主保佑他的信徒!” 小伯克阿里依、艾敏等人亦是满脸憔悴,双眼之中布满了血丝。
大伙心里都非常清楚,这回损失实在太惨,无论唐军会不会被寒冷的天气冻走,柘折城的前途都堪忧。药刹水沿岸不止一个可汗自称为大宛国的嫡系继承人,拔汗那城主阿悉烂达、白水城主贺鲁沙哥,都对大宛王冠虎视眈眈。更可恨的是西曹国主曹忠节,连姓氏都是唐人的,居然也自称是大宛王之后,随时准备与俱车鼻施一决雌雄。
这两年俱车鼻施背后有大食人支持,几个窥探王位的人才不敢轻举妄动。而如今大食人兵败,柘折城纵使熬过唐军的洗劫,也必将实力大损。明年开春之后,不被周围的群狼盯上才怪!!
一想到柘折城的前途,众将便觉得眼前黯淡无光。偏偏外面的唐人一点儿也不体谅大伙的愁苦心情,在刚刚垒起的高台附近,敲锣打鼓,呐喊呼喝,折腾个没完没了。前后不过两日光景,大相白沙尔就被唐军的怪异举动弄得心里发了毛,把心一横,冲着左右命令道,“去,把那个姓穆的,那个总管大人给我叫来。不,请过来,让他看看外边的唐人在搞什么?”
“是!”左右答应一声,小跑着去找无所不知的王府新任总管。人还没等走下马道,却被右帅查比尔低声叫停了脚步。
“还是我去吧!”右帅查比尔想了想,苦笑着道。“他现在可不好请,几个小兵,未必能让他过来!”
“嗯。”大相白沙尔轻轻点头,“你去了,好言好语跟他说。不值得跟他生气。咱们就先让他嚣张几天!待外边的敌兵退了,我自然有办法赶他走!”
王府总管,是俱车鼻施当日为了表彰穆阳仁识破唐军阴谋之功,亲口封给他的官爵。甭看与他原来的管家职位只差了一个字,权力范围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管家只算俱车鼻施的私人奴仆,主要负责王宫内的柴米油盐,没权力干涉政务。总管却能替俱车鼻施传达口谕、安排官员觐见时间,将外面的民情,官员的声望禀告给俱车鼻施知晓,并且可以在危急关头调动少量王宫侍卫。
若是放在中原,这至少是个三品监门将军,只有亲信太监才能担任。但大宛国没有使用阉人的传统,所以穆阳仁白白捞了个便宜。不过他这个总管也算做得尽职尽业,上任之后第二天,便找出了王宫在防御方面的数处疏漏,还主动替左帅加亚西在俱车鼻施面前说好话,让后者宽恕了他擅自诛杀将领的罪责。所以白沙尔、加亚西等虽然依旧看着穆大总管很不顺眼,却念在其能主动示好的份上,暂时没有专门针对他。而穆阳仁也十分懂得藏拙,平素只管拉着几个宫廷侍卫天南地北地胡侃,对柘折城的政务、军务方面,一概不参与,不打听。倒也暂且与城中的天方教势力相安无事。
这日,穆阳仁正跟几名当值侍卫讲古,说到突骑施传奇可汗俱车鼻施,在部落被突厥人屠灭的情况下,收拾了三十几副皮甲,自立为汗。东征西讨,数年之内,一统药刹水沿岸各地,称雄西域。随即又向大唐上表,娶金河公主为妻。得到大唐的财力、物力支持。兴兵二十万,南破吐蕃、北击突厥、西拒大食。将三个强大的敌人打得焦头烂额。吐蕃、大食、突厥三方势力无可奈何,只好像大唐一样,把国王之女嫁过来,以示拉拢。俱车鼻施则将三个公主统统纳为侧室,每天晚上抱着四个女人大被同眠,受尽人间极乐。
穆阳仁出身市井,别的本事未必多高明,口才却是一等一。此时大宛国读书人不多,国史更是从来没有修过。所有关于历史的掌故,都是老一辈,少一辈耳口相传,根本经不起任何推敲。所以任穆阳仁把故事说得有多离谱,把黑的说成白的,西北说成东南,侍卫们也听不出来,只是觉得故事听起来着实过瘾,当年的那个俱车鼻施可汗也着实是个大大的英雄。
偏偏此人与眼下的大宛王俱车鼻施还是同名同姓,所以侍卫们听了,自然而然地就将他的光辉事迹,与王宫里那位天天喝酒买醉的主人联系了起来。当听到金城公主死后,老俱车鼻施居然听信了吐蕃女人的蛊惑,主动向安西挑起战争,都觉得其十分不智。又听到俱车鼻施在碎叶城下,被唐将盖嘉运打得全军覆没,心里愈发觉得那个吐蕃妖女是罪魁祸首。最后听闻俱车鼻施落魄时,女人们一个个都离他而去,更是怒不可遏。待听闻他众叛亲离,落魄无依,在大漠中游荡,居然被几个处木昆部的马贼砍了脑袋,一个个不觉站起身来,扼腕长叹。
“唉,如果大唐的公主再多活几年就好了,一定能镇住那个吐蕃女人!”
“是啊,四个女人当中,只有大唐的公主是真心对待俱车鼻施,其他估计心里都巴不得他早死!”
“不过,他这辈子也辉煌过,四个大国的公主啊。想想都让人流口水!”
“狗屁四个大国。突厥和吐蕃,怎么跟人家大唐比!”
“那当然,大唐与河中这一块,恩恩怨怨纠缠了上千年,就像亲哥俩打架,谁都不会真的下死手!”穆阳仁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拍了拍身下的石台阶,低声总结。“可换了外人进来,就不一定了。你觉得人家是帮你,其实人家不过是为了谋夺你的牛羊和牧场罢了!”
几个当值侍卫都是俱车鼻施可汗的亲信老人,受天方教的影响不深,所以很容易便被穆阳仁给绕进去,点点头,低声附和,“可不是么!人家大唐遍地都能捡到金子,才不会大老远过来抢你!都怪某些人不知道死活,偏偏挑拨着大汗去劫杀唐使。闯出祸来,又没本事收拾摊子!”
“对,他们不是一直说自己本事大么?怎么连出城一战的勇气都没有?”
“就是,就是,招惹了唐人,最后还不是咱们出去拼命?”
“可不是么?整日说什么地上天国,地上天国,天国什么样我没见到。现在却弄得连口砖茶都喝不起了!”
火苗一点起来,就不受控制地往高了冒。提及这两年大食人对柘折城的压榨,众侍卫越发觉得心中气愤难平。穆阳仁自觉计谋得逞,正准备继续往火头上浇几瓢油。刚要开口,猛然听见背后有人喝道:“你们几个,瞎说些什么?都觉得活得命长了不成?”
啊!众人被吓了一跳,登时,鸦雀无声。

第四章 破军 (一 下)
第四章 破军 (一 下)
穆阳仁心里也非常害怕,但多年的捞偏门经验,却让他迅速控制住了心中的惶恐。 慢慢地转过身来,笑着冲说话的方向轻轻拱手,“嗨,我们几个只是说一些陈年旧事而已。与现在的事情没关系。右,右帅大人,您找大汗么?我这就进去给您通报!”
碰到这么一个滚刀肉,右帅查比尔也没办法。强压住心头的不快,沉声道:“不用了!我不找大汗,我是来找你的。唐军在城外垒了个怪模怪样的土丘,大相让我请你过去看看那是什么东西?”
“我就一个四处游荡的道士,哪可能知道这么多啊!”穆阳仁一听,立刻赘着屁股往后闪,“右帅您还是找别人吧。一旦我说错了,岂不耽误了您的大事!”
“你到底去不去?”查比尔暴怒,伸手便去按腰间刀柄。
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看到对方真的要动粗,穆阳仁立刻又换了副面孔,讪笑着说道,“我去,我去还不成么?不过,一旦我说错了,您日后不能找我算账!”
“赶紧走,哪那么多废话!”查比尔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大声命令。
假道士穆阳仁推脱不过,只好命人牵了一匹战马,骑上去,怏怏地跟在查比尔身后。连续听了数日号角之声,此刻柘折城中的百姓人人自危。时值正午,大街上却没有几个行人。沿途商铺也是关门落锁,唯恐一不小心就大祸临头。
两人一前一后在街上走了片刻,看看四下里没有其他人旁听。走在前面的右帅查比尔悄悄地拉紧了马缰绳,将胯下坐骑速度放慢。待穆阳仁于不知不觉间与自己并络而行时,侧过头,以极小的声音问道:“你给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外边那些唐人派进来的细作?!”
“冤枉!小的冤枉!”穆阳仁吓了一跳,赶紧举起手来大声喊冤。“小的是半天云的军师,唐军见了小的,杀还杀不及呢,怎么可能放心让小的进城来做卧底?您要是不信,就把我身边那些弟兄叫过来审问,看看小的到底跟唐军有没有瓜葛?”
他这厢吓得满脑袋瓜子冷汗,右帅查比尔却根本没当回事。听穆阳仁说得恳切,便笑了笑,柔声安慰道:“行了,行了,不是就不是,你嚷嚷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右帅,右帅您随便问问,可是,可是会出人命的!”穆阳仁一边擦着冷汗,一边在肚子里骂查比尔的祖宗八代。有这么随便问的么?一旦被别人捕风捉影,老子有几颗脑袋被你们砍?他***,早晚不得好死!
“到了现在,谁还敢动你这王宫总管?!”查比尔丝毫不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多过分,又笑了笑,淡然道。“不过,你这王宫总管还能当多久就不清楚了。大汗那人,最恨属下吃里扒外!”
“小的对大汗的忠心,日月可鉴!”穆阳仁立刻又举起手来,赌咒发誓。唯恐对方不信,他又迅速补充,“没有大汗,就没有小人的今天。小人当年做梦都没想到,能当上这么大的官儿。如果不对大汗尽忠的话,换了别人,还会给小的这么多富贵么?”
后几句话,每一句都说到的点子上,不由得人不信。点点头,右帅查比尔笑着说道,“的确,除了大汗,没人会赏识你这家伙!那我再问你句实话,你以为,咱们这柘折城,能逃过此劫么?”
“这……?”穆阳仁本来想逃避,然而却被对方刀一样的目光盯着,不得不认真对待。斟酌了好一会儿,才以极低的声音说道:“若是前两次大汗都肯听从小人的建议,不管外边唐军的虚实,只管杀出去跟他们拼命的话,也许还有机会获胜。可小的人微言轻,左帅大人他又事事,事事都要跟小的拧着来……”
“过去的事情咱们不提。你就说现在,咱们还能不能把柘折城守住?!”查比尔摆了摆手,制止了穆阳仁的抱怨。作为俱车鼻施身边的一名老兄弟,他对大相白沙尔、左帅加亚西等人的做派也有许多不满。然而大敌当前,这些矛盾都可以暂且放在一边,以免被唐人得了机会。
“小的不懂打仗!”穆阳仁先是苦笑着强调了一句,然后继续补充,“但是大唐那边有句古话,说第一次敲鼓能聚集士气,第二次敲鼓士气就要低落一半儿。如果前两次敲鼓都没把握机会的话,第三次敲鼓就没任何效果了。如今城中将士都知道大汗是下定了决心要把唐军耗走,哪还有人愿意出去拼命?所以,现在,守得住守不住,都只能死守了!”
河中文化与中原不同,但查比尔也是百战老将,岂能不明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听完了穆阳仁的话,沉默了好半晌,才叹了口气,幽幽地道:“的确,也只能死守了。不过,如果柘折城守不住,你能不能想个法子保得大汗周全。说实话,从我跟他那天起,你是他最赏识的一个唐人!”
“小的,小的只能说,尽一切努力!”提起俱车鼻施的知遇之恩,穆阳仁也很是感动。点点头,郑重承诺。“不过,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太早了点儿。毕竟,毕竟有什么主意,都得首先取得大相和左帅的首肯!”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明知道穆阳仁的承诺未必可靠,前途黯淡,查比尔也只能暂且将死马当做活马医。趁附近没人注意,从怀中摸出一块金牌,他迅速塞给穆阳仁,“这是本帅的信物,可以借给你用几天。凭着它,你的人进出各处城门,都不会受到盘查!”
‘他什么意思?让我去跟唐军联络如何投降么?’穆阳仁大惊失色,抱着金牌,如同抱着一团火炭。‘他自己怎么不去?莫非又想拿老子当挡箭牌?’
早就猜到他的反应,查比尔撇了撇嘴,冷笑着道:“放心,出了事情,本帅自然会替你担着。本帅只是想,如果打不过的话,就另寻一条出路。毕竟,该死的是大食人。咱们柘折城,与大唐并没多少仇怨。”
“这……”穆阳仁依旧反应不过来,继续目瞪口呆。记忆中,右帅查比尔也早就板依了天方教,并且一言一行都极为虔诚。谁能料到此人居然打起了脚踏两只船的主意。
见伪道士穆阳仁依旧迷迷糊糊,查比尔耸耸肩,冷笑着补充,“你们大唐人也好,他们大食人也罢,不过都是一阵风。顶多是冷风和暖风的区别。我跟俱车鼻施,却是这里的草。无论是那股风挂过来,都在这里生不了根。而我们这些草,却不可能离开这里搬到别处去!所以,也只能顺着风倒了!”
说着话,他又喟然长叹,仿佛要把心中的不甘全部化作一口怨气给吐到天上去。穆阳仁听得心有戚戚,咧了下嘴,低声道,“穆某明白您的意思。穆某尽力去做好了。无论如何,都会不会辜负大汗和您的信赖!”
“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www.taobar8.com你能说到做到!”右帅查比尔盯着穆阳仁,仿佛要用目光将他内心世界看穿一般。半晌,又叹了口气,低声道:“走吧,别让大相等急了。”
“嗯!”假道士穆阳仁答应一声,策马跟上。须臾之后,二人来到了东城门口。将坐骑交给守城士兵,快步沿马道走上城头。先跟大相白沙尔见了礼,然后并着肩头向城外张望。
只见一座巍峨的高台拔地而起,与柘折城遥遥相对。高台之上,竖立着四个巨大的香炉,缕缕青烟不断从香炉上的孔洞中冒出来,盈盈绕绕,将高台的顶端装点得如梦似幻。
“呜呜呜”几声号角冲烟雾中传出,隐隐带着几分古韵。穆阳仁虽然听不懂号角所传达的意思,心脏却猛然缩了缩,有股肃穆的感觉从脚底升起来,直冲脑门。
这角声如龙吟,如虎啸,从亘古的蛮荒时代穿越而来,唤醒他内心深处沉睡的记忆。刀耕火种,披荆斩棘。轩辕皇帝鏖战蚩尤,大汉铁骑驰骋塞外,也许都是伴着同样的曲调,同样的旋律。
不知不觉间,穆阳仁就站直了身体,双目当中,隐隐有几点湿润的光泽在闪亮。他是唐人,剥了皮,碎了骨,碾成灰,埋进污泥里,也是唐人。穿上羊皮大氅,带上貂皮帽子,脖颈处挂满兽骨,耳垂处坠满宝石,依旧是唐人。
这一身份,在他内心深处,不想改变,也无法改变。
“你这卡菲尔,到底知道不知道对面是什么东西?别磨蹭,赶紧说!”看见穆阳仁神神叨叨的模样,左帅加亚西心头火往上撞,推了他一把,大声喝令。
“知道!”穆阳仁偷偷握了握拳,沉声回应。
“什么?”闻听此言,大相白沙尔立刻抢上前,急切地追问。
“盟誓台!”穆阳仁难得将腰挺直了一回,望着白沙尔的眼睛,大声回答。“据说当年中原一个英雄会盟诸侯,号令大伙驱逐蛮夷,用的就是此物!”

第四章 破军 (二 上)
第四章 破军 (二 上)
话音未落,左帅加亚西已经怒气冲冲扑上,一拳一脚,将穆阳仁掀翻在地,“你这卡菲尔,你这卡菲尔,我叫你盟誓,叫你盟誓..….”
若是放在以往,穆阳仁肯定早就满地打滚,哭喊着求饶了。 谁料今天,他不知道突然从哪来了勇气,居然不闪不躲,冲着加亚西嘿嘿冷笑。
见到此景,加亚西愈发怒不可遏,从腰间抽出弯刀就往下劈,“我先宰了你,让你替唐人说话……”
“当啷!”一声,刀锋被右帅查比尔用兵器架开,同时,一个冷冰冰声音提醒道:“行了,你闹够没有。他是大汗亲口委任的王宫总管,要杀,也得经过大汗同意才行!”
“你!”加亚西不愿与查比尔结怨,却冲着穆阳仁不依不饶,“不过一个卡菲尔,杀了又能怎样?我就不信,大汗还能让我替他偿命?!你别拦着,今天我倒要看看,他能嘴硬到几时!”
“人是我叫来的,被你杀了,我也逃不了被大汗责难!”查比尔铁青着脸,紧紧将穆阳仁护在背后。
“你让不让开!不让别怪我刀子不认人!”加亚西刀锋乱晃,逼迫查比尔少管自己的闲事。
“你试试!”查比尔本来就跟他不怎么和睦,此刻又刚刚与穆阳仁有了秘约,岂肯轻易让步。挥舞了几下弯刀,将加亚西迫离目标三尺之外。
眼看着二人就要当众火并,大相白沙尔只好出面做和事老,“加亚西,别给大伙添乱!”查比尔,你也把兵器收起来。有那份力气到城外去使,在这里耍刀子算什么英雄?!!”
他身兼大宛国宰相和天方教河中地区教长二职,位高权重。查比尔和加亚西二人不敢违抗,都悻悻地将弯刀插回了刀鞘。镇住了两名武将,白沙尔又命亲信从地上扶起穆阳仁,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道:“你如果还以大唐为荣,就该到城外去,跟着他们一起攻上来。而不是在这里做大宛国的王宫总管。如果感念大汗对你的恩德,就该老老实实跟我们并肩抗敌,而不是总想着成为外边唐军的一员。到底哪头对你更有利,你自己想想清楚。否则,恐怕不光我这边容不下你。万一唐军入了城,也未必有你的好果子吃!”
“属下一直尽心尽力为大汗谋划!”穆阳仁抹了抹嘴角上的血迹,沉声回应,“是他,一直念念不忘提醒属下,属下是个唐人,与你们永远都不一样!”
这话倒也是有感而发,因此听起来理直气壮。像穆阳仁这种市井无赖,做唐人时根本没得到过朝廷的任何好处。被高仙芝当做弃子丢在河中之后,却因为唐人的身份,遭受了比其他各族战俘多几倍的磨难。可以说,在穆阳仁内心深处,其实对大唐朝廷的归属感非常单薄,单薄得几乎到了挥挥手便能轻易抹除地步。然而,无论他愿意不愿意承认,在左帅加亚西这种宗教疯子和心胸狭窄之辈眼里,他就是一个唐人,永远都不可能被视为同类。
“你这卡菲尔,你还有理了你!”闻听此言,左帅加亚西又冲过来挥拳欲打。大相白沙尔上前半步,挡住了他的去路,“住手,他说的是实话。人不应该因为诚实而受到责难。”
“他……”加亚西气得脸色发紫,指着穆阳仁咬牙切齿。
“退下!”白沙尔竖起眼睛斥退了他。随即又将面孔转向穆阳仁,和颜悦色地道,“你抱怨得对。他先前做得的确有些过分了。可大汗给予你的富贵,却也是别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你怎么也不能刚拿了大汗的金子,转头就打算把他卖给你的族人!”
“属下没有。属下一直在替大汗出主意。小的三番五次劝大汗主动出击,可你们都不肯听!”穆阳仁看了白沙尔一眼,满脸委屈。
这又是一句实话,虽然白沙尔也不敢确定穆阳仁当初劝大伙主动出击时,到底是何居心?然而眼前的情况却明摆着,因为迟迟不敢与外边的唐军交手,城内兵将们的士气,已经低落到了极点。如果第一场雪还迟迟不降的话,估计用不了太久,就有人偷偷跟唐军联络献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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