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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_98 酒徒 (现代)
“我想去塞上看看仲坚兄!”红拂心中本来没有答案,却猛然间了悟般找到了去处。“他那边肯定需要人帮忙,大伙朋友一场,总不能天塌下来让他一个人去顶!”
说话间,她从婉儿的眼中看到了明显的警觉,但很快,这种警觉便被理解与包容所取代。“也好,反正长安破后,李家也要出兵与仲坚携手对抗突厥。到时候咱们都做领兵之将,跟狼骑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
“我想,我想一个人先走!”一再拒绝对方的好意,红拂心里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她尽力让自己看上去坚强。“姐姐帮我个忙,别惊动太多的人,我想一个人慢慢走。等我到了,姐姐娘子军估计也快到了…….”
看着红拂柔弱中透着决然的眼神,婉儿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也好!”她又低低的叹了口气,非常能体谅对方的难处。“姓李坏事做绝,肯定会遭报应。你不见他,也省得到时候心软!”
“不瞒姐姐说,如果李靖见到唐公大军便主动投降,反而不是我认识的李靖了。”红拂轻轻摇头,话语里依旧带着欣赏意味。
婉儿轻轻抚摸朋友的头,眼中再次充满怜惜。“傻妹妹,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替他说好话?”如果真的放下了,应该根本不在乎对方生死。而红拂却依旧给对方的行为找理由,哪怕她差点死于对方的箭下。
但李靖必须死。不光是为了孙华复仇。还有几件事情婉儿不想当面告诉红拂,经过她仔细查访,在李家举事之前向朝廷告密者,带人查抄李府,将老弱妇孺斩草除根者,以及出主意挖掘李家祖坟者,都隐隐指向了同一个人。
“有些风言***,这几天我也隐约听闻。至于那所施展的那些手段,作为大隋旧吏,也未必真是什么错!倒是他的才华,姐姐也亲眼看到了。如果用做长史,恐怕可让唐公麾下大军如虎添翼!”知道这样说,婉儿会非常生气,红拂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在姐姐你眼里,唐公是吊民伐罪。在小妹眼里,站在杨家旗下和站在李家旗下都是为了功名富贵。正所谓各为其主罢了,哪有什么高尚与卑劣的分别!”
说罢,她再一次看向摆在身边的雕翎,仿佛霎那间,看懂了天下全部的男人。 ,.,,,
第五章 无名 (一上)
知道自己留不住红拂,李婉儿也不再刻意挽留。作为一个曾经被丈夫毫不犹豫地当作累赘抛弃的女人,她知道这世上有些伤根本无药可治。也许流水般的时间会将伤口上的血迹慢慢冲淡,但任何时候,哪怕有一丝风吹上去,已经藏起来的伤口依旧会疼得人撕心裂肺。
能让疼痛暂时被忘记的唯一办法是找另外某些重要的事情,把自己的闲暇时间全部占满。就像现在的她,每天在军中从早忙到晚,有数不清的命令要下,数不清的杂事要理顺,即便柴绍刻意跑来搭话,名义上还是夫妻的二人也要花费好大力气,才能将话题从军务转到私事上。往往到了这个时候,新的军情又送了进来~方不得不再度沉浸于军务。
“我已经向唐公请缨,待攻破京师后,就领一支兵马北上!”望着妻子再次垂下的头,柴绍低声告诉。北上的方向,自然是突厥人入侵的方向,他知道妻子肯定为自己这样做而感到高兴,但从对方专注于公文的眼神里却看不到半分波澜。
“我仔细分析了一下,突厥人不可能只选一条路南进←们有很多部族,彼此之间都怕对方占了自家便宜※以,最大的可能是多路齐头并进,涿郡只是其中一条道路。太原…”柴绍故意把话停住,想试试婉儿是否在听自己的分析。眼前的人只是邹了邹眉头,然后就又把目光放在了公务上。
“西侧的梁师都兵力不强。弘化郡虽然对李家至关重要,但距离长安甚远!”轻轻叹了口气,柴绍继续道。“所以,我不准备去西路。我准备去雁门一带,如果突厥人从刘武周的地盘上杀过来,我刚好以骑兵跟他一较长短!”
“那你小心些!元吉还是个孩子,根本别指望他能给你帮忙。如果战事不顺,你随时可以退入五台山区。那边地形起伏较大,不适合骑兵的展开。突厥人想追杀你也未必能找得到进山的路!”李婉儿终于回答了一句。但话语却仅仅限于军事上的见解。
即便这样,已经让柴绍喜出望外←不指望能完全获得妻子的谅解,但两个人同在唐公帐下为军官,总是这样僵着也的确不是办法。况且现在的妻子不是当初那个只可能拖累他丢掉性命的婉儿。现在妻子背后站着数万虎狼之师,还有一个没多久就可能成为皇帝的父亲。对于一个渴望者将事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男人,什么嫁妆能比这数万大军和通天捷径更厚重?
想到二人之间的关系可能会出现转机,柴绍说话的语调更为温柔。尽管在内心深处,这样做让他很尴尬,但男人活着,却不得不正视现实。“婉儿…….”他低低地轻唤妻子的名字,满脸爱怜与祈求。
“还有别的事情么?”李婉儿从公文上抬起头,明亮的目光宛若冬夜里的冷月。
“没,没别的事情。我这次来就是想问一句,如果娘子军先入了城。你真的打算做这个北上兵马的统帅么?”柴绍被看得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问。
“那也得我的娘子军能率先入城!已经攻了九天了……”李婉儿也轻轻叹了口气↓知道柴绍在想方设法弥补两人之间的裂痕,但越是弥补,给她的感觉却是裂痕越清晰。也许,这条裂痕在二人成亲之前就存在的,只是她当年少不经事,一直以为世间大部分男人的肩膀都厚重如山。而只有经历过后才知道,能在关键时刻刀山火海都不会放弃你的男人,错过后便不可能再找到第二个。
以世俗眼光标准,柴绍当时做得一点儿都没错,甚至堪称理智。夫妻两个与其一块儿被人捉住杀头,还不如各自逃命。至少,那样,活下来的人可能有机会为死去的人报仇。但婉儿却不想自己再与一个理智的男人生活于同一屋檐下。至少,她不想再被人理智地抛弃一回。
“长安城支持不了多久了,守军已经是强弩之末!”柴绍见婉儿眉宇间带着烦躁,笑着开解。
“其他事情,待城破之后我才有时间想!”李婉儿轻轻摇头,话语里透着坚决。“城破之后,无论是不是娘子军第一个进城,我都会领兵北上!”在内心深处,她同时也作出决定。
无论为了当年的相救之恩,还是妹妹萁儿的幸福,她都不会看着李旭独自面对塞外数十万狼骑。
久攻不下的长安城随着尸体的堆积,终于被人血冲开了一条缺口。十一月,丙辰,李建成麾下的旅帅雷永吉带领一百多弟兄在长安城北墙上站稳了脚跟℃后,左三统军窦琮亲领侍卫杀上,杀散已经精疲力竭的守军,成功夺下了长安北门。
紧跟着,娘子军从西门入城。生擒京兆尹骨仪,并从试图立功赎罪的他口中得知了百姓们倾力支持守军的缘由。为了避免出现麾下士卒与百姓之间的冲突,李婉儿派遣自己的族叔李神通举着其父李渊的亲笔手令巡街,有蓄意扰民者,杀无赦。几个劫掠民财的害群之马还没等把抢来的财帛捂热乎便被当众斩首。一些尚未蔓延开来的暴行也被及时地栽赃于战败溃散的守军头上。本来抱着必死决心的城内百姓见李家军入城后非但没有乱杀无辜,而且保持了一定程度的克制,立刻打消了与大隋共存亡的念头。
长安城经历了十余天血腥洗礼后,重新恢复了宁静。壬戌,李渊拥立十三岁的代王杨侑为皇帝,改元义宁。遥尊杨广为太上皇。紧跟着,在亲信的授意下,杨侑加封李渊为大都督,总管内外诸军事。尚书令、大丞相,总管内外政务。唐王,假节钺,开府,授权更改所有政令。又下旨,“事无大小,文武设官,位无贵贱,宪章赏罚,咸归相府”,唯独“郊祀天地”,需要向皇家奏闻。
李渊领旨谢恩,旋即大赏群臣。封李建成为唐世子,李世民为秦公,元吉为齐公,李婉儿为平阳郡主。裴寂为魏郡公,赏关中良田千顷。武士彟太原郡公,赏河东良田万顷。刘弘基以“创业而来军功第一”封为左光禄大夫,西河郡公,正三品怀化大将军。柴绍以“尚义敢战”封为临汾郡公,马军大总管。其余如殷开山、姜宝谊、钱九陇、陈演寿、马三宝等人皆授高职,赏宅院、金帛、良田无算。
“这倒真应了红拂走之前所说的话!”看到父亲在一瞬间将京师府库搬了个干干净净,李婉儿苦笑着想。但她无法指责父亲做得不对。如果父亲不大方地酬谢这些“从龙”有功者,也许哪天他刚从丞相府出来,就会被一支突然而来的流矢射杀在战马旁。而能给大伙带来更多实惠的人将成为新的大丞相,唐公,掌管内外军政事务。
从某种程度而言,造反就是为了抢地盘、抢钱、抢女人。强盗们做的事情,义军以清君侧的名义做时,听上去冠冕堂皇些,本质上差别却不大。但在处理善后事务方面,她的父亲李渊做得比任何一位绿林好汉都娴熟。长安城内外的流民都得到了妥善安置,破城时受到战火波及的普通百姓也得到了赔偿。从永丰仓内源源不断运来的陈米,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人们对战争的恐慌,通过抄没京师留守官员的家产,李家军在不增添百姓负担的情况下,也筹集到了足够的军资。
除此之外,李渊在入城之后,参照汉高祖入咸阳故事,废除大隋苛政,与民约法十二条的举措也为他赢来了赫赫声名。如今,京师上下无论官员还是百姓,都交口称赞唐公是个仁厚睿智的好丞相。由他来掌管政权,给朝廷和大伙带来的好处几乎是立竿见影。
在这些短暂的快乐和繁荣下面掩盖着巨大的牺牲。当然,所有人都认为那些被牺牲掉的家伙是罪有应得。包括婉儿在内,虽然她对骨仪的最后下场有些同情,但无论从此人为官时贪婪程度,和抵抗大军时所犯下的那些罪行来看,唐公李渊只处了他一个斩首抄家,族人流放的惩罚,已经是充分考虑到了他最后一刻的立功表现。
其他守城者的下场就比较凄惨了。左翊卫将军阴世师抄杀李家在先,抵抗义师在后,被判车裂之型。如同几个月前阴世师带人冲入李家一样,阴家上下两百多口,无论男女,无论主仆,超过十五岁以上者全部被杀,十五岁以下者卖为官奴。
另一名守军将领杨宝藏被处以斩刑,财产充公,家人被没为裴寂的私奴。其余还有十几位李婉儿不太熟悉的将军,也被一并处死,家人为奴,家产充公。还有留守长安城内的几个家中豪富的文官,也以贪婪、索贿、苛待百姓等罪名,被罚得倾家荡产。
就连已经死了近月余的卫文升,李渊也没有放过←命人将卫文升的尸体从坟墓里扒出来,挫骨扬灰。但罪名不是抵抗义军,而是“逢迎太上,陷害有功将士!”。
焚烧卫文升尸体时,当年从辽东活着返回来的几个原护粮队出身的军官都到了现场。已经成了大隋宣威将军的王元通亲手点燃了第一根干柴。透过骤然腾起的浓烟,李婉儿看见王元通的眼睛红红的,依稀有泪。 ,.,,,
第五章 无名(一下)
在火光于卫文升的尸体上腾起来的刹那,李建成轻轻地转过了脸←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失态,但紧握的拳头却始终在颤抖。
辽河上的那场大火一直缠绕着他,令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宁。而今天,噩梦终于结束了。当年不顾他拦阻放火烧掉将士们退路的人,用自己的尸体偿还了罪孽←李建成也不再是一个“不可依托”的主帅。第一个登上长安城墙的是他麾下的勇士,第一支冲入长安的队伍是他所率领的左军!他重新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不比这个时代任何英雄差,至少,不比二弟世民……想到这,他悄悄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看见弟弟世民那张英武的脸上写满了遗憾。
李建成明白弟弟世民在遗憾什么。自从大军南下以来,虽然世民本人在战场上的表现糟糕至极,但冥冥中有一种好运始终追随着他。打霍邑,李世民被宋老生从眼前透阵而过,可追斩宋老生于城墙之下的刘弘基恰恰是隶属于世民麾下的将领。攻黄河,李世民所部被敌人半渡而击,全军几近崩溃。可关键时刻从别处渡河的柴绍以数百骑兵迂回到了隋军主将桑显和身后,再度把李世民从失败的边缘硬拉了回来′然那时柴绍已经被提拔为父亲直属的马军总管,可此人当时带领的骑兵却是侯君集和武士矱二人亲手训练出来的飞虎军。过后算功劳,依然少不了李世民的那一份。待到大军进逼京师,经略扶风,李世民麾下的刘弘基和侯君集二人又大放异彩,举手之间拓地百里,聚众数万,把领兵前来迎战的卫文升打得抱鞍吐血,逃回京师后没几天便羞愤而死。
有了这些功劳撑腰,李世民对建成这个当哥哥的压力愈发明显′然在表面上,二人兄友弟恭,亲密得依旧像五年前。但李建成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再不拿出些像样的功劳来,在家族中的地位早晚会被人所取代。
如果是自己才能和德行都较弟弟相差甚远也就罢了。李建成会主动将唐公,不,现在是唐王的第一继承人身份交出来。无论为了家族的兴旺还是个人的安全,他都有必要这样做。可扪心自问,李建成实在看不出自己除了运气外,哪里不及二弟世民?
的确,当年在辽河上,是自己没有保住护粮队的退路。可当时许国公宇文述也在,连他都无法阻碍卫文升放火烧桥,自己一个人微言轻后生晚辈又怎可能阻碍得了?
尽管不是自己的错,自己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事情发生后,所有人都认为自己“不可依托”,活着回来的刘弘基、武士矱,甚至失散多年后如今又重回父亲旗下的王元通、齐破凝,都不肯再为自己效力。而刘弘基在二弟麾下,武士矱在父亲帐下,王元通和齐破凝二人跟在婉儿身后,都立下了赫赫功劳!结果,那些功劳分别归属于二弟,归属于父亲,归属于婉儿,而作为他们的老上司的自己,什么都没分到!
的确,自己所部左路军在起兵之后的表现远不如世民所部右路军的表现那样花哨。可左路军也没犯下任何威胁到整个李家生存的错误。相比于左路的稳扎稳打,右路军的动作充分暴露了二弟世民的赌徒性子。如果不是刘弘基、侯君集这些人替他兜底,整支兵马早就被他葬送得一干二净!
论为人,建成认为自己远比二弟世民沉稳宽容。论政务,有着多年协助父亲管理地方经验的自己,更是远远把凡事喜欢率性而为的二弟抛在了身后。世民唯一可以与自己一较短长的能力便是军务。二弟可以把刘弘基和柴绍的功劳都算在他自己头上,甚至把部分与娘子军合作取得的战绩也全都贪为己有。可当着几十万双眼睛的面,第一个攻入坚城长安的却是左军将士。左路军仅凭此一战,就足以让右路军开战以来的所有功劳黯然失色!
既然各方面的能力和对家族的贡献根本不比弟弟差,李建成当然不能将世子之位拱手相让。长时间以来,做弟弟的世民步步紧逼,他这个做哥哥的因为担着个“葬送数百家族潜在助力”的恶名不得不一再隐忍。今后,他再不用于世民的咄咄锋芒之前退避三舍了←已经亲手为屈死于辽河东岸的护粮队弟兄们报了仇,他已经亲手证明了自己的卓越用人能力和统军能力。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便是按照攻取长安之前的约定,带领李家主力北上与冠军大将军李旭并肩抵御突厥狼骑。并顺道将父亲假新帝杨侑之手授予李旭的骠骑大将军、世袭博陵郡王的奖赏带给李旭,进而将河北六郡与河东、京畿等地并为一体。
如果此事交给世民来办,以他那霸气十足的性格,肯定又会搞砸。而交给自己来办,李建成认为自己达成目的的可能十拿九稳。首先,旭子一直像尊敬亲生哥哥一样尊敬自己,而自己也一直以兄长的身份与对方交往,彼此之间本来就有一股抹不去的亲情存在,即便某些事情谈不拢,也可以开诚布公地讨价还价,不会因为对河北六郡未来的发展道路见解不一致而当场翻脸;第二,在击退突厥狼骑之前,自己不会谈两家并做一家的事,以免让旭子觉得河东李家在趁人之危。通过并肩血战,博陵军将士会充分看到河东李家目前的实力和未来的远大前景,只要旭子本人没有称孤道寡的野心,对彼此都没坏处合并几乎水到渠成;第三,即便旭子已经不是当年的旭子,有了更高的人生目标,对权力有了更多渴望←也应该能看到以六郡之地席卷天下几乎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只要他肯提出条件,自己将以李家第一继承人的身份尽最大可能满足他的要求。以旭子的为人和聪明,应该能看出李家在此事上表现出来的诚意。
如果有了旭子相助……。目光扫过重重黑烟,李建成再度打量默不作声的刘弘基、长孙无忌和侯君集。这些几个当世英才加在一起,能力也无法与旭子比肩。自己的世子地位将稳如磐石,谁也不可能再威胁得动。李家也将在自己的手上更加茂盛,超越父亲,以及父亲的父亲,达到前所未有的辉煌。
“世子可做好了出发准备?有需要末将效劳之处么?”感觉到了李建成略带挑剔意味的目光,距离他最近的武士矱赶紧凑上前几步,低声询问。
尽管已经被封为太原郡公,武士矱依旧对建成、世民几个保持着家将对少主般的尊敬。这是他长时间寄人篱下所养成的习惯,一时半会儿想改也改不过来。李建成对这种态度到非常满意,凌厉的目光陡然变得温和,想了想,笑着回答:“陈叔一直负责此事,我今天事情太多,还没来得及问他!如果太原公待会儿能抽出些时间来的话,我让窦将军前去找你领些守城用的弩箭。涿郡有内外两道长城,利于凭险据守。我军多带些羽箭过去,应该能派上用场!”
武士矱微笑着点头,“我已经将兵部库存的所有羽箭都调了出来。此外,还有四千套马甲,如果世子需要,可以全部领走。咱们到了河北后是客军,军械如果带得不足,难免会被人家笑话小气!”
“那其他几路兵马如果有需要的话,他们到哪里去领羽箭?”李建成没料到武士矱对自己这么大方,楞了一下,质问的声音脱口而出。
“末将已经禀告过唐公,从明天开始砍伐城外的皇家园林。那些园子里的木材养了二十几年,该派上用场了!”武士矱对李建成的疑问早有准备,笑了笑,低声给出答案。
他之所以刻意在话中凸显河北与河东的差别,是为了避免授人口实。但力所能及的忙,他已经尽量替昔日的朋友做了。赶制出来的羽箭在质量上肯定不如原来的库存,可双方面对的敌人也不一样。一方是拿着简陋武器,穿着廉价铠甲的乱匪,另一方面对的是倾朝而来的数十万狼骑。哪边的威胁更大,聪明人心里应该能分清楚。
李建成肯定属于聪明人一类。略作沉吟,他便决定将武士矱的举动算作向自己靠拢的一种手段。自从带兵率先攻入长安后,类似的靠拢举动每天他都要遇上十几次,因而很容易习惯成自然。
并州武家虽然算不上什么名门,但这次长安受封,除了武士矱这个郡公外,还有一个武士棱也被封为县公。凭借着一门两公的封爵和半个并州的财势,武家的腾飞指日可待。这样的人家,能引为助力自然是顺水推舟的收于帐下为好。即便暂时无法得到他的效忠,也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替别人跑前跑后。
考虑到以上因素,李建成的笑容看起来愈发平和,“武将军做事总能想在众人前头。有你来掌管辎重,这一路上不知道让大伙省了多少心。如果不是父亲已经任命你做了将作司正卿,北征大军的督粮官一职,肯定非士矱莫属!”
“多谢世子抬爱,武某所做,都是些份内之事而已°不上谋事在前。”武士矱被李建成的肆无忌惮吓了一跳,赶紧将话题向军务上岔←不想得罪眼下声势如日中天的李建成,却远没市侩到见到对方可能占据上风立刻改换门庭的地步。况且他知道自己根基浅,比不上长孙顺德、刘文静这些人※以能不跟掺和立储夺嫡的事情,还是躲远些为妙。
还没等武士矱将自己撇清楚,李建成麾下心腹左三统军窦琮立刻凑过来,阴阳怪气地说道:“古语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果士矱兄所为算不得谋事在前的话,那么某些连眼力架都没有的人,更枉担了个多谋之名了!”
说这话时,窦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站在李世民身边的李靖。直盯得对方低下头去,将官帽后的花白头发全都露出来,才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高高地翘起下巴。
“将作监还有些事情,武某先走一步。世子勿怪!”武士矱唯恐再交谈下去会给自己惹上更多的麻烦,赶紧躬身告退。
“武将军慢行。待会儿窦将军就去找你!”李建成淡然一笑,并不以武士矱的推搪为忤。相反,对方越是这样,越令他心生敬意。与武士矱相比,正被窦琮用言语挤兑的李靖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就差得太多了。那厮才四十刚过头发就白了近半,满脸晦气就像欠了别人几十万贯钱一般,瞧着就没个好人样!。因此,尽管自己麾下蓄意挑衅在先,李建成也不想制止。内心深处反而非常涌起一股夹杂着渴望的快意,等着看李世民如何替李靖这势利小人出头。
此事若是放在平常时刻,发现世子和二公子之间发生摩擦,周围大多数人肯定会像武士矱那样找借口躲得远远的。可今天,不小心听到窦琮之言的大部分人都将目光从火堆之前转向了摩擦现场。十个当中,有八个对李靖满眼鄙夷。
大伙弄不明白,平素机智过人的二公子最近几天到底哪根筋不对,竟然拼着惹娘子军统领李婉儿和唐王李渊两人不痛快,非要从鬼头刀下硬将李靖给保下来?虽然李靖在临被处死之前,喊的那声“公兴义兵,欲平暴乱,乃以私怨杀壮士乎!”听上去很有门道,可这年头会说大话的人多了,也没见其中有几个真能做正事。
在众人眼里,此刻的李靖又龌龊又邋遢,简直比过街的老鼠还惹人讨厌。那厮二十年前就甚负盛名,结果一直混到四十岁,也没闯出些能与他的名声相当的事业来。李家在太原整军备战,作为从刘武周那里逃入太原的难民,那厮居然丝毫不感念唐公家族的收留之恩,反而把告发河东李家作为晋身的大好机会。结果到了长安后,先给阴世师出主意坏了李家祖坟,然后又试图煽动阖城百姓来与李家军对抗。如果不是已故的京兆尹骨仪在最后关头发了善念,整个长安都可能为李靖那厮的功利心来殉葬。
此外,那厮还亲手射杀了包括武乡县公孙华在内的数名娘子军将领。甚至被年青将领们一致视为天仙般人物的张出尘也差点儿命丧于其手。听未经考证的消息说,李靖那厮当年为了逃命,还与人家有过白首之约。张出尘之所以到现在还待字闺中,实际上就是在等着李靖。
就这样一个无情、无义,为了一己私心不惜杀人灭口的家伙,二公子李世民居然还要以战功相赎?居然还要请求唐公根据此人守城时的表现委之以重任?好在唐公还没老糊涂,虽然赦免了此人的罪责,却只让他做了个七品参军。否则,众人每天议事时都要与此辈同列,真是羞也羞死!
四下射过来目光之中透露出的敌视意味令李世民也倍感压力。但他坚信自己没有做错什么。李家化家为国的路才刚刚开了个头,这时候用人要用其才,而不是用其德。等到父亲坐稳的江山,如果不喜欢那些德行有亏的家伙,给他一个虚位高高挂起来便是,绝不能现在就表现得过于方正,弄得原大隋朝的那些臣子一个个都不敢前来投奔。若论私德,眼下在太上皇杨广身边奔走的虞世基、裴矩、裴蕴、宇文士及等人,哪个不比李靖更阴险。可他们之中任何一人如果投靠过来,对李家而言都不异于得了数万雄兵。
所以,无论别人怎么看,李世民都决不会放弃李靖←先冲着自己的哥哥笑了笑,缓和掉扑面而来的滚滚热浪。然后轻轻地转过身体,用自己的背部挡住所有射向李靖的敌意。
“药师兄,我记得昨天跟你讨论东进剿匪方略时,还有些细节没有完成。你先回去帮我处理一下吧。待会儿大伙再继续补充完善!”故意将声音提高了几分,李世民郑重吩咐。
“末将、属下,属下绝不辜负二公子所托!”被众人目光盯得无地自容的李靖没想到李世民居然这个时候还肯替自己出头,先是一愣,然后躬身下去,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你初到我军中,才华还没机会展现。若是早来数月,想必已经脱颖而出。”李世民轻轻拍了拍李靖肩膀,说话的语调虽然平和,却带着几处无法掩饰的棱角〉罢,他亲手替李靖整顿衣冠,然后目送对方缓缓离开。待李靖走得远了,才转过头来,冲着大伙轻轻抱拳。“如果李靖在战场上有得罪之处,请大伙看在我的薄面上别再追究。原来他和咱们是敌人,自然所有能用的手段无不用其极。但现在,他已经为李家麾下一员,不能再被当做敌人看。”
这番话说得虽然未必能让大伙心服,却胜在有礼有节。许多原本抱着看热闹心态凑过来的将领们笑着还礼,讪讪地退回自己该站的位置。有一些沿途各郡中因为兵力不敌义军“弃暗投明”过来的故隋将领,反倒觉得李建成和他麾下将领的心胸狭窄,李世民宽宏大度,从而对李二公子的好感又增添了数分。
见到二弟在谈笑之间便化去了窦琮的蓄意一击,并捎带着回敬给自己几个软钉子。李建成心里不觉有些着恼。可由于已经习惯忍让的缘故,他一时也找不出什么既不失兄长身份,又能打击世民嚣张气焰的话头来。直憋得胸腹内浓烟滚滚,仿佛整个火堆上的烟尘都被自己吸到了肚子般。
一时间,火堆旁的氛围竟有些尴尬。当众焚烧卫文升尸体的命令是李渊亲自下的,说是为了祭祀第一次征辽时被卫老贼葬送在辽河对岸的八百壮士。放眼整个李家军,无论是李渊直属,还是李建成、李世民、李婉儿三人麾下,都有不少出身于当年你那支护粮队的将领※以无论文臣武将,大伙都抱着广结善缘的心态前来观礼。万万没有想到卫文升的尸体还没化成灰,火焰却已经蔓延到李家兄弟之间。
“李靖过去做了那么错事,父亲虽然说过不追究了,大伙偶尔对他说两句闲话话发泄一下不满,也不能算过分。”李婉儿不愿意让众人看到自己的哥哥和弟弟不合,不得不出面打圆场。在她的记忆中,哥哥建成和弟弟世民彼此之间根本不该是现在这般模样↓记得在自己出嫁那年,世民还终日缠着哥哥建成,视后者为天下最大的屏障。而哥哥也尽自己最大努力满足世民的一切要求。长兄如父,这个词用在当时的两兄弟之间再恰当不过
‘只不过才几年光景!’李婉儿心中暗自叹息。强装笑脸,她继续对哥哥和弟弟说道:“就拿我来说,公事上,自然不会再找李靖的麻烦。可如果他私下里做事依旧像原来一样把所有人都当垫脚石,那就别怪我老账新账一起算。我是个女人,心胸本来就不如你们男人宽广。特别是对伤害过我娘子军将领的家伙,可以接受他同朝为官,却千万别指望我会给他好脸色!”
不知为何,对于自己这个生得一幅男儿气概的二姐,李世民心中总是又敬又畏。尽管有些不高兴,他还是退开半步,笑着回答道:“那是自然,二姐快人快语。公是公,私是私。李靖既然犯过错,语言上吃些小亏,也是应该!”
“二妹言之有理!”李建成得到了铺垫,总算挽回了一点颜面。先向抱打不平的妹妹致谢,随后又转头去吩咐窦琮,“念你刚才也是出于一时义愤〉过的话就算了。但以后切莫再找李靖麻烦。否则,人家反而觉得你以大欺小!”
“是!”窦琮肃立抱拳,大声回答。
一点口舌之争差点演变成兄弟二人当众冲突,李建成和李世民两个都觉得甚为无趣。眼看着盛放卫文升尸骸的棺木被火焰一点点吞噬殆尽,李世民先找了个借口,带着自己的幕僚和亲信离开了火场。又百无聊赖地拖延了片刻,李建成也借口筹备北征的军务,转身跳上了马背。
焚烧尸骨的味道很难闻,所以在片刻之后,前来观礼并祭奠八百壮士的文武官员相继散去,慢慢地,火堆旁只剩下了李婉儿和她的部属。知道很多人未必喜欢陪着自己,李婉儿也不为难大伙,回头冲众人摆了摆手,低声命令道:“大伙都回去准备吧。等粮草辎重筹集好了,你们之中大部分人也要随我北上!”
如果不是出于对婉儿的尊敬,众将恐怕早就逃之夭夭了※以,听到她的命令,丘师利、任寰、郗士陵等人立刻告退。只有王元通和齐破凝两个选择留了下来,一左一右站在李婉儿的身侧,仿佛两座高耸的山峰。
三个人并肩而立,静静地看着一堆烈焰在眼前跳跃。如果不是当年那场大火,很多人的道路将与现在大相径庭。王、齐两个不会被靺鞨人捉去当奴隶,当然也不会有后来的绿林生涯。至于婉儿,她肯定还会嫁给柴绍,那是她作为唐公女儿对家族的责任,根本无法摆脱。但在出嫁之前,她会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赖在李旭身边,在彼此的生命中都留下无法忘怀的记忆……
“走吧。天太冷,站久了身体未必撑得住!”待火焰一点点减弱下去后,王元通转到婉儿正前方,低声奉劝。
“走吧。找几个军士来,将火灭了,将灰撒到城外的管道上!”婉儿轻轻叹了口气,回应。
让她感到遗憾的,不仅仅是当年自己的小女儿心愿。那场大火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包括哥哥建成。如果当年的桥不断,想必旭子会理所当然成为哥哥的臂膀。刘弘基和武士矱也不会跟哥哥疏远。那样,弟弟世民也不会因为越来翅膀越硬,进而对哥哥生出轻蔑之心吧!
“其实他们两兄弟今天之所以闹得非常不愉快,为的是北征大军的统帅位置,而不是李靖那龟孙!”齐破凝向来跟婉儿直来直去惯了,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所以也不隐藏自己的观点。
他这么说,让婉儿心里觉得稍微好受了些。但同时又非常怀疑此言的正确程度。想了片刻,迟疑地追问道“突厥狼骑又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他们何必为此闹得那样不愉快?想抢着建功立业,四下里比突厥狼骑好对付的敌人不是多得很么?”
“那不同。自古以来,在我们这些当兵的眼里就对外战比内争看得重。内争伏尸百万未必算本事,外战不舍寸土必然是英雄※以伏波将军马援和定远侯班超才能有那么大名气。对抗突厥狼骑的任务是艰巨了些,万一打赢了,可就是力挽天河的功劳。”王元通摇了摇头,从男人的角度向婉儿解释这个问题。
剩下的话,他无须继续向婉儿提醒。立下如许大功的人,即便唐王李渊想亏待他,恐怕也有很多人会仗义执言吧!
那是风险,但对善于把握的男人来说,同时也是天赐的大好机遇。这一点,李建成身边的谋臣不会看不到。而素有睿智之称的李世民,恐怕早就看得清清楚楚。 ,.,,,
第五章 无名(二上)
机会总是属于擅于把握的人。在旁观者眼里,他们仅仅是幸运,命好。但事实上,为了把握住稍纵即逝的机会,他们平时付出了比普通人多出数倍的努力。
乐寿王窦建德对此感悟颇深。每当他回头张望自己从普通蟊贼一步步走向地方诸侯的道路,总是庆幸自己在几个瞬间的正确选择。
他人生的第一个机会是起兵为孙安祖报仇。当时,在酒席宴上火并了孙安祖的巨寇张金称拥众十万,整个河北几乎无人敢与其争锋。只有他窦建德,带着不到两千多人的队伍,居然大张旗鼓地替孙安祖发丧,并传檄给地号召所有绿林豪杰共同讨伐张金称′然此举导致窦家军被张金称的部将王鬼六打得抱头鼠窜,从长河县直跑到豆子冈深处。但自那之后,整个河北的绿林豪杰提起窦建德的名字,无人不暗暗挑一下大拇指。
他人生的第二个机会是独力收拾高士达留下来的残局。当时问鼎河北绿林总瓢把子位置的人中,随便拉一个出来都比他窦建德名头大。但众人都被李旭和杨义臣两个杀破了胆,躲在豆子冈附近不敢出头。只有他窦建德,算准了李、杨两名悍将的攻势持续不了多长时间,率部杀出平原郡,先接回了数万被打散了的弟兄,然后顺势东进,将风头正劲的涿郡丞郭绚和清河郡丞杨善会二人相继擒杀。此举非但没招来李旭和杨义臣的联手报复,反而让高开道、杨公卿、王薄这些平素眼高于顶的绿林大豪对窦家军心服口服,从此甘受他窦某人的约束。
他人生的第三个机会是以河北绿林总瓢把子的身份调停幽州与博陵两路官军之间的冲突′然两路官军中的任何一路恼羞成怒,都可能将窦家军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然整个河北的士绅们都把此事当做一个笑话来讲。但他窦建德完成了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任务。僵持不下的博陵军和幽州军谁都不敢让对方坐收渔翁之利,只好顺势收手。从此,窦家军名正言顺地接管了朝廷鞭长莫及的平原、清河、武安、渤耗郡和小半个河间,一跃成为能与博陵军、幽州军分庭抗礼的河北第三大势力。
现在,第四个机会又摆在了窦建德面前。无须派遣细作探听详情,单单从最近半个月博陵六郡的屯田点开始下发兵器这一举动,窦建德就明白自己的邻居李旭又要有所行动。除了来自幽州的虎贲铁骑之外,窦建德弄不清楚到底是那路豪杰,能把拥有常胜将军美名的李旭逼到动员麾下一切力量的地步。但是,他却清醒地知道,如果在李旭与新的敌人杀得难解难分之际,自己挥师进驻信都和赵郡,博陵军绝对没有力气回头反补。
抄掉李旭的后路,顺势将大半个河北纳入麾下。然后北征幽州,彻底解决后背上的困扰。完成了上述步骤,窦家军就可以放心地南向去争夺天下。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李渊于十余日前已经攻克了长安,瓦岗寨也把除了洛阳、弘农和上洛三郡之外的大半个河南囊括在手。如果他窦建德心存妇人之仁的话,就可能永远退出问鼎逐鹿的猎场。
现在,关键是要打听清楚博陵军前面的敌人是谁?与博陵军的战斗什么时候开始?将可能打到什么程度?窦建德与麾下文武商讨了好几回,都不能探讨明白其中所以。与博陵六郡相接的势力除了他窦建德之外,只有罗艺、刘武周和李渊三家。罗艺麾下的幽州军刚刚在博陵军面前吃了不小的亏,短时间内估计提不起再打一仗的兴趣。刘武周的势力这半年来膨胀得极快,但他如果主动攻入涿郡的话,侧面很可能遭到来自太原方向的打击。至于最后一个李渊,与李旭冲突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且不说他的女儿就是李旭的老婆,两家是翁婿加叔侄,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的亲戚关系。单凭太原兵马南下时博陵以三千壮士相助的交情,李老妪也没脸皮刚刚得了长安就卸磨杀驴。
除了以上三人外,可能与李旭冲突的就只有他窦建德了。可来自博陵的使者就在驿馆里歇着。此人既然号称为了窦、李两家结盟对抗瓦岗而来,当然预示着在短时间内博陵军不会南下找窦家军的麻烦。况且李旭背后还有一个罗艺,如果他将麾下大部分兵马都抽调往清河郡接壤的信都,罗艺闻讯后肯定会直接攻向他的老巢。
“管他跟谁打呢,咱们做咱们的就是”窦建德麾下的大将王伏宝拍了拍头上的皮冠,瓮声瓮气地道←今天穿了身武将的常服,周身上下无不光鲜华贵。可从哪个角度看,都没有平时头顶镔铁盔,深披荷叶甲时的模样顺眼。不光是他本人,窦建德麾下的大部分武将也是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如果稍微挑剔些,以“沐猴而冠”四个字来形容一点儿也不过分。
“无备而战,纵有胜绩,其势必难长久!”纳言宋正本白了王伏宝一眼,愤然说道。凭心而论,他非常不愿意和王伏宝这些莽夫们一道议论军情。对方所说的话中,十句里边有八句都是废话,剩下的两句,往往还要离题万里。
“宋纳言说得对,姓李的在民间养兵为的就是图谋咱们,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届时,他以民间之兵拖住罗艺,以百战精兵倾力南下……”行军长史孔德绍扫了众武将一眼,大声说出另一种担忧。单从战斗力方面而论,博陵还是远远强于窦家。姓李的虽然从来没有过失信于人的记录,但谁也无法保证,他突然派个使者来商讨结盟事宜,会不会只为了麻痹大伙,进而让窦家军放弃对他的警惕。
对于宋正本和孔德绍这些有才华的读书人,王伏宝向来甚为礼敬。因此虽然被对方白眼相待,他依旧和善地笑了笑,低声解释,“我的意思是咱们没必要为姓李的正在干什么耗费心思←做的事情如果对咱们有用,尽管学来。如果没用,他爱败自己的家,咱们跟着瞎操什么心。等他将家业败完了,大伙刚好去收拾残局!”
此语甚合武将们的胃口,一时间,左将军张青特、明武将军殷秋,扬威将军石瓒等人都纷纷出言附和。作为出身绿林的武夫,他们都不喜欢关起门来揣度他人心思的调调。眼下窦家军治地所施的大部分政策都是从博陵原封不动照抄来的,实践证明,其收效非常好。重新过上安定日子的百姓们很快就忘记了是谁害得他们背井离乡,争相称赞窦王爷是个知道民间疾苦的大善人。
以此类推,博陵六郡发兵器到民间的举动,平原、清河等地也跟着亦步亦趋未尝不可′然短时间内看不到其成效,但从长远看,这未必不是藏兵于民的好方法。
“话容易说,但做起来却要量力而行!”行军长史孔德绍对武将们的胡言乱语非常头疼,忍不住再次出言打断←曾经做过一任县丞,是窦建德麾下为数不多的有过料民经验的人,因此深知治政艰难,“姓李的家底厚,且博陵六郡久不经兵灾,他给屯田点发兵器,每人发一把横刀也不至于让府库见了底儿。咱们如果跟着学,铁从何来,工匠从何而来,制造兵器铠甲的费用找谁去出?”
“秋粮不是刚入库么?咱们攻克龙岗时,我记得从大户人家中也抄了不少浮财出来!”王伏宝对财政收支没有任何概念,皱了皱眉头,继续跟着瞎掺和。
“王将军麾下刚刚换过铠甲吧。不知道弟兄们感觉合身否?”孔德绍耸耸肩膀,反问。
王伏宝高兴地一拍大腿,咧着嘴回答,“没的说,我老王带了这么多年兵,第一回让手底下的弟兄们看着不像群叫花子!”
“一把横刀造价千二,一套镶嵌了铁条的皮甲造价三千,铁甲咱们自己造不了,民间售价每副都在万钱之上。王将军麾下这次共有两万四千五百人换装。其中领了全身镔铁柳叶甲的将校有一百三十二人……”孔德绍的话还没等说完,王伏宝和他身边的几名老粗已经羞愧地垂下了头去。大伙只记得破城掠地可以抢到很多钱财,却忘记了窦家军现在已经不是土匪←们要一步步正规起来,让老兵们有合适的铠甲可穿,合适的兵器可用,军官合适的薪饷可领。这么算下去,即便每月都能打西欧啊下一个新的郡城,所得也不够支持弟兄们的开销。
见众人都被自己的话折服,孔德绍忍不住将头抬高了些,看着窦建德脸继续补充,“所以属下建议,明年春天开始,各屯垦点的投入要尽量减少。此外,各位将军麾下的兵士数量也要详加整理,能战者留下当兵,不能战者尽快分给土地,参与军屯……”
“你万一李仲坚真的如你所说,准备兴兵南下怎么办?”这回,窦建德自己先忍不住了,皱着眉头质问。
“大王既然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应该知道,兵贵在精而不是贵在多。”孔德绍被窦建德的目光逼得心头一紧,强撑着进谏。 ,.,,,
第五章 无名(二下)
话音刚落,议事厅内立刻涌起轩然大波。武将们可以容忍以纳言宋正本等人为首的文官对自己的一再冒犯,却决不可能接受这些人把爪子伸到军中。绿林道上,兵数多少即意味着实力′然大伙现在都穿上了官袍子,可手下没有足够的兵,就意味着要看别人的脸色吃饭,除非脑袋刚被驴子踢过的家伙,否则谁也不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弟兄们跟了我这么多年,你孔长史一句话就给裁了?”明武将军殷秋上前几步,站在孔绍德身边质问←是个高过九尺的壮汉,与身高只有七尺的孔绍德面对面说话,吐沫星子就像冰雹一样直往对方脸上砸。但殷秋依然觉得不过瘾,又向前半步,用鼻子顶着对方扬起来的脑门喝道,“你姓孔的若是有本事,自己到我军中跟大伙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如果弟兄们让你活着出来,我二话不过,立刻回家抱孩子种地去。如果你没这个本事,就少给老子玩些弯弯绕。什么没钱,老子既然当年带他们出来,就得照顾他们一辈子…….”
“够了!”窦建德气得用力拍面前的桌案,恨不能叫来镇殿卫士直接把殷秋拖出去痛打。但他不能这样做,窦家军刚刚转为正规官兵没几天,绿林规矩还在军中占很大分量。如果他今天处置了殷秋,就会给大伙落下不能共富贵的口实。下次再与敌人作战,难保有人不会临阵脱逃。
“属下无礼,甘领大当家责罚!”殷秋用力梗起了脖颈,向窦建德回应。
“微臣莽撞,请王爷恕罪!”孔绍德没想到自己的话会激起武将们这么大的反弹,赶紧躬身,主动向窦建德承认自己操之过急。
望着底下满脸义愤的文武官员,窦建德心头猛然涌起一股非常无力的感觉。绿林身份不是换身官袍就能摆脱得了的←可以让自己尽量做得像个诸侯,但手底下这些人呢,需要多久才能适应现在的身份?如果他们永远像现在这般模样,难道自己还能把他们统统赶回老家去?这些人撂挑子了,仗谁来打,兵谁来带?
“算了,既然是议事,自然什么话都能说!”勉强压住已经冲到脑门处的怒气,他叹息着道。“但今天咱们主要议的是如何回应李仲坚的结盟提议,而不是如何精兵简政。你们两个说话都跑了题,回去后各自反思吧!”
“谢王爷宽宏!”对于最后一项指责,孔绍德和殷秋两个倒是都能接受。议事跑题这个毛病在窦家军也不是存在一天两天了。好像从刚出豆子冈那会儿起,大伙在一起议政就总是天马行空。往往为些不相干的话题争论得面红耳赤,过后冷静下来,却发现很多人的发言与大当家要求的主题没有丝毫关系。
“话说回来,你们认为李仲坚到底准备跟谁作战←的使者说明年夏收之后,便可以和咱们携手攻打黎阳,这话到底可不可信?咱们如果届时出兵抄他的后路,胜算能有几何?”窦建德满脸无奈,却不得不主动将话题朝正确方向上引导←不想让来自博陵的使者等得太久,更不想失去任何天赐的良机。
“这点很难说。但王将军的以不变应万变观点,和孔长史的精兵简政之策,其实可以综合到一起考虑!”曾经在河北绿林坐第二把交椅的高开道想了想,低声回应←是前河北绿林总瓢把子高士达的胞弟,因此在窦家军中的地位很超然。无论是眼高于顶的宋正本,还是脾气火爆的殷秋,都习惯性地对他保持着尊敬、因此,即便仅仅是重复前面曾经的发言,众文武也都能安静地听下去。并且越听,越发现高侯爷的话很有道理。
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视了一圈后,高开道继续补充,“王爷如果想趁机夺取博陵,咱们今年冬天抓紧时间整军备战就是!反正无论李仲坚藏兵于民的策略是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双方早晚都有一场恶战打,提前做些准备没什么错!”
“嗯,高侯此言甚是!”窦建德轻捋胡须,笑着点评。总体上说,他、高开道还有杨公卿这些个原来各自拥有一派势力的当家人,在自封了王侯之后,表现得还都有个王侯的模样。特别是高开道,现在一身文官打扮,长髯轻飘,不知道底细的人,还真会把他当作读书万卷的学究,而自动忽略其目光流转之间露出来的杀气。
冲着窦建德谦虚地笑了笑,高开道继续补充,“至于孔长史说的精兵之策,也能提高我军的战斗力。首先,装备了铠甲和好刀的弟兄,士气就和原来不一样!如果仔细整训,杀伤力也远远大过原来衣衫褴褛的时候!”
“的确如此。弟兄们现在一个打原来的三到五个不成问题!”王伏宝脾气虽然不太好,但肚子里却没太多花花肠子,素来喜欢实话实说。
“如此,我军保持原来的三分之一数量,就能与原来的那支兵马战个旗鼓相当。如果保持近半,省下养活另一半人的粮草辎重来给留下的弟兄们整饬铠甲器械,战斗力将会一跃与博陵军比肩!”高开道接连伸出两根手指,示意精兵简政所能带来的实际好处。“如此,即便明春李仲坚南下或者我军北上,都不算无备而战!”
他的话再度引发了一场争论。与上次由孔绍德引发的那场不同,这次,很多武将开始仔细考虑精兵简政的可行性←们承认高开道预言的大好前景确实存在,但又放心不下被裁撤的弟兄,更害怕麾下弟兄减少后,进而影响自己在窦建德心目中的地位。
众人的议论声很杂,坐在窦建德的位置上根本听不清楚大伙都在说什么。但窦建德这回也没有恼怒,反而尽量保持着脸上的笑容←需要让大部分属下都能得到被重视的感觉,都能发泄出心中的忐忑不安。只有这样,接下来他才能仔细考虑精兵简政的实施细节。至于窦家军的形象问题暂时只能放一放了…叫前两年自己考虑不足,把俘虏的大部分地方官员和豪门子弟给宰了呢?如果留下其中几个肯屈身投靠者,也许会通过潜移默化将朝堂变得越来越正规。那是今后要注意的事情,眼下暂且无暇顾及…….
天马行空般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耳边传来的议论声终于小了下去。窦建德收拾心神,目光逐一从麾下文武脸上扫过,期待着有人能给自己一个惊喜。但现实再次让他略感失望,大伙只是初步认可了精兵简政的策略,却没有在实施细节上达成任何统一。
以宋正本为首的文官们认为越早甩掉包袱,窦家军越有足够的金钱和精力来重新武装麾下官兵。而武将们却念着江湖义气,不愿落下刚刚进城当官就抛弃追随者的恶名。
“时不我待,这是对付李仲坚的最佳策略!”宋正本大声强调。
“咱们只有三个月时间准备。开春之后,可能双方就会撕开伪装!”孔绍德跟着补充。
“我跟他们喝过血酒,说过福祸与共!”殷秋不想再跟文臣们吵架,却红着眼睛反复强调。读书人最是无情,他没读过几天书,所以绝不做无情无义的市侩小人。
“诸位说得都有道理,为什么不问问军中弟兄,有没有人愿意领几十亩地回家,过太平日子呢?”角落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很高,速度很慢,让所有人都不觉一愣。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程小九!”王伏宝笑着嘲讽,话只说了一半,另一半主动吞回了肚子内。
提议大伙先征求弟兄们本人心思的家伙是柏仁县令程名振。此人半年前放着好好的将军不当,主动转行做了文官,所以让王伏宝等人非常不理解。但不理解归不理解,大伙却不得不佩服他的能力。在上任后短短几个月,此人便将几度遭受战火洗劫的柏仁县治理得井井有条。窦建德这回特地将他招回来和心腹们共同议政,就是看中了其为人踏实肯干这一特点。
“小九,你仔细跟大伙说说!”窦建德终于找到了能为自己分忧的人,赶紧为对方创造表现机会。
柏仁县令程名振听到自家主公呼唤,先整理了一下衣装,发现没有什么疏漏之处,然后才缓缓走到议事厅正中,施礼,进谏,“属下是从屯田之事想到的。当我在柏仁县奉王爷之命授田于流民时,前去协助的弟兄们都非常羡慕,私下里议论说流民们命好,逃难而来倒先过上了舒坦日子。而他们虽然名下有了田,却没机会照料。也没机会娶媳妇给家里传宗接代!”
所有文武官员中,此人是第一个完完全全按照官府礼仪来答对窦建德问话的。因而,尽管他的措辞中有很多市井之言,却让窦建德听得非吵耳。略作斟酌后,乐寿王窦建德笑着询问,“你是说很多弟兄们本来就想回家务农?对么?”
“启禀王爷,有些年龄大的弟兄们是想托王爷的福,早日回去做地主。五十亩地一头牛,很多人盼了半辈子,就是这么点儿心愿!”程名振再次躬身,朗声回答。
“我们怎么没听说过?”王伏宝等人再度插嘴,却明显有些底气不足←们都是核心将领,自然不再可能与普通小卒打成一片。而对方却是有名的不思进取,身边多几个同样只想着回家种地抱孩子的懒虫不足为怪。
无须程名振回答,窦建德主动给双方下台阶,“你们几个主要心思都在军务上,不像小九,有志于民政!”制止了王伏宝等人的刁难后,他又继续询问安置士兵回家务农的可能性,“地方上荒地还多么?以柏仁县为例子,还能安置多少人去屯田?”
“回禀王爷!”程名振略加思索后回答,“这两年被抛荒的土地极多。咱们这里不像北边,没有大户人家擎肘※以按每人五十亩地计算,属下奉命治理的县还可以安置下四千名弟兄。咱们自己的弟兄都信得过,官府只要借给他们第一年的种子,过了夏天,就能有成倍的收获!若是王爷能发给他们些农具,弟兄们给王爷回报还会更高!”
“嗯嗯!”窦建德手扶桌案,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高兴←不是不明白精兵简政的必要,但纳言宋正本等人的提议太不考虑将士们的接受能力,王伏宝等人又一味地胡搅蛮缠。只有眼前这个小小的县令,不但能提出建议,而且能找到切实可行的实施方案。如果不是此人过去的经历太差的话,窦建德真想把他留在身边作为亲信随时问对。
众文武见窦王爷如此,知道精兵之事已经有了定论,所以也不再继续去争。程名振的提出的折中办法虽然不能令所有人满意,但已经最大程度保证了底层喽啰们退役后不至于生活无着。若是真能按照高开道所分析的那样换来足够的铠甲器械,对将领们而言,也算是一个过得去的选择。即便将来窦当家真的有对不起众人的地方,大伙手里有了钱,再行招募新丁便是。反正军中骨干都能留下来,不愁断绝了火种。
解决了争议最大的麻烦,窦建德的心思又回到了博陵六郡最近动作的用意方面←知道程名振的治所距离边界最近,所以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向对方询问对此问题的看法。
“禀王爷,据属下所知,博陵方面给屯田点发放武器,不是为了对付咱们!”仿佛给大伙一个惊喜还不够般,柏仁县令程名振迅速给出了第二个与众不同的答案。“属下临来之前曾仔细打探过。据过往行商们说,赵郡和信都这边,沸腾网只是给屯田点中那些退役的士卒重新发放了兵器。普通百姓如果想要佩戴横刀或者弩箭,需要自己出钱去买。官府只是不再禁止而已。但北边的上谷、涿郡那些刚刚建立的屯田点儿,凡四十岁以下的汉子,几乎人手都有一把快刀!”
李仲坚主要想对付的是来自北方的敌人。在场的武将都非常有经验,仅凭程县令的寥寥数语,便对博陵军的大致动向有了正确评估。但北方,除了罗艺之外还有谁值得李仲坚如此兴师动众?对于大多数连河北各地都没走出的绿林好汉们而言,长城之外几乎是一片空白。
“属下还听人说,李渊起兵叛隋之前,曾经向突厥人请求援助!”程名振的声音继续在众人耳边回荡。
这一点大伙都曾听说过。当时宋正本等人还对李渊的谋划大为佩服,认为此举可以避免刘武周趁机抄李家的后路。从目前传来的消息上看,实际效果也的确如此。突厥人只派了一千不到兵马前来应景,倒是李渊,每打下一个地方,都不得不按照先前的约定把大匹的金银细软送向草原。
“突厥人实际参战兵士人数只有五百。押送物资回草原的,借机到各地敛财的,倒是有十几波!”程名振的声音慢慢变低,听在众人耳朵里却如同晴空惊雷。
“那不是为了敛财,那是为了借机踩盘子探路!”熟悉打家劫舍所有伎俩的武将们瞬间看穿了突厥人的图谋。将这些事情与李仲坚的非常举动联系到一处,博陵方面的所有反常行为都立刻有了答案。
李仲坚的确是诚心想与窦家军结盟。但他不是为了共同对付瓦岗寨,而是想把窦家军绑上共同对抗突厥的战车!这种与人做嫁衣的傻事谁肯去干?突厥人攻破了长城,先打的肯定是河东李家与博陵六郡,窦家军何必为了别人的地盘损兵折将?
“他***,姓李的终于遭了报应!”想到这,高开道再顾不上装斯文,拍着大腿叫嚷。自从胞兄高士达死于李仲坚之手后,他无时无刻不盼望着给自家兄长报仇。如今,机会终于送上门来了。姓李的招惹了突厥,所以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窦家军届时在背后轻轻一刀,就可以打破李某人沙场不败的神话。
“老子这就去练兵,到时候,绝对要让他尝尝一点点等死的滋味!”杨公卿也跳了起来,瞪着血红的眼睛嚷嚷。如果不是李仲坚欺人太甚,也许河北道绿林总瓢把子的位置就是他的。可现在他只能老老实实待在窦建德麾下,唯恐一不小心被人安上图谋不轨的罪名。
“恭喜王爷!”宋正本也变得癫狂起来,苍白的脸上青筋直跳。
“请王爷把握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孔德绍的话如天外之音,听上去充满了诱惑。
那是机会,将大半个河北纳入掌控的机会。窦建德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原因,他却突然觉得心里无比空虚。如果没有这个机会,他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才能积蓄起与李仲坚一较短长的实力,而现在,他只需轻轻点点头,博陵军就会像一个精美的陶俑般碎裂满地。
窦建德很快找到了答案,在一片纷乱的吵嚷中,他听见小县令程名振大声叫喊,“王爷,属下记得王爷跟属下说过,咱们现在是官,不再是贼!不是贼!” ,.,,,
第五章 无名 (三 上)
“所谓贼寇,就是仗着有几分本事戕害百姓者!不在于他身上穿的是官袍还是绿林短打!”这是几个月前,窦建德决定效仿博陵六郡重建河北南部各地秩序,给自己打造一个稳定的根据地时对所有属下说过的话,如今被程名振重新提了起来,如雷贯耳。
一时间,众将士都敏感的闭上了嘴巴,目光直勾勾地看向出言者。的确,大伙都出身于绿林,却没几个人为自己过去的出身而自豪。他们更喜欢现在的身份,走到哪里都会引起别人的羡慕,而不是当面赔着笑脸,背后立刻向地上吐唾沫。
“我听说,欲征服天下者,先要征服人心。”程名振读过的书很少,讲不出太冠冕堂皇的道理。但他尽力鼓足勇气,用大伙能接受的方式陈述利害。“王爷要想逐鹿中原,首先得向世人证明,您有参加角逐的资格!”
“你认为我没资格?”窦建德从帅案后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来是喜还是怒。“那你认为谁有资格?是勾引突厥人入侵的李老妪,还是把救命恩人也砍了的瓦岗白眼狼?”他一步步向程名振走近,话语锐利如刀。“或者,你更欣赏王世充,毕竟他奉得是昏君杨广的命令!”
在自家主公咄咄逼人的目光下,程名振被看得满头大汗。但他不敢退缩,窦建德的性格他非常清楚,如果今天他退缩了,以后将永远被主公当成脓包软蛋。用力咽了口唾沫,他抬起头,直视窦建德的眼睛,“属下,属下的意思是,谁守护了这片土地,谁就有统治它的资格!”
“程小九疯了!”一瞬间,窦建德麾下大部分文武都叹息着摇头。无论是否赞同对方的意见,他们都已经看到了提议者的最终结局。窦天王的名号完全是自己给自己授予的,所以平素最忌讳别人质疑他的资格。而小县令程名振今天却三番五次触及逆鳞,即便不被当场拖出去斩首,估计两百军棍的惩罚也在所难免。
如果没人及时求情的话,五十大棍已经足以把一个壮汉送进鬼门关。两百军棍打完,地上趴的肯定是一堆烂肉。
正当大伙为程名振的生死而担忧的时候,却听到了一阵声嘶力竭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够了,窦建德用力拍了下程名振的肩膀,“小九,无怪人都说你是心里有数之人。就冲今天你这句话,本王将襄国郡交给你来治理的决定就没有错!”
说罢,他又扭头环视四周,“你们都听到程小九说什么了么?听到了就分头下去准备。本王倒要让世人看看,是我,是我窦建德。天塌下来的时候,是我窦建德带人顶了上去,而不是他们平素当作神仙来拜的那些王八蛋!”
就这样就成了襄国郡守了?众文武虽然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看向程名振的目光却立刻带上了几分羡慕。虽然襄国郡是目前窦家军治下最小的一个郡,并且有一半土地荒无人烟的沼泽地。可窦家军目前实际控制的只有四个半郡!能执掌四个半郡其中一个的人,前途必将不可限量。
突然而来的好运让程名振的头也有些晕。他努力不让人看出自己的惊喜来,颤抖着声音致谢,“谢,谢王爷不怪属下信口开河。其实,其实属下也是贸然想到的,考虑未必周全!”
“不怪,不怪。”窦建德收回按在对方肩膀上的手掌,非常豪气地在半空中来回摆动,“本王麾下就需要像你这样的耿直之臣。自古忠言皆逆耳。况且……”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而长远,“况且让弟兄们到塞上与突厥人真刀真枪的干上一架也好,咱们的弟兄虽然数量庞大,却一直没打过什么硬仗。好好磨炼磨炼,将来才能与别人一较短长!”
后半句话深得众人之心。窦家军虽然声势浩大,但与博陵精甲、虎贲铁骑这些天下至锐比较起来,风格的确显得有些软。到塞上与博陵军并肩而战,若是侥幸赢了,对将领和士卒们来说都是一场难得的锻炼机会。况且李仲坚的使者还答应低价出售铠甲军械。有了与官军一样的装备,将来还愁弟兄们在沙场上不敢与人拼命?
绿林豪杰的血脉里本来就流淌着一股冒险精神。看到出兵北上的好处后,大多数人的意见都倾向于接受程名振的提议。少数几个与李旭有着深仇大恨者,如高开道和杨公卿等,虽然心中非常不满,但也不愿意背负上一个为了私人恩怨不顾大局的恶名。所以在极短时间内,窦家军核心人物就达成了统一意见:接受博陵方面的结盟请求,时刻准备挥师北上。
但对于博陵方面的蓄意欺骗行为,窦建德也毫不客气的予以拆穿。在回信中,他严词谴责李旭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既想让窦家军与博陵军共同承担风险,又小瞧了窦家军将士们的心胸。“凡奉天命牧狩一方者,皆有守土之责。窦某不才,却绝不敢做让中原生灵涂炭的千古罪人!”在信的末尾,草寇出身的一方诸侯窦建德信如是写道,“若胡人胆敢南下牧马,李将军只需让开北上道路,窦家二十万将士必迎风而上,虽百死亦不敢旋踵!”
“无须百死,他只要届时不从背后给咱们下黑手就足够了!”放下窦建德的回书,赵子铭微笑着点评。
“这个窦天王,的确不能当山贼来看待!”李旭接过赵子铭的话头,感慨不已。
窦建德的反应出乎了博陵军上下所有人预料。在信使方延年回来之前,李旭和麾下众将一直在为自家主力倾巢北上的情况下,如何将窦家军挡在衡水之南而头疼不已。现在,形势开始渐渐向令人高兴的一面发展。窦建德部的战斗力虽然差了些,但多出一大批意想不到的援军,总比多一批仇敌来得好。
“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对于击杀了自己远房族叔郭绚的窦建德,大将郭方一直提不起好感。
“倒是,二十万大军,不用别的,光吃喝就能把咱们吃穷了!”吕钦笑着接茬。如果突厥人被击败后,窦家军赖在涿郡不肯离开,刚刚欠了对方一个大人情的博陵军的确无法立刻刀剑相向。
对此,赵子铭的态度相对乐观,笑了笑,低声提醒道:“郭将军多虑了,前来助战的又不止是窦某人一家!”
“另外那一家,更是光占便宜不吃亏的主儿!”时德方撇了撇嘴,抢在郭方之前悻然回应。
另外一家指得是李渊。据随同河东李家南下的弟兄们快马送回来的消息,在打下了长安后的第七天,进爵为唐王的李渊就派出李建成所部左军,和李婉儿所部娘子军并肩向北。于此同时,他还通过傀儡皇帝杨侑之手,加封李旭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并授予世袭博陵郡王的封号。
按大隋官制,骠骑大将军是武将之中最高职,开府仪同三司是文职中的最高散衔。而博陵郡王的封爵,已经接近爵秩极限,再进一步,便可与李渊目前的唐王比肩了。
这么多令人应接不暇的好处,自然不仅仅是为了“酬谢”李旭先前借兵三千的功劳。以时德方等人的聪明,一眼就看穿了李渊的真实目的。对方是想在共同击败突厥狼骑后,将博陵六郡正式纳入长安杨侑这个傀儡皇帝的名下。那样,李渊在东攻洛阳、南略巴蜀时,便不用再担心河东受到威胁。无论刘武周也好,窦建德也罢,如果贸然向太原用兵,肯定会遭到来自博陵的痛击。
时德方对此非常不满。他认为,如果不是当初李渊向突厥人借势,暴露了中原的虚弱,也不会让互相之间争斗不休的阿史那兄弟看到更大的好处,进而起了携手入寇的念头。既然惹出祸来的是李渊,凭什么让博陵子弟为他的错误去送命?如果李渊懂得知恩图报那也罢了,眼下明明是自家主公为了弥补李渊的过错,平白放弃了争夺天下的机会。可李家非但不感激,反而还打起了博陵六郡的主意,真是卑鄙无耻到了极点!
“时司马不妨看开一点儿。正所谓无利不起早。李渊肯派大军前来相助,自然不愿意白白损兵折将。但是他能不能如愿以偿,最后的决定权还在咱们之手。”赵子铭见时德方满脸晦气,继续笑着开解。
“决定权在咱们之手。赵司马说得倒是轻巧。十几万大军都驻扎在你家门口了,你还能剩下多少选择余地!”时德方连声冷笑。“当然了,把博陵六郡卖给河东,你赵司马依旧累官不失州郡。可主公这边呢,他这个博陵郡王能做几天?”
第五章 无名 (三 下)
最近一段时间,时德方肚子里的火气一直很大。作为谋士,他不能直接指责自家主公李旭决策失误。但对于促成李旭做出北上涿郡,拒突击狼骑于长城之外而不是退避三舍,等待机会图谋席卷中原决定的赵子铭、周大牛两人却深恶痛绝。特别是对于军司马赵子铭,时德方一直觉得以对方的智慧,应该能看出来只要博陵军放弃桑干河两岸刚刚开始的屯田点退回百花山以南,突厥人未必真的会长驱直入。
争霸天下的人需要拿得起,放得下。壮士断腕的决策该做时要毫不犹豫。更何况博陵军对桑干河两岸的投入并不算大。即便将那些临时搭建和屯田点和流民全部让给了别人,也不会让博陵伤筋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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