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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_97 酒徒 (现代)
“唐公!”“唐公!”土匪出身的士卒们不懂得礼节,用热浪般的欢呼来表达自己的尊敬。李渊四下抱拳,慈祥高贵←陶醉于这种热烈,如饮醇酒。
带着几分醉意,李渊召集起全部将领。亲手举起令旗,宣布对长安城的最后一击正式展开℃后,在一片热烈的欢呼声中,他跨上战马,带领中军绕向长安城的正东方。那是他为自己选定的攻击点,李渊坚信,自己的身手不输于任何年青人。
当第一缕阳光射上城头,第一支强弩也呼啸而落。连续坚持了十余日,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的守军立刻跳起来,跌跌撞撞跑向青褐色的城垛口。那些青褐色的城垛口很快又变成了红色,旧的血迹被羽箭射飞,新的血迹重新覆盖在冰冷的城砖表面,凝固、结冰,在阳光下鲜艳如画。
“吹角!”李渊拔出横刀,用力前挥。“呜呜——呜呜—呜呜”凄厉的角声响彻原野。远处农田和树梢之间盘旋着的晨雾立刻被角声惊散,大束大束的阳光从云层缝隙射下来,伴着羽箭一道四处飞射。“呜呜—呜呜——呜呜”碧蓝碧蓝的天空下,不断有角声相回,如虎啸龙吟,如疾风穿壁。李渊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燃烧了起来,大声怒喝,举刀向前。几个贴身侍卫却非常不客气地挡住了他的去路,用身体组成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
“无需唐公大人亲自动手!”裴寂非常体贴地安慰了一句,快速舞动角旗,命令李安远领军出战。转眼之间,角声便被喊杀声所代替。一队队太原将士推着云梯和攻城车,在弓箭手的掩护下快速向城墙迫近。而受了惊的守军也逐渐恢复安定,奋起反击。
羽箭往来如风,带走城上城下无数年青的生命。行走在半途中的云梯瞬间“长满”三尺多长的箭杆,重量陡增。安装在云梯底部的木车发出吱吱咯咯的哀鸣,越来越无法承受骤然改变的重心。又一支强弩射来,正中云梯顶端横木。庞然大物晃了晃,轰然而倒。
没等守军将途中散架的云梯重新支起来,数以千计的火箭拖着长长的尾烟扑下城头。几十个火球同时在一座云梯上升起,快速汇聚成一团烈焰。云梯四周的士卒们不得不放弃,转身逃走。同一瞬间,更多的云梯和攻城车被点燃,浓烟呛得人直流泪。即便能见度到了如此地步,羽箭的呼啸声依然嘈杂不绝,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惨叫,在烟雾中翻滚挣扎。
阴世师站在城楼之内,心中充满了绝望←没想到李渊突然在一夜之间发了疯,居然对长安城进行了四面环攻。参照兵法,这种不给守军留任何出路的战术会极大的激发守城者的斗志。但阴世师知道,再高昂的斗志也挽救不了长安沦陷的命运了。大隋朝完了,长安城完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也马上到了尽头。
如果李渊围三阙一,他还有希望在亲卫的保护下逃向洛阳。从段达那里借几万兵马,找机会卷土重来。可李渊分明是不想给他活命的机会,不给城中所有守将活命的机会。当初太原李家还没举起反旗,阴世师和骨仪等人就带兵抄了李家,将来不及逃走的主仆三十余口统统斩首示众。紧跟着,他们又在马邑郡丞李靖的教唆下,扒了李渊父亲和祖父的坟墓,将里边的尸首挫骨扬灰。
所以,从刘弘基的旗号出现在长安城外那一刻起,阴世师就没打算过投降←知道李渊不会放过自己,如果说前一种灭人满门的暴行还可以用各为其主的理由来解释的话,后一种辱及人祖先的作为就是不死不休的仇恨。永远无法化解。
想到这些,阴世师不禁对当初给自己献策的人充满了愤恨。如果不是那个叫李靖的家伙千里迢迢跑到长安告密,留守京师的重臣们也不会相信李渊的确准备造反。进而,大伙就不会去杀别人的老婆孩子,彼此之间也能留下相见的余地。如果不是那个叫李靖的人说只要坏了李渊的祖坟,就能破掉李家的福缘,他阴世师也不会做挖坟盗墓的无聊事。那样,当对大隋尽了足够的忠心后,阴家还能以“力屈”之名投降,家族的荣华还能得以保全。
“李靖在哪?”他恨恨地揉着被烟熏红的眼睛,大喊大叫。到了眼下这般光景,阴世师已经明白自己和卫文升等人从开始就上了李靖的当。对方之所以给他们出主意让他们去挖坟掘墓,根本不是为了破坏李家风水,而是为了断掉所有守军投降的念头,让他们全部为大隋殉葬。
既然大伙都要殉葬,阴世师当然要拉上李靖这个始作俑者。从卫文升死后的第二天,他就一直勒令李靖跟在自己身边,一步不能落下。‘如果老子灭族,也不会让你活着再去糊弄别人!’他恨恨地想,心里充满怨毒。
“李靖被骨大人招到西城去了,那边攻势更激烈!”轻车都尉杨宝藏跑到阴世师身边,大声汇报。按照职责,此人本来应该带领内卫保护皇宫,可现在都顾不得了,如果外城被李渊攻破,皇宫和内城支撑不了多长时间。
“什么?谁把他叫走了!”阴世师用手搭在耳朵旁,大声询问。
“骨仪,骨大人!”杨宝藏几乎趴到了阴世师的耳朵上大叫。周围的喊杀声越来越大,他们两个不得不将距离靠得很近。但这样做,却极其容易被城下的强弩当成打击对象。
果然,他刚刚把身体侧开,一根七尺多长的铁羽弩箭就贴着城楼的廊柱呼啸而入,擦着二人的耳朵飞过,将阴世师的右脸硬生生擦出一道血口子。
“保护大人!保护大人!”翊卫将军阴世师的亲兵合身扑上,将主将直接扑倒在女墙后。紧跟着,三支铁羽长弩呼啸飞至,将两名来不及躲避的士卒射穿,带着他们的体温钉在了城楼中央。
“啪!”火花四溅,砖屑乱飞。肚子上被射了个透明窟窿的士卒厉声惨叫,用手指拼命去捂窟窿,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如喷泉般射出,染红城楼上画满了吉祥图案的雕梁。
雕梁画栋,在濒死者的眼中瞬间变得清晰,然后又慢慢模糊,最终,隐于无边的黑暗后,化作低低的梵唱。
“举盾,上垛口,举着盾牌上垛口!”推开压在身上的亲卫,阴世师疯狂地叫喊。刚才那几支羽箭决不是没有目标的乱射,能射出如此准确和如此迅速的连环攻击,说明敌军的强弩至少已经推进到五十步之内。
熟悉自家弟兄作战方式的阴世师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这是最后一轮弩箭压制,随后叛军就要登城←知道自己守不住长安,却不甘心低头等死。大声咆哮着,将躲在城楼内避箭的弟兄们全部赶上了城墙。
城墙上,躲在垛口后与敌军对射的弓箭手们早就阵亡大半。剩下的人被城下的羽箭压制着,俯身于城垛后无法抬头。城楼内的支援者还没等靠近,盾牌上就被射满了羽箭。几名身体稍微孱弱的小兵被盾牌上的压力推得直向内退,如果不是被袍泽们的身体挡住,差一点就掉下城头。
“竖盾墙,竖盾墙,把弓箭手扶起来,把弓箭手扶起来!”阴世师的声音又在众人身后响起,冷漠如冰。士兵们在低级军官的逼迫下,不得不蹲到城垛后,将盾牌竖直,然后用身体死死顶住。几名旅帅在盾墙后猫着腰奔走,将幸存的弓箭手们用脚踢起来,逼着他们进行反击。城墙下烟雾非常浓,根本看不清楚敌军在哪。但弓箭手们只要向人声最嘈杂处开弓,肯定能有所斩获。
情况正如阴世师所判断,叛军已经距离城墙非常近。在不到五十步的距离内,弩箭的轨迹几乎就是直线。这种情况下,箭矢的力道猛增,但对于盾牌后的人造成伤害的机会反而大减。得到喘息的隋军将士抖擞精神,将大块大块的石头抬到了城墙边缘。敌人就在眼皮底下,他们看不见,却能感觉得到越来越近的呼吸声。终于,几根粗大的木桩出现在守军的眼前。那是云梯的顶端,还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
“砸!”有人大喊℃后,数以百计的石块顺着云梯下落。惨叫声几乎紧跟着石块击中目标的声音响起,凄厉得令人不忍猝闻。
又是一轮羽箭,无数举着石块的大隋劲卒倒下。
又是一轮反击,攀援在云梯上的攻城者如蝼蚁般摔落。
生命卑微如蝼蚁。
“啊——!”
“**你八辈子祖宗!”
夹杂在声嘶力竭的惨呼声中,骂声响做一片。有又短又快的河东腔,也有低沉柔软的关中调。两地本来就离得很近,攻守双方的士卒们长得也几乎没什么分别。
一样的黑色头发,黑色眼珠,黄色皮肤。
也许姓氏相同,也许彼此之间还是远亲。
但是,在今天这个时候,城上城下的河东人和关中人却必须分个你死我活。
他们彼此之间素不相识,没有任何仇恨。
他们头顶的战旗却不一样。城下的绛中夹白,姓李。
城上的殷红如血,姓杨! ,.,,,
第四章 补天(六上)
绛白相间的战旗下,李安远带领五千士卒对长安城东墙进行了疯狂攻击。大约有一成半的弟兄倒在了前冲的路上,殷红的血在地上结了冰,让后跟上来的弟兄一步一滑。但李安远却没有让队伍停下来休整,他只有十天的时间,如果打不下长安,弟兄们北上抵抗突厥的后路就得不到保全。李家随时会毁灭在争夺天下的大潮中,他的开国功臣之梦也将随风飘散。
李安远不愿意看到那样的结局←不能容忍突厥人践踏中原的百姓,同时,也不愿意失去即将到手的荣华富贵※以,他只能竭尽全力在十日内将眼前的坚城拿下来,即便为此会丢掉麾下大部分人的性命。
攻击者分散成百人一组的攻击阵列。走在正前方的弟兄高高举着大盾,将浓烟后飞来的流矢挡在队列之外。盾牌手后紧跟着的是弓箭手,他们边走边弯弓,在队正的喝令下发出齐射,羽箭撕裂烟尘,打得城墙上防御设施叮当作响。
与弓箭手拉开十余步的距离,是一辆辆高耸入云的攻城梯。推着云梯的士卒们尽量靠近安放梯子的车厢,以免成为对方神箭手的目标。尽管他们小心谨慎,还是有人在行进途中被流矢射杀±者的血涂在白惨惨的木茬边缘,红得让人眼睛发痛。
数十辆云梯之后,是五辆由巨木,牛筋,铁钉,绳索组合在一起的庞然大物。那是太原武家花费重金替李渊打造的攻城利器,可以把两百多斤的石头发射到一百五十步之外。攻打西河时,此物就让守军吃足了苦头。土木结构的城楼只耗了半天左右就被砸塌,当守将的尸体在大梁下被发现后,城上的士卒立刻作鸟兽散。
第一波试探性攻击很快宣告失败。防守长安东侧城墙的左翊卫将军阴世师胆子很小,但战场经验非常丰富←用石块和开水给攻击者的士气造成了很大打击,害得不少弟兄撤下来后,望着城墙直打哆嗦。
“盾牌手,原地结阵!”当前排士卒推进到距离城墙五十步之内后,李安远大声命令←身边的亲卫立刻吹响号角,将领军者的命令传进每一名士卒的耳朵。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李家军用凄厉的节奏宣布第二轮攻击开始。盾牌手快速将巨大的木盾戳进脚下泥土,然后蹲下身躯,用胳膊勾住盾牌后的把手。一座座简易栅栏瞬间在战场上构筑完成,栅栏后,弓箭手同时举弓。
“弓箭手,三轮射!”李安远的命令化作角声传来。听到命令的弓箭手们快速松开弓弦。羽箭如飞蝗,冲破浓烟,带着风声砸向城头。大部分被对方的盾墙挡住,少部分钻过盾牌的缝隙,杀死后边的敌军。还有个别半途落下,砸在城墙表面,撞碎刚刚凝结不久的血冰,露出城砖本来的面目。
青黝黝、沉甸甸,苍然如史。
“弩车,攻击城头,齐射!”
随着夺命的角声,弓箭手队伍中的强弩也开始发威,呼啸着掠过数十步的空间,撞碎盾牌,将防守者的队形砸得七零八落。
第二轮羽箭及时地赶上去,弥补强弩造成的空档。城墙上惨叫声不绝,城墙下呐喊声震天。不带任何情绪,李安远拔出一面黄色的角旗,来回舞动。武士矱家族贡献的利器开始发威,巨大的石头弹丸“腾”地一声飞起来,消失不见。数息之后,城头上传来沉闷的一声巨响,然后是一连串绝望的哀鸣。
“放!”对准敌楼!李安远再次下令。又一枚石头弹丸腾空而起,穿透烟雾,砸向若隐若现的城楼。这枚弹丸射程稍微有些大,擦着敌楼的顶子飞了过去,带起一片残砖碎瓦。
第三枚石弹迅速调整轨迹,端端正正地砸进了敌楼中央。木制的护栏和小段矮墙一并垮塌,整座敌楼摇摇欲坠。
守军迅速发起反击,数十辆床子弩同时射向石弹腾起之处。一辆投石车转眼分崩离析,没来得及飞出去的石块从断裂的摆臂上滚下来,将惊慌失措的士卒直接砸成肉酱。
“救命!”被压在木制横梁下的士卒大声求救。几名勇敢的袍泽上前施以援手,还没等他们将横梁搬开,又一轮弩箭射破空而至,将倒地者和帮忙者一并射穿。
哀哭声不绝于耳。李安远却什么都听不见,他快速调整战术,把剩余的投石车分散开,从各个不同角度打击敌楼。然后抽出腰间横刀,对准距离敌楼稍远的一段城墙,“内一营,攻上去!先登城者官升三级,田赏千亩!”
“呜呜——呜呜——呜呜!”角声连绵不绝,点燃所有人的血液。十二队推着云梯的步卒猛然加速,绕过自家的盾牌手和弓箭手,直扑城墙。须臾之间,十二辆云梯搭上了城头。推车者迅速拉开车厢下的机关,将云梯、箱座和城墙牢牢地钉在一处。昭武校尉王元化口噙短刀,单手举着盾牌,另一只手和双脚交替配合,敏捷如猿猴。
“上,杀上去,城里边的金银随便拿!”不知道谁扯着嗓子喊了一句,立刻引发了如雷欢呼。各座云梯上瞬间附满了人,十二条蚂蚁搬家般的黑线齐头并进。城墙上乱箭如雨,不断将攀爬者击落。后续的勇士立刻补充掉落者空下的位置,对近在咫尺的羽箭和石块置若罔闻。一盆滚烫的开水将最左边云梯上的十几名弟兄浇了下来,负责掩护的弓箭手立刻发起反击。城头上的防守者中箭,惨叫着掉落,与云梯上的伤者同时扑向地面。冰冷的大地敞开怀抱接纳了他们,无论谁关中,谁河西。
敌军的大部分注意力都被投石车吸引了过去,为了保证城楼不被砸塌,阴世师几乎调集了东侧城墙上的所有床子弩来反制这种会发射石弹的利器←的慌张举措导致防守城墙的重型武器严重不足,对攻击者的杀伤力大减。付出了属下近百条生命为代价后,昭武校尉王元化第一个接近城头。
“杀!”他将手中插满羽箭的盾牌奋力向城头一扔,砸倒两个试图靠近他的官军。然后,双脚用力跳起,从半空中鹞子般落到了城墙上。没等他站稳脚跟,两杆长槊立刻一左一右推了过来。王元华躲开其中一支,单臂猛拨另一只的槊刃,冒着被割断手臂的危险,将槊锋拨离自己的小腹。
就在敌军稍一楞神的瞬间,他用右手快速从口中接下横刀,贴着槊杆平推~脚同时用力,快步前跑∧根手指整整齐齐地被切下,王元化华猛然停步,单手挥刀横扫,另一只手抓住即将掉落的槊杆,快速拧身。一连串惨叫声随着他的动作响起。两名守城士卒被横扫而来的槊杆硬硬生砸落到城下,另一名手捂断指,痛得连连跳脚。王元化迅速在他脖子上抹了一刀,结束了他的痛苦。
“王校尉上去了,王校尉上去了!”太原兵马发了疯般呐喊,一个接一个跳上城头。训练有素的他们立刻结成小阵,背靠着自家袍泽,不断将突破口扩大。
守军的注意力迅速被突破口所吸引。大批官兵呐喊着跑向这里。李安远指挥人手将其中近三分之一士卒射杀于半途,剩下的三分之二却依旧悍不畏死地冲向王元化等人。
“河东人会屠城!”有人大声散布着谣言,点燃弟兄们眼中的仇恨。“李渊家的祖坟都被咱们扒了,他进了城,大伙家中老幼谁也活不下去。”留守长安的官兵们哭喊着,与攻城者展开生死搏杀。
王元化站在自家弟兄中间,被倒退的人流推着,节节败退。“顶住,顶住,咱们下不去!”他大喊大叫,提醒弟兄们这是城墙,没有退路。但效果极其有限。两名挡在最外围的袍泽刚刚杀死敌手,就被直直冲过来的木枪捅了个对穿。跟在他们后边的一名旅帅接连挥刀,斩杀数员披着铁甲的敌军。却不小心被已经躺在地上等死的伤卒抱住了大腿无法移动,然后硬生生被接踵而来的乱刃砍成了肉泥。
一队守军举着火把,端着沸油冲到云梯前,先兜头一浇,将试图爬上城头增援的太原兵烫成熟肉。紧跟着,火把快速扔下,云梯上红蛇飞舞,变成一条无法攀援的烈焰巨龙。另外一队守军冒着箭雨阻拦冲上前,向攀城者掷出投枪,将正在向上涌动的蚁阵从当中砸成两段。弩箭、钉拍、铁耙子等各种利器都开始向突破口附近集中,王元化等人能得到的支援越来越小,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的横刀早已断裂,手中的长槊也被敌人用斧头硬剁成了两截。一名隋军挺枪刺来,王元化单手握住枪杆,另一只手中的半截槊杆直捅对方咽喉。敌兵厉声惨叫着倒下,双手却不肯松开木枪。王元化用力回夺,手臂刚刚曲回身前,一根巨大的木桩直直地顶向他的胸口。
“啊——”躲避不及的王元化后退数步,大口大口地吐血。被十几名隋军合力抱着的木桩再次撞上前,将试图救援他的亲兵干净利落的撞飞。第二根,第三根木桩呼啸而来,撞碎盾牌,击飞横刀,将涌上城头的太原兵像挥尘土一样撞落。很快,那一段城墙便又被隋军收复。王元化的人头和他的将旗被一并挑出城垛口,鲜血淋漓。
“该死的阴世师,老子一定杀你全家!”李安远在城下看得眼眶崩裂←怒吼着,再度组织人手进攻。刚才如果敌军的反应稍慢一些,他将立下攻破长安的首功。可眼看着到手的鸭子飞走了,并且搭上了他数名心腹爱将。
羽箭再次成为沙场上的主角。城上城下,人血汇集到一处,蜿蜒如溪。仿佛唯恐大伙看不清楚,一阵晨风吹过,将笼罩在众人头顶的浓烟迅速吹散。冷冷的阳光瞬间照亮数千具尸体,照亮数千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负责组织防守的阴世师早就杀红了眼。不顾亲兵的劝阻,他亲自冲上城头,阻挡敌军的攻击。一名顺着云梯上爬的太原兵刚刚露出半个脑袋,就被他用力削下了城墙。另一名攀城者试图用盾牌攻击他的膝盖,阴世师抬起战靴来了记正踹,将盾牌和持盾者一并踹飞到半空当中。
第三名悍不畏死的敌军就在他脚下出现,嘴里含着横刀,单手勾住城垛。阴世师举刀下剁,被此人身后的攻城者用铁叉架住刀身。没等他变换招式,含着刀的人已经滚上城头,握掌成拳,直击他的下阴。
卑鄙无耻!阴世师来不及躲闪,只好尽力弯下腰,将打在下身的力量卸去一半。尽管这样,他依旧疼得说不出话。敌兵一击得手,立刻从口中取下刀,抹向阴世师的脖子。就在此时,一名侍卫冲上前,抱住他,合身从城头跳下。
“杀。姓李的入了城,谁也活不下去!”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阴世师背后响起,让他大吃一惊←忍着剧痛快速回头,看见杨宝藏带着数名壮士握着从坍塌了一半的城楼中拣来的木梁,往来冲锋,锐不可挡。
谣言居然也可以作为武器。阴世师苦笑…也甭说谁卑鄙无耻,这是战争,只有胜负,没有道义。
“杀,李渊老贼要屠城!”下一个瞬间,阴世师自己也大声重复起了这句谣言。并且将其通过亲兵之口,迅速传达到城墙的每个角落。
被攻城者打得手忙脚乱的弟兄们彻底被激怒了←们顾不上追究谣言的真伪,只记得城墙之内住着的都是自己的父老乡亲。只要有一口气在,他们就不能容忍自己的亲人被敌军屠戮。李渊想入城,除非整个长安城中的男人全部死光。
第三波攻击迅速被打退,几个失去支援,在城头苦苦捱时间的叛军被愤怒的隋兵直接推下了城墙。一名膀大腰圆的守城士卒举起大斧,冲准勾在城头上的云梯用力猛劈。一斧,两斧,三斧,数支羽箭凌空飞至,将其射得像刺猬一般。性命垂危的持斧者再次举起胳膊,厉声怒吼,带血的斧刃在阳光下耀眼生寒。
云梯终于脱离城墙,侧翻在地,四分五裂。持斧者大笑几声,单手抱住城垛,低头而逝。城上城下的喊杀声猛然一滞,攻守双方的弟兄同时举头,向勇者致以最高的敬意。然后,他们再度相对着举起弓,举起刀,如同彼此之间的仇恨不共戴天。
第四波攻击者很快又被守军打垮。李安远麾下的五千弟兄已经伤亡了两千多,士气岌岌可危。“唐公在看着大伙!”他气急败坏地大叫,“冲上去,别给老子丢脸!”
语言的激励效果非常有限。李安远不得不将赏格不断加高。但是,即便他将自己职权范围内能给予的最大官职许了出去,弟兄们的士气依旧萎靡不振。敌军太坚强了,几乎是在一命换一命,这种打法实在让攻击方无法提起勇气。
“拿着!”李安远无可奈何,把指挥旗用力丢给了自己的副将周文庸。不待对手做出反映,他一手持刀,一手举盾,亲自冲向城墙。“是男人的,跟老子来!”边跑,他一边高呼,双目之间凶光毕露。
突然从背后传来的锣声却阻止了他这种亡命行为。“当当当当!”清脆的锣声从李渊所处位置响起,将所有参与攻城的弟兄们唤离战场。“***…”李安远低声骂了半句,沮丧地垂下头,顺着人流远离城墙,将守军的欢呼声远远地抛在身后。
阴世师单手扶着城垛,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如果敌军再组织一次攻击,他可能就交代了,但李老妪舍不得下本钱了。到底是河东人,干什么都抠门儿。
“谁告诉你李渊要屠城的!”望着潮水般后退的敌人,他头也不回地问。关键时刻,是谣言拯救了全军。但这个谣言继续流传下去,极有可能变成现实。
“是李靖临去城西时让属下这样干的!”杨宝藏不敢贪他人之功,低声回答←以为自己这样做可以增加一点儿阴将军对李郡丞的好感,谁料到却带来的后果却截然相反。
“你带几个人去城西,给我拿下叫李靖的家伙,关进监狱。如果他敢反抗,格杀勿论!”阴世师板着脸,从牙齿缝隙中下达命令。
“这?”杨宝藏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没有李靖的锦囊妙计,敌军的第二轮攻击就足以拿下东城墙。但长期在军中养成的良好习惯使得他不愿意顶撞自己的上司。“诺!”趁着阴世师发怒之前,他大声答应,转头跑下城墙。
“如果这样能救你,希望你能挽救大隋!”阴世师望着杨宝藏的背影,在心中暗道。敌军的下一轮攻击不会拖得太久,他期待着属于自己的那个结局。 ,.,,,
第四章 补天(六下)
杨宝藏走过空旷的长安街头,仿佛置身于鬼蜮。谣言的传播总是比正式消息快一些,看起来,所有百姓都已经听说了李渊即将屠城的消息。在一些紧闭的门窗后,杨宝藏明显地看到了铁器所特有的寒光。“如果敌军入城后军纪稍有不整…….”他忽然想到这一点,整个人不寒而栗。
关中人绝对不会伸长脖子等待屠杀。李渊的队伍可能夺下长安,但也可能由于误会,把这里变成自己的坟墓。想到这,他愈发佩服李靖的智慧。同时也愈发不理解阴世师的命令。能想尽各种手段将李家推向灾难边缘人,肯定不会是李渊派来的卧底。那阴世师为什么要将他当作敌人对待?难道他认为李靖会找机会出卖大家么?杨宝藏不相信,只能期盼着当自己到达城西时,李靖千万不要做出任何反抗举动。
西城墙的争夺战看上去比东城墙还要惨烈,距离很远,杨宝藏就听见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挂着人肉碎屑的巨弩在街道上空呼啸,硕大的石块砸在城门附近的房子上,将房顶砸得千疮百孔。脚下的大地在颤抖,越靠近城墙颤抖得越厉害,伴着颤抖的节奏,还有沉闷的撞击声,“咚、咚、咚!”。杨宝藏知道,那是敌军的攻城车在撞击城门。不过他一点儿也不担心,早在卫文升战败的当日,李靖已经派人用草袋子和泥土将外城和瓮城两道门紧紧塞死。
那个令他佩服又迷惑的人此刻正站在城楼的一角〕着马道看去,杨宝藏可以清楚地辨认出对方那略显单薄的身影。作为武将,李靖的身材的确有些孱弱。但杨宝藏非常清楚在那看似孱弱的身躯下所蕴藏的巨大力量。据说,从太原逃到长安,此子单人独骑。沿途那么多山寨、绺子,居然没有一家敢主动劫杀。
比起阴世师的忙乱,李靖和骨仪两个的指挥看起来更具条理。大部分士卒都被他们放在了通往城墙的马道上,这样,敌军的弓箭很少能伤到弟兄们,而当城下羽箭覆盖结束,弟兄们又随时可以冲到指定位置增援。
又一个角落防守吃紧,李靖抓起角旗,调兵遣将。士卒们举起盾牌,弯着身体跑过去,行动迅速而敏捷。沿途发现袍泽的尸体,立刻被走在最前方的人抬起来,轻轻摆放在城墙内侧。专门负责清理战场的人在尸体腰间系上绳索,小心翼翼地将死者从城墙上坠下。城墙根儿下,数百名应募而来的民壮接住战死者的遗骸,迅速用板车将他们推入附近的院落※有人脸色都写满悲伤,所有人的动作都有条不紊。
对以京兆尹骨仪这个人,杨宝藏很了解。此子最大的本事就是搂钱,绝不可能让弟兄们保持如此严整的军容※以,他认为大伙的信心都来自李靖。因此,更不愿意冲上城楼,在关键时刻扰乱自家人的军心。
一根强弩射上城头,正中李靖身边的木柱。“啊!”很多人发出惊呼,身上连铠甲都没穿的马邑郡丞李靖却笑了笑,伸手去拔尚在颤抖的弩箭。箭头入木极深,拔起来非常费力气。没等众人上前帮忙,他抓住箭杆的尾端,用力晃了几下,居然靠着箭杆本身的作用力,将箭头硬从木柱中起了出来。
“宝藏,你怎么来了,东城那边打得激烈么?”拔出弩箭的瞬间,李靖也看到了杨宝藏,惊诧地挑起眉头,大声追问。
“李渊心疼他麾下的弟兄,把所有人撤下去用早饭了!”杨宝藏大喊着回答,声音压过城上城下的笳鼓。“阴将军派我到这边帮忙,看看你们的情况怎么样?”他尽力不看李靖的眼睛,免得被人将谎言直接拆穿。
“我这边还可以撑得住,敌军人数很多,训练程度却不高!”李靖用箭杆向城下指了指,笑着回答。“杨将军如果有时间,最好去南门和北门看一看,那两面压力也很大…….”
话说到一半,他的声音忽然停顿。眉头紧紧的皱成一团,目光中霎那间充满了疑惑。
杨宝藏没有听从李靖的安排,他得想办法在既不得罪阴世师的情况下,又能保全李靖。仓促之间,办法当然难以想得出来※以他只能站在李靖身边,和对方一同观察敌情。
顺着李靖所看的方向望去,他能看见数十名敌军将领并络站在远处的一个土坡上。那个距离选得很好,恰恰在羽箭的有效射程之外,而人的目光又能清楚地看见战局发展。
‘敌将也不是浪得虚名之辈!’杨宝藏暗自思度,‘怪不得他能让李郡丞如此重视!’凝神细看,他也明白李靖之所以惊诧的缘由了。领兵攻打西城的主将居然是个女人,穿着一身黑色的铠甲,外罩红色的披风,数万大军中显得分外扎眼。
“是娘子军的李婉儿!”骨仪打仗不在行,对敌情却打听得很清楚。“我听说过,她靠美色勾引了一堆男人做裙下之臣。那些家伙全是些不要命的强盗。河东郡守派兵征缴她,结果每次都大败亏输!”
“如果单凭美色,她恐怕很难让这么多绿林人物追随在身侧!”李靖不同意骨仪的观点,用箭杆对敌将指指点点,“那个浓眉大眼的家伙应该是孙华,黄河两岸,官军屡屡败于其手。那个身穿荷叶甲的是丘师利,他是交趾太守丘和的儿子←旁边的那个老者叫李仲文,是李密的族叔。那个穿黑家的大个子叫向善志,是个有名的独行大盗……”
每当他说出一个名字,骨仪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待将十几个人一一指点完,京兆尹骨仪的脸上已经变得惨白如雪,“药师!”他呼喊着李靖的字,喃喃地询问,“咱们,咱们今天守,守得住么?”
“估计会有一场恶战。敌军刚才的攻击声势巨大,却并没尽全力。比较精锐的部队都在远处吃饭休息,养精蓄锐!”李靖笑了笑,非常坦诚地回答。“但咱们也不至于输掉,这些人单独列出来个个都赫赫有名,但在一起的时间却太短,暂时形不成有效配合!”
“那就好,那就好!”骨仪立刻高兴了起来,冲着李靖连连点头←非常开心能听到对方说还有继续坚守下去的希望,却没看见在刚才替自己鼓劲儿的同时,从来指挥若定的李靖居然悄悄地叹了口气。
“李将军好像很担忧!”一直找机会向李靖询问对策的杨宝藏敏锐地看到了李靖神情的变化,心中暗自纳闷←再度打量敌军将领,发现刚才李靖的指点很明显的漏了一个人。那个人与李婉儿并络而立,身穿一袭淡粉色的锦袍,看上去如玉树临风。但她很显然不是个男子,因为绿林大豪孙华一直傻子般围着此人转圈。
比李婉儿少了三分刚毅,多了五分柔媚′然距离远,虽然对方身穿男装,杨宝藏的心依旧砰然而动。如果能得这样的女子回眸一笑,便是倾家荡产也值得了。不知道谁是她的丈夫,居然肯让如此美艳的尤物在外抛头露面?
没等再多看上几眼,那个身穿锦袍的女子突然打马跃下的土丘↓策动坐骑,在数千轻装步卒面前来回跑动。一边跑,一边不停地在说着什么。而那些步卒们则以欢呼响应,“诺!”“诺!”他们大声叫喊,唯恐女将军听不见自己的回答。
城墙下的笳鼓声突然一紧,铿锵有力,若万马奔腾。李靖勃然作色,叫过身边的将领,大声叮嘱。片刻后,比先前整整多了一倍的守军快步跑上城头,肩膀挨着肩膀,在城墙内俯身潜伏。
真正的挑战来了※有守军将士都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们将羽箭搭在弓臂上,来回滑动。暴雨般的雕翎从城下射上来,顷刻之间便让垛口附近长出一层白毛。血光迸射,哀鸣声不绝。
羽箭覆盖之后,敌军再次向城头靠近。大约分成二十几个队,在城门两侧选取了五个点同时进行突破。盾牌手当前掩护,然后是大队的喽啰兵抬着简易的云梯。没有城东方那种带有轱辘和车厢的攻城梯,娘子军的云梯仅仅是两根粗大的竹子,中间钉了很多横梁。与云梯并列而行的,是一辆辆可以藏人的韫车,上面涂满了肮脏的泥巴,守军的羽箭射上去,只能溅起一串串冰碴。
“别急着反击,放他们靠近!”李靖终于下达了一个命令。然后丢下手中弩杆,从亲卫手上接过一张大弓。那张大弓远比普通步弓长,所用的羽箭也是特制的,比普通箭矢长出近半尺。从旁观者角度看,杨宝藏知道此弓的射程肯定能达到一百五十步之外。如果李靖的箭法很高明的话,前来带队攻城的敌将只好自求多福。
敌军已经迫近到了二十步内,负责掩护的弓箭手门开始改变战术,不再进行覆盖式攒射,而是重点照顾垛口附近的目标。“射,对准扛着云梯的叛贼!”李靖大声命令,同时松开弓弦,将靠前组织战斗的敌将一箭放翻。
在城垛口后被憋了多时的守军立刻抬起身,对准城下的抬云梯者迎头猛射。由于手中持着重物,抬云梯的叛贼们无法躲避,交替着倒在了冲锋的道路上。
城下的攻势丝毫不减,组织进攻的人被那名锦袍女子取代。七八名手持盾牌的壮汉围着她,避免有人再度用冷箭袭击。锦袍女子挥动令旗,督促将士们继续前压。韫车内也有人跑出来,捡起落在地上的云梯。负责压制的弓箭手们对准城上敢于露出头来的士卒,集中力量攒射。数息之间,便又将守军的威胁压制到了最低程度。
数以百计的韫车直接撞上了城墙,震得青灰色的砖墙瑟瑟土落。就在守军的眼皮底下,攻击者从韫车内搬出一大堆绳索,竹竿,铁钩,挥臂用力抡几圈,将铁钩直接甩上了城头。近跟着,云梯也搭上了垛口,无数人蜂拥向上爬,还有无数人顺着铁钩后绳索,玩杂耍般一荡一荡向上攀登。
没见过这种战术的守城将士几乎看呆←们终于明白那名锦袍将军所部兵卒为什么轻装上阵了。只有轻装,才会发挥这种战术的威力。防守者可以砍断一部分绳索,推倒一部分简易云梯。但数百人同时攀援,他们根本清理不过来。
况且攻击方也不给大伙清理机会。在那个锦袍女将的指挥下,弓箭手们采取一种轮番射击的战术,持续不断地对城头进行压制。防守方有士卒刚刚砍断一根绳索,露出城垛的半边身体已经被射成了刺猬。而从半空中掉下去的攻击者却被他们自己的袍泽用一种类似渔网的东西接住,根本没受丝毫伤害。
转眼之间,敌军已经跳上了城墙。守城将士不得不从藏身之处站起,冒着被羽箭狙杀的风险进行反击。但第一批攀援上城的叛匪们显然都是些绿林好手,仅凭着几把单刀,居然将快速在城头打下了一片落脚地。那个锦袍女将则迅速调整部署,将更多的手下喽啰朝突破点源源不断地投送。
“必须杀了那个女人!”杨宝藏看出了其中关键。此刻已经容不得他怜香惜玉,进攻的组织者对战场把握能力不逊于李靖。如果不及时将她干掉,城头岌岌可危。
他快速转过头去,希望能给李靖些提示。却发现对着千军万马不曾改变脸色的李靖居然紧张得几乎握不住弓!
李靖的手在颤,像被冻僵了般,不停地颤抖,颤抖,颤抖。
终于,他闭上眼睛,松弦。 ,.,,,
第四章 补天(七上)
“药师兄认识那个女人!”在羽箭离开弓臂的瞬间,杨宝藏猛然发现了一个秘密。“但药师兄是个成大事者,绝不会手下容情!”
他知道城下的女将死定了。李靖素有神射之名,要么引而不发,要么一射中的。想想一个绝代佳人就这样香消玉殒,杨宝藏心里竟隐约觉得有些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这是战场,要么对方死,要么自己死,容不得怜香惜玉。“但那个女人真的别有韵味!”他快速扭头下眺,期待着在敌军女将被李靖的羽箭射杀之前,再看一眼她堪称绚丽的风姿。但非常令人失望的是,一个大个子敌将纵马冲了上来,挡住他的视线。
“啊——!”城下响起了一声惊呼,然后是凄厉的怒吼。大个子敌将落马,那名牡丹一般绚丽的女子丢掉令旗,弯腰去扶。紧跟着,数百面盾牌砌成了一堵厚厚的墙,让杨宝藏无法确定李靖的夺命一击最终射中了谁←只看见无数叛军在跑,用盾牌围着那名女将军和她身边的所有人快速后退。再接着,叛军的弓箭手就发了疯,将雕翎全部集中到敌楼方向。
叮叮咚咚,铁做的箭尖砸在碧色楼瓦上,听上起来就像老天在下雹子。正俯身在垛口为李靖的神射欢呼的几名隋军士卒来不及躲闪,身体上立刻被插满了羽箭←们哼都没哼便气绝身亡,身体伏在敌楼外侧的女墙上,像极了团缩起来的刺猬。无数雕翎则继续飞过来,不断加厚尸体的重量,直到他们承受不住,顺着女墙慢慢滑落,在城楼外留下一道又粗又长的血迹。
几根巨大的攻城弩呼啸着砸上敌楼,将楼顶外沿挑飞半边℃即,数百支白羽滑着弧线顺着楼角缺口处落下,将城砖砸得火星四溅。继续逞强站着和敌军对射显然不再是明智的选择,不待李靖下令,敌楼中的所有人都选择了一个动作←们快速冲到外侧女墙下,脊背紧紧贴住墙根儿。这是个射击死角,躲在此处才能避免成为流矢的猎物。
京兆尹骨仪蹲在杨宝藏身前,修长的手指紧扣着砖缝,关节处隐隐透青。紧挨着骨仪的是两名娘胎里便带着俸禄的云骑尉,一个蹲得稍高了些,头盔被流矢砸歪,挂盔的带子擦着下巴崩断,刮得此人满脸是血。另一个显然是名初次经历战阵的新丁,嘴里一直在大声地嘟囔。开始的时候杨宝藏以为他在诅咒叛军,过了片刻,待箭雨的声音稀落下去后,才听明白此人是在念佛。
佛祖显然听不见他的祈祷。就在大伙被羽箭压在敌楼内无法抬头的这段时间,更多的叛军爬上了城墙←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组,尽力扩大着控制范围。而守城者则寸步不让,一个垛口,一个垛口地与叛军反复争夺。
接连损失了两名高级将领,叛军的怒火显然已经被点燃℃着雷鸣般的战鼓声,只有轻甲护身甚至没有铠甲护身的将士们源源不断地向城头爬。很多人身体刚刚从垛口上探出半边,就立刻被防守者用长槊捅穿。但后继的人对近在咫尺的威胁视而不见,躲开从头顶掉落的尸体,擦去落在脸上的血水,继续攀登。
从敌楼中向外看,几乎每个垛口附近都有叛军的身影。京兆尹骨仪很快就沉不住气了,“挡住,挡住,挡住叛贼,每人赏钱五百!”他大喊大叫,声音里已经带上哭腔。刚刚向弟兄们颁布了赏格,转而又向李靖大声求救:“药师,药师,赶快想想办法,赶快想想办法呀!倘若李老妪进了城,咱们谁都没好日子过!”
“骨大人末急,敌军攻势虽然猛烈,却没有把握节奏。这样下去,肯定坚持不了多久!”李靖的声音从嘈杂的间歇中传来,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手指上还搭着羽箭,每当敌军弓箭手的压制出现停顿,便快速从女墙后探出头,或者射向城下,或者射向城头的敌人。这种淡定从容的态度影响了身边的很多将士,包括杨宝藏在内,敌楼中的人都慢慢将慌乱的心神镇定下来,学着李靖的模样为城墙上的袍泽提供支援。片刻之后,敌军涌上的速度渐渐变缓。而负责压制隋军的弓箭手们也耗尽了臂力,射上城头的雕翎越来越稀疏,渐渐失去作用。
“弓箭手射累了,大家赶快站起来,准备反击!”看到有机可乘,李靖立刻组织反扑。敌楼中的众将士闻命起身,趁着敌方弓箭手射击的停顿,跑上已经多处被叛军占据的城墙。
生力军的加入使得城头上的危急形势登时一缓。几名叛军士卒猝不及防,被硬生生推下了城头←们的袍泽一边奋力抵抗,一边大声向城下要求支援。但城下的情况果然如李靖所料,过于猛烈的攻势早早耗尽了这队叛军的力气,接替女将军的指挥者试图给袍泽以援助,短时间内身边却聚集不起来更多的爬墙高手。
敌我双方在城头上搅做一锅粥,仿佛彼此之间有着不共戴天的大仇。刚才念佛的那个云骑尉挺矛刺穿了一名叛军的肚子,用矛杆推着对方的身体,用力顶向城墙边缘。受了伤的敌兵大声惨叫,双手乱舞,试图把牛头马面从自己身边赶开←的努力显然是徒劳的,念佛者很快松开矛杆,任伤者流星般从城头跌落。
下一个瞬间,念佛者也被长矛刺穿了小腹。歪头盔冲上去救他,没等靠近,便被一名敌将用横刀抹断了脖颈。李靖亲自带人上前救急,被数名轻甲叛军死死缠住。杨宝藏不得不加入战团,将主帅阴世师命令自己捉进监狱或格杀勿论的人从死亡边缘硬抢了回来。
每个垛口附近都躺满了尸体~方的士卒在尸体堆上跳跃着将战斗继续。为了砍断一根爬城索,或者推翻一架简易云梯,防守者往往要付出五、六条生命为代价。而为了护住已经到手的城墙段,攻击者不得不在数倍于己的守军面前苦苦支撑。
“叛匪成强弩之末了!”片刻之后,就连骨仪这种不懂得打仗的人都明白这回大伙又赌赢了一局,举着横刀,在侍卫簇拥下加入战团。
几名叛军将士被数倍于己的守城者逼在了城头一角。背后就是垛口,无路可退。“杀,杀一个够本儿!”带队的伙长厉声大叫,试图用死亡证明自己的英勇。李靖迅速成全了此人,挥刀将他的头颅直接扫上半空。
剩下的六个人放下了武器,请求宽恕。守军蜂拥而上,用横刀将他们剁成了肉泥。
战斗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惨烈程度却异乎寻常。已经爬上城头的叛军没有一个能全身而退。跟在李靖和骨仪身边的官军将领和勋贵子弟也阵亡了尽五分之一。
“饶命!”层层尸体中间,一个身穿叛军服色的伤者徒劳地扬起染满鲜血的手。没等主将下令,几名官军跑上前,七手八脚将伤者从尸体中翻出来,直接扔下了城墙。
没有人给自己的对手以怜悯,将领们对暴行也从不出言制止。赶尽杀绝几乎成了理所当然的选择。为了发泄心头的愤怒,暂时占了上风的守军将倒在城墙上的敌人,无论已经死了的还是濒临死亡的,全部顺着垛口推下。每当有伤者在掉落的过程中发出惨号,他们则兴奋得大喊大叫。而城墙下正在徐徐后退的叛军目睹了这些情景,愤怒地吹响了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像是在自家袍泽送行,又像是在对守军示威。如果长安被攻破,想必他们也不会对俘虏手软。
‘这正是李靖想达到的效果。’杨宝藏拄着半截横刀站在一堆尸体中间,隐隐觉得心寒←能接受慈不掌兵的理念,但把仇恨种植在攻守双方的心中,等待着其生根发芽的做法,却令人毛骨悚然。‘好在我没得罪过这个家伙!’想到这,他偷眼又看了看李靖,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执行阴世师将军的命令。
“杨将军有话要跟我说?”李靖的感觉非常敏锐,发现杨宝藏目光总是围着自己打量,心中立刻产生了警惕。
“没,没,阴将军派我来看看。你们这边如果没事了,我就回城西向他覆命!”杨宝藏赶紧避开对方咄咄逼人的目光,再次重复自己的目的。
他没有把握能让李靖相信自己的敷衍之言,但京兆尹骨仪却恰到好处地帮了一个大忙。“你尽管回去跟左翊卫大将军覆命,只要有李靖和我两个人在,叛军不可能从西城攻进来!”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他一边强调自己的重要性。那幅得意的模样,简直像已经将叛军逐回了黄河以北。
“的确,末将一定如实向阴大人汇报。有骨大人和李大人坐镇,西城牢不可破!”杨宝藏点点头,陪着笑脸回应。到了这个关头骨仪还能想到为他自己表功,杨宝藏真不知道此人的帽子下的脑袋到底是什么形状的。
“主要是李将军,若不是他射杀了敌军上将,叛匪的攻势没这么快结束!”见对方如此识趣,骨仪也不为己甚,将最大的功劳顺手推给了李靖。
按照大隋军规,阵斩敌方大将可记首功。众人刚才都亲眼看到李靖一箭将某位骑着黑马的敌将射下坐骑,虽然大部分人都不知道那个倒霉鬼的名字,但从其后叛军的混乱表现上来看,落马者的级别肯定不低。
“的确,今日杨某有幸,居然能亲眼目睹李郡丞神射!”杨宝藏停住脚步,对骨仪的说法表示赞同。“只是事发突然,我没能看出此人到底是谁!”
“我也没看清楚!真是有些可惜了!”骨仪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说道。
“应该是巨寇孙华!我本非刻意为之,是他自己撞到了箭尖上!”李靖笑了笑,非常谦虚地给出了答案。
话音落后,周围立刻响起一片赞叹之声。太原叛军能这么快就杀到京师墙根儿底下,大盗孙华在其中的作用不可低估。为了嘉奖其功劳,李渊甚至不顾此人出身寒微,直接推举其为为左光禄大夫、武乡县公,领冯翊太守。单论爵位,在叛军所有将领当中孙华仅次于世袭的国公李渊和郡公柴绍,直接列在了第三。
而就这样一名官职显赫的叛贼,居然被李靖亲手射杀于城下。如果消息准确,待平叛之后论功行赏,恐怕李靖的封爵也不会比县公稍低。
李靖素有正直之名,所以大伙谁也不怀疑他自吹自擂。但在惊叹之余,肚子里却涌起了酸酸的滋味。“姓孙的倒是个重情义的汉子,宁可用身体去替女人挡箭!”有人的目光突然变得敏锐起来,仿佛看清楚了刚才李靖发箭时的每一个细节。
“就是!为了女人,连性命都不肯要了。这样的汉子可真不多见!”骨仪笑着接茬。反正李靖刚才自己也说他不是刻意而为,大伙将他的功劳说低一些算不上得罪。
“无论如何,那都是李将军的功劳。”虽然不愿再将李靖称作‘药师兄’,但杨宝藏依旧看不惯骨仪等人的酸溜溜模样,第二次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说道。仿佛很不经意般,在离开之前,他又追问了一句,“李将军可曾知道那女将军的名字,能让孙华舍身挡箭的,应该也不是个寻常人物!”
他相信如果不是孙华不小心跑上前送死,那个春花一样灿烂的女子必将血溅沙场。但他依旧很好奇到底对方到底是谁,居然能让心肠向来冷硬如钢的李靖在放箭之前犹豫了一瞬。
在走下城头之前,他听到了答案。
“我也不知道她是谁。只是觉得女人的战场不应在两军之间!”李靖咧了咧嘴巴,用玩笑的口吻答道。 ,.,,,
第四章 补天(七下)
对于红拂来说,此刻摆在她面前的那支血迹斑斑的羽箭却一点也不陌生。箭的尾羽偏上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刻着一个李字。那是她多年前就了熟于心的习惯,她一直崇拜的那个人说过,只有这样,别人才知道命中目标的是自己,而不会刻意将功劳掩饰了去。
李靖的心中把功名看得非常重要。这一点红拂也非常清楚。否则,她也不会在十余年的光阴中每每从对方上任地点附近经过,却不敢走过去,问一问当晚的承诺是否还有效↓始终记得自己是个歌姬,逃奴,一旦过往被揭发出来,不但会危及自身安全,而且会连累得李靖声名受损※以,她宁愿等,等李靖的能力可以无视流言伤害的那一天,等李靖真的功成名就后,找个机会偷偷娶她进门。做正妻也好,做妾侍也罢,至少,她可以每天看着他意气风发地笑,意气风发地指点江山。
可她等来的却是一支破甲锥。如果不是孙华舍命相救,红拂知道被射穿脖颈的人将会是自己。但她一点儿也不感激死去的孙华。那个莽汉从二人第一次见面后,就如同一只苍蝇般围着她没完没了地转圈,无论她肯不肯接受,都发誓要守护她一辈子。如今,他用生命兑现了承诺,却把她推到了一个无比尴尬又无比痛苦的位置。
几乎所有同僚都把她当作了孙华的未亡人,他们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包容着她,一遍一遍许诺待城破之后,定然将放冷箭伤人的那名隋将捉到她面前,由她自己亲手为武乡县公报仇。却根本不在乎她脸上的悲伤究竟是为了谁,也不管她心中到底对放冷箭者有没有恨。
有么?一个人安安静静沉寂在悲伤中的时候,红拂扪心自问。老实说,现在她的心中对李靖一点儿恨意也提不起来。那是两军交手的战场,他们站在不同的旗帜下厮杀。对于一名合格的武将而言,只要能让己方通向获胜的手段都可以尝试,根本无须顾忌良知和道义。况且,李靖为了寻找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已经苦苦等待了近二十年。如果他能帮助守军打败这二十几万汹涌而来的反叛者,很快他就能如愿以偿地步入大隋重臣行列。为了一点点儿女私情而放弃二十多年才能一遇的成名机会,试问天下有几人能够做得到?
尽管能给对方的行为找到无数理由,她的心却变得越来越空。‘也许在内心深处,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的郎君是个盖世英雄。同时,她们又奢求自己在郎君心中被看得比对方的一切还重!’这样想着,她不禁对自己的小女儿心思大加鄙夷。都是在江湖上漂流了十年的女人了,居然把世态人心看得还是那么简单。这是人命如草芥的乱世,儿女情长的家伙怎可能在其中生存下来?如果有,那一定还是传说中的存在吧。并且传说不可能持续长久。
“可孙华毕竟为你死了!”另一个声音很快在心中响起来,热辣辣如同再抽人的耳光。左光禄大夫、武乡县公、冯翊太守,这一连串的称号,绝对比某些人还没到手的功名沉重得多,但孙华放下这一切扑到她身前时,几乎毫不犹豫。待看到箭尖从自己脖颈前方透出来,他居然还有心思对她憨憨地笑。仿佛只有这样,才证明往日他当众对她说的那些话,不只是为了占占口头上的便宜←是认认真真的,认认真真的希望能将她抱回家中,认认真真地希望和她一道分享所有幸福和痛苦。
那令人讨厌又无法忘怀的笑容已经消失五天了。在红拂的回忆中,却清晰得宛如发生在刚过去的某个瞬间。有时候,她真恨不得被射杀的是自己。那样,也许李靖的心里会永远留下她的位置,无论内疚还是惋惜,一辈子都无法忘掉。就像她现在无法摆脱孙华的阴影一般,烦躁而迷茫。
外边的喊杀声很高,一波接着一波宛若惊涛骇浪。攻防战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义军和守军都成了强弩之末。也许下一刻,承载着她很多记忆的长安城就会被攻破↓和李靖就会在当年结伴逃离的楚国公府前再度相逢。也许义军会被耗尽力气,兵败如山倒,然后被正在向长安驰援的曲突通所部和长安城里边杀出来的隋军前后夹击,让所有梦想成为虚幻的碎片。这些,对她都不重要了↓原来跟着李婉儿,是为了求对方帮忙找寻李靖。连带着改变自己的出身,以便出嫁时不至于辱没李靖世家子弟的荣耀。而现在,李靖的下落她已经知道了,那份尚未到手的“嫁妆”也彻底失去意义。
既然一切都失去了原来的意义,红拂也不想继续留恋↓打算待孙华的头七过后,便向婉儿请辞。把娘子军右三领军,从四品宣威将军的印信留给更适合它的人,然后找个安安静静的地方过平凡日子。至于最后的归宿在哪,暂时她还没有找到。但对于曾经在江湖中漂流了十年的她,这不算什么困难。
军帐外又传来一阵欢呼,非常短促,几乎是在刚刚发出便被卡在了喉咙中间。紧跟着,又是一声轻叹,然后是怒骂,呵斥,最终,一阵锣声结束了所有嘈杂。
“他又赢了一局!”红拂的嘴角抽了抽,露出一丝苦笑。对于外边的节奏她已经非常熟悉,同样的遗憾几乎每天都在重复。李靖赢了一局,便等于娘子军输了一局。对双方的将领而言,都是为了功名富贵而已。无所谓谁是谁非。
“那个守将真卑鄙,把很多根本不会打仗的百姓都征调上了城头!”这是王元通的声音,只有他在经过孙华灵前还会继续大声说话,仿佛唯恐躺在棺材里边的人因为过于关心战况而重新坐起来般。
“小点儿声,别吵到出尘!”正在呵斥王元通的是齐破凝←还保留着在王屋山时的习惯,直接唤红拂的字,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带着几分艳慕提她的艺名。
“我不是心里急么,咱们在这多耽误一天,旭子那边就要多捱一天!”王元通很不服气,但还是尽量把嗓音压了下来。“怎么说大伙都是兄弟,天塌下来不能让他一个人去扛!”
“要是李将军在就好了,凭着他的箭法,岂容城楼中那个敌将嚣张!”第三个说话的人声音很低,但带着股非常不甘心的意味。这也是个曾经在李旭麾下待过的故旧,所以本能地将城上的神射手和自己所佩服的人做比较。
“废话,若论勇武,谁能比得上咱们家旭子!”王元通再度骄傲地总结。仿佛李旭就在自己身边。
然后大伙不约而同地闭住了嘴巴,拖着沉重的脚步声远去。然后是李婉儿和她的新兵们的低语,越来越近。最终,帐门被掀开,冬日的阳光和冷风一道扑进来,打碎里边的沉静。
见到红拂依旧保持着自己早晨出门前的姿势,婉儿眼中流露出了明显的怜惜↓也研究过射死孙华的那支“流矢”,凭着女人的直觉,将刻在箭杆上的姓氏和红拂正在寻找的人对应到了一处。尽管没有将这个消息散布,但婉儿对红拂心里的悲伤感同深受↓本以为关键时刻被自己的男人抛弃已经是人世间难以承受的打击,却没想到比起李靖的狠辣果决来,自己的丈夫柴绍简直算得上贪妻恋子“懦夫”了。至少,他在独自跑路之前,还懂得跟自己商量一下。尽管商量的结果早就被他揣在笑容之后。
“战势如何?”红拂不愿意成为被人怜悯的对象,稍稍将身体坐正了些,低声询问。
“妹妹还是多出门走走吧。总是这么闷着,恐怕对身体不大妥帖!”婉儿知道红拂不过是想岔开话题,笑了笑,关切地叮嘱。
“没事儿!谢谢姐姐关心!”红拂轻轻摇头,笑容如经过霜的菊花,“我难得有时间静下来理理自己的思路。这几天坐在帐中,倒明白了很多以前不明白的事情!”
‘看你那幅样子,怎像一个想明白了的人?’婉儿心中暗暗叹气。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轻松,“你自己不闷就好,我可不成,最怕一个人呆在屋子里※以从小就不像个女孩子,终日喜欢和刀剑打交道!”
说到这,她借着炭盆里的火光看自己的手。拇指,食指的指肚和掌心处都结着厚厚的茧子,一看就能看出来是握马缰和握刀所致。这样的手有失温柔,却能将自己命运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掌心。
“人家都说姐姐是当世妇好呢!”红拂笑着用历史上最早出现的一名女将来比喻婉儿。
“我只是胆大妄为而已,跟古圣先贤怎能相提并论!”婉儿笑着摇头。
“古圣先贤,不过是传说中人物罢了,其实未必是真!可将来的历史上,无论执笔者愿不愿意,都得无法掩盖姐姐的名姓!”红拂看着婉儿的眼睛,由衷地夸赞。
“妹妹如果愿意,也可以一直跟着姐姐身边,咱们一道建功立业。反正咱们这支队伍叫娘子军,有我李二娘的位子,就有你张出尘的位置!”婉儿见红拂眼中的悲伤略淡,赶紧趁热打铁。将红拂留在身边这几个月,她处理起军务、政务来格外轻松。一是因为有个同样大气的女人为伴,寂寞时也可以说些悄悄话。二则军中很多男性都希望在红拂面前有所表现,很多任务不用她这个主帅指派,全都抢着去做了※以,无论城内的李靖如何十恶不赦,婉儿都希望能将红拂继续留在娘子军中。到了这个位置,她已经不需要依附于男人。同样,红拂将来也不需要成为别人的附庸。
听出婉儿话中的激励之意,红拂非常感激,却不打算接受对方的安排。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决定提前跟好姐妹打声招呼。“待孙大当家下葬后,我便准备离开!”
婉儿没想到自己一番努力会是如此结果,不觉一楞,“你要去哪?”她脱口追问,“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你一个女孩子家…….”话说到一半,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对着的不是个寻常柔弱女子,笑了笑,缓下声音,继续道:“你要是走,也别走得太急。至少把落脚点先想好了再说,免得大伙为你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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