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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_90 酒徒 (现代)
罗成不想动,他等着窦建德承受不住利益诱惑攻入信都的那一刻。比起穷困疲敝的河间,信都就像一块散发着浓郁香味的大肥肉,不由得窦建德不动心。
窦建德不愿动。如果罗成攻入六郡,他刚好打着济危扶弱的旗号大捞一票。无论财货和声望都会得到很多。但独自与博陵军开战的话,他却要冒极大风险。
赵子铭不敢动。只要他领兵杀过滹沱河,战局的变化即会失控。窦建德可能趁机西进。罗成也可能大举南下,将他缠在东岸无法回头。
这种微妙的局势看似平静,稍稍丢进一粒石子便可以激起滔天巨浪。只是那粒石子必须有足够能力全身而退,不至于被巨浪吞没。
“弘基兄建议我也来一次田单赛马?”李旭的眉毛猛地一跳,眼前霍然开朗。
“正是!”刘弘基拊掌大笑。“正是。反正换谁守易县都不可能在罗艺身上找到机会。所以大将军不如换个地方走走!”
“大将军尽管去!”吕钦、时德方等人也想明白了其中玄妙,大笑着附和。
以彼上驷,敌我下驷。以我上驷,敌其中驷。以我之中驷敌其下驷。这种最简单的战术大伙居然没想到!
的确,博陵军的战斗力不及虎贲铁骑,李旭的指挥能力和作战经验也未必及得上罗艺。但幽州军的东线统帅罗成却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即便他天生就是用兵奇才,与李旭这个从大业七年打到大业十三年的‘老兵’在临战经验上也有着难以弥补的差距。并且罗成麾下的幽州步卒在战斗力方面远不及由大隋边军转化来的博陵精锐。李旭领兵与其交手,胜算其实非常大。
以窦建德目前的实力,他敢面对赵子铭,却绝不敢主动去捋李旭的虎须。毕竟冠军大将军的威名不是平白来的,有高士达、刘霸道、格谦这些人的先例在,无论哪个江湖豪杰面对李旭,都会提起十二分小心。
吓住窦建德,李旭需要面对的就仅仅是罗成。只要他带领博陵军在东线打垮了罗成,窦建德必然要重申两家的“友好”关系。后顾之忧一解,李旭就可趁机将兵马推进到矩马河一带。罗艺如果不回头相救,他就可以直接收复固安,涿州,切断虎贲铁骑的粮道,甚至杀进蓟县。如果罗艺回兵,有矩马河上游拐了无数道弯的涞水与矩马河本身挡着,虎贲铁骑也追不上李旭。而守卫上谷的吕钦等人便可以趁机杀出,从背后给虎贲铁骑制造麻烦。
这样一来,敌我双方就等于在涞水、易水与矩马河之间打了一场“烂仗”。李旭等人没本事吃掉罗艺,但罗艺也甭想再染指上谷。时间拖久了,双方的斗志便会被磨得干干净净。到那时再坐下来和谈,彼此都好收场。
“如此,就烦劳弘基兄协助吕将军守卫易县!”明白了刘弘基建议的李旭也不客气,第二次抱拳,大声请求。
“行,代价是在幽州军撤退后,你借给我三千步卒!”刘弘基伸出三根手指,商人般说道。
宾主相视大笑,一瞬间仿佛又回到当年在塞上贩马分赃的日子。那段时间,旭子通过观察刘弘基和张亮等人讨价还价,发现人和人之间还有这样一种交往方式。他们为了共同的利益可以并肩而战,但买卖结束后,交情归交情,利益归利益。他们可以像张老三、王麻子那样淄株必较,然后潇洒地挥挥手,朋友般默契地道别,不问对方去处。
那时候,李旭什么也不懂,只能由刘弘基、张亮等人‘言传身教’。而现在,他已经多少懂了一些。知道类似的交易不但可以发生在商贩之间,家族之间,诸侯之间,乃至国家之间。只不过他们用来付帐的不是财货而已。
三千博陵步卒,对六郡的总兵力而言不算多。但三千博陵步卒的加入,等于向其他势力宣布了李旭的态度。站在河东李家的角度上,刘弘基显然立了一个大功。无论换做李建成来,或者是李世民来做使者,都未必能收到同样的效果。
而站在博陵六郡的角度上,这笔交易也未必吃亏。李旭明白地邀请刘弘基留下来协助吕钦,自然不会像先前一样不让任何人知晓。河东李家在正式起兵造反前的最关键时刻派遣一员干将帮助李旭守卫易县,象征的意义与博陵借兵给河东同样明显。
况且派刘弘基这样的核心将领前来协助博陵,不可能不带兵。至于他带了多少兵马,还有没有后续援军,博陵方面不会说,“关心”的人尽管去猜。
第二章 展翼(五上)
赵子铭部所驻扎的高阳与易县相距足足有二百余里,虽然彼此之间有官道相连,战马也要跑上一整天才能到达。待博陵军渡过滹沱河后,与易县主战场的联系必将更加艰难,可以说东线与西线战场看似息息相关,实际上已经成了各打各的仗,彼此之间不可能再协调一致。
这不是个常规战术。以前的名将没采用过,以后的将领们也未必采用。除非他们有千里眼和顺风耳,能随时掌握二百里外发生的一切变化。
这个战术却非常附和刘弘基的性格。做过马贼的他本来就是个放任不羁的家伙,近几年在唐公麾下虽然收敛了些,却一到关键时刻便会于不知不觉中暴露喜欢冒险的本性。按照他的计划,如果李旭不能像预计中那样击溃罗成,六郡就要陷入三面受敌的窘境。如果在李旭击败罗成之前,罗艺已经突破了由吕钦和刘弘基二人并肩坚守的防线,河间之战的胜负对博陵六郡也同样失去了意义。那样,孤军在外的李旭只能落荒而走,没有目的地,也找不到落脚点。
“这简直就是赌博!姓刘的是拿咱们博陵六郡做赌注!反正六郡安危与他无关!”听完了李旭所转述的作战方案后,军司马赵子铭忿忿不平地抱怨。
李旭的到来,令他和整个东线的将士们都甚受鼓舞。但李旭带来的几个消息,却没有一个令赵子铭感到开心。
他不满意的不仅仅是整个作战计划,对于李旭答应借兵给刘弘基的决定也颇有微词。“与其现在联手,当初夫人何不答应了李家一道起兵?费了这么大劲儿,数千弟兄的性命赔进去了,却得到了如此不上不下的结果!”
此话并非一时义愤之言。眼下河东势强,博陵六郡势弱。李旭无论与唐公家族合作还是依附,都会被人看作投*!
“那不一定,至少咱们保住了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儿,也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右司马时德方不赞同赵子铭的观点,站出来反驳。在他看来,合作与依附之间的差异非常大。眼下博陵六郡只能看作是河东李家的盟友而不是附庸。只要保持住了自身的独立性,在将来博陵军实力恢复后,大伙就可以慢慢劝着李旭走出六郡,与其他英雄一道争夺天下。
但有些话,时德方不想表达得太分明。自家主公李旭是个很磊落的豪杰。这种与生俱来的磊落与淳厚,很容易帮他在民间塑造一个有道明君的形象。而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就需要交给他时德方、行军长史方延年这些谋臣、肱股们去运作。唯有这样,博陵军在今后的问鼎逐鹿过程中才会无往而不利。毕竟忠诚、善良、守信是千百年来华夏百姓公认的美德,虽然历史总为胜利者所书写,但胜利者绝不会将自己卑鄙阴暗的一面秉笔直书,而是要给做过的所有事情都安上一个大义的名分。
朝廷的支持已经不再,军力又刚刚受到折损;地方上无险可凭,也得不到世家大族的认同。在这种情况下,李旭唯一能引以为凭借的也只有人心。得民心者得天下,绝对不是一句说来听听的妄言。关键在于,你如何将这些松散的民心成功地转化为自身生长壮大的力量。
“主公也是迫于形势才不得不答应河东的条件,咱们只有先生存下来,才能求其他!”行军长史方延年与时德方早有默契,笑着替同僚帮腔。作为亲眼目睹过虎贲铁骑攻击力的人,他对时局的危险程度体会得远比没和罗艺交过手的赵子铭等人深刻。即便南下虎牢的那支精兵没有战没,他们也不是虎贲铁骑的对手。在这种生死存亡关头,无论李旭做什么妥协,方延年都认为是应该的。
昔日汉高祖有白登求和之耻,魏武帝有弃袍割须之败。但二者最后都能反败为胜成为最后的英雄。如果自家主公经历了无数磨难后,还像原来那样宁折不弯,方延年反倒会担心自己的前途。而眼下自家主公已经慢慢开始学会了变通,妥协,虽然还远达不到大伙眼里“睿智”的标准,却已经让人看到了成就霸业的希望。
“总之咱们付出太多,收获却很少!”赵子铭耸耸肩膀,评价。在李旭面前,他不需要掩饰自己的观点。一方面是长期以来形成的习惯,另一方面是出于信任对方的胸怀。
“先想办法打败了罗成再说。其他事情稍后考虑!”李旭不与自己的心腹争论,直截了当地点明近期目标。“子铭,把你了解到的敌情说一说,让大伙心里也有个准备!”
纵马狂奔了一整天,他的征袍上满是灰尘。满脸的络腮胡子也变成了黄褐色。这种模样看上去非常狼狈,也非常令人担心。赵子铭不敢再多说逆耳之言,走到军帐中间,在桌案上展开一张舆图。
“罗成所领的幽州军大约有两位三千多人,其中有一千五百到两千轻甲骑兵,没有具装甲骑,日前已经退到束城。据逃来的流民说,永济渠西岸的平舒、文安以及对岸的鲁城也落到了幽州军手里!这三个县城都是当年杨义臣将军的驻军之所,城墙高逾两丈,防御设施完好……”
完好的防御设施,使得东线的博陵军在有限的时间内击败幽州军的目标实现起来非常困难。据赵子铭所了解到的情况,东路幽州军的统帅罗成并非一个纨绔子弟。他用兵中规中矩,在军中的威望以及个人武艺也相当地高。李旭贸然攻上去,很可能会面临一场空前惨烈的恶战。而位于博陵军背后的窦建德态度又十分暧昧。
“窦建德部在围攻河间郡城,末将和罗成都没有采取任何救援行动…….”介绍完了幽州军情况后,赵子铭继续介绍另一个敌人。
情况和李旭事先了解到的非常类似,三家之间都在等待战机。“你跟幽州军没有任何接触么?”出于对属下的了解,李旭低声追问。赵子铭不是个喜欢坚守待援的人,事实上,有过雄武营和齐郡营经历的将领都不太喜欢打单纯的防御战。他们会想方设法给敌人制造麻烦,不断试探对方的虚实,也为自家的进一步行动创造机会。
“打过。半个月前,我派了两个旅的弟兄渡河骚扰。据回来的旅率报告,幽州军步卒战斗力平平,军容、军纪也不不甚整齐。但罗成的武艺很高,负责断后的弟兄几乎都折在了他手上!”赵子铭想了想,郑重回答。
这也是他不理解李旭为什么急着与河东妥协的原因之一。通过实战,赵子铭发现幽州军的战斗力并不如想象中强大。虎贲铁骑再强,不过是五千多人,并不足以让幽州军处于绝对上风。而太原李家却是个非常狡诈的伙伴,虽然博陵六郡目前吃亏不大,将来却说不定被对方如何算计。
“是罗成亲自领军追击么?”李旭轻轻皱起了眉头,追问。
“的确,此子心高气傲,不肯吃半点儿亏。第二天便派人过河偷袭咱们的营地,但末将没让他讨到任何便宜!”赵子铭楞了一下,继续道。
他知道自家将军打算如何对付敌军了。论个人勇武,目前他所见过的将领中,李旭绝对能排在前三位。罗成性子越桀骜不逊,二人正面相碰的机会也就越多。对于敌我双方而言,这两个主将都是一军之灵魂,任何一方被杀死或打伤,都会导致全军的崩溃。
“将军乃万金之躯,不可轻易冒险!”时德方的反应速度不比赵子铭慢,走到李旭身边,低声劝谏。
“如今之计,只能险中求胜。大伙都去休息吧,子铭,找人帮我烧桶热水,我要洗个澡!”李旭笑着拍了拍时德方的肩膀,将心腹幕僚拍了一个趔趄。“通知弟兄们,明天五更拔营,咱们到滹沱河对岸去会会罗成。”
实在无法“享受”主公这种粗鲁的示好举动,时德方接连后退了几步,勉强站稳。一边捂着被拍痛的肩膀,他一边试图想再给李旭一些谏言。看了看周围武将们幸灾乐祸的表情,他只好悻悻地闭上了嘴巴。
半个时辰后,赵子铭在中军帐中再度见到了梳洗完毕的李旭。“末将总觉得河东李家很阴险。将军虽然已经答应跟他们结盟,却不得不作些提防。在您没回来之前,李家二公子便来过博陵,借着罗艺的威胁要求六郡投入李家的怀抱。夫人当时没答应他,兄妹两个闹得非常不愉快!”
“这些情况夫人都跟我说过。我也知道咱们在与虎谋皮。但形势终究比人强……”此刻军帐中只剩下了两个人,李旭叹了口气,对赵子铭直言相告。
第二章 展翼(五中)
形势比人强。如今博陵六郡比河东更需要对方,更需要一个暂时不会在背后捅刀子的盟友。至于彼此双方的关系到底是同盟还是附庸,却取决于双方的实力对比。如果博陵六郡的实力将来能大过河东李家,就不怕对方蓄意吞并。如果博陵六郡的实力连自保都会成问题,那么,被人吃掉也就是必然结局。
“原来如此。属下还以为,属下先前还以为,将军只是为了报答唐公的知遇之恩呢!”赵子铭也不是笨蛋,很快从李旭的话中听出了无奈的意味,楞了片刻,歉然说道。
“唐公的确对我不错,但我不会拿咱们博陵军所有人的性命作为回报!”李旭在胡床上伸了个懒腰,苦笑着回答。
“将军好像,好像变了!”刹那间,赵子铭觉得眼前的李旭有些陌生,惊愕地评价。
“我想不变,能行么?”李旭轻轻摇头。
“呵呵,呵呵……”赵子铭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回答,只好一味地傻笑。
“其实,这些年来,咱们都在变!”洗过澡,焕然一新的旭子低声总结。
无数人命换回来的教训令此刻的他格外清醒。李旭知道目前自家的实力到底有多大,也知道没有实力支撑的梦想最终会成为一场空。过去他曾经豪情万丈地去守护全天下,最后却落得刹羽而归。现在,他只想守护住身边的人,守护自己关心和关心自己的这些人,守护刚刚恢复生机的家园,直到乱世的终结。
无论谁试图破坏这个目标,都会引起他强烈的反抗。杨家也好,罗家也罢,欲把战火烧到博陵,先问问他手中的刀肯不肯答应。诚然,虎贲铁骑是同胞不是寇仇,但恃强欺民者即为国贼。对待他们,就应该像对待外敌一般模样。
博陵军大举渡河的消息让滹沱河东侧的窦建德和罗成二人都吃了一惊。三家兵马虽然先前一直呈鼎足之势,但博陵军却明显处于被动之态,关键时刻他们转守为攻,难道嫌日子过得太滋润了么?
窦、罗两家的斥候快速出发,于博陵军外围兜起了***。而博陵军的斥候却没有做任何反击,每次只是像哄苍蝇一般将对手驱远,便跟着本部兵马继续前行。急行军整整持续了一整天,直到太阳落山才停下脚步。此时,李旭的战旗已经插在了葫芦谷,距离河间郡城只有二十里,距离罗成东路幽州军所在的束城也是二十里。
“什么?你说李仲坚回到了军中,就在葫芦谷!”听完斥候的最新情报,窦建德手一哆嗦,差点将刚刚端起的茶盏摔在地上。
热水淋湿了他的袍服,他却丝毫不觉得烫。这个消息太令人震惊了,比当日他听说高士达战死还让人无法相信。李仲坚是谁,那是河北绿林三十余寨的共同敌人。同时,也是众豪杰眼里的灾星。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大伙赌咒发誓时,不说天打雷劈,而是说:“如果我言而无信,就让我出门遇到李仲坚!”天打雷劈未必正劈在头上,与李仲坚相遇,诸位当家人却基本上有死无生。
“消息准确么?”窦建德的心腹爱将王伏宝是出了名的王大胆,看不惯众人脸上的惊诧之色,叫过斥候,再次核对军情。“你可看清楚了?是几个人同时看到的还是就你一个人看到的?”
“是属下和属下身边同队二十几个弟兄亲眼所见。李仲坚的帅旗和大隋军旗不一样,是黑色的大纛,上边有金色流苏和他的姓氏!”斥候队正感觉到自己受了侮辱,梗起脖颈,大声重复,“那面旗子别人不敢打,属下,属下化成灰都会认得!”
“是博陵大总管的帅旗!据说是昏君亲手颁发给他的。”纳言宋正本低声补充。大隋正规军的衣服铠甲皆为土黄色,军旗为赤红。只有少数的亲贵大将,才有资格于军中独树一帜。上次高士达和王薄等人攻击博陵时,李旭的黑色大旗给许多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所过之处,千军辟易,无人敢搠其锋樱。
“姓李的是在向大王示威!”王伏宝非常聪明,从斥候的话中迅速得出一个看似正确的结论。“他在向咱们宣告,说自己来了。试图不战而吓走咱们。属下愿意带五千兵马去会他一会。趁他远道而来,正是疲惫的时候!”
“属下愿意与王将军同去!”高士达的族弟高士兴也走上前,大声请战。前一段时间听说李旭战死河南,他感到非常非常地失望。仇恨只能永血来洗刷,他需要李旭杀死李旭以慰兄长在天之灵。如今对方自己送上门来,正好成全了这份心思。
“末将也愿意去会会那姓李的!”不怕虎的初生牛犊不止高士兴一个,前军督尉阮君明,旅率高雅贤也主动请缨。在他们看来,此刻的博陵军是最疲弱之时,不趁着这个机会上去占便宜,待对方恢复了元气后,又有什么好处可捞。
“来人,给我擦擦身上的水!”面对踊跃求战的将领们,窦建德反而阴沉起了脸。他能容忍部属们小小的冒犯,却不愿意看到军帐里的秩序如一盘散沙。义军中向来不乏勇士、悍将,但义军中却缺乏严格的军纪和清醒的作战思维。
眼下正是‘隋人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大好时候,窦建德不希望自己做一个失败者或旁观者。所以,他必须重新打造麾下的这支队伍,让他们变得和官军一样井然有序,或者比官军更像官军,更纪律严明。
几个侍卫匆匆跑上前,替窦建德擦去蟒袍上的茶水。他的袍服也是参照大隋王公的规格和款式订做的,看上去华贵且不失威严。将领们很快注意到了眼下大伙身份和原来的差异,一个个讪讪地退回应该站的位置,等着主帅做最后决定。
“李将军带了多少人过河?队形散乱还是齐整?他的营盘扎在山谷中央,还是半坡上?周围可有水源和树林?”到底是一军之主,窦建德所问的问题比其他人水平高得多,条理也清晰得多。
“禀王爷,敌军秩序井然,旗号分明。营盘扎在谷口的缓坡上,临近溪流,周围树木不多!”斥候单膝跪倒,如实汇报。
大王和王爷两个称呼听上去差不多,所代表的意思却截然不同。窦建德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几丝微笑,“嗯,很好。人数呢,你能估测一下么?”
“禀王爷,从旗号上推测,人数应该在一万五千到两万三千之间。具体看不清楚。博陵军的斥候弓马娴熟,属下不敢*得太近!”斥候队正想了想,大声回答。
才两万人?几名将军脸上又露出了不屑之色。他们这次北上,战兵就带了五万余,加上辅兵、民夫,规模足足有十几万。对外宣称三十万,犹自觉得声势不够雄壮。敌人却只派了两万人便想同时对付义军和幽州,真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两万!”窦建德又吃了一惊,低声追问。根据他所掌握的情况,这已经是博陵军在滹沱河西岸的全部力量。如果此刻义军杀过河去……?巨大的诱惑令人有些喘不过气来。但想想当年高士达、刘霸道等人的结局,窦建德又慢慢恢复了冷静。
李仲坚善于使诈,他很可能故意让义军看到博陵的空虚,进而引义军钻入圈套。还存在一种可能就是,博陵军对幽州军有必胜的把握。所以不怕义军抄后路,也不怕义军趁火打劫。
他抬起头,欲向宋正本询问对策,却从心腹军师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迷惑。“纳言以为…”窦建德拖长了声音问,眉头紧皱成了一个川字。
“博陵军的确是在向咱们示威!”沉吟了片刻后,宋正本决定采纳王伏宝的说法。“李仲坚想凭多年的积威逼咱们后退,腾开博陵和幽州两军厮杀的空地来,以便他专心致志地对付罗成!”
“我就说么!咱们直接打过去么?大不了再退开,让罗成捡个便宜!”高士兴听宋正本赞同王伏宝,大笑着建议。
“不打!”王伏宝却很不给面子地改变了主意,大声道。
“不打!”几乎与部将异口同声,窦建德断然得出结论。
“大王!”发觉自己抢了主公风头的王伏宝赶紧躬身,向窦建德赔礼谢罪。
“不妨,伏宝,你的建议很对!”窦建德大度地摆摆手,总结,“如果咱们先动手,最大的可能是让罗成捡个现成便宜。况且一旦罗成那小子再次后退,咱们还可能吃大亏。就像这河间郡城,明着是幽州军不与咱们为敌,实际上他们在借刀杀人!”
眼前的例子明摆着,义军攻打河间这么长时间,任何收获都捞到。反而在突围的死士怀中搜出了好几封河间某大姓送给幽州的信。那些人在信中不断拍罗艺父子的马屁,乞求他们施以援手,甚至说出了愿意拥戴罗艺为河北大总管,刀山火海,永不背叛的话来。而在义军没抵达城下之前,罗成和河间豪门们彼此却看着不顺眼,差一点就拔出刀来互砍。
虽然窦建德现在已经自诩为仁义之师,却也没仁义到牺牲自家弟兄成全罗艺父子的地步。几个核心将领商量了一下,索性干脆投桃报李。决定无论罗成和李旭哪个想取郡城,义军永远袖手旁观!
“属下建议,咱们退往乐寿!”决定了坐山观虎斗的大方向后,宋正本想了想,建议。
“正本所言甚合我心!”窦建德点点头,认可了纳言的意见。
乐寿县虽然也隶属于河间郡,但距离郡城足足有一百里。而此县距离博陵郡边缘的安平,则足足有两百里开外。即便姓李的屠夫再多疑,看到义军这样大的动作,也知道大伙对他没有恶意了。所以姓李的和姓罗的尽快对着掐,有多大力气使多大力气,窦家军远远的看热闹便是。
“咱们连夜解围,撤向乐寿。走之前,正本替我写一封信给这里的郡守。告诉他咱们怜惜城里的百姓,给他们一个月时间抢收夏粮。待麦子割了后,我等再回来取此弹丸小城!”听见将领们的脚步声去远,窦建德向留下来的宋正本下令。
“这怎么成,大王欲收仁义之名也不是这么个仁义法子!”担任侍卫统领的人选是窦建德的妻舅曹旦,听到他的命令后,忍不住出言干涉。“再说了,咱们自己的军粮也没多少,这军中每日的嚼裹……”
他的话刚说到一半,便被窦建德眼睛里射出来的凌厉目光给打断。按军中规矩,侍卫无议政之权。第一次胡乱插嘴要被打军棍,第二次再犯,就要被贬到罪囚营受苦。倘若到了罪囚营依然满嘴跑舌头,被人举报了后就会将脑袋砍下来挂到旗杆上示众。而曹旦天生属于大嘴巴直心肠,本月已经挨过了一顿棍子…….
“末将,末将…….”曹旦被窦建德看得满头是汗,喃喃地解释。他想提一提妹妹的名字,可当着宋正本这个外人的面又实在拉不下那个脸来。只好耷拉着脑袋,等着妹夫法外开恩。
“你下去苦囚营吧。待一个月刑满后到前军做伍长!”窦建德叹了口气,拍了拍妻舅的肩膀,命令。
“王爷开恩!”宋正本见状,赶紧给曹旦求情。此刻军帐里就三个人,窦建德完全可以当作没听见曹旦的话。反正只要当事人不说,过后别人也不会没事找事指责窦建德娇纵心腹。
“我跟你说过,咱们现在要争天下,而不是争眼前的几口热乎饭菜!”窦建德抓起曹旦的胳膊,将其直接推出了军帐。“自己去找明法参军报到,别给你们老曹家丢人!”
转过身,他又正色质问宋正本,“纳言曾经建议我令行禁止,难道对于自己身边的亲信,这个谏言就无效了么?”
“这…?”宋正本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曹旦走远。“曹将军也是出自一番好心!”待倒霉者背影消失在夜幕后,他才勉强想起一个合适的求情理由。
“如果咱们不想让老百姓将咱们当强盗,首先得自己把自己不当强盗看!”窦建德摇了摇头,笑着点明自己的良苦用心。
他带的不是一伙流寇,不是只懂得抢掠的乌合之众。问鼎逐鹿,谁说只有世家大族才具备资格?
古来将相本无种。
第二章 展翼(五下)
“这个李仲坚,倒也是个英雄!”同样处于极度震惊当中,罗成看上去却远比数十里之外的窦建德沉着。父亲罗艺的多年言传身教熏陶出了他处变不惊的本能,而自身的骄傲性格也使得他听闻李旭的到来后非但不肯示弱,反而在内心深处涌起了一丝兴奋。
与传说中的英雄一较短长是罗成多年的梦想。自从十四岁开始,他的耳朵里就被人灌满了关于李仲坚,关于他和八百壮士转战辽东三千里的英雄故事。虽然在朝廷的有意无意推动下,整个故事已经和事实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但罗成就是愿意听,愿意让自己少年的梦和故事里的背影交相重叠。
他是虎贲大将军罗艺的嫡生独子,所以永远没机会作为一个小小的旅率阵前拼杀。作为幽州军的唯一继承人,他也一直没遇到过什么强大对手。记忆中,仅仅于前年随父亲出塞那次战斗勉强算得上过瘾。但那次战斗中罗成左侧为宿将步兵,右侧为宿将刘义方,老爹罗艺又在背后坐镇,根本没让他完全发挥出自己的本事来。至于这次领兵南下河间,到目前为止他只和几伙前来探听虚实的小兵毛子打了两仗,完全是牛刀杀鸡,宝剑砍柴。
既然李仲坚主动出击,罗成就决定和他好好打上一场。为自己争一个硕大的名头,也让父亲看看自己这个儿子是如何给他涨脸。所以,从斥候口中问清楚了敌军的虚实后,他立刻做出决定,命令帐下先锋沈炯领两千士卒出征,连夜袭扰李旭的军营。
“你只准站在远处制造混乱,别给博陵军休息的机会,也别*得太近被人反扑!”抓起令箭,罗成听到自己的声音居然在发颤。“无论目的是否达到,只要保证麾下弟兄平安,我就记你首功!”
“得令!”沈炯兴奋得一哆嗦,抱拳肃立,大声回应。
他很庆幸刘义方等老将此刻都不在罗成身边,否则肯定不会轻易地让自己得到立功机会。幽州军纵横边塞这么多年罕逢敌手,试问区区博陵小卒如何挡得住?如果这次少将军能带领大伙将李旭所部击溃,那些老家伙们就要对年青一代刮目相看。再也没机会罗罗嗦嗦,一个个终日就像秋天的蝈蝈般没完没了。
“小心些,敌军而有防备,你就立刻撤退。李仲坚虽然新败,但他的名头不是白来的!”将令箭交道亲信之手后,罗成拍了拍对方肩膀,小声叮嘱。
骄兵必败,父亲曾经多次叮嘱过他不要小瞧任何敌人。所以,他也尽量把李旭放在前辈高人的位置上,虽然这个前辈年龄与自己差不了多少。
“来人,持我的将令去调鲁城和平舒二地的守军,让他们接到命令后,即刻向束城*拢!”送走了心腹爱将,罗成又抓起第二、第三支令箭。眼下幽州军在河间郡的最大劣势为兵力过于分散。罗成所处的主营束城只有一万左右兵马,其余弟兄都在附近几个县城执行任务。如果面对的还是赵子铭,罗成凭着手中的两千轻骑和八千步卒,足以跟对方放手一搏。但考虑到即将面对的是李仲坚,幽州军就不得不更谨慎些。先将所有力量聚集成一个拳头,再找机会与李某人一争高下。
“诺!”传令兵快步上前,接过将令,然后小跑着出帐。
“看你们急的那样样子!”罗成在心里笑骂,然后抓起第四支令箭,询问,“今晚轮到谁巡夜?”。
“末将刘德馨!”刘义方之子出列,大声响应。
“拿着这支令箭调派双倍人手,城门,城墙均按战时上岗!”罗成冲刘德馨点点头,交代。
“少将军放心,末将决不给敌人可乘之机!”刘德馨肃立,大声保证。
“敌人还没到呢,你小心些就是,别一惊一咋地!”作为东线营中为数不多的前辈,行军长史秦济笑了笑,在一旁提醒。他赞同大伙认真对待敌军,但不赞同把敌人看得太强大。否则,只会起到涨他人士气,灭自家威风的效果,实在是得不偿失。
“秦长史说得好,大伙今夜该干什么干什么。至少要到明天中午其他两城的弟兄们才能赶过来。到那时候博陵军的体力估计也恢复得差不多了,然后咱们两方扎扎实实地打一场硬仗,我就不信姓李的还长了三个脑袋六只胳膊!”罗成赞同秦济的建议,笑着叮嘱。
算下来,在过去的一天之内博陵军足足走了八十余里。这种行军强度下,士卒们体力消耗一定非常的大。李仲坚和他的部下都不是铁打的,他们需要休息。所以大伙小心归小心,真正战斗却未必很快开始。
计算着自家兵马集结所需要的时间和敌军可能开始的进攻时刻,罗成的心又安定了不少。他相信如果自己坚守束城,对方即便是飞将军再世,也没有能力迅速跟自己决出胜负。但那样的话,攻破博陵的头功就有可能被父亲麾下的老将军们抢走,实在令人心有不甘。
如果我领军出战呢?一个非常具有诱惑力的想法窜进罗成的心脏。他感觉到嗓子发干,浑身被加速流动的血液烧得燥热。野战中击败李仲坚,这可是所有为将者的梦想。论双方兵力,幽州军和博陵军彼此相差不大。论士卒体力,幽州军牢牢占据上风。论士气,幽州军乘兴而来,博陵军刚刚经受一场大败……算来算去,罗成欣喜地发现除了自己的经验和名头不如李旭外,无论从哪个角度,幽州军都不弱于对方。
‘名声是打出来的,而经验要*实战来积累!’他暗暗地告诫自己。眼下正好有一个实战的机会。即便一时失手,幽州军还可以退回城中,据险抵抗。而一旦击败李旭……
诱惑,难以视而不见的诱惑。即便勉强转过头去,巨大的诱惑依旧如蜜糖般将浓郁的香味朝罗成鼻子里送。他听得见自己心里的渴望,但又忘不了肩头上的职责。涌出一个念头又自己否定,涌出一个设想又自己推翻,如是反反复复折腾,从吃霄夜时一直折腾到第二天黎明,与李旭当面对决的冲动依然难以遏制。
黎明时分,一阵嘈杂的脚步结束了罗成半梦半醒的状态。“谁在外面喧哗!”伸手从床头摘下宝剑,他大声追问。军营乱跑是要被处罚的,即便是平素脾气再温和,他也不能容忍有人故意违背军规。
“是,行军长史秦济。”执戟侍卫闻声入内,脸色苍白如雪,“禀少将军,行军长史秦济,前营统领崔怀胜求见。说有紧急军情需要当面向少将军禀报!”
“无论多紧急的事情,让他们去中军等着!”罗成心里一惊,浑身上下的疲惫瞬间消失。“主帅是一军之胆,要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他反复默念着父亲的教导,顶盔贯甲,然后以和平时一样的步伐走向中军大帐。
几乎所有的核心将领都已经被惊醒了。他们聚在帅案两边,不停地交头接耳。议论声就像无数只苍蝇在耳边飞,吵得罗成直犯恶心。“行了!”他用力一拍帅案,呵斥,“出征之前,大伙是怎么保证的。天塌了还是地陷了,值得你们如此惊慌!”
议论声如同被人用手拧住脖子般嘎然而止。帐中诸人都是将门之后,平素没少受到父辈的指点。作为武将,一个最基本的素质就是越到关键时刻越要沉得住气。况且昨夜的损失不大,不足以影响战局。
“到底怎么回事?秦长史,你不是有事情要禀报么?”罗成的目光扫过众人的脸,最后落在父亲派来的行军长史秦济身上。
身为老长史秦雍的族弟,秦济远没有兄长那样沉稳。上前几步,他用明显颤抖着的声音说道:“据斥候回报,沈炯将军昨夜遭到了敌军的反制。兵败,具体伤亡还不清楚!”
“消息证实了么?具体过程如何?”罗成皱了皱眉头,学着父亲的模样追问。一双握在桌案下的拳头已经发白,掌心处传来剧烈地痛。
“败兵正向回撤。所以消息只得到部分证实。具体过程据斥候转述,沈炯将军奉命去骚扰敌人,却被李仲坚打了个埋伏。麾下弟兄在黑夜中被打散了,主将至今还没音信!”秦济想了想,尽量让自己的话听上去有条理。
东路军的主要目的是为了锻炼队伍,所以主帅罗艺根本没派有经验的老将前来坐镇。突发问题之前,他这个凭资历熬上来的长史,根本起不到参赞军务的作用。
知道自己的长史不堪大用,罗成只好自己解决问题。仔细想了想,他沉着声音吩咐,“加派几伙斥候出去打探消息,一定要找到沈将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斥候统领崔怀胜立刻回应,转身出帐。
“你不可能把沈兄找回来!”望着斥候统领的背影,罗成心中暗中得出结论。所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是为了安慰眼前的其他将领。两千士卒被近十倍的博陵军包围,怎可能有太多的人逃出生天。如今罗成只能期待沈炯运气好,别被敌将斩于阵前。只要留得命在,无论受了多少苦,幽州军早晚会将他救回来,早晚会为他讨还公道。
第二章 展翼 (六 上)
直到上午巳时,少帅罗成才得知了先锋官沈炯被对手生擒活捉的消息。这个消息不是他麾下的斥候自己打探出来的,而是几个被释放的幽州俘虏受博陵军的委托带给他的。
“李将军,姓李说留沈将军在他营中做几天客,待到幽州的客人们都回家时,便将沈将军和其他弟兄一道送回来!”被释放回来的队正偷眼看了看罗成脸上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替敌人传话。
他身上的铠甲多出破损,殷红的血迹已经渗透了裹伤的麻布。无论从任何角度看,此人都不像一个贪生怕死的懦夫。但此人说话的声音里偏偏带着极大的恐惧。仿佛昨夜遇到了传说中的鬼怪,被对方一口吸走了全部胆汁。
“沈将军怎么用的兵,为什么被敌军包围了都没觉察?他没派斥候么?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罗成尽力压制住腾空而起的怒火,低声发出一连串追问。
“沈,沈将军派了斥候!”队正又是惶恐,又是委屈。作为幽州的新一代,他们不像老一代那样久经沙场,所以无论经验还是胆识上都与前辈们无法相比。“在三个方向上各自派了二十名斥候,但那个山谷的地形很怪,就像一个张开的大嘴……”
“然后,所有的斥候都被人杀了是不是?然后你们就跳进了别人的嘴中!”罗成的脸绷得紧紧的,粗大的青筋在额角上跳动。三个方向各派二十名斥候,没有层次,互相之间也未打算呼应,先锋沈炯简直把袭扰战当成了一次游玩!
但他不能指责沈炯轻敌大意,在噩耗传来之前,他自己不也认为敌军已经疲惫不堪了么?失败不是偶然的因素造成的,而是由于东路军整体上对敌人的轻视。对了,地形,还有关键的地形,博陵军去年曾经在河间剿匪,对该郡地形的熟悉程度远远强于幽州。李仲坚之所以选择在葫芦谷驻扎,本身就是为了设置陷阱。
‘可惜我还傻头傻脑地向坑里边跳!’懊悔、恼怒、屈辱,百般滋味在罗成心里交驳,令他恨不得立刻点兵出去与姓李的决一死战。‘我不上他的当,他一定想再给我设陷阱!’理智告诉他,不能冲动,哪怕是眼睛已经被烧红,哪怕是心里在淌血。
“不是全部被杀,当斥候示警时,敌军已经扑上来了!”队正接下来的汇报验证了罗成的推断正确。博陵军充分地利用了葫芦谷一带的地形和夜幕的掩护,主营设在谷口,士卒们却沿着山梁潜行到了谷外。抱着捉弄敌人心态的沈炯还没等*近目标,便已经落入了对方的包围圈。
“博陵军的战斗力很强,互相之间配合也非常默契。特别是他们的弓箭手,即便在黑夜中也能进行攒射!”觉得有必要给主帅一些提醒,回来送信的队正如实禀告,“弟兄们一上来便被打懵了,然后就被人分隔成块。他们的骑兵也非常厉害……”
“够了!”没等他说完,参军秦济厉声呵斥。败军之将总会给自己找借口,把敌人战斗力夸得越强,越可以用来掩饰自己的无能。“弟兄们猝不及防而已,若是阵而后战,我就不信敌人还能表现得那么神勇!”
队正无奈地低下头,不再给自己制造更多的麻烦。他是败军之将,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换来别人的尊重。‘可敌军确实很强悍啊!’想到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内,两千弟兄就全军覆没的事实,他又忍不住一阵阵心寒。除非老帅的虎贲铁骑来,否则幽州军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但这话他现在不敢说,说了也没人会相信。
“沈将军呢?他就乖乖地投降了?”看着队正那垂头丧气的模样,罗成轻轻叹息了一身,然后追问。
他也赞同行军长史秦济的意见,即:导致沈炯的战败的主要原因是他太轻敌。接下来的战斗中,大伙一定要汲取这个教训,正视敌军,不再给对方可趁之机。
“沈将军带领弟兄们突围,结果正遇到李仲坚!然后被对方打下了战马,然后大伙就都被捉了!”队正哑着嗓子,头恨不得扎到地逢中。沈炯连一个照面都没坚持住,就被对方走马活擒。如果不是主将大人败得太利落,弟兄们的士气也不至于一落千丈。这又是一个需要一带而过的实情。不仅仅因为沈先锋输得太窝囊,而且涉及到幽州军高层中很多人的颜面。
“弟兄们被俘虏了多少,战死的多么?”把声音尽量放得输缓,罗成继续追问。毕竟是初次独当一面,他还无法做到漠视麾下的生死。两千人是他麾下的五分之一,分散在其他地方的弟兄还没有赶到,而束城的守军已经从一万人降低到了八千。敌将简直就是头恶狼,要么不开口,开口扯下的就是血淋淋的一大块。
“别的队属下不清楚。属下这个队当场战死了近三分之一,剩下的轻伤、重伤不等。博陵军把轻伤号全收容起来。重伤者当场就给了个痛快!像属下这些只伤了皮肉的,大约是还有二十多人!”队正的眼圈慢慢发红,哽咽着回答。
他不恨敌人残忍。与其看着那些受了重伤的兄弟哀嚎挣扎,在痛苦中等死,不如拔刀送他们一程。如果换了自己一方获胜,他也会主张这样做。这就是战争,他***战争,所有人都不再是人,不再有良心,不懂得怜悯!
“行了,你下去休息吧!来人,送他去郎中那,给他把伤口重新包扎一下,要用好药!”罗成知道自己再问不出更多的有用情报,摆了摆手,命令人带队正下去疗伤。他还需要听听郎中的验伤结果,才能确定报信者说的是否全是实话。战场上的伤和故意制造出来的假伤不完全相同,有经验的郎中一眼就能分辩得出真伪。
“谢过少将军!”队正冲罗成做了个揖,然后在两名帅府亲卫的搀扶下一瘸一拐走出中军,临到门口,他好像又想起什么事情来,回过头,大声提醒道:“禀少帅,敌军中有很多轻甲骑兵,弓马非常娴熟……”
“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罗成笑着打断了对方的话,“等伤好后就升任旅率,到中军来应卯!”
“谢少帅提拔!”队正知道罗成误会了自己的意思,闹了个大红脸。表达完尴尬的谢意后,他跌跌撞撞地走远。
情况已经非常明白,李仲坚是情急拼命来了。现在敌我双方就是比速度,看幽州军主力先攻破易县,还是博陵军主力先攻克束城。在等待郎中回复的间隙,少帅罗成慢慢从心头得出一个结论。他必须拖住李旭,为父亲所带的主力赢得足够时间。而拖延时间的最好办法就是坚守,只要幽州军闭门不出,李仲坚即便长了翅膀,也飞不过数丈高的城墙。
“别让那个家伙到处乱说话!”行军长史秦济对败军之将夸大敌人战斗力的做法非常不满意,低声向罗成提醒。
“把所有归队者都送到彩号营静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门走动!”罗成点了点头,回应。
阳光中,他的脸看上去棱角分明,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刚毅。就在刚毅的额角旁,几缕不安分的头发打着卷,晶亮汗珠挂满发梢。
“咱们可以弃了鲁城和平舒,以一点锁定全局!”鹰扬郎将刘德馨抹了把额头的热汗,低声建议。他的想法和罗成差不多,也是将兵力全部收缩到主营,放弃刚刚被幽州军接管的其他地段。只要打不下束城,李旭就没胆量继续向北进攻,幽州军的全盘计划便不会受到影响。
“当务之急是提醒从远道赶回来的弟兄们注意安全。姓李的已经疯了,白天急行军,夜里就敢搞偷袭。完全不拿麾下弟兄当人看!”斥候统领崔怀胜心有余悸,建议罗成向其他两路赶回来支援的袍泽示警。李旭既然敢持续作战,说不定就敢半路设伏,把另外两支来自幽州的部队吃掉。反正博陵六郡早晚是个死,临死前反咬的那一口,伤害往往最大。
“立刻派斥候出去送信。多派几波,免得被对方发现后灭口!”罗成被崔怀胜的想法吓了一跳,立刻设法补救。算时间,分散在鲁城和平舒的弟兄们今天正在返回来的路上。如果李旭不惜两败俱伤,这两支兵马刚好被他拉做死前垫背者。
“是!”崔怀胜答应了一声,转身出帐。片刻后,随军郎中也送来消息,证明被放回来的彩号身上的伤并非敌军伪造。与秦济、刘德馨等人再次推敲了一番,罗成大致确定了对敌方略。
“传我的将令,紧闭四门!任何人不准主动出城迎敌。在弟兄们完全收缩回来之前,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变故,敌军如何挑衅,都不予理睬!”
第二章 展翼 (六 下)
初战不利的阴影如同一团巨大的乌云般笼罩在束阳城头,使得东路幽州军上下都愁眉不展。令人惊诧的是,一口吞掉了两千幽州精锐的李旭居然没有趁势攻城!只把宿营地挪到了罗成眼皮底下,然后就开始按兵不动。虽然从早到晚,他们连根箭都没向城头上射,却害得城头上持戈相待的幽州甲士白紧张了一整天,到了交班时,腿肚子一个劲儿地直抽搐。
博陵军没有发起新的攻击,并不意味着守城者就可以高枕无忧。城下的敌人有可能是在营中休息,恢复体力。也有可能是在等待战机,准备一举扑上。最让罗成忐忑不安的是,幽州军接连派往城外向友军示警的斥候都没能完成任务。这些马上功夫在军中名列前茅的勇士们或者被博陵方面的斥候半路射杀,或者狼狈不堪地逃到城下。好在敌军只封锁了一个城门,才使得他们能够平安脱离险境。
城里的警报送不出去,友军的消息也送不进来。这种与世隔绝的情况比被敌军追杀还令人烦躁。“李贼试图攻心,大伙别上他的当!”身为大军主帅的罗成清楚地点明敌将的目的。所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在熟读兵书的罗成看来,对手明显是在攻自己一方的心。他不能上这个当,哪怕再担忧部将的安全也不能!
“问题是,最迟在今天晚上,咱们的弟兄就赶过来了!”一天一夜没休息,刘德馨又急又累,满眼血丝。敌军把营盘扎在了束城西门口,摆明了就是要守点打援。如果幽州军不肯出击,他们就要将陆续赶过来的支援者一口口吞下。待收拾完了其他两支幽州军,城里士气、兵力就都会出现问题。到那时,对方再挥师强攻,恐怕就事半功倍了。
“不会!周、卢两位将军应该有所警觉。从中午开始,我已经让城墙上点起了狼烟!”罗成摇了摇头,低声否认。
“除非他们按兵不动,就像李仲坚这样!”崔怀胜的嘴唇上长满了血泡,望之令人触目惊心。
“那也不可能,他们不会眼看着少帅深处险地而不救!”行军长史秦济紧皱眉头,否决了崔怀胜一厢情愿的猜想。“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尽早和城外取得联系,双方约好了在哪个城门汇合。然后牺牲一小部分兵力去拖住李仲坚,接大队人马入城!”
不可否认,他提的方案非常合理。但博陵军的斥候实在太厉害了,或者说对方把大部分轻骑兵都当成了斥候。上千轻骑在束城北面的平原上组成了一张庞大无比的遮断网,幽州斥候想从这张网钻过去与自家兄弟取得联系,难度简直和从天上飞过去不相上下。
到了现在,罗成终于明白那个从敌营返回的队正为什么要提醒自己不要忽视博陵军骑兵的原因了。李仲坚麾下没有具装甲骑这一昂贵的兵种,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擅长使用骑兵。事实上,此人是个玩骑兵起家的老兵油子。当年从辽东直到河南,百战未曾一败,此人凭的就是其麾下神鬼末测的轻骑。而河间郡的平坦地形,刚好为其麾下为数不多的轻甲骑兵提供了绝佳的发挥空间。
一个又一个主意被想出,然后又大伙自己否决。幽州军的将领们慢慢觉得自己屁股下生了钉子,无法再不动如山。他们越议越烦躁,越等越着急,两眼都快望得出血了,也没看见城外发生任何变故。
从中午到日落,从日落到星出。友军依旧袅无音迅,没有中了敌人埋伏的迹象,也没有在远处观望的端倪。天越来越黑,四野越来越静。中军帐中的更漏声却如小刀,声声刮得人心痛。
为了不让敌人的阴谋得逞,罗成命令大伙各自回营去歇息。安排好了值夜将领后,他也返回自己的住处养神。安枕是不可能的了,第一次遇到如此复杂情况的他还没被锻炼到任天崩地裂依旧能鼾声如雷的地步。可瞪大眼睛看烛光终究不会看出个破敌之策来。
趁夜劫营的主意不是没有人提起过,有沈先锋的例子摆在前头,大伙无法确信下一个人不会重蹈他的覆辙。领兵出城接战也算得上个痛快办法,或死或生,好过了似现在这般憋得人难受。
大约三更左右,罗成终于沉沉睡去。他梦见父亲就在自己身边,手把手教导自己如何摆脱困境,如何反败为胜。“他身经百战,你却是第一次单独领军,吃点亏很正常!”睡梦中,罗成听见父亲慈爱的声音。他笑着搔了搔自己的脖颈,承认技不如人。然后,领军追杀残敌,逼得李仲坚旌旗倒卷……
“呜――呜呜――呜呜——”凄厉的号角声直接将他从梦里拖到了梦外。“怎么回事!”罗成愤怒地从床上起身,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处不酸涩。是城头的警号!不待别人回答,他自己便听明白号角的意思。敌军有异动!可能立刻要发动攻击!“***”罗成破口大骂,盔甲也顾不上穿,抓起宝剑便向中军大帐跑。
“少帅,您的战袍!”侍卫们跟在罗成身后,大声提醒。
“直接抱到中军来,我要看看发生什么事情!”少年主帅大声命令,气喘吁吁。
整个束城都被惊醒了,城上城下号角声响做一片。“呜呜――呜呜――呜呜――”这是城头的警报,略有些惊慌,但还没有完全失去方寸。“呜――呜呜――呜呜呜呜――”这是来自敌人的声音,悠长,有力。养了一天一夜的他们精神头十足,简直就是在向城内的人挑衅。
无论你如何挑衅,我都不会出击。罗成咬着牙,由着亲卫们七手八脚地给自己套好头盔和铁甲。他的盔甲外面都镀了银,看上去非常优雅。但平素与银甲相映生辉的英俊面孔却已经变得有些憔悴,皱纹不知不觉间爬上了额头,胡茬也悄悄接上了鬓角。
天刚刚蒙蒙亮,此刻正是弟兄们最疲惫的时候。被吵醒了的幽州将士一边骂着娘,一边集结。待他们收拾停当,城外的角声却慢慢小了,城头上的角声也渐渐失去了力气。
不待罗成追问,值夜的将领崔怀胜就气急败坏地跑入了中军。“禀少将军,博陵军刚才佯攻西城,放了一阵子箭便退了下去!末将判断失误,请少将军责罚!”
“算了,不是你的错,是姓李的太阴险!”罗成苦笑着摆手。他自己也曾想过不让别人睡好觉,如今对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能算过分。
“谢将军!”崔怀胜肃立抱拳,然后四下向满脸疲倦的将领们拱手,“崔某对不住诸位弟兄!”。
“你赶快回到城头!免得李贼又玩什么鬼花样!”罗成笑了笑,吩咐。“其他人也别回住处了,大伙就在这中军之内席地而眠,反正这大夏天的,谁也不怕受寒!”
“诺!”幽州将领们齐声答应,然后寻了角落四下躺倒。还没等大伙闭上眼睛,城外的角声再度响起,喊杀声随即传来,震得人心脏怦怦狂跳。
“怀胜兄不回来,大伙不必起身!”趴在帅案上假寐的罗成大声命令。没等他的话音落下,门外便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禀少帅,崔将军说有紧急军情!”侍卫统领推开帐门,低声禀告。
“让他滚进来!”罗成猛然坐直身体,大声喝令。
在众将幽怨的目光中,崔怀胜快步走入中军。“禀少将军,敌人依旧是佯攻!”微弱的晨光照在他的鼻子尖上,刚好照亮数粒油汪汪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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