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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_83 酒徒 (现代)
铁矿的来源可能是河东,毕竟李渊和李旭还号称同宗叔侄。至于生皮和战马,来源除了罗艺治下的辽东三郡外,只可能是胡人那里了。想到这,有人立刻记起了当日替李旭送信的潘占阳,皱着眉头惊呼道:“上次那个姓潘的,不就是契丹人的什么管家么?莫非,莫非是契丹人一直在支持着他?”
“支持不一定,但彼此之间肯定有联络!”刘义方点点头,对同僚的推测表示赞同。“从薛世雄所控制的地段出塞,一样可以走到契丹人的部落。那边好马和生皮卖得素来贱,姓李的又是商贾出身,对这些东西门儿很清!”
“如果是契丹人问题倒不大。我担心的是突厥人,传说姓李的手中曾经有一头白狼,被突厥人视为圣物。”罗艺麾下的行军长史秦雍想了想,忧心忡忡地道。
如果现实真如他所料,局势便更加扑朔迷离。眼下大隋朝摇摇欲坠,很多本臣服于中原的外族已经重新露出了爪牙。远的先不必提,就在紧邻着河北的雁门郡,刘武周便打着突厥麾下小可汗的旗号四处攻城略地。如果李旭被逼急了,也效仿刘武周那样引外寇为援,幽州方面可就立刻要面临腹背受敌的危局。
“这人怎么能如此无耻,居然连突厥人都敢勾结!”几个幽州将领不满,义愤填膺地骂道。根本没考虑自家无缘无故挑起战火的举动,与突厥人的行为方式有多大不同。
“无论如何,咱们便不得不提防些!突厥人最恨的便是咱们幽州!”另外几位追随罗艺多年的老将建议。虎贲铁骑坐镇边塞,主要对手便是突厥人。从罗艺以下一直到普通士卒,凡是有十年以上行伍经历者,没人刀上少沾过突厥人的血。
“我和子义昨夜已经推测过,姓李的不会与突厥人结盟。他为人虽然有些不知道好歹,勾结外敌辱没自家祖宗的事情却也做不出来!”一直没开口的大总管罗艺摇了摇头,否决了这种可能。
污蔑对手并不能抬高自己。幽州大总管不屑这样做。他了解李旭,就像了解自己的过去一样了解。这个人出身寒微,所以内心深处极为骄傲。此人付出了比世家子弟多数十倍的代价,才一步步从普通士卒爬到大将军高位,建立赫赫威名。此人会像珍惜羽毛一样珍惜自己的声誉,绝不可能短视到为了一时之利勾结外族以自污的地步。罗艺甚至还可以料定,刘义方能这么快拿着李旭的亲笔信赶回来,肯定是于其到达博陵之前,远在河南的李旭已经得到了薛世雄部全军覆没的消息,并猜到了下手之人为幽州军,所以提前做好了相应准备。
“那大帅还犹豫什么?河北可是霸王之基,当年袁绍就是在那里打下的根本。咱们与其坐等姓李的继续壮大,不如早点将其连根拔起来!”正当罗艺对敌手赞赏有加之时,误会了其本意的曹元让又跳了队列,大声建议。
“老夫也早有此心。想凭几句空话糊弄我,姓李的算盘打得精,却未免太小瞧了咱们!”罗艺冷笑着点头,然后又非常犹豫地补充道:“但子义说他在博陵还遇到了另一伙人,令老夫不得不慎重!”
“谁?”几个年青将领见罗艺如此犹豫不绝,知道来人才是所有问题的关键,异口同声地追问。
刘义方脸上的表情明显犹豫了一下,目光转向罗艺,却从主帅那里没有任何反对的暗示。想了想,尽量简单地介绍道:“河东李渊的次子,鹰扬郎将李世民!”
第四章 变徵 (五 中)
幽州诸人之所以急着打博陵的主意,第一是由于双方彼此之间离的太近,不将这个肘腋之间的麻烦解决掉,幽州军就休想走得更远。还有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由于李旭崛起时间短,根基薄,只要一战吞了其治地,就不愁他还有机会东山再起。
但河东李渊不一样,此人三代公卿,门生故旧遍天下。即便是在最落魄的时候,只要发封信出去,也能拉起数万追随者来。况且这两年李家已经将大半个河东道牢牢地握在掌心,要钱粮有钱粮要人才有人才,论实力丝毫不比幽州小。
如果幽州军单独面对博陵军,取胜的把握至少有七成。但遇到两李联手,恐怕连半成把握都剩不下。因此,一些老成持重者不禁暗自懊悔,怨大伙千算万算,不该漏算了两李之间的关系。一些年青人却气愤不过,瞪着眼睛大声嚷嚷了起来,“不过是又加上个李老妪么,一并擒了便是,难道他还有三头六臂来!”
你等倘若真是信心满满,又何必提这个‘怕’字!看着年青一代们的表现,刘义方忍不住在心中叹气。暗道:“罗公这两年也不知是被积雪晃花了眼睛,还是被痰迷了心窍。将一干有胆有识的老兄弟贬的贬,逐的逐,光启用这些表面光鲜绣花枕头。这种人用来打哈哈凑趣还差不多,指望他们去攻城拔寨,简直无异缘木求鱼!”
正懊恼间,猛然听见一个平和的声音问道:“刘将军几时见到的李世民,可曾与他详谈?”
‘这倒是个有心机的。’刘义方暗赞,抬起头来,刚好看见罗成充满疑惑的双眼。见是少将军垂询,他赶紧站起身,抱了抱拳,朗声回答:“回将军的话,卑职是三天前碰到的李世民,跟他一起吃过两顿饭,聊了聊对时局的看法。因为未曾奉命,所以不敢与之深交!”
“刘将军何不请李公子顺路来幽州转转!”听完刘义方的话,罗成低声责怪,脸上的表情不无遗憾。
“此话我也提起过,只是李公子说他到博陵只是为了看看自己的妹妹,所以抽不出太多时间。对少将军的名头他倒是仰慕得很,希望日后能有机会与您结交!”刘义方点了点头,笑着回答。
罗成能看到幽州与河东两家能结成盟友之后的好处,作为在罗艺麾下奔走多年的老将刘义方又怎能看不到?只是对方明显是负有使命而到博陵的,绝不会半途改变初衷。况且幽州大总管罗艺与河东道讨捕大使李渊二人之间从来没有过往来,临时攀关系,哪会如此轻易攀得上?
“哦!倒是我将此事看得简单了!”罗成点点头,并没有被对方刻意的奉承而感到高兴,。“李公子何时有妹妹嫁到了博陵?咱们怎么没听说过?况且他们两家不是同宗么?”
“这个情况末将也是刚刚得知。河东李渊的女儿便是大将军李旭的妾室。先前估计是怕引得陛下不快,所以其身份秘而不宣。但至今李将军依然没有正妻,想必是极看重这门婚事,不忍再娶一个大妇来压在唐公的女儿头上。至于同宗,本朝胡风甚盛,五服之内的同姓通婚尚不足怪,更何况他们只是几百年前的本家?”
“此言有理,那李渊本为大野氏,跟飞将军李广未见得真有什么关系!”罗成冷笑着摇头,脸上的表情充满了不屑,“能拉住如此一个好女婿,即便真是同姓,李渊想必也不会在乎!”
他的语锋向来与目光一样尖刻,此刻心中存了轻视之意,更不会给敌手留什么情面。但在冷嘲热讽之余,心中却未曾乱了方寸,很快,便从刘义方的陈述中嗅出了一些阴谋的味道来
“这么说,刘将军你到了博陵之后,等了好几天才见到李世民的了?”奚落够李渊和李旭二人的品格后,少将军罗成皱着眉头问。
“等了七天,几乎是在临走前,才看李世民。”刘义方想了想,十分认真地回答。这也正是他和罗艺二人昨夜发觉的破绽之处,但二人是探讨了近半个时辰后,才于细枝末节中找到了疑点。而罗成却在聊聊数语中,便发现了蛛丝马迹。其中高下,一望便知。
“刘将军可否把整个过程详细说说,晚辈总觉得其中蹊跷甚多?”得到了肯定答复后的罗成脸色愈发凝重,拱了拱手,请求。
带着几分欣慰,刘义方将目光看向幽州大总管罗艺。刚巧也在对方目光中看到了欣慰的神色。
“子义,你把整个过程从头到尾说一下吧。孩子们都不小了,也该让他们多参与些事情,省得一个个看上去没轻没重的!”冲心腹爱将点点头,罗艺微笑着命令。
“谨遵大帅之命!”刘义方先向罗艺拱了拱手,然后清清嗓子,将这次出使的过程娓娓道来。
此番南下,他是以渔阳郡户槽主薄的身份到桑干河南岸采购粮食的,因此首先拜会的目标是上谷郡郡守崔潜。谁料到了易县后,郡守崔潜却不肯相见,推说小额需求只管在民间购买即可,若是大额,他亦不能做主,不如到博陵去找军司马赵子铭。
“那姓崔的真是窝囊,如此畏手畏脚,也不怕给他的家族丢脸!”听刘义方说刚开始便碰到软钉子,几个幽州幕僚愤愤不平地道。
“今年春天新开出来的荒地中,至少有万余亩是他博陵崔家派奴仆所为。姓李的对他家去年做下的事情既往不咎,并能出这么大手笔拉拢。他若是再有什么二心,反倒会被天下人耻笑了!”虽然看李旭哪里都不顺眼,罗成却能发现并认可对方的优点所在。摇摇头,笑着点评。
“少将军说得极是,光荒田归开垦者所有这条德政,就不知道为姓李的拉拢了多少人心。我这一路上尽量打着私人名义拜会故旧,但肯暗中见一面的却没有几个。特别是那些刚刚得到官职的士子,几乎人人念李将军的恩。若不是有咱们在桑干河上陈兵数万,他们差一点将我当细作抓起来,关到大牢中去!”刘义方点点头,继续补充。
在易县碰了一鼻子灰后,他便立刻在当地差役的“护送”下前往博陵。先是以同样的理由拜会博陵郡守张九艺,然后被对方以同样的理由婉拒。接着他便收到军司马赵子铭的邀请,要他到总管衙门赴宴,光明正大地与六郡官员会面。
刘义方刚好需要与这位在博陵军中地位仅次于李旭的人物拉上关系,因此欣然答应。结果在博陵大总管衙门,他受到了地方官员和几大家族头面人物的集体责难。刘义方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自然不会被一个小小的下马威给撂倒,抖擞精神,舌战群儒。结果越交流下去他越诧异,几乎大半个博陵的头面人物都清醒地意识到了朝廷已经无药可救,只是他们对幽州军提出的应对方案却决不赞同。
“他们对朝廷早已绝望,但他们对姓李的却信心十足。所以李将军的决定几乎就是众人的决定,如果姓李的仍然继续选择为朝廷卖命的话,六郡士卒肯定会追随到底!”想起自己在博陵的经历,刘义方感慨地总结。
李旭管辖的五个半郡属于四战之所,无有什么地利可凭,也没有什么天时可侍。但兵法有云,“取天下在德而不在险”,在得民心这一点上,李大将军却比幽州的罗大将军强出太多了。
失去朝廷的供应后,为了养活麾下的虎贲铁骑,幽州大总管罗艺几乎将治下各郡刮得盆干碗净。反观博陵各郡,没有置办多少重甲骑兵,却让数十万亩荒地重新长满了庄稼。倘若双方开战,在野外幽州军肯定能将博陵将士打得落荒而走。遇到堡垒和城市,则对方肯定上下齐心,誓死于入侵者周旋。
当然,这些话刘义方不能直接跟罗艺说,只能转弯抹角地表达自家的心得。即便是这样,幽州军中仍然有很多人对现实接受不了。
“那些地方大户都是些墙头草,姓李的给了他们好处,他们自然一切惟姓李的马首是瞻。但姓李的一旦没好处再给他们了,他们还不是一样投向别人怀抱?”行军长史秦雍身后,有人不屑地点评。
“问题就在于,他们在支持咱们幽州这件事情上,看不到半点好处!”刘义方摇摇头,反驳。
“刘将军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大帅不够勤政爱民么?”曹元让从刘义方的话里找到了一个破绽,立刻抓住不放。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觉得咱们先前把事情考虑得过于简单!”刘义方不愿与其争论,将目光转向一边,低声回答。
眼看着大伙又要跑题,罗成赶紧咳嗽了一声,将周围的喧嚣声都压了下去。盯着刘义气方的眼睛,他继续追问:“刘将军可曾到四处转转?”
“赵司马想向咱们示威,命人带着我看了半个博陵郡内的田庄、堡寨和兵营!”
“那些新安置的流民看起来如何?”罗成也点点头,继续询问。
“仍然面有菜色,但精神头很好!我私下派人探访过,每家一日基本都能吃上一顿稀,一顿野菜。”刘义方想了想,郑重回答。
“士卒训练如何,城墙可曾修整过?”罗成的眉头向上挑了挑,又问。
“城墙还是很破旧,但已经有开始修补。那些队正以上将校名下都分有田产,因此士气极高!”刘义方叹了口气,给出了一个众人都不愿意听到的答案。
幽州方面之所以派刘义方出使,便是因为他不但精通军务,而却对民政也深有了解。从他的观察中,大伙可以看出来,眼下博陵方面军心、民心、士气都很齐整,打他们的主意所付出的代价一定相当地大。况且李渊还可以从河东那边持续不断地派遣援军过来,打到最后,幽州军很可能损兵折将却一无所获。
但不出手解决掉博陵军,幽州军在攻掠其他地方时,就要时刻提防李旭麾下的将领从侧面捅自己一刀。其可能造成的伤害之大,亦远非幽州军所能承受。
“李旭的信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了解完对方军情和民情后,罗成又问。
“在李世民露面之前!大约是五日前的未时!”刘义方知道这是关键中的关键,因此说话的语速放得很慢,尽量避免误导了别人。“随后李世民就露面了,身边带着长孙顺德,还有刘弘基!”
“这就对了!”罗成微笑着抚掌,“想必眼下犹豫的不止是咱们,河东李渊也头疼得很。”说道这,不顾众人惊诧的目光,他将面孔径直转向了自己的父亲,“父帅,我建议咱们麦熟后立刻出兵,直取河间与平原两郡。暂时不必考虑博陵,咱们打不动它,博陵军也不可能有力量干涉咱们。待咱们打下了半个河北,姓李的即便有心与咱们相争,也没那个力气了!况且,他如果继续逆天而行,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还很难说!”
众年青将领面面相觑,都不知道罗成的葫芦内到底卖得什么药。只有罗艺、秦雍和为数不多的几名虎贲铁骑中的老将轻拈胡须,微微点头。少将军今日的表现深有乃父之风,不但目光敏锐、心思缜密,而且行事足够果决。
李世民不是来给博陵帮忙的,虽然两李现在有翁婿之亲。
杨家失其鹿,有很多英雄豪杰都有争逐之心。
罗艺不是第一个,也不是唯一的一个。
李旭如果不肯随波逐流的话,等待着他的,只有唯一一个结局。
第四章 变徵 (五下)
正可谓“英雄所见略同!”,河东使者的心思还真让幽州众人猜了个着。李世民并不是前来替妹妹妹夫撑腰的,眼下他所图的,却和幽州罗艺一模一样。
“只恐怕我这个挡箭牌充不了几天,罗艺在幽州树大根深,麾下的其他人未必如刘子义那么好糊弄!”送走了幽州使者后,李世民也急着返回太原。家中最近事情多,哥哥建成又奉命前往长安联络李家故友,能早一天回去,就可以多帮父亲一些忙。
他可不想坐享其成,乱世到来,正是英雄豪杰一展身手的大好时机。即便做不了令敌国君主寝食难安的孙仲谋,至少也能像前朝大将军王杨爽那样,替哥哥打下半壁江山。
“只怕二哥连刘将军也没糊弄住,他赶着回去,不过是发觉形势与先前预料又大不相同罢了!”萁儿双手捧着一杯热茶,从缓缓升起的水雾中感受着其中温暖。多年不见,哥哥已经脸上已经长出了胡须,看起来比以前更英俊,更睿智、隐隐的还透出一股逼人的霸气。只是记忆中很多温馨的画面,如今也变得渐渐陌生,永远不会再现。
“如果是那样,罗艺应该知道如何取舍。万一他不分轻重地胡来,即便父亲一时无法相顾,你们夫妻也可以退到河东去重整旗鼓!双方日后再放手相博的话,咱们李家绝不会输给他!”李世民笑了笑,说道。
“仲坚绝不能容忍他辛辛苦苦才开垦出来的荒地再度被战火破坏掉!罗艺如果真的不分轻重的话,我会亲自上城激励士卒,一直守到他从河南抽出身来!”萁儿轻轻抿了口茶,低声回应。
“妹妹不愧为我李家的女儿,巾帼不让须眉!”李世民的目光笑着看过来,脸上的神情十分值得玩味。
“嫁了一个为将的丈夫,少不得也学一些领兵的皮毛!”萁儿吐了吐舌头,笑容中露出几分顽皮。
兄妹几人中,只有世民和婉儿不在乎嫡庶之别,平素和她走得近。所以在自家哥哥面前,萁儿也不想装什么大家闺秀。繁文缛节抛开后,小女孩的天性暴露无遗。
“况且嫁得还是个百战百胜的名将!”刘弘基大笑,拊掌赞道。
“刘兄休要取笑我们。李郎说他的用兵本事,还有一半是刘兄手把手教导的呢!”萁儿将茶碗举到眉心,遥遥地向刘弘基致意。
“那是仲坚抬举我!”提起当年的旧事,刘弘基心中感慨颇多。“我哪里教过他什么本事,倒是当年在辽东时,他没少帮了我的忙!”
“事实到底如何,我也不大清楚。反正郎君对当年的情谊一直念念不忘!”萁儿眉眼间含着笑,低声补充。作为一个合格的女主人,她必须让所有贵客不感觉被冷落,因此向刘弘基敬完了茶,将目光又转向了坐在李世民另一侧的长孙顺德:“长孙叔叔身体还好么?最近有没有见到我嫂嫂。她最依恋您的,不知道出嫁之后,性子变了没有?”
“还好,还好,劳二小姐挂念。至于你嫂子的性子,这得问你二哥。在我这当长辈的眼里,孩子无论怎么变,都还是当年模样!”长孙顺德朗声回答,脸上的笑容令人感觉如沐春风。
“于我们这些晚辈眼里,长辈们的音容笑貌也总不会淡去,纵使多年不见,亦如就在眼前呢!”萁儿微笑,以自家子侄的身份回应。
她现在的一频一笑,都符合唐公家族培养的闺秀标准了。如果不是知道底细的人,还真想不到一个庶出的女儿,举手投足之间能做到如此落落大方。
“当年你一声不吭离了家,好多人都吓坏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唯有唐公还保持着镇定,表面上说不再认你这个女儿,暗地里却命人保护好你。想必是在那时,他就料定了你们夫妻日后琴瑟和谐,日子必然过得美满得很。”
“侄女那时年少胡闹,给长辈们添麻烦了!”萁儿在座位上欠了欠身,回应。
“不是胡闹,是你们这些年青人有眼光,有见识。考虑问题比我们这些老家伙还长远!”
“侄女那时一时情急,走一步算一步,哪可能长远得起来!”萁儿嘴角微微翘起,摇头否认。过去的事情,她只当一个值得珍惜的回忆。偶尔拿出来翻翻,品味年少时的执着与痴狂。至于不相干的人和事,是无论如何也掺杂不进这份回忆之中的。
“若不是目光长远,怎可能选得如此一个好夫婿!”长孙顺德轻笑着摇头。“文武双全,又重情重义。倘若辅佐的是一个明主,将来不难青史留名,公侯万代!”
“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能自保就不错了,哪指望更多!”萁儿叹了口气,笑着摇头,“长孙叔叔和二哥应该在很早之前便看得出来,仲坚并不是个胸怀大志的!”
“二妹又说孩子话!”李世民摇头,亦笑,“不胸怀大志能坐拥六郡膏腴之地?依我看来,仲坚本事这么大,人望又高。不在乱世中建一番功业太可惜了。况且皇上自己都不想要这江山,他又何苦舍生忘死地去替人坚守?”
这才是今天要确定的主题。数日来,类似的话李世民已经说过多次,但萁儿总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诿不答。眼下箭已在弦,无论如何,太原方面要从博陵这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萁儿头从茶碗上抬起来,目光平静而倔犟。“夫君的性子向来执着,当年咱们李家落魄时,他不也是宁被皇上猜疑,宇文家排挤,也不肯否认彼此之间的姻亲么。皇上那边落魄了,想必他心里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那时和这时又怎好比?”李世民的眉毛猛然向上一跳,大声道。
“在二哥眼里,自然是不同的。可在夫君眼里,姓杨的和姓李的却没什么不同!”萁儿也收起了笑容,正色回应。
兄妹两个互相对视着,彼此都诧异于对方的态度。终究还是念着血脉相连的情分,稍稍僵持后,便互相将目光错开去。亲切的笑容很快在脸上重新浮现,吹进屋子里的风却愈发地冷了,令人忍不住想缩紧肩膀。
“萁儿还是像当年一样喜欢跟人抬杠,记得小时候我说大雁是落雪前便南飞,你非要说是落雪之后。结果谁也说服不了谁,害得两个人一整个秋天都在直着脖子向空中看!。”李世民笑着摇头,努力将话题岔回到骨肉亲情上。
谈起小时候的事情,萁儿也笑了起来,眉头轻轻促了促,低声道:“二哥不也一样么。分不清楚麦子和韭菜,就非按自己认定的算。结果马踏了人家的青苗,被爹爹逼着去登门赔钱认错!”
屋子中的氛围瞬间缓和了许多,浓郁的茶香也再度钻进人的鼻孔。长孙顺德在旁边听得有趣,也忍不住插嘴,“当时记得是我陪着二公子去的道歉的,那家老农没想到唐公会如此体恤百姓,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抱着十几个肉好直念佛!”
“是啊,末了还不忘了挂一袋还没长大的青杏子到我马鞍子上,回去后,吃得兄妹几个直喊牙软!”李世民满脸温馨,笑着回忆。
“那东西,酸是酸了些,但吃过只后味道还真令人忘不掉!”提起回忆中的味道,萁儿做了个明显的吞咽动作。
李世民也觉得口中涎涌,喉咙上下动了动。兄妹二人对视,同时笑出了声音。
“即便到现在,我路过野杏林子,依旧想去摘几个下来。明知道远没到熟的时候,但就喜欢那股又酸又涩的滋味!”
“博陵这边野杏子很多,每年春天都能摘到不少。二哥如果喜欢,待会儿我派人给你送一筐过去?”
“一家人么,在一起分享个什么都是好的。不为别的,关键是有那股亲情在!”刘弘基笑了笑,插言。
‘可惜咱们谈的不是分杏子!’萁儿心中暗道。微笑着低下头,继续品尝茶中的余味。家中仆妇的手艺很好,细细的茶末被加了盐和各种香料煮滚筛出后,已经吃不出新炒过的那份清苦,反而是几种滋味交织驳杂,萦绕之间透着淡淡的忧伤。
见气氛已经缓和得差不多了,长孙顺德放下茶碗,又将话头转向正题,“其实像大将军这样的豪杰,对眼前局势想必心知肚明的。他绕不开仅仅是一个结,是该负一人还是负天下!”
“长孙叔叔过奖了,李郎不过是一武夫,怎可能与‘天下’二字搭上关系!倒是长孙叔叔一直胸怀经天纬地之才,此番终于有了施展的机会!”萁儿转过头,给了长孙顺德一个亮丽的笑脸。
饶是素有善辩之名,长孙顺德也被堵的两眼发黑,喘了两口粗气,笑着回应:“二小姐谬赞了,眼下唐公麾下可谓人才济济。我只不过是跟在令尊身边时间稍长些,处理起事情来比新来的人娴熟罢了!论及才气和能力,与年青人们根本没法比!”
“既然父亲麾下的人才已经很多了,又何必非李郎参与不可。咱们家中的人想必都知晓,李郎是个重情义的。即便不赞同大伙的做法,也不会对自己的亲人下手!”萁儿又找到了长孙顺德话语中的疏漏,话说得轻声慢语,听起来却理直气壮。
李世民、长孙顺德和刘弘基三个又是气结。大隋气数已尽,唐公府几经商议之后,已经拿出了结束乱世的最佳方案。这个方案无论对于唐公李渊还是追随了他多年的这些部属幕僚们都不无好处,甚至对于天下百姓而言,都算得上一个善良正义之举。
整套方案在开始施行前,有一个关键步骤便是获得博陵六郡的支持。河东李家起兵后,博陵六郡的反应非常重要。李旭如果能加入的话,不但会大增唐公家族的实力,也会让很多举棋不定者看清楚,在所有问鼎逐鹿的势力中,李家无疑是最有希望获取胜利的一家。那样,从龙者和贩卖学识的名士豪杰便会蜂拥而来,滚雪球般使得李家的力量越滚越大。
“但那样也必然会影响到仲坚的前程。他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将来咱李家真的能化家为国,你们夫妻又如何自处?”刘弘基仗着自己与李旭交情比较深,说话也尽量直接了荡,“萁儿如果做不了主,不如派心腹送个口信到南边去,看看仲坚到底如何打算。反正整个事情才刚开始运作,他多考虑几天再答复也还来得及!”
“弘基兄此言在理,如果父亲肯多等几天,我想李郎会明白他的意思。可眼下河南战事正紧,能不打扰他,我也希望家里尽量不要打扰他!”萁儿也不愿意把话说得太绝,伤了已经出现隔阂的亲情,站起身,向刘弘基三人行了个礼,回应。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世民反倒不能苦苦相逼了。一边站起身准备离开,一边问道:“仲坚那边打到什么程度了,还算顺利么?我在前几天的酒宴中听说他已经重整了各地郡兵。”
“昨日最新消息是拿下了原武和阳武两城,并顺利将匆匆赶来救援的王伯当部堵在了半路上。计算时日,差不多该把李密逼出山来了。如果他能解决掉瓦岗军,对于父亲和二哥所谋的大事,想来也不无益处。”虽然身在河北,萁儿对河南战事依旧了如执掌。从斥候们送回的军书上看来,战局目前还在朝有利方向发展。自家郎君最忌讳的人被堵在了荥阳以东,而李密等人又是他的手下败将,未战之前士气先输了三分。
这个时候,河北无论天塌下来,她都不会让自己的丈夫分心。二哥和长孙顺德等人所说的话的确有道理,但道理归道理,如何选择还要看丈夫的。既然自己跟了他,无论他做豪杰也罢,做英雄也罢,夫妻两个自然要彼此支持着向下走。总不能看着他在前方与人拼命,自己却为了一个所谓的开国之功乱了他的方寸。
“仲坚娶了你真是有福。隔着这么远,你却事事都先顾着他!”也许是回忆多了青杏的滋味,李世民觉得肚子里有些酸,笑着打趣。
“若是长孙嫂子嫁了你,还事事顾着自己的家人,你会过得很开心么?”李萁儿宛尔,从侍女手中接过披风,亲手替二哥系在肩膀上。
“此行路远,二哥保重!”她在心里默念,走出门,将李世民等送出了庭院之外。
第四章 变徵 (六 上)
一无所获便离开了博陵,李世民未免心中有些懊恼。他倒不怪妹妹不肯为自家出力,萁儿那句话问得好,如果是妻子与他婚后还把长孙家的利益摆于心中首要位置,他也不会为此而高兴。
但想想太原举兵后博陵军可能采取的立场,李世民浑身上下就不止一处发凉。从十四岁起,他就把李旭作为英雄来崇拜,幻想着长大后某一天能和对方同时驰骋疆场。这一天终于越来越近了,却有极大可能是相对着举起刀。
“若是仲坚败于瓦岗军之手就好了,将来也省却很多麻烦!”内心深处,李世民忍不住暗暗地假设。这种想法让他感觉到很羞愧,却像孩子看见了甜食一样,无法拒绝其诱惑。李旭败于瓦岗,无论他最后是否能平安返回老巢,短时间内博陵军必将大伤元气。再加上罗艺和窦建德的威胁,不管对杨广有多忠心,李旭于数年之内都无法分神西顾。
只是李密那个人忒没本事!世民摇摇头,把这种无聊且不可能实现的假设赶出心底。关于李密的个人能力唐公府早有定论。这个家境豪富,却要在牛角上挂书边走边读的家伙最大的本事是装神弄鬼,此人不到两军阵前还好,到了阵上瓦岗军必败无疑。指望他去击败李旭,还不如指望天上突然下一场大雪,把博陵精骑活活给冻死于荥泽城外来得现实。
可眼下已经是孟春时节,河北与山西各地的青杏子都长到小拇指大了,河南怎可能还会下雪?所以,该发生的还会发生,以李仲坚那个性格,他如果肯造杨广的反,他就不是李仲坚。打残了瓦岗军后,下一步他便会杀回河北来对付窦建德。然后便轮到罗艺,高开道。这些人都未必能搠其锋樱,而待太原一举兵,首先便得承受的博陵精骑的攻击。
“如果仲坚败一场就好了,这些年他就是走得太顺,所以很难被咱们收服!”怀着叵测心思的不光是李世民一个,长孙顺德打着同样主意。只不过他不在乎将这种想法宣之于口,并且总能为其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李密不是仲坚的对手!徐茂功倒有机会和他一较短长,可等姓徐的冲破了荥阳防线,仲坚的兵马早就攻入瓦岗主寨了!”刘弘基摇摇头,否决了长孙顺德所描绘的那种可能。
“雪中送炭的恩情最令人难忘。以仲坚的为人,如果他真的兵败于瓦岗山下,咱们河东只要及时地出手拉他一把,就不愁他将来不付出十二分的回报。”长孙顺德笑了笑,依然继续做自己的白日美梦。“收服一个人,就好比训练一匹烈马,你总得先让其受些挫折,才好收其心。否则,即便他表面上臣服了,将来也未必容易调派……”
“长孙主簿这话说得过了!”刘弘基听长孙顺德后面的话刺耳,皱了皱眉头,打断了他的罗嗦,“仲坚乃当世英杰,又怎能和畜生类比。况且即便是良马,也不会像你说得那样软骨头!”
“嗨,老夫只是打个比方,又不是真把他当作牲畜看。良马需要雄主驾驭,这英雄豪杰么,也理所当然为明君所驱策…….”长孙顺德撇撇嘴,解释。
刘弘基知道对方心胸不怎么宽广,所以也不跟他争辩。抓起马脖子下系的酒袋,咕咚咕咚连灌了几口,借喝酒的由头将话题岔了开去。
“弘基兄不必替仲坚担心,他不可能败给李密。所以长孙叔父也就是那么一说,没任何机会去实现他的美梦!”李世民怕二人伤了和气,赶紧笑着打圆场。
长孙顺德却不理解世民的好心,扭过头,笑着对他说道:“那可不一定,胜负本来就有一半取决于战场之外。眼下想看着仲坚打败仗的人肯定不在少数。他们随便动动手脚,都会让咱们的李大将军应付得非常吃力!”
“谁那么傻,这个时候去给仲坚捣乱!难道当朝几位大臣还跟李密有过命交情不成?”李世民不相信长孙顺德的话,笑着摇头。
“当朝几位大臣和姓窦的没什么交情,但怎么在他眼看着就被人杀得无路可逃时,突然将杨义臣老将军调回了江都。”长孙顺德回首,用马鞭遥指东南,“可怜杨老将军,刚回到江都便发病,转眼就暴毙了。这里边若没有些文章,世民,你相信么?”
“的确有些蹊跷!”李世民皱起眉头,回应。
杨义臣是在去年冬初奉旨返回江都的,当时他与窦建德等人激战正酣。据谣传,是那位参掌朝政虞大人嫌杨老将军送到江都的战利品不够厚,所以向杨广进言说:河北流寇已经被李旭打得不成气候了,没必要留那么多兵马在那里。况且杨义臣久领重兵在外,麾下将士只知道有主帅,不知道有皇上。
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另一位素有智者之名的参掌朝政裴矩大人也建议皇帝陛下将杨义臣调回江都,出任兵部尚书之职。结果杨义臣前脚离开,河北局势风云骤变。几名留下来讨贼的将领陆续败亡于窦建德之手,连杨义臣留下来的老班底都被乱匪击溃了,渣也没剩下半粒。
祸不单行。就在上个月,江都又传来了杨义臣病死的消息。据说死前还面朝东北,念念不忘到平原郡重整旧部,为国除奸,兑现他和李旭二人的约定。
“如果杨义臣战绩太大,则等于拆穿了虞、裴两个编造的盛世谎言。所以二人自然容老将军不下。况且目前江都也缺一个能征惯战的老将坐镇,以均衡宇文家的实力。两种考虑加起来,杨义臣就必须回去当兵部尚书。至于如何让他死起来像是生病,那是宇文家的拿手好戏,根本不用人教?”见李世民的眼神有些茫然,长孙顺德笑了笑,又道。
江都那些风云变幻,瞒得过别人,瞒不过他长孙顺德的眼睛。因为那些东西都是他烂熟于心的。只是这些年来在唐公麾下陪着家主一道蛰伏,从来没机会施展而已。若是眼下换了他与李密易地而处,至少有十几种手段能把李旭逼得焦头烂额。彻底击杀对方不容易,将李大将军从战场上赶走,却是十拿九稳。
“可陛下一直相信仲坚,根本不可能会像对待杨老将军那样,突然对他生疑!”李世民沉吟了片刻,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二公子此言差矣!你见过咱们那位陛下,信哪位武将信得时间长来?张须陀手握重兵,距离东都太近,所以要被断掉补给。仲坚手中所掌握的兵马难道比张须陀老将军少么?况且二公子末要忘记了,仲坚可是姓李。若论崛起速度和人望,只在李密之上,不在李密之下!”长孙顺德诡秘地一笑,低声分析。
“嗯!”李世民被长孙顺德阴侧侧的表情吓了一跳,像不认识对方般瞪圆了眼睛。半晌,才非常疲惫地回了一句,“仲坚也许是个例外,我从没见陛下这样待一个人过。就像待自家的亲生子侄一般。”
“二公子以为大隋到了这般地步,都是皇上一个人的责任么?”长孙顺德又笑,露出满口的白牙,个个闪着寒光。“陛下再昏庸糊涂,都是他一个人糊涂,不会令大隋败得如此快。想这满朝公卿,哪个没向火上添过柴。呵呵,只可怜仲坚那呆子,还像飞蛾一样向火堆中扑。”
“皇上不会相信那些谗言,谁都知道,仲坚不像李密,他就一个人,即便想造反,也没什么班底!”李世民依旧摇头,说话的口气却越来越弱,额头上亮晶晶地,冷汗清晰可见。
“仲坚不是没班底。想让皇上相信仲坚有班底很简单!”长孙顺德收起笑容,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郑重。“事实上,虽然唐公这些年没帮仲坚什么忙,外界还是把他看做了咱们李家的人!咱们垄右李家!桃李子的李!”
一个“李”字,被他反复强调了无数次,直听得令人脊背发冷,头皮发乍。李世民迅速将头侧开去,寻找刚才还走在自己身边的刘弘基,却发现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到侍卫队伍当中去了,此刻拎着酒袋子与弟兄们喝得正欢。
“即便事实真如长孙叔父所说,咱们也不能把希望过多地寄托于别人身上。打铁还得自身硬,该准备得需要准备,该争得还得去争!”将目光收回来后,唐公府二公子李世民低声说道。
“二公子这话说得没错,该给仲坚的支持咱们还得给。一家人么,总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去!”长孙顺德笑了笑,将手中马鞭遥遥地指向了远方。
这一刻,他意气风发,仿佛如画江山掌握。
第四章 变徵 (六 中)
也许是行事过于不谨慎的缘故,四月初,有关唐公李渊准备联系子侄起兵造反的流言开始在民间流传。但与以往类似谣言广为传播的情况不太一样,这次的流言是刚刚起了个头,便很奇怪地快速平息了下去。远在江都的皇帝陛下根本没有被惊动,与河东道近在咫尺的东都也没有派使者去核实事情的有无。只有越王杨侗以监国的名义发了一封手谕给李渊,褒奖他一门忠良,多年来为国鞠躬尽瘁。
在此风雨飘摇时刻,理智的人谁也不会因为一个没有任何凭据的流言而明目张胆地去挑衅国家的柱石之臣。况且唐公李渊的侄儿,冠军大将军李旭此刻正率领四万郡兵与十万瓦岗众于济水东岸鏖战。双方杀得难解难分,任何一点外来干扰,都足以影响整个战局。
这场战斗已经打了十余日,从目前情况看,人数不到对方一半的官军仍牢牢地掌握着战场上的主动权。临近济水河的两个县城阳武和原武还控制在官军手中,为瓦岗军囤积了大量物资的荥泽城也被冠军大将军派遣一支人马死死围住,根本无法给李密提供任何有效的支援。至于距离战场稍远的外黄城,里边的贼军早已主动切断了与其他袍泽的一切联络。包括大半个月前王伯当部在距离该城不到四十里的地方遇伏,被杀得全军覆没时,城中几个大当家都没向外看上一眼。
瓦岗军大当家李密充分吸取了上次兵败的教训。他不再急于求成,而是利用手中优势兵力稳扎稳打,试图凭借旷日持久的消耗战来拖垮对手。但此时的官军已经不是先前的疲敝之师,接二连三的胜利极大地鼓舞了他们的士气。在李旭的指挥调度下,他们采用各种各样的灵活战术向敌军发起进攻。攻击最顺利的一次竟然连破瓦岗军四道防线,差一点砍倒了李密的帅旗。
发觉士卒作战能力与官军仍然有很大差距后,李密决定利用营垒来弥补自己一方的不足。济水两岸素来不缺少树木和泥沙,喽啰兵们入伙前又都干过一些农活。所以,无论来自官兵方面的打击有多激烈,瓦岗军最后依然有的是办法将阵脚稳定住,不至于像上次一样出现整支队伍崩溃的恶劣情况。
这种近乎无赖的战术让郡兵们很窝火,但一时又找不到太好的应对之策。所以,在双方养精蓄锐的时候,侮辱挑衅便成了他们的另一种攻击手段。
“龟孙子,有种伸出头来!”吃饱喝足的郡兵们大声向对面挑衅,与此相伴的是雷鸣般的鼓声。“轰、轰、轰”,一波波如惊涛拍岸。瓦岗军却仿佛根本听不见对方的叫嚣般,躲在木制的营墙后,一声不吭。
“你们大当家又送另一条腿来了吧,不要急,待爷们慢慢去割!”促狭的郡兵们尽情地拿上次的失败来羞辱对手,“这次,爷们要打折他中间那条腿!”赤色的旌旗迎风招展,雪亮的槊锋在阳光下烨烨夺目。瓦岗军士卒紧握弓弩,脸憋得通红,身体却一动不动。
“弟兄们散了吧,李密那厮不是个有担当的。为他卖命有什么好处,还不是连几串肉好都舍不得!”这句话是说原武和阳武两县主官的经历。李旭派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生擒他们两人后,第二天便命俘虏带信给瓦岗众当家,提出以两名“郡公”的性命换回张须陀的头颅。而瓦岗寨的回答居然是,张须陀的头颅已经答应由其家人出钱赎回,所以不能拿来交换。于是,两名刚受封半年不到的“郡公”便被官军砍了头,首级挂在高杆上留做后来人的警示。
这回,被揭了短的瓦岗军终于恼羞成怒,一批黑色的羽箭突然升起在半空中,然后呼啸着俯冲下来,将郡兵们手中的盾牌砸得叮当做响。官军的弓箭手立刻开始还击,狭长的交战点上空,近万只雕翎来回穿梭。大部分羽箭都没造成伤害,因为敌我双方早已熟悉了这一套,并且都提前做好了相应准备。
也有少数几个倒霉蛋被盾牌缝隙漏过来白羽或地面上弹起的断矢所伤,捂着身体大声地哀嚎起来。袍泽们立刻将伤者拖离羽箭射程范围,红色的血在已经被染黑了的土地上再次添加了浓重的一条,就像大地本身被割了一道伤口。很快,新的血迹被阳光晒干,发黑,然后又被更新的血迹覆盖。
比起两军对冲,羽箭给敌我双方造成的损失都不算大。当值的将领和头目们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吹响角声,喝令麾下士卒停止浪费辎重。天空中猛然一亮,周围的景色瞬间清晰,风声、流水声还有无可名状的天籁声亦在突然变得宁静的战场上成为主流,听在人耳朵里说不出的诡异。然后,便是单调的“镚!”“镚!”声和木板碎裂的声音,官军和贼军的强弩同时开始发威,巨大的箭杆掠过敌我双方的间隙,砸碎盾牌,砸烂营墙,把盾牌后或营墙后的人像串蚂蚱一样串成串,牢牢钉在地上。
中箭者紧握住贯穿胸口的木梁,双腿交替,在生与死的边缘上徘徊。他们不愿意离开,他们仿佛在这个时候才发现眼前世界的美丽。但天空很快变黑,树叶和远山都失去了颜色。最终,他们的灵魂高高地飞起,看见自己和自己的敌人都仰着头,与杀死自己的武器一同构成了个倔犟的人字。
依旧活着的人将弩箭抬上发射槽,呼喊着耕地推车时常用的号子,齐心协力将弩弦张开。与敌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超过了三百步,他们看不清对方的面孔,也不知道下一个死于强弩之下的受难者是谁。只是机械地上弩,开弦,开弦,上弩,直到自己也成为受难者,把血液淌满四月阳光下的土地。
弩箭战也持续不了太长时间。丈许长,精钢为锋,薄铁为羽的弩杆在乱世中远比人的生命值钱。很快,被激怒了的一部分瓦岗军便从已经倒塌的营墙后冲了出来,冒着被弩箭穿成蚂蚱的风险向官军的阵地冲去。弩战中占到便宜的官军也不示弱,排成一个个五边型战阵,快速迎住前来拼命者。金属的碰撞声盖住所有声响迅速成为战场上的主旋律。白刃挥舞,血肉横飞,尸体一具接一具地倒下。
喽啰兵们胜在数量众多,官军们的优势则体现在装备和彼此之间的配合上。传自大隋边军手中的小阵快速发挥效果,车轮般彼此交替旋转,每一次变换角度都要收割掉数条生命。喽啰兵的数量慢慢减少,慢慢变得与对方一样多,慢慢变得不如对方,突然,有人发出了一声惨叫,丢下兵器,掉头便逃。恐惧如同瘟疫般散开,传染给身边所有同伴。残存的喽啰们哭喊着退出战场,亡命逃向本阵。郡兵们则快速散开队形,尾随追击,如苍鹰逐兔。大部分逃跑者还没等踏入自家阵内,便被敌人从背后结果了性命。少数幸运者跳过了破碎的营墙,却又被如林的长矛挑了起来,甩在鲜红的泥浆中。
“未待鸣金先行溃退者,杀无赦!”一名面无表情的头目大声强调,然后平端硬矛,带着数百弟兄投入战斗。瓦岗军是有军纪的正规军,不再是流寇土匪,他们可用生命来证明自己。双方又开始了第二次近距离肉搏,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命换命。直到其中一方躲在远处指挥的将领觉得今天的血已经流得足够多,足够解气!
但通常这种草草收尾的情况不会发生,敌我双方都希望通过一场激战来改变长期以来的僵持局面。于是局部战斗很快发展成了大规模冲突,接着便成了一场全军投入的生死博杀。数以万计的瓦岗军从营墙后跳出来,从各个角度夹击官军。一队队的郡兵走上前线,从各个角度将瓦岗喽啰顶住。
敌我双方士卒的战斗力都是良莠不齐,所以战场很快变得相当混乱。两军彼此犬牙交错,最强悍的几队郡兵已经推进到瓦岗军营垒前,最孱弱的几支郡兵却被优势的敌军逼得不断后退。双方的鼓手和号手都使出了浑身解数,用风暴般的旋律点燃所有人心中的血性。“隆”、“隆”、“隆”,“呜-呜-呜-呜”,夹杂着长矛刺入骨头的摩擦声,朴刀砍中盾牌的闷响,还有伤者的呻吟,冲锋者的呐喊,让风云为之变色。
“杀贼,杀贼,杀贼回家!”这是郡兵的声音。他们希望一个安宁的生活,希望自家的妻儿老小不再受到乱匪威胁之苦。他们喊得义正词严,慷慨激扬。
“除暴,除暴,除暴安良!”这是瓦岗喽啰的怒吼。他们之中大部分人都是被暴政逼到无路可走时才不得不提刀为贼的。他们相信首领们关于未来的承诺,也毫不怀疑自己一方所为的正义。
他们都知道自己在为正义而战。
但正义只有一个,永远属于胜利的那一方。
第四章 变徵 (六 下)
天空中的太阳再也不忍看这人世间的凄惨景象,悄悄地躲进了云背后。沉醉于厮杀中的人却浑然不觉,继续挥舞着已经砍出豁口的钢刀,呼喝酣战。他们已经被人血的味道迷昏了理智,心中不再有任何温情。他们对死和生都已经麻木,只知道不断地挥刀,要么砍翻对手,要么被对手砍倒。
风,呼啸着卷过大地,吹断角鼓声,却吹不断人口中的怒吼。云,从战场的边缘聚起,挡得住阳光,却挡不住人眼中的仇恨。
蒲山公李密站在一杆大旗下,两眼望着前方,脸上的表情如神龛中的泥偶般,无喜无悲。他已经看惯了这种杀伐,也闻惯了空气中的血腥气味。那一个个已经倒下和正在倒下的生命,无论敌我对他而言都不过是粒棋子,只要最后的结局是胜利的,损失多少棋子不必考虑。
这个乱世注定是为英雄所设,而所谓英雄,就是站在白骨堆最顶端的那一个。
现在,他脚下的白骨堆堆得还不够高。接下来的岁月里,他要不停地堆,不停地堆,直到超过与自己角逐的所有豪杰。几万喽啰算得了什么?古往今来,哪个成就霸业者没付出过巨大牺牲。必要时,他甚至连亲兄弟都可以填进去,只要最后这堆白骨的颠峰处能与天子御座持平!只要这累累白骨能铺就他通往金銮殿的大道。
“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如今,皇帝陛下和皇后已经被困在扬州了,桃李章上所预言的情景已经慢慢兑现。无论谁敢挡在他的大道面前,结局都只有一个,死!
距离李密不远处的一伙瓦岗军被郡兵冲垮,惊惶失措地向本阵逃来。李密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百余名督战者立刻迎了上去。但这次溃兵的数量实在有些多,顷刻之间便将督战的队伍也冲了个七零八落,协裹着他们一道冲向营墙。李密又挥了挥胳膊,千余名弓箭手拍成三列横阵,依次叠射。眼前的棋盘彻底被清理干净,尾随追杀过来的官军和溃兵以及办事不利的督战队全部被羽箭射倒,尸体压着尸体,胳膊手臂挨着手臂。
他们都是棋子,没有生命、没有感情、没有血肉的棋子。
如画江山便是棋称,道路便是经纬。
人血如水,滔滔成河。
又一队瓦岗军主动回撤,吸取了同伴的教训,他们尽量避开主将的帅旗所在。“不争气的东西!”李密冷冷地骂了一句,从侍从怀里抓起一面令旗,奋力抖了抖。连绵的战鼓声突然变了个调,激昂慷慨。“隆――隆隆――隆隆――!”伴着鼓点,三千余身穿青色皮甲的瓦岗士卒缓步走出营垒,用盾牌和刀尖顶住溃散下来的袍泽,将他们推转向前,迎住追杀过来的官军。
敌我双方的夹缝中,溃兵们发出痛苦的哀嚎。前后都是刀锋,他们只能选择其中一方。有人跳起来,合身扑到官军的小阵中,然后被长槊与横刀撕成碎片。有人惨叫着地,被自己的袍泽毫不留情地从尸体上踩过,碎烂成泥。
所有碍事的棋子很快变成了一股淡淡的红雾,旋即被风吹散。瓦岗军最精锐的蒲山公营与郡兵遭遇,就像两座夹江对峙的高山,突然迎面相撞。那一瞬间,大地仿佛震颤了一下,随后无数人像秋天的谷子般倒了下去。天空中骤然又是一亮,有道粉红色的闪电急劈而落,与骤然冒起的血光交织着,将人眼中的世界晃得一片殷红。
闪电消失,天地之间又恢复昏黄颜色。昏黄色的世界中,李密清楚地看见一直向自己这边推进的那些小军阵一个接一个变形,碎裂。他们不如蒲山公营,无论体力、训练程度和装备都不如。先前他们像一把把尖刀刺得瓦岗军防线四分五裂,现在他们却刺到了一块又厚又硬的钢锭上,折断了自己的刀锋。
“催战!”李密脸上平静如旧,大声命令。
“隆――隆隆――隆隆――!”鼓声变得更急,如万马奔腾,如狂风暴雨。反击得手的蒲山公营大踏步上前,将郡兵们的攻势硬生生倒折回去。已经支持得筋疲力尽的其他瓦岗军喽啰突然发出了一声喊,士气迅速恢复。他们追随在蒲山公营两翼,如倒卷回来的海水,彭湃、咆哮,气势汹汹。
一滴肥大的雨珠重重地砸在李密的金盔上,敲得他微微一愣。紧接着,他看见敌人居然像雨打过的积雪一样快速后退。还没等他来得及感受到胜利的喜悦,后退中的敌军突然停住脚步。然后在风声、雨声和雷声的背后传来了凄厉的号角声,声声如歌。然后他看见一个个破碎的敌阵开始向中间汇集,由疏散变得稠密,由软弱变得坚韧。当另一滴雨将李密从震惊中打醒的时候,他看见战场中央处的敌军已经变成了一个铁三角,锥锋所指,正是蒲山公营弟兄们的中心。
倒卷回去的喽啰兵们收势不及,纷纷砸在铁三角的边缘上。同样如碰到了礁石的海潮般快速被撞了回去,四分五裂。“咚!”李密听见了一声巨大战鼓声,就像在耳边炸起了一颗惊雷。“咯嚓!”一道淡蓝色的闪电直劈而落,昏暗的视野彻底被照亮,他蓦然发现,敌军的那个铁三角就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推动着,正不紧不慢地向蒲山公营弟兄砸了过来。
“咚!”又是一声战鼓,李密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然一抽。视野再度变暗,变得模糊,战场上人影僮僮,虎啸龙吟。盼望着,盼望着,下一道闪电终于炸开,他看见自己辛辛苦苦训练出来的精锐居然在后退,被敌军推着不断后退,后退。每后退一步,便要丢下无数尸体。
“这不可能!”李密终于动容,在心中疯狂地吼叫。蒲山公营是他从各营中抽调精锐而组建,训练方法几乎照搬了徐茂功的破阵营。这支队伍兵器和铠甲也是瓦岗军中最好的,战斗力绝不输于其他任何一营瓦岗军。李密平素将其视作至宝,从来舍不得拿出来用。没想到第一次放上战场,却连伙郡兵都拿不下。
“密公,敌阵的核心不是郡兵!”站在李密身边的王伯当眼睛尖,综合自己上一次兵败的经验,很快发现了对手的秘密。
正在缓缓压过来吞噬生命的铁三角尖锋处由一旅精锐组成,当先的士卒们个个手持长柄厚背大砍刀,双手挥舞起来寒光闪闪。挡在他们面前的瓦岗将士往往一个照面就被砍倒,连人带兵器变成了两段。
“陌刀队?!!”李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直接叫喊出声音来。四下看了看,他快速将惊恐藏进心底。那是大隋边军用来对付突厥狼骑的陌刀,光刀刃就长达七尺。李密曾经从别人中听说过这种兵器,号称是“寒光过处,人马皆碎!”他也曾设想过给自己的麾下士卒也装备上这种兵器,但第一承受不起其造价,第二也找不到懂得使用此物的教头。他万万没料到,这种兵器和使用这种兵器的人,会出现在与自己交手郡兵当中。
“是边军,姓李的把他麾下的骑兵当步卒使用,混在了郡兵当中!”王伯当痛苦地摇着头,咬牙切齿地叫道。数日前与郡兵交手,他苦心经营了多年的济阳营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昔日的手下败将给击溃。侥幸逃得生天的他一直纳闷,大隋郡兵怎么战斗力突然变得如此强悍?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所遭遇到的郡兵根本不是原来的那些郡兵。狡诈的李旭将边军精锐混入了郡兵当中。这些人平时的作用不过是给郡兵壮胆,关键时刻便会整合在一起,化作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
“是边军!”李密亦痛苦得直咬牙。怪不得这些天来瓦岗军连敌人的主力都没看见就是被压得透不过气来。其实敌军的主力就在眼皮底下,是他李密和麾下的将领眼神差,一直没勘破其中玄机!
战场上不仅仅只有一个三角型攻击阵列,在其他位置上的瓦岗军也不断被敌人压着后退。李密知道今天对手不会让自己好过,吐了口红色的吐沫,抓起了另一面黑色的角旗。这面角旗他很少用,只要挥下去,则意味着押上了全部赌本。
“密公?”王伯当惊叫一声,一把握住了李密手腕。“使不得,咱们还不到拼命的时候!”
“没有什么使不得!”李密大声咆哮,疤痕交错的面孔在闪电的照耀下显得分为狰狞。“内卫营,出击!”他摆脱王伯当的阻拦,将角旗狠狠挥了下去。“轰隆隆!”一声惊雷从天际间响起,直震得人眼前地动山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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