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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_112 酒徒 (现代)
两个年龄、地位相差巨大的人都拜了把子,众人的心气更热络。一时间,竟不顾彼此的阵营,年龄与江湖地位,只要看着对眼的,便互相结拜起来。大伙举着酒盏贺了一轮又一轮,刚刚祝贺完了老郡守王琮与山大王时德睿结义,紧跟着又祝贺窦琮与张江焚香,拜到后来,女豪杰上官碧居然问明李旭在怀戎城内的临时居所,非要连夜打马赶过去与萁儿义结金兰,众人非但不觉其唐突,反而笑闹着送她出帐。
群豪在这厢喝得畅快,老长史陈演寿在旁边也算得清楚。结义的众人心里不过是惋惜今日并肩作战之情,情愿一醉方休,然后相忘于江湖。他这个促成别人结义者,却早已替李建成的未来开始谋划。老长史清楚,凭着白天一战的功劳,通过常规手段,二公子世民再也撼不动建成的世子之位。此刻长安城内的尧舜禅让之事已经谋划得七七八八,隋唐相代已成定局。不出意外的话,半年之内,李渊必然要登上皇位。届时,李建成就是大唐的第一位太子。待李渊百年之后,李建成便是大唐国君。而李旭如果肯归顺大唐,以其声望、本事和与建成的私交,便是朝中数一数二的权臣,不折不扣的外戚。所以趁此机会替李建成拉拢住罗艺,便成了非常重要的暗桩。假若日后罗艺肯顺应时局,凭着其手中举世无双的虎贲铁骑和多年积累下来的名声,此人绝对能与李旭互相羁绊,在未来的大唐内部达成某种平衡。
当然,这一切都是远期目标。但即便是为了近期考虑,李建成与罗艺二人义结金兰,也让其自身受益颇多。万一李旭不肯顺应天命,陈演寿知道,拉拢住罗艺,就等于河东李家在博陵之后放了一把刀。博陵将士如果试图逆天而行,首先就得考虑考虑,当他们与河东将士沙场逐鹿之时,背后这把刀会不会落下来,重演一次阿史那骨托鲁今日的噩梦!
这一切对李旭绝不公平,但天底下哪里有公平之事呢。还是虎贲大将军罗艺总结得妙,一切只为,江山如画而!
第七章 盛世 (十 下)
“这老东西,心肠好生歹毒!”看到陈演寿于不动声色之间已经在博陵六郡背后架起了钢刀,时德方心中暗骂。他一直坚持认为李旭应该加入问鼎逐鹿行列,并私下里做了很多准备。但是,如果罗艺接受了河东李家的拉拢,博陵六郡便要承受腹背受敌的风险。虎贲铁骑的战斗力大伙有目共睹,平原上交手,博陵士卒虽为天下至锐,却真的没有正面将其击败的把握。
“那姓罗的也不争气。身为一方大豪,却自甘降低辈分,跟李渊的儿子结拜!”腹诽完了陈演寿,时德方看向罗艺的目光也友善不起来。他不相信老谋深算的罗艺是被酒宴上的氛围感染了,所以才答应与李建成结为兄弟。幽州人这样做,肯定是想攀上未来太子的这棵大树,以便谋求藩王之业。
看破了陈演寿的精妙算计,也认为自己猜透了罗艺的居心,时德方义愤填膺,却偏偏没有任何办法将针对博陵六郡的阴谋戳破。眼下群雄们正喝酒喝得欢畅,拜把子拜得痛快,任何不合时宜的话说出来,不但不能影响到李罗两家的勾结,还会被众人视为居心叵测。况且,这么多赶着结拜的人当中,谁能说出哪个与哪个相交是真心实意?哪个与哪个结拜是为了日后互相利用?即便李建成本人,恐怕也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不知道与罗艺结为异姓兄弟的影响有多长远吧?!
想到这些,他不禁又急又气。急的是自家将军到现在为止还对博陵六郡的未来发展目标举棋不定,让自己空有一肚子帝王术却无处施展。气得是博陵上下那么多人,居然只有自己一个还提放着别人的暗算。余者皆喝得晕头转向,根本没想到有些家伙手里根本拿得不是酒盏,而是磨得甑明瓦亮的钢刀。
正郁闷间,看到盐山大寨主韩建紘和侍卫营统领周大牛两个端着酒盏,摇摇晃晃向自己走了过来。二人明显都喝过了量,刚刚换好的武将袍服上洒得全是酒水菜汤,却浑然不觉。一边走,周大牛一边醉熏熏喊道,“时,时司马。你这家伙一肚子坏水,但为人却不是没担当的。我们两个想高攀一下,跟你结为兄弟,不知道可愿意?”
“求,时某求之不得!”时德方肚子里暗暗叫苦,却不敢破坏了宴会的热烈气氛,把笑容堆了个满脸,大声回应。
“你,你大哥时德睿也是个豪杰,我们两个早就是兄弟,不,不如叫他过来,大伙重新焚香,一块结义?”韩建紘伸出两根手指,晃荡着补充。
那边时德睿恰恰听到,大叫一声好,不由分说拉上自己刚刚认下的干哥哥老王琮,凑了过来。五个人站在一起,相视而笑。没等把香燃,张江扯着窦琮,方延年拉着姜宝宜也过来凑趣。醉鬼周大牛人越多越高兴,越高兴越得意忘形,居然还不甘心,遥遥地向罗艺抱了下拳,大声喊道:“虎贲大将军,虽然我不是你的部将,但也早就知道罗大将军的威名。想当年,这边塞之上,提起您和您麾下的虎贲铁骑来,哪个不挑一下大拇指。如果老将军不嫌弃我们几个高攀,我等愿与您也拜上一拜,以慰多年倾慕之心!”
正站在远处看热闹的老将军罗艺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情,楞了一下,旋即大笑着说道:“当然不是高攀。大伙今日同生共死过一回,早就该是兄弟!”说罢,拉起李建成的手,一边向周大牛等人身边走,一边冲李旭喊道:“骠骑大将军,你是否也过来。咱们今天先拜把子,改日我再找你算旧账!”
“求之不得!”李旭放下酒盏,大笑着向众人走近。当即,众豪杰不分阵营官职,重新焚香,相约为兄弟。把个老长史陈演寿看得目瞪口呆,心知自己刚才一番努力全泡了汤,想要与幽州加深关系,还得再重头来过。怒火差点儿将肠子给烧穿了,却是无可奈何。
“让你老东西搞鬼!”时德方心下大乐。趁人不注意,伸出手去,偷偷在周大牛背后拍了拍,以示钦佩。那周大牛却依旧满脸酒气,傻傻地回头四顾,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些什么!
众人重新排定大小,王琮年龄最大,被尊为兄长,罗艺居次。陈演寿站在旁边不来凑热闹,武将们也不勉强他。所以李建成排了第三位,窦琮第四,时德睿第五。一轮排下来,李旭年龄又是最小,成了所有人的小兄弟。
“能做骠骑大将军的哥哥,即便只有一日,我可以吹上一辈子!”时德睿手舞足蹈,晃晃悠悠地说道。
“今日我等不论官职,也不论出身。且尽一醉!”罗艺接过话头,笑呵呵地回应。他先前答应与李建成结拜,的确存了给幽州找后路的念头。虽然被周大牛等人把苦心积虑创造出来的“兄弟情”分薄了,但能与这么多的豪杰相交,心里也不觉得有多遗憾。
这顿酒足足吃了三个时辰,大伙才尽兴而散。次日一早,各路豪杰又应昨日在酒桌上达成的约定,到李建成营中商量战利品分配问题。众人昨天刚刚义结金兰,总不好像刘季真那样连最基本的颜面都不顾,拉着东西就跑。客客气气地商量了几句,很快便得出了一个按出力多少分配的大致原则。
具体到分配细节,谁家主将都不好亲自出马,如同小商贩般讨价还价。便都派来心腹代劳。罗艺那边派出了心腹长史秦雍和大将范仲谋、李建成派了老长史陈演寿和大将姜宝宜,李旭这边,则由时得方和周大牛二人联袂出马。经历了昨夜之事,时德方已经知道周大牛看似糊涂,却是个有急智的福将,因此遇事再不自作主张,处处和他商量着办。
几家参战豪杰最看中的,便是阿史那骨托鲁丢下的那十几万匹战马。眼下中原各地烽烟四起,有一支骑兵在手,便等于握了一把倚天宝剑。非但攻击力会大幅度增加,威慑范围也扩大了至少二百多里。
按照时德方的观点,十几万战马,博陵军至少要留下一半才对得起自己。自家主帅最擅长使用轻骑,有了六万战马在手,将葬送在黄河南岸的那支轻骑重建起来便有了基础,假以时日,甚至建立一支虎贲铁骑那样的重甲骑兵,也并非没有可能。周大牛却轻轻摇头,俯身在时德方耳畔低语道,“那东西消耗巨大,罗艺养了才五千虎贲,就穷的恨不得将土地老爷连根儿挖出来了。你要六万战马,拿什么养活?况且咱们六郡接连塞外,大将军收复霫族诸部便擅长养马,将来肯定要按时输送入关,哪一匹会比眼前这些差?依我之见,眼下与其多要战马,不如多要肉牛和种羊。既显得咱博陵军大度,又落了实惠!”
闻听此言,时德方立刻醒悟。当即代表博陵军做了个高姿态,只提出两万匹骏马的要求,却以路途遥远,其他人携带不方便为理由,希望能留下近半肉牛和三万多头绵羊。至于缴获的皮甲、刀矛、箭矢和粮食等,博陵军每样也只取四分之一便可满足,剩下的全都交给大伙分配。
那些牛羊本来是塞上联军作为干粮而携带,沿途没有抓上春膘,因此一个个看上去瘦骨嶙峋。众豪杰们知道把牛羊交给自己,自己也未必有本事将其活着带回老巢去,因此不但不觉得博陵军贪婪,反而认为时、周二人懂得为替别人着想,博陵军做事公道。
有时、周二人代表博陵军开了谦让的头,陈演寿和姜宝宜两个也不好在众人面前失了河东的脸面。学着博陵的样子,主动提出河东方面也只分两万匹战马,其他各类物资仅仅拿走四分之一的方案。众豪杰派来的心腹听过后,也认为非常公道,纷纷表示同意。
虎贲铁骑虽然出力较多,但参战时间最晚。所以分配物资的顺序排在了河东、博陵两家之后。秦雍和顾仲谋两个商量了一下,表示幽州不敢与河东、博陵两家争功。所以提出了两万匹战马、五百头牛、一万只羊,和四分之一粮草的需求。至于刀矛器械、弓箭铠甲等,则一件不取。
其他各家豪杰派来的心腹算了算,这样,大伙能剩下的物资比预计中还高出许多,也就欣然答应幽州人的提议。
王伏宝麾下没有得力谋士,所以只好亲自动手。他见河东、河北、幽州三家都比较克制,便也参照别人的先例,提出了两万匹马,两万人的铠甲兵器和够两万人马在回家路上消耗的的粮草辎重的要求。这个要求提得很实在,大伙自然没什么异议,点点头,笑着通过了。
时德方、韩建紘、王琮等人本来麾下就没有多少弟兄,剩下的三万余匹战马,每名士卒骑一匹,牵一匹还富裕许多。他们这些人经过一场大战,知道问鼎逐鹿的战场已经没自己出头的机会了,索性不再争这些蝇头小利,痛快地将剩余物资均分了。然后提出将无法带走的那部分直接在博陵六郡变卖,换了金银和铜钱再运送回家。对此,时德方求之不得,客气了几句,欣然答应。
顺利将缴获物资分配完毕,大伙心里松下了一口气。一边笑着骂刘季真眼界窄,最终没超越马贼的见识范畴。一边望着被关押在大营内的十余万塞外俘虏发愁,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才对。此刻中原未定,豪杰们谁也不愿意落个杀俘的恶名,况且被俘者中老弱妇孺占了一半还多,大伙实在也下不去手杀他们。
可留下这些人,豪杰们还真没办法养活。来自塞外的俘虏都不会种田,也不会说中原话,即便当做奴仆发卖,也未必有财主肯买。
“干脆押到燕山之外去,找到宽阔地方放了算,让他们自己回家!”幽州将领范仲谋对付塞外牧人最有经验,依照先前虎贲铁骑处置俘虏的惯例,笑着提议。
“那他们之中半数之上不都会饿死在路上?”王伏宝于心不忍,低声反驳。粮草都被豪杰们瓜分干净了,没有干粮,摆在俘虏们面前便只剩下了两条路,一是结伙为贼,窜入长城打劫。等待他们的将是博陵军的刀锋。另外一条路沿来时的路回家,没有武器也没有牛羊,这些人十有八九会变成饿殍。
“死便死,你看他们可怜,他们若是大胜了,谁来可怜中原百姓!”范仲谋横了王伏宝一眼,冷冷地道。
“那,那,那不是一回事情!”王伏宝被他问得直翻白眼,半晌,才嘟嘟囔囔回了一句。他不愿意滥杀,但突厥人可以杀得中原人,中原人赢了却不能残忍地看着突厥俘虏饿死的道理何在?他也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也想不出办法。看着一堆堆目光呆滞的俘虏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王伏宝只觉得心中好生难过。那些俘虏们虽然听不懂中原话,也知道对方是在商量如何处置自己。他们之中大多数人已经饿了一天一夜,没有力气和胆量反抗即将到来的命运,只好一个挨一个跪在地上,低头哀哭。
“要不,咱们两家各带走一半俘虏,在长城附近划出个地方安置他们居住?”陈演寿听俘虏们哭的可怜,想了一会儿,低声向时德方提议。
时德方对于这个昨天晚上还在算计博陵军的老家伙印象极差,本能地就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一边摇,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不妥,不妥,非常不妥。当年大隋就是这样安置阿史那家族的,最后,你也看到了,始必可汗是如何回报大隋?”
群雄之中不少人都知道今日突厥之患的由来。当年大隋已经将突厥王庭打残了,却平白发了善心,收留了启民可汗的部族在定襄郡落脚。结果不到二十年时间,启民可汗凭着大隋的支持重新整合了草原。到了始必这代,非但把半个定襄郡占着不还,还不断向中原窥探。
这养虎为患的事情,中原人做一次也就够了。不能吃了亏还不学乖。所以老长史陈演寿的用心虽然好,除了他本人外,却找不到任何人支持。见老家伙满脸尴尬,时德方心中大觉舒畅。
论谋略,他自认不如陈演寿这块老姜。但论眼界,他却觉得陈老匹夫格局气量未免太小了些。根本不是帝佐之材。有不是帝王之佐的陈演寿做谋士,那李建成的未来也好不到哪里去?长城外的血来未冷就算计并肩作战的袍泽,这种人能成大气候才怪!
“那依时司马之见,这些人该如何处置?”姜宝宜看不惯时德方那幅洋洋得意的嘴脸,凑上前替陈演寿抱打不平。
“依我之见…….?”时德方心里没有任何办法,却抹不开颜面承认。犹豫了好一会儿,脸都憋得开始发黑了,依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憋到急处,他又想起了昨天情形。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看向周大牛。却看到周大牛倒背着双手举目北眺,一边看长城外的风光,一边喃喃嘀咕道:“这王须拔,仗都打完了,还不送个信来说他到了哪里?平白让大将军等得心急!莫非看中了霫族的女人,留在那边乐不思蜀了?!”
“他们既然战败,自然要为战败付出代价!”听到周大牛的嘀咕,时德方立刻有了计较。“我家将军被霫族十三部推为共主,名下刚好有大片草场。这十万各族老弱,如果你们不肯收留,干脆全交给博陵六郡。由六郡出资将他们押解到索头水附近去,替我六郡百姓照看牛羊!”
“此刻时司马又不怕他们今后坐大了?!”姜宝宜扫了时德方一眼,鼻孔里冷笑。
“他们本来就不属于一族。作为牧奴,由我家将军派人专门看管。旁边还有霫部虎视眈眈,谅也难翻起什么风浪来!”时德方笑着扫了一眼陈演寿,又扫了一眼幽州诸将,骄傲地回应。
他一直不赞同李旭关于退入塞外,在九州之外另闯一番天地的设想。但眼下被河东诸人逼得紧了,不得不临时将这个想法的一部分拿来应急。话音落下,自己心里先吃了一惊。猛然想到,如果幽州与河东两家勾结,博陵六郡想要不受到前后夹击,必须在六郡之外再开辟一块落脚点出来。届时这十万俘虏,届时便是十万免费劳力。对于六郡来说,简直是犯困时有人送枕头,无比及时的好帮助!
有了塞外和博陵两块根基,便如同在棋盘上做活了两个眼。中原能争便争一争,争不过了便一走了之。进一步退一步都是海阔天宽,又怕得谁来!
第七章 盛世 (十一 上)
想明白了此节,时德方看向陈演寿的目光也柔和了不少。眼前这老家伙所谋格局越小,反而越逼着自家将军与河东划清界限。若是换了个雍容大度的,以自家骠骑大将军的性格,还真未必愿意跟河东翻脸。
分完了战利品,王伏宝第一个带领麾下部众开拔。河间太守王琮治所与窦建德的领地接壤,也向李旭告了辞,与王伏宝结伴而走。又过了一日,韩建紘与时德睿两个也告辞南返,准备回去将山寨收拾了,先安顿好那些老弱病残,然后重新做打算。刘季真在长城外躲了两天,见李旭和李建成两个都没有找他算账的意思,心也安了下来。讪讪地跑到张家堡内跟盟友们打个招呼,承诺今后大伙有事,只要信送到他手上,无论刀山火海都在所不辞。然后又跟李旭“借”了够四万人消耗二十日的口粮,带领着新收的部属与牧奴,奔着燕山西北方的草原深处去了。凭着新收的牧奴和万余将士,不久之后,他果然打出了匈奴可汗的旗号,将周边大小部落征服了数十个。可这个新兴的汗国中匈奴人毕竟太少,所以没坚持几年,便如流星般从草原上衰落。只剩下无数令人叹惋的故事,一遍遍于牧歌中传唱。
还有二十几个跟刘季真一道入关避难的马贼头目不想再过那种有今天没明日的生活,主动留在了长城内。他们根据各人的观察,大多数投于李建成帐下。也有几个与博陵将士合得来,主动要求为骠骑大将军效力。李旭根据其人的才能,都好生安置去处。
由于俘虏的队伍过于庞大,李旭和建成不敢让他们在长城附近停留太久。又仔细商议了一回,从战利品中拨出粮草辎重和牛羊,交给刚刚从塞外返回的王须拔、郭方二人押送着,去索头水两岸开辟新的牧场。那王须拔和郭方两个先前奉李旭之命扰乱阿史那骨托鲁的后方,一路上屠灭部落无数,已经在草原上创出了大大的凶名。俘虏们手无寸铁,在这两个人凶神恶煞面前自然生不起反抗之心。被博陵轻骑押着,扶老携幼,乖乖地走了。
眼见着参战的盟友一个接一个离去,而河东那边依旧音信皆无。李建成心里也开始着急。先前他唯恐弟弟世民争功强了自己的风头,此刻却情愿把头功让出去,也不希望始必可汗当真如陈演寿那样大破了娄烦关,长驱直入河东。
情急之下,李建成只好亲自去拜访罗艺,请对方切莫与其他人一样急着返回,务必率领虎贲铁骑在张家堡附近驻扎一段时间,待河东情况明了了,再做决定。期间所有消耗,都可以算在河东李家身上。
那罗艺也是个痛快人,想了想,笑着回应道:“也好,幽州最近没什么要紧事,我就在这里等上一、两天。不过贤弟得替我跟那李仲坚打个招呼,免得他小子又以为罗某打他六郡的主意,再暗地里对罗某玩什么鬼花样!”
“罗兄言重了。仲坚素来拿得起放得下,从来都不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况且罗兄这次雪中送炭,我等感谢还来不及,又怎会没有良心的乱猜?!”李建成知道罗艺对去年败于李旭之手的往事还有着疙瘩,赶紧笑着替双方开解。
“他感谢我?”罗艺冷笑着耸肩。“算了吧,老夫又不是为了他李仲坚而来,犯不着让他感恩。”
“但仲坚的确很感谢你。他私下里跟我说过好几回,说如果当日不是虎贲铁骑及时赶到,有可能大伙都死在狼骑刀下。”
“喔?”李建成的话让罗艺略微感到了些意外。虽然在庆功宴上大伙都说了许多漂亮话,但那些话里边有几句是真心的,罗艺还的确没把握。在他的人生阅历中,头天晚上跟人称兄道弟,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别人看,第二天便抽刀子翻脸的事情屡见不鲜。话说得越漂亮的人,做起事情来也许越不地道。
“仲坚的确很感激你。他说没料到罗老将军会放弃前嫌来帮忙。还说过早就想一睹虎贲铁骑驰骋塞上的英姿,没料到能如愿以偿!”李建成听罗艺的口气开始松动,赶紧趁热打铁。
能拜罗艺为兄,是这次长城之战给他带来的意想不到的好处之一。以虎贲大将军罗艺的赫赫威名,不用明确对他表示支持,也可以让那些对世子之位的家伙掂量掂量自身的轻重。但得到罗艺这个强援的同时,建成也不想失去李旭。毕竟论起彼此之间的交情,李旭这边要比罗艺那里深太多。
“嗯,他又不是没见到过!”罗艺说话的口气虽然还是不阴不阳,脸上的表情却明显开朗起来。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能让对手在背后都称赞自己,武将做到这个份上,也足以自傲了。更何况这个背后称赞自己的是骠骑大将军,近十年来中原难得的少年英雄。
“他还如何评价虎贲铁骑!是不是觉得比他麾下的博陵精锐还强一些?”冷笑过后,罗艺忍不住继续追问。
“很多,反正对兄长和虎贲铁骑佩服得很。对了,仲坚说当年他立志从军,也是因为仰慕兄长的美名。”李建成被问得一愣,脸上立刻堆满了开心的笑意。“如果大哥今天没有要紧的事情急着去办,干脆跟我一道去李仲坚那,商讨一下今后的安排。对于战局走向的判断,他的目光一直非常独到!”
“你这当大舅哥的,倒会替妹婿着想!”罗艺笑着横了李建成一眼,点头答应。吩咐随从备好战马,兄弟二人并络向博陵军的大营行来。一路上看见河东与博陵两军的联营沿长城内的丘陵排下去,整齐利落。两军将士持槊横矛,往来巡视,精神抖擞。回望身后,青灰色的长城蔓延万里,虽然多处烟熏火燎,残破不堪,却宛若一条醒来的巨龙般,散发着勃勃生机。
恶战早已结束,山风吹过,依稀却还有号角声在回荡。每一座垛口后,每一座烽火台上都依稀有人在走动,刀光剑影,凛然依旧。
有股非常熟悉的感觉涌上罗艺的心头,不由得他不停住脚步。“那里怎么插着杆槊?”用马鞭遥指长城之巅,老将军皱着眉头追问。目光所及,有杆黑漆漆的长槊耸立于长城之巅峰,苍穹直刺。
“是仲坚的朋友托人送给他的长槊。仲坚平时与大哥一样,也习惯于使刀。”李建成想了想,从记忆里搜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罗艺满足。老将军越看越觉得奇怪,越看越觉得眼熟。拨转马头,沿着长城内侧的步道缓缓上前。到了战马无法继续上行处,甩镫离鞍,徒步攀爬。李建成和众幽州侍卫面面相觑,喊了几声没得到回应,只好下了马,快步追了上来。
长城内虽然建有步道,但坡度也非常陡。罗艺已经年逾半百,手脚却麻利得令李建成费劲力气也追不上。好不容易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长城之上,又见罗艺大步流星,穿过一个个垛口,踏过一座座烽火台,直奔长城最高处。
“嗡!”长风吹过槊刃,发出鸣镝般的声响。老将军罗艺仰面于槊杆前,手掌颤颤巍巍摸向槊身。仿佛面对得不是一杆兵器,而是一个熟睡的婴儿。那长槊也如同有了感觉般,不断地晃动、震颤,四尺霜刃被日光一照,凛凛生寒。
“这是步将军的长槊!”罗艺的手终于搭在了槊杆之上,抚摸着已经在日晒雨淋中慢慢失去颜色的神兵说道。这一刻,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百战名将的威风,只有与故交重逢的感动。“这是老夫当年赠给步将军的。”他背对着追过来的众人,缓缓说道。仿佛是向大伙解释,又好像在自言自语。“当年,老夫许下的承诺,老夫自己也忘记了。步将军却始终没有忘。”
“老夫来了,老夫没有来迟。”张开双臂,须发斑白的老将军眼望四尺寒霜,大笑着说道,仿佛对方可以倾听。“老夫把虎贲铁骑都带来了。老夫罗艺来了,老夫知道你在看着!”
“来了,来了……。看着,看着…….”山谷中,回音层层叠叠,仿佛有无数英魂在响应罗艺的问候。一座座土色未干的坟茔挡在长城前,宛若还在尽守着自己的职责。
他们一直站在那里,他们将永远站在那里。他们早已来了,他们一直在看着。
酒徒注:大伙新年快乐。
第七章 盛世 (十一 中)
老将军罗艺最终没将那杆据说是出于虎贲铁骑的长槊夺为己有,在山风中站立了小半个时辰后,转身下山。离开之前,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槊纂附近的泥土。仿佛唯恐当初插槊的士卒们偷懒,导致哪天山风会将槊杆吹倒般。从那一刻起,他就如同换了一个人,弥漫于浑身上下的骄横气再也找不到半分。也不再以军中前辈的身份对周围的事务指指点点。他默默地走下长城,蹒跚着走向战马。仔细认了几次镫,才勉强爬上了马背。亲兵们跑去替他牵缰绳,起初,罗艺本能地竖起了眉毛。但在转瞬之间,他又默认了这种照顾。任由亲卫们簇拥着,像保护一个老弱般将自己护送下山坡。
罗艺老了,的的确确地老了。走在身侧,李建成能清楚地看见对方斑白的头发和微驼的脊背。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老将军心里感到好受些,只好默默相随。身边的河东侍卫们也都能感觉到罗艺身上的变化,但谁也说不清楚具体原因,也猜不到高耸于长城之巅的那杆长槊到底令罗艺想起了什么。
“咱们去找李将军。”率先打破沉默的反倒是罗艺本人,马蹄再度踏上平地之后,他的神态慢慢恢复正常。“下一步如何作战,全都听他安排!”
李建成看到罗艺突然转了性子,居然肯听从李旭指挥,不觉喜出望外。楞了一下,赶紧笑着谦让:“军务上的事情,还请大哥拿主意。仲坚与我毕竟经验不足,不像大哥这样,先前曾与突厥人打过二十几年的交道!”
“老夫年龄大了。见识气度都远不及你们这些晚辈。”罗艺微笑着摇头,“仲坚当年能以新败之兵将老夫逼得无力再战。运筹帷幄能力远在我上。所以,这主帅之位,老夫决不敢跟他争。”
不待李建成再谦让,他又扬起脸来,快速补充了一句,“但如果将来大伙真的要与始必可汗见个高低,老夫期望世子可以跟仲坚说个情,让老夫麾下这五千重甲打头阵。这五千虎贲乃是专门为了突厥人而设,老夫不能遗忘了他们的使命!”
“小弟一定竭力帮大哥争取。届时,小弟将麾下也全交给仲坚,自己贯甲持槊,做大哥之右卫!”李建成心头一热,毫不犹豫地允诺。
那天与罗艺结拜后,他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继续拉近与对方的关系。而现在,机会居然自己主动送上门来。从罗艺刚才的话中,李建成可以推断到,老将军的确准备退出问鼎逐鹿行列,将幽州交托给他人了。如果顺利安排好此事,李建成可以确定,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将愈发稳固,甚至无人可替代。
正高兴得头晕目眩之时,他耳畔又传来罗艺的话。带着一点点不甘心,却说得毅然决然。“你若愿与我并肩而战,老夫不胜荣幸。这将是老夫最后一次披甲。此战之后,老夫便准备将虎贲铁骑交出去。但希望世子能保证,将他们用在正道上。莫让弟兄们的血流得不明不白!”
“小弟愿意以身家性命担保,虎贲铁骑永镇塞上,绝不轻易南下!”李建成被巨大的幸福砸得在马背上晃了两晃,以手指天,郑重立誓。
“希望你永远记得今日之语!否则,否则老夫…….”罗艺叹了口气,继续摇头。如果说在见到耸立于长城之巅的那杆巨槊之前,罗艺心里对自己的未来还有些患得患失的话。现在,他已经完全放下了心结。虎贲铁骑不是他罗艺的私军,在这支军队成立之初,军魂当中已经写就了其使命。虎贲铁骑也不是区区幽州数郡能养活得起的,在他罗艺手里,只会让这支天下无双的劲旅渐渐走向覆灭。只是将虎贲铁骑交给李家,是不是太轻率了些?他不敢确定,但殷切希望,今天自己做出了一个正确选择。
“至于罗家的前途,大哥尽管放心。只要小弟在一天,便保证幽州永在大哥的治下。子子孙孙,富贵绵延不绝!”李建成显然误会了罗艺的犹豫,再次举起右手,郑重承诺。
“给我封茅裂土么?那敢情好!”罗艺也没想到李建成回答得如此痛快,眯缝着眼睛笑问。在决定将虎贲铁骑交出去前,他已经对时局做出了判断。以他自己的判断结果,如果将幽州并入河东,短时间内,李家肯定会让自己坐镇幽州,威胁窦建德的后背。但待得天下一统后,削蕃便是必然。这是任何一个朝代在建立之初反复演练过的故事,绝不会因为他罗艺而破例。
李建成被笑得心里发虚,想了想,将声音稍微放低了些,脸色却无比郑重,“我知道大哥不在乎这些。但不这样做,难酬大哥今日之功。大哥尽管放心,我李建成虽然文不成,武不就,做事也拖拉了点儿。但做人的良心却是有的,绝不敢辜负了大哥今日对我这份恩情!”
“老夫今日所为,却不是为了让你感激!”罗艺笑了笑,继续摇头。
“小弟今日之承诺,也不仅仅是为了大哥!”李建成迅速接过罗艺的话头,大声回应。
兄弟二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温情与坦诚。罗艺终于明白眼前这位唐公世子是个少见的厚道人,便不再自称老夫。点点头,笑着说道:“贤弟今天所为,可不像个世子模样。更不像未来的太子。想作为人君,万万不可冲动,更不可轻易许下诺言!”
“那岂不是无趣得很?”李建成伸手挠了挠自己的脖颈,低声抱怨。“大哥还是莫要说我了。咱们兄弟几个先痛快些时日。待我真成了什么太子后,再教导我这些也不迟!”
“只怕那时,贤弟没时间听我啰嗦!”罗艺耸了耸肩膀,然后挥鞭轻敲马鞍。
他胯下是匹乌龙驹,灵性根骨皆为上乘。接到主人的暗示后,四蹄稍稍用力,便腾云驾雾般窜了出去。李建成胯下的桃花骢也不逊色,甩甩鬃毛,快速跟将上来。兄弟二人并络疾驰,将一干侍卫远远抛在了身后。耳畔山风呼啸,马蹄声急,每一声中都带着春天的韵律。
直到看见了李旭的军帐,二人才轻轻拉紧缰绳。罗艺跑得满脸红光,一边用武将常服的袖口擦汗,一边大笑着道:“好久没这样轻松地跑过了。***,老夫几乎忘记了毫无目的纵马的滋味。我告诉你,有些东西看似金贵,如果使用不当的话,反而是负累。老夫今天算是解脱了。你接了过去,嘿嘿,你好自为之!”
“小弟一定牢记大哥的话!”李建成气喘吁吁地回答。无论当日与罗艺结交是否带着其他的目的。现在,他的的确确把罗艺当成了一个可以依托的兄长。不跟自己争功争位,却肯为自己处处着想的兄长。
“这李仲坚,这李仲坚的内营好生齐整!”目光转向李旭的中军大帐,夸赞的话从罗艺嘴里脱口而出。虽然三家兵马的距离非常近,河东军的营盘外沿与博陵军的营盘几乎紧紧相连,但无论是李建成还是罗艺,这两天心里都产生了大战之后的懈怠,中军大帐很少去,也没对军纪做太严格要求。只有李旭这边,文武官员进进出出,当值将士列队巡视,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与战时毫无差别。
“仲坚无论做事和领兵,向来都很谨慎。”迅速向中军扫了一眼,李建成带着几分佩服的口吻说道。虽然贵为河东军主将,他却不敢托大在李旭的中军内继续策马。干净利落地甩镫离鞍,慢慢牵着坐骑,走向内营的正门。
罗艺也快速跳下的马背,一边点头赞叹,一边压低了嗓门,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追问道:“此战之后,世子准备如何安置仲坚?河东与博陵两家合并的细节安排好了么?令尊那里如何打算?”
“不瞒大哥。我这些日子,根本没顾得上来!仲坚那边也很难做。博陵六郡的文武,博陵六郡的文武,似乎不太喜欢河东!”李建成苦着脸,讪讪地回答。如果罗艺事先就知道这个答案,他不敢保证对方还能如此痛快地将幽州并入河东。但既然双方已经结为知交,李建成便不想再向罗艺隐瞒这些秘密。
一缕苦笑快速涌上罗艺的眉梢。他没料到在外界看似已经成为定局的二李合并,居然还只是八字没一撇的假象。但他却不想后悔今日做出的决定,想了想,低声道:“暂时裂土封茅,日后论功而酬。难道唐公不愿意答应么?还是仲坚不满足于此,指望着更近一步?”
按理说,这些都是涉及到李家未来的核心秘密,罗艺本不该追问。李建成也不该回答他,更没有必要如实回答。但既然罗艺问了起来,李建成便不愿意拂义兄的颜面,组织了一下语言,低声道:“仲坚一直没多大野心。他所求的,应该是守护一方而已。但博陵六郡的制度与大隋旧制多有不合。两家合二为一的话,政令方面,有很多麻烦需要处理!这两年,父亲也参照博陵的制度,将关中、京畿与河东的旧制改变了许多。但也有很多为难之处,父亲也束手无策!”
“哦!”罗艺轻轻点头。他知道李建成所言非虚。事实上,很多幽州的有识之士也认为博陵六郡的均田、取士、奬功三制是恢复地方生机的良方。但这三项制度无一不触及地方高层利益。以他在幽州的权威,都不敢轻易全盘接受。更何况李渊刚刚在京师站稳脚跟,身旁名门贵胄无数!倒是窦建德那边,因为先前当土匪时已经将豪门大户斩杀了个干净,如今照抄照搬博陵六郡的制度,抄得畅通无阻。河北百姓终于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不禁忘记了窦建德等人当年杀人越货的恶行,反而交口称赞起窦某人的恩德来了。
政令不能统一,博陵一枝独秀。六郡前两年没有遭受大的战乱,这两年又经受了新政的滋润。当然远比大隋其他地方繁荣。而李仲坚又是有名的善战,麾下的博陵精锐也无不以一当百。综合上述情况,罗艺心中明白,即便李渊不怀疑李旭对合并的诚意,恐怕河东文武心里也不踏实。所以裂土封茅,然后再慢慢融入的策略,只适合幽州,却未必适合博陵六郡。以六郡目前的繁华程度,假以时日,不难将博陵军养成一头猛虎。
涉及到如此重大的决策,罗艺便不好再多嘴了。轻轻摇了摇头,笑着说道:“这李仲坚还真是把好刀,就看握刀的人本事如何?不提这些,咱们先度了眼前难关再说!”
“待彻底解决了突厥人的威胁。我想跟仲坚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说实话,我宁愿让他永镇六郡,也不愿意跟在战场上面对他。”李建成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自移师塞上以来,李旭从没主动跟他说过两家合并的事情,他所开设的英雄楼,也没有任何一个博陵文职或者武将前来登门。这让建成心里多少有了些挫折感。虽然依然坚信凭借自己和父亲的诚意,可以打动李旭,将其拉入河东李家帐下。但比起罗艺的干脆,李旭便显得有些过于持重起来。
没有参照物之前和有了参照物之后的感觉大相径庭。想着想着,李建成在不知不觉间,就觉得秩序井然的博陵军内营有些过于防御森严。这附近已经没有敌军,还用得着如此小心谨慎么?旭子如此严阵以待,难道不仅仅是出于习惯,而是在防备着自己这个大哥?
当年在辽东,他也是这样一去不回头的。猛然间,有只跳瘙在李建成心中咬了一口,令他浑身上下痒痒的,说不出地难受。
第七章 盛世 (十一 下)
早有负责警戒的侍卫将李建成和罗艺二人并络而来的消息通报到了博陵中军,当值的将领张江闻听,赶紧带领着一干谋士和武将迎接了出来。在人群里找了几次没发现李旭的身影,建成咧嘴而笑,故作亲切地询问道:“你家大将军呢,是不是昨天忙了一宿。他这个人啊,就喜欢事必躬亲!”
张江上前冲建成和罗艺两人抱了抱拳,笑呵呵地回答:“谢映登将军还没苏醒,大将军放心不下,一早就过去探望了。所以无法出面迎接世子。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大将军,他稍后就能赶过来!”
“谢兄弟还在昏睡?!”李建成紧锁眉头,满脸忧色。“如果这样,的确是个麻烦事情。徐茂公送了那么多粮草来,我没给他半分回报。若是谢兄弟再有个三长两短……。不急,不急,我和罗兄可以慢慢等,谢兄弟疗伤的事情却耽误不得!”
“有劳世子关心!”张江再度拱手,然后侧开一步,请李建成与罗艺两个先行。自己带着博陵兄弟跟在其后。到了此刻,李、罗二人的侍卫才匆匆追上来。看到两位主帅已经平安进了李旭的中军,下了马,静静的于军帐外侍立。
有道是听话听音,此刻李建成的脸上虽然堆满了笑容,话语里挑剔的意味却被博陵将士清清楚楚地分辨了出来。这些人都是跟李旭刀头上一道滚出来的情谊,平日看在萁儿的颜面上,还对李建成这位大舅哥保留几分尊敬。此刻既然李建成拿捏起了世子身份,大伙自然又记起了博陵与河东之间的差别,笑着打了几声招呼,便各自去忙分内之事了。
中军帐内还有很多低级文职幕僚在埋头公干,看到建成与罗艺两位贵客,少数几个实在躲避不开者悻然停下手头事务,拱手施礼。大多数人却专注于本职工作,头也懒得抬一下。李建成感觉到了大伙对自己的冷落态度,心中忍不住涌起了股怒气。但很快,他就将这股无名业火强压了下去。若无其事般与张江、罗艺二人谈笑。
“听说谢兄弟那天是杀脱了力,为何至今还没醒来。我军中倒是有些老郎中,可以调来听用!”
“谢世子关心。博陵军中的郎中已经给谢将军把过脉,汤药也能灌得下去。但谢将军可能是心中有痰,所以脉象表现平稳,人却睡得死死的,就像自己不愿意醒来般!”张江拱了拱手,婉言拒绝了李建成的好意。
“自己不愿意醒来,还有这等事?”李建成听得直皱眉。“缺药么,可有老蔘、灵芝之类吊命之药!我马上派人取来!”
“我家将军在草原上有过一处货栈。这两年商路虽然断了,但先前运来的辽东老蔘还有几十条,个个都超过了八两!”张江笑了笑,继续摇头。
“你家将军倒是有钱!”罗艺听得有趣,大笑着插言。
“我家将军说过,他如果不做大将军,便去做陶朱公!”
“那岂不是可惜!唐王可是一直视大将军为塞上长城!”罗艺看了看李建成,低声打趣。
“大将军一向拿得起,放得下。别人眼里的富贵,在他眼里不过是云烟耳!”张江又笑,叫过几个亲兵,让他们且去煮茶。
“不行,我得好好劝劝仲坚。千万不能让他动了退隐的心思!”李建成一手拉住张江,一手拉住罗艺,惶急之前溢于言表。“你们二位也得帮忙多劝劝仲坚。他年龄比我小了一轮还多,怎能年青青地便丧了进取之心。不行,这种事情可是真的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
“看世子急的。我家大将军不过是随口一说,未必当真!”张江指了指李旭帅案旁边的胡凳,示意客人落座。没有李旭的将令,他也不敢做得太过分。不动声色地给了李建成一个下马威之后,接着便又佯装出几分歉意解释道:“前一段时间主要忙着打仗,六郡各地好多事情都积压了下来。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些空闲,大将军便将所有杂事都搬到军中来处理。此外,阵亡弟兄遗属的抚恤,受伤弟兄的安置也非常耗费精力。这次虽然承蒙罗老将军援手打败了阿史那骨托鲁,我博陵军损失也非常沉重……”
“虎贲铁骑只是尽自家职责而已,算不上援手。”罗艺轻轻摆了摆手,拒绝了张江的感谢。他现在甘为人臣,心态显得平和多了,举手投足般都带着长着风范。“弟兄们为国而丧身,后事处理得仔细些,也是应该的。你尽管去忙,世子与我在旁边闲坐喝茶便是!”
“张将军尽管去忙。罗兄这里,自有我来照顾!”李建成缓过一口气,以博陵军半个主人身份笑着叮嘱。
‘这世子倒有几分涵养!’张江心中暗自赞叹,笑了笑,将手指向桌案中央,“具体事情都有具体人负责,我反而是最闲的一个。罗公与世子先吃些干果吧,这是博陵那边送来劳军的蜜饯,滋味当真不错!”
摆在桌案中央的是四个朱色漆盘,里边依次摆放着蜜制好的青梅、红枣、杏脯和藕根,花花绿绿,甚为诱人。这些特色甜点对于李、罗两个来说,原本是吃腻了的俗物。但自从天下大乱之后,此等俗物却也不经常见到了。伸出手去拣了几个,丢在嘴里慢慢咀嚼,有一丝酸酸甜甜地滋味立刻沿着舌尖融化开来,令人感觉说不出得舒服。
看到客人吃得香甜,张江想了想,殷勤地介绍:“这些果品都是我六郡特产,生津止渴。张郡守一个半月前便准备好了,只是一路上翻山越岭,颇费了些时日。今天早上一入库,大将军立刻命人给罗公和世子那边各送了十几筐去。估计待会儿两位大人回营,这些干果也就到了!”
“有劳你家大将军费心!”罗艺和李建成放下茶盏,同时拱手。
“怎么不走水路?”转眼,罗艺又想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问题,皱着眉头追问。但没等张江回答,他自己便找到了答案。笑呵呵地摇摇头,低声道:“待会儿麻烦张将军派人到我营中去取个令牌,拿着它,就可以在幽州地界畅通无阻了。若是军需补给直接由桑干河运到怀戎,会比陆路省事得多!”
“张某代所有博陵兄弟谢谢老将军!”张江赶紧站起身,长揖及地,“我正发愁战后缴获的那些大牲口如何向博陵运,老将军既然肯借道,着实为我博陵军上下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我呸!跟在李仲坚身后,个个都学得鬼一样精!”罗艺抬起脚,向张江做了个踢的姿势。已经放到吃到嘴里的干果却再也吐不出,只好合着“怒气”一同吞落肚。自打去年夏天开始,博陵六郡和幽州之间,已经没有大波商旅往来。这回有数以万计的牲口浩浩荡荡沿着桑干河畔南下押往博陵,倒也开启了两家和好的先机。
“沿途所有关卡,我博陵军都按地方规矩付钱,绝不让幽州亏了分毫!”张江笑着把身体侧开数尺,低声许诺。
“老夫虽然穷,却也看不上你那点儿厘金!”罗艺涅斜着眼睛打量张江,越看越觉得这小子是诚心设好了圈套给自己钻。被人家白占便宜可不是他的性格,略做沉吟,便找到了翻本的办法。“幽州各郡去年收成很差,你运了牲口走,让商队多运些粮食过来吧。以其在博陵的价格卖给老夫,老夫命人用盐铁跟你交易。”
“没问题。恰好有一批军粮要解往怀戎。我命人分三成出来给幽州,老将军尽管安排人在桑干河畔就近接收!”张江想都不想,毫不犹豫地答应。
幽州和博陵六郡虽然是近邻,但由于种种原因,两地的粮价差别却相当大。把粮食千里迢迢运到幽州,再以博陵市面上的价格出售,这笔交易细算下来,罗艺赚了个盆满钵圆。但水路运输远比陆路省力,一次运送的数量也远比陆路大。再折算掉民壮们在途中损耗和节约下来的运输时间,这笔交易对博陵来说也没吃什么亏。
论及钱粮度支方面,此刻中军大帐中无一人能比李建成的造诣深。在心里稍稍一琢磨,他已经算清楚了这是一笔对博陵、幽州两家都有好处的交易。就目前形势而言,幽州与博陵握手言欢,对河东李家有百利而无一害。但眼下张家堡附近的仗早就打完了,河东那边尚无消息,李旭还千里迢迢向前线运粮食做什么?莫非他还有些别的打算没让人知晓?
想到这,世子建成越发觉得李旭的中军大帐内仿佛隐藏着无数玄机,几乎处处都对自己不利。勉强压住心中的烦乱,吃了几个青梅,然后他又在不经意间追问了一句,“前日不是分了很多粮草与辎重么?怎地还要从博陵向前线送粮。一旦送来了,却没战事可打,这一往一返,消耗可就大了!”
“世子有所不知!”张江早就料到李建成会有此一问,也不想让他心里产生太大的误会,拱了拱手,笑着解释:“前些日子那十余万俘虏无处安身,我家大将军怕他们在长城附近生事,全都交给王须拔和郭方二人押送去索头水了。那些家伙虽然非我族类,但毕竟也是一条生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饿死。所以又从府库里硬挤出些粮秣来,千里迢迢运过去救急。”
“你家大将军倒是宅心仁厚!”罗艺耸了耸肩膀,对李旭的做法有些不以为然。“既然知道其非我族类,又何必计较他的死活。不在长城下直接挖坑活埋了他们已经是对他们的恩典,还出粮给他们吊命,就不怕养了一堆狼崽子,到头来反受其祸么?”
“我家大将军曾经说过,人的心胸有多宽,就能经营多宽的地方!”张江看了李、罗二人一眼,继续笑着补充。“毕竟是十万生灵,放任其自生自灭,恐怕有伤天和。草原人自有草原人的生存之道,只要帮助在这个夏天给他们口稀粥果腹,到了秋天,牛羊自然能抓上秋膘,羊毛、皮货也能源源不断地运回中原来!”
听张江话中若有所指,李建成怦然心动。他今天之所以看博陵军上下处处不顺眼,主要原因共有两个。其一是由于两李合并之事至今悬而未决,总是让人揪着心。其二,便是由于罗艺的突然归附,令李旭对他的重要性无形间下降了数倍。河东左军一直缺乏能镇的住军心的百战名将,李建成原来一直中意于李旭。而罗艺的名头和用兵能力,只比李旭大不比李旭小。换句话说,现在即便不将旭子收入帐下,李建成也觉得凭着罗艺在手,弟弟麾下那些将领已经不足为惧了。
“人的心胸有多宽,就能经营多宽的地方。”反复咀嚼着张江的话,李建成心中的怨气慢慢开始消融。他知道自己不会满足于做一个收成的太子,他期待着建立超越父亲的功业,让人们最后能明白,他这个世子、太子并不是靠着父亲余荫才能立足的窝囊废,而是能将李家、唐王家族发扬光大的英雄豪杰。为了心中的目标,他就必须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计较那些鸡毛蒜皮的小节,让更多像李旭、罗艺这样的英雄甘心为自己效命。
接下来张江的解释,李建成已经听不下去,也没有必要再听。像先前一样相信李旭,以诚待人,做到这点已经够了。至于罗艺与张江关于塞上胡人的探讨,全部如春风过耳,他听得见声音,却什么内容都没注意到。
“我听说霫族十三部曾经推举你家大将军为可汗。现在你们将十余万各族老幼驱赶到索头水附近安置,岂不是抢了霫族的草场。一旦双方冲突起来,让大将军如何自处?”罗艺没注意到李建成已经走神,自顾与张江探讨顺利安置那批俘虏的可能。“并且这十余万俘虏中,各族都有,年龄、男女、老幼不等。一旦他们彼此之间冲突起来,王将军手头那点儿兵马,能否弹压得住?”
张江等人最近三天几乎天天议论此事,心中早已有了定论。想了想,低声回应,“索头水距离霫族的传统牧场还有几百里路。那片草场原本属于一伙奚人,后来那伙索头奚被突厥人灭族,索头水两岸便成了阿史那却禺的地盘。骨托鲁从却禺手中接过该地,又经营了数年,迁徙去了数十个突厥部落。此番王将军押着俘虏去索头水安置,其中一个目标就是为了从突厥部落手中抢草场。所以,第一场冲突肯定不会是跟霫族诸部之间,而是跟战败后元气大伤的突厥人。那些霫人反而会成为大将军暗中埋伏下的一支奇兵,可以打突厥人一个措手不及!”
低头抿了口茶,他继续道:“至于俘虏们之间,罗将军尽管放心。在没有办法保证自己能活下去之前,他们肯定要抱做一团。等突厥人的威胁去了,他们也就该通婚的通婚,该生孩子的生孩子,难分彼此了!”
“也有一番道理!”罗艺对草原事务了熟于心,略做斟酌,便明白张江说得不是一厢情愿的妄言。“但万一这十万部众凝成一股绳,也是头了不得的庞然大物。到头来,谁能保证他们不成为第二个突厥?”
“如果将他们驱赶到草原上后放任不理,不出三年,必然有人站出来填补阿史那骨托鲁留下的空白。但如果从开始就加以控制,这些人就不会成为中原的大患。我家将军说过,你不能妄想草原上不生人,只有主动参与,才能保证东塞诸郡百年无患!”张江笑了笑,带着几分自豪回答。
李旭的原话其实是,谁也难保草原上不会再生出另一个阿史那骨托鲁。所以与其把机会留给下一个趁乱崛起者,不如自己来当下一任大可汗。至少把东塞诸胡控制在自己麾下,比控制在土生土长的胡人手里安全得多。
在张江等人眼里,经营好了东塞,也等于将河北六郡的生存空间扩大了一倍。将来有了机会,博陵军既可以旌旗南指,又可以挥师北上。无论进还是退,都有无限的发展余地。
当然,这些博陵核心将领之间的秘密,张江不会透漏给任何无关的人听。他现在想要做的仅仅是打消李建成对博陵上下的疑虑,为自家将军的发展大计赢取更多的时间。短期内,刚刚打完了一场硬仗的博陵军没有与河东李家争夺天下的本事。但经营好东塞后,凭借塞外源源不断的战马和六郡的富庶,天下谁人还能搠博陵军锋樱?
“嗯!”听完张江的话,罗艺轻捋胡须。李仲坚所为,绝对不仅仅是出于对俘虏的仁慈。他一定另有所谋。并且这个图谋非常长远,远到超过了自己能看到的范围。但要不要将事实提醒给李建成听呢?罗艺在心里反复衡量了几回,还是决定将秘密藏起来。
忠武将军步兵的死唤醒了他年少时的承诺,耸立于长城之巅的那杆铁槊促使他不再犹豫,下定了将虎贲铁骑交出去的决心。但放弃了争夺天下的利刃后,罗艺不得不考虑自己的未来。李建成的承诺只是他的保障之一。但承诺这东西,只对坚信承诺的人管用,在切实可见的利益面前,它几乎薄得像一张废纸。与其将自己和家族的安危完全交托在李建成手里,不如再留一条后路,看看河东李家与李旭之间的关系如何发展。至少罗艺可以确定,躲在李旭身后,别人不会先找自己的麻烦。李老妪也好,李老妪的继任者也罢,在解决李旭这个大尾巴之前,谁也无暇动幽州分毫。
第七章 盛世 (十二 上)
心中有了定论,罗艺便不再纠缠于博陵军经营塞外的细节。而是主动将话题扯开,帮助张江隐藏某些容易暴露的端倪。那张江虽然是个赳赳武夫,这些年官场滚下来,也早对人情事故了然于胸。罗艺的新话题刚刚开了个头,他已经快马加鞭赶超过去,待李建成从炙烈的幻想中回转心神,三人的话题已经从塞外跑到了河东。
“我家将军对此也莫名其妙。涿郡与河东之间的道路全被刘武周的人堵死了,斥候根本派不过去。上谷郡那边,最近倒是有不少流民逃了过来,但他们都没靠近过战场,说不清楚具体情况。赵司马已经另外派遣细作从飞狐岭一带绕向雁门,但这么大一个***兜下来,至少还得半个月才能有消息传回。至于这半个月之间战场会发生什么变化,谁也难以保证!”对于河东军情,张江显然一点儿都不看好。虽然没有明着做出娘子军已经战败的预测,每句话里,都隐隐带着天下大乱的暗示。
“啊,哦,大将军莫非认为娘子军挡不住始必么?”李建成的心情一下子从高峰跌到了深谷,楞了楞,木然道。对于娄烦关那边的军情,他也预感到了几分不妙。但心里却依稀藏着一点侥幸,期待李婉儿和娘子军能创造奇迹。那支军队从诞生之日起便创造了无数奇迹,如果能顶住始必可汗麾下数十万大军的进攻,必将是所有奇迹中最为辉煌的一个。
罗艺也对河东之战也不看好。听完了张江的话,他收起笑容,叹息着道,“如果流民已经开始向河北逃命了,估计娄烦关已经失守。百姓眼里,土地看得像来仅仅次于性命。不是闻听到了什么风声,绝不会轻易抛家舍业!”
“这很难说。”张江轻轻摇头,然后又轻轻点头。“但我家大将军也讲过一些应对之策。两位不妨再稍候片刻,待大将军回来……”话未说完,他已经听到了营外的脚步声,站起身,非常高兴地补充,“大将军已经回来了。二位不妨跟我家大将军探讨一二!我去准备地图,对着图说会更清楚!”
说罢,起身到军帐门口迎接。帐内的一干文武也放下手头活计,笑着抬起头张望。门帘挑开,来人果然是李旭。脚后还跟着一个陌生面孔,满身散发着酸臭气。
“见过大将军!”
“见过大将军!”博陵军的文武官员依次向自家主帅送上问候。目光转向李旭身后的来客,忍不住暗暗纳罕。但见此人眉毛和胡须上全是污泥,就仿佛刚刚被人从泥坑里挖出来的般。一身皮甲百孔千疮,破损之处,血和泥浆交替着渗了出来,看上去说不出地狼狈。但其本人一点儿也不觉自己可怜,脸上依旧带着几分骄傲,仿佛全军帐的人都欠了他两斗谷子。
李建成的目光与来人相接,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不管外人在跟前,劈头盖脸地质问道:“你怎么到了这里?娄烦关那边战况如何?可是败了。世民呢,他躲到哪里去了?”
“我是来给大将军和世子送信。”来人一梗脖子,神情看上去愈发桀骜不驯。“娄烦关尚在二公子手里,始必可汗没讨到半分好处去。二公子发现了突厥人的攻势突然减弱,料定世子这边已经破贼。所以希望世子能够尽早领兵西进,将狼骑全歼于长城脚下!”
话音落后,满帐皆惊。如果始必可汗真的折戟于长城之下,这次突厥人在南侵之战中可就亏大了。雄踞东塞的阿史那骨托鲁已经成了掉光了牙齿的老狗,如果始必再被大伙困在长城附近,至少十年之内,胡人将没胆量南下而牧马!
但这可能么?就凭信使这浑身上下透出来的狼狈样?耐于李建成的颜面,博陵众文武不愿意当众戳穿来人的谎言,只是眼角含笑,默不作声。一向把脸面看得非常重要李建成被众人笑得发燥,用力一拍帅案,大声怒喝道:“来人。将这谎报军情的家伙给我拖出去打,打到他肯说实话为止!”
那信使虽然谎言被当众戳破,却也着实是个硬汉。居然也不求饶,冷笑一声,昂首出帐领刑。弄得一干冲进来的博陵武士听命也难,不听命也难,睁大眼睛望着李旭,期待自家主帅做出定夺。
李建成此时还是名义上的联军副帅,他的命令李旭自然不好驳回。可那信使明显已经跑脱了力,真的一顿大棍打下去,不死也只剩下半口气了。想要问到些河东军情,便得不到回应。正犹豫间,罗艺赶紧站了起来,给两位主帅创造台阶,“贤弟莫怒!大将军也不要跟这信使一般见识。我看他眉宇之间带着股子豪气,应该不是阴险奸诈之徒。先将他拉回来,老夫跟他说几句话。如果他仍然不知悔改,再动刑不迟!”
李建成只是觉得颜面无光,怒气发泄过后,也知道将来人打死不妥。悻悻哼了几声,恼恨地道:“这姓侯的若是个诚人君子,天下就没狡诈之徒了。大哥尽管去问,但千万要小心被他骗!”
“这个,为兄自然知晓!”罗艺笑着点头,将目光再度转向李旭。这个顺水人情李旭自然不能不给,挥了挥手,命令亲卫们抓紧时间把信使推回来。
信使施施然入帐,脸上的笑意更浓。谢过李建成的不责之恩后,大咧咧在军帐中间一站,便等着李旭等人发问。
罗艺缓步走到信使身边,上下打量了对方一回,拱拱手,笑着问道:“老夫罗艺。敢问这位小英雄尊姓大名!”
“见过罗老将军!”闻听眼前这个笑呵呵的白发老头便是罗艺,信使脸上肃然起敬,“在下侯君集,乃河东右军左营统领。见敌情有变,唯恐其他人说不清楚。所以特地向自家主帅讨了个令,前来河北联络诸路英雄前后夹击狼骑!”
“好,好!”明知道对方还在扯谎,罗艺却不断地点头。“夹击始必么,这事情也不急。侯将军远来辛苦,先下去换了衣服,洗个澡。老夫与李大将军、你家世子三个正商量着如何追杀阿史那骨托鲁。待我们将骨托鲁的人头砍下来,自然会带着它去威慑始必!”
“那,那时,恐怕始必已经逃了!”侯君集楞了一下,笑着提醒。
“无妨。老夫过去跟突厥交手,总喜欢追亡逐北。”罗艺笑容里边充满自信,仿佛胜券早已在握。“塞外的地形老夫非常熟悉,这回,一定趁势杀到定襄去,将突厥胡种犁庭扫穴,以绝他日之患!”
“嗯!”李建成也从羞怒中缓过神来,走上前,促狭地道:“君集,吃完了饭,休息一夜,你便快马赶回去吧。我派一百名侍卫护送你。到了娄烦关后,就跟二弟说,如果始必要撤,尽管放他撤。咱们这回胜局已定,各路大军齐头并进杀向定襄,肯定有胜无败!”
“只怕,只怕,只怕时间久了,战事再发生变化!”侯君集满肚子说辞都憋在了嗓子眼,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到了长城脚下后,便被当值的将士卒领到了博陵军中营。刚好和探视谢映登回来的李旭在门口碰了个正着。怕李旭学自家主公那样按兵不动,所以他便先将河东军情说得轻巧一些。却根本没考虑自己这幅样子,说出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待被李旭领到中军大帐,见了李建成,无法改口,只好把谎言继续下去。可是撒谎很容易,圆谎却万分艰难。一句谎话下去,向来需要一万句来弥补。此刻被罗艺逼到的墙角处,想改口也来不及了。只好转尽心思想其他对策。
见到侯君集的窘迫模样,罗艺哑然失笑。对于侯君集撒谎的缘由他也能猜出一二,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以敦厚长者的身份教训道:“到了这个时候,难道你还不肯说实话么?老夫打了半辈子仗,从没见到你这样前来报喜的。至于大将军和帐中诸将,哪个不是千军万马里冲杀过的。你在河东赢了还是输了,他们闻都能闻得出来,哪还轮到你来忽悠!”
“我等的确守住了娄烦关!没将狼骑打残…”侯君集后退半步,不敢再面对罗艺的视线。“但也不能算战败,至少让始必付出了三倍的代价。如果大将军和世子、罗公能及时赶往雁门,攻击始必的侧翼,此战中原必将获得全胜!”
“敌军付出三倍代价。你们呢,折损了多少?娘子军呢,为什么不提娘子军?”李建成愈发怒不可遏,上前一把揪住了侯君集的脖领子。他这几年跟弟弟闹得势同水火,所以恨屋及乌,连带弟弟麾下的将士也看着极其不顺眼。如果不是考虑到家丑不可外扬的因素,今天他就想趁势治侯君集一个谎报军情之罪,彻底砍去弟弟这条臂膀。
“右军还剩下六万多人。娘子军还有近十二万将士!”侯君集推开李建成的手,低声汇报。
“婉儿呢?”李建成又急又气,再度厉声逼问。右军与娘子军折损都不算大。但减员都超过了三分之一。这两支兵马可比不得博陵精锐,减员一半也有战斗力。按李建成对自家军队的了解,右军之中的飞虎营,损失了三分之一人手后还可能有战斗力。而完全由绿林豪杰组成的娘子军,打顺风仗时以一当百。损失超过三分之一,又无得力大将在军中坐镇,此刻恐怕军心早就乱了。
河东之战被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婉儿在娄烦关凭险据守,李世民在其后随时支援。只要二人配合得当,即便不能像涿郡这边迅速将来犯之敌全歼,求个无功无过的结局应该问题不大。眼下娘子军和右军全部变成了残兵,显然是婉儿和世民之间的配合出了问题。再想到先前陈演寿对河东局势的分析,李建成只觉得自己的心不断地往下沉,如被缒上了千钧巨石般径直向无底深渊落去。
“郡主受了重伤,此刻正在崞县修养。”侯君集被逼问不过,只好闪烁着将李婉儿的情况汇报给建成。“娘子军的伤号也都撤到了崞县,轻伤和未负伤的将士此刻仍然坚守在娄烦关,由二公子统一调度!”
“好,好,好!”李建成连说三个好字。事情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他即便心中再恼怒,也不能当着如此多外人的面指摘自己弟弟的阴险狡诈。反而不得不替李世民遮掩一二,免得李旭在一怒之下不肯发兵援救河东。
“这位侯将军,你能不能稍微详细些说明娄烦关前的战况。婉儿是怎么受的伤,世民所带领的右军为何也损失如此严重?”没等李建成想好如何才能替弟弟铺垫,李旭走上前,非常客气的询问。
“大将军有问,侯某当言无不尽!”侯君集先向李旭做了一个揖,然后闭上嘴巴,目光四下逡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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