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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 毕淑敏

_2 毕淑敏(当代)
  我烦老协一天像特务似地侦察我们,他一天天找芦花谈心,为什么不说说自己!
  为了证明游星并不脱离群众,下午我也把棉裤换下。高原部队的冬服是一年一换,理论上我们每年都穿新棉衣。实际上我的棉裤破得惨不忍睹,裤腰处的棉花全穿飞了,只剩内外两层布,变夹裤了。
  我特地到老协面前走了走,以显示我的绒裤。假如他要说我,我就说:“怎么?这不是总后发的军装吗?”可惜老协只是很有些悲哀地看着我,没说一句话。
  听说老协在乡下有个未婚妻,是穿上军装的第二天,父母给包办的。农村有些很穷的小伙子,原来都是要打光棍的命了,突然应征入伍,有姑娘的人家便把宝押了上来:若是今后能在队伍上出息个军官,自己的姑娘也就能跳出去,弄个太太当了。若是干几年回来,女婿也算是见过些世面,不会比土里刨食的更差。匆匆忙忙订的好事,待到青年小伙真的套上四个兜的干部服,这种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便遇上了地震。一把扯散了,怕组织上从此对自己有看法,影响前程。凑合着,又觉得委屈,便一直拖着。
  尽管老协自己的事挺挠头,对看守我们还是尽责尽职。在他心里,肯定觉得我们像一堆炸药包,不定哪一刻就会有火花冒出。
  绒裤还真是穿不得。阴冷的地气先把双腿骨缝里的浆液凝成鸡蛋清样,使关节涩得像一盘老磨。凉气继续向上蔓延,像拔节的麦子,一会儿就抵到腰,冰冷冷地有直逼胃脘之势。
  我佩服游星,别看只是换穿了一条绒裤,没有一股火热的朝气,还真抵挡不住。
  事情似乎有些异样。那副精美的扑克?那缸子没有溶化的白糖?那个披军大衣的男人?听说他是地方政府的机要交通员,一个普通干部……
  也许,我应该找老协汇报一下这些疑点?可是,他会不会说我思想太复杂了?万一要让游星知道了,也许会骂我一个狗血喷头,我又何苦?在我内心最隐秘的地方,我甚至希望游星沿着这条危险的路走下去。她很聪明,又有能力。特别是她有那样一位父亲。单凭这一条就值得别人忌恨。虽说迄今为止还没显出她的老爹对她有何特别关照,但所有的人都知道,到了关键时刻,这柄巨大的保护伞肯定会起作用。游星是我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班长!班长!”芦花在暗夜中呼唤我。
  我没回答。尽管高原的黑夜是世上最黑暗的地方,我还是不愿让芦花发觉我很清醒。
  芦花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又叫了我几声,好像要同我商量。
  作假既然已经开了头,只有继续装下去,我坚持一动不动。
  芦花开门出去了。
  三个人中两人不在,我感到孤单和恐惧。我竭力劝慰自己:游星就会回来,芦花就会口来,朦朦胧胧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满屋亮堂堂的。高原的阳光像一把寒冷的钢针,尖锐地刺着你的眼,却丝毫不给你温暖。
  两张床都空着。
  出了什么事?她们俩上哪去了?彻夜未归,在野外是要冻死的!
  “周一帆,你出来!”是老协,声音冷得悸人。
  “到我办公室去!”他用命令的口吻说。
  到底怎么啦?我心中忐忑不安,满腹狐疑地推开协理员办公室的门。
  地中央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皮大衣、皮帽子、毛皮鞋、皮手套……武装得像要过前沿潜伏。尽管穿了这么多,浑身还在瑟瑟发抖,好像恶性疟疾病人在发高热。门响,我进来,都泥塑般毫无动静,好像灵魂远遁了这个世界。
  这是谁?犯了什么过错?明知不该过于好奇,我还是转过去仔细端详。
  这个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仿佛想缩进地缝里的人,竟是——游星!
  在此之前,我不相信时间会在一夜之内,如此残酷地改变一个人的外貌:她的头发不知被汗水还是泪水粘结在额角,细密的皱纹像渔网一样罩在她年轻的脸庞上,显得那么做作虚假,仿佛伸出手去就可以抚平。最重要的是眼睛,司令员女儿那双高傲聪灵的秀目,像泉眼在一夜之间干涸,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凹洞,用毫无表情的目光与我对视。
  要不是老协站在一旁,我真想拼命将她摇醒:游星!你怎么啦?该不是夜里做了个噩梦,迷失在茫茫的雪原?
  老协面向我布置任务,完全无视游星的存在。我感到大事不好。
  “游星昨天晚上,同地方上的机要交通员伍光辉坐同一辆吉普车,向国境方向叛逃。幸好芦花同志及时报告了她失踪的情况,侦察部队才将他们俘获。在事情没有最后查清之前,先施行单独拘留。”
  天呵!我一时如五雷轰顶!这怎么可能!游星有种种不讨人喜欢的毛病,但她绝不会干出这种事,绝不会的!我想这都怪我,假如我昨天拦住芦花,也许一切就不会发生!
  椅子好像突然燃烧,游星跳了起来:“不是的!我绝没想到叛国!我没有——没有——”她从呆若木鸡变得歇斯底里。
  “不是想外逃,我们从吉普车中堵住你们的时候,车头正向着国境方向。这是什么意思?”老协咄咄逼人。
  是的。游星必须回答这个问题。不然,她如何洗清自己作为一个军人的忠诚?!
  游星苍白的脸突然变得通红,好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把她的头按到了地上:“这……我们忘了那是国境方向……”
  “好一个‘我们’!好一个‘忘了’!你们在干什么,把国家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能忘了?还有一个解释,就是你们……冰天雪地的,就不怕冻着?想得还挺周到,穿了一身皮货……说啊,你们到底是干了什么?说!”
  如果有一根树枝在老协面前,他的目光会让它冒烟。
  “我们什么也没干,只是想坐着车看看夜里的高原……”游星极力为自己辩解。
  “哄谁哩!”老协鄙夷地说,“看高原?成天看还看不够?孤男寡女夜里溜出去,还能干什么?说……说不清楚,你们就是企图叛逃!”老协像把一柄刀和一条绳索扔到游星面前,由她选择。
  游星必须说清楚,否则她无法保持自己做为一个女人的清白!
  久久的沉默。游星的脸缩在毛茸茸的皮帽扇圈成的洞穴里,像一块万古不化的寒冰。
  我预备悄悄地退出去,我忍受不了这种严酷的煎熬。
  “不要走。拿出纸笔,把游星的话记下来,这件事现在轰动了整个部队!”老协好像背后有眼,及时制止了我的逃跑。
  游星的鼻翼痛苦地颤动着,她面临可怕的选择:要么承认对祖国的背叛,要么承认自己是一个放荡的女人。
  游星继续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老协也并不催促。好像面临一桌盛宴的人,并不太计较时间。
  我看着桌上一个积满茶锈的大缸子,褐黑色的图案像一座城谍和许多锋利的牙齿……我仔细地研究那个缸子,看出像未定国界一样蜿蜒的曲线……
  突然我发现游星也在盯着那个茶缸,我立即把眼光移开……我突然充满恐惧地想到,那重重毛皮裹胁之内的可怜的人儿,倘不是游星而是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脊背中央有一股冷血在向上升……
  室内的海拔好像上升到比珠穆朗玛峰还高的地方,稀簿的空气还在不断逃逸。游星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脸,只见双肩在搐动。
  我猜她在哭,却听不见丝毫声响。
  终于,她抬起头来。我和老协看到一张惨白却十分果决的脸。
  “我说。”她说。
  “这就好。”老协心满意足地说。吩咐我:“拿纸笔!快记录!一个字也别落下!记原话!”
  我记下的游星第一句原话是:“我有一个要求…”
  “不许要挟组织!”老协很严正地拒绝。
  “不答应我就不说。”游星不退让。
  “那你先说说看。”老协心切,先迟了一步。
  “那就是——无论我说了什么,都不要告诉我的父亲!”
  “这个……我可以答应你,我不告诉你父亲!”老协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这算什么先决条件!但他同时也耍了滑头,他只保证自己不说。
  游星这么爱这么怕她的父亲!我原以为她会迫不及待地找她的父亲,以求庇护。
  “我爱伍光辉,他也爱我。就这些。”游星突然很快地说。
  “详细点!”老协不依不饶。
  游星拒绝谈细节。
  “那还是有叛国投敌的嫌疑。”老协又端出无敌的法宝。
  游星抬头看了我一眼,突然跳出一缕亲呢的光:“能让班长出去一下吗?”她轻声问老协。
  这是我与游星相识,她第一次称呼我的职务。
  “不成。”老协很干脆地拒绝了,“这种事,有两个人在场好。”
  于是游星不再看我。她开始讲一个轻浮女人的故事。这个女人就是她自己。伍光辉是那么英俊而无辜,所有的责任都是游星承担。还有老协最感兴趣的时间和地点……
  “好啦。你先回去吧!没有允许,不许出屋。等待处理。”老协对游星赦免似的说。
  “周一帆,作为一个班长,你是很不称职的!昨天晚上有人夜不归队,你为什么不报告?幸好芦花警惕性高,积极请示,又和我们一起去找。要是真有人叛逃,从你到我都得上军事法庭!”
  原来真是芦花!可是你呢?你昨天晚上想了些什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是我们都不曾料到的。假如我昨夜拦住芦花,假如芦花安静地睡着了,他们以后也还会去看高原的星星……
  “游星是不会叛国的。”我急急辩解,这是我此刻能为游星做的唯一一件事。、
  “我说你什么时候才能老练起来?那不过是个工作艺术嘛!不这样唬,她哪能老老实实说真话!”
  我瞠目结舌!
  “周一帆,游星的事如何处理——还得等待研究。这期间,你不上班了。也就是说,你的工作改为监护游星。千万不能出意外。”
  “协理员,这事还是让别人干吧。比如芦花。”这是我第一次抗拒命令。一个宿舍的战友,突然成了看守与被看守的关系,对她对我都是折磨。
  “芦花说她不愿见游星,我已经把她调到别的宿舍了。你是班长,这是党交给你的任务。”老协很严肃地说,“最近边界形势很紧张,军区要组织一个前线指挥部到阿里。军人要以服从为天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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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懒洋洋的黑猪,肚子上粘着雪白的纱布,在高原上漫步。
  高原上难得有家畜家禽。这些人工驯养的动物,初上高原还没能循序渐进地适应高原,高原就毫不留情地把它们淘汰了。这只黑猪是一个例外,大家猜它一定刚从野猪变过来不久,保存着蛮荒的强悍之气,所以才能在高原苟且偷生。
  因为缺氧,军人们的胃口很糟。农民的子弟也开始扔白馒头,黑猪便顿顿会餐。因为缺氧,猪也动作迟缓,肥膘触到地上的卵石,肚皮就磨破了,经常像个功臣似地到卫生科换药。
  黑猪这两天开始挨饿,军人们的胃口出奇地好。
  我到食堂去给游星打饭。乱嘈嘈的咀嚼之声突然噤住,仿佛我是个大人物。
  这些天,游星事件和火药味日见其浓的国境战事,成了高原师永不衰竭的话题。年轻的军人们在密切注视敌人枪口的同时,也分心关注着我给游星打饭的碗。
  游星不得擅自出入我们的宿舍,我昼夜同她在一起,成了名副其实的看守。除了我以外,没有人知道游星的真实近况。她的桃红色故事在传播中乌烂发紫,不忍卒听。
  我没法替游星辩解,她使我们女兵班蒙受了巨大的耻辱。大家都忙不迭地洗白自己,好像早就看出游星是个淫荡女人。我难以自保,何以保人。
  我端着满满的饭碗,在男人目光的甬道中穿行。我感到那目光中的荆棘和火焰。我无法设想游星有一天当真走出那禁闭的小屋,该如何在这剑戟般的目光中生存!
  推开门,我有意让门扇敞着,希望正午的日光带给我们温热。
  早上的饭还摆在桌上,纹丝没动。我把中午饭又放上,游星连看都不看。
  “游星,多少吃一点。你已经几天不吃饭了!”我好声劝她。
  “不。”她极轻微但毫无商量余地回答我。
  自那个可怕的夜晚之后,游星就几乎不吃不喝。最令人费解的是她再也不肯脱掉厚重的棉服和皮大衣。据说是与追寻他们的汽车相遇时,她就匆匆穿上了全套的防寒装备,好像一副铠甲。
  我每逢走进屋以,看到她,就感到周围是一座大冰窖。
  我熟悉的那个游星死去了,剩下的只是一个外表像她的女人。
  “吃吧。真把身体搞坏了,以后你怎么上班?再说,你们家里人也会伤心的。”我不是一个巧嘴的人,但看着游星陡然清癯的面庞和黯淡无神的眼珠,搜肠刮肚地劝她。
  “你是说,我过不久就能上班?”她幽暗的眼窝亮了一下。
  我使劲点头。其实我哪有权力作这么大的主!
  “你骗我。”游星在苦难中依然聪明,“我知道,在部队,一个人打了败仗可以原谅,沾上了这种事,就永世不得翻身!”
  我木钠无声。游星呀游星,你什么都明白,为什么要陷进去?
  她忽然又自己笑起来:“你说得也对。身体要真坏了,他会伤心的。”说罢,像吃药似地拨拉了几粒饭。
  那个他,是谁?她父亲吗?
  不管怎么样,游星开始吃饭了。这就好。
  “班长,有人找你。”芦花怯怯地在远处喊我。
  一对半红早已彻底解体。我并没有把芦花汇报这事告诉游星,芦花却总是不愿见我们。
  “你去吧。我不会自杀的。”游星见我犹豫是否离开岗位,设身处地为我着想。
  “帮我照看一下。”我对芦花说。
  她端了个小板凳,呆坐在院子里,从敞开的门洞瞄着游星。
  孔博像一株抖掉积雪的绿树,俏拔潇洒。我知道他不但斗胆脱了棉裤,趁着正午,居然把棉衣也扒了。“很精干呀!不过关节可要疼的。”我信白说。
  “疼了就请你打针。你打针一点也不疼,简直是享受!”
  “别胡说!再耍贫嘴我以后像纳鞋底一样戳你。”我突然察觉这样说笑下去十分危险,前车之鉴,不可不防。便板起脸,“你喊我出来什么事?”
  “告诉你一个秘密。”
  穿便衣的老百姓给心爱的姑娘送上一束花,穿军装的小伙子就携带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军区的游司令员,也就是游星的父亲,被任命为阿里前线指挥部的司令员,就要上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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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原师进入了紧急战备状态。水壶灌满水,子弹推上膛。每人两双鞋,捆在背包上。解放鞋预备冲锋时穿,厚重的毛皮鞋是跋涉雪山时用。部队像伺机猛扑的虎豹,髦毛乍起,抖动得不耐烦了!
  惟有我们,像台风中的风眼,过着异常平静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时间稀释了刻骨铭心的痛苦,游星略略恢复了一点生气。
  “外面在忙什么呢?”她问我。
  唯一能够同她交谈的是我。老协曾再三告诫于我,不能将战备之事,透露给游星。为什么,我不知道。但游星是将门之女,战争除了是种种极为细致严谨的准备工作之外,更是君临一切笼罩一切浸透一切的气氛。它像一团浓重的铅色烟云,裹胁着全师随它旋转。游星用她聪明的心感觉到了。
  老协的命令不可违。我含糊应道:“可能是有什么行动吧!”
  “你去跟领导说说,放我出去工作吧!我一不会外逃,二不会自杀,一定待候处理。外面这么忙,咱们俩都这么闲着,多窝囊!就是打仗,也允许戴罪立功啊!”她央告我。
  听了我的转述,老协冷笑一声:“我还没急她倒急了!事情还没处理完,她就到外面大摇大摆走来走去,党纪军法岂不成了儿戏!”
  我非常憎恨自己现在的角色,老协杀一儆百的用心,我不得不服从。游星尴尬悲凉的处境,我毫无办法,内心深处,除了对弱者的怜悯之外,又希望游星受点挫折,从此敛起傲慢。
  不过,事情很快就要见眉目了。领导的意见,是尽快做出处理。最好赶在游司令员到达前指之前。”老协搓着手掌,像在部署一场重大战役。
  我一时猜不透这其中的联系,面露不解。
  “部队马上就要进入临战状态,一天把女人的事挂在嘴上,岂不影响斗志?再者,游司令员一上来,还能不包庇他的亲生女儿?处理起来棘手了!我不怕得罪人,坚持从严惩处。司令的女儿和农民的女儿,败坏了军纪要一视同仁!谁说好话也不能宽容,才能保证军队铁的纪律!”
  老协义正辞严。这些话自然都是不错的。
  “不要透露游司令即将上山的事。一个字也不许对游星说。不然,她提前同她爹通了消息,咱们的工作就被动了!”老协再三叮咛。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宿舍走,左右为难。
  这正是阿里高原上最温暖的时光。我突然看到地面铺满金砖!
  啊!是我们种的葵花开了!
  多少天来,它被我们彻底遗忘。游星忙着坐牢,我忙着看守,芦花无声无息像一只老鼠。向日葵不理会人间的一切沧桑,毫不懈怠地生长着。从寒冷的土地中汲取养料,从稀薄的空气中收集阳光,竟不可思议地匍匐着开起灿烂的花!
  它只有人的膝盖那么高,细细的茎子像一缕柔韧的麻,虽被飓风塑得东倒西歪却顽强探向天空。花盘极小,只有5分硬币大小,异常菲薄。四周尖锐地分蘖出像箭头般的金色的花冠,像黄铜一样闪着明亮而细腻的辉光。
  向日葵这种平原上司空见惯的植物,在高原显露出陌生的模样。
  这不知是不是地球上最矮的向日葵,但我想它肯定是世界上最高的向日葵了!
  回想我们共同栽下它们的时候,多么快活!
  “我能工作了吗?”游星充满渴望。见我久未答话,便知趣地垂下眼帘,让浓密的睫毛遮住水光。
  “你爸爸,对你……好吗?”我小心地选择字眼。在命令与良心之间,我要开辟一条崎岖的小路。
  现在,只有游星的爸爸能够救她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游星警觉地问我。
  “不过是随便聊聊。我想,世上只有极少的人到过高原,女人当然就更少了。我们住在一间宿舍,像一家人。”
  “班长,你是个好人。特别是这些日日夜夜,在我一生最困难的时候,你没有像别人一样,把我看成一个坏女人。”游星动情地说。
  哦!游星!我绝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不过现在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
  我接着问:“你一定很想你的亲人们,对吧?”
  “是的。”游星仿佛预感到什么,紧张地盯着我。
  “也许你不久就能见到。”我咬着牙吐出这句话。依游星那个机灵劲,她一定能猜到我的用意。
  “太好啦!”游星攥住我的手。她的手指尖冰凉如笋,但手掌已经温热有汗。“求求你,快帮我送封信给他!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他——谁?!”我目瞪口呆。
  “伍光辉呀!”游星嗔我明知故问。
  我真恨游星的痴情!大难当头,还不快想保全之策,反倒雪上加霜!我不能帮游星做这种串联的事,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给你出了个难题……”游星像个老妪一样悠长地叹了口气。
  我们凝望远山。
  窗玻璃像一幅镜框,镶进无数巍峨的雪峰。那些地图上显赫一时的峰峦,那些令人咋舌的世界之最,都像静止的油画,摆在我们面前。当你看到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喀喇昆仑山的任何一座主峰时,你都注定会失望。它们同你见过的成千上万座雪峰毫无二致。只有极精密的仪器会告诉你:你们确实比其它的兄弟们要高那么百十公尺。但对苍莽的高原来说,这差距实在只是一根头发的间隙。而且从某个特定角度看去,也许近旁那座无名的山岭更高大魁伟更有不可一世的威严气概,可惜它只是个芸芸众生。
  高原是由无数无名之辈构成的宏大体系,时间在这里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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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游星的父亲是师长。年轻骁勇的野战军师长,该是多少姑娘倾心的对象!可骄傲的师长一律不理不睬。功未成,国未报,何谈家!一场血战下来,敌人尸横遍野,冲锋陷阵的师长大捷归来,连根毫毛都未伤。
  “做完战斗总结,你给我住院去!”首长像对自己的儿子说话。
  过草地的时候,游师长实在走不动,曾趴在这位首长的背上。现在,当年壮健的后背已稍显佝偻,游师长还是唯命是从。
  “可我没受伤啊!”游师长挠挠后脑勺。
  “那就是身上哪个地方不舒服了。”老首长很肯定地说。
  “没有哇!除了头发长了,每个月得剃一回,哪都装备精良。”
  “就你这个憨样,真不知是怎么打的胜仗!”老领导发怒了,“叫你去,你就得去,回去好好想想,想出个病名来。明天下午野战医院来接你,到了那儿,你仔细看。看好了哪一个,就用车把她拉回来。记住,可要挑个贤惠的!”
  游师长傻呵呵地站在那儿,这里他生平接受的最艰巨的任务。
  野战医院住进一位年轻彪悍的军人。
  游师长的病号服甩在一边,穿着警卫员浆洗一新的军装,在医院里闲逛。他无法忍受像斑马一样的布衫,只有军服才会给他勇气和力量。
  他像以往执行任务般勇猛快捷,只是忘了前辈的谆谆教导。他没有挑选最贤惠的姑娘,而是看中了全野战医院最骄傲的女兵。
  所有的女孩子都对年轻的师长另眼看待,惟有这个女兵,依旧在铁丝上晾晒散发着特殊气味的手术中,对走近的师长不屑一顾。
  师长感到自己遇到了难以攻克的鹿砦和城堡,他立刻兴奋起来,发动了猛烈的攻势。
  “不。我不。”那个后来成为游星母亲的女人,低声但是很清晰地拒绝了师长,“我从看到您的第一眼,就很怕您。现在也是这样。这怎么能在一起过日子呢!”
  原来如此!师长还以为洗衣班的小姑娘看不起他呢!师长不想再耽搁了,他觉得这真是一件麻烦事,他还要急着去打仗呢!“我这个人就是这个脾气,爱瞪眼睛,一回生,二回就熟了嘛!”
  师长俯尊就屈,游星的母亲依旧不从,师长动怒了:这又不是篮球场,可以随便换人!游师长不想落个挑三拣网的恶名,这已不仅仅是老婆的问题,关系到军人的尊严。
  上至野司,下至医院领导,走马灯似的来给小女兵做工作。当游星的外祖父母都被接来劝说时,游星的母亲终于同意了婚事。
  游星的母亲只为游师长生了游星,总是骄傲而忧郁。游师长成为游军长、游副司令,依旧威武,依旧具有独特的魁力。天下美丽的女人,并不都像游星母亲那样冷若冰霜。
  “怎么办呢?有个女人非要嫁我。”游星的父亲在同妻子讨论这样的问题时,坦率而磊落。假如妻子哭一顿闹一顿,说你从此再不要理那个女人,游副司令员一定会干脆利落地了断此事,可惜游星的母亲单独对墙站立了一会,然后回过头来平静地说:“我走了。把游星留给你。走出你的家门,我就重新是个普通的女人了,孩子跟着你,会有一个好前途。我放心。”
  母亲长久地亲吻了游星,把冰凉的泪水灌满她小小的耳窝。当时她正躺在床上,不知道这是一次永远的别离。
  作为平民子弟,对权贵们的家眷有天然的敌视,想不到游星有这样的身世!
  “继母对我很坏。我说的坏,不是吃不饱穿不暖那种。在我们那种家庭,坏不是用这种形式表现出来。她只是不管我,说穿了,就是不爱我。要一个和你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挚爱你,你也爱他,这挺不容易……认识了伍光辉我才知道爱的力量……”
  挺好的谈话,突然混淆进那个穿皮大衣的男人,我急忙扭转话题:“还是说你爸爸吧!”
  “他根本就不懂得爱………
  “你爸爸万一知道了你的事,会怎么样?”
  “不!不!无论受多重的处罚,千万不能让我父亲知道!那样会把他气死的!你们答应过的,你们不能说话不算数!”她声音嘶哑地叫起来。
  游星其实深爱她的父亲!
  随着战备升级,大家对游星事件的久悬不决,反应也愈加强烈。这是一道辛辣无比的调料,极大地刺激着人们的想象力和正义感。每个人都在同游星境遇的比较中,感到了自身的优越与崇高。越显示对游星的鄙弃,越反衬本人的纯正。同仇敌汽,义愤填膺,怎么谴责那位龟缩在小屋内的昔日的公主都不过分,她的利嘴又得罪过那么多人。她的贵族成分,更使这种愤慨具有了广泛的群众基础。人人都能从他人的苦难中,汲取濡养自尊的维生素。
  我不敢说这些情绪我一分没有。但只要见到蜷缩在羊毛中的游星,我就感到深切的痛苦和同情。游星就像一个青核桃,用强硬的外壳包装着嫩弱的内心。那些涉世未深的普通军人们,不敢爱一个高不可攀又性格莫测的姑娘。当终于有人向她表达爱慕之情时,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走向了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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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星能自由活动的惟一时间是上厕所。厕所在半山,我尽量同她慢慢走,让她在蓝天下多呆一会,呼空气,晒阳光。
  高原的空气很阴险。初闻的时候,它新鲜而凛冽,像刚摘的雪花梨一样清香。但它很快就会抽走人类不可须臾离开的氧气,充填进一种透明的麻醉剂。吮吸高原的空气,会被它不动声色地引向死亡。高原用看不见的黑手扼住你的脑扼住你的胸,扼住你的心肺和所有空腔,使它们像一只只漏水的皮囊,永远不能充分供给生命的食粮。
  稍微不慎,你就会被缺氧击倒在地。无数粉红色的炮沫痰像螃蟹沫似地从你的口鼻涌出,血液被偷换成浓重的铅汁。高原用手轻轻一点,你的肌肉就凝固成岩石,满头的青丝变成冰雪样苍白……
  神圣而又残酷的高原啊!
  游星走路的时候,极不老实,总是东张西望。遇到迎面而过的干部战士鄙薄的目光,连我都替她难堪,她全不在意,四处环顾。
  她在找人。找伍光辉。她以为他会找机会来看她。这件事,整个部队地方人言鼎沸,伍光辉不会不知道游星已失去自由。他没来,说明他一定也受到阻碍……
  游星的这点心思,明明白白写在她缺少阳光苍白如瓷的额头和焦灼的幽暗瞳仁里。
  听说,地方上远没有我们这么法度森严。伍光辉只写了篇检查,检讨了私自动用吉普车外出的错误,其余的,并无人追查。
  这世界有一把女人尺,还有一把男人尺。
  这一切,我不敢向游星透露。
  天,阴沉沉的,像在孕育风暴。阿里这地方短暂的暖意,像白驹一样走了。
  从厕所归来,中间夹一块空旷的谷地。在遥远的过去,狮泉河可能从这里流过。河水变迁了,卵石沉留下来,一排排鱼鳞般地裸在地面。
  我和游星一前一后。我有意同她拉开距离,不让她感到被人监视的侮辱。突然,她僵住了。前仰着身子,脖子固定在一个很不舒服的角度,像被人用钢钎钉往了。
  顺着她的目光,我迅即找到一个深蓝色的身影。他拎着一个黑色公文包,很急促地朝我们走来。
  那身影越走越近,像一只轻捷有力的音符。我分辨出周正的鼻梁,很有棱角的微抿的嘴唇……他穿着一身藏蓝制服,在看惯了草绿的军营里,这蓝色鲜艳悦目。
  来人正是伍光辉!虽然他没有穿皮大衣。
  游星并没有认错人!在她面临四面八方的训责时,伍光辉迎着高原这个冬季最早飘下的雪花,向游星走来!
  游星站着没动。漫长的等待和巨大的欢欣,使她脸上充满圣洁。
  我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境。他俩的接触,显然不相宜。作为执行任务的军人,我理应制止。但在目睹了游星痛不欲生的磨难之后,我又实不忍心阻挠。
  我的心在矛盾中煎熬。闭上眼睛,背转身,装作养神?抑或劈头盖脑迎上去,像疱丁剔骨的刀子,楔进他俩之间?
  没容我艰难地作出选择,伍光辉一个折身,大步流星拐向侧方,目不斜视地走进通信科办公室。
  我费力思索这意外的变故。是不是有人监视?四周空寂,只有无数鹅卵石像煮熟的死鱼眼,目睹这一幕。是不是他为掩人耳目,随手丢下一封信,或是一个纸条?没有哇!只见风儿卷着谣言似地雪花,围着我们上下翻飞。
  答案其实现成而简单:伍光辉是在履行正常的公文交换事务,完全是一次偶然路遇。观察他的路线,是一条插过谷地的便道。他没有多走一步路,自然,也没有少走一步路。
  我不忍心看游星。她钉在地上的两只脚,仿佛被人钻通了。全身的血液都从那里流失,只剩下薄脆的躯壳。
  “刚才……我是不是看错了……人?”她恍惚地问。
  我应该骗她。说我不认识这个人或是根本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但是瞬忽之间我没想到这些假话,几乎是本能地点点头:“正是他。伍光辉。”
  游星朝着伍光辉隐没的方向说:“他还能工作。这挺好。”
  我叫芦花帮我照看游星,跑去把老式电话机摇得像一挺机枪。
  “喂!孔参谋吗?我是周一帆,我想见你。”
  “周一帆,你终于想见我啦?太好了!我马上跑步就去!”孔博在电话另一头高兴得大叫。
  他果然气喘吁吁赶来。
  “伍光辉到你们那儿去了?干什么?”我没好气地问。
  “他是地方机要交通员,经常与我们互换信件公函,很正常啊。”孔博摸不到头脑。
  “他这个人一定有些过人的地方吧?”我问。我心中还存最后的幻想:游星倾心爱慕的人,总该有可爱之处吧!
  “又是为你那狐朋狗友!”孔博火了,“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其实一直小心地爱护着你们,丢人啊!游星把大家的心给伤了,如今大家都等着看戏呢!”
  “看什么戏?”我机械地问,头脑木然。
  “河南兵等着看豫剧,河北兵等着看梆子,上海兵看评弹,陕西人看秦腔……甭管什么调,都是好戏都热闹。她爸爸就要上来了,她爹要是敢包庇她,众弟兄们就敢不打仗!”
  “孔博,你走快走!我不想听你再说下去!”我只觉得神经像钢丝勒进脑浆。
  “这可是你叫我来的!周一帆,要是你找我只是为了谈谈游星,下次我将不再奉陪!”孔博也发起脾气。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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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生科全体党员大会,讨论给游星党纪处分问题。
  会场上挂着战备动员时的横标:共产党员冲锋在前,退却在后。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哭。
  人们三三两两议论着其它话题,几乎没有一句涉及游星。在讨论重大议题之前,往往貌似平和。
  我不希望给游星的处分太重,我们相处日久,感情笃深。也不相信能轻描淡写让她过关,她给我们的集体带来耻辱。
  “轻伤不下火线这句活还可以,重伤不哭有点孩子气。”我同身旁的人随口搭讪。
  “那是打仗时遗留下的口号,革命传统,改不得的。”芦花凑过来说。
  我没理她。
  老协宣布开会:“游星同志犯了这样严重的错误,我作为政治领导,要负主要责任。”他态度真诚,悔恨之心溢于言表。因为女兵们管理不善,他受到严厉批评。
  “我们要纯洁队伍,教育同志,从此杜绝此类事件发生。”他的语锋开始凌厉。
  我吓了一跳:这不分明暗示着要开除游星党籍吗?
  我用眼去唆游星。她端端正正地坐着,像一根冰塔,虽不断融化,还撑得住架式。眼睛紧盯着“重伤不哭”的横幅。
  其后,宣读了当事人的检查交待材料。游星写得很简单,基本上就是我笔录的那些。伍光辉则要复杂得多,而且记忆十分清楚,简直叫人怀疑当初他与游星相好时,就想到了坦白交待的这一天。
  假如可能,我真要捂起耳朵,跑出这血腥的房间。我知道这些话像玻璃片,游星被解剖后贴在上面供观察分析。所有的隐私像咸鱼,赤棵裸地晾晒在天地之间。
  “同意开除游星党籍的人,举手。”老协像教练员扣响起跑枪,庄严宣布。
  片刻的静寂。
  游星入党不容易呀!比芦花和我,多花了几倍的汗水!人们对干部子弟,一半是羡慕,一半是苛求。游星的父亲并未给她特殊关照,也许以后会给,以前肯定没有。但大家认为她既然比一般人幸运,理应多受些磨难。她硬是用一点一滴的劳动,改变了人们的印象。她是科里技术最优秀的卫生员,虽说嘴巴爱发牢骚说怪话,真到关键时刻,绝对是把好手……这一切,人们都统统忘记了吗?一个晚上的过失,就能遮蔽人一生的光亮吗?
  轻微的声响。
  一只胳膊举起来了。游星像中了枪伤的兔子,用无比哀怨渴求的目光看着那个方向,希望那个人能瞧她一眼,哪怕只是短暂的对眸。她要把心中的怨悔告诉他。
  那个人没有抬头,只是拼命吸烟。成团的烟雾像湿木柴燃烧,从那人的嘴巴、鼻孔,似乎还包括耳朵眼和眼皮下角,一齐冒出来。
  又一声轻微声响。是衣袖与军服下摆摩擦的动静。在死一般沉寂的会场听来,竟像汽车轮胎紧急刹车时刺耳。又一只胳膊举起来了。它位置很低,但明白无误。
  游星绝望地把头扭过来扭过去,好像一条牛尾,在忙不迭地扑打成群而来的牛虹……她开始喘息,好像那些手都捂在她的口鼻。
  一阵声响。音量比刚才大许多。这是几双手一齐举起。
  游星的嘴张成一个椭圆,有稀薄的口水挂在两唇之间,好像在吹肥皂泡。这神情很古怪,像个天真的孩子,突然不认识朝夕相处的人了。
  唰!唰!
  如林的臂膀举起来了,大家的愤怒终于找到了宣泄的锥形山口。
  游星把头伏下了。伏得那样低,直抵双膝。从她的座位背后看去,会以为那个位子是空的。
  我迟疑地举起了手。老协正审视地盯着我,别的人也用目光督促我。游星,原谅我。你遭受的是一场暴风雨,大概不会再计较我这一盆水吧?表决所需的半数已然超过,这一票对你是无所谓的,对我却很重要。我还要奋斗光辉灿烂的前程。
  我真怕游星在这时抬起头来看我。幸好,直到结束,她始终维持近乎匍匐的姿势,一动未动。
  “全票通过。”老协拉长声音宣布道。
  “咦!我并没有举手呀!”一个孱细的女声说。
  是芦花!
  “要处理也得先惩治男的。这种事,男的罪过大!”一向腼腆的芦花鼓足勇气说。
  我从此原谅了芦花。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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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司令员率领的前线指挥部,于傍晚抵达阿里高原师。从师长到炊事员,都虎虎有生气,仿佛战争已经打响。
  大功率的天线矗起来了,这是同北京直接联络的电台。手挟卷宗的陌生军人们出出进进,那是游司令随身的工作人员。增派了许多流动岗哨,你会在最出奇不意的地方看到一道闪光,那是士兵雪亮的枪刺。
  是旧地重游了。二十年前,作为解放阿里的先遣部队指挥员,他曾叱咤雪山的风云。在军人的传说中,他像耗牛一样强悍。
  其实,此刻的游司令员,正高垫枕头,面色瓦灰,扣着氧气面罩,神智不清地躺在前指司令部的一张床上。
  毕竟是岁月不饶人。严重的高山反应,像一排霰弹击中了他。
  当然,这是绝密的军事情报。
  出师未捷,先失主帅,此乃用兵之大忌。稍一清醒,游司令员便嘱咐他的副手:关于他的身体状况,暂不要向军委报告。路途遥远,再换一位司令员,一是时间来不及。二是对方得知我指挥官突然临阵易人,必然在气势上胜我一筹。三军不可夺帅。“叫最好的医生最好的护士来!明天我要按计划去前沿视察!”游司令用最后的力气说完这些话,昏睡过去。
  卫生科成了硝烟气氛最浓的地方。
  科长无疑是最好的医生,谁是最好的护士?
  “这阶段,芦花进步很大。”老协建议。
  “还是让周一帆去吧!”科长委婉地说。
  “其实游星技术最好。”我知道按规矩没我说话的份,但这是实情,况且为了我表决时举起的手,一直心中很不安,想我个机会赎罪。
  “游司令现在身体不好,还是缓些安排他们父女相见为宜。”科长纯粹从医疗角度考虑。
  说实话,我不愿去见游星的父亲。他要问我,我说什么?我甚至不负责任地想:但愿他一直昏沉,不要醒来。
  前指戒备森严。这所孤立的石砌房屋,每一间都亮着灯,人影幢幢。因为游司令的到来,高原师将彻夜发电。
  我身穿白色工作服,行进在长长的甬道。我将看到一位威严的将军、严酷的父亲、不懂得爱的丈夫……
  在随同人员引导下,我们进入一间小小的屋子。我惊讶极了。
  屋内光线昏黄。从走廊强光下骤然人内,一时难以适应,更觉幽暗。一位骨骼粗大却很瘦削的老人,白发苍苍的头颅无力地倚在枕头垛上,仿佛一团喘息的老刺猬。可怕的泡沫粘痰封闭了他的口鼻,每一轮艰难的呼吸之后,你都怀疑他还会不会再喘第二口气!
  高原把司令员凌迟了,只剩一个苍老的躯壳。
  片刻之后,眼睛顺应了,我对这位从未谋过面的司令员,涌上亲切之情。关键是他太像游星了。当然正确的说法是游星像他。眉毛、鼻子、眼睛……简直像同样花纹的大碗和小碗,完全配套。游星苦命的妈妈除了遗给她窈窕的身段外,在相貌上像清水流过一般没留痕迹。这面孔太熟捻了,我几乎忘记他是统辖千军的司令,只记得他是我朋友的父亲!
  科长毫不客气地屏退左右无关人员,指挥我进行紧张的抢救。
  高原上所有疾病的死结就是缺氧。新鲜的高压氧气像泉水灌进去,辅以必要的措施,加之游司令员是一个性格非常顽强的人,他的症状迅速好转。
  科长委顿地靠在墙上。我只是执行医嘱,他却需运筹帷幄,司令员的生命悬于一身,自然心力交瘁。
  “你们,休息去吧!”游司令员醒来了,推开氧气面罩,用嘶哑而威严的声音说。
  我俩面面相觑,不知该服从还是该反驳。论理他是我们的病人,但病稍见好,他就反过来指挥我们。
  “这样吧。我到旁边屋去打个盹,小周注意观察病情,有变化随时叫我。”科长养精蓄锐去了,以备突发意外。
  安静的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司令员两人。
  “明天,噢,现在要说今天了。我就可以去前沿视察了。”游司令员耸着花白眉毛,成竹在胸。
  “您现在刚好一点,哪能到一线哨卡去!”我着急地劝阻。
  游司令员根本没理我的话茬。
  “你是师卫生科的?”
  “是的。司令员。”
  他忽然迟疑了一下,朝四周打量了一眼。虽然只有我一个人,还是压低了声音说:“有个叫游星的,是不是同你在一起?”
  这个倔老头,问到自己的女儿还挺不好意思!我看他并不像人们传闻的那样冷酷无情。
  “是。司令员。”我回答。
  他略微沉吟了一下,好像在措词如何打探下去又不显出儿女情长,似乎也没什么好招数索性直说了:“她最近很长时间没给我写信了,不知为什么?”
  我的心像被人狠狠绞了一下,光影中,他虽然已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仍旧衰弱不堪。我含混答道:“是不是她写了信,在路上遗失了?阿里路远,这是常有的事。”
  “对,路远。常有的事。”他似乎很高兴找到这个理由,连连重复。
  “她表现好吗?我是说……游星工作、学习……生活各方面,都好吧?”他结结巴巴,殷切地望着我。
  骁勇的野战师长和威风凛凛的的司令员,都像泥塑一样坍塌了。跟一般来队问短问长婆婆妈妈的农村老大爷没什么不同!
  只是,这个貌似简单的问题太难回答了。我只好撒谎:“我们虽在一个科,但彼此也不很熟。她的情况我不大了解。”
  我真想掐掉自己的舌头!可这也比实话强呵!
  老人失望地垂下眼睛。下垂的硕大眼袋,贮满忧虑。半晌,他又自言自语般地说:“游星自小就有关节炎,不知最近犯了没有?”
  我歉然摇了摇头。这我真的不知道。以前,倒是常听游星念叨她的腿痛。从那件事后,她再也不曾提到自己的腿。
  “你跟游星是不是不大合得来?”老人敏锐地觉察出异样,“她脾气臊,爱和人顶嘴……”
  “我们挺好……一块划船、种葵花……”我急忙辩解。
  “本来是不该让她上阿里高原的。当时正好第一批女兵上山,我说,星儿,你去吧!她说,我不是特等甲级身体,我有关节炎,不适宜去的。我说,星儿,为了爸爸,你得去。山上有农民的孩子,工人的孩子,也得有我这样人的孩子……不然,我没法带兵。后来,她头也不回地到高原去了。她像她妈妈,……”
  我不知这位声名威赫的将军,换一个场合,对另外一个人,会不会说出这番话。但在那盏黄晕的灯下,面对同他女儿一般大小的女孩,我看见他略显浑浊的瞳仁里,充满慈爱。
  也许,人在疾病的时候,心便脆弱细腻。
  一个大胆的想法,像蹦豆一样从我脑子里跳出。
  “司令员,您既然这么想您女儿,为什么不把游星叫来或是您去看看她呢?”我大胆试探。
  “傻孩子,你以为我是来队探亲的房东老大娘吗?你回去见了游星,就说我挺好的,叫她放心。等这仗打胜了,我们再见面也不迟。”
  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越发想让游星来见她父亲一面。这一仗,谁知要打到什么时候?近在飓尺不相见,不通情理!
  “首长,要是我回去,另换一位护士来,您不会介意吧?夜这么深了,我们都穿着白大衣戴口罩戴帽子,没有人会分得清。她的技术比我好。天亮时,我再把她换回去就成了。”
  游司令员注意地盯了我一会儿,然后微笑着说:“你是要我和你同搞一场移花接木瞒天过海?”
  “是的。首长。主要是我来搞,同您没有什么关系。”我调皮地说。
  “好个机灵的小鬼!可惜你是个女孩,不然可以提个作战参谋的。”游司令员说。
  “首长可不要过一会睡着了。”我打趣地说。
  “怎么会?从现在开始,我一直睁着眼睛。”司令员极认真地说。
  我拔腿就往外跑。脚步声惊动了科长,他睡眼惺讼惊恐万状地问:“司令员出了什么危险?”
  “什么危险也没有,他比原来好多啦!”我把我的计划告诉科长。他揉着胸口说:“只要司令员没问题,别的我不管。也许这是一味心药。你去吧,这边我来照料。”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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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户黑着。游星大概睡着了。我拿不准她会对我的建议采取什么态度,但我有把握说服她。
  我轻轻走进屋,预备到床边叫她。有月亮的夜晚,外面比屋里亮。我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端坐在桌前,凝望那灯火通明的独立房屋。
  游星挺惦记她的老父亲,看来我的想法有门。
  见我进来,她惊慌地问:“我爸爸出事了?”
  “没有。游司令员的病情已经平稳了。没有生命危险。”我忙说。
  她重重地吁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负。
  “你爸爸非常想见你。你穿上白大衣,快去吧!”我热切地鼓动她。
  “你把我的事,同我爸爸说啦?”她的话带着叫人心碎的悲哀。
  “没有!绝没有!”我恨不能长出八张嘴来为自己分辩,“我什么都没说。我只说你挺好的,别的事我一概没说。”我在心里对游星说:别把我想得那么坏!除了万不得已,我愿意尽自己所能帮你一点忙。
  “其实,说了也没什么。他早晚都会知道的,比如我爸爸来了这件事,谁也没有告诉我。但是我马上就感觉到了。爸爸很快就会察觉出异样,什么都瞒不过他的。”游星远比我想象得平静。
  “嗨!能拖一时是一时,到什么山上说什么话呗!我看他非常爱你,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他正在病床上等着你呢!”我竭力劝她。
  游星终于站起身,顺从地说:“我去。”
  “就穿我的工作服吧,省得再找。警卫肯定分不清咱俩的区别。”
  “谢谢你,想得这么周到。”她冲我笑笑,说,“我的白衣也在宿舍。我今天下午上班去了。我的处分已经定了,我就可以上班了,你说是不是?”
  “是。”我说。我不知道这和看她爸爸有什么关系。
  “有一个小战士,挺可爱的小战士,不让我给他打针……我穿着工作服就跑回来了……你说得对,我就穿你的工作服吧。干净。”她突然很敏捷地套上白衣,说,“我去了。”
  我庆幸总算劝动了她,又不放心,悄悄跟到门外。
  起风了。
  像一千头野耗牛在鼓面上奔跑,天地轰然作响,风不是起于青萍之未,高原上没有青萍,只有无数的大丘大壑。风是在某一个神鬼指定的时刻,在高原千山万岭的孔隙中一齐诞生,瞬间汇成狂暴的涡漩。它们排列成从太空才可鸟瞰的图案,把高原所有能移动的物体吮吸进去,用鹏鸟般黑色的羽翼,抚摸狰狞的山石和圆润的冰川。营房在风暴中颤动,房顶像丝绸被扯紧,嘶嘶作响。平日丢弃的空罐头盒,像羽毛一样在天空飞翔,窗玻璃被风吹得呈弧形向室内凹陷,所有根基不稳之物都被风剥了去,携带到人所不知的远方……
  只有喀喇昆仑、喜马拉雅、岗底斯这三座岿然的高峰,在无尽的黑夜与风暴中,一如既往地安睡着。一个极小的白色身形,幽灵般地在风中飘行。
  我尾随游星。她走得很快,大方向对头,是朝着前线指挥部方向。但我总有些不放心,也许是她的神情有些古怪。
  果然,游星的行动变得不可恩议。她避开正门,沿着漆黑的墙角潜行。
  这是干什么?
  终于,她停在一扇窗前,久久地向屋内张望。窗帘没有遮严,漏出稀朗的灯光。
  那是司令员的病房。
  游星看到了什么?
  我无法凑到近前。屋里的情形不用看我也知道:病卧在床的老人,大大地蹬着双眼,等待他的女儿……
  游星一直站着,好像打算果到天塌地陷。
  时间不等人。我也顾不上她发现我跟踪会怎样想,咳嗽了一声,先给她个信号,免得惊吓了她。然后走过去说:“你怎么还不快进去?要是游动哨发现了,没准把你当特务抓起来。”
  她转过脸。我清清楚楚看见两道微黄的泪水流淌,风把沙粉像胭脂似地涂在她脸上。
  “我这么脏,总得洗一洗。”她为难地原地不动。
  洗洗也好。时间还来得及。要不司令员会起疑心的。
  我和游星便手拉手往回走,就像曾经多少次走过那样。
  风渐渐息了,怕要下雪。阿里大地沉浸在梦魔之中。群山鬃毛低垂,积蓄再度昂起的力量。狮泉河很温柔地在远处流淌。日渐寒冷,高山不再有融化的雪水濡养宽阔的河床,水像一条巨大的柏油马路,无声息地延续到远方。
  “你知道这片土地为什么叫阿里吗?”游星柔声问我。很长时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谈起别的话题。
  “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承认。
  “你知道阿里是什么意思吗?”她又问。声音轻轻地,仿佛怕惊动了沉寂的山峦。
  “不知道:“我有点难为情。阿里,阿里,高原师的人们都把这两个字像口头禅一样呼唤着,其实它既不是汉语,也不是地方语。没有人深切追究过它的含义,仿佛一个约定俗成。
  “阿里是有来历的。这是我上山的时候,爸爸讲给我听的。我本来不愿意来,听完这个故事,我就自觉自愿来了。”
  “真的?”我越发想听这个有关阿里的传说。
  “爸爸是最早到达阿里的军人。他们奇怪这块中国最高的领土,为什么有这样古怪的名字。一位鬓发像山羊一样白的老人告诉爸爸,‘阿里’是一句古藏语。就是现在的藏文中,也没有这个词了。”
  哦!我们每天念叨无数次的阿里,竟是一个早已消亡了的词汇。它是怎样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
  山风像它骤然发动时一样,骤然停止了。
  我们回到宿舍,游星很仔细地洗脸洗手。然后换上了一套新军装,飒爽英姿,很是精神。见了这样的女儿,游司令也许早晨真可以到前沿阵地去视察了。
  游星认真地照了照镜子:“真想洗个澡。”她很遗憾地说。
  自从游星出那事以后,就不许她上洗澡车洗澡了。
  “洗不成澡,也得洗个头。”游星说。
  她的头发很长很黑,洗时泡在脸盆里,水都要溢出来。洗一次头,工程浩大,很费时。
  “天快亮了,怕来不及了。”我有些着急。
  “班长,我去井边打水。一会就能洗好。”
  游星愿意用最好的形象出现在父亲面前,也是人之常情。
  我只好帮她找电筒。天冷了,井沿已经结冰,夜晚打水,虽是轻车熟路,还是带上手电保险。“我新买的塑料壳手电,又轻又亮。”
  游星拿起水桶和扁担。
  “还是咱俩一块去吧!”我不放心地说。
  “班长,我已经可以自行活动了!”游星坚持她的主意。
  看她想到哪里去了!
  我只好退回来。
  “你小心点。”我说。
  游星担着水桶,用纤长的手指捏着扁担钩与桶钩相搭的铁环处,轻轻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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