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雷附近有座小小的都城,叫做吕纳维尔(Luneville)。那边的统治者是洛兰纳的君主,法国王后①的父亲,前波兰国王斯太尼斯拉。雷秦斯基(StanislasLeczinski)。他的小朝廷中最重要的人物,只有—个情妇与一个忏悔师,忏悔师是耶稣会教士默奴,和王上的情妇蒲弗莱夫人(MmedcBoufflers)有隙,一七四九年时他想引进夏德莱夫人来代替她。侯爵夫人与服尔德的关系,因服氏多病之故,差不多变成只有精神恋爱了,这是地方上人尽皆知的。可是夫人“烈火一般的气质”并未改易,一方面虽然希望保持她的伟人,…方面亦不肯放弃肉欲。
服尔德与夏德莱夫人被邀到洛兰纳宫中作客,在那边,“他们组织音乐会、庆祝会、演剧等种种游艺以娱悦,斯太尼斯拉王。”夏德莱夫人扮演喜剧、悲剧、歌唱,与蒲弗莱夫人甚是投机,不是成了她的情敌倒是成了她的与党。她同时又和—个当大佐的圣.朗倍(Saint—Lambert)交好,那是—个面貌姣好的青年,富有机智,擅于诗文。
有一天晚上,服尔德为《路易十五史》工作了—整天之后,不经通报径自闯入夏德莱夫人的室内,发见她和圣·朗倍在沙发上“谈着诗文哲学以外的事情”。他盛怒之下把他们痛骂了—阵,出来叫仆人套马,要当晚离开吕纳维尔。夏德莱夫人止住了仆人,—面去劝慰服尔德。“怎么?他说,你想我看见了那些情形之后还会相信你么?——不,她说,我永远爱你,但若干时以来,你说你精力衰颓无以为继了。我为此非常难过。我决不希望你死;你的健康于我何等宝贵。在你方面,你亦很关心我的健康,既然你承认除了损害你自己的身体之外,不能再有助于我的健康,那么你的朋友中有人替你代疱的时候你倒动怒起来,这是应该的么?”
“啊,夫人,”他说,“你总是有理的。既然事情是应得如此,至少不要在我眼前做出来。”
明天,圣·朗倍亲自来向服尔德请罪。“孩子,”他和他说,“我都忘记了,而且;是我的过错。你是正当爱慕取悦的华年,尽量享乐这短促的时期罢。”几天之后他把这段故事写成—本喜剧,但认为秘不付印之为妙。
两人讲和之后回到西雷,正在想去巴黎的时候,平素那么活泼的夏德莱夫人突然忧虑起来。她竟在四十四岁上有了身孕。她告诉了服尔德。他劝她马上叫圣。朗倍来举行三人会议,商量用何种方法使夏德莱先生承认这个孩子:是他生的。—切都像喜剧一般布置好了;叫人送信去请夏德莱先生回家,说要商量某些家务,等他回来时把他待得非常亲热。服尔德与圣。朗倍都在,又请了些邻近的人来,举行小小的庆祝会,一起聚餐。夏德莱先生给众人灌了许多酒,吃得饱饱的,讲他从前的战绩,大家听得津津有味,他愈加高兴了。夏德莱夫人盛装艳服,打扮得娇滴滴地,她的丈夫不知不觉对她殷勤献媚起来,自以为还如青年一般。兴高采烈的过了三星期之后,他的夫人告诉他说她觉得受孕了。他跳起来抱着她的颈项,拥抱她,得意扬扬的逢人告诉:于是她得救了。
在她怀孕的时期,她有时住在巴黎,有时住在吕纳维尔。她竭力装做快乐的神气,但她颇有悲哀的预感。她想她会难产而死。可是生产的难关竟平安渡过了。她最初觉得的时候还在诠释牛顿的理论。服尔德书信中有下列的一段记载:“昨晚夏德莱夫人在诠注牛顿时微觉不适,就呼唤女仆上前时,已只有张开围裙来端抱小孩的时间了。她生了一个女孩。”
但第六天上产母死了,于是一切都完了。夏德莱先生,服尔德,圣·朗倍三人都在场,哭不成声,服尔德悲痛之下,惘惘然走出府第,跌在地下。跟着他的圣·朗倍把他扶了起来。他醒过来时对圣。朗倍说:“啊,朋友,是你害死她的。”他悲苦万状,久久不能自己。他在这座巨大的府第中徘徊,样样都使他想起爱弥丽。他想起他们初到时的情景,她用了何等巧妙的艺术把荒凉的地方点缀成充满着爱情、友谊、学术空气的宫殿。
末了,他回到巴黎。初时,简直没有人能和他谈话。他的友人,久已见他对于这位情妇已经厌倦了,此刻却又见他如是哀伤,觉得很怪异。玛尔蒙丹说他看见他泪流满颊:“他以前常常和我说,她不啻是钉在他脚跟上的魔鬼,我看他哭泣,不禁陪着他难过。但我想使他在她的死因中寻出多少减轻他的哀伤的成分,便问她是怎样死的?‘怎样死的?他不知道么?啊,朋友,是他把她害死的,那个家伙。她替他生了一个孩子,’这样之后,他又称赞这位贤淑的夫人的美德,愈加哭得伤心了。这时候刚巧旭佛兰来了,不知讲了什么好玩的故事,把他哄得大笑。”因为他如一切大人物一样,像孩子般很会变的。
后来还是戏剧使他重新感到人生的趣味。
一二 普鲁士王
弗莱特烈克二世久想把服尔德罗致在宫中。夏德莱夫人亡故以后,他的邀请愈加来得频数了。服尔德方面也不能漠然无动于衷。法国的君主不许他同席;普鲁士王却与他赋诗唱和。朝廷对他的劲敌克莱皮翁宠幸有加,更使他怨愤。此刻唯—的阻碍是弗莱特烈克的吝啬。他很愿给服尔德—笔年俸,但不肯津贴旅费。服尔德自从情妇物故以后,和侄女特尼夫人(Mme Denis)住在—起,想把她带着同去,那么又多出一千金币的旅费,而在这项费用里面弗莱特烈克是决不肯破费一文的。
然而在服尔德心中,骄傲毕竟战胜了金钱。有人告诉服尔德说一个恶俗不堪的法国诗人亚诺·巴哥拉(ArnaudBaculard)曾经在普鲁士宫中当食客,普王赠给他的一首诗,简直把他当服尔德—般看待,其中几句失敬的话是:
法兰西的亚波罗,
已经走入颓唐的路,
来罢,你来光照世界罢。
服尔德立刻致书弗莱特烈克:
你的多情的文字在法国已通国皆知,
你称扬亚诺的少壮;
我已度了六十春秋。
但即算你如何光荣显赫,
难道就应该奚落我这老叟?
写完了这几句,他从床上跳下来嚷道:“服尔德已是日暮而巴哥拉方是旭旦么?这种狂言竞出之于君王之口么?”他穿着衬衣,暴跳如雷的把普鲁士王大骂一顿。“我要去,”他说。“是的,我要去教他把人物认认清楚!”普鲁士之行就此决定了。
动身还得请求宫廷的允准。服尔德向主管的大臣陈说,并且问他有没有什么事情交他到柏林去办,大臣答道:“一件也没有,”路易十五旋转身去简直不睬,太子也是这样。终于服尔德请弗莱特烈克二世写信给路易十五,请求允许他永远把服尔德留在宫中;路易十五哼着鼻子说他全不在乎,又和朝臣说这不过是普鲁士宫中多了一个疯子,法兰西宫中少了一个疯子罢了。
“—切的开端总是可爱的。”服尔德初到卜兹顿的情景真是美妙非凡。普鲁士王亲自迎接他下车。宫中为他举行庆祝会,表演他的悲剧,他巍然坐在王室贵胄之间。他经过的路上大家都喁喁的说:“服尔德……服尔德……”他胸前挂着大勋章,背后挂着侍从长的钥匙,每年享用二万八千金的恩俸。普王周围一小群亲狎的人,那些文人学者开始觉得新来的宠臣可厌了。那时普鲁士宫中也有一般法国人,如弗莱特烈克称为“他的无神沦者”的拉*曼德里,在索尔蓬公然宣称摩西是最大胆的历史家的台泼拉特(Desprades),服尔德到后立刻请普王驱逐出宫的少壮的亚诺 .巴哥拉,而尤以弗莱特烈克作为科学院院长的莫班多伊为最著。
他是优秀的数学家,以在拉卜尼测算北极子午线而闻名,他在那边带回的两个拉卜尼人在巴黎交际场中轰动一时,服尔德来到的时候,莫班多伊没有在场;他回到柏林,却发见宫中多了一个对他犯过两大不敬罪的文人,居然满身披戴的挂满了勋章。服尔德所犯的两大不敬罪是:一、在他进学士院的演说中,列举当代的名人而忘掉了莫班多伊;二、他与莫班多伊是同国人而胆敢比他更有声名。
这些小党派是最危险的东西。一言一语在人群中传来传去,好似水滴在漩涡中打转。弗莱特烈克是如阿扬所说的一个轻狂妇人,要讨好好几个情夫而结果使每个人受苦。他招致服尔德来是要他改削法文诗。但卜兹顿宫中的人屡次告诉他说,服尔德在接到他的手稿时叽咕道:“王上又把脏衣服给我洗了。”同时他们又告诉服尔德说,王上说“我再需用他一年;橘汁吸完之后,自然要弃掉橘皮。”于是服尔德以处在霸王特尼宫中的柏拉图自比,叹道:“然而柏拉图还不必虚掷光阴去洗濯脏衣服呢。”这样的话又传到王上耳中,而且还要加些注解上去。
王与客卿之间的关系日趋恶劣了。爱做买卖的服尔德,禁不住在普鲁士做非法的投机事业。他雇用一个叫做赫歇尔的犹太人为经理。后来两人互控欺诈,赫歇尔下了狱。但服尔德的敌人替赫歇尔叫冤,弄得弗莱特烈克大发雷霆,说:“你弄得满城风雨。在你未来之前,我宫中—向是很安静的,我现在告诉你,要是你欢喜使用阴谋诡计,你真是看错了人。”如果服尔德以为普鲁士王不及法兰西王严厉,那么这种刺耳的话应当够他思索一番了。
另外—件事业使他与卜兹顿宫中的人根本闹翻了。莫班多伊发表一篇称为“最低限度律”的论文;坚谓自然界总以最低限度分配各种原动力。他扬扬自得的用此“最低限度”来解释一切。柏林科学院的另一个会员葛尼格说这条定律在莱布尼兹②学说中已经有过而且加以摈斥了。莫班多伊否认其事,痛斥这个真正的学者与颇得人望的葛尼格为谬妄。此说一出,舆论哗然,但不敢向褊袒莫氏的王上说。凑巧莫班多伊又发表一篇授人话柄的文字。服尔德一方面想主持公道,一方面想炫耀才智,便写一篇《阿加基亚医生的驳议》,恣意取笑莫班多伊的某些思想,说他无异把所有的病人涂抹树脂以防止伤风。这场取笑被认为不敬君王。小册子被搜去焚毁了。哲学家的君主与专制的霸王完全—个模样。
服尔德把十字勋章与侍从长钥匙奉还普王,附以下列的诗句。
我接受时满心欢喜,
我璧还时一腔悲苦,
正如—个妒忌的情人
在愤懑时交还情妇的肖像。
王请他把勋章宝绶留着,但要他上路。他经过了许多困难才走出德国境界。在佛朗克府,—个蛮横的官员把他拘押起来,要他交出王上的诗集。但弗莱特烈克的大作是存入在莱布齐格的行李中。服尔德便和来迎接他的特尼夫人在佛朗克府下了狱。这件事情在当时大大的轰动了一番。
一三 哲学家的三窟
在佛朗克府受辱以后,服尔德知道在德国决不比法国更自由。回到巴黎是不可能的;法王不愿看见他,这是君王的失着。有人说服尔德的逃亡是王室与文人分裂的标识,这句话是不错的。路易十四对于文人的优遇,无异软禁他们;路易十五轻视他们,便无异解除了他们的束缚。可是文人能够造成舆论,而舆论是任何政府一—即是专制政府也如此—一不能忽视的。服尔德的逃亡确是法国王政衰败之征。
他道经高玛在赛诺纳(Senones)寺院中勾留了数星期,寺中本多派教士的藏书室帮助他继续写他的《风俗论》。这位反对教会的老人,很恬适的住在教会里,叫本多派教土替他搜集各种“杂凑的材料”。他说到敌人那边取得攻击他们的武器是最好的计策。以后他到柏龙皮哀去疗养了若干时候,重行与他的朋友阿扬太,侄女特尼夫人,风丹纳夫人相聚。他经过里昂,受到热烈的款待。终于到了瑞士。他想在此共和国土内,他总可不受王家警察的麻烦了;而且他很天真的相信,既然那些宗教改革家是被虐害过来的人,决不致再去虐害别人。一七五四年十二月十二日,他到日内瓦。他刚好六十岁。
他先住在德龙芗医生家里,继而在柏朗杨宫堡借住了几星期,一面寻找房子。他先在洛桑半山间租了一所临湖的住宅,但那是夏季避暑的庄子,特尼夫人在里面几乎冻死。于是他们在日内瓦城里找到一座大房子叫做圣·约翰庄,服尔德因为不愿顶用圣者的名字,把它改称快乐庄。这是反面的迷信。一个旧教徒在日内瓦是不准置产的,故服尔德借钱给德龙芗医生叫他买下,一方面给服尔德一张终生租住契约作为借款的利息。他早就把财产的一部储作终生年金,且因他身体瘦弱形容憔悴之故收有很高的息金。
他写信时随即改用“瑞士人服尔德”的署名,他描写从家里望出去的风景,又因生性好动之故马上兴工建筑,装饰内部,布置花园,忙个不了。“我和特尼夫人忙于建筑客舍和鸡棚。我们定造四轮车与独轮车,种植橘树,莺粟,玫瑰与萝卜。我们什么都缺少。得把整个的迦太城①建设起来。”
迄今为止,服尔德一向住在别人家里,积聚了大宗的财产。从此以后,他想过巨宦生活了。他有四辆车子,仆从无数,又很好客。他造了一座剧院,当勒甘路过时,请他表演《查伊》。那时琪篷方在洛桑,看见服尔德亲自扮演吕西昂的角色,认为他的说白颇为堂皇。日内瓦所有的世家都来参观这些表演,不久,牧师们认为这是含有危险性的娱乐。日内瓦教堂里宣道演说中有攻击他的说话了,于是他只能私下举行表演。
这还不过是令他扫兴的开端罢了。他在《百科全书》中论列日内瓦的文字,又掀起了纷纭的议论,终竟使他的隐居生活发生恐慌。他在那篇文字中称赞新教的牧师既不相信《圣经》,亦不相信地狱,只是如他一样的理神论者(deiste)。但牧师们绝对不愿领受这种称赞。他又说过加尔文的心是“残酷的”,更加令人不快。他徒然写信给印刷所,争辩他原稿上写的是“严峻的”(austere),被平民误读为“残酷的”(atroce)。这种申辩方式是他惯用的伎俩,无奈事情演变的结果,表明日内瓦并不比巴黎更有哲学气息。“我极爱自由的人民,”他说,“但我更爱我个人的自由。”
既然他在法国与瑞士都不得安宁,最妥当的莫如—只脚伸在瑞士一只脚伸在法国,或更好是如服尔德所说的有四只脚。在日内瓦湖畔有两座别墅,在边境上再有两座,那么一有警报立刻可以逃跑,声辩,静待风浪的平息。凑巧在靠近日内瓦的法国边境有两块田地出售,一处是多奈伯爵的食邑,连着—切贵族的特权出让,还有一处是法尔奈(Ferncy)宫堡。他把两处一起买下,他的阵地便如狡兔三窟般布置周密了。“我左脚踏在于拉峰上,右脚踏在阿尔卑斯山巅,阵地的前面是日内瓦湖。—座美丽的宫堡在法国边境,—所隐居的精舍在日内瓦,一个舒适的住宅在洛桑:从这一窟到那—窟,我终可幸免君王及其军队的搜索了吧!”
一四 法尔奈的生活
差不多一切伟大的人物,一生中总有—个时期的面目对于后世的印象特别显著。传说中的拜仑是一八—二年代美貌的青年,而非勃梨辛顿夫人认识时的成年人,头发稀少,未老先衰的模样。托尔斯泰是于思满颊的乡下老翁,穿着粗劣的工衣,腰里束着一条阔带。传说中的服尔德是法尔奈时代的狡猾老人,正似乌同所作的雕像,嬉笑怒骂的神气,瘦削的个子,像—座枯朽的骸骨,在大理石的衣服下面伛偻着,但像—根伛偻着的弹簧随时会跳起来的样子。在法尔奈的二十年中,服尔德都像快要老死的神气;其实他终生都如此。“他老是怨叹的健康,耐得住最繁重的精神工作而受不了任何过度的疲劳,倒是他最会运用的宝贵的倚傍。”
法尔奈隐居中的宾客颇为众多。服尔德曾谓哲人退隐于孤独之中为烦闷所苦。但他在法尔奈既不孤独也不烦闷。与他相处的最初便有他的两个侄女。特尼夫人是“一个臃肿不堪的小妇人,年纪约在五十左右,面貌生得很丑,心肠倒很慈悲,善于说谎,但不是有意的也不是恶意的;并没有什么思想而装做颇有思想,一天到晚的叫嚷,出主意,乱谈政治,做诗,一忽儿很有理解,一急儿毫无理解;一切举动都出之无心而且不得罪人。”服尔德购买法尔奈时用的是特尼夫人的名字,但要她签署—张证明法益权的契约;买卖成交之后,特尼夫人不肯签字了,并非要逐出她的叔父而是要叫他逃不出她的掌握,这是他们两人争吵的起因。还有一个侄女是风丹纳夫人(Mme de Fontaine),更温柔,更和平易与,尤好绘画,屋内到处挂着她仿蒲希与诺多阿作风的裸体画,说是“使她衰老的叔父恢复一些青春之气”。他也的确很感趣味,他写道:“应当叫人把王宫里最美最大胆的作品临摹下来。”
除了侄女们来来往往之外,常客还有一个秘书——忠心的华尼哀,和一个耶稣会教士亚达神甫。在服尔德老年有一个耶稣会教士与他相处并非可怪的事。那些“可敬的神甫”在他幼年给他受了那么美满的教育,故他心里是始终感激他们的。亚达神甫极好下棋,每天和服尔德对奕。“这位神甫,”他说,“决非世界上第一流的人物,但精于奕棋。”要是神甫胜了,服尔德就把棋盘扔在地下,嚷道:“耗费两小时的光阴去搬木块,还不如写一幕悲剧。”要是他胜了,便一直下到终局。
服尔德住在法尔奈后第一桩举动是造一所教堂,亚达神甫替他当祭司。教堂的破风上写着“Deo erexit Voltaire”。来往的人都说:“两个伟大的名字。”服尔德造了一座坟墓,一半在教堂里面一半在堂后的墓地上。“狡黠之徒可以说我既不在内亦不在外。”他又造了一座演剧厅。“如果你遇着狂热的教徒,可以告诉他们我造了一所教堂;如果你遇着可爱的人,可以告诉他们我造了一所剧院。”
两个年轻的女郎先后在府第中加增了不少清新蓬勃的气象。一个是高乃伊的侄女,服尔德为纪念大诗人而抚养在家的。他写道:“伟大的高乃伊的部下,应当为他的将军的孙女效劳。”他写了一部诠释高乃伊剧作的书,以售得的稿费充作她的奁资,把她嫁给一位杜洛依先生。还有一个是清贫的世家小姐华列古,“可爱的胖子”。服尔德称她做“善心的美女”,和她说:“你使我心平气和,在你面前简直不会生气。”她早上到他卧室里时,他问她说:“日安,美丽的造物。”她答道:“日安,庇护我的上帝,”说完之后抱着他的颈项亲吻。“啊,小姐,”他嚷道,“这是生与死的拥抱啊。”但死并不讨厌这种接触。后来他把她嫁给维来德侯爵(Villette),她亦对他矢忠不渝。
如在快乐庄时一样,他在法尔奈过着最勤劳的生活。他不但专心于文学工作,并且从事建筑种植,他说这是“慰娱暮年的唯一的勾当”。周围的土地养活了他家中的三十个人与十二匹马。自朝至暮(他五时起身十时就寝)他忙于农事与饲养马匹(因为他费了许多心血想改良马种,可惜没有成功);他接待无数上门求见的宾客;写无数的信札,小册子,故事,剧本,或是口中念出来叫人录写。晚上,大家玩些智力的游戏。或是他讲窃贼的故事:“夫人们,”服尔德开始说道,“有一天一个催征吏……哦,下文忘记了。”他觉得什么都好玩。他在法尔奈最不欢喜的宾客要算公牛了。“我讨厌公牛,它们走得太慢,与我活泼的性格不合。它们老是像生病似的。我爱强壮健旺,耕田干练的家伙。”
至于他,虽然身体不好,可是工作很快。他致书特方夫人说:“在那一无所有的死未曾临到之前,尽量享受区区的生罢。”他在给亚朗培的信中又说:“得永远嬉笑怒骂的走向真理的路。”他行善的时候是否嬉笑怒骂可不知道,但他的确行了不少的善事。他把法尔奈的村落弄成一个繁荣的地方。他开垦土地,建造农舍,造好之后以低价售与农人。“我在贫苦的地方播种繁荣。这固然使我化费不少,但是为了最高尚的事业而化费的。”
那时日内瓦正闹着几件虐害无辜的大狱,他乘机使他的村落增加了许多居民。他开办织造丝袜的工厂,把第一双出品寄给旭阿索公爵夫人。“夫人,只请你试穿一次,穿了之后可以把你的腿给任何人看。”他开办花边工厂。他又招了许多出色的钟表工人,像治理一个帝国那样的拚命推销他的出品。他对他所有的巴黎朋友宣传法尔奈的钟表:“此地的货色远胜日内瓦的……在巴黎值四十路易的打簧表,我这里只要十八路易。如蒙赐顾,竭诚欢迎……你可有极好的表,附赠极坏的诗,要是你喜欢的话。”
因旭阿索侯爵的介绍,他印了传单寄给所有法国的驻外大使,请他们推销法尔奈钟表。“他们非常尊敬旧教,所以尤其值得阁下提倡。”当他的朋友俄罗斯女皇和土耳其打仗时,他很想请她介绍做一笔希腊正教寺院的钟表生意,但他同时与苏丹亦有来往,做土耳其方面的交易。总而言之,他把法尔奈造成一个快乐勤勉的天堂,因宗教信仰绝对自由之故,人们更加幸福:“在我的部落中,有一百多个日内瓦人的家庭,可是一些也不觉得有两种宗教。”
年龄的增高,只有加增他的勤劳与工作的兴致。“我年纪愈大,愈需要工作。工作慢慢地成为最大的乐趣,代替我一切已经消失的幻象。”此外他又言:“衰老与疾病都不能消磨我的勇气。即令我只能开垦一方地,只能种成二十株树,也已经不是白费的事业了。”这已与《刚第特》的哲学相去不远了。
一五 服尔德的哲学
一般的传说把法尔奈时期的服尔德当作真正的服尔德确是不错的。在法尔奈以前服尔德是什么呢?一个声名卓著的诗人兼戏剧作家,一个受人辩难的历史家,一个科学的提倡者。法兰西当他是一个显赫的作家,可不当他是思想界的权威。直到他住居法尔奈以后,他的精神才得解放,才变得伟大。靠了狡兔三窟的掩护,他什么话都敢说了。他一般百科全书派的朋友在巴黎冒险为争思想自由所作的奋斗,倒由他在隐居之中主持一切。他在这场斗争中间,灌输入灵气与幻想,化为种种不同的形式,与有意单调的主张。
二十年间从法尔奈散布到全欧洲的文件有如雨点一般,这些小册子以各式各种的名字出现,到处被人扣留查禁,驳斥痛骂,但它仍是遍地风行,明辨之士竞相传诵,击节叹服。在法尔奈的服尔德已非“漂亮人物”而是理智本位的宣道者了。他以使徒自命,说:“我对于我的时代的影响远过于路德与加尔文。”又谓:“许多人说基督教义是十二门徒建立起来的,这种论调我早已听厌,我真想证明给他们看,要破坏它时,一个人便已足够。”他的书信末了几乎总加上“铲除卑鄙”的口号,他天真地把这几个字写成缩写,以免触犯忌讳。所谓卑鄙是指什么呢?是宗教么?是教会么?说准确些是迷信。他攻击它不遗余力,因为他吃过它的苦,因为盲目的信仰使人类遭受不必要的苦难。
因此,服尔德在法尔奈时期的作品大半是破坏性质的。他要证明:<一)以为一个全能的上帝,天地的创造者,特地选中犹太人那个游牧的阿拉伯部落作为他的特选民族,是最荒谬的思想; (二)这个民族的历史(《圣经》)充满着不可信的、淫猥的、矛盾的事实(他颇费心血的写了一部《圣经广注》,把经文重行校订,加以无数的按语);(三)还有十八世纪以来教派之间为了几个字而互相残杀是发疯的无聊的行为。
服尔德的这种批判同时也受到公正的批判。人家说服尔德没有节度,缺少同情,即是他自己的史学修养亦嫌不充分。这些说话都是对的,服尔德自己有时也竭力想说几句公道话:“不消说,我们不该以我们的时代去批评那些时代,也不该叫英国人或法国人去批判犹太人。”要是人家肯把《圣经》当作野蛮部落的传说去读,那么他亦承认它引入入胜之处不下于荷马的作品。要是人家认为其中有神明的说话与超人的思想,那么他便要列举先知者的事迹而指出他们的残酷了。
什么是服尔德积极的哲学主张呢?是一种由理神主义冲和的不可知论。“一个人诞生下来自然而然就会承认上帝……有出品就证明有工人。一切星球以最高妙的艺术在太阳周围跳舞。动物、植物、矿物,…切都由节度、数目、动作安排妥当。一幅美丽的风景画或动物画是出之于高明的艺术家之手,这是无人置疑的。既然临本是智慧的产物,原本怎么会不是呢?”
关于上帝的性质,他很少告诉我们。“盲目的信徒告诉我们说:——上帝在某个时代来到人世;他在一个小村上宣道,但他把听众的心肠都变硬了,使他们绝对不相信他;他塞住了他们的耳朵而和他们谈话。一—全地球的人都会嗤笑这些盲目的信徒。对于人家发明的一切上帝,我都可以这么说。无论是印度的鬼怪或埃及的鬼怪,我都一律不稍假借。有些国家为了那些特殊神道的幻影而放弃无所不在的上帝,真堪惋惜。”
那么应当相信什么呢?这便有些模糊了。“有神论者是我们可以自命的唯一的名称;大自然是我们可以讽诵的唯一的福音书。唯一的宗教是信奉上帝,努力行善。这纯洁的永恒的宗教决无弊害。”的确,这种有神论似乎没有害处,但有没有益处呢?我们不懂,何以如此抽象的信仰能与道德相容,何况服尔德的道德又是极重人情的。“是啊,老天!我为上帝服役,因为我爱我的国家,因为我每星期日都去做弥撒,因为我设立学校,因为我将设立医院,因为虽然有盐税我这里可没有穷人。是啊,我为上帝服役,我相信上帝,而我要大家知道这—点。”我们的确知道这一点,但这种样子的侍奉上帝倒是一个廉洁的行政人员的办法而非神秘论者的气派。
名义上有神论者,实际上的人文主义者,服尔德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一朝要正正经经的辩解道德戒条时,他是依据社会思想行事的,而且,既然神是无所不在的,自然之中便有道德。“—虱之微,亦有神明。”无论何时何地,人类在良心中所能碰到的道德只有一条。苏格拉底、耶稣、孔子,他们的玄学是各异的,但道德差不多是相同的。有一般人,例如窃贼,尽管否定神的律令,却又造出别的律令来奉行唯谨。柏斯格②觉得这种情形大为“可笑”,服尔德则加以按语道:“这是有益的而非可笑的,因为于此足证,无论何种社会不能一日无律令,即是游戏之中亦如此;无规则的游戏是没有的。”在此,他的史学家的目光看得很准确,而且用深刻的说话,道破了今日一般观察家所描写的原始社会情形。
人家对于这种服尔德式的哲学曾经加以严厉的批判。法葛评为“明白思想的浑沌物”;泰纳则谓:“他因为要令人易于接受之故,把大事缩小了。”大家也可想起一个女人的名言:“他把事情讲得那么明白,以致我永远不明白了;这是我不能宽恕他的。”当然,一种完全清楚明白的学说不大容易把暗晦的世界表现真切。
即是服尔德自己,在他坦白的时候,也说——而且比任何人都说得彻底——所谓“明白”是有界限的,人类运命中尽有疯狂与暖昧不明的区处。如果你不相信,可请翻阅他《哲学辞典》中“愚昧”一辞下的第二节:“我不知我如何形成如何诞生。我一生之中四分之一的时间,我所见所闻所感,皆绝对不知其理由,我只如鹦鹉一般学舌而已……当我想向这个确定的途程中前进时,我既找不到—条路径,也找不到一个目标,我对‘永恒’想了—会之后,我又堕入愚昧的深渊中去了。”在此,服尔德与柏斯格相遇了,但只在半路上相遇,而这烦躁不安的服尔德确是最高的服尔德,因为这是《刚第特》中的服尔德了。
一六 刚第特
假使人们告诉《查伊》与《亨利亚特》的作者,说他的著作中一九五0年代唯一(或差不多是唯一)有人讽诵而认为人类精神杰作之一的书,将是他六十六岁时所写的一部短篇小说《刚第特》(Candide),他一定要惊讶不置。
他写作本书的用意,是讽刺莱布尼兹的乐天主义。一般乐天家说:“在最好的世界中一切都好到无以复加。”服尔德观察过人类的生活,他生活过、奋斗过、受过苦,而且看见人家的受苦。真的不,这个火刑场的世界,争战连年的世界,断头台与疾病的世界,决不可能的世界中最好的世界。史家(尤其是米希莱)常认为刚第特的悲观主义是由于几件特殊的事故:里斯本的地震 (服尔德曾为此写过—首诗),七年战争及其惨祸,特尼夫人的贪婪。这些小理由似乎是多余的。服尔德否认世界的完满,因为完满难得在这明智的老人面前显现。
他的主题是简单的。刚第特慢慢地认识了军队,异教裁判,巴拉甘的耶稣会教士;凶杀,窃盗,奸淫;认识了法国,英国,土耳其。他到处看出人是凶恶的动物。班葛罗斯代表乐观的哲学,马丁代表悲观派,他想人是“生来在彷徨不安的动乱中或敌人的绝境中讨生活的。”但作者既不采取马丁的悲观主义亦不采取班葛罗斯的乐观主义。,书中的最后一句是:“应当耕种我们的园地”,意思是说,世界是疯狂而残酷的;地下震动,天上霹雳,帝王相战,教会相残。还是缩小我们的活动范围,尽我们的力来干些小事情罢。
这是根本“合于科学与中产阶级”的结论。应当有所作为。一切都是不良的,但一切都可改善。人“不能消灭宇宙的残酷,但能运用谨慎来保护其中的几个村落,使它们一时不致遭受虐害”。服尔德所用来反对马丁的悲观主义与班葛罗斯的乐观主义的,用来反对基督教神学与莱布尼兹淡泊的乐天哲学的,是牛顿的科学,是限于自然界的科学,它虽然只能令人抓到自然界的几种关系,但我们已能由此驾驭一部分的自然现象。在这一点上,服尔德已预示出现代人与工程师式的明哲(Sagesse)。虽是不完全的,但是有益的明哲。
在服尔德全部著作中,唯有《刚第特》一书最能表现他是一个伟大的古典派与十七世纪型的人物,卢骚那时已是—个浪漫派与十九世纪型的人物了。要把《刚第特》一变而为《冢子哈洛特》是极容易的。只要把刚第特作为服尔德的人格的映画,诅咒宇宙夺去了他的哥纳公特小姐,幻想自己与命运斗争,那么他便成为浪漫派的英雄了。但刚第特和莫利哀的剧中人物一样,是普遍的人物;反浪漫派的后期的拜仑,《康·朱安》时代的拜仑,即是受了《刚第特》的影响而形成的。所以一切浪漫主义者是反服尔德派(Antivoltairiens),即使在政治上应当赞成服尔德的米希莱亦不能例外;反之,—切接受世界而识得它的恶作剧与薄情的人是服尔德派(Voltairiens)。“莫拉先生每年要温读一次《刚第特》,读完时总想:‘前路是通行的,’即是说尘世的幻象,云翳的障蔽,一切现实与悟性之间的阻梗,都被服尔德一扫而空了。”
阿仑说得很对,《刚第特》的文笔颇像伽朗氏(Galland)译的《天方夜谭》。“一是法国古典派作家,他把事情的结果加以证明加以演绎,一是东方的宿命论者,描写人生荒诞不经的形象;两者相遇,产生了一种新的不和协音(dissonance)。”原文的诗意,大部分因为世间的疯狂与混乱由一种节奏来表现、统制之故。《刚第特》是有两种性格的。一方面每页都有变幻莫测的事实令人眩目;—方面又有奔腾迅速的气势,与乎循环反复的马丁悲观主义的题旨,老妇的叙述和刚第特的复唱(refains),足与伟大的诗作媲美,予人以悲壮之感。“一切杰作中间都有悼辞(oraison),服尔德的小说亦是如此。”
除了伽朗的影响之外,史维夫脱的作品亦是服尔德百读不厌的,他用最自然的风格叙述最荒唐的故事的艺术,即是从这位作家学得的。在一切法国古典派文字中,《刚第特》最与英国幽默作家的作品相近,史维夫脱的幽默有时还不免粗野,夸张;《刚第特》的幽默却是为取悦读者起计而更净化的了。一切文人的作品中都有幸运的成功;《刚第特》便是服尔德最幸运的成功。
一七 小 品
服尔德在法尔奈做了许多工作,产生了他著作中最重要的部分。在西雷与柏林两地开始的大著都在此完成并出版了,如《风俗论》,《大彼得时代的俄国史》及《哲学辞典》。关于《风俗论》,上文已经谈过;至于《哲学辞典》则是依字母次序排列的随笔,根本没有什么系统,唯有主义是—贯的。他写本书的动机发轫于柏林与普鲁士王用晚餐的时候。他想用以取悦一般欢喜谈论一切而不欢喜“结构”的人。
有人写过一部《法国简明作品史》,其实还可以写一部《法国奇文与无结构作品史》。其中可以列入蒙丹的《论文》,拉·勃吕伊哀的《人性论》,服尔德的《哲学辞典》与梵乐梨的《断片》。即是《风俗论》也不过是一种以年代为序的《百科辞典》,辞典这种形式是服尔德最欢喜的,他屡次应用。一七***年出版的第一册,题作《袖珍哲学辞典》,被查禁焚毁了。以后又出版《关于百科全书的问题》,《以字母排列的言论集》。服尔德死后,这些作品都归并入盖尔(Kehl)版的《哲学辞典》中。它包括轶事、神学论、科学、历史、音乐、语录。
服尔德在法尔奈也写了许多哲学故事,有几篇虽不及《刚第特》完美,但亦是有趣而深刻的东西。《耶诺与高兰》(Jeannot et Colin)是讥刺富翁的;《四十金币的人》不像小说而更似抨击经济政策的文字; 《耶尼的历史》的首章是服尔德最精采之作;以后还有《老实人》(Ingenu),《巴比仑的公主》(Princesse-de Babylone),《白公牛》(Taureaublanc),和颇有《刚第特》的诗意而没有它的气魄的《白与黑》(Blanc et noir)。
但这时期最大部分的作品是政治评论,小册子与语录,因了这些文字,服尔德(与阿狄生两人)才成为空前绝后的名记者。他创造了一组傀儡人物以陈述自己的意见,嘲笑敌人的主张。有时是一个受着宗教虐害的印度人书信(《亚玛贝特的书信》),有时是一个西班牙学士的神学论(《查巴太的问题》),有时是拉葛斯地方嘉布新教派(Capucins)的看守写给前往圣地的班第哥洛梭修士的指南。“班第哥洛梭修士,你应当做的第—件事情,是去看看上帝创造亚当与夏娃的尘世天堂,那是古代的希腊人,早期的罗马人,波斯人,埃及人,西利人等所熟知的,但那些国家的文人从未讲起过……你只须问道于耶路撒冷的嘉布新派教士,便决不会迷路了。”再不然是圣哥谷法派的阿斯高利修士的谥圣典礼,及其在脱洛伊城中产者前面显灵的故事。或者是犹太教士阿基勃的宣教,中国皇帝的上谕,伽拉西斯修士的旅行,中了耶稣会报纸的毒,读了一部分《百科全书》方得解救的。
这些以抨击为主的文学,并非都是才气横溢的作品。《圣哥谷法谥圣典礼》中的滑稽是呆滞无味的。但这些幻想故事自有—种剧烈的动作与节奏,快乐的气氛,巧妙的发明,壮丽的风格,尤其是许多当时的“时事”,很能博得时人的欢迎。他们对于这位政论家的价值与勇气,自然比我们更能体会。他虽然声名卓著,虽然住在安全的地方,有时仍不免受到威胁。王后玛丽·雷秦斯基临死之时,遗命要惩罚他的不敬神明之罪。“你叫我怎么办呢,夫人?”王上答道。“要是他在巴黎,我可以把他赶到法尔奈去。”法院可不及君主贤明了,把《四十金币的人》付之一炬,把出售本书的书商枷示。在处理这桩案子时,一个法官在刑事庭上大嚷道:“难道我们只焚烧书籍么?”服尔德虽与边界近在咫尺,也不免常常恐慌,但他总是无法抵御他的魔鬼,不肯搁笔。
《刚第特》,《路易十四时代》,与许多故事,无疑是服尔德的杰作。但若要明白他何以对于当时的法国有那么普遍的重大的影响,便当检阅他无数的应时文章,题目是过时的,形式是永久的,而且也应该想象一个天才记者对于舆论界的势力,他老是用同样的题材,使法国在二十余年中为之惊讶赞叹,骚乱不已,并且不知不觉的受他控制。
一八 喀拉事件
一七六二年三月杪,有一位游客从朗葛陶克省来到法尔奈,告诉服尔德都鲁士(Toulouse)城中新近发生的一件骇人听闻的案子。一个在城中颇有声誉的新教徒商人,约翰·喀拉(Jean Calas),在下列的情形中被处极刑:
他儿子中有一个名叫马克.安东尼·喀拉的,素性抑郁,居常落落寡欢。区为他是教徒,故不能进大学修习法科;一方面他不愿如父亲一般做一个商人。他最欢喜的读物是《哈姆雷德》和赛纳克论自杀的文字。
一七六一年十月十三日,家里来了他的一个朋友,他在晚餐席上先行告退,经过厨房时,女仆和他说:“来烤烤火罢。——啊,他答道,我热死了。”说完之后径向店铺走去。等了一会,朋友起身告辞了;第二个儿子掌着灯送他走出店铺时,突然发见他的哥哥吊在门框上,已经死了。他大声惊叫,母亲父亲都跑来了。大家割断绳子把他放下。邻人们拥来观望,立刻有些疯狂的旧教徒扬言马克·安东尼是被父母杀害的,因为他要改信基督旧教,明天就要声明脱离新教,而按照新教徒的规矩,做家长的宁愿置儿子于死地可不愿他改教。
这种指控的理由是荒唐无稽的。新教之中从没那种规矩。一切熟悉喀拉家庭情形的证人,都缕述父亲的慈爱与宽容。他的一个名叫路易的儿子,不久以前因受女仆的劝说而主旧教;喀拉宽恕了儿子,连那个女仆也没有撤换。而且一个老人怎能制服一个年富力强的青年而把他缢死呢?要就得承认全家的人,连客人在内都是共谋的。但你能想象父母兄弟集合起来谋害一个嫡亲骨肉么?加以连死者生前意欲改教的事也没有一个人能切实证明。但案子落在一个狂妄好事的法官手里,盲目的教徒们又从而附和。教堂里为马克·安东尼举行庄严的弥撒祭。堂中张着白幔,挂着一副向外科医生借来的髓髅,一手执着纸条。大书“弃绝异端”,一手执着棕叶,作为殉道的标识。
案子由都鲁士法院审理了。喀拉全家的人被拘押起来,隔别鞫讯。大家坚持着初次的口供。然而八票对五票,父亲被判车裂的死刑,他的儿子比哀尔充军,其余的人宣告无罪。这种判决真是残酷而又荒谬,因为要即是全家都是共谋,要即是全家都是无辜。喀拉老人自始至终表示他对于这件冤狱的痛心。在法官询问他何人共谋的时候,他老是回答道:“嗳!既没有犯罪,哪里来的共谋?”
终于他被处极刑。刽子手用铁棒打断了他的臂骨腿骨肋骨。随后把他系在车轮上让他慢慢地死,末了再用火刑。他对在他身旁的神甫说:“我无辜而死;耶稣基督简直是无辜的代名词,他自愿受比我的更残酷的极刑。我对于我的生命毫无遗憾,因为我希望这场结局会引我去享受永恒的幸福。我哀怜我的妻和子,但对于那个我为了礼貌而留他晚餐的客人,尤其觉得遗憾.......”在场的旧教教士都相信他是无罪的,说他虽然是新教徒,但他的死与殉道者的受难完全一样。
这件故事使服尔德大为诧怪。他觉得喀拉的罪状是不近事实的,但他亦难于相信都鲁士的法官竟会如此残暴。恰巧喀拉家中有一部分人逃在法尔奈附近,住在日内瓦;他便把他们叫来,询问了好几次以后,确信他们是冤枉的。从此以后四年之间,为喀拉一家子反冤狱成了他的一件大事。他说动了旭阿索公爵,普鲁士王,凯塞琳女皇为之声援,这件事轰动了全欧洲,以至服尔德申请复审的运动终于成功,“虽然有些盲目的教徒公然主张与其使朗葛陶克省的八位法官承认错误,宁可车裂—个无辜的老加尔文教徒。甚至也有人说:‘法官的人数多于姓喀拉的人数’,由此所得的结论是喀拉一家应当为保全法官的荣誉而牺牲。他们不懂得法官的荣誉是和别的人一样,在于补救自己的过失。”
巴黎法院审理本案时颇能主持公道。都鲁士的判决于一七六六年春撤消了。“到处的广场上挤满着人。大家要看这一家沉冤大白的人。法官走过时,大众热烈鼓掌,祝福他们。当时的情景所以格外动人的缘故,尤其因为那一天,三月九日,即是三年以前喀拉惨死的—天。”法王赐予喀拉寡妇三万六千金币作为抚恤,服尔德写了一篇《宽容论》,申说“无论何人,有权发表他认为正当的任何言论,只要它不妨害公共秩序。”“如果你想学耶稣基督,你当为殉道者而勿为刽子手。”
这种说话虽是老生常谈,可是只要有发生喀拉事件的可能时,还是应当反复申说,甚至像他所谓的哓哓不已。在都鲁士另有一件与此大致相仿的西尔凡事件,亦是一个新教徒被诬而由服尔德为之平反的。他因此两大冤狱在民间所得的声誉,远过于他的作品。
三十年后,国民大会下令在“狂妄迷信害死喀拉的”广场上建立一座白石纪念碑,上面镌着下列的字句:“国民大会奉献于父爱,奉献于自然,奉献于狂妄迷信的牺牲者喀拉。”费用由国库支拨。
这是一七九三年的事,那时,国民大会正把几百个与他们思想不同的法国人枭首。
一九 骑士拉·拜尔事件
比加地省(Pieardie)一个名叫亚倍维尔(Abbeville)的小城中,有一个可爱的品行端方的女修院主。城里有一个叫做倍尔华 (Belteval)的居民,年纪已有六十岁,是当地小法庭里的警官。他追求女修院主,被她婉辞拒绝了。
一七***年时,女修院主有一个十九岁的侄子骑士拉·拜尔 (Chevalier La Barre)住在她身边。他宿在修院外面,但常和几个朋友到院里去用晚餐。倍尔华先生因为从前被摈席外之故,一向怀恨着女院主。他得悉年青的骑士拉·拜尔和他的一个朋友哀太龙特会长的儿子,在某次宗教仪仗出巡时不曾脱帽,便想把“这件失礼的事”罗织成故意侮辱宗教的罪案。几天之后的一个早上,亚倍维尔桥上的一座木十字架毁损了,可能是被路过的小车撞坏的,但有人定要把这件小事认为故意的捣毁与侮辱宗教。凑巧亚米安的主教来举行庄严的出巡典礼,满城只谈着这些事情。
倍尔华卖弄狡猾,有心把木十字架与出巡两桩事情混在一起。他开始调查骑士拉·拜尔的人品。他获得一张控告他的召唤状,把一封主教的信在说教时公开宣读,勒令忠实信徒供给证据,如有隐匿,必将开除教藉。这是再危险也没有的事,因为公开宣布的嫌疑案一定会产生伪证。世界上的恶人与疯子只嫌太多;任何刺激会煽动他们的凶焰。当时就有一个证人说拉·拜尔唱过淫词邪曲,另外一个发誓说他在讲起圣·玛丽·玛特兰时用过亵渎的字眼,第三个证人又来报告同样严重的事情。所能证明的尽于此了,而且还是出之于不负责任的证人之口,为被告所否认的。
可是亚倍维尔的法官简直残暴到不可思议,把十八岁的哀太龙特判决连根割去舌头,在教堂门前斩下右手,然后缚在柱上用文火烧死。幸亏哀太龙特在逃。但骑士拉·拜尔已经落在他们手里。“法官们大发慈悲,减轻他的刑罚,判他先行枭首再用火刑。宣判此怪刑的时期是一七六六年二月二十八日。”
骑士拉·拜尔押送到巴黎。检察长决意撤消亚倍维尔的原判,但二十五个法官中十五个赞成维持原判。这一次,法兰西全国人士都为之痛心疾首。骑土拉·拜尔重新押回亚倍维尔去执行。在场的陶米尼派教士看见他的痛苦而食不下咽。“吃一些东西罢,”骑士和他说,“你和我需要同等的精力,才能支持我主演的场面。”他受刑之前的遗言只是:“我不信人家会因了这么一些小事而处死一个年轻的绅士。”他问刽子手道:“是你砍掉拉利伯爵的头的么?——是的,先生。——你那次手段不高妙呢!—一那是他自己慌乱之故;你好好的不要张皇,我不会失手。—一不要担心,我一定不会作儿女态。”他的死讯传到巴黎时,教皇的代表公然说这种事情在罗马也不会如此办理。在烧骑士拉·拜尔的火场上,同时焚毁服尔德的《哲学辞典》。
这种惨无人道的事情又激发了服尔德的嬉笑怒骂。顾问官巴斯基哀在法院中宣称,亚倍维尔青年的亵渎宗教是因为看了现代哲学的著作之故,他并说出服尔德的名字。服尔德骇坏了,离开法尔奈。“过了几天,考虑的结果祛除了恐惧,他不复害怕任何敌对的当局了。”十余年中,他努力要平反哀太龙特的冤狱,反诉判决骑士拉·拜尔的法官,但终于没有成功。
司法上的屈枉是每个时代都有的,但在那时似乎特别严重。喀拉事件发生之后,差不多所有的冤狱都引起了法尔奈的注意。一七六六年,服尔德辩护故拉利伯爵的冤狱,终于替他伸雪了。一七六九年,他平反一个农夫马丁的冤狱。他被诬杀人而受车裂,到后来,真正的凶手却招认了。一七七O年,是圣·奥曼地方蒙拜伊夫妇的案子,不幸服尔德出场援助的时候,丈夫已被处决,但赦免了他的妻。有时他自己也弄错了,援助并非真正含冤的人。但与其枉死无辜,宁可释放罪人。在赋税方面,他把日克司地方(Gex)的人民从苛捐杂税之下解救出来,当日克司举行三级会议通过与法国订立的条约时,服尔德被请去主持典礼。他在市政厅的窗口中与众为礼,喊道:“自由万岁!民众欢呼道:“君王万岁!服尔德万岁!”
陪侍他的有法尔奈的十二名龙骑兵,站在会议室前。“十二名龙骑兵对我们的朋友举剑致敬,他随即动身回去用餐。路过四五个村镇时,大家把月桂掷在他的车中。他全身都盖满了。他的居民排列着迎接他,挥舞着匣子,瓶,对他致敬。他非常快乐,全不觉得他已是八十二岁的老人。”
二O 元 老
一个大文豪而能享上寿,确是一种力量。他赢得群众的爱情,他们即使不知道他的作品,也要敬重他的耆年;他获得后辈的宽容,因为明知他不久人世,不再吝惜对他表示应有的崇拜;还有,他能恢复一个人天然的自由思想,因为知道自己临到虚无或最后之审判(依各人的信仰而定)之日不远,故对于此世的一切,即使不能常常保持的坦白的判断力,此刻也能完全恢复。一七***年后,服尔德先后过了七十,八十的高龄,成为欧洲知识界的元老。大家不复当他是人而是象征了,即使安纳西的主教,因为他不顾教会反对而上演某出猥亵的喜剧而向朝廷控诉他,在从前会把他监禁起来的大臣,此刻亦不过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给他。舞蹈家范斯德利说:“现在欧洲只有三个大人物:普鲁士王,服尔德先生与我。”
各国的君主,除了他本国的以外,认为他是思想界的权威。他的巴黎友人发起为他建造纪念像,四国君主答应负担费用:俄罗斯女皇,普鲁士王,波兰王,丹麦王。这件事情使他非常欢喜:“我有了一手的王,”他说,“但我应当胜这一局。这个荣辱交错,黑白相映的生涯,你不觉得敬佩么?在我的四王之中没有一个南方之王,你不觉得遗憾么?”
弗莱特烈克和他音信隔绝,勃诶了五年之后,与他重修旧好了。“这是情人的反目,”服尔德说,“宫廷中的纠纷过去了,但主要的美妙的情分历久常存。”两人重复通信,初时稍感困难,因为普鲁士与法国正在交战。但那时的爱国情调并不如何坚强,他们尽可在两军交绥的情形中赋诗酬唱,这在今日势必是舆论哗然的事件:
弗莱特烈克致服尔德
魅人的民族,可爱的疯子,
空言和平而不想实行,’
你们究竟要战争还是和平?
总应切实决定了吧。
服尔德致弗莱特烈克
既然在战争与赋诗的艺术中,
你是一个那么伟大的大师,
既然你亦欢喜如此,
那么吟咏罢,厮杀罢;
教育人群罢,劫掠世界罢;
我爱诗歌,我恨战争,
但我不反对你行军的凶焰,
我想,像你一样具有杀戮,
与取悦的艺术是人人欢喜的。
我们可不容易这样想。“这是,”弗莱特烈克在结论中说,“马丁与班葛罗斯的讨论方式,至于我,只要人家厮杀下去,我总是奉陪的。你是流血惨剧的旁观者,你尽可在我们残杀的辰光嘲弄我们。”
两人中间的关系转变了,书信更坦白了,酬答的诗歌不尽是谀扬恭维的了,服尔德以难堪的口吻道:“你当兵的职业与君王的地位不能如何感动我们的心,”弗莱特烈克在骑士拉·拜尔事件中以国家的立场反对服尔德:“对于时代特有的偏见,应当迎头痛击么?……你当记得风德奈的名言:“如果我手里尽是真理,我亦将三思而后启视。”这样说过之后,两人互相钦佩。后来当服尔德去世之后,弗莱特烈克对他仍是念念不忘:“我每天早上对他祈祷。我和他说:神明的服尔德,为我们祈祷罢。”
另外一个“开明的”狡猾的君主亦成了老人的朋友,那是伟大的凯塞琳(Cathcrine)。他们为了彼得大帝而开始通信。以后,一直在亲切尊敬的情调中继续无间。凯塞琳称赞服尔德为喀拉主持公道,服尔德称赞凯塞琳在国内建立“理智、清白、道德”三大信条。他们之间为了土耳其战争说过一大篇打趣的话:“我承认虽在战事期间,我村中仍旧把成箱的钟表运往君士但丁堡。因此我与战胜战败两方都有来往。我还不知道多髭的胖子有没有买我的表,但我知道他们没有与情人幽会的余暇,而你反使他们过了凶险的时间。”
服尔德是否在这些君王的友谊中感到精神上的快乐,我们不得而知;但他一定有虚荣的快感。他甚至觉得自己不啻智识界的王者,故奥皇约瑟二世经过日内瓦而不像大众一样的到法尔奈来,使他非常难堪。
访问的宾客与岁月俱增。亚朗培也来了,欣喜非常。大家接待亚倍维尔案中的哀太龙特时又是十分激动。但始终忙于工作的服尔德,对于普通的宾客是回避的。这种人每天都有:艺术家、学者、哲学家、德亲王、波兰亲王、俄国亲王。他总用老法子——装病来挡驾。要是通报的是一个厌物的话,他就喊道:“快,快,德龙芗医生。你所见的是一个垂死的人,他只有几分钟可活了……”于是他又是瘫痪,又是聋聩,差不多是盲目了。过了那个辰光,他像孩子般一跃而起,到花坛里去拔草了,“那是些又小又细,藏在郁金香叶下,别人找也找不出的莠草。”
所有访问过他的人都描写过他形销骨立的外貌。当毕伽尔想为他塑像时,他说:“据说毕伽尔先生要来塑我的肖像。可是,夫人,要我有一副脸相才行啊!人家简直猜不到我脸部的位置。我的眼睛凹进去有三分深;我的面颊是黏在东倒西歪的骨头上的羊皮纸;所有的少数的牙齿都落光了。人家从没有塑过这么一个可怜虫的像。”雕塑家一到,“可怜虫”的精神却又活跃起来,从雕塑家的谈话里找到为他老题目辩证的藉口。他问毕伽尔要用多少时间才能塑—座三尺高的马,毕伽尔答道:“六个月,”服尔德要他写下来签了字。于是他胜利了。《圣经》中的亚龙怎么能在一夜之中铸成金牛呢?在他以后几年的余生中,他老是天真地把毕伽尔的说话和拥护《圣经》的人抗辩。
只要他遇到这样的一个题目,他便关起门来,一天一晚写了一段《哲学辞典》中的文字,或是一篇语录,或是一篇尖刻的驳议。翌朝,他精疲力尽了。但怎么能停止活动,停止写作,停止建造,停止奋斗,停止冒险呢?“人生是一个婴儿,应当推动他的摇篮直到他睡熟为止。”他是一个残废者。他永远是这个样子。八十年来,他总是只有几分钟可活,而这几分钟是告终了。他快要死了。或者他已经死了。“他忘记了埋葬自己,”一个访问者说。
二一 服尔德的加冕
为何一个八十三岁的老翁还决定不避艰险,从法尔奈到巴黎去呢?“我?”他说,“到巴黎去?知道在那个城里有四万束木柴给我布置火刑场么”一—但是,一个怂恿他去的人说,“你知道你在巴黎有八万个朋友一齐奔来扑灭火种,而且要是你欢喜,把搬柴的人淹死?”
路易十五一日在世,他便一日不许回巴黎。当路易十六登极时,所有的大臣都更换了;“开明而有德的”人如玛兰才勃,杜谷辈都上了台。从此巴黎于服尔德是开放丁。特尼夫人,维兰德夫人,竭力怂恿他动身。巴黎百科全书派人亦热望他去。加以服尔德刚写了一部悲剧《伊兰纳》预备给法兰西喜剧院上演。演员们意见分歧,作品的演出要受影响了。《伊兰纳》的成功是八秩老人极关心的事,他理想他一去便可解决一切,于是他动身了。
他穿过法尔奈村,安慰那些流泪的居民,说他六星期后一定回来。他自己也和他们一样的哭,但过了最后的一所村舍之后,变得非常快活了,滔滔不竭的讲着故事。到了蒲格(Bourg),群众,识得他,驿站主人给他最好的马匹,吩咐马夫说:“好好的为服尔德先生赶路,鞭死我的马也不妨。”到了第雄,当地的青年扮着仆人侍候他。在巴黎关卡上,税吏亦认出他,喃喃地说:“服尔德先生,”恭恭敬敬对他行礼,也不敢问一声他有没有夹带私货。一忽儿后,他到了波纳街与现今称为服尔德堤岸的转角处,到了维兰德夫人的府第,马上,他“在执政时代的假发上面戴着一顶皮边的红丝绒小帽,”出去拜访阿扬太先生,和他说:“我特地从临终的昏迷中醒过来拥抱你。”
他的来到,使巴黎城比一国的君主来到更加轰动。“在走道上,在咖啡店里,大家只议论着他。人们走拢来互相说:‘他来了,你看见过么?’战事的消息,宫廷的阴谋,比乞尼派与格吕派的争执,一切都置之脑后了。维兰德府中满是宾客。法兰西学士院派遣代表团登门致意。法兰西喜剧院的演员成群的来。服尔德穿着寝衣戴着睡帽见客,随后又埋头修改《伊兰纳》。卜利虐夫人南格夫人,格吕克,比乞尼,都来表示敬意。佛兰克林带了孙子来请服尔德祝福。老人伸出手来说:“上帝与自由”。
佛兰克林与服尔德的相会,民主政治与理神主义的握手,这已是大革命开始的预兆。只要在两人一同露面的地方,“或是戏院里,或是散步场上,或是学士院内,总是掌声不绝。”服尔德打一个嚏,佛兰克林便说:“上帝祝福你!”于是彩声复起。第特洛来了,滔滔不竭的谈话使服尔德插不下一个字,他说:“这个人当然极有思想,但上天少给他一件主要的才能,即对话的本领。”大臣们亦来了。唯有王室毫无优礼的表示,但也不敢把他赶回法尔奈。在巴黎这些热闹的日子中,一件疏忽的行为几乎闯出祸来。
正当人家把他奉如神明的时候,他的身体提醒他死期近了。他吐了几口血。有人向他提议请一个忏悔师来。巴黎全城窥伺着他的态度,但他只有模棱两可的表示。他很怕将来他的遗骸被弃在荒冢上,要求依照初期教会中的惯例让他在大众前面忏悔。哥蒂哀神甫坚持反对,定要他表明他的宗教情操。他不肯在声明书上签字,把忏悔师送走了,说:“今天这样已经够了;不要把事情弄得严重。”他最担心的是《伊兰纳》的排演问题,他说:“要是我到巴黎来只为了忏悔和受人耻笑,才是难堪呢。”
《伊兰纳》并未受人耻笑,却大获成功。他写信给弗莱特烈克二世说,“我竭力在巴黎避去两件事情:嘲笑与死。我在八十四岁上要能逃过这两种致命的疾病才是有趣呢。”
他的悲剧首次上演时,他不能亲自到场,但到三月三十日第六次上演时,他觉得身体恢复,可以出去了。那次的情形真是惊人。巴黎全城像发了疯一样。在—辆绘着金星的蓝马车中,一副老朽的骸骨穿着皮边的丝绒外衣,手里执着—根小杖,巍然过市。学士院的全体会员,除了主教以外,都在门口迎接他。路上拥挤的群众嚷着:“闪开,服尔德来了!”卫兵接他下车,—直陪他到包厢里。他一进去,观客都站起来喊着:“服尔德万岁!光荣啊,喀拉的辩护人!光荣啊,世界的伟人!”
末了,观客要求演员为他加冠。在两出戏中间。幕启处台上放着一座服尔德的像,全体男女演员在像前鱼贯而行,每人放—座桂冠在它头上,每次群众站起来向服德尔喊道:“这是大众给你的!”临了,众人轰轰烈烈的送他回维兰德府。女人们差不多把他抱在怀中了:“夫人们,”他说,“你们叫我欢喜得要死了。”—个作家从未受过这样的敬礼。但他仍旧保持着冷静的头脑:“成千成万的人对你喝彩啊,有人和他说。一一嗳!他答道,要是我临刑的时候,也有成千成万的人来观看呢。”
几星期后,他离开了这座征服的城。他一回家立即工作,说他没有多少时间可活,而他应当不负众人给予他的荣誉。终于,五月十一日,他发热了。德龙芗医生诊断为摄护腺癌。他非常痛苦,神志昏迷了。关于他的死况有许多矛盾的说法,每派有每派的作用,教会与哲学家们都想利用他的死况作为一种榜样。当地的神甫拒绝他葬在教墓上,威吓着正如服尔德所担心的一样,要把他弃在荒冢上。于是人家把他葬在他的侄子当神甫的舍利哀。他的心保存在国家图书馆里,直到今日。
二二 结论与批判
在大地上有过宏伟嘹亮的声音的生命,决不会在静寂的坟墓中立即泯灭的。服尔德的一生全是热烈轻快的节奏(allegretto),不能突然一变为严肃静穆的调子(andante maestoso)。若干时内,他的帝王的朋友继续为他忙乱。弗莱特烈克二世委托乌同塑造一座胸像。凯塞琳女皇意欲收买他的藏书,写信给特尼夫人商量,称她为“曾经有些爱我的伟人的侄女”。
在法国,他所不赞成(因为他是保守主义者与君主专制的拥护者)而确曾揭竿倡导的大革命,把他当作先知者。一七九一年,宪政会议下令把服尔德遗骸迁葬先贤祠(Pantheon)。在壮丽的行列之前,那个“善心的美女”穿着希腊式的长袍哀泣。一八一四年首次复辟时,他的棺龛被人盗发,经过的情形迄今不明。那座形销骨立的遗骸,曾经于八十余年中负载服尔德灵活的天才的尸身,从此不知下落了。
他是一个伟大的人格么?他讥讽帝王而又谄媚帝王。他对教会中人宣说应当宽恕横暴,他却不能放过他的敌人。他慷慨而又吝啬,坦白而又谎骗,懦怯而又勇敢。他最怕人类免不了的打击,他的一生却老是卷入最易遭受打击的纠纷。他在法尔奈有如一头躲在窟中的野兔,但是狡猾的野兔,在政治场中往往会令狮虎却步。他受不住有利可图的事情的诱惑,但更受不住危险的善行的诱惑。
他是一颗伟大的智慧么?他不了解宗教,也不了解宗教之所以能不断的复生是证明人类有此不断的需要。他把基督教义与被人附会曲解的教义混为一谈,他对于一切都好奇,他比数学家知道更多的历史,比史学家知道更多的物理。他的天才能适应种种不同的规律。我们可以说这样的无所不知实际只是一无所知,在“通俗化”之中便有“庸俗”,但这亦是浅薄的思想。大众也需要多少文人不时把专门学者的成绩代为咀嚼消化,需要他们做—番归纳综合的功夫。否则,专家与常人之间会有不可超越的鸿沟,会酿成社会的混乱。何况“明白”并非与“庸俗”同义,除非在诗歌中是如此,故服尔德只有在他不求“明白”的小说中才是诗人。
他是—个宽宏大度的人么?他的本性始终是慈悲为怀,慷慨大量的。他的抚养高乃伊小姐足为证明。他痛恨苦难,不但为自己即为别人亦如此。他曾努力为人祛除无谓的悲惨的灾祸。有一次,一个朋友去看他,他正含泪读着一段历史,说:“啊!人类曾经那么不幸那么可怜!而他们的所以不幸只因为懦怯愚蠢之故。”当他要和残暴与酷刑奋斗时,他难得愚蠢,从来不懦怯。“是的,”他说,“我哓哓不已,这是我老年人的特权,我将哓哓不已直到同胞革除愚蠢的时候。”战争最是残酷的暴行之一,他对于战争的宽容未免令人诧异,但在他的时代,兵士是雇用的,而且只用雇用的兵士去打仗,故它的祸害亦相当轻减。
在一切十八世纪的哲学家中,最少哲学家气息的他倒是最著名,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十八世纪是中产阶级与绅士的时代,是博学的与轻佻的时代,是科学的与浮华的时代,是欧洲的尤其是法国的全盛时代,是古典的而已染着浪漫色彩的时代,而这一切特点都集于服尔德一身,他是十八世纪一幅最完美的图象。
还有,他在外国人心目中是纯粹法国式的。世界上其他的国家,一直爱好如服尔德或法郎士辈的作家,以巧妙婉转的态度,用明白的言语表现简单的思想。这种特殊的混合并非整个法国的面目,而是—部分法国的面目,而最优秀的法国人多少总有这种成分。因服尔德之功,法语才得在十八世纪中风靡全欧,才成为语言的光荣,它无异全欧的心灵所反射出来的奇光异彩,笼罩着法奈尔老人。
最后的尤其重要的一点,是他的轰轰烈烈的生活,凡是怕烦闷甚于烦恼的人,对于使他们生活在明快强烈的节奏中的人,当然是感激不尽的。从西雷、柏林、法尔奈散布到全法国的小册子、短文、小说、诗歌、书信,有如洪水一般,其中有陈腐的俗套,亦有精警的名言。但一切是轻快的,欢乐的,而法国人听到服尔德先生的琴声颤动时,都觉得精神一振。自然我们可以更爱更严肃的音乐,但一百多年以后,法国对于所谓服尔德先生的强烈活泼的调子(prestissimo)仍是百听不厌,足见它自有魅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