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补天石Txt-毕淑敏

毕淑敏(当代)
必读网(http://www.beduu.com)整理
<补天石>
第01节
山不高,还叫什么!
昆仑山,是地球上最高的山峰之一。
一条蛛丝般纤细的公路,蜿蜒千余里,通往山顶的昆仑骑兵支队。
象古代结绳记事时挽的疙瘩,每隔数百公里,公路旁就有一簇房屋。那是兵站,供过往的军人住宿。
一辆草绿色的军用高原轿车,从半山腰的兵站开出,隐没在风雪之中。
兵站立刻将车上所载乘客的数目及车子出发的时间,通知给下一座兵站。
这是昆仑山的惯例。这不仅可以让下一座兵站提前安排好食宿,更重要的是,一旦超过预定时间,车辆仍未抵达,他们就应出去寻找。山高路险,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
大雪就要封山,已经好多天没有车辆上山了。真叫人不可思议。
路极险。平原还只是初秋,上山的路却已冰雕玉琢。
封山是个可怕的字眼。它意味着昆仑山要同人世间分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成为一座飘浮在半空中的独立雪国。尽管那人世并不怎么美好,正为派性打得一塌糊涂。
开轿车的小个子司机,蟋着身子,裹在毛色污浊的皮大衣里,象一粒久经风霜的蛹,干瘪而结实。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路面,好像不是开着缠有防滑链的车轮碾过去,而是把积满冰凌的路咽进肚子。
路面银亮银亮,庞大的轿车驶过,竟不留一丝痕迹。车轮像穿上了溜冰鞋,轻盈地朝四下欢快地滑动着。
司机双臂僵直,顽强地操纵着方向盘。
突然,急转弯处冰雪覆盖下的路基,像饼干一样破碎了,右后轮一个打滑,然后不可遏制地泻落下去。
轿车的重心,飞快地向右后方倾斜。司机本能地将方向盘拧麻花似地向左打去,企图挽狂澜于既倒。然而,根本来不及了!墨绿色的车体,像一条活泼泼的大鱼,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揪得昂起头来,摆出一种常态下绝对做不到的姿势,仄侧着半个身子,朝无边的渊蔽坠去……
那辆车翻了。
翻车的一瞬,女兵班班长朱端阳回忆起来,实在是妙不可言。没有恐惧。恐惧都是旁观的人或当事人事后想象出来的。翻车之前,轿车已爬行到很高的海拔,缺氧像一床厚重的湿棉被,捂得人透不过气来,哪里还顾得上害怕。翻车的第一个感觉,是什么人用巨掌将她向车厢外侧扇去。她想:这样脑袋不是要撞上玻璃了?那该是很疼的吧!幸好,车窗也向外侧倒下去,永远同她保持着最初的距离。
其后的事情,朱端阳便记不清了:车厢里凡是没有固定的水壶、背包、汽油桶,在空中飞舞起来,随着车体迅速旋转。窗玻璃外忽是蓝得虚伪的天,忽是银亮的冰峰扑面而来,尖锐得要刺瞎你的双眼,那无穷无尽的白色,仿佛车不是在空中翻腾,而是在无底的雪国里航行……哗啦一声,玻璃撞在凸起的岩石上,粉碎成一把碎屑,弹片一样强有力地散开,深深楔进棉军衣、皮大衣、人的皮肤或是任何一样它碰上的物体。殷殷的血珠喷溅开来,留下奇形怪状的血迹。
坠落中的车厢,是一个空洞的音箱。粗大的防滑链与岩石相撞,发出钢铁样铿然的响声。凹凸不平的车顶与雪地相触,像巨大的鼓面旬然作响,呼啸的山风擦着窗玻璃尖锐的裂口,发出哨子一样的啸叫,随着翻滚变换着韵调,像一只呜咽的笛。
朱端阳的脑子一片空白,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巨大的灾难降临了。来不及思考,也无法采取任何自救或他救的措施。唯一能做到的是,把身体蜷得紧紧的,两手死死握住能抓到的任何一样东西,把脑袋缩进肩膀……
没有人知道司机采取过什么措施。司机已经死了,死在方向盘和他的座椅之中,紧抵的方向盘,戳穿了他的胸。但他的脚,紧紧地踩在油门之上,也许他曾为挽救汽车,做过最后殊死的努力。也许,这完全是天意。在无数次翻车事故中,能落个全尸,便是极大的造化了。假如尸身坠入人力所无法企及的深渊,就只有永远地留在那里,慢慢风化,成为山的一部分了。
这一次翻车,应该感谢山势的极其陡险。唯有昆仑山,才有这种壁立千仞的悬崖。高原轿车从空中翻下,不知翻了几个跟头,竟然鬼使神差地落到了下面的公路之上。濒死的司机,不知是无意识的悸动,还是最后的责任感,踩动了油门。这辆已如同坟墓的轿车,犹如一头被从空中扔下的兔子,四脚着地后,疯狂地肢着脚向前……直到被坚硬的岩石挡住去路。
死一般地寂静。好象全车的人都死了。
山风撕裂着人们的耳鼓,各处的伤口,在短暂的麻本之后,火烧般地疼痛,像蜂刺一样蛰醒了活着的人。
朱端阳困难地从破损的车窗爬出来。门被掼得变了形,打不开了。手又被玻璃碴割破了,但只流了一点血,就停住了。严寒,是最好的止血剂。
冰冷的空气,迅速地使她清醒了。身上到处血迹斑斑,弄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朱端阳拼命活动自己的四肢,揉搓自己的耳朵鼻子,以证明它们是否还在。还好,都在。而且渐渐感到疼痛,这说明功能正常。
她这才有机会打量一下四周:冰峰雪岭一如既往,无动于衷地注视着幸存者们。唯有漂亮的高原轿车,变得叫人认不出来了,大片油漆被磕去,露出内层的铁锈红钢板,车像一只经过伪装的红绿相间的怪物。车前大灯可怕地凹陷进去,灯瓦却还闪闪发光,像死不瞑目的眼睛。前风挡玻璃被撞得粉碎,这是一种特制的玻璃,虽破碎却并不掉下碴子,像密集的冰凌聚在一起。中心偏左处,有几团艳红的血污,那是司机被方向盘挤压呕出的。
朱端阳感到刻骨铭心的恐惧。她刚从生与死的交界线上走回来。假如翻车中她被甩了出去,假如她被车厢内的重物撞得醒不过来,假如飞溅的玻璃崩进她的眼珠,假如她的胳膊和腿在某一特定角度上像麻杆一样被折断……
那这个世界上,就再没有此时此刻的朱端阳了!
在广袤的冰雪世界里,这个面目清秀、身材瘦小的女孩子,显得那样单薄渺小。
朱端阳想起了妈妈,想起了遥远而温暖的家。
旷野中响起一种奇怪的声音。它清脆得像玻璃折断,刺得人一阵阵心痛,这是朱端阳在哭。大声地毫无顾忌地痛哭,也很有韵致,恍忽听来,竟很像是放浪的笑。
幸存的女孩子们,抱成一团哭起来。她们全然忘记了自己是女兵。周围山谷发出轰轰的回响。
十几岁女孩子的眼泪,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所有的怯懦畏缩以至恐惧,都能溶解在那咸而苦的液体中,随着痛彻肺腑的哭泣,汇进昆仑山永恒的冰雪之中。
车上的男人们,默默地注视着同他们一起经历了死亡地狱的女孩子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们是搭车的,多是因故探亲超假或是刚出院的战士。
女兵们断续地停止了哭泣,聚光灯一样,把目光指向她们的班长。
噢!我还是班长呢!朱端阳悚然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肩上非同小可的责任。
她们是昆仑山上第一批女兵!
朱端阳揉揉因哭泣而酸痛的眼睛,脸上被泪水洗过,紧绷绷地难受。她要对她的战友们说点什么。突然的变故,她必须行使自己的指挥权——她是这辆车上的建制班班长!
只是,该说点什么呢?
有人伤亡,到处都是血。女孩子们学的是卫生员,战场救护,四大技术,平日背得呱呱叫,此时却完全呆若木鸡,不知该干什么好。倒是几个老兵见过世面,依次触摸着几个不见动换姿势的人体的口鼻。凡有口气的,拖出来,进行一点简单的救护。那始终僵卧不动的,只得让他们继续趴在那儿。活人都顾不上了,死难者就只好委屈些了。
这是朱端阳第一次看到死人。她却并不怎样害怕,或者说,最害怕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她觉得死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刚才还好好的同志,怎么就能一下子死了?她不相信,拼命摇着一位女伴的头。女伴大概是受了致命的内伤,脸上很干净,甚至体温还在,只是摸上去稍冷一点。
她们一个班的女兵,本来是个完整的集体。现在,未到山顶,就永远地失去了一个……
应该说,威严的昆仑山,这一次是格外的慈悲了。高原轿车在坠落过程中,没有摔得粹身碎骨,没有汽油外漏引起大火,真是极大的幸运。车上的乘客,除了在翻滚的过程中,碰伤磕伤,少数几个人死亡外,大多数只是皮肉受损,实在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幸存的人们,该终生感谢昆仑山
第02节
最初的忙乱过去了,人们逐渐安静下来:下一个兵站的同志久候不到,会出来找他们的。残破的车厢尚可御寒,车内的干粮还在,至于水,更好办,漫山都是冰雪……
朱端阳木然地站起身。有人死了,但她还活着。她们还上不上山了?
看看长眠的战友,假如她们这些幸存者终于成为不了“第一批”,那这牺牲,不是毫无意义了吗?
最主要的是,军区领导下达的是让她们尽快赶到山上的命令,而绝不曾叫她们私自撤回!
世上有什么比战士的天职更重要的东西!
最初的迟疑和恐惧退潮了,一种近乎悲壮的情绪,笼罩着这个小小的女兵班班长。女孩子们沉默着,等待着。远处的山是昆仑山的主峰,那是骑兵支队司令部所在地。暮色苍茫之中,那山俯视着她们,像威严的长者。她们才到半山,离那儿还远着呢!然而,也唯有在半山,她们才知道昆仑山是多么高远,才知道她们已经走过了多么漫长的道路。
只能向前,不能退后!
女孩子们信任地望着她们的小班长,准备服从她的指挥。危难之中,有时不在于谁说什么,只要有人站出来,大家就会听他的。
“咱们坐兵站的车,继续上山。”朱端阳的声音并不大,但每一个活着的女孩子都听清了。
土黄色的操场。散乱的女兵。
“面向我,成一路横队集合!”新兵连长喊道。这是一道奇怪的命令。
奇怪归奇怪,命令还是要服从。一百二十名女兵,按照个子高低,排成长长的一队。也许是因为太长,便略有些弯曲。
要是平日,连长会命令解散:重来。就是一千名军人,也该排成笔直的一线。但是今天,他隐忍了,只是向后退了退,调整自己同队伍两翼的距离,直到成为一个端正的空心三角形,他站在三角形顶点的位置上,潇洒而干练。一套草绿色的夏布军服,因为洗涤过度和当时的染料尚不过关,布料还只八成新,颜色却已褪得十分浅淡,更衬出崭新的领章鲜艳灼目。新军装新领章,显出的是新兵的拘谨,旧军装新领章,显出的就是资历与权威了。凡是挑选出来训练新兵的指挥员,都是军姿出色的军人。训练女兵的新兵连连长,此刻简直严肃得像是力量与纪律的化身。
“现在——听我的口令——报数!”连长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因为距队列比较远,他的声音便格外威武有力。
一百二十名女孩子,叽叽喳喳地开始报数。她们还不够沉着,生怕将自己漏掉,抢报便时时发生。
连长皱起眉头。要是往日,他会要她们重报的。但是今天,算了吧!和即将宣布的决定相比,这不过是细微末节。
“报双数的同志,出列!”
随着这第二道命令,六十名女战士同时向左前方迈出了一步。
现在,土黄色的操场上,出现了另一支新的队伍。她们同留在原地的女孩子们,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等号。
但是,等待她们的命运绝不相同。新兵连长旋即下了第三道口令:“报数!”
严格说起来,这口令的内涵是不甚清楚的:是两列队伍都报呢,还是……但没有人发生误解。连长英俊的屑毛高挑着,犀利的目光只注视着前排女兵,好像他只是她们的连长,全然忘记了后面那排士兵的存在。
又是一次双数出列。现在,一百二十名女兵被分成三排、最初那个巨大的空心三角形,已经快被生命的绿色填满了。
连长的面容毫无表情。随着一道又一道的筛选,连长知道最后的选择就要揭开了。朝夕相处几个月了,像一个子女众多的家长,他内心深处,也会有格外喜欢或是格外不喜欢的几个兵。他不希望这些好恶干扰自己的意志。又是一次报数……又是一次出列……女孩子们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报数时格外仔细,速度变得缓慢了,却再没有出差错。
现在,十五名女战士,站到了连长跟前。
连长下意识地扶了扶腰间的武装带。他知道这十五名女战士,将记住这一天,也将记住他。他希望能留给她们一个英武的印象。片刻之前的恻隐之心已荡然无存。女人也是军人,现在的问题是:从他亲手训练过的连队里走出的士兵,应该个个是好样的!
他迈着缓缓的步伐,从十五名距离他很近的女兵面前走过,目光从她们身上扫过,象钢尺一样冷漠而苛刻地衡量着。
晤……还好。不!简直可以说是好,很好!女孩子们尽管眼里透露出遮挡不住的疑惑,却个个挺胸收腹,透出勃勃的英气。
连长疾步口到了队伍的中央,朗声说道:“现在,我宣布:刚才出列的这十五名同志……”
“报告!”
突然,从后排右侧队尾的某个部分,响起一声尖细的叫喊。并不怎么嘹亮,却具有根强的震撼力。整个队伍,此时实在是太寂静了。
“什么事?”连长几乎是好奇地问了一声。治军多年,敢在这样的场合打断指挥员讲话的战士,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莫说是新兵,就是老兵,也断乎不敢。连长的吃惊之情更大于恼火。
“嗯……是这样的,这个位置应该是我的……我比她高吗!……不信……比比吗……”
她刚开头鼓的勇气挺足,以后却渐渐缩小,声音像雪似地融化着。没有人听得懂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有的人扭头张望,队伍起了小小的骚动。
但是连长听懂了她的话。这是那个叫朱端阳的姑娘,从她所站立的位置可以判定,她的身量在女性中属中等偏下,眉目生得很清秀,看不出像有这么大胆量的样子。她发育得很单薄,同队伍左首那些身高体胖的姑娘们相比,像是墒情不好的三类秧苗,给人弱不禁风的感觉。她是从一座大城市入伍的,因为文娱体育都没什么出众的地方,连长除了能记起她的名字外,再没有更详细的印象。
“你有什么话,以后再说。现在,我宣布……”连长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像挥去一只偶然飞近的苍蝇。
“我就是比她高吗!不信,比比看好了!”没想到这小女兵的脾气,并不像第一眼看上去那么楚楚可怜,连长的喝斥反倒激怒了她,竟一个箭步从她所站立的队列中跨出,急匆匆走到第一排,站在另一名女战士背后,梗着脖子同人家比起高低来。
这一回,所有的人都看明白了。
一百二十名女兵最初排成的一字长蛇阵,说是按个头高低为序,匆忙之中,并不那么准确一现在,众目腰腰之下,这小女兵显得比前排那名女战士要高一些,也许相差的只是一毫米的几分之几,也许只不过得益于她的单薄给人以某种细高错觉,也许是因为她故意把腰挺得更直、帽沿得朝天……但是,不管怎么样,她要显得高一些。也就是说,现在第一排某个士兵占据的位置,应该是她朱端阳的。
连长迟疑了。对于将谁派往昆仑山,他选择了如此宿命的挑选方式。当这一切就要结束,他即将卸去良心上的一份重负时,竟半路杀出这样一个调皮捣蛋的兵,还是个女兵!如今,怎么办呢?批准她去吧,等待她的不知是怎样的命运。尚未远去的柔肠百结又在连长心中蠢动起来。不让她去吧,今天的一切,将像蚀刻一样,印入这一百二十名女兵的脑海。眼下她们当然什么都还不知道,但是她们马上就会知道。到了晚上,她们会躺在床上,将前后穿成一幅完整的画面。然后,直到多少年后,她们还会回想起这一瞬,会从中嗅到他曾教给过她们的软弱与退缩。不!这不行!无论前途多么险阻莫测,他作为一个新兵最先接触的指挥官,只能教给她们不可阻挡的气概!想到这里,强悍的新兵连长,嘉许地点点头,容忍了朱端阳的冒犯,示意她调换进第一排队列。
现在,再没有什么可以妨碍连长宣布那项激动人心的决定:军区将向昆仑山派出第一批女兵。
队伍沸腾起来。昆仑山!女兵!国境线!第一批!这些充满传奇色彩的字眼,迅速在女孩子面前,编织起一个美丽的梦。
面对着海潮一样躁动的激情,连长欣喜之余,又感到淡淡的惆怅:为什么非让女人们上去呢?难道男人们还不够多;不够勇敢吗!他甚至萌生出同她们之中某一个交换的念头。
当然,这不可能。他所担当的角色,也由不得这么信马由缰地乱想。新兵连长赶忙收束住自己的思绪,沉稳坚定地说:“你们十五名同志,肩负着非常崇高艰巨的使命。那里的自然条件极其恶劣,生活环境非常艰苦,你们是光荣!”
他很想再说点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他没有去过昆仑山,这使他在整装待发的女战士面前感到气馁。像一个不曾到过前线的军人,不配向即将参战的士兵鼓吹勇敢。
他最后一次巡视他的部队。当看到朱端阳时,他记起自己不该有的一个疏忽。
“我最后宣布:任命朱端阳同志为这个班的班长。当然,这只是临时性的。正式任命将由昆仑骑兵支队作出。”
朱端阳兴奋得满脸通红,像一颗光洁诱人的红杏。弹指之间,她的命运竟发生了这么多变化,而且还都是靠自己争取来的!她原以为出列是去参加一项什么活动或是出一趟公差勤务呢!巨大的光荣和责任,像降落伞一样罩在她头上,她飘飘忽忽地好像要飞起来。
我们的女兵班长并没有陶醉在个人幸福之中。她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快快跑回宿舍,趴在床上写封信,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
第03节
昆仑支队的领导,对历尽劫难的女兵,表现出极度的冷淡。她们有吃的,有喝的,住在卫生科,就是不安排她们工作。女孩子们浑然不觉,以为这是对她们的关怀照顾,每天兴致勃勃地打量这个新鲜环境。
卫生科长袁镇愁眉不展。作为昆仑山广大防区的最高卫生长官,他已经够忙够乱的了!再加上些女人!他曾在男女混编的医院里工作过多年,知道军队里的女人意味着什么。当然这个问题是不宜说透的。支队首长也委婉地表示了他们对军区此举的异议,从彼此忧心忡忡的神色上,可以说心照不宣。袁镇更是感到切肤之痛。如果说留下女兵们,对别人还是一个潜在的危险,作为这支娘子军的党代表,他可有脱不了的干系。在征得上级默认之后,他起草了一份措辞恳切态度强硬的电文,发往军区卫生部。内容无非是昆仑部队历来无女兵编制,请求首长收回成命,将女兵们调下山。至于卫生员缺编,有男的派上来最好,没有就算了,卫生科可以坚持战斗,但绝不要女兵。
机要参谋尤天霄将袁镇的报稿扔在一边,揶揄地说:“这么长的电报!如果按民用报收费,只怕你袁科长一个月的薪水都不够!”
袁镇有点尴尬。卫生科长看病医伤是把好手,起草来往文报并不在行。况且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既要许逆上级的意思,又要尽量做出谦恭的表示,左右逢源学”之特色。古代有关天人合一的种种说法,都是力图寻找,着实不易,只好车轱辘话来回说,十分繁琐。
“那你就给看着改改吧。”袁镇好声好气地相求。说实话,卫生科长对颇得领导器重、年青有为的机要参谋,并没多少好感,总觉得他有一股凌人的盛气。但此时磨扇一样压在心头的,是这批长头发兵的去留,顾不上别的了。
“那好吧!删去了的,可不要心疼。这也不是要拿去发表,挣稿费的。”尤天雷漫不经心地拿起笔,唰唰勾画下去,一路顺风。
袁镇拿起改好了的报文,不禁傻了眼。他洋洋洒洒起草的底稿,被全部涂掉,通篇不剩一字。
“这……”袁镇不禁火起。他急得进退两难,机要参谋袖手旁观不说,简直是兴灾乐祸!对了,这小子自恃有一张小白脸,春风得意,只怕已经动了邪念也说不定。他觉得自己受了戏弄,冷冷地说:“机要参谋,按职责你可是有在不改变原意的前提下,修改电文的义务的。既是如此,请你原文照发,一个字也不能少!”
机要参谋莞尔一笑,说道:“当医生的,该比一般人更沉得住气才对。”说罢提起笔来,在电报纸上留下了十个字:军中有妇人,士气恐不扬。
好妙的电文!“军中有妇人,士气恐不扬。”袁镇虽说看不惯尤天雷挥挥洒洒旁若无人的派头,也忍不住称奇叫好。做下级的,对上级不合时宜的决定,敢怒不敢言,千般委屈万种无奈的为难相,叫这十个字,抒写了个淋漓尽致。那委婉的商榷,无声的祈求,尽在不言之中,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句话。再说,现在办事需谨慎,万一上面怪罪下来,却总不能把一千年前的老杜从坟里揪出来,再踏上一只脚吧!
北京时间八点整。内地已是车水马龙,人流熙攘,昆仑山上还是死一般沉静。由于地处极西,日出很晚,加之驻地又在层层叠叠的山影之中,到处还是墨黑一片,只相当于平日的凌晨四时。
“袁科长,军区急电!”
机要参谋很有风度地敲着卫生科长的门。因是夜间送报,虽在营区以内,尤天雷也佩戴着武器,着装煞是整齐。两长一短的敲门声,清晰而有韵律。
袁镇一骨碌爬了起来。回电来了!军区老爷们这回的作风够紧张的了,昨日请示,今早回电就到了。大概是一上班就往昆仑山发报,全不体恤戍边的兄弟们正在做好梦呢!
“怎么说的?”他迫不及待地问。
机要参谋无动于衷:“绝密电报的报文,是不能念的,这是纪律。除非您是个文盲,我可以趴在您耳朵边,用自己的话,将中心意思给您复述一遍。”
卖什么关子!袁镇扫兴地接过文件夹。他并不需要尤天雷照本宣科,只需点点头使个眼色,意思就全明白了。这可好,尤天雷脸上似笑非笑,实在令人猜不透。
报是尤天雷译的。字很漂亮,也很工整。卫生科长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半天,最后才无力地合上报夹。
报文也只有一句话,十个字: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这一句较之杜工部的那一句,不知要强硬几多倍。袁镇只觉得耳鼓嗡嗡作响。
再没有什么好商量的。袁镇迅速调整着自己的思维,思绪反倒变得单一而明确。事已至此,女兵们不可能退回山下,便只有一种选择:以最严格的军规去锻造她们,约束她们,直到她们成为同男性一样英勇无畏的战士!这其中所有的干系,所有的责任,袁镇作为她们的直接长官,便得一肩承当了。说实话,这是个倒霉的差事,袁镇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起床号响了。
女兵们在营房外洗漱。高原上秋天的黎明,倘无交加的风雪,还是颇有魅力的。蔚蓝色的星空,镶嵌在由曲折的冰峰轮廓构成的框架中,高远而神秘。昆仑山,是一座雄伟古老的高山,它和它无尽的子孙,组成了我们这座星球上最高耸的峰峦。在汗牛充栋的中国古文化典籍中,它有着无可比拟的光荣。昆仑山,是黄帝居住的地方,他巍峨磅礴的宫殿,建筑在昆仑之巅,百神在那里聚议,黄帝的威仪统辖着四方。宫殿的周围,是雪白的玉石栏杆。每一面,都有九口井,九扇门。看管这美妙绝伦的宫殿的,是一个名叫“陆吾”的天神。他有一张年青而英俊的面孔,背后却是老虎的身子和脚爪,拖着九条钢鞭似的尾巴。火红的凤凰在结着美玉的宝石树下起舞。昆仑山中央栽着一颗硕大无朋的天稻,每一粒稻谷都是鸡蛋大的珍珠……
这就是神话中的昆仑山。真不知老祖宗们发挥了怎样浪漫的想象,才有了如此荒诞神奇的传说。什么宫殿!什么陆吾!什么天稻!没有,都没有。朱端阳看到的,除了冰雪,还是冰雪。也许在这不知多么深广的冰雪之下,存在着一个神话的世界?朱端阳不知道。下山的道路马上就封死,在此后六个多月的冬季里,这将成为与世隔绝的独立雪国。唯一能够联结昆仑山与外部世界的,只有空中虚无飘渺的电波。说不出是好奇还是害怕,朱端阳只是预感到一种新的生活,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欢迎不欢迎,已经开始了。
她对着朦朦胧胧的曙光在梳头,整天窝在军帽中的秀发,因为绝少风尘的袭扰,格外青长,一旦解开约束,像蓬蓬松松的金鱼尾,飘然浮动。她轻轻地梳着,轻轻地走动着。脚下的毛皮鞋因为带子没有系紧,每走一步,都随着脚腕踢动一下,像是一只灵巧的小鹿,甩着它过于沉重的蹄子。
尤天雷不知不觉站下了。他觉得眼前像一幅美丽的画。往日那些粗硕阴沉的山影,变得妩媚起来。作为普通的青年军官,他们可没有运筹帷幄的长官们那么忧心忡忡。当他从密码中译出那斩钉截铁的电文时,竟有几分兴奋。此刻,在清朗朗的晨光中,他看到女性久违了的头发,身上涌过一阵莫名的激动。那轻而蓝的发丝,像一块丝帕裹住了他的心,他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妹妹,以及一切引起过他好感的女人……
循着尤天雷的视线,袁镇毫不费力地追踪到了正在梳头的朱端阳。压抑了许久的窝囊火,呼地引燃了。不给她们一个下马威还了得!多么厉害的相思病啊,连潜伏期都没有,这么快就发作了!漂亮的机要参谋不归他管,鞭长不及马腹,这没办法,女卫生员们,可是他的直接部下。
“你叫什么名字?”他走过去,硬邦邦地问。
朱端阳吓了一跳,猛地撩开头发,惊奇地望着他。
袁镇反倒松了一口气:还好。简直是个小姑娘呢,除了眼睛很黑很亮之外,模样算不上出众。不过,防患于未然方为上策。他依旧板着面孔。
没想到小姑娘竟像个皮球一样跳了起来:“我的名字,你好好想想吧!我都告诉你好儿遍了!”
袁镇一下子哭笑不得。是的,出于礼貌,在第一次见面时,他就一一问过她们的名字。这几天偶尔对面碰上时,作为她们名义上的领导,袁镇找不出什么话好说,也是敷敷衍衍问问名字以示关怀。但他可没打算记住她们,想的只是快快将她们打发走了事。现在遭了这小丫头的抢白,反倒无话可说。然而。且慢!卫生科长不是草包,他有着良好的记忆力,虽因高原缺氧略有减损,稍一沉吟,也就回想起来了。
“朱端阳,把你的鞋带系紧。风纪扣扣上。把头发全都给我塞进帽子里去!记住,当兵的,就得像个兵样!”
朱端阳委委屈屈地站在那儿,吓得不敢再回嘴,别的不说,几个月前,她看到这种面色黧黑连腮胡子的老解放军,还是要叫叔叔的。她赶快按指示收拾好自己的仪容。
天已经大亮了。但你在十步之外,将分辨不出女兵们的性别。
袁镇露出一丝可以察觉的微笑。杀鸡给猴看,一石二鸟。漂亮的机要参谋和类似的小白脸们,干好你们的本职工作,休要异想天开!
尤天雷若无其事地转身远去。卫生科长,你想错了。从现在开始,无论距离多远,我都认得出这个叫朱端阳的姑娘
第04节
朱端阳的临时班长职务无形中被撤消了。袁镇肢解了这个班,把她们分散到不易于外界接触的小单位。比如手术室,任你是再风流潇洒的小伙,白布手术单一罩,也只剩下一堆肌肉和骨骼,作完手术推走后,连来者是什么模样都记不起来。在这种半封闭的保护圈里,姑娘们得以不受干扰地学习工作。
袁镇的用心可谓良苦,只是安全的部门有限。
“徐一鸣,给你分配个助手。”袁镇领着朱端阳,走进卫生科化验室。
“行啊!最好挑个丑点的,少给我找麻烦。”化验员徐一鸣懒懒散散地从显微镜上抬起头,心不在焉地扫了朱端阳一眼。
朱端阳气愤得脸都涨红了。这就是她未来的师傅,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宿舍兼化验室的工作间很肮脏,到处蒙着一层厚厚的尘上,只有化验台上人俯身工作的那一块,留下一团人上半身形状的干净区域。
“你就住在这样的屋子里?”朱端阳不无讽刺地说。
“对。另盖一间宿舍,你知道要花多少钱?一块砖从山下运到这儿,比大理石的还贵!”
“那……吃饭呢?”朱端阳下意识地抽了一下鼻子,屋里气味很不好,工作台一侧,放着盛大小便标本的瓶子。
“当然了,站在外面吃,还不把肠子冻成冰棍?当一个好化验员,首先得让自己的鼻子聋了。要不然的话,一天眼前过的都是粪尿脓血寄生虫,你还吃不吃饭了?”
朱端阳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徐一鸣的年纪并不很大,却长着一头少白头发。这使他讲的话具有了更大的权威性,给人历尽沧桑的感觉。
“以前化验室就我一个人,工作忙,来不及收拾。你来了以后,要把内务打扫干净。不要叫大家说你是个懒姑娘,既影响你进步,对你以后的事,也不好。”说罢,出门走了。
真是个怪人。朱端阳说不清自己喜不喜欢这个瘦高的老师,只觉得他威严得令人可怕。
不管怎么说,先打扫卫生吧。
朱端阳并不是个勤快姑娘。参军前,凡大件的衣物,都是妈妈给洗的。现在可得自己解放自己了。她把屋内所有蒙盖器皿药品的旧纱帘取下来,把玻璃擦拭干净。整整半天,直到各处明可鉴人。属于公物的部分,都纤尘不染,属于徐一鸣私用的床具桌椅,更显得污秽不堪。
该不该给他洗呢?新来乍到,朱端阳希望能给人留下个手脚勤快的印象。再说,成百里八九十,何苦剩下这么一个肮脏的犄角呢!权当侍候一个瘫痪的病人,做一次好事吧!
雪水极凉。当朱端阳手指通红地把洗净的物品晾在院子里,为了防止被风刮走,用针线将它们在绳子上缝牢时,徐一鸣黑着脸回来了。
“到屋里来。我有话跟你说。”
朱端阳喜孜孜地跟着往回走。想着徐一鸣要谢她,她就装出不在乎的样子。
“谁叫你洗我的东西了?!”徐一鸣厉声喝斥道。
朱端阳委屈极了。徐一鸣的被褥油腻得极够水平。单是枕头上的毛巾,就有七八条。大的上面摞小的,花的上面压白的,层层叠叠,浸满头油。大约是脏了一块,就铺上块新的,直到最后所有的储备用完,最上面又垫了块大手绢。朱端阳洗的时候颇费了些劲,不由得想起小时听过的一则笑话:有人要用活人脑子做药引,最后用十顶旧毡帽熬油替代了。徐一鸣的这沓枕中,也可以做药引子了。费尽气力不说图谢,倒招来这一番责问,莫非他枕头底下藏着巨款,或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想到这里,朱端阳惴然了:“我……我什么都没动……”
瞧这可怜兮兮的小样!整个一个懵懵懂懂情窦未开的小姑娘!还是让她糊涂下去算了。徐一鸣感到歉然,想说一两句缓和的话。又一想,不行。昆仑骑兵支队,数千热血男儿,就这么几个寥若晨星的姑娘,还不是众人瞩目的对象呀!分配朱端阳到化验室来,是对自己的信任,万不要从这里惹出什么流言蜚语。真要那样,也对不起这小姑娘。罢!索性扮一个黑脸,对大家都有好处。
“我刚才忘了告诉你,今后化验室就咱俩在这儿工作,要格外注意影响!除了上班时间,不许进这间屋。凡属我个人的东西,一概不许你动……”
又是一条条清规戒律。朱端阳真不知道这昆仑山上的领导和同志们,为什么都这么冷若冰霜。也许,是因为这里一年四季几乎都是冬天?眼泪在她的眶里打旋。
徐一鸣装作没看见,说道:“现在,我们开始学习化验的基础知识。这是台德国显微镜。很珍贵。当初启运的时候共四架,一路颠簸,运到后,只有这一架能用了。你千万不可私自拆卸,免得弄坏了……好了,我先测验一下你的基础。你在纸上写出十五个化学元素符号。”
当朱端阳绞尽脑汁把所有知道的元素符号都写完了,徐一鸣数了数,说道:“连写错的都算上,才十四个。你还得写一个。”
“我实在写不出了。”朱端阳像个被提问的小学生。
“想。我要求你写十五个,你就应该想方设法完成!”
“实在想不出来。”知识的东西是科学的东西,也不是想想就能创造出来的。朱端阳觉得没道理。“抬头看,房顶上是什么?”徐一鸣启示她。
“是灯泡。”朱端阳回答。
“灯泡上有什么?”
“灯泡上有……”这真是个奇怪的问题。圃于师傅的威力,朱端阳不得不回答:“有灯丝和玻璃。”
“真笨!灯泡上有一个化学元素符号——‘钨’,这你都想不起来吗!记住,要想成为一个优秀的化验员,除了刻苦学习,你必须要学会动脑筋!”
朱端阳的学习生涯就这样开始了。文化革命中断了她们的学业,因为急着上山,新兵连的卫生员训练也没来得及学完,基础很差。徐一鸣像古代木匠师傅带徒弟一样,一招一式地教朱端阳技术,很是认真。凭心而论,他是个好老师,但朱端阳总有一种颤颤兢兢的感觉,除了工作上的事,徐一鸣从不与她多说一句话。每天清晨,当她跨入化验室开始上班,她的桌子上已经摊开一本书,翻开处就是今天要讲述的内容。徐一鸣讲课的方式很古怪,他不是面向朱端阳,而是背对着她,坐在窗下自己的铁制办公桌前。那种桌子很凉很滑,不好用,但昆仑山部队因铁桌可折叠,易运输,都使用这种营具。朱端阳面对着徐一鸣的后脑勺听课。如果有病人走进来要求化验,会看到化验员和他年看的女助手,一顺溜坐在各自的桌前,距离相当远,像教室里第一排同最后一排的学生。至于化验项目,简单的,由朱端阳操作;复杂的,由徐一鸣教她操作。当然,这个比例在不同变换着,朱端阳不断有所长进。
对着人的后脑勺,特别是一个花白的后脑勺交谈,是件枯燥的事情。看不见表情,也看不见眼神,只能从语调中去揣摸对方的喜怒哀乐。偏巧徐一鸣又是一种很沉稳的男低音,讲述的又是极呆板的医学知识,极少抑扬顿挫的变化。
有时听得乏味,又不敢走神,朱端阳便做些鬼脸自娱,甚至开始研究师傅的后脑勺。徐一鸣的脑袋上长着三个旋。“一旋傻,二旋愣,三旋打架不要命。”朱端阳没见过徐一鸣打架,不知道他是否很骁勇。只是怀疑这三旋之中,有一个是眼睛。因为每逢此时,徐一鸣便宣布休息,给她一个松弛的机会
第05节
朱端阳趁机溜到炊事班,去察看中午吃什么饭。
所有的女兵都馋。也许是她们的胃比男人小,需要更精致的营养;也许是她们借此显示出某种优越与妩媚。反正,女兵馋。
炊事班是军队里最有人情味家庭味的地方。蒸馒头的热气,爆葱花时的油烟,都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家,想起妈妈。
炊事班长安门栓正在修理汽油炉子。昆仑山上燃料奇缺,除了取暖用焦炭外,做饭烧水一律用汽油。这玩艺摆弄起来,有时是很危险的。
“你离远些,我要点火蒸馍了。”安门栓抬起他因为小时候缺钙而四棱见角的大脑袋,看也不看朱端阳,好像自己同自己说话。
周围没有第三个人。朱端阳顺从地退后一步。
轰的一声,汽油炉子像爆炸似地燃烧起来,庞大的立式高压锅被辉映得通红。锅盖上一道道旋紧的螺栓,像一只只警觉竖起的耳朵。压力表上的红色指针,缓慢地开始移动。
朱端阳真没想到,每天吃下去的馒头,竟是这么惊险地制造出来的。复杂得似乎比学化验还难!”她不由得佩服起操纵这一切的炊事班长。
“你真了不起!”她由衷地赞叹道。不想一回头,安门栓竟浑身是火。原来他刚才修炉子时,身上脸上溅了些汽油,此刻竟一起着了。朱端阳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安门栓不慌不忙地抓起白布围裙,头上脸上抹了几把,那无源的火,就都熄灭了。
“我给你抹点药吧?”朱端阳关切地说。安门栓的皮肉虽无大伤,但表皮被灸得通红,一定是很疼的。
“不用。常事。”安门栓不在意地说。
昆仑山上的火头军,较之其它兵种的炊事班,要辛苦得多。用汽油桶做成简易的水车,每天要像驾辕的牛一样,拉着到冰河中汲水。在结满冰碴的水中洗脱水菜,更是餐餐必行的功课。高原缺氧,人们的每一举手投足,都要付出较平原艰辛得多的努力,肠胃却又变得格外挑剔。哪一顿饭做不好,都会引起怨声载道。使用高压锅做饭,更是一绝。你知道怎么用高压锅压面条吗?需在冷水下面时,就浇上一勺菜油,面条才能不酥不烂,你知道怎么样才能把木板一样粗糙的野驴肉燉烂吗?得到男厕所后山墙外,刮下些粉白的硝来渍肉……只是这个办法,安门栓没公开过。部队里人多,来自五湖四海,城里兵也许受不了这行之有效立竿见影的法子。其实,这“人中白”也是一味中药呢!
因为炊事班是苦中之苦,反倒成了一块风水宝地。年青有为的参谋干事助理员,竟有相当一个多数,是从这里走出去的,所以,看起来傻大黑粗的炊事班长,颇有几个有头脸的战友。对他们的调动,升迁,安门栓总是淡然处之、绝无攀比跳槽之意。他很安心,任劳任怨,于是入党,受嘉奖,当军区级的学毛著标兵。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一个字不识,当不了官。虽然这年头也有文盲当司务长的,但要光凭脑子记住那么多往来帐目,他不行。再说,在炊事班,他自有人所不知的乐趣。在库房里,当他从面粉袋垛成的甬道里走过时,当他把整麻包的大米压在自己脊梁上的时候,都能感到一种沉重的充实感,好像心房的每一个犄角旮旯都被粮食胀满了,自己是那样的富有。他的爷爷,他的老爷爷,太老爷爷……哪一个见过这许多粮食?还都是精米白面哪!
除此之外,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比如这帮子新上山的女兵吧!安门栓知道这是支队近来最热门的话题。小伙子们议论她们时神采飞扬,以至于不理睬炊事班长燉好的大块羊肉。虽然女兵们每天从安门栓的勺把前过三次,安门栓从不拿正眼瞅她们。她们像是电影里年画上的人物。来自他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世界。他家乡的女子们.哪能这样同男人们平起平坐,也穿二尺半呢!别人想不通他,他更想不通别人。像这个朱端阳吧,安门栓知道年青的军官们怎么评论她。身材多么细巧,眼睛多么招人,嘴巴多么俏皮……要知道在饭桌上你可以知道军队最机密的情报。安门栓颇不以为然:一柞半细的腰。养得出孩子来吗?纵是养出了,青石板一样平整的胸脯子,养得活月娃子吗?说到嘴俏皮,便更要不得了。女人家,要紧的是干活,嘴哑是福份呢!
安门栓在转这些很肉欲的念头时,并没有多看朱端阳一眼。他手脚不停地忙活着,直到将案板拾掇得干干净净。绝没有亵渎谁的意思。
朱端阳自然浑然不觉,凑近去问:“今天晚上吃什么呀?”
中饭还没吃,她已经惦记上晚饭了。大概因为伶俐的小姑娘早已用余光侦察出了午饭的内容——馒头脱水菜,引不起什么食欲,只好把希望向下寄托下。
安门栓顿时来了情绪。炊事班长宣布食谱时的自我感觉,几乎同统帅宣布他的进军令:“今晚上改善伙食——红烧羊肉!”
没有预想中的欢呼。朱端阳吐了一口唾沫:“我不吃羊肉。”
“你不吃——羊肉?”安门栓颇感惊异。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竟有人不吃羊肉!羊肉可是多么滋补的吃食!乡下人过年,能吃上羊肉泡馍,便是大造化了。这女子,该不是在诳人吧?“真不吃?”他很严肃地追问。
“真不吃。”朱端阳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不像是装的。连她自己也想不通,看起来挺美丽的羊羔,是用什么办法,把挺好闻的青草味变成那么一股惹人呕吐的腥膻。她是真不能吃。小时候吃了一家什么顺的涮羊肉,还没走出饭庄大门,浑身就起满蚧皮一样的风团,痛痒难熬。从此,父母便连羊肉味也不敢让她闻了。
炊事班长犯难了,不管吃饭的人品质好坏,也不管挑食的理由多么离奇古怪,真要有人哪顿吃不上饭,安门栓于心不安。
“朱端阳,好像今天不是你帮厨吧?”徐一鸣身穿白色工作服走过来,双手抱着肩,冷冷地说。
不好!出来溜达的时间太长,师傅找来了,朱端阳悻悻地往回走,徐一鸣拉开距离尾随其后,像在押解一名犯人。
继续讲课。为弥补刚才的过失,朱端阳再不敢分心。
炊事班长安门栓用胳膊时拱开门,两手端着一大碗肉走进来。
“你不吃羊肉,这是单给你炒下的。趁热吃吧!”
是猪肉。寸把厚的肉膘上有猪毛,一块肉皮上还留有杀猪检验时盖下的紫蓝色印章。
下一页 尾页 共5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