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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2 伊斯雷尔·爱泼斯坦(现代)
  不管怎样,孙中山没有像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会做的那样作出结论:不论在中国或在其他任何地方,工人阶级将最后领导建设一个更加公平合理的新社会。他倒是希望,通过“节制资本”,未来的中华共和国能够避免阶级之间的战争和第二次革命。这个观念包含在他以后形成的“三民主义”中。
  有些作者猜测,在大英博物馆的阅览室里,他也许曾经遇到过列宁。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列宁是在1902年才第一次到伦敦,而这时孙中山早就离去了。但他确实遇到过其他俄国革命流亡分子,他们的无畏、信念和坚持到底的精神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后来回忆说,他曾经问他们中的一人,粉碎沙皇制度大概需要多长时间。对方平静地答道,也许要一百年。当对方向他提出同样的问题时,他的回答是“十年”。他自我批评说,中国革命的艰巨不下于俄国推翻沙皇,但是同俄国革命者的答案相比,他显得非常缺乏耐心。他在伦敦遇到的俄国人是谁,我们找不到记载。但在巴黎他确是认识了契切林(一个布尔什维克,后来出任苏联首任外交人民委员,在俄国革命同中国革命的汇合中起过作用)。
  据宋庆龄在文章中所说,此时已闻名中外的孙中山在欧洲停留到1899年,“他访问了有中国人在那里生活和学习的一切欧洲中心城市——伦敦、巴黎、布鲁塞尔、日内瓦、柏林。”极大多数人都把他看作英雄,对他欢呼,不少人加入革命。这些留学生来自中国各地而不只是孙中山过去唯一有过直接接触的华南一带。这样,他就为在其他重要地区将来开展革命工作打下了基础。例如华中的湖北省就是这样的重要地区,因为它位于东西向的主要航道长江和南北向的铁路干线的交会处。
  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孙中山再次到了日本。在第一次广州起义和伦敦蒙难之后,他在这里也已成为名人。这时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已到了五位数字,比在西方的留学生多出许多倍。这为孙中山在知识分子中散播革命种子提供了新的沃土。在这些留学生中有清廷派来的军校学生,他们是准备将来回去在编练的“新军”中充当军官的。
  孙的不断增高的名声也为他赢得更多的日本朋友。有一些人热烈敬佩中国革命,后来成为赞助中国革命的积极分子,如有才气的、留着黑胡子的宫崎寅藏(号白浪庵滔天)是一位知识分子、演员和民谣歌手;另一位山田良政,后来成为为中国革命牺牲的第一位外国烈士。他们都是原始的泛亚细亚主义的支持者。(泛亚主义后被歪曲成一种为日本帝国主义服务的主义。)他们渴望使整个亚洲从殖民统治中解放出来,要求已获独立并较为先进的日本和日本人民为全亚洲的自由作出贡献。宫崎寅藏的思想发展轨迹在某些方面同孙中山相似,他在年轻时也曾是基督徒,在社会思想方面是受亨利·乔治影响的农业民主主义者。他钦佩一些西方的历史人物(特别是克伦威尔、丹东和罗伯斯庇尔①),坚决反对西方帝国主义在亚洲横行,也不赞成日本走帝国主义的路子和保持天皇制度,后一点可以从他崇拜西方的弑君者为英雄得到证明。但他确实深爱他自己国度的文化,他同日本文化的关系之密切远胜于孙中山同中国文化的关系。孙中山把宫崎寅藏看作一个真正的同志,当1907年被驱逐出日本时,授予他“全权”,为革命武装筹集资金和军需供应。为了激起日本人对中国革命的兴趣,他早在1902年就写了一部歌颂性的孙中山传记。②在黄兴到日本小住时,他把这位以勇猛著称的中国反清革命的第二号人物介绍给孙中山认识。
  ①奥利弗·克伦威尔(1599-1658),英国资产阶级革命的代表人物,曾处死国王查理一世;乔治·雅克·丹东(1759-1794)和罗伯斯庇尔(1758-1794)都是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代表人物,前者为山岳派首领之一,后者为雅各宾派政府实际首脑,坚主处死国王路易十六。——译者。
  ②这部原名《三十三年之梦》的传记曾由章士钊节译成中文,并改标书名为《孙逸仙》,用“黄中黄”的笔名发表。
  把宫崎寅藏这一类型的日本人同孙中山联系在一起的共同事业之一,是对菲律宾独立运动的支持。(美国在1898年取代西班牙成为统治菲律宾的殖民势力,菲律宾争取独立的武装斗争对象也从西班牙变成美国。)中国辛亥革命推翻清廷后,孙中山偕同宫崎寅藏一起到中国,共享胜利的喜悦。(宫崎寅藏也曾在中国参加过斗争。)他在1922年才52岁时使英年早逝,使孙中山极为悲伤。
  曾主持孙中山宋庆龄婚礼的梅屋庄吉是另一位政治上的日本朋友。他同孙中山是在本世纪开始时结识的,那时他们共同帮助菲律宾人并共同为几次中国革命党人起事提供给养和军火。梅屋比孙中山长寿,在30年代因反对日本侵略中国曾备遭迫害。
  同孙中山关系密切的还有大井健太郎(1833—1922)。他是一个民粹主义者和人道主义者,为穷人说话,因此曾被捕入狱,后来成为日本劳工运动的先驱。
  秋山大辅是一位日本出版商。他深深为孙中山的勇气、品格和百折不回的精神所感动,不惜把他的财产典押,得款资助中国革命同盟会。其他同孙中山同声相应的日本人大多是在思想方面的汇合。
  内田良平(1874—1937)曾同宫崎寅藏一起在1905年帮助孙中山建立同盟会,但他本质上是一个右翼的民族主义者(后来倾向军部)。他认为孙中山是一个强有力的人物,最后可能会在中国掌权,所以必须使他对日本感恩戴德。如果孙中山不能取胜,那末日本既支持“在朝派”又支持“在野派”,使中国处于分裂状态,对日本也还是有利。
  著名的自由主义政治活动家犬养毅反对1902年的英日结盟(有效期20年),并主张加强同中国的关系。他在一篇回忆录中写道,他当初把自己的住房给孙中山居住并作为秘密集会的场所,连食品、衣服和钱财都同孙不分你我,是为了使孙相信,中国唯一的道路就是日本的道路、同日本在一起的道路。多年以后,孙中山在备受所有列强的轻视或苛待之后,转向苏俄,使犬养毅大失所望。他在老年得到了日本最高的政治奖赏——当上了首相,但终于被刺身亡。
  另外一个后来任首相的人大隈重信对孙中山也偶或表现出实用主义的兴趣。
  代表日本泛亚主义极右翼和极端扩张主义的是头山满。他是一个沙文主义者和神秘主义者,一方面主张民粹主义、另一方面又主张帝国主义——像这样的混合体在其他国家也不少见。他的追随者主要来自城乡中等阶级的下层,包括出身于这些社会阶层的下级军官和军士。他强烈反对西方势力,认为它阻碍日本取得霸主的地位,因此,出于策略上的需要,想同中国和其他亚洲国家的革命派接触。有一段时期,他曾对孙中山进行过拉拢。
  有一些关系使孙中山得以进入日本的工商金融圈内,并多次为他的革命活动筹款。只要有可能,他就为他的事业宣传,寻求支持。
  孙中山在各个时期内在同外国的关系上采取不同的立场,究竟其实质是什么?不同的人们根据自己的政治倾向——有的用赞扬的口气、有的用责备的口气——说孙中山是“亲日派”、或“亲美派”、或“亲英派”、或——到最后——“亲苏派”,也有人说他在同外国的关系上善变,是机会主义。这些说法——特别是最后一种说法——根本是误解。作为爱国者和革命者,孙中山是始终如一的。
  确实,他一直在寻求和欢迎来自那些理解并支持他的奋斗目标的外国朋友们的帮助。他常说,中国革命需要它的拉斐德①不下于当年的美国——这里不存在做交易的问题,只是合作和同志情谊。对另外一些外国人如官方或工商金融界人士,他也寻求支持,当然只是在他们的处境所允许的范围之内,或者要求他们至少不要接济中国国内那些反动的势力。在这种时候,自然会向对方提出他们由此可能获得的政治和经济上的好处,因为对方所能提供的援助决不会超出他们所看到的本身的利益,否则就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孙中山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直到他接受了足够的经验教训——确实对于在这样的条件下取得援助的可能性存在过不现实的期望。
  ①拉斐德(1757-1834),法国贵族出身的政治活动家,曾参加美国独立战争,功勋卓著,被称为“两个世界的英雄”;后又参加法国资产阶级革命。——译者
  但孙中山的中心目标是建立一个强大、独立、进步、现代化的中国,自力更生、自主判断。
  在日本的政治和社会各界人物中,有人确是想利用他来为他们自己的目的服务,孙中山就反过来利用他们来为他的目的服务。但就日本政府而言,他很快就失望了。
  至于泛亚主义,他开始时曾鼓吹黄种人团结起来反对白种人帝国主义者。但他很快就把着重点转换了,不再强调肤色,而是强调被压迫人民团结一致反对压迫者。他同朝鲜人民站在一起,反对日本吞并就是一个实例。
  至于现代化,他钦佩日本在明治维新后向西方学习并大步前进。但他谴责日本也学了西方的殖民主义,并认为中国永远不应该走这条路。
  最后,同那些从外国主子那里得利自肥的反动分子截然不同,孙中山从来没有为自己取过一分钱。他始终过着极为刻苦俭朴的生活,他是一个淳朴无私的爱国者。①
  ①关于孙中山在日本的朋友和关系(从一直进步的老朋友宫崎寅藏到后来改变立场或本来就别有用心的那些人),在马里斯·詹森所着《日本人和孙中山》一书中有很丰富的材料,这里有许多材料就是取自该书的。詹森研究了中国民族主义和日本民族主义两者之间的关系——起初是并行不悖的,后来却发生了对抗。他还分析了日本的泛亚主义的变化,起初主张亚洲各国互助以求解放(当时日本本身也受到西方要使它沦为半殖民地的威胁),后来变成了主张亚洲其他各国要从属和听命于日本(日本这时自己也成了帝国主义)。到了这时,在日本的帝国主义民族主义和亚洲其他各国的革命民族主义之间已不存在共同利益或进行合作的可能性。
  在孙中山的16年(1895—1911)流亡生活中,极大部分时间以日本为他活动的基地,但也还有另外一些地方。他曾几度去夏威夷,四次去美国本土和加拿大,四次去英国和西欧。1907年后,他在东南亚停留过较长时间,包括当时的法属安南(越南)、荷属东印度(印度尼西亚)、英属马来亚(马来西亚和新加坡),还有独立的暹罗(泰国)。在那些地方的华侨中,他发展革命组织并征集捐款、武器和人员,以用于一再向清王朝发动攻击,虽然屡遭失败,但都为最后胜利创造了条件。1900年的惠州起义是他在台湾进行准备工作的,1907—1908年在广东、广西、云南的六次起义是在河内准备的,另有一次是在新加坡准备的。1911年的广州起义(黄花岗之役)是他从香港指挥的。最后在同年10月10日的武昌起义,全国响应,终于推翻清朝,创建了民国。
  那些因他曾多次失败而贬抑他的人忽视了一点,即:他那百折不挠的精神在推翻长达两千年的中国帝制这一几乎“不可能”的成就中所起的作用。继美国和法国之后,中国成为全世界第三个主要的共和国(不管它有多少缺点和短处),而这时几乎整个欧洲还都是在王朝的统治之下。这真正是一个重大的世界性事件。
  在他以往那些受尽磨难的岁月里,他曾到处遭到公开的驱逐(常常是由于清朝政府施加压力)——1895年在香港、1907年在日本、后来在所有东南亚国家。但在他的忠实信徒的帮助下,凭着他处险不惊的冷静头脑,他多次设法重返某些禁止他入境的地方——包括外国地方和中国本土(清廷一直悬重赏购他的首级)。上海宋耀如的家是他的“安全住所”之一。据说,1905年宋庆龄曾在家里同孙中山作了第一次相当严肃的谈话,当时她12岁,是在去美求学前三年。
  1905年在东京,在中国社会发展及他自己革命实践和学习考察所得的基础上,孙中山把兴中会的健全的核心力量同其他一些新成立的革命团体合并,成立了一个范围更广泛、目标更明确的政治组织——中国革命同盟会。它清楚地有别于那些只想通过改良来“兴中”的人。
  在19世纪到20世纪的转换期中,在中国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1898年维新运动遭到惨败。虽然年轻的光绪皇帝亲自参加,它被根深蒂固的反动势力轻而易举地、残酷地粉碎了。维新派的领导人有的被处决、有的被迫逃亡。皇帝本人也被幽禁。由清王朝实行立宪和改良显然只不过是一种幻想。
  第二件是1900年义和团运动被八国联军淹没在血泊中。这是一次爱国的、自发而缺乏纲领的反帝武装斗争,参加者以北方农民为主。1901年列强强迫清廷签订了比过去更为屈辱的不平等条约——《辛丑和约》。仅天津一个城市就有了分属于英、法、德、俄、日、意大利、比利时和奥匈帝国的八个外国租界,驻扎了其中多数国家以及美国的军队。在首都北京,列强的外交使团住在有外国军队筑垒防守的、位于市中心的东交民巷“使馆界”内,在一切事务上对清政府发号施令。中国人没有外国所发的通行证不许进入“使馆界”;在它四周一个很宽的半径范围内,所有房屋统统拆除,以便为界内守军扫清视野,只要发现有人胆敢抗击这些盘踞的外国入侵者,立即格杀毋论。除了被直接占领之外,一个国家和民族所能受到的屈辱到了这个地步,真可说是无以复加了。
  对这样一个对内抵制任何有利的变革、对外国势力则奴颜婢膝的王朝,无怪人民的憎恨越来越深。但另一方面,不少知识分子(包括一些新派人)通过义和团看到农民愤怒情绪的爆发,惊惶不已,而清廷则作了一些改革的姿态,以粉饰门面。孙中山决心揭露和唾弃这些虚伪的表现。他的理论很简单,并且证诸经验是反驳不了的。“1905年7月,孙中山在对东京华侨和学生发表的演说中,驳斥了君主立宪的纲领。他说,‘且世界立宪,亦必以流血得之,方能称为真立宪。同一流血,何不为直截了当之共和,而为此不完不备之立宪乎?’”①一场大论战在立宪派和革命派之间展开,双方都发表了数以百计的文章和演说。最后,孙中山的观点占了上风。这为建立共和的最后胜初创造了前提条件。
  ①同注6。
  孙中山大力鼓吹“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的纲领是在1901—1905年期间,而不是过去认为的更早一些时候。最值得注意的是他增加了解决土地问题的内容。
  这个纲领比过去提过的任何一个纲领都更完整,是在同改良派的经常进行的激烈辩论中形成的。这就为同盟会及其革命行动奠定了基础。
  同盟会的组织也比兴中会要严密得多。兴中会只是一些实际上独立的分部的松散联盟,每个分部都可以自行其是(如夏威夷只管筹款,香港和日本组织起事)。在这个新成立的中央集权的同盟会中,国内各省和国外各地华侨及留学生中的支部都要服从设在东京的总部并对之负责。孙中山经黄兴提名,当选为总理,决定一切。
  在会员成份上也不一样。兴中会的会员主要是祖籍华南的华侨商人和工人,还有华南各地的一些市民和手工业工人,他们常常同秘密会社有关系,这些会社在地下进行反清活动已经很久。在同盟会中,虽然老的兴中会会员仍都参加,但领导成员主要是留学生和知识分子,并来自全国各地。
  (五)列宁的评价:革命民主主义者
  同盟会的政纲现在也有了“三民主义”(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民生主义)作为思想基础。三民主义是孙中山在欧洲进行研究工作之后逐渐在他心中形成的,它既是政治学说,也是社会一经济学说,因为民生主义中包含了平均地权的内容。这一条政纲是经过很多争论才通过的。有些会员希望它只停留在纸面上。另外一些会员认为它不过是重复亨利·乔治(及在他之前的穆勒①)的原则,即一切不劳而获的土地所有权的增值(由地价提高所得的利润)应归国家所有,用于公共福利。还有一些会员则更为激进,认为要实行“耕者有其田”,或者认为两者(土地增值归公及耕者有其田)兼而有之(孙中山本人看来属于这部分人)。虽然暂时还不过是口头的主张,土地问题的提出有很重要的意义,因为所有反封建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核心问题就是土地问题。
  ①约翰·斯图尔特·穆勒(1806-1873),英国哲学家、经济学家、逻辑学家。——译者
在民族主义中,重点也有变化。过去所突出的是反满。这是一个很得人心的口号,因为占全国人口极大多数的汉族被“鞑虏”(当时对满族的贬称)征服和屈辱了两百多年。但现在的民族主义则倾向于反对任何种族或类型的君主制度,并与民权主义联系起来。“中国人”这个概念也不再等同于“大汉民族”。以后成立民国时,新国旗由红、黄、蓝、白、黑五条色带组成,分别代表汉族、满族、蒙族、回族、藏族。这是中国成为共和国后的第一面国旗,也就是第一章中叙述过的宋庆龄在美国威斯里安学院宿舍中兴高采烈地挂起来的那面国旗。它象征着一个统一的二多民族的国家。
  还有,民生主义不仅预示了土地改革,还提出要限制资本主义的发展。孙中山很钦慕西方资本主义在生产上所取得的成就,并要中国迎头赶上。但他也亲眼见到随着资本主义发展而造成的苦痛和冲突。因此,他希望中国走另外一条道路,并在那样一个较早的时期就多次指出,“民生主义就是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他为同盟会向设在布鲁塞尔的第二国际(社会主义)总部申请加入。至少有一次,他曾为国际的机关报写过文章。他也会见过国际的一些领导人如比利时的埃米尔·王德威尔得和法国的让·饶勒斯(后者因反对第一次世界大战被刺)。①
  ①埃米尔·王柏威尔得(1866一1938),比利时政治家和欧洲社会主义运动中的杰出人物。饶勒斯注见前。——译者
  但孙中山的观点同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还是有很大的距离。后者认为阶级斗争和工人革命(在资产阶级国家不能处理它的社会矛盾时必然会发生)是历史前进的动力。孙中山却只要进行一次革命,即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或共和革命。但他想使这一革命具备这样一些特色,即:既能避免资本主义剥削的罪恶(他对此憎厌)、又能避免社会冲突(他希望他的国家不致发生)。尽管如此,有一个因素使他同彻底的马克思主义比任何一种改良主义的社会主义更为接近,那就是他对于中国当前的、主要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性质的任务,采取了一种战斗的革命的态度。正是这种战斗精神使他后来更密切地同被压迫阶级结合在一起,并同中国和世界的马克思主义者结成盟友。
  列宁了解了孙中山的经历和思想之后立即抓到了这一革命的本质并加以赞扬。1912年7月,他在发表在布鲁塞尔出版的社会主义者的《人民》杂志上评论孙的一篇文章时写道:
  “孙中山纲领的每一行都渗透了战斗的、真诚的民主主义……丝毫没有对政治表示冷淡,甚至丝毫没有忽视政治自由或容许中国专制制度与中国‘社会改革’、中国立宪改革等等并存的思想。这是带有建立共和制度要求的完整的民主主义……热烈地同情被剥削劳动者,相信他们是正义的和有力量的。
  “我们接触到的是真正伟大的人民的真正伟大的思想;这样的人民不仅会为自己历来的奴隶地位而痛心,不仅会向往自由和平等,而且会同中国历来的压迫者作斗争。”
  在列宁看来,孙中山“是充满着崇高精神和英雄气概的革命的民主主义者,这种精神和气概是这样一个阶级所固有的:这个阶级不是在衰落下去,而是在向上发展……”列宁接着对比道,“西方资产阶级已经腐朽了,在它面前已经站着它的掘墓人——无产阶级。在亚洲却还有能够代表真诚的、战斗的、彻底的民主主义的资产阶级,他们不愧为法国十八世纪末叶的伟大宣传家和伟大活动家的同志。”
  在表示热烈的赞同之后,列宁提出了这样的批评:“但是中国民粹主义者的这种战斗的民主主义思想体系,首先是同社会主义空想、同使中国避免走资本主义道路、即防止资本主义的愿望结合在一起的,其次是同宣传和实行激进的土地改革的计划结合在一起……”列宁当时认为,土地所有制的改革只能是反封建的而不是反资本主义的;相反,它将为资本主义的发展开辟道路。[俄国十月革命之后,列宁改变了他的观点,认为不发达国家有可能不经过资本主义就向社会主义转变,因为十月革命之后,不仅存在着各国因其发展阶段不同而异的国内两种制度的冲突(在发达国家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在不发达国家是资本主义与封建主义),而且出现了全世界范围的两种制度的较量,即革命力量(不论何种类型)共同对抗它们的共同敌人——帝国主义垄断资本。]①
①引文见《中国的民主主义和民粹主义》,《列宁选集》第二卷。另请参看列宁以下文章:《亚洲的觉醒》、《落后的欧洲和先进的亚洲》,同上书
  促使中国的民意很快变得激进起来,还有在1905年发生的两个外部事件。一是日本战胜了沙俄。虽然这是一次帝国主义战争,但这是第一次一个亚洲国家战胜了一个欧洲大国,所以整个殖民地世界都为此感到振奋。当时孙中山曾乘轮船经过苏伊士运河,阿拉伯码头工人把他误认作日本人,向他欢呼。尽管日俄两国是为了争夺一部分中国领土打仗、而且战事主要是在中国领土上进行,不少中国人仍对战事的结局拍手称快。这不仅因为中日两国同属亚洲(当时两国都对美国歧视‘东方人’的立法表示抗议)而且因为这场战争是一个君主立宪国家击败了一个专制国家。他们在这里得出了一条中国应该汲取的教训。中国赴日留学生的人数猛增,不光是因为到日本去学习现代知识比到遥远的西方去要节约得多,还因为他们想学习日本如何把现代知识在亚洲国家中运用。
  另外一个使中国人猛醒的事件是1905年的俄国革命。在同盟会机关报《民报》上发表了有关这一革命的许多文章,其中有一些是孙中山的亲密合作者写的。从更早一些时候起,孙中山就同流亡在日本的一些俄国革命分子建立起“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感情和合作关系。虽然这些俄国流亡者人数很少、处境困难,他们据说还曾给孙中山送过一些武器并传授了制造炸弹的技术。①
  ①请参阅S.L.齐赫文斯基着《孙中山关于对外政策的观点和实践》(俄文)。
他们之中有一位就是第二章末曾提到过的、波兰出生的尼古拉·K·苏济洛夫斯基(化名为尼古拉斯·鲁斯尔)(184?—1930),他同孙中山相识并常通信。他是一个真诚的俄国民粹主义者,属于那种列宁认为可与孙中山相提并论的类型。他们在1906年的通信特别引起人的兴趣。孙中山赞扬鲁斯尔撰文对中国的再生表示热诚,这在欧洲人中是难能可贵的。但他认为鲁斯尔呼吁美国银行家和技术专家无私地或平等地帮助中国进行工业化,未免过于天真,因为在孙中山看来,美国或欧洲的资本家都不可能是无私的。相反,中国经济发展到一定地步,他们就会大喊反对“工业上的黄祸”,因为中国工业不发展才是符合他们的利益的。尽管如此,他希望鲁斯尔的呼吁会帮助全世界具有真正善良愿望的人民认识到,四分之一人类的进步也将使他们受惠。①
  ①这些通信是苏联汉学家A.N海菲茨发现并在1956年由他出版的。在上述齐赫文斯基所著书中引用的是俄文译文(原来一定是用英文写的),现在本书作者又从俄文译回英文,不可能与原来的英文完全一致,因此不便作为直接引文。
  由此可见,即使在那个时候,孙中山对于从帝国主义国家方面获得真正的或长期的帮助,是很少——或者可以说不抱——幻想的。从这个角度看,他自己作为未来的中华共和国的代表向外国当局或工商界所提出的经济或其他优惠条件,在很大程度上只不过是一种策略,用以防止他们支持中国的反动政府。只有他正在努力谋求实现的未来的独立政府才有条件坚持外国以平等待我(不论具体安排如何)的原则,在此之前,中国是难以做到这一点的。
  但辛亥革命后建立的民国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这样的一个新的中国在孙中山在世的时候没有能够出现。不管怎样,他为了使这个新中国出现是作出了伟大贡献的。
  (六)内心世界
  最后,除了他的政治经历之外,宋庆龄的这位导师和丈夫的性格和精神状态又是怎样的呢?
  他的内心世界同他所处的历史时代一样的复杂。
  像有些人说的那样,他是一个“空想家”吗?他富于理想,但他主要是一个行动家。他决心使中国成为一个繁荣昌盛的现代国家、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对国家建设的许多具体问题——从战略规模到技术细节——发生兴趣。在他看来,革命就是为进行重新建设所必需的场地做清理工作。
  他是否过于自信?可以这样说。他对于既定目标的正确性和现实可能性从不怀疑。
  但他同时具有非常谦抑的品格。这从他的民主作风以及他那种视高官厚禄如敝展的精神可以得到证明。他的老师和挚友詹姆斯·康德黎(就是1896年孙在伦敦蒙难时救他出来的那位英国医生)讲过这样一个很有代表性的故事。辛亥革命胜利后不久,有一封从中国发给孙中山的电报送到了康德黎在伦敦的家中,因为当时孙寄寓在康家。孙把电报看了一眼就塞进了衣兜。后来别人问起电报是什么事,孙红着脸表示歉意,因为他没有早告诉他们。原来这封电报是通知孙中山,他已当选为新生的中华民国的临时大总统——他几十年的奋斗所达到的顶峰。当时在伦敦的孙中山,当辛亥革命胜利的消息传来时,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赶回去取得国家的最高职位,而是留在国外,为新国家谈判贷款(谈判不很成功)。他被认为是新国家元首的唯一合适人选,不是出于他自己的求索,而是出于国人公认他在民国缔造中的最大功勋——他的声望达到了这样的高度。
  他是一个仁慈宽厚的人吗?他是一贯仁慈宽厚的,但他同时又具有一个战士的坚决精神。对于武装的敌人,他主张进行武装斗争。但一旦他们落入革命者之手,就不准对他们作身体上的虐待,他为此发布过明令。他最憎恶并严禁施行酷刑。这是他所反对的专制制度下的丑恶行为之一,在他的革命队伍中是决不能允许的。
  在哲学上,他是一个脱离现实的唯心主义者吗?在中国旧的士大夫阶层中,这样的人是常见的,并且受到敬重,“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还有这样的古语,“知易行难”。孙中山永不休止地进行各种活动,经常处于“世间万物”之中,并且确实常常碰壁。但他一反成见,提出“知难行易”的新公式。他清楚地看到有必要研究采取行动前的各种条件以及行动后的效应,以提高认识来指导下次行动。宋庆龄后来把孙的这种态度同“没有革命的理论、就没有革命的运动”这一马克思主义的论点联系起来(虽然孙本人没有用这样的字句)。孙本人断续地、缓慢地把一些马克思主义的要素吸收进他的思想,尽管不是全部。
  他是一个“西方人”、还是“东方人”?他可以说是一条腿植足于西方文化、另一条腿植足于东方文化——这也许既是他的长处,又是他的短处。中国的进步是他唯一的奋斗目标,但有人认为,因为他长期在国外生活而在国内又只生活在若干沿海地区,他对中国的需要是了解的,但对整个中国社会的了解却不是很充分的。
正是在辛亥革命胜利之后,这位不倦的奋斗者陷于新的危机时期——他受到政治上不断失败和个人生活悲剧(长女不幸病故)两方面的打击,精神上备受创伤,但像往常一样坚强不屈——宋庆龄进入了孙中山的生活。他们为共同献身的事业开始在一起工作并在后来成为夫妇。生的中国》、《中华民国的巨大胜利》,分别载《列宁全集》第18卷(1912年4月—1913年3月)及第19卷(1913年3—12月)。
第五章 为了维护共和:上海—广州,1916—1922年
  1916年4月间,孙中山自日本秘密返回上海。5月中旬,宋庆龄也搭法国邮船公司的班轮回国。她这次旅行不能再像结婚前那样公开,因为她现在已是孙中山的夫人,从而成为注意的目标。
  5月20日,她写了一封英文信给东京的好友梅屋夫人,说她已于上一天安抵上海。她在信封背后写的发信人姓名是暗语Woicy。①发信人的地址起初写的是“350 Hsien…”,然后又用笔划掉,改写“55 Yang King Pang,Shanghai”(上海洋泾浜55号)。②信封上贴的是日本邮票,说明这封信不是在中国发的,而是托人带到日本发的。在信尾庆龄亲笔签名“R.Nakayama”——R.是她的英文名字“洛士文”的第一个大写字母;Nakayama是“中山”的日文发音。这个英文署名可以瞒过中国的检查人员,但收信对方则一看便知。
  ①迪亚斯(1830—1915)曾任墨西哥总统,实施独裁统治,仰仗外国资本,在1911年革命中被推翻。巴蒂斯塔(1901—1973)两度为古巴独裁者,1958年被菲德尔·卡斯特罗的起义部队推翻。蒙摩查父子均为尼加拉瓜独裁者,其家族统治尼加拉瓜近半个世纪,至1979年始被推翻。皮诺切特在1973年以陆军总司令推翻阿连德政府,在智利实行独裁统治,直至1988年。——译者
  ②“Woicy”或“Waicy”是孙中山当时在上海通知别人给他发电报时用的假名,见前引书《孙中山的十封信(1914—1916年)》(英文)。
  作这些伪装是必要的,因为当时的袁世凯虽已气息奄奄、命在旦夕,但还在垂死挣扎,妄想保住权力,所以从海外回国反袁护法的革命者都须采取严密的掩护措施。庆龄回到上海后,就得“帮忙处理大量文书工作”(致梅屋夫人信中语)。这里所暗指的是孙中山的《第二次讨袁宣言》(第一次讨袁檄文是从日本发的)。
  正如在她以后的生活中,所经常发生的那样,庆龄这一次改变环境,把她推进了一次新的危机。就在她到达上海的前一天,孙中山在上海的重要部属陈其美被袁世凯派遣的刺客枪杀。在辛亥革命时,陈其美占领了上海这个港口大城市,然后又攻占了南京,使孙中山得以在南京就任新的共和国临时大总统。他的遇刺所引起的震动是可想而知的。
  “陈其美的遇刺是骇人听闻的,但他只是在袁世凯手中被害的许多无辜的爱国者之一。”庆龄在5月27日给梅屋夫人的第二封密信中写道,“我的所见所闻使我内心十分忧伤,但真理必将永存,我们一定能够看到中国再次恢复和平和繁荣并为人类造福。”
  她在给另一位友人的信中写道,“我到达之前,他(指孙中山)的住处同陈先生的寓所相近。他一向是无所畏惧的,即使有许多特务跟踪他时也是如此;所以除非我同他在一起,我总是不放心。但有许多事情他必须亲自照看,因为他是在这个可怕的时刻唯一能挽救我们的中国免于毁灭的人……”
  “我们很快将离开上海”,她接着写道,“但请仍把给我的信寄到上海,由山田纯三郎转交。信上不要写什么重要的事情,也不要提我丈夫的名字,因为陈先生就是在山田的寓所被袁的特务暗杀的。”
  袁世凯在1916年6月6日死去。黎元洪当了总统。真正的权力落入皖系军阀头子段棋瑞总理之手,时局毫无起色。但袁世凯临死前的恐怖统治总算终结了,政治上的紧张气氛稍有缓和。
  7月末,庆龄病倒了,严重的肠胃炎,发高烧,可能是前一段工作和生活过于紧张所致。孙中山很着急,立即找山田去请一位好医生来诊治。到8月中,庆龄病愈,可以外出旅行了,孙就同她到浙江省的宁波、杭州和绍兴去旅游和休养。他们在那些地方接触了一些政界朋友,孙作了几次重要讲演。从留下来的照片上看,这对夫妇表现出度假时的那种轻松愉快情绪。这可能是他们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休闲旅行——但即使是这一次也只能说是半公事半休闲的旅行。
  回到上海后,情况变得好一些了。宋庆龄在1917年2月19日给梅屋夫人的信上说,以后通讯可写她在上海的正式地址:“环龙路63号”。(环龙路即今南昌路,在当时上海的法租界内)。她信上谈的也不是政治危机而是电影制片业(梅屋庄吉是日本电影业的先驱):“我要是自己有钱,很愿意同你们合伙经营电影业,因为这是一种伟大的教育工具。”(虽然她从未参与过电影制片工作,她一生都是电影的忠实观众中的一员,遇到有她认为优秀的影片,她常把朋友们和她希望加以培育的青年们找到一起来观赏。)她的社交生活也很忙。她写道,“我们的家里经常是宾朋满座”。他们的“地下”生活结束了。
  宋庆龄在4月17日写的第三封信是给梅屋先生的,因为梅屋夫人正准备动手术。在这封信里,庆龄又回到当时一个尖锐的政治问题上来:“我想你大概知道,许多自私自利、野心勃勃的人正在拼命地要把中国拉进欧洲大战[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去。这样做,对我们一点好处也没有。许多人为了钱、微不足道的一笔钱,竟然甘心牺牲国家的生命,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我的丈夫几乎花费了他的整个青年时期为中国振奋民族精神而努力,他对某些高官这一自甘堕落的行为强烈反感,这些人把金钱和地位置于诸如真理、荣誉、自尊心等其他一切事物之上。”①②
  ①这些信都是用英文写的,此处皆为译文。宋庆龄的函件、文章多数用英文,本书所引用者如采自己发表的译本,皆在注释中注明,其他则为本书译者的译文。——译者
  ②这个“洋泾浜”的地址也是一个秘密地址。在上述《孙中山的十封信(1914—1916年)》中有一封,孙告诉收信人,来信用两个信封,在外面的一个信封上写这个“洋泾浜”地址,里面再套一个信封,写明是给孙的。
  参战问题不仅是外事方面的一次考验,也是《临时约法》能否得到遵守的一次考验。新总统黎元洪和极大多数国会议员都反对参战,但掌握军权的内阁总理段棋瑞却一味主张参战,并在与各省督军密商后,置国会于不顾,一意孤行。这个军阀首领在首都横行霸道,各地军阀则在他们各自的防区内拥兵自重,成了“土皇帝”。共和中国的军阀主义灾祸不象在拉丁美洲那样以政变为特征,而是连绵不断地进行流血的、毁坏性的内战,其源盖始于此。
  孙中山既无兵力、又无权力,但他有崇高声望,所以他写的反对参战的小册子(由他的亲密追随者朱执信署名)在舆论界产生很大影响。宋庆龄4月17日的信反映了孙的立场。信中所提到的“微不足道的一笔钱”是指段棋瑞从日本银行拿到了一笔500万日圆的贷款(史称“西原借款”),作为中国参战的报偿。
  进行这样的收买活动的不止是日本。美国驻华公使保罗·赖尼希和曾任袁世凯顾问的伦敦《泰晤士报》驻京记者、颇有影响力的乔治·莫里森,他们都曾各自为本国政府进行过活动(美国在1917年2月参战)。他们答应给予中国政府各种奖赏:不仅德国在中国所攫占的土地、特权和赔款都将归还中国,而且协约国还将贷款给中国。他们还示意将修改或重订19世纪所强加于中国的不平等条约。这是无耻的骗局。西方盟国早已秘密许诺日本接管德国在山东省的租借地——同把它们归还中国完全是南辕北辙。至于他们自己在中国所拥有的特权,当然根本无意作丝毫的让步。
  认为参战无益、徒然引起内部不和的知名人物不止是孙中山。许多不属于革命派的各种人物为了不同的理由也表示反对,其中有总统黎元洪、民国国务总理唐绍仪、孙的君主立宪派政敌康有为。国会没有通过参战议案。
  面对抵制的力量,段棋瑞在1917年初夏——像早些时候独裁者袁世凯所做的那样——悍然践踏1912年颁布的《临时约法》,对德宣战。黎元洪因此下令将段免职,但结果却是他自已被古怪的“辫子将军”张勋所推翻。(张勋和他部下几千官兵都蓄辫,以示对覆亡的清朝仍忠贞不渝。)清王室又被从坟墓里请出来。名义上的王室首脑、12岁的溥仪又被宣布为皇帝(根据1911年清帝退位时的协议,他一直仍住在紫禁城内)。在得不到人民丝毫支持的情况下,他只“在位”12天,还不如袁世凯——袁还做了83天皇帝。这是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证明,对中国来说,君主制度是一去不复返了。中国对君主制度的唾弃,比西方的法国更加彻底,法国在1789年大革命之后,经历了几次复辟——建立帝国或王国——前后好几十年。
  这出闹剧正是军阀段棋瑞所需要的。黎元洪总统手下没有一兵一卒,不得不召他回来镇压“辫子兵”。段棋瑞再任总理,马上把这个倒霉的总统换掉,换上了一个驯服工具,并解散了国会。这个国会是1912年选出的,在袁世凯倒台后重新召开。
  (一)南下护法
  孙中山有几个月时间在上海专事研究和著述。袁世凯覆灭后,他曾经希望能够最后地从对旧政治秩序的革命性破坏工作,转换成建立一个现代化中国的建设性努力。但他再一次发现,时机尚未到来,还要进行更多的革命战斗。因此他发起了护法运动。他这样做并非出于对1912年宪章的不适当的崇敬——他自己曾说过,这部约法中他唯一完全赞同并对之负责的条款是“主权属于人民”。他维护约法是为了保护比之更为宝贵的东西,即得来不易的共和国。
  他对北京的段棋瑞政府发出了警告。如果段政府不遵守们临时约法》,他将建立另外一个护法政府,与之对抗。这一次,他的抗争将不像过去那样是在海外流亡中进行,而是要在中国本土上建立这个护法的新政府。他稍后宣布,护法政府的目的是要用“真共和”来代替“假共和”。
  因为篡权者段棋瑞依赖武力,所以孙中山也要谋求军事上的支持。1917年7月,上海的一支海军分遣队共7艘军舰宣布起义,拥孙反段。这件事的成功同宋庆龄是有关系的。她同何香凝(廖仲恺夫人)一起,对舰队军官的夫人们做了许多政治鼓动工作,通过她们去影响这些军官。
  在这支舰队的护卫下,孙中山同宋庆龄,还有一大批支持者于1917年7月6日离沪赴穗。南下的还有一百多名被段棋瑞解散的国会议员。他们很快在广州举行“非常会议”,决议成立护法军政府,选举孙中山为大元帅。
  但这个政府从1917年年中成立,只维持到1918年初。它的弱点是依赖于当时控制着广州的桂系军阀,而后者所以需要孙中山和国会留在广州并不是为了国家前途,而是为了使自己的名声好听一点,以利于割据两广,并独占烟赌两项丰厚利薮。所以当时民间流传着这样的讽刺话:军政府没有军队,军队眼里没有军政府。
  不久,桂系军阀设法贿赂一部分国会议员,把孙中山那点徒有虚名的权力也剥夺了。1918年5月4日,孙中山辞职回沪。他愤怒地指责所有南北军阀都是“一丘之貉”①
  ①所有这几封宋庆龄致梅屋夫人和梅屋先生的信都是由梅屋夫人的外孙女小坂珠访子(小坂哲郎的夫人),经久保田博子夫人协助提供的,盛意可感。
  孙中山的伟大品质在于他从不灰心。相反,他总是从每次挫折中汲取教训。他对军阀的幻想破灭了,他本着“知难行易”的精神去探索中国问题的更深根源。换句话说,革命需要理论。当然,这不是说他要放弃行动而去沉思默想。他不是这样的人。对他来说,知识要从过去和现在的行动中去获取,又用于未来的行动。
  他回到上海从事《建国方略》的著述,在这一工作中,宋庆龄是他的永不倦怠的助手。为了表示感激,孙中山亲笔书写了一部送给她作为礼物。后来,宋庆龄在拍照时常常把这部孙中山的手写稿捧在手中,作为她决心继续为他的事业而奋斗的象征。
  在社交和家庭方面,宋家的美国老友之一朱利安·卡尔老先生(生产名牌“达勒姆公牛”烟草的百万富翁)来沪,同宋家重叙旧谊。查理·宋(宋耀如)一直视卡尔如父,而且他当时在上海的生意也得到卡尔的投资,所以为卡尔举行了盛大的欢迎活动。据说孙中山曾因卡尔资助革命,与庆龄在一个公开场合对他表示敬意。在为卡尔举行的集会上,孙中山和宋家成员一同出席,这个迹象,显示庆龄的丈夫同她娘家的不和已告冰释。
  1917年11月发生了一个在世界历史上起划时代意义的事件,即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取得了胜利。它对中国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要性,孙中山很快就觉察到了。他思索的中心从中国革命党人为什么屡遭失败延展到了俄国革命党人又何以能够成功。1918年夏,他给莫斯科的列宁发去一封热情的英文电报(无疑是经庆龄作了文字加工的)。电报说,“中国革命党对于贵国革命党员之艰苦卓绝的奋斗,表示极大的敬意;而且更希望中俄两国革命党团结一致,共同奋斗。”①
  ①本段大部分取材于金冲及着《试论孙中山晚年的道路》一文中关于护法运动的一节。该文原载《历史研究》1987年第1期,第57—76页,译载《中国社会科学》(英文版)1987年第3期。
  值得注意的是,孙中山过去同外国社会主义运动的接触主要是同第二国际的社会民主主义者有些来往,而第二国际是反对布尔什维克革命的,但孙中山却立即热烈地响应布尔什维克革命。他采取这一立场不是出于理论上的分析,而是因为他是一个革命者、不是一个改良者。他从经验中早就认识到,中国必须先有革命,才能进行改革——和平进化是改变不了中国的。
  1918年5月5日,庆龄的父亲宋耀如因肝癌在上海逝世,庆龄极度悲恸。
  (二)他们一生中唯一的一所自有住宅
  1918年8月,孙中山和庆龄迁住上海法租界莫里哀路29号,后来这里就一直成为他们的寓所。直到两人先后去世。这座房子由孙的加拿大籍华裔副官黄惠龙募集资金购得,作为孙在加拿大的追随者的礼物送给他,是孙中山、宋庆龄夫妇一生中唯一一座为他们自己所有的住宅。它现在是孙中山上海故居纪念馆(新地名是香山路7号),原来的家具和书籍都照原样保存着。
  屋里的布置简单而高雅,表现出主人的性格和爱好。这里主要是工作的场所,书房和藏书室占去了大部分空间。屋旁有一块不大不小的草地,他们在这里招待宾客、活动身体——她会把他从书桌旁拉出来散步、玩球或打门球。孙中山有一个非华人卫士并副官马坤(莫里斯·科恩),他是在伦敦东部贫民区和加拿大草原上成长的。据他回忆说,屋子陈设十分简单,只有一张林肯的画像挂在书房墙上,算是唯一的装饰。他到上海时已有约10年没有见到孙中山了。据记载,马坤曾说,“许多中国男人在中年很少有什么变化。他看起来像46岁,也像66岁,怎么看都行。他的胡须可能白了一点……但他的眼睛里依然闪着友善的光,而且他的身材还是老样子,既没有大肚子,也不是特别瘦。”
  马坤在上海第一次见到孙夫人。她的高贵文雅是在马坤意料中的,但她的美貌却使他大吃一惊。“我见了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像个孩子那样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了两句。”马坤很快发现她是孙中山“工作班子中最重要的成员”,“不管发生什么事”,总是使孙中山“高兴和愉快”,每晚都同孙坐在一起看书聊天,“还常常在家里放电影”。
  工休时打门球,“工作人员都同他们在一起玩”。孙同庆龄常说笑话,还彼此取笑。他随意把球打出去,她就在旁边又笑又喊,说他只想赢球,什么招儿都使出来了。①孙中山另一位英文秘书李禄超回忆说,玩球时庆龄曾喊道,“小心这个布尔什维克!”②这段时期,孙中山的身体情况看来很好。他自己说,“我感觉非常良好。我过去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这是最近两年的事。”③他过去常感腹部疼痛,多年来曾几次应用不同的饮食疗法。可能这是他后来患肝癌的先兆。但孙中山和宋庆龄这段时期在上海家中所过的并不只是“温暖的家庭”生活。他们的寓所是进行在历史上具有重要性的许多工作和会晤的繁忙场所。
①此电原件无疑为英文,并经宋庆龄作文字加工,但本书作者迄今未能找到。在这里所引的中文电文据《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通史》(初稿)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54页。这个中文电文看来是从莫斯科《真理报》所载的俄文译文译出的。
  ②关于马坤的引语采自查尔斯·德雷奇着《双枪科恩》,第84—85、88页。
  ③引语采自马丁·C·威尔伯着《孙逸仙——屡遭挫折的爱国者》(英文),第38页。李禄超寄居国外多年,后回国,80年代初期在广州病故。
  在以后的一年半时间中(直到1920年末),孙中山在这里总结以往的经验,把所提炼出来的新认识用于指导未来的行动。他所注意的主要仍然是解决如何更好地组织武装起义的问题——因为武装起义是他长期使用的主要方法。但两个重大事件——一个在国外、一个在国内——很快使他着手于一项新的、更为广阔的任务。国外的事件就是前面已经提到的1917年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影响深远的国内事件就是1919年的五四运动,它是由两个国外事件所引发的,一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二是十月革命。
  五四运动初爆发时是反对协约国在战后和约中出卖中国的抗议浪潮。按照美国威尔逊总统提出的“十四点”和平条件以及高唱入云的“民族自决”口号,中国有权期望收回德国在山东省的一切殖民权利。但在凡尔赛和会上几个主要战胜国分赃的结果,根据原有的秘密协议(新成立的苏维埃政府把沙俄政府档案中的许多秘密条约都公布了出来),德国的这些权利不是归还中国而是交给了日本。这样,中国虽然参加了协约国,到头来却不是战胜国之一,而成了失败国之一。这是一次深刻的教训。在一个帝国主义统治的世界里,一个国家如果它的主权是不完整的并且没有全民整体力量来加以保卫,就不可能避免为某一个帝国主义所宰割。
  这一发展不仅证明孙中山反对中国参战的主张正确,它也使孙中山为中国革命寻找盟友的目光转向苏俄——一个由本国劳动人民在共产党领导下在本国土地上推翻了帝国主义制度而建立起来的国家,它宣布不仅在国内要实行社会主义、在国际上还要同一切反对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运动和全世界的革命运动联合起来。苏俄还显示出革命能够抵挡外国干涉,它挫败了大大小小十四个外国的武装入侵。它还宣布废弃沙俄像其他帝国主义一样迫使中国同意的租界、治外法权以及其他半殖民地特权。“看来很自然,作为革命者和社会主义者的孙逸仙博士会使自己对苏俄发生兴趣。”这是一位外国作者(他本人很保守)在所写的孙中山传记中的话。①
  ①孙中山着《一个中国革命者的回忆》(英文),伦敦出版,原书无出版年代,但有孙中山所撰引言,日期为1918年12月30日。
  关于对中国思想界的影响,毛泽东曾形象生动地回顾说,“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①但使得中国人民深刻认识到帝国主义本性丝毫未变并转向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是五四运动。它预兆了中国共产党的成立,这个党在毛泽东领导下于30年后即1949年取得了革命的胜利。
  ①见上引威尔伯所着传记,第112页。
  五四运动汇合并加强了青年知识分子要求“打倒孔家店”和反对宗法制度的反封建思潮,它呼唤“德先生”、“赛先生”①在中国出现,如同欧洲文艺复兴的样式。但当反对西方国家(一直被认为是“德”“赛”两位“先生”的家乡)的运动以群众性规模爆发时,不是这两位“先生”而是“革命同志”很快进来了。当日本所收买的北京政府将要在凡尔赛和约上签字、从而使日本在山东的攫夺“生效”时,北京和其他城市学生先后举行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并迅速扩大到社会其他阶层。知识分子以新的激情对列强进行谴责,并且对帝国主义的本质越来越提高了认识。商人、店员和消费者采用了行之有效的抵制外国货(这一次是日本货)的办法,并且规模之大为前所未有。工人举行抗议罢工,作为一支新的力量登上政治舞台。反帝运动同反对中国旧统治势力的运动以汹涌澎湃之势汇合在一起了。
  ①“孔家店”指长期为封建统治阶级所利用和改造的儒家学说。“德先生”指民主(Democracy),当时音译为“德摩克拉西”,“赛先生”指科学(Science),当时音译为“赛因斯”。——译者
  在北京,政府中几名众所周知的亲日派部长被罢免;在巴黎,北京政府的代表慑于国内外群众的压力拒绝在和约上签字。
  (三)支持五四运动
  在五四运动中,孙中山(和宋庆龄)第一次看到成千上万的中国青年在全国范围内行动起来,并在社会其他阶层中引起回响。有些作者或出于误解、或由于偏见,对于孙中山赞同五四运动的程度表示怀疑。事实上,五四运动对他来说意味着新的前景、新的希望。从一封在他提示下写的信中可以看出,他认为五四运动是由于“(北京)政府媚外丧权,甘心卖国……幸北京各学校诸君奋起于先,沪上复得诸君共为后盾……中山先生同属国民一分子,对诸君爱国热忱,极表同情,当尽能力之所及以为诸君后盾。……尚望诸君乘此时机,坚持不懈,再接再厉,唤醒国魂。民族存亡,在此一举,幸诸君勉力图之。”他不仅肯定这个运动的伟大意义,并开始表示,不再是只靠他一个人,也要靠爱国学生一起来“唤醒国魂。”①另外一个材料说,孙中山“立即表示对学生的支持”。他在给上海和天津学生联合会的回信中鼓励学生开始走上革命的前途。②一个当年五四运动的积极分子罗家伦(他后来向右转并成为国民党的大官)谈到孙中山的态度时说,“他以极大的热诚把曾参加五四运动的青年吸收入他的党。每次接见北京的学生代表,他总要同他们谈三、四个小时,并且越谈越有兴致。”③
①《论人民民主专政》,载《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471页。
  ②见前引金冲及文。
  ③周策纵着《五四运动》(英文),第125、247页。
  有人把五四运动对孙中山的影响说成是“共产党夸大其辞”。罗家伦本人的政治倾向使他的这段证词更有力地驳斥掉这种说法。
  当时大学校园里的另一位积极分子许德珩在一篇文章中回忆道:
  “那是1918年的暑假,为成立全国学生统一的爱国组织——学生救国会,我和另一位同学作为北京学生救国会的代表,南下活动……我们去莫利哀路会见了孙中山先生。中山先生和我们谈话时,客厅的一隅,坐着宋庆龄同志在打字。……1919年8月,我和参加全国学联工作的几位同学,再一次拜会了中山先生。这次访问,我们与中山先生就国家大事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宋庆龄同志仍然坐在那里打字……她并没有以中山先生夫人身份参加我们的讨论,这种稳重谦虚的风度,令人敬佩……”①
  ①见周策纵书引用1920年罗家伦着《一年来我们学生运动的成功与失败……》1943年重庆重印本。1943年时罗已是国民党高官,以后曾任台湾
  但人们可以设想,庆龄的青年热情同样为这些学生——他们同她年纪相若——所激发,而且其程度并不下于政治上更为成熟的孙中山。正是在这一时期,孙中山越来越认识到宣传工作的重要,为使革命思想广泛传播,创办了《建设》杂志①和《民国日报》副刊《星期评论》。
  ①许德珩着《高风亮节、大义凛然——记宋庆龄同志》,原载1981年5月23日《光明日报》,收入《宋庆龄纪念集》,第68页。
  1919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八周年纪念日,孙中山再次改组他的党,名为“中国国民党”。他在10月18日在上海寰球中国学生会发表的、题为《救国之急务》的演讲中指出:
  “吾人欲救民国,所可采者唯有两途:其一,则为维持现状,即恢复合法国会,以维持真正永久之和平也;其二,则重新开始革命事业,以求根本之改革也。”
  在阐述“重行革命”时,他强调辛亥革命“虽革去满洲皇统,而尚留陈腐之官僚系统未予扫除”,所以现在要把窃据国家最高权力的“官僚、军阀、阴谋政客”驱除殆尽,才能使人民真正成为“民国之主人”①
  ①这本杂志的名称无疑同30年后宋庆龄为她创办的对外刊物取名《中国建设》有着某种联系,后者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1952年1月创刊的,以多种文字向全世界发行,至1990年1月易名《今日中国》。
  (四)作为非常大总统的夫人
  1920年,在新事件和新思想交织而成的时代大漩涡中,孙中山得到了一个机会,再次离开在上海法租界的栖身之所,回到在广州的自己的基地。
  在1917—1918年间先迎孙中山到广州、然后又排挤他出去的桂系军阀,这时受到了滇系军阀的压力。同时,孙中山看来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军事后盾——粤军陈炯明部。陈早在1909年就加入了同盟会,对革新和进步的目标表现出热心,并且在孙中山前一段任广州护法军政府大元帅期间显得忠心耿耿,所以为孙所信任。此时,他的部队驻在福建,孙中山通过他的助手朱执信劝说陈炯明回”师广东,为重振护法运动开辟一个牢固的基地。广东民众苦于外省军阀的盘剥压迫,对陈部回师很是欢迎。孙中山偕庆龄及一些政界老友在1920年11月再度乘军舰离沪返粤。
  孙的第二次广州政府时期是繁忙而又多事的。
  国会重新召开,建立的政府不再称军政府而是宣布为民国的合法政府。
  1921年5月5日,孙中山就任“非常大总统”,并同宋庆龄一起检阅了10万广州市民的庆祝游行队伍,随后又亲自参加了游行。晚间,他们一起观赏了广州人喜爱的灯会,各色精致彩灯竟放光辉。
  但到下一个月即6月间,游行改成了打仗。
  孙中山决心要打倒桂系军阀陆荣廷的势力,广东和广西两省之间爆发了战事。孙的军队迅速攻占广西主要内河港口城市梧州,向省会桂林挺进。在广州,庆龄发动妇女,组织了一个“出征军人慰劳会”,支援前线,何香凝任总干事(她们俩人以后在各种不同情况下多次合作,从事革命辅助和救济工作)。
  1921年12月,孙中山移驻桂林,设大本营,准备挥师北伐。庆龄随同行动,负责红十字会救护伤兵的工作。
  据孙中山侍卫长马湘(加拿大出生)回忆,在桂林期间,孙氏夫妇曾经有过一次非常难得的完全休息。庆龄有事回穗一行,她回来时,孙中山去接她,然后他们乘船游览漓江,观赏两岸的秀丽景色。马湘说,他们一连几个小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高耸入云、千姿百态的层峦叠嶂。孙中山足迹踏遍全球,但看到这里的山水不禁感叹道,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同这里媲美。①
  ①《孙中山选集》,第425页。
  (五)参加孙中山与共产国际代表的会谈
  这时又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1921年12月23日开始,孙中山同第三国际(共产国际)远东代表马林(本姓斯尼夫利艾特,荷兰共产党员)在桂林举行了为期5天的历史性会谈,宋庆龄参加了这次会谈。
  马林曾在印度尼西亚(当时称“荷属东印度”)参与独立运动,并曾出席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大会——一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出席这次大会的有12位代表(由约50名成员选出),其中有来自湖南省的毛泽东和较为年长的董必武(他原系同盟会会员,孙、宋结婚时也在日本)。
  1921年作为马林翻译来到桂林的还有23岁的张太雷。他是个学者的样子、风度翩翩、活泼健谈,据见过他的人说,他说起话来眼镜片后的目光四射、两道浓眉时起时落。他可能是宋庆龄会见的第一个中国共产党人,也是第一个对苏联有第一手知识的人。他在五四运动中是积极分子,并因此而激发起对马克思主义的兴趣。他曾在共产国际及其远东书记处(设在西伯利亚的伊尔库茨克)工作过一段时期。
  张太雷同宋庆龄的共同之处不仅在于年龄相近(他比她小5岁),还在于两人的英语都极流利。在好几年中,英语是中国同欧洲革命者(包括俄国人)之间主要的交流工具。
  英国和美国在中国推广英语教学的本来目的主要在于把户国那些有钱有势的家庭在商业上、文化上和政治上同这两个国家联结在一起。但有讽刺意味的是,英语在中国却发生了同原来目的背道而驰的作用,正像中国不少有钱有势的家庭的子女却走上了马克思主义的道路,历史总是按它自己的规律发展的。
  陪同马林从上海去桂林的还有两个国民党人——陈友仁(尤金·陈)和李禄超,以便引见他们的党的领袖。有趣的是,马林去桂林是因孙中山驻沪代表张继的建议,由国民党邀请的,而张继的认识马林则由于北京大学教授、五四运动领导人之一、中国共产党创立者之一李大钊的介绍。由此可见,国共两党的关系那时已颇融洽。而马林则在印度尼西亚曾促成民族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之间的合作,所以他是最早主张在中国也实现同样合作的人。
  在宋庆龄参加的孙中山一马林会谈中,马林提出两点建议,为孙中山所接受,并从而产生了历史性的后果。第一点是国民党要改组成为一个联盟性质的政党,能够团结一切社会阶层(特别是工农)的进步力量。第二点是建立一支由革命党领导并忠于党的思想的新军并创办军官学校,在政治上和军事上为这支新军培养军官。革命不要再依靠任何一个军阀。
  同马林的会谈不是孙中山同共产国际的第一次接触。一年前,孙在上海曾同格里哥里·维金斯基(中文名字“吴庭康”)交谈。①维曾帮助陈独秀(五四运动领导人之一,也是中国最早的马克思主义者之一)建立社会主义青年团——中国共产党的前导。他是1913年从沙俄移民到美国的工人,在那里学了英语、参加了美国社会党,直到十月革命后才于1918年回国,成为一个活跃的共产党员。这个年轻的俄国人当时才29岁,同宋庆龄差不多年纪。
  ①据马湘着《跟随孙中山先生十余年的回忆》,收入论文集《孙中山三次在广东建立政权》。
  国民党人和早期的共产党人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关于组织社会主义青年团的最初几次会议是在戴季陶的上海寓所举行的。在孙、宋结婚的时候,戴是孙的亲密信徒,也是孙氏夫妇的私人至交。(后来,他成为出名的国民党左派;再后来又一变而成极右派。)参与组织社会主义青年团的还有邵力子。他曾是孙中山的追随者,后来参加共产主义小组,但后来又回到蒋介石阵营中去,直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再度同共产党合作。第三位是法学家和教育家董必武,他参加共产党后从不动摇,参加了红军长征,逝世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副委员长。
  1922年4月,孙中山会见的俄国人中有塞尔盖·达林——他是“青年共产国际”派来广州参加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达林当时年仅21岁,但已有几年革命活动的经历,并成为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的成员。他们会谈时,庆龄也在座。至于谈话的主题,据达林回忆,孙中山对苏联红军的组织和政治教育特别感兴趣。①
  ①参看《马林在中国的有关资料》、《维金斯基在中国的有关资料》及上引威尔伯所着传记。
  很明显,孙当时想得很多的是组建一支革命的军队,而不是一支只起辅助作用的军队。
  (六)孙中山晚年思想的发展
  在政治方面,新的观念也正在孙的心中酝酿。他在同马林会谈后不久,在桂林发表的一篇演讲中说:“法、美共和国皆旧式的,今日惟俄国为新式的;吾人今日当造成一最新式的共和国。”①
①达林着《中国回忆录1921—1927》第十章“与孙中山最初的几次谈话”,第99—108页。
  关于革命的纲领,他正在走向以后在20年代中期提出的三大政策,即联俄、联共、扶助农工。这三大政策不可避免地不仅发展了、而且是改造了本世纪初他所提出的旧三民主义。
  首先是民族主义。它最初只是反对清朝统治并谋求国家的独立富强,办法是实行现代化——大致相当于“西方化”。现在,民族主义有了新的锋芒,即反对帝国主义,正如宋庆龄回忆孙中山在一次谈话中所说,“‘俄国革命成功……为中国树立了一国如何摆脱外国侵略与不公正的枷锁的榜样。’”①
  ①《实行三民主义改造新国家》,载《孙中山选集》(上卷),第437页。
  民权主义也不再把西方看作模范,这一点从前面所引孙中山关于旧式的和新式的共和国的讲话中可以得到证明。
  民生主义是社会一经济纲领,它不可能不受到苏俄的实践的影响。孙中山对于列宁在内战时期实行军事共产主义之后采用“新经济政策”特别感兴趣。孙中山经常在思考的不仅是中国作为一个国家所受到的不公正和不平等待遇,他同时在思考中国社会中的不公正和不平等,特别是穷人的困苦境况。他看到民族的不幸和社会的不幸是相互联结的,除非两者都被消除,要想消除其中哪一种都是不可能的。宋庆龄在一篇记述孙中山的文章中写道:“据马湘……回忆,1916年在上海时,有一次,我跟随先生步行至愚园路,他忽然指着路旁一幢幢的洋房对我说,‘你看!愚园路这一带地方,以前都是坟墓,现在都是华丽的洋房了。这些洋房都是我国军阀建筑的。他们割据地方,横征暴敛,开烟开赌,无恶不作,吸尽民脂民膏,来到这里盖起洋房,娶小老婆,打麻雀牌,饮洋酒和吃大菜,弄得工人农民都吃不饱,穿不暖。这样,中国还能不亡国?所以我们非打倒军阀不可。’
  “1921年10月,孙中山到广西南宁视察时,曾在一次群众大会上讲话。他对听众说,‘革命就是要使工人、农民以及各界人士都过好生活……你们是主人,省长是仆人。仆人必定要做到使主人满意,才是一个好省长、一个好仆人。马(君武)省长现在首先要把陆荣廷、谭浩明等(本省军阀)存在上海外国银行的现款设法取回,连同他们在省内的产业一齐拿出来分给大家,使大家有衣穿、有鞋着。’”①
  ①据宋庆龄着《孙中山和他同中国共产党的合作》,(原注“1924年9月8日《广州公报》刊登的谈话”),载《宋庆龄选集》,第463页。
  孙中山坚持不懈,但不固执,善于学习。他曾经希望在这个支离破碎的“共和国”的现有军队中找到真正的支持,但这个希望落空了。1917年,海军司令和桂系军阀曾经支持他的第一个护法政府,后来就变了。他很信任的陈炯明将军的部队曾为建立第二个护法政府扫清了道路,但时隔不久,陈同前者一样很快就背叛了孙中山。正是由于这一现实情况促使孙中山要求建立一支革命的军队。
  与此相仿,他在国际事务中的亲苏倾向也是由于他曾为了争取别国优待——或者只是公正对待——中国作出过许多努力,而结果总是失望。他确实赢得了不少外国人——包括一些政府官员——的同情,但没有一个外国政府曾经同情过他。即使早在1911年民国成立之前,孙中山一再试图使西方列强和日本把他和他的革命党人看作未来中国的代表,而这些国家却仍然继续支持腐朽的君主政权,并多次禁止他入境或把他驱逐出境。辛亥革命胜利之后,他的第一件事情是在回国之前先去游说英美以求结盟。但它们却会资助“强人”袁世凯(在他为清王朝效劳时已得到它们的欢心),并且在袁世凯窃据大位之前,拒不承认民国新政府,更不要说给以贷款了。这是孙把临时大总统职位让给袁的原因之一,但即使如此,英美两国也没有急忙承认。
  英国政府的算盘是要使它的承认换来一笔它从清朝统治者那里未能获取的代价。它威胁说,如果新国会中有西藏代表参加,它就不承认民国。不难看出,它是何等迫不及待地想把这片地方(约700年前就是中国的一部分)从中国分裂出去。
  美国是旧世界中最老的共和国,但也迟迟不承认这个最新的共和国(它是以美国为楷模的)。它刚一承认,它的一位最杰出的宪法专家弗兰克·古德诺就被袁世凯雇用为“立宪顾问”,以帮助袁帝制自为。他禀承袁的意志,断言:“中国如用君主制较共和制为宜,此殆无可疑者也。”他还用明显的外部干涉的威胁作为他这一论断的根据。他先指中国属所谓“民智低下之国”,如“率行共和制……祸乱将不可收拾”,“此诚与欧西各强国利害相关,盖其经济势力,久已膨胀……其权力所及,必将有所主张,俾其[与国]所用之制度,不至扰乱治安,盖必如是而后彼辈所投之资本,乃可得相当之利益也。极其主张之所至,势将破坏他国政治之独立,或且取其国之政府而代之,盖苟必如是,而后可达到其目的,则列强亦将毅然为之而有所不恤也。”①(当时,“欧西”一词包括美国在内。)
  ①宋庆龄着《孙中山——坚定不移、百折不挠的革命家》。
  从现代的观点看来,美国对孙中山(他被称为“中国的乔治·华盛顿”)的态度,正如一位美国历史学家所说,是“对于美国不喜欢第三世界革命的民族主义的一个很能说明问题的实例。”①当然,这不是最后一个实例,因为后来还有许多美国支持“袁世凯类型”“强人”的例子:墨西哥的迪亚斯、中国的蒋介石、古巴的巴蒂斯塔、尼加拉瓜的索摩查、南朝鲜和南越一个接一个的军事独裁者、智利的皮诺切特之类。日本在这一时期狂妄荒谬的行径以及凡尔赛和会在山东问题上对中国的出卖,前面都已谈过了。
  ①古德诺的文章转引自H.F.麦克奈尔编《中国现代史选读》(英文),上海商务印书馆1927年版,第743—746页。麦克奈尔在脚注中指出,古德诺在经过10年之后仍然不把他的英文原文公布出来,说是“找不到了”,所以本书的英文是从中译文译回来的(中译文的准确性没有疑问)。[中译文题为《共和与君主论》,见《君宪纪实》,全国请愿联合会1915年9月编印。复印件承蔡美彪见赐。——译者]
  至于取消外国在中国的租界、势力范围和治外法权(在美国威尔逊总统“民族自决权”的主张中本来已含有这样的承诺),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事。中国出席和会的代表提到这些要求时,它的那些所谓“盟邦”根本不加理会。孙中山在他《实业计划》一书中曾呼吁,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各国原本用于军事的经费应转而作为中国现代化的投资。他的这一提议同样无人理睬。相反,协约国在获胜后运往中国的是剩余的军火,以有利的条件卖给各地的军阀。这些军阀能够、也愿意破坏和分裂中国,在看来永不休止的内战中为他们各自的外国“后台老板”保持或扩充其势力范围。
  更有甚者,当孙中山正在努力准备北伐以扫清主要军阀时,西方列强却在支持那个阴谋在孙的“后院”破坏这次北伐的军阀——一度得孙信任却不忠不义的陈炯明。孙的计划是利用各系军阀正为争夺全国控制权而内哄的时候,以广东为基地兴师北伐。由孙任命为广东省长、粤军总司令的陈炯明却另有自己的打算——他想把这个富庶省份的统治权和财权据为己有,而绝不愿意为了任何其他事情去冒损失部队和权力的风险。他提出“广东是广东人的广东”的口号来笼络本省的人心。他起初作为反清革命党人、后来又作为革新派的行政长官,小有名气,现在他又鼓其如簧之舌,保证要把广东建成为全国的“模范省”。他讨好进步知识分子、工人和农民,企图使他们从支持孙中山改为支持陈炯明。他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两面派手法,使得连新成立的中国共产党广东省委也曾一度支持他,①唯一的一个苏联驻广州记者也说他的好话。②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第一任领导人陈独秀曾一度被他委任为省教育厅长。美国的杜威和英国的罗素③等来访中国的著名西方自由主义者都对他有相当深的印象。④
  ①布赖恩·丁·乔治着《国务院和孙逸仙:1920—1924年的美国政策和中国的革命性裂变》,载《太平洋历史研究》(英文)。加州大学出版社,1977年11月号。
  ②见上引达林书。中国共产党广东省委当时的领导人是陈公博。陈后因支持陈炯明被开除出党,再后在国民党当大官。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充当日本的傀儡,战后以卖国罪被处决。
  ③约翰·杜威(1859—1952),美国哲学家、社会学家、教育学家,贝特兰·罗素(1872—1970),英国哲学家、数学家。——译者
  ④这个俄国人是共产党领导的西伯利亚“远东共和国”电讯社(简称“远东社”)驻广州记者斯托扬诺维奇。据达林说,斯后来改变了对陈炯明的看法。
  在玩弄手段、施放烟幕的同时,陈炯明暗中与香港的英国当局及英美支持的直系军阀吴佩孚保持接触。(吴是当时势力最大的军阀,也是孙中山北伐的主要目标。)到1921年底,陈的态度改变已趋明显,因为他停止了对北伐军的供应。接着,1922年3月21日,由孙中山任命为陈炯明参谋长的邓铿在广州火车站遇刺,两天后伤重不治。虽然刺客逃逸,人们都认为陈炯明应对邓铿之死负责,因为邓拥护北伐而陈是反对的。邓铿是曾受高级训练的职业军人,早年就走上革命的道路,在军事教育界颇负盛名①。他的被杀一定使孙中山想到其他类似的案件,如1913年宋教仁的遇刺,1916年陈其美在上海的被害以及1920年朱执信在广州策反桂系军队时被杀。
  ①在一本题为《中国、日本和美国》的小册子(英文)(纽约《新共和》杂志出版)里,杜威称赞陈炯明道,“在我所遇见的中国官员中,他给我的印象最深……很可能成为第一流的全国性人物……他是一个既能使别人忠于他、他也忠于别人的人——就这一点来说,他就几乎是无与伦比的了。”这最后一句话实在是绝妙的讽刺,因为陈很快就对孙中山叛变了。
  (七)广州脱险
  后来陈炯明公然叛变,在1922年6月16日对总统府发动突然的武装攻击,孙中山和宋庆龄只是凭着他们的勇气和幸运,才幸免于难。这一经过,宋庆龄在事件之后不久就用英文写过一篇记述①。她说,当孙和她正在广东韶关(原为曲江县)北伐前线总指挥部时,陈率军潜入省城广州,纵部肆意抢掠,并断绝交通。孙察觉形势危急,即偕庆龄回穗。她写道:
  ①邓铿是中国历史上许多著名革命军人的老师。他的学生中有蔡廷锴(十九路军军长,1932年淞沪抗战的英雄)、邓演达(1927年前任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主任,1927年后同宋庆龄一起为捍卫孙中山的政治原则而斗争,1933年为蒋介石秘密杀害)、叶挺(1927年八一南昌起义的领导者之一,抗日战争期间任新四军军长,曾被蒋介石囚禁)。
  “我们到了广州以后,中山先生即令陆军退回原防,陈虽屡次答应,却不见兵队开调。这时,陈在名义上是退隐惠州[陈总部所在地]。口口声声,仍是服从政府,与我们也时常往来。……陈素来的地位军力,皆由我党所界与,且与我党提携合作多年,所以毫不怀疑他有异志。”
  在这里可以插叙一段情节。在兵变发生前,庆龄的姐姐霭龄带着她的小女儿洛士文(庆龄小时曾用的英文名字)来看望她和孙。庆龄对即将来临的危险一无所知,所以还要霭龄在回上海时把小洛士文留在她身边。一位同霭龄关系密切的作者在写到这件事时说,“如果霭龄真的把孩子留下,那么历史就要因此而发生变化,因为孙中山夫妇带着一个孩子是绝不可能脱险的。”①庆龄在文章中接着写道:
  ①《广州脱险》(1922年6月),载《宋庆龄选集》。
  “此时城中听陈指挥之部队达二万五千名,而我党大军皆开赴前敌,留驻后方只五百名……
  “六月十五之夜二时,我正在酣梦中,忽被中山先生喊醒,并催速起整装同他逃出。他刚得一电话,谓陈军将来攻本宅,须即刻逃入战舰,由舰上可以指挥,剿平叛变。我求他先走,因为同行反使他不便,而且我觉得个人不致有何危险。再三婉求,他始允先行,但是先令五十名卫队全数留守府中,然后只身逃出。”
  据另外一些文章中的记述,当此危急时刻,庆龄对孙中山说,“中国可以没有我,不可以没有你”,坚决要孙先走,自己留下。①当时庆龄正怀有身孕,这是她结婚七年来第一次、也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妊娠。②
  ①埃米莉·哈恩着《宋氏家族》,第122页。
  ②见《邓小平致悼词》(1981年6月3日),载《宋庆龄纪念集》,第25页。
  张猛①曾是总统府卫队营士兵。他回忆说,当时任营长的是叶挺。叶是共产党员,在后来的中国国内革命战争和抗日战争中都曾担任过领导工作。
  ①据廖梦醒着《我认识的宋庆龄同志》,载同上书,第136页。
  庆龄接着写道:“他走了半小时以后,大约早晨两时半,忽有枪声四起,向本宅射击,我们所住的是前龙济光①所筑私寓,位居一半山上(指种植许多亚热带树木、公园式的越秀山),有一条桥梁式的过道(据见过的人说,它是封闭式的,像一条架在空中的走廊),长一里许,蜿蜒由街道及住屋之上经过,直通观音山总统府。叛军占据山上,由高临下,左右夹击,向我们住宅射发,喊着‘打死孙文!打死孙文!’我们的小卫队暂不反击,因为四周漆黑……
  ①张猛现已故世。1985年,本书作者曾在广州采访过他,当时他已年近九旬,但记忆准确,声音洪亮。他是在越南出生的华侨,父亲是追随孙中山的革命战士,在一次反清起事中牺牲。他自己在参军之前曾做过裁缝。
  “黎明时,卫队开始用来福枪及机关枪与敌人对射。敌方却瞄准野炮向宅中射来,有一炮弹击毁我们澡房。卫队伤亡已有三分之—……到了八点,我们的军火几乎用完……队长劝我下山,为唯一安全之计。其余卫兵,也劝我逃出,而且答应要留在后方防止敌人追击……听说这五十名卫兵竟无一人幸免于难。”
  “同我走的有二位卫兵和姚观顺副官长①(中山先生的侍卫),手里带着一点零碎,在地上循着那桥梁式的过道爬行。这条过道,正有枪火扫射……流弹有一二回正由我鬓边经过。……到了夹板已被击毁之处,没有掩护,只好挺身飞奔过去……姚副官长忽然高叫一声倒地……有一粒子弹穿过他的两腿……两位卫兵把他抬起走,经过似乎几个钟头,我们才走完这过道而入总统府的后院。半小时后,我们看见火光一闪,那条过道的一段整个轰毁……这总统府四围也是炮火……
  ①龙济光是云南省的一个旧式军人,在清末和袁世凯窃国时曾在广东掌权。陈炯明在从事革命时多次对龙作战并最后将之逐出。
  “我们把姚副官长抬进一屋,而把他的伤痕随便绑起来,我不敢看他剧痛之苦,他反安慰我说,‘将来总有我们胜利的一天。’”
  在炮火纷飞中过了几乎整个白天,其间有个守中立的师长派一军官来议条件,卫队提出的第一条是保孙夫人平安出险,那个军官又说他不能担保。于是宋庆龄和卫兵们设法逃出,遇上大群闯进来抢掠的乱兵和暴民,幸亏庆龄“头戴着姚副官长的草帽,身上又披上中山先生的雨衣,由那混乱的人群里得脱险而出。”又逃了一大段路,庆龄记述道,“我再也走不动了,凭两位卫兵一人抓住一边肩膀扶着走。我打算恐熬不过了,请他们把我枪毙。……我们跑到一座村屋,……屋中的老主人要赶我们出来,因为恐怕受累。正在此时,我昏倒下去……”
  叛军士兵再次来到,开枪乱射。宋庆龄的一个卫兵出门去看动静,不幸中弹牺牲。
  “枪声沉寂之后,我化装为一村妪,而剩余的一卫兵扮作贩夫,离开这村屋……也不知走了多少路……我们才到了一位同志的家中,就在这家过夜。这间屋于早间已被陈炯明的军队搜查过,因为有嫌疑,但是我再也无力前进就此歇足。那夜通宵闻见炮声……再后才欣然听见战舰开火的声音,使我知道中山先生已安全无恙了。”
  庆龄最后写道:
  “第二天,仍旧化装为村妪,我逃到沙面,在沙面由一位铁工同志替我找一小汽船。我与卫兵才到岭南[前美国人办的岭南大学,今中山大学,在珠江之南],住友人家。在河上,我们看见几船满载抢掠品及少女,被陈炯明的军队运往他处。后来听说有两位相貌与我相似的妇人被捕监禁。……”
  “那天晚上,我终于在舰上见到中山先生,真是死别重逢。后来我仍旧化装由香港搭轮来沪。”
  在这篇记述中,庆龄没有提到她的怀孕,也没有提到她在脱险过程中因过度紧张劳累而致流产。这一事实看来是确凿的,但流产的地点不很清楚,多数记述认为是在岭南大学校长钟荣光博士家中,庆龄最后是在这里暂避的。这件不幸的事情对她和她的丈夫在精神上造成的痛苦是很巨大的,特别对她来说是如此,因为她热爱孩子,而据说医生以后检查的结果是她不可能再妊娠了。
  孙氏夫妇是乘英国炮舰“摩轩”号由广州赴香港的。这事出于孙中山的美国老友及法律顾问罗伯特·诺曼的大力协助。他先向美国驻广州总领事提出,由美国炮舰送他们去港,但被拒绝。英国人当然不比美国人更喜欢孙中山,但他们的头脑看来要更复杂些:孙中山和他的信徒们在密迩香港的广东有根深蒂固的势力,而且说不定将来的天下也可能是他们的,那又何必做得太绝呢?
  在香港,孙中山和宋庆龄换乘民用客轮“俄罗斯皇后”号赴上海。
  有两件有意义的事在这里可以附带提一下。
  陈炯明占据广州后,得到了一些孙中山早期同苏俄和共产国际使者谈话的书面记录。他把这些记录(可能还加上一些歪曲和编造的材料)送到香港和大陆的一些不倾向革命的中国报纸和具帝国主义色彩的外国报纸去发表,这些报纸对之大事渲染。陈借此以“使中国免于共产主义的大救星”自命,从广州最富有的商人、西方支持的大军阀吴佩孚(北京军阀政府的支柱)以及香港的英国人那里捞到政治上和经济上的好处,金钱、军火源源而来。
  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另外一个军界和政坛人物蒋介石开始发迹。蒋是孙中山从广州脱险后登上“永丰”舰时随从军官之一。他第一次有机会同孙每天在一起,并赢得了孙的好感。在此之前,有好几年蒋脱离了军界和革命工作,在上海做股票经纪人。他在“永丰”舰上所扮演的角色也不像他后来所说的那么英雄——他随孙上舰后眼看形势不妙就私自溜回了上海。但他同孙的关系使他后来得以取得国民党的最高军政大权。再后来,他同上海金融界的勾结又使他实现了从革命到反革命的叛变,这样的全国范围的大规模叛变,同陈炯明在小小一省内的叛变相比,真是大巫见小巫了。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昆明任中国与美军的联络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曾派女儿到北京来拜访他的老上级李济深(当时是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他在澳门从事工程工作,1952年逝世。以上根据他的女儿姚曼裳写的关于他的一篇传略,载《文史资料选辑》文史出版社1988年7月第16辑。
第六章 广州的变局:1923—1925年
  1923年,宋庆龄30岁了。
  1月间,她陪同孙中山与苏俄政府使节越飞在上海进行了为期一周的会谈,成果是在1月26日发表了著名的《孙文—越飞宣言》。
  阿道夫·阿布拉莫维奇·越飞(1883—1927)蓄黑胡子、戴眼镜,身体瘦弱而才思敏捷。他是一个久经考验的布尔什维克。即使在一个坚决反共、但亲眼见到过他的作者笔下,也不能不对他作了以下的描述:
  “一个最不寻常的人……尽管不到四十,看起来已经像个老头子了,因为在沙皇统治时期他在狱中受过可怕的折磨。……[他先到北京,那里的中国人]出神地听他阐释他信奉的主义,他宣称欧洲的所谓政治原则绝大多数只不过是世代相传的偏见……他给北京的官员们讲《布列斯特一里托夫斯克和约》的内幕(他是参与谈判的主要成员之一),还有关于当时还是秘密的中欧历史的真正事实……(中国)首都的知识界的兴趣是如此浓厚,一个新的俄罗斯一中国团体组织起来了,它看来要产生一些伟大的事情。”①
  ①姚观顺的英文名字是“乔治·鲍上校”,他是美籍华裔,1887年生于美国加州格拉斯谷,后毕业于美国诺恩里奇军事学校。他的祖上原籍广东香山,是孙中山的同乡。1917年,他在广州参加了孙中山的卫队,1922年陈炯明叛变时奉命保护孙夫人脱险,自己负伤。伤愈后,他又在1925一1927年的北伐军中任工程师(这是他的专业)。1931年,由宋庆龄推荐给她弟弟宋子文(时任财政部长),派往财政部所属的“盐警队”任职。他先后参加了1932年淞沪抗战和1938年的台儿庄大战。1943年后,他在
  越飞在1917年十月革命中曾是革命军事委员会的成员。他是谈判布列斯特一里托夫斯克和约的高级人员——这个和约在1918年签订,终止了俄国同德国之间的战争,并且在保证被包围的新生的苏维埃国家得以生存下去这一方面起着关键的作用。他在1922年在意大利热那亚举行的国际会议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在击败了国内的反革命和十四个外国的干涉之后,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在列宁“和平共处”的原则指导下,采取了第一个外交行动,藉以打破在欧洲各国中的孤立状态。
  列宁对他在党内的同事和下属总是从优点和缺点两个方面去衡量的。列宁给越飞的信件显示,他首先看到的是越飞作为一个忠心耿耿的布尔什维克和能干的外交家,但也不乏对后者缺点的尖锐而友好的批评,这些缺点中有神经质的内部争吵以及未经请示就自作主张地采取错误行动(在派到中国来之前的几次任务中)。①但尽管列宁对他有所责备,仍继续交给他新的重要任务。列宁不是会轻易抛弃老同志的那种人。(在斯大林领导下,越飞的日子过得没有这样好,而且不久就惹上了很大的麻烦。他加入了托洛茨基反对派,于1927年自杀。)
  ①普特市·威尔(B.L.伦诺克斯一辛普森)着《为什么中国被惹发了性子》(英文),第72—73页。
  回到孙文一越飞会谈这件事上来吧。十月革命的发生还只是五年前的事情。俄国的内战刚刚结束——1922年10月,白卫军在它最后一个据点海参崴被歼灭。几星期之后,越飞就动身来中国了。
  派遣这样一位资深人员(副人民外交委员)到中国来也标志着苏联开始参与远东的外交事务。越飞先在北京开始执行他的任务,试图取得中国官方政府(当时在军阀主宰下)对苏联的承认,从而打破居于统治地位的西方列强要把苏联在亚洲也排斥在国际社会之外的企图。如上所述,他还努力向中国的舆论界解释苏维埃革命的意义及其实践。但北京的官方不同他谈判(部分地是由于外国的压力,这些外国在1918年曾迫使中国派兵到西伯利亚去进行干涉)。至此,越飞才到上海会晤孙中山并共同签署了联合宣言。这样,同为资本主义国家所反对和蔑视的苏维埃政府和孙中山之间,除了过去列宁和孙都表示过的革命同志情谊外,又有了外交上的接触。
  下面将会谈到,越飞要同北京建立关系的努力并不使孙中山感到高兴。越飞解释说,那里的现存政府——不管人们怎么看——从国与国的关系来说,是必须要与之打交道的。越飞甚至明白地说,不论现时怎么做,在苏联的心目中,代表未来的是孙中山。但孙中山并没有真正被说服。
  就其他历史背景而言,应该记住的是苏联当时还不富裕,还很穷困。格里哥里·维金斯基不久前曾告诉孙中山——他当时听了显然很苦恼——俄国虽然取得了革命的胜利,但还没有恢复到战前(即1914年前)的经济水平。但另一方面,俄国的穷人不但战胜了本国那些有钱有势的人,而且战胜了最富有的外国“列强”的干涉。俄国和中国人民相互同情,不仅因为他们都穷,还因为俄国革命胜利所带来的希望,以及胜利了的俄国人民对于帮助其他国家被压迫穷人的鲜明愿望——尽管他们自己还衣衫褴褛、穷苦不堪。这就使苏联与其他绝大多数外国形成鲜明对比从而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中国深得人心。不管在这个世界上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一有力的历史事实都是不容掩盖的。
  孙中山和越飞的谈话以及在此之前五个月中他们之间的通信,都是用英文进行的,并且无疑都是由作为孙的英文机要秘书的宋庆龄经办的。
  在越飞之前,庆龄已遇到过达林和维金斯基这样一些较早时期的苏联信使,他们的年纪和青春激情都同她相仿。现在她又看到了越飞那种成熟的智慧和经验——这是她一贯尊敬的两种品质。同时,在同越飞用交谈和通信进行的谈判中,她了解到共同的立场,也知道了种种复杂的情况。
  (一)《孙文—越飞宣言》
  孙文—越飞会谈后发表的联合宣言产生了历史性的后果。这份用辞谨慎沉稳的文件,开始了以后几年中越来越密切的合作(包括苏方在政治组织和军事工作中的援助)——不仅是两个政党之间的合作,还有孙在广州的政府同苏联政府之间的合作。
  宣言的第一点是关于中国革命的现阶段任务的。“孙逸仙博士以为共产组织,甚至苏维埃制度,事实均不能引用于中国。因中国并无使此项共产制度或苏维埃制度可以成功之情况也。此项见解,越飞君完全同感。且以为中国最要最急之问题,乃在民国的统一之成功,与完全的国家独立之获得。关于此项大事业,越飞君并确告孙博士,中国当得俄国国民最挚热之同情,且可以俄国援助为依赖也。”
  第二点是应孙中山要求,越飞重申苏俄于1920年9月27日致北京政府照会中列举的原则,并“向孙博士重行宣言,即俄国政府准备且愿意根据俄国抛弃帝俄时代中俄条约(连同中东铁路等合同在内)之基础,另行开始中俄交涉。”
  第三点,建议将来举行中俄会议解决全部中东铁路问题,孙博士以为可作出一些临时性的安排。
  第四点,即最后一点,是关于外蒙古的。越飞向孙保证,“俄国现政府决无、亦从无意思与目的,在外蒙古实施帝国主义之政策,或使其与中国分立,孙博士因此以为俄国军队不必立时由外蒙撤退,缘为中国实际利益与必要计,中国北京现政府无力防止因俄兵撤退后白俄反对赤俄阴谋与抵抗行为之发生,以及酿成较现在尤为严重之局面。”(日本支持的白卫军确曾控制外蒙并对西伯利亚发动袭击,后来红军开进才将之击败。)①
①《列宁选集》英文版第44卷中列有列宁致越飞的7封函电,索引中越飞的名字出现17次,45卷索引中出现9次。
  在会谈结束时,越飞说他将去日本作短期勾留,表面上是到一处温泉去疗养。实际上,双方都觉得要进一步谈判国民党同苏联合作的细节,在外国的一处温泉,比在军阀和帝国主义特务充斥的上海,更方便些。所以孙中山也派他的亲密助手廖仲恺以“疗养”为名,到日本热海去同越飞继续会谈,以便把许多具体事项确定下来。
  越飞同时也在寻求日本对苏联的承认。在孙中山方面,他也对他的一些日本老关系做工作,要他们赞成对苏联的承认。他过去曾经希望把日本(及其泛亚细亚情绪)从帝国主义扩张的道路上拉转来,走上帮助亚洲从帝国主义压迫下解放出来的道路。他现在为使日本承认苏联而作的努力,同他这个原有的希望是一致的。但他也明确要求得到保证,任何苏日之间的协定都不会不利于中国。
  总的说来,同越飞的会谈反映了苏联和中国革命的共同利益——这是主要的,也反映了他们之间的一些不同看法——这是次要的。有一点是肯定的,即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像某些西方人或蒋介石的国民党后来所说的那样的情况:越飞要把共产主义或共产党的理论强加给孙中山,而孙中山则予以抵制,《孙文一越飞宣言》第一段就是为了打破这种僵局。
  关于另外一种正好相反的说法,同样没有任何证据。这种说法当时曾由右派的宣传家们大肆鼓吹,他们把孙中山说成放弃了他自己的所有主张,俯首帖耳地接受苏联人的主意,认为他们的优秀智慧,毋容置疑。事实上,孙中山尖锐地批驳了越飞提出的某些观点、有力地表述了他自己的观点——革命的调子不是比越飞低而是比他高。当然,越飞受到他本国政府外交战略的约束,对这一战略的某些方面孙中山曾直接予以批评。
  所有这些方面在最近发现的孙中山致越飞的两封信①中都得到了反映。1922年8月25日,孙中山在上海会见了越飞从北京派来的代表,并接受了他所转交的越飞于8月22日的信函。8月27日孙复信,由此开始了他们的通信往来。越飞给孙的信迄今未见,在这次发现的孙中山致越飞的两封信中,有两点是明白的,即:他要同苏联建立合作的决心以及他对自己的论点的坚持。还有一层含意也是清楚的——最了解中国现实的还是中国人。
①以上《孙文—越飞宣言》引文据《孙中山全集》第7卷(1923.1—1923.6),第51—52页。宣言中提到的“中东铁路”为我国东北地区自哈尔滨西至满洲里、东至绥芬河、南至大连的铁路线旧称,原为沙俄修筑(1897—1903年),1905年日俄战争后,长春以南段为日本占领,称南满铁路。十月革命后,长春以北段由中苏合办,仍称中东铁路。
  这两封信中的第一封就是孙中山在1922年8月27日给越飞的复信。信的开头说,“您本月22日的一封十分令人感兴趣的来函已经收到。贵国政府派阁下这样一位享有盛誉的政治家来我国,我表示非常高兴。”下面主要是谈论了越飞来信中所提出的问题(这些问题是从孙的答复中推断的)。
  一个问题是越飞想同当时由北洋军阀把持的北京政府建立外交关系。对此,孙直言不讳地表示不同意:
  “我必须告诉您,北京政府完全没有骨气,十分软弱无力,因此说现在的政府是某些列强的代理人,也并不过分……众所周知,某些列强不愿在他们自己能够将经济投降条件强加在莫斯科身上之前中国同俄国达成协议,同时,它们也不欢迎在我们之间出现任何达成协议的前景,因为这种前景显然会使中国摆脱它们的政治经济控制。只有把中国的重要利益置于各个列强利益之上的中国政府,才能使这两个国家相互完全了解。在这种情况下,我要劝您等待,直到我重新建立北京政府……”
  另一个双方有不同意见的问题是对东北军阀张作霖的态度。孙中山正在寻求同张结盟,反对由张的对手吴佩孚控制的北京政府。
  当时在苏维埃政府及共产国际的许多人中,在新成立的中国共产党的一部分人中,都认为吴佩孚要掌握整个国家的权力,从而能统一全国,为进一步的发展创造一个必要的客观条件。从阶级分析来说,吴被说成代表中国资产阶级——正在走向掌握全国政权的阶级——的右翼,孙则代表其左翼。越飞显然也持这样的观点。所以,他原来的任务之一就是同吴、孙双方接触,促成双方合作。与此相对照,张作霖则被看成完全是落后的、封建的,并且肯定为苏联所厌恶,因为他盘踞在中苏边境一带,背后的支持者又是日本。(吴佩孚的外国支持者是英国,美国在一定程度上也支持他。)
  孙中山强烈地坚持他的不同看法。他认为吴佩孚没有一点进步的地方,应为革命所推翻;他同吴的对手张作霖结盟在当时形势下是有用的和必要的。所以,他在给越飞的信中说:“张作霖是一个中国人,很难设想,他会希望见到外国列强来奴役他的国家,并为此而进行活动。我不认为他是日本的代理人……我在去冬已同张作霖达成谅解,主要是因为他派遣了他的代表来广州见我……建议进行合作以实现我的重新统一的政策,并且表示在一定的条件下,如果有必要,他将反对日本……如果以后表明他并没有诚意,那时我再来对付他,但不是在那以前……”
  “关于您对张作霖的态度,我想提一点意见,那就是别将他赶向日本,而要使他能更多地接受我的影响。由于美国据说要支持吴佩孚,看来张现在积极地以英美两国为敌……”
  在信的前边一段中谈到了外蒙古(后来曾写入《孙文—越飞宣言》第四点,见前)。孙表示希望苏联军队继续驻扎在那里,因为“立即撤走你们的军队,只会对某些列强的帝国主义利益有利”。这里他可能是指日本,但在《宣言》(这是公开发表的文件)中只提旧俄白军,以免刺激东京。
  关于苏日关系,孙坦率地说出了他的顾虑,希望得到消除。在回答越飞的问题后,他写道:
  “现在,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您对我说,贵国政府已经授命您同日本举行谈判。我想知道,为了同日本取得谅解或达成协议,贵国政府是否将不借牺牲中国的利益。让我具体地来说,据说日本想要在北满取代俄国,正如它在日俄战争以后在南满取代你们一样。贵国政府是否会赞成这一点,比方说,将中东铁路上的俄国利益转让给日本。我几乎不需要告诉您,我向来把苏维埃俄国看成是阻挡日本侵犯北满的国家。”
  他在信的结尾同开头一样表达了一种积极的态度。“我欢迎您为了准备建立我们之间更密切的联系所提出的建议。”
  孙的另外一封信是同年12月20日写的。在此之前,他们已交换了不少信件,但孙在这封信里仍然严厉地批评苏联“同北京的垂死机构谈判”。他写道:
  “如果您的政府的政策是长期承认北京的官僚政府作为中国的正式政府机构,那么,你们想同北京政府谈判,毫无疑问是正确的。但是,这样一来,你们就是同资本主义列强一起,为它树立取得国际承认的威信……实际上是默认资本家的论点,即承认必采取所谓进化或渐变这种和缓的方法,而不是采用革命或激变这种也许可称为苏维埃的方法。”
  在这封信里,孙说他“本人作为中国革命的体现者”自然要遭到资本主义列强的“反对、攻击和镇压”。他是“作为我国受压迫同胞的代表”来同苏维埃政府合作的。他指出,北京政府或任何一个派系的军阀的花招都“完全像下棋,只是‘缓慢地’改造中国这一局棋中的一步”——所谓“缓慢地改造”其实就是根本不改造。
  关于张作霖,孙在这封信里谈得没有上封信那么多,因为张在同吴佩孚的较量中,开始同北京政府调情。虽然这样做并不成功,但使孙怀疑张作为盟友的用处——最多他只能保持中立,在《孙文一越飞宣言》中孙建议苏联同张商谈铁路问题的原由也正在于此。
  孙中山的结论是:“除了采取革命措施去扫除现存的整个腐朽制度以外,决不会发生真正的变化。”
  孙中山说,他自己有一个计划。“我开始认识到以广州为根据地的弱点,因为它处于英国影响及海上力量的支配之下……在过去几个月间,我已在着手创造一种能使我请您的政府用一种实际方式进行合作的局势。”他这个计划的基础是在国家的另一端即西部和西北部采取行动。他说:
  “我现在可以调动大约十万人从四川经过甘肃到内蒙古去,并且最后控制位于北京西北的历史上的进攻路线。但是,我们需要武器、军火、技术和专家帮助,等等。”
  “你们的政府能通过乌兰巴托支援我吗?如果能够,支援到什么程度和在哪些方面?
  “如果你们政府对我的计划有兴趣——它是一个大胆的新计划,首先是一个革命的计划——那末请派一些能胜任的人来,为了早日采取行动……拖延,只会使资本主义列强帮助反动势力进一步巩固它们自己在中国的地位。”
  尽管孙中山在中国西部和西北部有他的追随者——如他的老信徒于右任在陕西多年来领导群众性的反军阀运动——他所说的调动十万人,看来是他希望能够征集的人数而不仅是已经组成的队伍。总的说来,他的事业仍然缺乏最重要的力量——一支革命的军队,这是依靠任何一支已有的军队或与之结盟都难以替代的。孙中山现在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意识到这一缺憾,正因此,所以至少从1921年以来就对苏联革命的红军模式深感兴趣。
  正如历史所证明的那样,孙中山关于只有革命的军事行动才能改变中国的论点是正确的。
  他对于为什么必须这样做的看法同样是正确的。事实是,直接阻碍中国革命的是由主要的西方帝国主义在华势力所支持的中国军阀的军队,当时的代表者是吴佩孚。在地理上,吴控制着中国中部。在政治上,吴是中国反动势力的主心骨。他代表的不是资产阶级的一翼(当时在共产国际中流行的看法是对他这样估计的),而是帝国主义同中国封建势力的同盟。孙中山在这封信里就指出,如果他的进攻北京的计划付诸实施,“我的真正敌人肯定会是吴佩孚……英国甚至现在就躲在吴佩孚和陈炯明的‘联盟’幕后,在福建‘消灭’我的军队。吴佩孚正在这样干,尽管他保证善意对我。”(这里,孙是在警告苏联人不要为军阀吴佩孚有时披上的那件儒雅谦恭的外衣所迷惑。)在孙写这封信之后不到两个月,吴佩孚就在郑州、武汉、北京等地对罢工抗争的铁路工人进行血腥镇压,充分证明了孙中山的看法。
  孙坚决反对同吴联盟的计谋以及他所听到的拟议中的苏联对东北的张作霖采取军事行动以资促进的说法。他不仅写信给越飞,还直接写信给列宁。在这些信件中,他的态度是友好的,但毫无巧言令色的意思,尽管在某些方面他对于同张结盟显得过于乐观。(此事后来并未实现,因为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即孙预见到这个奉系军阀陷入许多矛盾之中,使他不如吴佩孚那样危险,但思想反动不下于吴。)
  孙论辩说,一旦集结起力量以击败吴佩孚,张作霖不会成为绊脚石。张作为一个中国人,不会使日本人予取予求。张的最后命运——日本人1928年谋杀了他以摧毁他在东北地方的势力——证实了这个论点。
  总而言之,不是越飞单方面对孙中山施加苏联的影响,孙中山也在对苏联申述观点、施加影响。后来在苏联援助下进行的1925—1927年北伐战争体现了孙中山的许多设想——尽管到那时他本人已经过世了。
  从孙中山与越飞的通信中同样可以看到,在一个革命已取得胜利的国家的外交政策与一个革命尚在进行的国家的利益之间,存在着矛盾的因素——即使两方的最终利益是一致的。
  宋庆龄从这样一些事态发展中继续向孙中山学习。
  她也从孙中山遇到重大挫折时的无畏精神中再次学习到宝贵的东西。陈炯明的叛乱夺去了他在广州的基地,还几乎夺去了他的生命。但他涉险犯难,从广州脱身回上海不过几个星期,就又以新的精力,探索革命胜利的道路。这样的品质她吸收并继承了。
  其次,她学习到了孙中山本人善于学习的精神以及他在十月革命后的形势中为确定国际上的革命盟友作出了选择。她终生维护十月革命,即使是在同苏联当前的作法产生尖锐的意见分歧的情况之下。
  第三,她学习到了孙中山对革命行动的始终如一的信心,而不信自由主义的政治手腕,即使他的国际上的革命盟友也赞成这样干。
  第四,她从孙中山那里学习到在革命需要的时候就直言不讳。
  在此期间,在革命内部正在开始一种进程,以弥补两个致命的弱点,即缺乏一个真正有铁的纪律的、能把觉悟了的群众组织起来的革命党以及由这个党创建的、作为党的先锋的革命军队。
  (二)同李大钊的交谊
  在几个月之前,也是在莫里哀路29号这间幽静的、四壁书橱环绕的书斋里,宋庆龄聆听了另一次开创历史的谈话——孙中山同中国共产党一位创始人李大钊(守常)(1889—1928)之间的谈话。孙氏夫妇从陈炯明的叛变和谋害行动中脱险之后所进行的这次谈话,标志着孙中山在这次苦痛和危险的经历之后继续探索着使革命前进的道路。
  在中国的有学问的知识分子中,李大钊是一个不平常的人。他不是书香门第出身,而是道地的北方农家子弟。他的体格也不像那种弱不禁风的文人,而是非常魁梧结实。他说话都经过深思熟虑并极富启发性。在孙中山流亡日本时的中国留学生中,他在政治上也许是跑在最前面的,此后不久就在俄国革命的影响下成为中国最早的马克思主义传播者之一。回国后,他是五四运动的启发者和领头人。他年仅30岁就在北京大学任历史学、经济学和社会学教授和图书馆馆长,并主编中国最先进的、最有影响的月刊《新青年》。他不是关在书斋中的理论家,他同学生们一道走上街头,后来又组织和领导新生的中国共产党(特别是在华北)。
  在外貌和衣着上,李大钊完完全全是中国式的——他喜欢穿中国传统的长袍马褂,而不是像他的许多同辈那样爱穿西装以示进步;他留着两端下垂的中国学者式的胡须。但他精通日文和英文,并通晓世界事务。他教过的学生们记得,他常要求他们把书本上学到的马克思主义用来分析土耳其、埃及和印度等这样一些国家的时局。他的教学法也是非正统的——他常在星期天教课,不是在教室里讲授,而是在北大图书馆他的办公室里同学生们进行苏格拉底式的对话。①
  ①苏格拉底(约公元前470一前399年),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为古希腊三大哲人。他一生好谈论而无著作,关于他的人格和学说,主要见于柏拉图的《对话录》和色诺芬尼的《回忆录》。——译者
  李大钊与孙中山讨论了国民党如何与共产党合作的问题。(这个问题是第三国际提出来的,孙曾与外国的共产党人谈过,但还没有与中共领导人谈过。)李虽然比孙年轻20多岁,但很快赢得了孙的敬重。宋庆龄后来回忆道,孙同李的谈话常常一直谈到吃饭的时候,就临时留他在家便饭,饭后又继续谈很长时间。
  如果说孙一越飞的谈话在国际上有重要性,那么孙一李的谈话在国内的重要性就更大了,因为他们谈到中国本身的社会阶级、革命力量和各种思路。
  在孙中山的书房里,李大钊成为以个人身份同时参加国民党的第一个共产党人——这种做法后来变得很普通了。李的介绍人是一个资深的国民党员张继(他一点也不左)。
  此后,还有许多共产党人来会晤孙中山和国民党其他重要人物,有时来的人多了,屋子里容纳不下,他们就到屋前草坪上谈话。
  宋庆龄想要更多地了解马克思主义,曾写信给在北京的李大钊,请他寄一本他认为较好的版本布哈林的《历史唯物主义》英文版。李选寄了一本。这是他在1927年因为自己的政治信仰而被奉系军阀张作霖送上绞刑架之前所做的最后几件事之一。这位杰出的学者和革命家牺牲时才38岁。同李一样,瞿秋白是在1935年由蒋介石下令杀害的。张太雷则是1927年在国民党右翼镇压著名的“广州公社”时战死的。
  到莫里哀路孙宅书房里去的不止是政治领袖人物。有一篇回忆录说,1923年孙中山在这里会见北京大学学生代表、四个“热血青年”。他们汇报了北大学生抗议北洋军阀政府委派他们的小爪牙、一个不学无术的人当教育总长,这是“侮辱教育界”。孙劝告他们要把眼光看到这个可恶的总长的主子——军阀,以及这个主子的“后台老板帝国主义列强”。“你们的斗争,也不是北京一个地方的事,而是全国人民的斗争。”
  他们谈话时,庆龄也在场。她“不是以大人物的夫人的面貌出现,而是在一旁娴静地谛听着孙先生同我们的谈话,然后熟练地用打字机打下来。我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小伙子,第一次见到有这样不平凡的女性,真不愧为中山先生的革命伴侣,使我们肃然起敬。”
  孙永远是一个组织者,他告诉学生们会环龙路44号(孙氏夫妇旧居)的国民党机关,履行参加国民党的手续。这篇回忆录的作者说,“这对我一生所走的道路,起了决定性的影响。”①
  ①孙中山两信的日期分别是1922年8月27日和同年12月20日,发自上海莫里哀路寓所。信都是用英文写的,文字流利,可能经过宋庆龄的校核。两信的英文打字文本是最近在中国中央档案馆收藏的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的档案中发现的。这不是两国党内的信件,不可能通过中共代
  孙中山在1923年2月中旬再度离沪赴穗,庆龄约在3个月后才去。军阀陈炯明曾逐出孙中山,现在轮到他自已被华南其他省份的将军们所驱逐了。后者虽然只贪这个富庶城市的税收,但需要借重孙中山的声望来为自己镀层金,所以特地请孙中山回来,并且毫不吝惜地给他奉上了“大元帅”的称号,因为他自己手下并没有军队,所以不用担心。
  但使他们大起恐慌的是,孙到广州不久就号召解散所有“编余军队”(化兵为工)、禁赌、整顿官员作风——这些都是不堪骚扰的市民们所希望做的事情。接着他组成了1917年以来在广州成立的第三个政府,它所宣布的目的之一是实现全国的和平统一(与北方军阀“武力统一”的企图针锋相对,他还提议全国实行裁军)。
  这引来了几起搞军事政变的图谋,原来请孙中山南下的那些人,现在又来反对他了。这并不出于意外,因为那些将军和政客们得到权力、赌税、贿赂和其他不义之财,靠的就是他们手下的军队。此外,还有一些下级士兵因为缺饷或不愿交出掳掠的民间财物而起来闹事。所有这些捣乱的活动——上层的或下层的、偶发的或有组织的——都被孙中山用各种办法(在敌对派系间搞平衡、劝说、运用策略)压服或平息下去了。另一方面,对于学生们要求进步的游行示威,他不但不制止,还加以鼓励。
  在政治上,在国民党内部,孙中山努力获得对他的新方针——联俄、联共——的支持。在共产党人中间,在同国民党合作的问题上也存在着疑虑。这些疑虑到1923年6月12—20日中共在广州举行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后就消释了。这次大会投票通过了共产国际早在1月间提出的、在中国实行“各民主阶级联合”的方针。由张国杰等人在会上发表的相反的观点被批评为“左倾”。但大会也拒绝了由党的领导人(大会主席)陈独秀和共产国际代表马林所发表的“一切工作归国民党”的右倾观点。大会通过决议,共产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李大钊已倡了先例),帮助国民党改组成为民主革命联盟,同时保持共产党在政治上和组织上的独立性。
  陈独秀再次当选为共产党的领袖。新的中央委员会中有李大钊等人(其中有毛泽东)。出席大会的代表30人,代表全国420个党员(有人说还不到这个数字,因为在这之前的几个月中争辩激烈,党员数字变动很大)。但在即将来临的、十分重要的新时期中,共产党发展很快,不但由于它本身的原因,也由于它在国民党内起了促使焕发青春的作用。孙中山看到这种作用而欢迎这个发展过程,特别是他看清是哪些人在吵嚷反对并出于何种动机时,就更乐观其成了。
  宋庆龄后来回忆道:
  “在1924年,当国共合作问题正进行讨论时,我问孙中山为什么需要共产党加入国民党。他回答说:‘国民党正在堕落中死亡,因此要救活它就需要有新血液。’他所说的‘堕落’是什么意思?他指的是,国民党员缺乏革命精神、士气与勇气,大家忘记了建立国民党的目的是为了革命,因此产生了个人利益开始支配党员行动这种不幸的后果。对于他周围所见的一切感到厌恶和失望,他不止一次向我说:‘国民党里有中国最优秀的人,也有最卑鄙的人。最优秀的人为了党的理想与目的而参加党,最卑鄙的人为了党是升官的踏脚石而加入我们这一边。假如我们不能清除这些寄生虫,国民党又有什么用处呢?’”①
  ①王昆仑着《宋庆龄——毕生为新中国奋斗的忠诚战士》,载《宋庆龄纪念集》,第96页。
  当宋庆龄5月初到达广州时,那里最突出的是军事问题:第一,如何保持广州这一基地;第二,最为重要,即如何实现孙中山建设一支军队(在苏联帮助下)的新的决策,这支军队是属于革命的,不像过去曾附从过孙中山的那些军队那样,不是以革命的“保护人”自居,就是要别人讨好与贿赂。
  几天后,宋庆龄就同孙中山一道去城内各医院慰问伤兵,这些伤兵是在附近各县正进行的各派部队间的冲突中受伤的。他们还一道到英德前线视察,以鼓舞士气,确保广州的北边门户。
  到了夏天,7月间,孙中山与宋庆龄又一道去视察广州飞机场。孙中山新建立的一支很小的飞行部队的负责人、航空局局长兼飞机制造厂厂长杨仙逸刚制成了一架飞机——据说是中国制造的第一架飞机。它的机身是三夹板的、机舱有两个座位,没有舱盖。那一天,这架飞机要进行试飞。试飞后,庆龄坐在机舱内摄影留念,孙建议将这架飞机命名为“洛士文”号(这是庆龄的英文名字)。这张照片对许多中国青年女性发生了极大的激励作用,使她们深信妇女可以同样地攀登到任何高度。这也为孙中山“航空救国”的口号增添了一段佳话。①
  ①《儒教与现代中国》(1937年4月纽约《亚细亚》杂志),载《为新中国奋斗》,第87页。
  8月14日,在陈炯明发动武装叛乱,孙氏夫妇蒙难一周年的日子,他们重登“永丰”舰。一年前他们相继脱险后就是在这条军舰上重逢的。他们在舰上摄影留念。这张照片在许多书刊上都可见到:在前甲板上,他们同站得笔挺、穿着白色海军服的军官和水手们在一起,他们穿着朴素的常服,毫无架子,不认识的人一定看不出他们是这次活动的中心人物。
  10月,他们视察广州飞机制造厂后乘炮艇去珠江口的虎门要塞。在1840—1842年的鸦片战争中,中国军民曾在这里对英国入侵者进行了英勇抵抗,不幸失败。鸦片战争后,中国就开始沦入半殖民地的深渊。他们在虎门看了炮兵的演练。很显然,孙中山正从保卫革命的新的角度注意国防事业的发展,因为只有革命成功才能使国家摆脱屈辱的处境。
  在这方面,关于苏联提供援助的探索性会谈已在进行。8月中旬,一个由蒋介石为首、成员中包括共产党人张太雷的“孙逸仙博士的代表团”被派往莫斯科。
  庆龄的经常出席军事检阅显示,她对于建立一支革命军队的重要性的认识同孙中山是完全一致的。除了对国家全局的考虑之外,她还有许多从个人的亲身经历所引出的教训,包括她和她的家庭在袁世凯统治下所受的困苦以及她和孙中山在陈炯明炮轰总统府时九死一生的脱险。
  (三)促进同中共和苏联的合作
  1923年10月充满了许多显示孙中山和宋庆龄新动向的事件。
  在政党政治方面,孙中山向北京的共产党领导人李大钊发去一个密讯,请他来参加一个改组国民党的委员会。经孙同意,共产党的总部和机关报《向导》周刊从上海迁到广州。
  在国事方面,孙接受了公众的一项请求,把他的广州军政府改组为在全国享有统治权的政府。这是对北京演出曹锟贿选闹剧的反应。直系军阀曹锟用5000银圆一票的价格收买残存的国会议员,使他当选为“中华民国大总统”。(这些议员后来被称为“猪仔议员”。)在此之前,孙中山曾呼吁议员们拒受贿赂、勿怕恫吓,但无济于事。后来,他又向外国呼吁,要它们不承认这个用金钱买来的政权,等待一个纯正的政府出现,但同样不起作用。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孙中山才搁下用了很久的“护法”(1912年《临时约法》)口号,也不再理会根据这部约法所产生的国会。“约法”和国会在被废弃和蒙羞的情况下都结束了,需要有一些新的事物。
  在同苏联的关系方面,应孙中山的邀请,列宁派鲍罗廷任国民党的顾问。鲍10月间到达广州,立即帮助国民党重新改组,使之成为民族和社会革命者的团体,有严密的组织和严格的纪律——这些因素被孙中山认为是苏共力量之所在,也是它取得胜利的奥秘。鲍罗廷当时39岁,是很有魅力的人物。“他身材魁梧,脸盘宽大,审慎而又善交际……好开玩笑……他招人喜欢,而且给人以深刻印象”,他的一位苏联同时代人这样描写他。①他活泼好动而又多才多艺,喜欢骑马,棋下得很好,读书很多而且懂多种语文,一个美国记者曾见他在读当时新出版的刘易斯的小说《埃尔默·甘特利》②,作为消遣。
  ①参见《宋庆龄年谱》,第42页。过去都认为宋庆龄曾乘机飞行,据广东省社会科学院马庆忠发表论文指出,经查当时广州的报章记载,只说宋曾坐在机舱内留影。
  ②辛克莱·刘易斯(1885-1951)是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小说家。抨击不法教士恶行的小说《埃尔默·甘特利》系1927年出版,此处美记者所述当有误。——译者
  鲍罗廷是“东方”和“西方”相结合的国际革命运动的产物。在本世纪初,当他还是一个十几岁孩子的时候,就参加了布尔什维克党,遇见了列宁并在列宁手下工作。在俄国1905年革命和1917年十月革命之间的十多年里,他作为从沙皇暴政下出亡的政治移民住在美国(大部分时间在芝加哥),加入了美国社会党,并结识了许多自由派和进步人士,包括著名的社会改良家、“赫尔大厦”创办人简·亚当斯①。他的英语很流利,在家里也常用英语,因为他的妻子是美国公民,两个孩子也是在美国出生的。有了这个语言条件,他可以直接同孙中山交谈。他在来华前的几年里曾在英国、墨西哥和西班牙任共产国际特使,对土耳其的民族革命分子和反革命分子都打过一些交道,同印度独立运动中的左翼分子也有接触。他的这些经历使孙中山很感兴趣。
  ①简·亚当斯(1860-1935),女,美国社会改良家及和平主义者,1931年与N.M.巴特勒共得诺贝尔和平奖金;“赫尔大厦”在芝加哥,是北美第一批在贫民区进行福利工作的社会改革团体之一。——译者
  孙很信任鲍罗廷。国民党内的右派分子曾问孙,是否知道鲍的真实姓名。孙回答说,“他的名字是拉斐特!①”这可以说明孙是怎样看待这位新来客人的作用的。(在他们频繁的接触中,孙一定知道鲍罗廷的身世和真实姓名。他出生在一个犹太人家庭,初住白俄罗斯,后迁居拉脱维亚,他的真名是米哈依尔·格鲁申贝格,在芝加哥时人们简称他为“迈克·伯格”。)
  ①拉斐特(1757-1834),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活动家,早年曾参加北美独立战争。——译者
  庆龄常去鲍罗廷家。她觉得同这家人在一起很愉快,因为大家都说英语并且都在美国住过。鲍氏夫妇用她能够理解的辞汇向她介绍俄国及国际革命运动的理论和实践,大大扩大了她的视野。
  鲍罗廷的妻子法尼短在回忆录中谈到过两家的关系:
  “到广州以后不久,我就认识了孙中山和他的夫人——容貌秀美的宋庆龄,我们并且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孙中山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善良的面庞、睿智的双目、全神贯注、强烈的事业心——这一切都表露了他非凡的人格。
  “孙中山和鲍罗廷都精通英语,所以他们共事伊始就可以不用翻译。这一点(当然,革命观点的一致性就更不必多说了)极有利于他们的直接交往和友好接触。孙中山有一次竟就此开了一个玩笑,他对鲍罗廷说,殖民主义者使中国蒙受巨大灾难,可是他们的语言倒成了向中国同志传授革命经验挺不错的工具。
  “孙中山经常一连几个小时地同鲍罗廷谈话,详细询问俄国革命发展中某些阶段的情况、俄共(布)的历史、1905年革命失败的原因、凯歌高奏的伟大的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准备的情况等。他对列宁生活的细节也很感兴趣,例如列宁侨居国外时怎样工作(鲍罗廷曾于1904年与列宁一起侨居瑞士)、怎样培养革命者、如何研究多种学科和学习外语、如何出版和编辑《火星报》等许多情况。”
  (她在回忆录开始时曾写道,鲍罗廷告诉她,孙“热情地迎接他,长时间地询问列宁的情况,不仅以一个革命者的身份,而且以医生的口吻关注伊里奇的健康。孙称列宁为中国最好的朋友。)
  “孙中山的夫人宋庆龄对我们家人和各苏联顾问也很真诚、友好,她积极参与丈夫的政治工作。我们与她谈话也不用翻译,因她的英文极好。宋庆龄向我讲述了关于中国妇女的许多有趣的情况,介绍我认识了社会各阶层的一大批妇女代表。……
  “孙中山与鲍罗廷的友谊与共同工作一直持续到这位伟大的中国革命者生命的最后时刻。当孙中山因胃癌和肝癌病卧北京、生命垂危之际,宋庆龄和鲍罗廷一直守护在他的病榻之旁,孙把遗嘱和致苏联遗书交给了鲍罗廷。”①
  ①见前引达林书,第141页。
  在防务方面,孙中山在10月间再度视察虎门要塞的加固工程,这次陪同他的除庆龄外还有新来的苏联军事专家。
  在这些专家中,最杰出的是瓦西里·勃柳赫尔,他在中国用的名字是“加伦”。后来,西方舆论界对于他作战谋略的高超、他帮助训练出来的官兵素质的良好,很感震惊,因而把一切事情都归功于这个外国人。他们觉得很难设想——一种典型的西方看法——中国人会善于从事这些工作,甚至于俄国人(特别是俄国的布尔什维克)恐怕也做不好。因此,他们又要找出这个外国人本人的“根”是在西方。一个法国记者促请对法国主要军校的毕业生名册进行一番检查,看有没有一个名叫“加伦”的人。其他记者搜寻出他的本姓“勃柳赫尔”,因此就猜想他一定是一个德国军官,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被沙俄军队俘获,然后又被布尔什维克争取过去。受后者雇用。为了使这个故事听起来更象回事,他们还揣测他可能是著名的普鲁士陆军元帅布吕歇尔(他一百年前曾在最后击败拿破仑的滑铁卢战役中起重要作用)的本家,并且喜欢把他的本姓照德国的拼法写。①
  ①加伦将军本姓的英文拼法是Blyukher(勃柳赫尔),普鲁士元帅布吕歇尔的拼法是Blucher。——译者
  事实上,勃柳赫尔是一个纯粹的俄国人,他的祖父是农奴,以主人的姓为姓(这在当时很普通,就如美国南方的黑奴也往往以主人的姓为姓),这家主人是一个有德国血统的地主。他的父亲是一个贫农,他的文化知识主要是靠自学获得的。他青年时期当过工人①,曾因参加罢工被捕。他的军人生涯不是在名牌的军官学校开始,而是因为在第一次大战期间被征召服兵役。他作战英勇,曾三次受奖,并提升为准尉,后因伤退伍。他重回工厂工作,参加了布尔什维克党,1917年二月革命后被派到前线士兵中去做宣传鼓动工作,稍后又调到新成立的红军中工作。在内战中,他很快晋升为将军,并最后指挥了两大战役,一次是在黑海的彼列科普地峡,把白军残余逐出苏联欧洲部分;另一次是在靠近太平洋的沃洛恰耶夫卡,把西伯利亚东部的白军歼灭。②
  ①鲍罗廷娜着《孙中山的顾问》,收入《孙中山诞生一百周年纪念论文、回忆录和资料汇编))俄文版,莫斯科1966年出版)。年事已高的鲍罗廷夫人鲍罗廷娜对她的儿子诺曼口述了这篇回忆录,诺曼又将它译成英文。美国名记者哈里森·索尔兹伯里在1971年同宋庆龄通信时把这篇篇回忆录的副木寄给了她。本书作者有幸看到这些通信。中文引文据《鲍罗廷在中国的有关资料》,第266—268页。
  ②派到中国来的苏联军事顾问并非都是工农出身。加伦将军的前任巴甫洛夫虽然在学生时代曾受左倾思想影响并曾一度被捕,而他是原沙俄一个陆军中将的儿子,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曾在禁卫军的精锐部队服役,对德军作战。十月革命后,他于1919年参加共产党并在内战中辗转各条战线,英勇作战。可见革命的洪流是由许多水流汇聚而成的。
  像越飞、鲍罗廷、加伦这样地位和水平很高的人,当时其他国家是不会派到像中国这种半殖民地来的。(这里不妨插叙一下,这些国家的骄傲自大也产生了它们没有料到的、很有讽刺意味的结果。当1924年中国正式的政府最后承认苏联时,苏联在中国设立的是大使馆,而其他国家因为看不起中国都只设公使馆。这样一来,这些国家的使节都不过是公使,只有苏联的使节是唯一的大使,于是这位布尔什维克——L.M.加拉罕大使就成了驻北京各国外交使团的团长。)
  (四)动员农民、工人和知识分子
  在社会力量的平衡方面,在广东这一南方革命根据地,农会纷纷成立,成为一种新的力量因素。最早的农会是由年轻、瘦弱但充满激情的彭湃(1896—1929)组织的。他虽出身于地主家庭,但在日本留学时接受了社会主义思想,回国后参加了中国共产党,把自己家里的产业分给了农民。他完全像农民一样地穿衣、吃饭、生活,成了当地农民所信赖的、富有战斗精神的领袖。①设在广州的国民党中央的农民部由共产党人林祖涵(伯渠)任部长,下级组织中的农民工作主要也由共产党人去做,因为其他集团对此不感兴趣,还有怀疑。在广州开办了全国农民运动讲习所,最初由彭湃主持,教员都是共产党人。这是一所培训领导骨干的学校,选送来的学员人数不多,但都有实际斗争经验,在这里学习革命理论、农村问题、组织工作和军事知识。1924年8月21日,在讲习所第一届毕业典礼上,孙中山讲了话,他强调指出农民在中国革命中的重要性:“农民是我们中国人民之中的最大多数,如果农民不参加革命,就是我们革命没有基础。……大家到乡村去宣传……先要讲农民本体有什么利益,国家有什么利益,农民负起责任来把国家整顿好了,国家对于农民又有什么利益,然后农民才容易感觉,才有兴味来管国事。”在再次提出“耕者有其田”的口号时,他说,中国“要仿效俄国这种公平办法”。②
  ①关于加伦将军的材料采自前引达林书以及A.I.卡尔图诺娃着《V.K.勃柳赫尔在中国,1924—1927年》(俄文)、A.V.布拉戈达托夫着《中国革命札记,1925—1927年》(俄文)、M.卡扎宁着《中国在二十年代》(俄文。)加伦将军后任苏联远东红军总司令,1935年被授予苏联元帅军衔。1938年在苏联进行的“大清洗”中,加伦被无辜处死,直到30年后始获昭雪,恢复名誉。
  ②彭湃在1929年蒋介石的白色恐怖中被杀害。
  宋庆龄后来曾回忆说,“1924年7月广东全省第一次农民大会在广州开会。这是我们第一次看见必然成为中国新力量的中国人民来参加革命。这些农民来自广东各县,许多人赤着脚走了好些里路来到广州。他们衣衫褴褛,有的还带着箩筐和扁担。我深深地受了感动。孙中山也很受感动。我们回到家里之后,他对我说,‘这是革命成功的起点’……”①
①中文引文见《孙中山全集》第10卷,第554—555页。
  但孙中山没有立即实行分田,因为这将使小地主阶层受到震动,而国民党的许多官员和下级军官都是这个阶层出身的。因此,广东农民的实际经济状况没有改变,只有几个地方实行了减租,个别地方没收了土地。但农民协会(简称农会)发展很快,为以后国民革命军在北伐中胜利前进扫清了道路。
  毛泽东的重要著作《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1926年3月发表)曾在农民运动讲习所为第六届学员讲授过,这届学员人数最多并来自全国十几个省分(前几届学员都来自广东及毗邻省分)。1927年1月毛泽东在湖南对农民运动作了深入的调研,并在3月间发表了另一重要著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①
  ①中文引文见《为抗议违反孙中山的革命原则和政策的声明》,《为新中国奋斗》,第6页。
  在广东工人中,自1922年共产党组织香港海员大罢工以后,共产党的力量很强。1923年,广州榨油工人要求提高工资,罢工坚持了8个月,终获胜利。起初,工人同孙中山的新政府间关系并不太好,因为后者仍须依靠一些军阀。但随着国共合作的开展,工人运动蓬勃发展,成为支持孙中山反对外部敌人和制止国民党内右派捣乱的一支力量。
  1924年五一国际劳动节,孙中山在廖仲恺主持的一个盛大的工人集会上发表演讲,号召工会和其他劳动组织集中力量,为争取民族独立而斗争。他指出,如果没有民族独立,那末中国、中国劳工大众都不能前进。
  1924年7月间,广州工人罢工抗议关于中国人出入沙面岛英法租界均须携带执照的规定(一切外国人则可自由通行),使沙面租界瘫痪五周之久。正如1922年的香港工人大罢工一样,租界里的外国人不得不在没有任何中国工人帮助的情况下过日子,自己做清洁、洗涤等工作(在这些过惯殖民者生活的人心目中,那是可怕的事情)。罢工以取消这项无理规定而结束。
  同年晚些时候,工人们以罢工行动和直接参加战斗,协助平定“商团”的叛乱。商团头子陈廉伯是英国汇丰银行广州支行的买办,他得到香港的支持并勾结仍盘踞广东东部的陈炯明和北洋军阀,反对革命政府。10月间,由于陈廉伯利用外轮偷运大批军火被截获,商团发动武装叛乱,终被镇压。
  到1925年5月,广州工会会员达到54万人(这个城市当时工业较少,大部分会员是运输工人和小工厂及手工业工人。)
  另一方面是动员更多知识分子,参与新的革命高潮。1923年12月,孙中山在庆龄陪同下到广州美国基督教会办的岭南大学对学生发表演讲。这里的学生大多出身富裕家庭,但当孙中山勉励他们要立志“做大事、不可要做大官”,“把中华民国重新建设起来,让将来民国文明和各国并驾齐驱”①时,全场报以热烈欢呼。庆龄在美国威斯里安学院上学时,曾在校刊上发表文章,对留美的中国学生发出过类似的号召。但她当时只谈到现代化而没有谈到革命。现在,岭南的学生们看到在革命领袖孙中山身边的是他的年轻美貌而又富有奉献精神的妻子——在年龄和社会背景上都使他们感到新鲜——从而产生了一种新的观念,即: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的理想应同正在进行的革命相结合。
①《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无疑是中国革命的最重要的历史文献之一。此文及《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均载《毛泽东选集》第1卷。
  (五)历史性的1924年:第一次国共合作的建立
  第二年,即1924年,是关键性的一年。从某种意义来说,孙和庆龄以往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这一年的发展作准备。元旦,孙中山主持群众大会,庆祝新命名的“国民政府”成立。会上,宋庆龄为一年半前在陈炯明叛变时保卫总统府有功的将士们授勋。人们普遍承认,在那次事变中,是宋庆龄挽救了孙中山的生命、从而挽救了革命,因此,即使是国民党中的保守派现在也不再反对他们的婚事了。从前还有人故意地称她“宋小姐”,现在普遍称她“孙夫人”了。她经常在公开场合与孙中山一同出现,对于中国领导人的妻子来说,这样做是不寻常的,但现在大家都认为是合适的了。她赢得了声望。
  对国家和社会来说都具有历史意义的是,在1924年1月下旬在广州召开了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距孙中山同越飞和李大钊会谈不过一年时间,孙的新路线(包括联俄、联共、扶助农工)就被正式订定为党的方针。按照协议以个人身份参加国民党的共产党领导人中,作为代表参加这次大会的有李大钊、林伯渠等。林是老革命者,孙流亡日本时,他也在那里留学。李被孙指定为大会五人主席团成员之一。另一位代表是毛泽东,当时31岁,与宋庆龄同年。由孙提议、经大会通过的第一届中央执行委员会24名委员中,有3名共产党人,最著名的是李大钊。在17名候补委员(也由孙提议)中有7名共产党人,所占比例比正式委员大三倍。毛泽东是其中之一,其他还有瞿秋白、林伯渠(祖涵)、张国焘等。
  在国民党的最高职能机构中央党部中,担任组织部长和农民部长的都是共产党人。工人部长是坚定的国民党左派、共产党人的好朋友廖仲恺。这三个重要部门的秘书①都是共产党人(农民部的秘书是彭湃)。这些人事安排显示,孙中山希望通过注入共产党人新血液使他的党重新振兴。
  ①按当时的组织系统,秘书的地位仅次于部长,而在各部门干事之上,实际相当于现在的秘书长。——译者
  在国民党一大举行期间,列宁在莫斯科逝世,大会为此体会三天,以志哀悼。2月24日,国民党举行大规模的追悼大会,高层干部全体出席。孙中山在宋庆龄陪同下到会。大会由廖仲恺——国民党这次改组中的关键人物——主持,祭坛正中上方悬挂着孙中山亲笔书写的祭帐“国友人师”,表达了对列宁的敬重。
  孙中山以充满深情和政治含义的文字作了一篇文言文祭文:“茫茫五洲,芸芸众生,孰为先觉,以福齐民。伊古迄今,学者千百;空言无施,谁行其实。惟君特立,万夫之雄;建此新国,跻我大同。并世而生,同洲而国;相望有年,左提右挈。君遭千恨,我了百厄;所冀与君,并轨并辙。敌则不乐,民乃大欢;邈焉万里,精神往还。天不假年,与君何说;亘古如生,永怀贤哲。”①
  ①中文引文据《宋庆龄年谱》,第42页。
  正如在孙中山坚持下国民党一大所通过的宣言及决议那样,他这篇对列宁的悼词也显示出自从“孙文一越飞宣言”发表以来形势发展之快。那时他还在小心地探索中国革命的新的道路,现在他成了在这条道路上走在最前列的发言人和组织者。
  (六)支持孙中山的三大政策
  在孙中山艰难探索并承受各种压力的过程中,宋庆龄采取了什么立场?虽然她当时没有公开发表过言论,但她后来坚定明达地保卫三大政策的行动表明,她是一开始就拥护三大政策的。她最要好的朋友和伙伴是廖仲恺和他的妻子何香凝——他们都是三大政策的卓越的支持者,还有就是鲍罗廷夫妇。她自己的回忆是这样说的:
  “在这种(国民党和共产党的)合作中,像在其他革命工作中一样,每当孙中山要向前跨一步的时候,就有许多人企图把他拉回来。一听到宣布他决定实现这种统一战线,有些人就来找我,以为我会帮助他们反对这一行动。当我拒绝这样做、孙中山坚决做下去的时候,这些人就退党,并且公开攻击他。可是孙中山是吓不倒的。他曾多次宣称,除非国民党有一个真正革命的纲领,否则他就要同这批人分手,并解散国民党。他宣布他将组织一个新党,或者本人加入共产党。”①
  ①原载广州《民国日报》,1924年2月25日。参阅尚明轩着《孙中山传》,第280—281页及达林着《中国回忆录》(中译本),第147页。
  一位美国的传记作者(她的思想一点也不左)在本世纪30年代写的一本孙中山传记中说,宋庆龄“在事实上已成为孙中山同青年运动之间的联络官”,“她在孙晚年的政治方向上有实在的影响,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①
  ①《孙中山和他同中国共产党的合作》,载《宋庆龄选集》。
  广州的关键问题是武装斗争和建设一支革命军队。孙在他的政治生涯中从来没有忽视过武力。在1895年开始的反清起义中,在以后的历次战役(不论是同旧军队内的同情分子联盟、还是同其中的反叛分子作战)中,他在枪林弹雨中从不畏惧。但他领导的革命党却始终没有一支自己的军队。现在,这样一支军队终于在组建中了。1924年6月16日,孙中山主持了黄埔陆军军官学校开学典礼。这所学校是在苏联帮助下建立的,它的任务是为革命军培养军官,这些军官要有献身于革命事业及革命主义的精神并熟习现代战争技术。宋庆龄陪同孙中山登上主席台。有一张著名的历史照片上就是这个场面,旁边是军校校长蒋介石和党代表廖仲恺。
  孙对军队和战争的看法是,它们对中国的革命和国防是必要的。青年时期,他曾想参加海军,因为外国人是从海上入侵中国的,海防是中国的弱点。他的反清革命运动一开始就是用武器来进行的。为了反对北洋军阀,他曾寻求与南方的将军们结盟。因为这方面的努力失败,他才强调要建立一支革命的武装力量。没有它,中国就不能粉碎内外反动势力所加的锁链。
  但是,对他来说,军队是实现文治目的的工具。他厌恶和鄙视军国主义及军队中讲究服饰和派头的作风。
  孙的侍卫副官马坤曾讲过这样一个故事。1923年,广州政府要发行纸币,需要用一张孙的头像,请孙中山在一批照片中挑选一张。他把全部照片都给了孙夫人,对她说,“亲爱的,请你挑一张你喜欢的,只要我不穿军服就行。”在此之前,他曾穿了大元帅军服照过一张相,这套军服有金色绶带和帽沿上插羽毛的军帽,当时的总司令都是这样打扮。这是别人要他这样做的,他后来想起来就觉得蹩扭和后悔。
  马坤还谈到,孙中山平时虽然非常讨厌军人那套威风,到真正的战场上却显得沉着勇敢,这是他曾亲眼目睹的。有一次在同一个叛变的南方军阀作战时,广州形势突趋危急。孙中山和夫人正在饭后闲坐休息,听到报告,孙马上离开庆龄、乘汽车赶往前线。庆龄逢到这种情况,尽管为丈夫担心,却从不阻止他。一路上,孙中山碰到一些溃逃的军官,他用劝说和自己的示范行动,使他们的情绪稳定下来,转身回向前线。在前线,他的位置在敌人机关枪射程之内,但他沉着指挥,使正趋瓦解的防御阵地重获巩固。他的四周都有士兵阵亡,他的随从中也有人受伤倒下。但他坚决拒绝在战况稳定下来之前隐蔽自己。有人觉得这样不妥当、他却带着歉意地说,“我已经让部下不必要地冒了许多危险。”①
  ①沙曼着《孙逸仙:他的一生及其意义(评传)》,(英文)。
  苏联军事专家A.I.切列潘诺夫曾讲述孙中山只要有机会就去战地,而且有时还亲自指挥。作为一个政治领袖,他了解军事的重要性,并且从不躲在后方,让别人去冒险。①
  ①《双枪科恩》(英文),第97、98—100页。
  一位德国作者这样谈到孙中山:“在有些地方,没有人想到会隐藏着对他生命的威胁,却突然出现了危险。……但他丝毫没有惊慌的表现”(作者举了一些实例)。作者接着说,“这种正气凛然的沉着态度,由于孙夫人以无畏精神同他站在一起而更增强。”①孙氏夫妇在为人处世上的勇气也是很突出的。当朋友或部属们受到不公正的攻击或诽谤时,孙氏夫妇总是站在他们一边,并希望他们能站起来为自己说话。
  ①A.1.切列潘诺夫着《一个苏联军官在中国的札记,1924—1927年》(俄文)。
  宋庆龄在1924年5月写给朱卓文的一封信说明了这一特点。朱是美籍华裔,老同盟会员,1915年曾同女儿慕菲娅一起帮助宋庆龄离开上海到日本同孙中山结合,1922年任广州兵工厂厂长时曾运送机关枪给总统府卫队以抵抗陈炯明叛军的攻击,从而保卫了孙氏夫妇的生命。但这时国民党内有人诬陷他在广州兵工厂长任内有财务不清的问题。朱一怒之下写信给孙氏夫妇,说要辞职返美。庆龄在5月26日复信道:
  “我对你的友谊使我不能保持沉默……”
  “我知道你同我一样,对这些卑鄙的家伙深恶痛绝,但为什么你就应该被他们的卑鄙行径赶到外国去呢?你是不是明白,你去了外国只能使你自己受到更加恶劣的攻击?别人告你把公款拨给私人。‘一走了之’是你想用来回答他们的攻击的办法吗?博士(指孙中山)在这些人面前几次三番说你是清白的,并且告诉他们,他对你的正直和诚实是绝对相信的。
  “你去国外,只能使他们越来越猛烈地攻击你……你要是走了,你就永远不能洗刷你的名声或为你自己辩护。
  “你在这里有几百元钱薪水。但是你却喜欢到国外去而不帮助博士。由此得出的逻辑结论是什么呢?那就是你现在已经有了足够的钱过日子,不要别人帮忙了。
  “我知道我这封信写得十分粗鲁。但我的目的是要激起你的感情。面对那些告你状的人,不要让他们有机会损害你的名誉。但不管你做什么,请记住:博士绝对地相信你,你一定不要使他感到失望,而是要证明你决不辜负他的信任和热爱。”
  你的忠实的朋友,
  R.S.(宋庆龄英文名字的缩写)
  “又,博士想见你,要你明天下午随便什么时间来一趟。——R.S。”
  朱卓文这件事情的结局如何,没有材料说明。这封信所显示的庆龄的性格是很清楚的。文雅,但绝非软弱。对所信任的人充满热情。在原则问题上坚定不移。一个鼓励别人在困难面前不要退避的战士。
  对公款分文不沾、私生活极端俭朴,孙中山和宋庆龄无论在当权的时候、还是在流亡的时候,始终如此。他们的一个朋友的女儿①,在到广州大元帅府去看望他们时曾问道,为什么他们房间里不装纱窗以防蚊蝇。庆龄告诉她,“孙伯伯没有钱”。他们又不允许用公款来装修自己的住处。他们留她吃便饭,她见他们吃得很简单、很省。在仪态上,“孙博士平易近人,也很文雅。同他们两人在一起,我感到很自在——一种毫无拘束的感觉,丝毫不觉得是同‘高级’人士在一起。”
  ①古斯塔尔·阿曼着《孙逸仙的遗教》(英文),第108—109页。
  她还接着说,“孙夫人很美。别以为只有男人才喜欢看美丽的女人,女人也同样喜欢看。”
  (七)犯难北上:为了团结和斗争
  1924年秋,南方的革命在北方引起了一次强烈的回响。被称为“基督将军”的冯玉祥控制了北京,赶走了由“猪仔议员”贿选出来的“总统”曹锟,还捎带着把已经退位的清帝溥仪逐出了紫禁城。体格魁梧的冯玉祥是行伍出身,一个民粹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同帝国主义没有瓜葛。当时他刚同一位有进步倾向的基督教女青年会干事结婚。①他对原来的上司直系军阀吴佩孚发动了一次突然的反抗,然后进军首都,将所部易名为“国民军”,并联合吴佩孚的对头、奉系军阀张作霖和现已年老的皖系军阀段棋瑞,组成一个政府。他取得张、段同意,邀请孙中山北上,共商和平统一大计。孙中山虽对此不抱幻想,但还是同意北上。他觉得举行这样一次谈判不会有什么损失,而且随着全国民族和民主情绪的高涨,可以借此使全国振奋起来。但有一点他决不妥协,即统一的目的是为了取消军阀主义和同外国签订的一切不平等条约,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召开国民会议是必需的。
  ①据1987年在北京对年逾八旬的徐英(琼·徐)的访问。徐英(弗兰克司徒夫人)是一度为国民党左派及中国基督教界名人的徐谦(乔治·徐)之女。他们父女俩风云变幻的生活反映了中国的万花筒式的变化。徐谦(1871—1940)安徽歙县人,光绪进士,翰林院编修,法部参事,成为中国现代第一位法官,曾主持对汪精卫企图谋刺摄政王一案的审判。但
  后来他自己也参加了国民党,曾任司法部长。他的女儿在中国的美国教会大学上学,本世纪20年代曾在北京参加一次遭到警察开枪镇压的学生反帝反军阀示威游行。后经苏联协助离开北京并赴苏联政治避难。
  1924年11月13日,孙中山偕夫人宋庆龄登“永丰”舰启程北上。这条忠诚的军舰三年前在抵抗陈炯明叛军和援救孙氏夫妇脱险中曾起了决定性的作用。现在,它又要在革命高涨的形势下,送他们登上去首都的旅程,到那里去同朋友们会商、同敌人们谈判。他们在黄埔军校作短暂停留,受到全校师生热烈欢迎和欢送。这次活动是由周恩来组织的,孙中山发表了讲话。
  动身的前一天,在各界欢送会上,孙中山说,他这次北上的目的是“拿革命主义去宣传”。他还勉励大家“同心协力把广东的基础弄得很巩固,做一个革命的好策源地”,“并且要把北伐军前进到武汉,和北方响应。”①同军阀谈判没有实力作后盾是不行的。
  ①冯玉祥夫人李德全以后曾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卫生部长,冯于建国前的1948年去世。
  孙中山和宋庆龄在香港换乘客轮于11月17日抵达上海。他们受到了群众的热烈欢迎,盛况空前。1922年他们回到上海时实际上是作为逃亡者回来的,这次完全不同了。他们是在革命力量正在加强的形势下,为了统一和和平而来的。他们在莫里哀路寓所住了四天,同支持者们就召开国民会议的问题进行商讨。
  上海最有地位的英国报纸《字林西报》对孙中山的“欢迎”,却同当时中国民众的情绪完全唱反调。它发表了一篇神志不清的社论,居然说,“孙博士在政治上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他目前在上海居留将会毁坏上海的中立地位并危及安宁”,因此必须禁止他进入上海由外国人管理的区域①。孙中山立即针锋相对地驳斥道,“以外人而发为是言,实太不自量。上海为中国之领土,吾人分明居主人之地位,彼辈不过为吾人之客,一般宾客并无拒绝主人入门之权利,倘租界当局有意阻碍在租界之居住,则吾对之有出坚决手段之决心”。外国在华租界是不平等条约的产物,应该同不平等条约一起取消。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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