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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预约死亡》

毕淑敏(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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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预约死亡》
  《预约死亡》是九四年度最具分量也最具影响的一部小说,读这样的作品,其内容的强烈指涉作用会使我们忽略作家的亲历和体验的写作形式,而不得不把目光移向我们自身。在当今文坛上,毕淑敏是一位始终以自己的创作关注并维护人的尊严与价值的优秀作家,当她用极富热情的笔触为我们展现了"临终翔"医院的真实图景时,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幅幅濒临死亡的画面,而是死亡现象的背后所蕴含的人道精神和人性之美。死亡,并不是什么哲学命题,而是人人不可回避的事实。虽然中国人向来忌讳甚至拒绝谈论死亡,但仍然要面对这如同生一样令人无法抗拒的最终结局。值得庆幸的是人类作为地球上唯一具有理性的生物,可以选择更为文明进步的死亡方式。缓释或者消除众死亡时精神上的恐惧与肉体上的痛苦,让他们保持着人的尊严平静地迈向死亡,这样一种列为人道的死亡意识的确立与培养,对于我们这个缺乏宗教传统而只有混乱的天命观念的民族说来,显然具有超前和挑战的意义。在作品中,作者以一个医生严谨客观的态度为读者描述了真实的死亡过程,更以一个女作家的身份,为我们塑造了充满爱心、为维护人的尊严而尽心竭力的人物形象,富有事业心的院长,后悔选错职业却又尽心尽责的齐大夫,在肮脏与死亡的映衬下越发现出生命的美丽与优雅的护理员小白......正是他们精心卫护着垂死者,把人道的精神铺到个体生命的临终舞台。对他人的爱护与关心,也是对自身价值与尊严的肯定,更是对人的生命的超越。小说刚柔兼具,细腻的毛触与恣意纵横的议论;柔美缠绵的故事片断与气势不凡的整体构思,显示了作家宽广的人道胸怀和细致入微的写作功力。

毕淑敏《预约死亡》

  淡蓝色卡片。病危通知单。
  夫接过它,眼睛忽而大忽而小地凝视着。因为夫的面色偏黄,在蓝光的辉映下,显出绿来。
姓名:毕淑敏
年龄:70岁
性别:女
籍贯:山东
诊断肝癌晚期......
  夫翻来覆去地检视着,好象在欣赏深秋原野上最后一朵矢车菊。
  "开什么玩笑。"他说。
  我说,"不是开玩笑。是真的。"
  他说:"什么是真的?70岁吧?肝癌吧?为什么要选择70?这是你的吉祥数吧?还有肝癌。就是一定要得癌症,就得别的癌好了,不要迁肝癌。我第一次听到这种病,是在毛主席的好干部焦裕禄身上。是它把焦裕禄的藤椅扶手抵出一个洞。"
  我说:"70是上了诗歌的,杜甫语录。而且我以为70是一个界限。70以前算短寿,70以后就死而无憾了。至于肝癌,鉴于你不愿意听,我可以改为胰腺癌。"
  夫说:"你饶了我最主要的是饶了你自己好不好?为什么非要选择这此绝顶可握的罪名折磨自己?"
  我说:"这不是罪名,是病,况且,都一样。"
  他说:"什么都一样?病是不一样的。感冒只会使我们趴在床上,可癌会使我们死亡。"我说:"你不错。你在给一名优秀的内科医生当了近20年的丈夫后,已经相当内行。有人是久病成医,你是久爱成医。"
  他说:"我们不说这个话题好不好?我知道你最近在临终医院采访,今天就弄了这个劳什子来吓我。我们离死还远着呢,我们还年轻。"
  我拿起小镜子,照照他又照照我。屋里有许多镜子,可惜都象木板一样镶在固定的的地方。我们每天走到那个角落揸自己,光线总是从特定的角度照着我们。在朦胧的旮旯里,我们总以为韶华依旧。
  现在小镜子近在咫尺地逼视着你,你看得清岁月之网每一个绳扣。
  夫说:"镜子老了。"
  我从书包里往外掏磁带。精致的小盒子象一块块果酱夹心饼干,从我的手指柔滑地脱落。
  夫从录音磁带的夹层里捻出一张张内容提示。这是我在偷录的间隙匆匆写就,潦草不堪。
  86岁的痴呆病人叱骂医务人员。
  五男二女要示拔下其母的氧气吸管。
  英国临终关怀医学专家詹姆斯博士参观医院时的讲话。
  ......
  我把一盒磁带卡进音响,揿下按键。
  极为急促的呼吸声,夹杂着怪异的喘息。
  "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吧?"我问。
  "听说有一种XXX级的录音带,录的是人们造爱时的音响。可惜咱无缘见识。这就是吗?"夫说。
  "不要想入非非。这是一位垂危病人最后的呼吸。你或我或是其他的任何人,都可能发出这种声音。只是那时自己不一定听得清。人生应该完整,我怕你听不到,才特地录来这最后的华采。好好听听吧。人和人其实相象,生的时候都是一样的血污,死的时候都是一样的抽噎。明晰地知道这个全过程,该是文明人类的需要。"
  他说:"你赶快把它关了,我拒绝知道。"
  我指点说:"这是最后的叹息,其后就是永恒的沉寂。"
  高保真的音响并没有听我的预告,在那个老人艰难地吁出悠悠长气之后,是一声尖锐的汽车喇叭。临终关怀医院设在马路边。
  "这里还有癌症病人痛苦的呻吟。"我说,换了一盘磁带。
  "我不听,不听不听!"他斩钉截铁地说,甚至还用双手捂住耳朵。这个动作使他显得很幼稚。死亡使我们所有的人幼稚。
  "你不要以为人们知道得越多越好。好奇心是有限的。我知道你是想写一篇有关临终关怀的文章,呆是我要告诉你,没有人想看这样的文章,人们拒绝谈论死亡。"他索性走过去,锁住声音。
  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我们这个民族不喜欢议论普通人的死亡。我们崇尚的是壮烈的死,惨烈的死,贞节的死,苦难的死,我们蔑视平平常常的死。一个伟人说,人固有一死,或重如泰山,或轻如鸿毛。我们就不由自主地以为世上只有这两死法。其实大多数人的死象一块鹅卵石,说不上太重,但也不至于飘起来。
  你可以拒绝一切,但不可以拒绝死亡。拒绝可以把世俗的一切圈在外面,好象一座荒凉的古堡。但死亡会大踏步地越过藩篱,镇定地挡住你的去路。
  我决定探索普通人的死,看不看由你。
  益寿司吉。
  临终关怀医院的门楣上漆着这四个字,大而红,象四只巨蟹。我是每一次看到这几个字组合一起,竟念成益寿吉司,觉得甚好。
  这是执掌人生死的一座殿堂。对,还是司局级的。
  口家殂的院子,镶玻璃的回廊。几十间病房,奶白色的雾气萦绕其上。一片静谧的院落里,晾着许多带蓝色条纹的衣裤,有尖细的冰锥悬在衣物的最低点。
  我当过许多年的医生,我知道这个行当里的许多秘密。我决定不暴露我的医生经历,让医院的医生hushi在完全不戒备的情形下自由发言,以便更客观更冷静地描述我见到的一切。
  院长是一位中年妇人,身材娇好,但是头发散乱。这使我对她的第一印象颇好。好的女医生多半不修边幅。假如她长得一般也就罢了,要是天生丽质还不知珍爱自己,你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依赖她的医术了。
  "就这么说吗?"她看完我的介绍信,问。
  "随便说。"我在衣兜里按了录音机。"要不我问您什么,您就答什么也行。您是怎么想起来办这家临终关怀医院的?"
  "那时候我还是个医学生。我常常听到老医生对病人的家属说,回去吧。什么好吃就闹点什么吃。病人家属就乖乖地把病人推走了。我说,为什么不把他们留下来试一试呢?老医生说,医生医生,是只医得生而管不了死的。他们已经没有医治的价值了。做什么都要有价值,识别出什么病人有价值,什么病人没有价值,是医生经验的象征。年轻人,你慢慢摸索。我说,那他们怎么办?那些已经没有医治价值可是还活着的人?老医生说,那不是我们的事。那是人类的一个死角。后来我的经验渐渐丰富了,我非常希望自己把他们忘掉,医生的基本训练之一,就是让自己的心灵逐渐粗糙。可是随着我见过的死亡越多,我越发现死亡是那样的不平等。我私下里做过一个调查,你知道人一般是死在哪里?"
  "不知道。医院里吧?"我没有多大把握地说。
  "大多数人都会这样说。可是严酷的数字说明,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是死在医院洁白的病床上,他们大部分是年轻人或是高干。一直到死,都有人服侍他们。普通的老人就没有这番待遇了。三分之一的死在急救车里,家里的人发现他们不行了,赶快往医院运,铁皮的救护车就成了最后的归宿。还有三分之一的老人死在家里。可以说,假如你是一个平民?你多半是在没有医疗保护的情景下寂寞地死去。生命是一个完整的过程,作为中国人,我们画得不圆。"院长忧郁地注视着我,那目光分明是为我将来的死亡之地惋惜。
  "所以您就创办了这所医院?"我避开她悲天悯人的视线。
  "是的。很难。租房子,添设备,招人手......"
  "这里一共有多少人?"我问。
  "你是说工作人员吗?"
  "不是。我是说,这里一共住过多少病人?"
  "几百人。"她说,"我们建院的时间还不长,今年会达到1000人。"
  "所有的病人都......死了吗?"我说。
  "是的。绝大多数的病人都去了。我们医院的平均住院时间是13.7天。您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吗?"
  "知道。就是说您这里的病人,基本上不到两周的时间内,就全部死亡。"我说。
  "您理解得很正确。他们全都去了。"院长看着苍凉的天空。今天天气不好,有极细小的雪花趴上她的发丝。
  "我们到病房里看看吧。"她说。我跟在她身后,向低矮的平房走去。在临推开病房门的一刹那,她停顿了一下,回头望了望我。我脸上神色很泰然。多年行医的磨练,我不怕死人不怕鲜血不怕粪便不怕丑陋。
  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好象人们要潜进深水时那样。毕竟我知道门里的那个世界和我们不大一样。
  阴阳界。
  生命象一只旧钩子,悬挂着我们的躯体。从我们降生的那一瞬起,钩子就在时间的峭壁上承受重量。你的钩子结实不结实?不知道。随着我们身心的渐渐膨胀,那个钩子象受了热的塑料渐渐抻长。当然,一般说来它的质量还是不错的,不会戛然断裂。但它的韧度被岁月磨损,当灰尘的重量越积越多的时候,终有一天,那钩子象水龙头口一粒将滴未滴的水珠,缩出颈子般的窄处。
  钩子就要断裂了。
  房间里摆着两张床,通常医院的模样。床上是空的。我想院长不可能随时随地掌握病床的周转,她误把我领进一间空屋。
  就在我礼貌地准备退出的时候,我发现那床上其实是有人的。
  我的心理上,已经预备了他们的瘦,但现实仍然令我震骇。
  他们比骷髅还干瘪。骷髅是洗练而洁白的,棱角分明。他们连这种力度也没有,完全是枯萎的雪片。床单细碎的折纹,就是他们躯体的轮廓了。枕头上是一只空罐头盒,青灰色地塌陷着。有一些不很显著的洞穴点缀其上,我在其中两颗平行的洞里,看到绝望和平和的星光。
  "您叫什么名字?"我问。
  没有人回答。
  "多大岁数了?"
  "得的是什么病啊?"
  "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锲而不舍地询问,一律没有回答。屋子里很暖和,强悍的气流冲击着暖气管的内壁?啪啪作响。
  "他们不会回答你的。世界在他们心中已经不存在了。他们只是在等待,等待上路。到远方去。"院长说。
  也许是看我太急于和这些人交谈,在另一间病房里,院长代我发问。
  "你们觉得好吗?"
  "我84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一位老太太瘪着嘴说。
  "大夫常来,hushi也常来。那些闺女叫我老祖。不用叫老祖,叫老太就行。都好,可就是不去。不去就拖累人。早去就好。"她看着院长说,一副充满表现欲的样子。
  我看了一眼她床头的诊断牌。老年性痴呆。
  "这几句话并不痴呆啊?很逻辑,很完整。"我轻声对院长说。
  "老人们也很要强。他们象小孩似的,要在生人面前表现表现。刚才这几句话,把她一天的精气神都耗竭了,咱们走后,得昏睡一整天。她还记得我是院长,一个劲地说医生hushi的好话。挺可爱的。"
  "您是说,她在痴呆之中,还记得讨好别人?"我说。
  "是啊。这很正常。她一生都是个小人物,她知道小人物该怎么过活。别的都忘了,这个不会忘。她到最后一口气都还记着自己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院长说。
  我们一间间屋子走过去,濒死的人是那么地相似。极端瘦弱,极端淡漠。在这个过程中,你觉得自己快速衰老。
  回到办公室,院长说:"你不是问我有没有活着出去的人吗?我想起来了,有一个的......"
  那是一个初春的下午,乍暖还寒最难将息的时候。一个瘦瘦的男子走进来。他华贵的变色镜由于屋内昏暗的光线逐渐变得清澈透明,更显出脸色的苍白。
  他张了张嘴,没有出声。象一个剜去了肉的河蚌,干燥地敞着唇。
  院长回鹚担骸懊挥校姑挥小!?他每天都在这个时候走进来,问同样的话。院长都有同样的答案使他转身出去。相似的过程使院长先不好意思,抢先说。
  "可是,到底还要多长时间?"小伙子问。好象空气中有一条鞭子抽了他的脸,脸稀薄的红了。
  "不知道。你明白这不是天气预报。就是天气预报也常常搞错,在预报晴天的时候下雨。"院长鸟瞰着这个已不算年轻的年轻人。成天接触的都是垂垂老矣之人,院长觉得自己足有几百岁了。她比所有的人都要老,比那些将要死去的人老,比他们的子女更要老上几辈。
  "但是你们应该知道。没有人比你们更有经验的了。"年轻人固执地说。他平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院长知道这种人一旦开始说了,他就会问个水落石出。
  "是的。我们是比一般的医院有些经验,但它毕竟不是定律。生孩子是有规律的,比如月份减三加七。但死没有。你母亲的各项生命指征都正常。就是说,她虽然是架旧马车了,可还在缓缓地运行。等着吧。有些时候我们所做的唯一事情,就是等待。"院长很体谅面前的年轻人。当家属把他们的亲人送到临终关怀医院来以后,院长就觉得同他们有一种亲属关系。
  "等到什么时候?"小伙子急切地问。
  "等她的精神突然好起来。眼睛会象涂了油似的发亮,说话充满感情。假如你的母亲是个文化人,还会有诗意。她会突然说她想吃某种东西,嗅觉突出得好,会听见很遥远的声音......到这种时候,就快了。依我们无数次的经验,从那时候起,大约还有一天的时间。"院长谆谆告诫。
  "那就是......"小伙子思索。
  "是的,那就是回光返照。""可是我刚看了。她昏昏沉沉的,好象完全失去了知觉我叫她,摇她,她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把睫毛闪了一下。"小伙子失望地说。
  "那是她在同你打招呼。别埋怨她,她只有这么多的劲,全使出来,只能动一动睫毛你记住我的话,将来你老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了。提眼皮的那块股肉,距大脑最近又最轻巧。它是人类随意活动最后的屏障。"院长解释。
  "院长。不要同我说我老了以后的事情,我不愿意听这个。我会老,我们每个人都会老。在老还没有到来之前,让我们抓紧时机干点事。既然我们都会摊上那个结局,没有必要说来说去。我们的道德总是太注意结局而忽视过程。我还没有向您介绍过我自己......"年轻人激动起来。
  "我认识你,你不是21床的儿子吗?"院长道。
  "我是博士。在英语里博士和医生是一个词,可我不是医生是博士,是我的母亲把我培养成博士的。我马上要到德国去学习,这也是我母亲清醒时非常引以为豪的一件事。这是我的护照、签证,喏,还有一星期以后飞往法兰克福的机票......"小伙子把一大摊东西铺在桌面上,棕色的护照象一大块巧克力饼,斜插其中。
  院长不由自主地向后躲闪了半步。东西太杂乱,要是碰掉一星半点,说不清。
  院长办公室的桌子很破旧,侧面都喷着税务局的字样。税务局如今都是鸟枪换炮的机构,淘汰下的桌椅就以很便宜的价钱卖给了临终关怀医院。一张三条腿的桌子只要了十元钱,哪里找!
  当时,院长买下桌子以后,悠闲地在古老的桥墩底下和菜农讨价还价。在买了一把新鲜的小白菜之后,她走上桥头。
  大妈!封凉台不?贴壁纸不?打家具不?
  桥畔的小工麋集过来,手里扬着光洁的木板。
  不打家具。光修。还油。干不?院长说。
  这是个苦活。看这半老太太的模样,家里一定不宽裕,手头不会太大方。
  小工们想着,渐渐散去。只剩下一个小木匠,刚刚进城,没人雇他就得干掏饭钱。他说,我油,我也能修。
  小木匠油得桌面浓淡不匀,象村姑搽的胭脂。在一块浓郁的褐黄处。躺着即将成为法兰克福人的小伙子的钥匙链,上面只有一把钥匙了。
  "快收起来。我相信你的飞机票是真的。别丢了。"院长说。
  "可是因为我的母亲,我迟迟不能动身。从秋天到冬天,我一次一次推迟了行期。再推下去,法兰克福就要取消我的资格。"小伙子忧愁地说。
  院长频频地点着头。这并不说明她赞成你,只是证明她很注意地听。
  "你们能否帮助我?"小伙子恳切地说。
  "我们当然很愿意帮助你。关于你母亲的后事......你还有别的兄弟姐妹吗?"
  "没有。我是独子,父亲很早就去世了。"
  "那么单位也行。"
  "没有单位,我母亲是家庭妇女。"
  "我是说你的单位。"
  "我的单位?因为出国的事,我已经同我的单位闹翻了。我是不打算回来了。"
  "那么就朋友吧。虽说这种事不太好办,但我们一定大力协助你。你请你要好的朋友来一下,同我们取得联系。这样你就可以放心地飞走了。你母亲的后事,我们和你的朋友一起操办。我们会尽心尽意地去做。你要是不放心,我们可以把整个过程拍成录像,给你捎去。一定象你在场一样肃穆隆重。"院长设身处地地说。
  即将成为法兰克福人的小伙子依旧眉头紧锁:"我相信你们,但这件事不能这样办。我是独子,母亲含辛茹苦将我拉扯大,假如我不能亲自给她老人家送终,我的心灵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悔恨无穷。这一辈子。坎我拿哪一国的绿卡,成了哪一国的华裔,我的灵魂都会不安。骨子里我永远是一个中国人,有一套中国人的神经系统。我辛劳一生的母亲应该有一个善终,她只能在我的怀里死去。其它任何一种死法我都不能接受。"
  见多识广的院长糊涂了:"可是那该怎么办?你是知道的,我们这里是不做安乐死的。"
  曾经有一家子女把患皮肤癌的老父亲送到医院后,对院长说:"人就交给你们了。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医护人员顾不得说别的,先把人搀到床上去。一走动,癌被触醒了?鲜血顺着老人的裤腿灌满了两只鞋。他的肢体象蜂窝一般烂着,腐败的气息把他周围几十平方米的地域熏得象停尸房。
  "大夫,让他早点去了得了。他也省得受罪了。为他好,也为大伙好。大热的天,您看苍蝇可劲地往这院里飞,红头绿头的直打架。跟您商量商量,让他安乐了得了。"儿子边给院长递冰激凌边说。
  院长说:"你们的意见我可以理解。我的这所医院是唯一不以延长病人生命为宗旨的医疗机构。但是我没法满足你们的要求,因为中国没有这方面的法律。假如实行了安乐死我们说不清。"
  一个外国同行的故事让院长痛心疾首。
  一个美丽的女人得了不治之症。治疗只是延长她受苦的时间,治疗本身更加得她的痛苦。
  我实在是受不了。医生。从我患病以来,我求过您多少次,但这是我最后一次求您了?我不能让我的所有感官,都成为储藏痛苦的容器。我不愿意生命的存在,只是为了证明医学的威力。我的生命现时对我已毫无意义,它只是病的跑马场。我的意志已经走到尽头。我除了消耗别人的精力与财富以外,唯一的用处就是感受痛苦。经过郑重的考虑,我恳求帮助我,结束生命。
  那位医生冷静地说,女士,您刚才谈论的问题,应该去问您的丈夫。作为您的保键医生,我只能告诉您,您对病的了解和预后判断,都是正确的。
  我们已经商量过了。现在我需要的是您的帮助。病人瘦骨嶙峋的手指抠住医生,传达出毅力。
  我已经尽了我的能力帮助您了。
  那是以前。我说的是现在。请您帮助我结束自己的生命。您知道,我是一个多么胆小的人啊!
  您是说,要我帮助你杀死自己?
  我不需要您亲手来做这件事。这也许会在我的身后给您带来麻烦。你只请求您告诉我应当怎样做。它最好简单实用,像电子计算器的按键一样。只消轻轻一弹,一切就结束了您知道,我是一个懦弱的女人。虽然决心已下,但我怕自己在最后的关头会手忙脚乱。我的意志不会动摇,但我的手指可能会发抖。所以,那装置力求百发百中。
  还有最后一条......
  女病人突然显出羞怯,说,假如您觉得我的要求太过分了,可以拒绝。就这我已感激不尽。那就是您帮我选择的死亡方式最好不要使我很丑陋。
  女士,您让我想一想。这个问题很突然......我钦佩您的勇气和智慧。它其实是对生命的一种尊重。但这一切,需要手续。
  我现在很清醒,完全是我的自由选择。但是您说得很对,我和我的丈夫将写出书面文件。在最后的时刻,我指的是那个时候......女病人望着远方,好象那里翱翔着一只鹰。
  医生微颔首,表示他明白。
  我的丈夫会在场的。我们笃爱一生,他不会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走开的。谢谢您了,医生!我们会衷心表达这种感情,无论在道义上还是在物质上。这是您为我做得最后也是最好的治疗。
  我不是为了钱才决定帮助你的。女士。我敬佩的是您的勇气。
  医生做了一个精巧的装置,类似儿童玩的弹弓。它有一个小小的机关,只要轻轻一揿就会有一支锋得而强劲的针头射进皮肤。它携带着剧毒药液,可在几秒钟内致人死地。
  女士和她的丈夫选定了一个吉日。那是一个明媚的春天的傍晚,空气中浮动着毛茸茸的拨人打喷嚏的花粉气息。曝晒过一天的大地蒸腾着湿润的岚气,白桦林显出幽蓝的色泽。
  医生和丈夫随着女人走。他们不知道她要到什么地方去。无论她到什么地方,他们都只能跟随。
  就这里吧。女人如释重负地说。她的肌体已经十分虚弱,还要留有足够的劲道操纵小弹弓。
  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斜倾的阳光象金色的绶带披在林间的木椅上,白桦树干象刚出海的刀鱼,闪着银白鳞光。嫩叶象羽毛似的摇曳着,仿佛要脱离柔韧的树枝飞升。
  医生突然想丢掉他的小弹弓。让我们再试一试好吗?一切都重新开始。他满怀希望地说。
  女人轻快地微笑了。她说,当第一次把这里当做最后的安息地时,我也动摇了。决心象方糖似的融化了。但是,夜间频频发作的剧痛提醒了我。我的生命已经不属于我,只服从病魔。不要再无望地延宕下去,趁一切还来得及。我现在还有力量为自己划一个圆圆的句号,挣一个体面的死。我按照自己的意志完成了一生,我是胜利者。好了,开始吧,我挚爱的人们。
  她吻了她丈夫,吻了她的医生。
  她对丈夫说,原来我是想让你坐在我的身边,陪我走到尽头。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让我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一切。你们俩往东方去吧,那个角落里生长着美丽的孔雀杉。你们可以静静地欣赏它绿云一般的枝叶。五分钟以后你们就可以回来了。是吧?医生?您说过这么长时间就足够了。
  她天真地望着医生。
  是的。足够了。医生干巴巴地说。
  再见了!不,我应该说,永别了!女人优雅地挥了挥手。
  两个男人象伐去树冠的木桩,动也不动。
  喔,请你们走吧。我已经感觉到冷了。再呆下去,我会感冒的。女人说。是的。她会感冒的,感冒还会转成肺炎。她的体质很不好,这是一定的。所以要快,我们走吧。医生拉起痴迷状态的男子,男子梦魇似的跟着他向东方走去。
  才走了几步,医生又回过头来。
  还要打搅您一下,非常对不起。我有点不放心,关于那个弹弓。假如您操作的不完美对您还是对我,都是一种尴尬。请原谅,您当着我的面再演习一遍。
  女士顺从地拿出小弹弓。它象一只温和的小宠物,蜷在女人的手心。医生换掉注满毒液的针头,放上一枚空针。然后说,请试试。
  女士伸出自己骨瘦如柴的左前臂,那里布满芗注射的针孔,疤痕累累象一段蛇蜕。只有肘窝正中还有铜钱大的一块皮肤,保持着少妇应有的光泽。
  那里有一根救命的血管。医院的hushi们都有意识地为病人保留一截光滑的静脉,好象母亲为穷孩子藏起最后一块钱币,留着山穷水尽时用。
  女人把针头对准这块未遭过荼毒的皮肉,果决地按下开关。针头在刚离开弹弓架的时候,笔直向上。女人吓得闭了一下眼睛。但她马上就睁开了,很不好意思。就是射中眼睛敢没什么了不起,剩下一只眼睛足够干这件事的。针头在盘旋了一个美丽的弧形之后潇洒下滑,象流星撕破空气,稳稳地戳中女人的胳膊。
  不很痛,对吗?我在我自己身上也试过的。感觉很好,是吗?医生很耐心地问。
  是的。很好。只有一点轻微的疼,好象被牛虻叮了一下。女士说,她有些焦急,从树叶间隙,看到太阳迅速下滑,接近地平线的一端已经模糊。
  我不得不请你们走了。很抱歉。她说。
  祝晚安。这是她的丈夫说的唯一的话。
  两个男人踏着厚厚的腐叶向东方走支。影子象黑色的路标引着他们。
  他们没有回头。不知是怕自己失了勇气还是怕那女人失了勇气。
  等一等!突然传来女人尖锐的叫喊。接着是踢踢踏踏的跑步声。
  你不要跑。我们就到你那里去。让我们回家!她的丈夫热泪盈眶。
  医生也被感动了。他发誓,永远也不给病人帮这样的忙了。
  他们和女人面对面地站着。女人的脸由于奔跑,现出娇艳的绯红。
  她剧烈地喘息,许久才平静下来。面对医生,她说,我再问您一遍,您一定要如实地回答我。
  我一定如实地回答您,以上帝的名义。医生说。
  我要问的是......过一会儿,我......会不会很可怕?特别是我的脸......女人目光炯炯地盯着医生。
  不会。什么都不会改变。一切都和现在一样,特别是您的脸,气色很好,一切都将保持住。那将是一种凝固。医生冷静地说。
  那太好了!快!请你们快走!我感觉到我脸上的血正在往脖子里回流,红色就快保持不住了。我需要这份健康的颜色。她说着用双手托着自己的下巴,以为能够阻止血液的倾泻。
  男人们义无反顾地走了。他们看到了孔雀杉,绿色的羽翼遮没了半个天空。
  时间到了。医生说。
  再等一会儿吧。万一......我不能忍受。丈夫说。
  你应该相信我。相信科学。医生率先踏响了去冬留下的黄叶。
  女士很优雅地侧卧在林间的木椅上,脸上留存着永远不去的绯红。
  
  
  ......您的例子不是很好吗?皮肤癌患者的儿子把水激凌倒了一下手,由于院长迟迟不接,粘稠的奶液流淌下来。
  是的。对病人和对家属都不是一件坏事,可是对医生负不了这责任。不要说在我们这个死亡教育很不发达的国家,没有立法,谁也不敢实施。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外国医生,后来也被州法院传讯。最后以谋杀罪和制造杀人武器罪被逮捕。。所以关于安乐死的问题我们无法讨论。院长说。
  我们可以到公证处去。说明一切都是我们的选择,同医院无关。怎么样?这样还不可以吗?你们还要怎么样呢?你们要我们熬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呢?皮肤癌的儿子焦躁起来。
  我很同情你。可是我不能。医院不能这第做。院长舔舔干燥的嘴唇。她每天要同病人的家属说无数的话。在最后的日子里,家属同医生说的话,远比同他们垂危的亲人多得多。 ?日言百句,其气自伤。院长回到家里,很少说话。就象厨师在自己家里,只吃最简单的饭菜。
  你们做医生的,把人治活没什么本事,把人治死还不容易?找点抑制呼吸抑制心跳的药面泡在滴瓶里,不就什么事都了结了吗?皮肤癌的儿子很内行地说。
  这种内行激怒了院长,或者说是潜伏在这种内行后面的冷酷。安乐死未尝不可,但它由这样一位打扮过于精细挥着淋沥水激凌的年轻人,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她为那奄奄一息的老人叹息。
  她的病人都已经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发言权。她要为他们说句公道话。
  "既然你知道得这么清楚,又不用负法律责任,你把你老父亲拉回家去就是了,所有的操作你都可以在家里完成,又何必送到我们这里来!"院长没好气地说。
  冰激凌化了。
  "您这是什么话?我哪能那么残忍?那我的后半辈子还有好日子过吗?我父亲死在家里,还是叫我一手给安乐的?!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想让他早点去了,可我自己不能干这事。我的手上不能沾着我父亲的血。既然你们医院这么不肯帮忙,咱们就熬着吧。快有出头的日子了。"衣冠楚楚的年轻人甩了甩手上的奶油汤,叹了一口气。
  院长也叹了一口气。不能说皮肤癌的儿子讲的毫无道理。但有道的事,不一定现在就能做。亲属不敢做,医院也不敢做。安乐死需要群体意识,当群体还没有用法律的形式把规则固定下来,做了就是犯规。
  我们的民族忌讳死亡。华夏大地虽不出产鸵鸟,但我们秉承了这种动物的精神。帝王将相们寻找长生不死之药,以为可以逃脱自然法则。小小百姓有许多言语禁忌,他们天真地认为不谈死亡,死亡就会扭过脸,给我们一个光滑的后背,人们把无数天然的动植物和矿物混淆在一起,用神秘的火加以熔炼。人们以为无法忍受的高温会把天地间的精华焊接在一块,咽到肚里,就可与日月同辉(且不说日月也有崩溃的一天)。我们崇尚"福禄寿"三星,以为这是人生成就的最高境界。革命了,人们不再谈"禄"。"禄"现在叫勤务员或是公务员,你不能在门上贴个倒"禄"字,以求在新的一年加官进爵,不断进步。至于"福",最是众说纷纭的词,有一千个人,就有一千条对"福"的注解。说不清的事,就不要去说它了。惟有这个"寿"简单明了,国际通用的试题衡标准。只要活得久远,那便是福祉,是一个人德行的明证。象一匹没有缩过水的白布,一眼就看出长短。
  我们曾炼出那么多有用无用的仙丹,我们正繁衍着世界上最庞大的人群。可是我们还没有学会正视死亡。我们的老人象外国女人似的不谈年龄,好象净王爷是个多情的骑士,而且弱智,极好糊弄。
  在这种夹缝中诞生的中国临终关怀医院,像老式挂钟的吊摆,忽而倾向濒危的去者,忽而倾向疲惫的生人。多一番摇摆的艰难。
  那个小伙子用手绢揩着手上的冰激凌汤失望地走了,这个即将成为法兰克福人的小伙子又来了。
  院长迷惘地看着他。他已明确得知医院不做安乐死的操作。
  "院长,您不必紧张。我今天是特意来向您道谢的。在我母亲最后的日子里,你们给了她温馨。她虽然不会说话了,但我看得出她挺满意。我是她一手抚养大的,我读得懂她每一个眼神。"小伙子实心实意地说。
  "现在我要把妈妈接走。"
  "为什么?"院长很惊异,"她会死的。把她从病床上挪下来,再搬到救护车上,抬来抬去,与病人极不相宜,她会......"院长突然噤了声。
  法兰克福的小伙子镇静地看着她。
  院长明白了。儿子需要母亲的那个结局。而且要快,越快越好。距那架飞机起飞的时间,对于火化一具尸体,操办一场象模象样的丧礼来说,并不宽裕。
  大家相对无言。
  "小伙子,我还要提醒你。当然老人家可能会在这场搬迁中停止呼吸,这是最理想不过的结局了。可是万一呐?万一你的母亲挺过了这场折腾,回到家里还是咽不完这口气,你马上又要出国,谁来照料她最后的时光?死亡就象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也许下一阵风就会飘落,也许会悬挂到第二年春天。人死是一难,活着不容易,死也不容易。请三思而行。"院长苦口婆心。
  "谢谢您。您为我想得可真周到。是啊,要真那样,就好了。可您说得也对,要不利索,变成您后来讲的那样,就更难办了。我不能把我妈接回家,那算怎么回事?家里摆个死人,老婆孩子还不吓晕?实话跟您说吧,我给我妈联系了一家医院,民办的......"
  "小伙子,把你妈接走,是你的自由。接家去,我没的可说。有的老人就爱死在家里?这也是中国人的习俗。但要是接到别的医院里去,不是我当院长的老王卖瓜,要说临终服务,我们这里是周到的。民办医院收费高,治疗也不尽如人意,特别是条件比较差。你再全面考虑。"医院床位很紧,等着住院的打破头,院长是设身处地为他想。
  即将成为法兰克福人的小伙子垂下头来。他在想什么?
  院长说:"你还有什么特殊的难处,尽管说。只要力所能及,我们将全力以赴。"她此刻已不单考虑一个老人的去留,而是怎样把医院办得更好。
  "主要是他们所能提供的服务你们没有。"小伙子为难地说。
  假如他说出别的理由出院,院长什么话也不会说。住院有些象银行,进出自便。但这句话刺激了院长的职业自尊。
  "没有什么服务项目是民办医院能做到而我们不能做到的。"院长很矜持地说。
  "真的。有。"小伙子不很情愿但是很肯定地说。
  "没有。他们能做到的我们都可以做到。你详细说说。"院长有几分冒火。
  ......
  没有回答。小伙子沉默。听得见远处病房轻声呜咽,又一位老人去了。
  "说啊!"院长不耐烦了。
  "我不说。"小伙子终于开口,"我不想说。"
  院长火了:"你刚才还说感谢我们,这么一件小事都藏着掖着!就看在我们为你妈端屎端尿的份上,你也该说!"
  "你是不是想你妈反正也这样了,再说什么也没大的意义了?别这么想,是人都得死你给我们提了好的建议,以后的老人们就会舒适些。就请看在将要死去的人面上,你告诉我实话。"院长热忱地恳求。
  "我不想说。"小伙子阴沉着脸。
  "你这个人太不象话啦!我要偷你吗?我要抢你吗?为病人服务的事,又不是专利,有什么不可说?行了,你走吧,快到你的法兰克福或是外国的其它什么地方去吧。你人还没走,就变得这么不通情达理。我不希罕你说了。你前脚把病人转走,我后脚就能打听出他们使的办法。"院长气愤地说。
  事情往往一发火就有了转机。
  "院长,我之所以不说的原因不是对您。是对我自己的。"小伙子艰难地说。
  "说吧。"
  "那家医院已同意将我母亲安置在一间没有暖气的房间里,拔掉在这里维持了几个月的鼻饲管。而且停用一切维持药物,氧气也掐断.....;这样,据他们估计,我母亲在一两天内就可以......走了。"法兰克福的小伙子不看院长,对着墙壁说。
  他的话说得很理智,漠然中渗出残酷。但他越往后说,语调越被一种潜在的哭泣所分割。"这样,我就可以在母亲身边尽完最后的孝道,无怨无悔地踏上奔赴异国的道路。我将把母亲滚烫的骨灰带在身边,无论我走到什么地方,母亲都永远同我在一起了。她会保佑我,关照我,我一生永不孤单。从此,我的灵魂同母亲的灵魂在一起,永不分离。"
  院长瞠目结舌。她觉得自己也算个高级知识份子了,真不明白这个儿子!要说他不肖吧,他服侍老母到今天,此刻眼里还闪着莹莹水光。要说他孝,竟打算把自己的亲生母亲活活冻死!饿死!
  院长背对着法兰克福的小伙子,从抽屉里拿出一瓶药,说:"我本是从来不帮病人做这种事的。拿去,这虽是普通的镇静药,给你的妈妈服上几粒。她也能毫无痛苦地永远睡去。比你那办法要人道得多。"
  小伙子惊恐地叫起工业区:"不!不!我不要!我怎能亲手给我的妈妈吃这种东西??那样,我的心灵将一辈子不得安宁。我的妈妈会在一个特定的时间死去,而那个时间正是由于我给她吃了某种东西,这个结论会使我痛苦万分。我的灵魂将终生在有愧于母亲的阴影里徘徊。我不能做这件事!"
  医护人员象摘渔网似的从她身上取下各种导管。揪下氧气的时候,她的呼吸顿时窘促她长期生活在氧气的保护下,其实同正常人已不在一个地球。那是几亿年以前的地球。树木葱茏恐龙出没,氧气比现在要多的多。她知道这是转院的需要,就坚强地隐忍着。几乎没有一个病人能从这所医院里活着出去,她是多么的幸福啊。
  "我好了......会来看你们......"这是法兰克福小伙子的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整个告别过程,院长没有出百。她抱着双臂从窗户看着这一切。她觉得自己没出息,当这么多年的白衣天使,还那么容易动感情。她在想,小伙子不怕他妈妈的死,那么,他绝不是装出来的恐惧,究竟是怕什么呢?
  他怕的是天命。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他哪怕在外国得了诺贝尔奖,他也畏天命。
  在中国人的骨髓里,觉得人是不能操纵自己的生命的。冥冥中有一只手,那是天的意志。天要你活,你不得不活。天要你死,你非死不可。儿子可以把母亲往死路上推,但他不敢清晰明确地对那个时刻负起责任。他不怕母亲,他怕的是天。代天行道,天就会怨你僭越了名份,惩罚于你。
  既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又要顺乎天意。难啊!不孝儿女们!
  我与院长交谈着,进来一位穿淡紫色工作服的女孩。我知道这是护工的装束。护工就是护理员,临终关怀医院里最脏最累的活由她们承担。
  女孩向院长请示工作。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直到她离开。
  "她叫小白。我知道你为什么看她。"院长和我已经熟悉,半开玩笑。
  "她工作服的颜色很奇怪,象紫罗兰的叶子。"我说。
  "我们的护工都是年轻的女孩。你觉不觉得穿这种颜色的衣服显得更美丽?我希望院子里多一些生气。当然,这种布也比较便宜。"院长笑了笑说,"但引起你注意的不单是衣服,是小白的漂亮。"
  我说:"在这种悲痛的地方看到如此美丽的女孩,真叫人不好意思,好象对不住垂危的人。"
  院长说:"这是您从年轻的活人的角度看问题。其实,老人们看到美好的事物,精神会凛然一振。他们不嫉妒。"
  我隔着窗户追踪小白的身影。她的肌肤象鲜嫩的白菜心,泛出莹莹水光。绝无化妆,但无可挑剔的眉宇漆黑如墨,轮廓极为柔和的嘴唇艳红如丹。
  我说:"我也不算孤陋寡闻的人。象这么美丽的女孩从来没见过。"
  院长说:"她是我从保姆市场上挑来的。当时一口乡下话,现在下了班穿上时装,所有的人都看她。"
  "我想她刚从乡下来的时候,可以安心在您这儿。现在依她的相貌气质,随便可以在五星级的饭店里谋到饭碗。您靠什么留住她?"
  院长说:"她真有你说得那么漂亮?也许我们天天看,惯了。"
  我说:"真的。我是一个对女人的长相很挑剔的女人。女人骗男人容易,骗女人难。
  院长说:"其实小白最出色的不是漂亮,是善良。善良是女人最好的化妆品,它使女孩子的脸蒙上一层圣洁之光,看上去就格外动人。例如菩萨,例如佛。菩萨真是天下最俊俏的女子吗?肯定不是。但你觉得是。"
  我说:"能够告诉我,您一个月给小白们发多少饷钱?"
  院长说:"您最好不要问我这件事。您一问我就心酸。不过您既然问了,我就告诉您因为给临时工的工钱也不是我定的,是公家。每月200元。"
  我说:"我想同她谈谈。"
  "可以。今天她是主班,非常忙。下次她上副班的时候,您来。"
  我和小白让在院子里谈话。所有的房间都被病人挤得满满的,冬天是收获死亡的季节只有院长的房间有空,但我想避开院长。
  "你长得真漂亮。"我说。我本不准备这样开头,实有恭维之嫌。话脱口而出,你站在小白的面前没法不说这话。犹如你在焦渴当中看到清泉,没法不说真凉快啊!早晚都得说,完全下意识。
  她微微笑笑,说:"也许是周围太凄凉了,陪衬的。"
  院长说她读了很多文学书,还学着外语。
  "你以后会长久地在这儿干吗?你知道自己的价值吗?"我迫不急待地问。
  "小白!小白!你在哪儿呐?快去看看你当班的那个6床吧!"远处淡紫色的影子喊
  我拉了小白聊天,她护理的病人就出现了真空。听人一叫,象林业工人听到火警,顾不得同我打招呼,撒腿就跑。
  我紧迫其后,心想这可以现在观察。
  露天冰冷的空气麻痹了嗅觉。尾随小白进了病房,直奔6床。鲜红的"6"字床号下,一位须发洁白的老人正在安详地吃香蕉,全无呼唤的危急。
  "嗨!真是虚惊......"我刚说到这儿,看见老翁不高兴地把手里的香蕉一甩,巴掌印到了墙上。
  一个黄而粘的毛茸茸的屎手印,新鲜地扣在壁纸上,呼呼地冒着热气。
  他欣赏着,又按了一个,呵呵笑。
  浓烈的屎气象原子弹爆炸的烟雾,呛人肺腑。眼睛习惯了室内的昏暗,我看软香蕉原来是糯软的粪便。
  顿时,胃里倒海翻江,辣而苦的灼热直逼咽喉。我连连干呕,发出乌鸦一般的怪叫。
  透过眼里的酸泪,我还瞄着小白。她的嗅觉好象失灵,温柔的白脸无一丝变色,细细的柳眉徐缓地舒展着,轻声说:"你啊你。我就这么一会儿不在,怎么就......"说着用纸去揩老翁的黄手。
  气味愈发浓郁。
  无论我多么钦佩姑娘的美德,重量反向还是继续,再过一秒种,胃液就会汹涌而出。我象一个逃兵,扭头就跑,氢病房的木门摔得震天作响。
  我在阳光下尽情地呕吐。每一根睫毛都挂满了泪水,看天空有几十轮太阳。
  当小白重又袅袅婷婷地站在我面前,我仍拂着胸口,无法安定。那恶臭无比的粪便,那狼吞虎咽香蕉的场面......
  我又想呕。
  小白不停地同我说话,以求转移我的注意力:"都这样。我刚来的时候,几天没有吃下一粒粮食。我真恨我的鼻子。我妈从小就说我的鼻子灵,干这活儿鼻子可受大罪了。现在好了,我的鼻子已经聋了。我是院长招来的,后来院长太忙,就说小白,以后这招工的事就分给你了。你现身说法,就这活儿,就这钱,谁爱来就来。来了先试三天工,愿意干就留下,不愿意干就走,给工钱。以前院长挑来的人,尽不干的,有的连工钱都不要就跑了。轮到我挑,基本上都站下了。你觉得好点了吗?要不咱们到上风头去站站?"要
  我出了洋相,还要人家劳动者照顾,真惭愧。我忙说:"好了。你是怎么挑人的?"
  "院长挑人是看人能不能干。看到身子膀大,手脚粗糙的就要。我是先挑长相,长的美的就要。"小白柔柔地说。
  天!就这人所不齿的活儿,还要挑美女来干,要不是自己面前这个娇美的女郎樱唇亲自吐出,我是绝然不信的。
  她看出了我的疑惑,说:"我说的美,并不是平常讲的漂亮。美就是面善。面善的女人,天长日久地就美了,漂亮的女人并不一定美。一个姑娘要是经常和善地笑着对人,不是那种妖妖地笑,她的嘴巴就会往上翘,眉梢就会摇起来。面善是有一个尺寸的,眉太高了就不对了,那是疯。太低了也不对,她当着人时候笑,背后就哭丧着脸,不是真心的欢喜。反正我也说不太清,看得多了,你自然就分得出来了。院长挑能干能吃苦的,其实能干和能吃苦是可以变的。再说这里的活儿,真比拔麦子脱土坯,也不是太累。但一定得心善,要不是做不长这活儿的。"
  我对这个乡村女孩乔目相看。"面善是天生的吗?"我问。
  "是天生的,练不来的。善就是善,不善就是不善。我到保姆市场招工,什么话也不说,只静静地寻面善的女孩。"
  我说:"你给我表演你是怎么招工的好吗?"
  小白为难:"怎么演呢?那词都是到时现想的。一碰到实在的人,我就会说了。象现在这样干说,真不知说什么。"
  我说:"这么着吧。假装这院子就是劳务市场,我就是想找工作的。你来问我。"
  小白重又打量了我一眼,说:"俺不会雇你的。不同你搭拉话。"
  我很沮丧地说:"是不是因我不面善?"
  她说:"面还行。只是捂得太白了。"
  我说:"你自家也很白。再说,在屋里捂得时间太长了,都变白。"不下地,不晒太阳,是不是很娇?哪里还有耐心烦侍候别人?"
  我说:"你的眼还挺毒。好了,面试的关就算我通过了,你再往下说什么?"
  小白说:"再往下我就问,有服侍病人的活儿你愿意干吗?我们是公家的。"
  我想着,这一句话没啥大稀奇,就瞪着等她的下文。她说:"该你了。你得反过来问我。"
  问什么?我略一想,说:"一个月给多少钱呢?"
  小白扑嗤笑了,说:"你不象的。面善的女子不这样说。"
  我说:"保姆市场上的女孩不就是为了挣钱才跑出来的吗?哪里能不问钱呢?"
  小白说:"我们出来是为了挣钱。可是在家里是那样想的,一进了城,眼就花了。钱倒是次要些的,先要找个稳妥地方安顿下。所以我们先要问:那地在哪?"
  我就说,不远。
  管住吗?她们会问。
  管,我说。
  她们的心就安些了,再问,都干什么活儿?
  我就说,服侍病人。她们会说,俺们不会呢。现今城里的人求职的时候,兴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说自己这行那行。乡下人不,还遵循丑话说在前头的古例。我就说,这不难家里有老人吧?就照那样服侍就中。最难的事就是接屎接尿的。不过下了班能洗澡。
  一般说她们这会儿得停半晌,考虑屎尿的事。过一会儿她们会问,你是干这活儿的啊
  我说,是啊。她们说,这就中了。你能干我也能干。待到把这些都说妥了,她们才会小心翼翼地问,每月多少钱哪?
  我就实话实说。然后说,先试试。要觉得不好,随时都可以走。工钱干一天有一天的?要是我们觉着你不称职,你也只好走。
  她们就说,那是。你是东家。
  就这样。
  小白说完了,又静静地看着我,象一朵迎风摇曳的紫云英。
  "工钱你觉着少不少?"我悄悄关了衣兜里的录音机,不愿她的私房话留下痕迹。
  "少。"她说。
  "那你为什么不到别处去?"
  "我知道,在城里,一个漂亮的女孩能得到的机会,比在乡下多得多。可我喜欢这儿?喜欢这些快死的人。您是刚来,只看到他们的傻和脏。其实他们没有一丝害人之心,象婴孩似的。你对他好,他就对你好,非常纯净。跟他们相处,充满静谧与安宁。古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里是人世间最善良的角落。我向快死的人发出真心的微笑,他们会记得我。小时候,我奶奶可疼我了。有一天我上学去了,奶奶得了暴病。放学的时候,我在路上玩了一小会儿,踢一块彩色的石子。那块石子掉到山沟里,我去找它。我奶奶临死的时候,还一个劲叫我的名字。她得的是绞肠痧,非常难捱的病。我一直叫我的名字,说太阳晒到那根秫秸的时候,我的孙女就下学了。我到家的时候,太阳刚刚移过那根秫秸,可我奶奶再也看不到我了。我尽心尽獾胤堂恳桓隹焖赖娜恕2还芩眉患?都大声地对他说,我叫小白。我想他们都是马上就要见到我奶奶的人了,一定会告诉我奶奶,说你的那个孙女小白,是个好心眼的姑娘。说真的,我不是可怜这些快死的人,是敬畏他们。他们就要到另一个地方去了,我奶奶就住在那里......"
  清澈的泪水在她脸上滚动,象一件美妙的瓷器又镀上一层闪亮的釉彩。因为痛苦,她的嘴唇显出蓬勃的绯色,眼睛象深夜的孤灯闪闪发亮。
  在北京冬日晴朗的天空下,欣赏这样一张晶莹的脸庞哭泣,真是一种享受。
  "经你的手,有多少老人......去了?"我问。在这所院子里,广泛地使用"去了"这个隐语。它象神秘的幕布,将现实与未知断绝。
  "听他们吐出最后一口气的人,少说,有100个了。"小白说,神色苍老。
  "怕吗?"
  "不怕。"
  "刚开始总有些怕的吗?后来就不怕了,是不是?"我重又打开录音,遗憾刚才没录上。
  "不。我从见第一个死人就不害怕。我没觉得死与不死有什么大变化。还是那个人,不过是从我这儿到我奶奶那儿去了。"她的语调苍凉。
  "你碰到闹鬼吗?这院落这么大,下雨的时候,刮风的时候,半夜的时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可曾有过异样?"我忍不住问。这两年神秘文化盛行,这是最有传奇色彩的地方。百十平方米的面积,积聚着成百上千的鬼魂。随着时间的推移,热必更加拥挤
  "没有,"她很肯定地说,"哎,你等等!"她叫起来,"容我好好想一想。有一次那是一年中秋节,没有月亮,冷雨潇潇。前一天,刚死五个人。我们这里虽说常死人。但一天死了这么多人的时候,也少见。夜里,我一个人值班,呆呆地坐着。心想这是个团圆的日子,那五个人却等不得了,急急地走了。正想到这里,院子里坏了很长时间的路灯突然亮了,整个院落如同白昼,在太明亮的地方,你会看到许多影子象蚊虫似的飘动。我还是呆呆地坐着,什班的齐大夫睡眼惺松地走出来。齐大夫医术高,人又好,病人都喜欢他。齐大夫说小白你还挺能干的,这灯坏了好长时间老说修没修,今天晚上又是风又是雨的,你一个女孩家倒把它修好了。我说,不是我修好的,您看我坐在这儿,鞋还是干的呢齐大夫说,这灯泡也太亮了,看不出是多少瓦的。他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他一定也看到那些影子,可他什么也没说。我们就静静地看着院子,没有丝毫的恐惧,好象在看皮影戏。
  是他们来了。齐大夫说。
  我说,是。
  都来了。还真一个都不少。齐大夫说。
  我说,都那么岁数的人,聚一次也不容易。
  他们在跳舞。齐大夫说。
  我说,以后人再多了,这个院子怕搁不下了。
  魂灵不占地方。齐大夫说。
  你害怕吗?他又说。
  我说,不害怕。
  他说,你这娃娃胆还挺大。
  我说,我从前也不认识他们。从老家大老远地跑到京城来服侍他们,这是缘分。在最后的日子里,我呆在他们身边的时间,比他们的儿女多多了。我从没做过对不起他们的事心里没鬼。鬼也是讲理的。您看,它们要来,怕吓了我,还先把灯给开了。不起他们的事
  大概到天快亮的时候,灯又突然熄了。我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这是它们最后离开的地方。人都要到他去过的地方走一走,好象有什么东西丢在那里了,要捡回来。你要不问,我倒忘了。
  远处有人喊:"小白,4床又打了屎酱啦。"
  "就来。"她要走。
  她边跑边说:"以后我想当医生。不但服侍他们,还给他们治病。这样他们就会对我奶奶说,你那个小白孙女越发出息了。只是不知道当不当得上?这里面有个户口问题。"
  真希望哪个有权有势又善良又英俊的北京小伙,娶了小白姑娘。他不但得了美貌贤淑的妻子,人间也多了悬壶济世的良医。
  改天,我见到了齐大夫。我不知男人的面善该如何鉴定,齐大夫是那种很开朗的脸形
  我已发现,临终关怀医院里的工作人员长得都很耐看。不知是院长挑的时候就根据了某种面相原理,还是这种慈善事业干久了,人就自然显出佛相。
  我把这感觉同齐大夫说了。他说:"你要是想听真话,就把你兜里那架小机器关了!
  我服从了,说:"你怎么知道的?"
  他说:"因为你不记笔记。"
  我掏出纸笔说:"现在只好手工操作。听说你很爱你的工作?"
  他说:"谁给我造谣?我根本就不爱我现在的工作!我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在这里工作没有丝毫成就感!你所有的病人都死了,死了!他们进来的时候,就没有打算活儿着出去你千方百计延续他的生命,他自己不想活儿,家属还嫌你罗嗦。临终关怀医院是正经医生的地狱。这是那些波波妈妈的慈善家施舍爱心的地方,它和真正的医学风马牛不相及。我正在托人,走后门,必要时送礼,争取早一天离开。"
  我一时窘住,搭讪着说:"听说你对病人挺好,大家喜欢。"
  他冷笑道:"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我一天笑眯眯的,他们有什么要求我都设法满足这不是医生该干的活儿,是高级男佣。这些人根本没有必要救治,作为社会的人,他们已毫无价值。比如哪一个大字不识的痴呆老太太,只因大跃进时拐着小脚当了几年工人,就吃了几十年的公费医疗。累计药费十万元以上。这种人,留有何用?她对人类最后的贡献就是早早死去!人的再一个用处就是对家庭的贡献。这些人,风烛残年,徒然消费,传统
  我一时窘住,搭讪着说:"听说你对病人挺好,大家喜欢。"
  他冷笑道:"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我一天笑眯眯的,他们有什么要求我都设法满足这不是医生该干的活儿,是高级男佣。这些人根本没有必要救治,作为社会的人,他们已毫无价值。比如哪一个大字不识的痴呆老太太,只因大跃进时拐着小脚当了几年工人,就吃了几十年的公费医疗。累计药费十万元以上。这种人,留有何用?她对人类最后的贡献就是早早死去!人的再一个用处就是对家庭的贡献。这些人,风烛残年,徒然消费,传统的孝道压得子女抬不起头来。非得把孩子们肥的拖瘦,瘦的拖干,一户户家徒四壁弹尽粮绝,卖了冰箱卖彩电,家家负债才算孝顺吗?该死的就让他死好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为什么人们歌颂大自然的秋天却不歌颂死亡?秋天就是集体死亡!死有什么?从这个星球诞生到今天,已经死过无数的人。在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背后,都站着四十个死人。生命是一条无尽的链条,在太阳下闪烁的那一截就是生,隐没在无边的黑暗中的就是死。它是一个环,没有截然的区别。不必看得那么重,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生死,对世界没有任何影响。中国现在的死亡者,基本上都诞生于本世纪的初叶,他们缺乏科学死亡的教养假如我到了老年,一定定下遗嘱,安乐死,绝不拖累他人。死也要有胆略。"
  他突然停顿。
  这是医生办公室,成堆的病历摊在他面前,铝制病历夹的反光使他熠熠生辉。
  "也许,我不该对你说这些。毕竟他们是可怜的。"他很疲倦地说。
  我说:"你是死亡学说里的阳刚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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