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皇帝答应着,站起身来,仍旧立在慈禧太后身边,显出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你就去吧!”慈禧太后见光绪皇帝不走,心中更增加了一分安慰,说话的声音中似乎也有了一些暖气。
光绪皇帝见状,方觉心头的压力和恐惧减轻了一些。他答应一声,退出储秀宫,换了衣服,便到养心殿召见军机。
这时御前大臣、军机大臣,都已得到喜讯。遇到国有庆典之事,都要穿俗称“花衣”的蟒袍。事先都有准备,听到皇帝召见,即时在朝房换穿整齐。同时也各备如意,有的交奏事处转递,有的当面呈送。御前大臣和军机的如意自然要面递。金镶玉嵌,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御案。皇帝看在眼里,悲在心中,情不自禁地在口中默念着雍正朱批谕旨中的一句话:
“诸卿以为如意,在朕转不如意。”
磕贺完毕,礼王世铎呈上两道黄面红封里的御旨,已经用正楷誊清,皇帝先看第一道,写的是:
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懿旨:皇帝寅绍不基,春秋日富,允宜择贤作配,佐理宫闱,以协坤仪,而辅君德。
兹选得副都统桂祥之女叶赫那拉氏,端丽贤淑,着立为皇后。
看到“丽”字,光绪皇帝只感到一阵阵伤感。他想了一想,然后提起朱笔把“丽”字涂掉,注上一个“庄”字。这便是以后的隆裕皇后。接着再看第二道。
这道上谕,仍用“奉懿旨”的语气,宣封长叙家两姐妹。
在“着封为”三字下,空着两格。在另外附着的一张单子上面,写着八个字,都是“玉”字旁。皇帝虽是初次处理此类事件,但也不难想象,这八个字是用来做称号的。
“皇后以外,另外两位是封妃,还是封嫔?请旨定夺。”世铎问皇帝道。
皇帝这才想起,应该请懿旨定夺。但他实在怕提到立后封妃之事,惹起慈禧太后的不快,同时也耽误功夫,便自己作了主张,说道:“封嫔!”
“是!”世铎又说道:“请圈定称号。”
皇帝略看一看,便圈定了两个字:“瑾”与“珍”,然后提笔填在空格中,十五岁的他他拉氏封为瑾嫔,十三岁的他他拉氏封为珍嫔。
慈禧太后强迫光绪帝按自己的意思立了自己的内侄女为皇后,在光绪帝身边安插了一个最大的耳目,认为终于可以放心地为光绪帝举行大婚了。因为按规矩,皇帝大婚之后就要亲政,皇帝亲政就意味着自己权力的丧失,所以她觉得自己不能不对这个问题好好地考虑一下。至于大婚问题,反正皇后是自己的内侄女,自己操心不操心也无所谓了,于是便把李莲英找了过来。
“小李子,皇帝的皇后已经选定了。至于这大婚问题,你认为该怎么办?”慈禧太后每当有事的时候,总是第一个和李莲英商量。
李莲英这几天正得意忘形,自己为老佛爷出的立后主意,虽然经过了一个不小的风波,总算没坏什么大事,不管如何说还是立了老佛爷的内侄女为后。皇后是最接近宫帏之人,对皇帝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这在以后的宫廷斗争中,对老佛爷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绝大的优势。而且只要能保住老佛爷的权力,就可以保住自己的权力和地位不受损害。李莲英也知道,立后之后就是大婚,大婚之后皇帝就要亲政。大婚之时,各省肯定会有许多报效,并且还有许多其他方面的开销,谁要是当了这个大婚的经办人,只要指缝一漏,顿时便会成为一个富翁。所以这几天李莲英正为如何当这个经办人而苦心冥想,这次见慈禧太后找他谈大婚之事,可以说正是他求之不得的。
“老佛爷指的是哪一方面呢?”慈禧太后笼统的一句问话,李莲英实在不知道该从哪一方面回答,便问道。
“我是说这大婚问题是该阔办还是该简办?”慈禧太后说道。
“老佛爷你说呢?”李莲英不知慈禧太后的真意何在,不敢贸然回答,于是反问道。
“我的意思是想好好地大办一次。可是中法战争刚刚结束,财政正处于紧张时期,实在不知道这钱该从何而出。再说阔办吧,弄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的,又该引起言官的反对了。”
“奴才认为也应该好好地办一次,不如此,不足以显示帝室之尊荣,不如此,也不足以显示皇家之威风。”李莲英之所以主张大办一次,这有更深一层的意思,那就是大婚花费越大,自己当了经办人以后就可以捞得更多,只不过没有明说罢了。
“是该好好地办一次。”显示皇家之威风,一句话说到了慈禧太后的心坎上;皇后的娘家也就是自己的娘家,自己又何尝不想显示一下娘家的威风呢?“只不过,这大婚费用——”慈禧太后又若有所思地说道。
“这还不好办,户部有的是钱,另外,各省再报效一点,随便报效一点,也就够了。”其实,户部的钱实在已所剩无几,李莲英知道,慈禧太后也知道,但两人都不说明。
“这主意不错。报效,这个词也很好听。皇帝大婚,各省是应该报效一点。不过,你认为这大婚的经办人应该由谁来当?”
李莲英皱着眉头想了很久,也没有说一句话。
“你倒是说话蚜!”慈禧太后又催问了一句。
“奴才还没想到合适的人选。”李莲英自有他自己的想法,不过只不愿意明说罢了。
“福锟怎么样?”福锟是内务府大臣,以往皇帝大婚的经办人都由内务府大臣兼任,不知这次为什么慈禧太后却对此提出了疑问。
“奴才认为福锟不太合适。”
“为什么呢?”
“立后的时候,福锟作为内务府大臣,老佛爷的意思他连向皇帝说一声也不说,结果闹出了个那么大的乱子——”说着,李莲英看了看慈禧太后,发觉脸色有些不对,没有再敢往下说下去。
由李莲英这么一说,慈禧太后当然不会再让福锟做经办人。
“你认为谁合适呢?”
李莲英还是没有回答,脸上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
“这次你来当这个经办人怎么样?”慈禧太后看了看李莲英,安然说道。
“奴才怕有点当不好。”李莲英没想到慈禧太后会自己说出他来当经办人,这当然是再高兴也不过的事,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客气了一下。
“你是可以做得好的,就不要推脱了,要不行,就让大格格也来吧,有什么不好办理的事,你就向她请示好了。”慈禧太后还以为李莲英说的是真心话,所以又来了这么一句。
李莲英也没有想到慈禧太后会这么说,为刚才那句客气话后悔极了,心想:这次别再客气了,说不定再一客气,老佛爷不明白自己的心意,连让自己参与大婚也不让了。于是便不情愿地答道:“好吧!”
慈禧太后主意打定,便亲降懿旨,要户部筹拨五百万两银子供大婚使用。户部尚书翁同和,虽然认为拨款太多,但也不敢有反对的表示,他还得为皇上考虑。自己身为光绪皇帝的老师,如果明目张胆地反对慈禧太后,势必会被认为与光绪皇帝是同一路的,可能会对光绪帝产生不利的影响。但户部所剩银两确实寥寥无几,只得让各省分摊大婚费用,限期解送京师。
命令传到湖南,湖南巡抚汪祺祥一听慌了手脚,湖南总共库存银两才二十五万两,而分摊费用却高达三十万两。库存的二十五万两也已有二十万两已经拨出,但还没有提走。按说本来再加征二十五万两便够用,但汪祺祥却又向百姓加征了四十万两的赋税,原因是他听说了这次皇帝大婚的经办人是李莲英,多征的十五万两白银十万两想贿赂李莲英,五万两装进了自己的腰包。
四十万两白银收上来以后,汪祺祥便亲自护送到京师。三十万两交户部后,十万两便先暂存客栈里。
汪祺祥找到李府后,向守门的家丁说道:“学生汪祺祥想拜见总管李大人,求大哥去通报一声。”
“我们家老爷现在正筹办皇上大婚事务,忙得不可开交,已经有十几天都没回来了。”
“那总管大人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这可说不准,也许十几天也回不来。不知你从哪儿来呢?”
“湖南巡抚,从湖南来。”
虽是个巡抚,家丁听了也没有太大反应,因为有许多比巡抚大得多的官都常来李府拜见李莲英。不过既然是个巡抚,家丁也没有很怠慢,便客气地说道:“你有什么事说吧,我们老爷回来以后向他说一声。”
“区区薄礼,请总管大人赏纳。”汪祺祥说完,递上自己的礼单。
家丁一看是十万两银子,吃了一惊,心想送礼的不少,一下送这么多银子的还不多见。
“你先等一下,我进去说一下。”家丁说完,便向李府深处走去。
李莲英的确不在家,家丁也不是去找李莲英,而是找到了大管家。
“管家爷,外面有个自称是湖南巡抚的,要送总管老爷十万两银子,小的认为拒绝了挺可惜的,特来请管家爷示下。”
看门的家丁见了李府大管家说道。
“十万两?”管家一听也吃了一惊,“十万两确实不是个小数目,不收下的确挺可惜的,但总管老爷不在家,到底该怎么办呢?”
“不如去找一下老爷好了!”家丁出了个主意。
“好主意!”管家一听,拍了一下大腿说道,“你去向来人说一下,让他等一会,我速去问问老爷到底该怎么办。”
管家认为事不宜迟,便坐上轿车,飞快地来到宫门口,要求见李莲英。看门的太监见是李府管家老爷求见总管大人,不敢怠慢,急忙去向李莲英汇报。
李莲英当时正和荣寿公主商量如何向皇后家送彩礼的问题,听说管家找他,不知出了什么事,便向荣寿分主招呼一声,便心急如火地来到宫门口。
管家见到李莲英,把他拉到一个僻静无人的去处,说道:
“总管老爷,现在府上来了一个自称湖南巡抚的,要送上十万两银子,老爷不在家,小的不敢作主,但又觉得却之可惜,特来请总管老爷示下。”
李莲英听了略皱一皱眉头说道:“湖南巡抚,哪个湖南巡抚?我和他素不相识,为什么要送银子给我?”
“小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送银子给老爷。”
“那他叫什么名字?”卖官爵的事李莲英已经忘了。
“什么名字?因为来的匆忙,我连他的名字也忘记问了。”
“你呀你,办事总是这么粗心大意的,连这一点都忘了,要你还有什么用?”李莲英不满地看了管家一眼,忽然好像记起什么似的,急急地问道,“他是不是叫汪祺祥?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一定是他。”
“听看门的家丁说他自称是老爷的学生。”管家嗫嚅的说。
“是他,没错。”李莲英说道,“你先回去吧,告诉他可以把银子先送过去,让他别走,先等几天,我有机会再提拔他一下。”
“是,老爷!”管家赶紧退下,回去照李莲英的吩咐去办了。
李莲英回宫之后,继续和荣寿分主商量如何向皇后家送彩礼。
“大公主,向皇后家送彩礼,事关老佛爷的娘家,这回可不能再违拗了老佛爷的意思,上次为立后问题已经搞得老佛爷很不高兴了。你看先与老佛爷商量一下,看到底如何送,该送多少为宜,怎么样?”李莲英说道。
“那你就找个机会给老佛爷说一声吧。这大婚虽说由咱们来经办,但皇后是老佛爷的内侄女,说不定什么时候哪一点做得不周到,就把老佛爷给得罪了。”荣寿公主说道。
一次早晨,李莲英边给慈禧太后梳头,边说道:“老佛爷,十一月初二是向皇后家行纳彩礼的日子。依您看是照例备办还是——”李莲英没有再往下说下去。
“还是什么?”慈禧太后问道。
“还是另外再多办一点?”李莲英吞吞吐吐地说道。
“依你看呢?”慈禧太后有心想给自己的娘家多送一点彩礼,但只是不便明说,便反问了李莲英一句。
“奴才认为皇后既是老佛爷娘家的人,又是老佛爷的内侄女,除照例备办之外,另外再多加上一点,别人也没有什么可以好说的。”李莲英明白慈禧太后的意思,这样说既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又给慈禧太后出了主意,照例备办,先堵住一些人的嘴,别说三道四的,但照例备办之外,可以再多加上一点。
“好主意!”慈禧太后说道,“至于再多加上一点什么,你就和大格格看着办吧。”
“到底多加多少,还是请老佛爷给出个数目吧。”对此李莲英不敢自办,恐加少了不合慈禧太后的心意,觉得还是再请示一下比较好。
“以前照例备办一般要花多少银子?”慈禧太后明知故问。
“听大公主说,一般要花四十万左右。”
“再多加二十万两,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数目有些大?”
“奴才觉得还可以。”
“那你就看着办吧,不过对此不要太张扬。”
“奴才知道了。”
李莲英回到自己的住处,便把李贵和找来,把应照例采办的礼品单交给他,说道:“这是照例采办的,你速和手下人出宫去采办。”然后又把和荣寿公主商量好的应多加的彩礼单交给他,说道:“这张单子上写的应多加的,你自己看着备办,不过两者所花的银子不得超过五十五万两。”
“是,师傅,小的这就和手下人出去采办。”李贵和说着,转身欲走。
“慢着,”李莲英又叫住了他,觉得还有件事应该交代一下,便说道,“不过你回来后就说是花了六十万两,记住了?”
“小的记住了,师傅,一切事您尽管放心好了。”李贵和知道李莲英是什么意思,便安慰似地说:“交小的去办,包管不会出现一丁点儿差错。”
“我对你还是比较放心的。”李莲英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还有,三天你能办得好吗?”
“放心吧,师傅,三天之内保证把彩礼采办完毕!”
李贵和回去之后,便让手下人拉着大车,带着记帐人员,出宫去采办彩礼。李贵和对记帐人员说:“买一样,你便记一样,并把所花的银子也记下来,随时汇总并向我报告。”
这样一直忙活了三天。第三天,记帐人员一次对李贵和说道:“银两已用去五十四万零二两。”
“可以了,”李贵和说道,“你回去再给我重记一本帐,并把总数目加到五十五万两。”另外,再造一本帐,把总数目加到六十万两。”
“造那么多帐有什么用呢?”记帐人员不解地问道。
“让你造你就造,多问那么多干什么!”李贵和喝斥道,“你敢说出去我就宰了你!”
记帐人员吓得一伸舌头,再也不敢说什么了。
晚上,李莲英把李贵和叫到自己的住处,问道:“贵和,备办彩礼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花了多少银子?”
“师傅请看!”李贵和说着,把那本总数目为五十五万两银子的帐目,交给李莲英过目。
“很好!”李莲英一看帐目,上面写着总数目五十四万零九千八两,禁不住大声叫好道,可是忽然又紧锁起了双眉,“可是——”
“师傅再请看!”李贵和知道李莲英为何愁眉不展,他是在想如何拿着五十五万两的帐目向荣寿公主交差,便赶紧把那本总数目为六十万两的帐目拿出来,交给了李莲英。
“好极了!”李莲英一看到这本帐目,高兴得几乎要跳了起来,“贵和,还是你最了解我的心啊。事成之后,我不会亏待你的。”
“为师傅效劳,是小的应该做的。”李贵和讨好地说道,殊不知自己已瞒着李莲英私自吞下了将近一万两银子。
“这彩礼价钱,明显地比平时高了那么多,大公主不会看不出来的,如果大公主问起来,到时候应该怎么说呢?”李莲英看了看那张五十五万两的帐目,又看了看那张六十万两的帐目,问李贵和道。
“这还不好说。皇帝大婚的费用那么多,顿时使市场变得紧俏起来,商人为了赚大钱,都抬高了市价。这彩礼的价钱当然也变得高起来了。”李贵和仿佛早已想好了似的,滔滔不绝地说道。而事实上,他的确已经想好了,他当时造那本总帐目为五十五万两的假帐目时,怕李莲英问起此事,已经在肚子里想好了。没想到却在这儿派到了用场,还居然得到了李莲英的夸赞。
“想得周到极了,”李莲英听了赞不绝口道,“贵和呀,我没有白信任你。”
第二天,李莲英见到荣寿公主,说道:“送给皇后家的彩礼都已准备好了,请大公主过目。”说着把那本总数目为六十万两的帐目递到荣寿公主手里。
“这么快就办齐了?”荣寿公主有点诧异地问道。
“为万岁爷办事,谁敢不尽心尽力呢?”
“尽心尽力,哼,别让他们暗地里玩些花样!”荣寿公主若有所指地说道。
“我想他们也不至于。”李莲英有点不自在地回道。
“彩礼价钱怎么会那么高?”荣寿公主看着彩礼单,又望了望李莲英,说道,“以前没有这么高哇?”
“是比平常高了一点,不过也怪不着他们。”李莲英嗫嚅地说道。
“这该怪谁呢?”荣寿公主质问道。
“该怪那些不规矩的商人。万岁爷大婚费用好几百万,使市场变得紧俏起来。商人们为了赚取大价钱,都相继抬高了物价。”李莲英把李贵和的一套理论说了出来。
“是谁那么大胆,敢在皇帝大婚时哄抬物价,看我不杀了他们。”荣寿公主气愤地说道,她也猜测有可能李莲英在作假。
“这犯不着呀,大公主。”李莲英赶忙说道,“万岁爷大婚,要图个吉利,何必跟他们那些小人计较呢?”心想,这要一查起来,还不把一切都查个一清二楚,水落石出吗?
“是啊,皇帝大婚,何必跟那些小人计较呢?”荣寿公主见李莲英反倒为那些商人辩护,心中也明白了八九分。不过她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一方面是因为慈禧太后不想让这件事过于张扬,这一点她也是清楚的;另一方面,她也知道李莲英在慈禧太后面前特别得宠,弄不好不但弄不倒他,反而有可能动摇自己在慈禧太后心目中的地位,于是便顺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也没再深入追究下去。
李莲英就样把五万两银子装进了自己的腰包。
这天是正月二十四,上午有极好的太阳,万人空巷,在旭日中看皇后的妆奁,总计有两百抬,分两天进宫。一里多长的队伍,由东城方家园——皇后的娘家。迤逦而至东华门、协和门、后左门,抬入乾清宫。瑾嫔和珍嫔亦有自己的妆奁,但数目不及皇后多,也不能由正面进宫。
两家妆奁,从上午辰时开始,到下午未时才发完。可是就在这时天气却突然变化起来,一时间浓云密布,到晚上竟下起雪来了。
一夜飘雪,积素满地,到了下午,寸许厚的雪完全融化,而道路泥泞,反不如下雪好走。夜里阴云凄凄,劲风号叫,但云端中却不时熠熠生光,尤其是西北方面,如有之光。然后东面、南面、西面也都出现了这样的火焰。午夜时分,光集中天,倏忽之间,又散入四方。有人说,这叫“天笑”,也有人说是“天开眼”。不知主何祥端?
第二天——正月二十六日,便是宣制奉迎皇后之日。午时未到,百官齐集;午正三刻,皇帝在太和殿升座,在“噼哩叭啦”的清脆的火鞭声中,王公百官,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然后由礼部官员宣读册封皇后的诏书,奉迎正使武英殿大学士额勒和布,副使礼部尚书奎润,以及特派的奉迎十臣十员,跪着听完,等皇帝还宫,随即捧节由丹陛正中下殿,护送皇后的钱册玉宝,出太和门,过金水桥,经午门、大清门,最后折而往东,缓缓经后邸走去。
并非一到就立刻奉迎皇后入宫,依照钦天监选定的时辰,直到午夜交进二十七的子时,皇后方始恭受册室。然后在子正出后邸,由方家园经史家胡同,东太街、长安牌楼、兵郛街、车江米巷,进大清门。这时午门的景阳钟钟声大作,声震九城。天子脚下的百姓都知道皇后进宫了。
皇后的凤舆一进入乾清门,便有十二名太监,手执藏香提炉,引入乾清宫的交泰殿,将凤舆从火盆上抬过,在殿门外停下,皇后降舆,由四名女官扶着进殿,和等在那里的光绪皇帝交拜过天地之后,便双双被引入交泰殿后的坤宁宫的洞房里,然后一切司事人员便悄悄地退了下去。
皇后低着头坐在龙床边上,只等皇帝过来同床共寝。哪知皇帝只是站在窗户边上,两只眼睛呆呆地望着外面黑漆漆的夜幕,不说一句话,看起来好像有无限的难言之隐。
皇后只管低着头等着,但等了好久也没听见皇帝有任何动静,便忍不住抬头偷偷地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心中升起了一股无可名状的惆怅。“自己本非皇帝钟爱之人,以后能和皇帝好好地生活在一块吗?”皇后忍不住自问道,但她自己回答不出来,现在也没有人能回答出来。
皇后静静地走下龙床,走过去把洞房的插栓插上,然后又静静地坐上龙床,见皇帝还是呆呆地望着窗外,便忍不住低低地叫了一声:“皇上!”
光绪皇帝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好像根本没有听见皇后的叫声似的。
“皇上!”皇后又忍不住叫了一声。
“嗯。”皇帝轻轻地答应了一声,还是一动也不动,一副漠然的神情。
“时间不早了,就早点休息吧。”
“知道了,你先睡吧,让我再独自站一会,也许这样还比较好一些。”
皇帝不先睡,自己怎么先睡呢?皇后这样想着,便又轻轻地走下龙床,来到皇帝身边,轻轻地拉住他的手道:“有什么你明天不能再想吗?今天就早点休息吧!”
皇帝听了浑身一振,顿时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便马上又恢复了原样。“她是老佛爷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一个最大的内线,她的这种态度也许是装出来的。”光绪皇帝的本能在告诉他这样一个事实。但不管如何,光绪皇帝还是跟着皇后来到了龙床边上。他也不管皇后如何想法,便自己脱下龙袍,和衣躺了下来。
皇后全然不理会这些,也自己脱了衣服,躺在皇帝身边,抚摸着他的脸,小声地说道:“你知道今天是咱们的什么日子吗?”
光绪皇帝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皇后说着,便抱住光绪皇帝的头,慢慢地把嘴唇贴了过去。
“慢着!”光绪皇帝抽出双手,挡住了皇后贴过来的嘴唇,又把头从皇后的死抱着的手里挣脱出来说道,“我太累了,还是好好地休息休息吧。”说完,也不管皇后感觉如何,便自个儿翻过身子,把头扭向一边。
皇后呆呆地躺在那儿,说不出心中是悔、是恨、是悲,还是愤,只觉两股眼泪清泉般地从眼眶里无声地淌了出来。
然而这时的翊坤宫里,瑾嫔和珍嫔两姐妹心里更是烦闷,烦闷得近乎无聊。
“咱们该干些什么呢?”年小的珍嫔问她的姐姐瑾嫔道。
瑾嫔无法回答她妹妹的话,因为她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份,这天到底是谁的好日子。
“咱们就这么坐着?”珍嫔问道,“可等甚么呢?”
是等着觐见皇太后吗?不是!连皇后都要等到二月初二才能初觐慈宁宫,位居两宫的妃嫔,自然要更落在后面。
是等着皇帝幸临吗?只怕也不是。第一天当然得让皇后,然则终身大事有着落的第一天,没有一个女孩子不重视的“洞房花烛”之夜,难道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瑾嫔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起身回自己屋里去了。
然而珍嫔却没有她姐姐想得那么多,她只觉得心中烦闷得慌。无处可走,无事可做,而且无人可谈。这要一直端端正正坐在那里,还不把人给逼疯了,“不行!”她对自己说道,“非得想个法子排遣一下不可,至少也可以找个人来说说话。
这样想着,便向侍立在窗外的宫女,含笑招了招手。
进来了两个宫女,双双请了安,站起来垂手肃立,等她问话。然而还没有等珍嫔开口,却发现院子里人影杂乱,脚步匆匆,以为是皇帝驾临,顿时一颗心往上一提,倒觉得有些不自在了。
是有人来了,不过不是皇帝,而是李莲英。“请主子出殿听宣,老佛爷有赏赐。”王有赶忙跑来对珍嫔说道,“特派总管李大人来传旨,那可真是有面子的事,主子请快出去吧?”
原来是李莲英来传旨。“都说李莲英在宫里可以一手遮天,连一些王公大臣私下里都和他称兄道弟。”珍嫔心里想道,“不就是个太监的头头吗,有什么!”
在这种想法之下,她偏不理王有的话,故意不紧不慢地走出道德堂,走进正殿,顿时发觉景象一变,台阶下面东首,她姐姐瑾嫔领头肃立,以下站着一排宫女太监,鸦雀无声。台阶上面站着一个身材高大、三品服色的太监,脸抬头望着前上方,看上去有一种傲慢之感。
珍嫔看到李莲英这个样子,心里便有些来气。按身份来说,自己仅次于皇后,在这里除了对自己的姐姐之外,无须对任何人谦卑。李莲英的那种态度,显然有一种看不起自己姐妹的意思。“不行,”珍嫔心里想道,“我得先压一压他的气焰,免得以后让他小看了自己。”
珍嫔想到这儿,便挺一挺腰,两眼平视着,不慌不忙地走近台阶,然后停了下来,将右臂一抬,眼睛微微地向后看了一下,身后的宫女便赶紧抢上一步,双后托起她的右臂,小心地扶她下了台阶,直到瑾嫔身边站定。
李莲英看着珍嫔这个架势,心中虽有些气愤看不惯,但心里还是产生了一些畏惧之心。“看来这小姑娘虽然年纪不大,但却不一定是好惹的,她以后如果能和自己相安无事,自己还是别招惹她的好。”
李莲英这样想着,便觉心中气也消了一半,看到瑾嫔和珍嫔已准备好接旨,便说道:“奉懿旨。”然后停下来等瑾、珍两嫔跪好,方才大声说道:“老佛爷面谕,赏瑾嫔、珍嫔喜膳一桌,谢恩!”
“谢老佛爷赏赐之恩!”瑾嫔和珍嫔向北磕了一个头道。
“给两位主子磕贺大喜!”李莲英等两位姐妹一起身,便赶紧走向前来向她们说道,然后回头又对王有说道,“给我一个拜垫。”
这是还要磕头道喜。瑾嫔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太监给主子磕头,是不是还要先找拜垫,只觉得世家大族的规矩,是尊其上,敬其下。不过,李莲英既然是慈禧面前特别得宠的人,觉得还是客气一点的好。
“不敢当,不敢当。不用磕头了!”瑾嫔说道。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李莲英本即无意给这一对姐妹行跪箸大礼,随即答道。
“等一下!”瑾嫔娘家早就替她们姐妹备下了赏赐,其中最重的一份二百两银子,是专门为李莲英预备的。此时宫女已把赏银捧了过来,瑾嫔便向宫女喊道:“把赏银给李大总管吧!”
“两位主子赏得太多了!”李莲英接过后笑眯眯地说道,然后又请了一个安,便告辞而去。
赏赐的喜膳是由位在养心殿以南,军机处以北的御膳房所备办。名为一桌,其实不止一桌,一共是大小五桌,另外还有十来个朱漆食盒,由一队穿戴整齐的太监抬着,进入翊坤宫,安设在翊坤宫正殿。摆设菜肴的任务当然由王有来担任。等一切妥贴之后,方来请瑾嫔和珍嫔入座。
瑾嫔和珍嫔进入殿内一看,方才领略到什么是皇家气派。
摆设在两张大长方桌上的菜肴,起码也有五六十样。食具一律是红字的瓷的加盖海碗,或是直径近尺的大盘。每个盘中都有一个银牌,这是为防毒而设。如果在食物中放了毒,银牌一沾上这些就会发黑。
等瑾嫔和珍嫔姐妹俩坐定后,四五个太监便很快地将碗盖一一取下,放在一个大木盒中拿走,同时又有宫女递上沉甸甸的金镶牙筷,并视她们姐妹俩眼光所到之处,报着菜名。
这种吃饭的方式,对两姐妹来说,是梦想不到的。尤其是珍嫔,在那么多人注视之下,真有点感到不好意思,更不用说再去吃饭了。
“老佛爷的赏赐,”谨慎持重的瑾嫔对她妹妹说道,“多吃一点儿。”
这样一来,珍嫔不得不努力加餐,只是膳食太丰富了,就算浅尝辄止,也尝不到三分之一,便觉得饱胀无比。而进膳的时间,却整整花了一个钟头。
第二天晚上,光绪皇帝一回到寝宫,皇后便亲热地迎上来,叫一声:“皇上,奴才给皇上请安!”
“嗯!”光绪皇帝爱理不理地答应一声。看见皇后,他的心情又变得心烦意乱起来了。
“皇上累了一天了,奴才给皇上捶捶背吧。”皇后仍然搭讪地说着。
“算了吧,我也不腰痛。”光绪皇帝说道。他想起了瑾嫔和珍嫔,“自己这几天一直忙乎,还从没见过这两姐妹呢。”皇帝心里想道,“不知道这两位姐妹到底心地如何。既然自己看着皇后就不高兴,何不趁这个时间去看看这两位姐妹呢?”
光绪皇帝打定主意,便对皇后说道:“你先自己在这里呆一会,我还有点事没有办完,需要出去办一下。可能要回来很晚,不行的话,你就先睡吧!”
“什么事这么紧急,明天再办不行吗?”皇后问道。
“我主意已定,你就不要说了。”
“既然皇上非要去,奴才也不拦你,你去吧。”皇后说道,“我等着皇上回来!”
“不用等了,说不定我会很晚才回来。你又何苦呢?”皇帝说完就走了出去。
皇帝走后,皇后越想越不对劲,“难道皇上到那儿去了?”
她自言自语道。她在想是不是皇上去长叙家的两姐妹那儿去了。“金生!”
“奴才在,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金生应声而至,说道。
“你过来!”金生过来后,皇后在他耳边说了一些什么,金生领命而去。
皇后猜得不错。皇帝从寝宫出来后,便对随侍太监说道:
“你速去通知敬事房首领太监,我要去翊坤宫去看瑾嫔和珍嫔两姐妹。”
翊坤宫的两姐妹,一直还没见过皇帝。王有估量至少也得几天以后皇帝才会驾临翊坤宫,所以这几天也没有太多的准备。
哪知就在这天宫门将要下锁之时,敬事房首领太监匆匆赶来通知:皇帝马上就要驾临翊坤宫,瑾嫔和珍嫔两姐妹准备朝见皇帝。
这一下王有可慌了手脚。他一面禀报两位主子,一面传召宫女,伺候两姐妹穿好衣服。
两姐妹刚刚准备好,皇帝已经来到了翊坤宫。两姐妹赶快迎出来,见着皇帝,先行三跪九叩的大礼,说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起来吧!”光绪皇帝说道。
“是!”瑾嫔答应一声,站起身来。珍嫔也学着她姐姐的样子,站起身子,落落大方地看了皇帝一眼。
这一看,倒把皇帝看得有些不自在起来,不由自主地把落在珍嫔身上的视线转移到了瑾嫔身上。
瑾嫔端庄大方,而且谨守礼法,此时低着头,两眼看着自己的前下方,因此能让皇帝从容平视。
“你多大了?”皇帝问瑾嫔道。
“奴才今年十五岁。”瑾嫔回答道。
“你住在什么地方?”皇帝又问道。
“奴才住东厢庆去斋。”
光绪皇帝此刻又把视线转向了珍嫔,看珍嫔也正在看他,便问道:“你今年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