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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生活——凡·高传》作者:欧文·斯通

_17 欧文·斯通 (英)
  “我不想等到明天早饭的时候。我要现在就谈。泰奥,展出马奈和德加有什么用呢?他们已经为公众所接受。他们开始卖画了。现在你应该为更年轻的人斗争。”
  “给我时间!也许再来一个三年……”
  “不!等不上三年。我们应该马上行动。噢,泰奥,你为什么不把你的职位扔掉,自己开一家艺术陈列馆呢?想想,没有瓦拉东,没有布格罗,没有埃内尔!”
  “那得有钱,文森特。我没有一分钱的积蓄。”
  “我们无论如何能够弄到钱的。”
  “艺术生意的进展是缓慢的,你知道。”
  “慢就慢吧。我们日日夜夜地干,一直到你立牢脚跟为止。”
  “与此同时,我们还干什么呢?我们得吃饭。”
  “你在责备我没有挣钱养活自己吗?”
  “看在老天的面上,文森特,睡觉去吧。我累得要命了。”
  “我不要睡觉。我要明白其中的道理。那是你不想离开古皮尔公司的唯一理由吗?因为你得养活我吗?来吧,给我讲实话。我是你的累赘。我把你拖垮了。我迫使你要保持你的职位。
  要不是为了我,你早就可以自由了。”
  “要是我稍为魁梧一点,或者稍为强壮一点,我就给你一顿痛打。所以,我想我要清高更来代我打。我的工作是与古皮尔公司打交道,文森特,现在是,永远是。你的工作是画画,现在是,永远是。我在古皮尔公司的一半工作是属于你的;你的一半绘画是属于我的。现在离开我的床,让我睡觉,否则我就要去喊宪兵了。”
  第二天傍晚,泰奥递给文森特一只信封,说:“如果今晚你不干什么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参加一个聚会。”
  “谁请客?”
  “亨利·卢梭。看着请帖。”
  卡上有二节小诗和几朵手摘的花。
  “他是谁?”文森特问。
  “我们称他海关职员。四十岁以前,他是内省的一个税收员。就象局更一样,常在星期日作画。几年前他来到巴黎,定居在巴斯蒂耶的劳工区里。他一生从来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但他作画,写诗,作曲,给工人子弟上小提琴课,弹钢琴,给老年人上图画课。”
  “他画什么的?”
  “幻想的动物,大都是从一个甚至更为幻想的丛林里向外窥望的动物。他到过的最近的丛林,不过是布隆捏森林①中的阿克利马勋花园而已。他是一个农民,一个天生的原始人,甚至保罗·高更也笑他。”
  “你认为他的画怎么样,泰奥卢“晤,我不知道。人人说他是个低能儿,一个疯子。”
  “是这样吗?”
  二五?
  “他有几分象孩子,一个原始的孩子。今晚我们去参加聚会,你就有机会自己去判定。
  他的画全挂在墙上。”
  “他得有钱才能请客吧。”
  “他大概是今天巴黎最穷的艺术家。甚至连上课用的小提琴也是租来的,因为买不起。
  不过他举办这些聚会是有目的的,你自己会看出来。”
  卢梭住的房子里全是体力劳动者的家庭。卢梭在四楼占了一个房间。又叫又闹的孩子们满街乱跑。门厅里一股烧饭、洗衣和厕所的混合臭味,浓得足以把人憋死。
  亨利·卢梭应声开门。他个子矮小,结结实实,轮廓很象文森特;他的手指短粗,头颅几乎是方的;树桩似的鼻子和下巴;大大的眼晴天真无邪。
  “承蒙光临,不胜荣幸,凡·高先生,”他以温柔、殷勤的口气说。
  泰奥介绍文森特。卢梭搬椅子请他们坐。房间色彩丰富,几乎是花俏的。卢梭在窗上悬挂着红白格子的农民窗帘。墙上满挂着野兽、丛林和稀奇古怪的风景等图画。
  四个小男孩正站在角落里一架破旧的钢琴旁,手里紧张他捏着小提琴。壁炉搁板上放着家常小甜饼,那是卢梭烤的,上面撤有香菜籽。房间里散放着椅凳。
  “你是第一个到,凡·高先生,”卢梭说,“批评家纪尧姆·皮耶,承他赏路带一帮朋友来。”
  街上传来一阵喧闹声:孩子们的叫喊声和车轮在鹅卵石上滚动的糖精声。卢梭赶忙打开房门。从门厅里飘上来一阵动听的女性声音。
  “走呀,走呀,”一个声音尖叫着,“一手扶住栏杆,一手捏住鼻子。”
  俏皮话引起了哄然大笑。卢梭,听得清清楚楚,转向文森特笑笑。文森特在想,从未见过一个人有一对如此澄明天真的眼睛,一对如此毫无恶意、毫无怒气的眼睛。
  一群十来个人冲进房间。男的穿着晚礼服,女的穿着华丽的长裙,做着雅致的拖鞋,戴着白色的长手套。他们随身把昂贵香水、优雅香粉、丝绸和古老花边的芬芳朝郁带进房来。
  “喂,亨利,”纪尧姆·皮耶用低沉夸大的声音嚷道,“你看我们来了吧。不过只能呆上不多一会儿。我们要去参加布罗格利公主的舞会。可是你得好好招待我的客人。”
  “噢,我要见见他,”一个身材苗条、揭发的姑娘,身穿帝国时代的长裙,胸顿开得低低的,冲口说,“暧,你想想看,这位就是全巴黎都在谈论的艺术大师。请吻我的手,卢梭先生?”
  “留神,布朗希,”有人说,“你知道……这些艺术家……”
  卢梭笑笑,亲吻她的手。文森特缩进一个角落里。皮耶和泰奥交谈片刻。其他的人三三两两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在阵阵笑语声中评论各张油画,摸摸卢梭的窗帘和摆设,寻开心地搜索每一个角落。
  “女士们、先生们,如果各位坐下来,”卢俊说,“我的乐队就开始演奏我的一首曲子。
  我把它题献给皮耶先生。曲名《拉伐尔歌谣》。”
  “来吧,来吧,诸位!”皮耶叫道,“卢梭要款待我们啦。让妮!布朗希!雅克!来坐下。
  那一定很可爱。”
  四个哆咳的男孩,站在一具乐谱架前,调准小提琴的音。卢梭坐在钢琴前,闭着眼睛。
  过了片刻,他开口说:“准备,”演奏开始。这首曲子是简单的田园曲。文森特想听听,但那帮人的味味的笑声淹没了乐声。演奏完毕时,他们都大声地拍手叫好。布朗希向钢琴走去,她的手搭在卢梭的肩上,说:“真美,先生,真美。我从来没有这样地感动过。”
  “你过奖了,夫人。”
  布朗希笑着尖声叫起来。
  “纪尧姆,你听见没有?他认为我在拍他马屁。”
  “现在我再为诸位演奏一首。”卢梭说。
  “给我们唱一首称的诗歌吧,亨利。你不是有许许多多诗歌吗。”
  卢梭孩子似地嘻嘻笑。
  “好吧,皮耶先生,就弹一首,你想听的话。”
  他朝一张桌子走去。拿出一叠诗歌来,用拇指拣出一首。他在钢琴前坐下,开枪弹奏。
  文森特觉得那音乐不坏。他能听出来的不多几行诗,也觉得动人。然而,两者合在一起的效果,却显得十分滑稽。那帮人号叫着。他们拍打皮耶的背。
  “噢,纪尧姆,你这个滑头鬼,老奸巨猾。”
  卢梭赛完了音乐,外出到厨房去,带回若干杯浓浊的咖啡,分送给客人们。他们把小甜饼上的香菜籽剥下来,朝别人的咖啡杯里扔去。文森特在角落里抽烟斗。
  “暖,亨利,把你最近的画给我们看看。我们就是为了这个面来的。我们要在这儿,在你的工作室里,在没有被购藏卢佛尔宫之前,看到这些画。”
  “我有几张可爱的新作,”卢梭说,’“我去从墙上拿下来。”
  一群人围着桌子,争先恐后地大加赞赏。
  “这一幅是神品,真了不起,”布朗希赞叹道,“我一定要把它挂在我的房间里。没有它,我简直活不下去!亲爱的东道主,这幅不朽杰作要卖多少钱?”
  “二十五法郎。”
  “二十五法郎!啊,想想看,二十五法郎就能买到一幅伟大的艺术作品!你肯为我题词吗?”
  “我感到很荣幸。”
  “我答应过弗朗索瓦兹,带一张给她,”皮耶说,“亨利,她是我的未婚妻。一定要一张最好的画。”
  “我知道应该是哪一张,皮耶先生。”
  他拿下一张描绘一头怪兽在童话般的密林里隐约显现的画。人人对着皮耶大叫大闹。
  “那是什么?”
  “一头狮子。”
  “不是狮子,是老虎。”
  “真的,那是我的洗衣妇。我认得出她。”
  “这一张稍为贵一点,先生,”卢梭温和地说,“要你破费三十法郎。”
  “值,亨利,值。将来我的后代会将这幅神品卖得三万法郎!”
  “我要一张。我要一张,”别的人叫喊着,“我要一张送朋友。这是本季度中最好的画。”
  “来吧,诸位,”皮耶嚷道,“我们怕来不及赶上舞会啦。拿好你们的画。这些东西会轰动市罗格利公主的舞会。再见,亨利。今天高兴极了。不久再聚聚。”
  “再见,亲爱的东道主,”布朗希说,把她喷香的手帕在他鼻子底下直晃,“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你将永远活在我的记忆中。”
  “别去惹他,布朗希,”一个男子嚷道,“可怜的家伙一夜睡不着啦。”
  他们吵吵嚷嚷地蜂拥下楼,大声地开着玩笑,留下了一股高价香水的香味,与大楼里的恶臭融混一起。
  泰奥和文森特向房门走去。卢梭站在桌旁,俯视着一堆硬币。
  “你先回去好吗,泰奥?”文森特从容地问,“我想留下,跟他熟悉熟悉。”
  泰奥离去。卢梭没有注意到文森特关上门,背倚靠在门上。他继续在数桌上的钱。
  八十法郎,九十法郎,一百,一百零五。”
  他抬起头来,看到文森特望着他。他的眼睛里又出现了天真无邪的神情。他把钱推向一旁,站在那里,呆笑。
  “把假面具脱掉吧,卢梭,”文森特说,“我也是一个农民和画家。”
  卢梭离开桌子,朝文森特走去,热烈地紧握他的手。
  “个弟给我看过你描绘荷兰农民的大作。画得好。比米勒还好。我看了无数退。我钦佩你,先生。”
  “我看了你的大作,卢梭,当那些人…在出自己丑的时候。我也钦佩你。”
  “谢谢。请坐。请用点我的烟草吧。共一百零五法郎,先生。我能买烟草、食物和画画的画布。”
  他们坐在桌旁,面对面,在友好、沉思的静默中抽着烟斗。
  “我猜想你知道他们叫你疯子吧,卢梭?”
  “是的,我知道。我听说,在海牙他们也认为你是一个疯子。”
  “对,一点不错。”
  “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有朝一日,我的画将接在卢森堡。’“而我的,”文森特说,“将挂在卢佛尔宫。”
  他们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各自的想法,不约而同他衷心笑了起来。
  “他们是对的,亨利,”文森特说,“我们是疯了!”
  “不为此于一杯吗?”卢梭问。
  星期三晚饭前,高更敲响公寓的门。
  “令弟叫我今晚带你到巴蒂格诺勒咖啡馆去。他在陈列馆晚一点下班。这些画有趣,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有几幅是在布拉邦特画的,其余的在海牙。”
  高更对画注视良久。他几次举起手来,张开嘴巴,好象要说话。似乎没能组织好自己的思路。
  “请原谅我提个问题,文森特,”他终于开口说,“你有没有癫病病?”
  文森特正穿上羊皮上衣,这是在旧衣店里买的,尽管泰奥对这件皮衣表示惊慌,他还是坚持要穿。他转过身来,凝视高更。
  “我什么?”他问。
  “一个癫相病患者。神经会发作的人?”
  “我根本不知道那捞什子,高更。你怎么会问这个?”
  “嗯…啃的这些画…看上去好象都要从画布上爆炸开来。当我看着你的这些画的时候……
  对我来说也不是第一次。。…·开始感到一阵无法自制的神经质的兴奋。我感到,如果画不爆炸,我一定爆炸!你可知道你的画使我什么地方最受刺激吗产“不知道。什么地方呀?”
  “肚子里。五脏六肺都在发抖。感到万分骚动和慌乱,简直无法控制自己。’“也许我能把它们当作泻药卖掉。你懂吗,挂一幅在厕所里,每天看个把钟点?”
  “老实说,文森特,我想我是没法忍受你的画。它们会使我的内脏混乱一个星期。”
  “我们走吧?”
  他们顺着蒙马特尔路,走向克利希林荫道。
  “你吃过饭了吗?”
  “没有。你呢?”
  “也没有。那我们上巴塔耶饭店去吧产“好主意。有钱吗产一个生丁也没有。你有吗产“我一向没有钱。我在等泰奥带我出去。”
  “咄!看来吃不成了。”
  “不管怎么样,上去看看当天名菜。”
  他们沿勒皮克路上山,然后向右转弯进入女修道院长路。巴塔耶太太有一份用墨水潦草写就的菜单,钉在门口一棵假的盆栽树上。
  “嗯,”文森特说,“青豆烧小牛肉,我最爱吃的菜。”
  “我讨厌小牛肉,”高更说,“我真高兴可以不吃了。”
  “吹牛。”
  他们漫步走去,进入山脚下的小三角花园。
  “喂,”高更说,“保罗·塞尚在那儿,躺在长凳上。我真不明白那个呆子为什么要把皮鞋当枕头。我们来弄醒他。”
  他从裤子上解下皮带,一折两,朝着睡觉的人,在穿着袜子的脚底心上猛地一抽。塞尚痛叫着,从长凳上跳了起来。
  “高更,你这个可恶的虐待狂。那就是开玩笑的意思吗?终有一天,你会逼得我砸烂你的脑袋。”
  “这样才能使你的脚晒晒太阳。干吗把肮脏的普罗旺斯皮鞋枕在你的头下呀?我看这比没有枕头更坏。”
  塞尚揉揉脚底,穿上靴子,发着牢骚。
  “我不是用鞋当枕头。枕在头下,睡着后,就没人能偷了。”
  高更朝文森特转过身去,“他讲话的样子会使你以为他是一个挨饿的艺术家吧。他的父亲开银行,埃克斯昂普罗旺斯的一半是他父亲的。保罗,这是文森特·凡·高,泰奥的兄长。”
  塞尚和文森特握手。
  “真不巧,没能在半小时前找到你,塞尚,”高更说,“否则你就可以和我们一起吃饭了。
  巴塔耶有我吃到过的最好的青豆烧小牛肉。”
  “真的好,是吗卢塞尚问。
  “好?太可口啦!不是吗,文森特?”
  “当然,当然。”
  “那我倒想去吃一点了。来,陪陪我,高兴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再吃得下一份。你行吗,文森特?”
  “也吃不下。不过,如果塞尚先生一定要……”
  “做个好人吧,高更。你知道我最讨厌一个人吃饭。如果你们小牛肉吃够了,那就吃点别的好了。”
  “好吧,就听你的。走吧,文森特。”
  他们回到女修道院长路,朝巴塔耶饭店走去。
  “晚上好,先生们,”侍者说,“点菜吧7”“对,”高更答道,“来三个当天名菜。”
  “好。什么酒?”
  “你点酒,塞尚。在这方面,你比我高明。”
  “我看,有圣埃斯泰弗,波尔多白葡萄酒,索特罗白葡萄酒,波恩红葡萄酒……”
  “你尝过他们的波马尔葡萄酒吗产高更狡猾地插嘴说,“我总以为这是他们店里最好的酒。”
  “来一瓶波马尔葡萄酒,”塞尚对侍者说。
  高更不消多时就吞下了他的小牛肉和青豆,转向塞尚,后者刚吃了一半。
  “顺便问问,保罗。”他问,“听说左拉的《作品》销了好几千本。”
  塞尚对他狠狠地白了一眼,厌恶地推开菜盆。他转向文森特。
  “你读过那本书吗?先生。”
  “还没有。我刚看完《胚胎》。”
  “《作品》是一本坏书,”塞尚说,“一本虚伪的书。而且是借友谊为名所干下的最卑劣的出卖。那是一本关于一个画家的书,凡·高先生。关于我!埃米尔·左拉是我最老的朋友。
  我们一起在埃克斯长大的。我们一起上学。我来巴黎就是因为他在这儿。我们比骨肉兄弟还亲,埃米尔和我。我们年轻的时候,一起计划过如何成为伟大的艺术家。可现在,他却对我干下了这个。”
  “他对你干了什么?”文森特问。
  “他嘲笑我。挖苦我。把我弄成了全巴黎的笑柄。我回复一日地对地阐述我对光的见解、对描绘表面现象下的结实之看法,以及对调色板来一次革命的想法。他听我讲,鼓励我,诱我讲。他一直仅仅是在为他的书搜集素材,给别人看看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呆子。”
  他喝干了酒,又朝文森特转过身来,接下去说,怒火在他的不愉快的小眼睛里燃烧。
  “左拉把我们三个人写进了那本书,凡·高先生,我、巴齐耶和一个常替马来打扫工作室的可怜的、不幸的孩子。那孩子有当艺术家的愿望,但最后因绝望上吊自尽。左拉把我描绘成一个空想家,又一个误入歧途的可怜虫——自以为在对艺术进行革命,可是他之所以不用传统的方法描绘,只不过是由于他压根儿没有足够的本领而已。他把我吊在我自己杰作的绞刑架上,因为我终于认识到:我错误地把疯狂的乱涂着成是天才。为了和我作对,他还塑造了另一个从埃克斯来的艺术家,一个把最陈腐的学院主义垃圾统统翻了出来的、多情善感的雕塑家,并且把他描绘成一个伟大的艺术家。”
  “真有趣,”高更说,“左拉还是第一个起来捍卫爱德华·马来的绘画革命呢。埃米尔为印象主义绘画所作的贡献,比活着的任何人更多呀。”
  “对,他崇拜马来,因为爱德华推翻了院士们。但当我正想起越印象主义者的时候,他却当我是呆子,是白痴。至于埃米尔本人,他是一个才智平庸、令人讨厌的朋友。我早就不上他家了。他的生活就象一个该死的资产阶级。地板上铺着奢侈的地毯,壁炉搁板上摆着花瓶,有几个佣人,一张雕花书桌供他撰写他的杰作。呸!他比马来不敢当的中产阶级更有钱。
  他们两个人骨子里是一对资产阶级兄弟,这就是他们和好相处的道理。正因为我和埃米尔是同乡,自小相识,所以他以为我根本成不了什么大事。”
  “我听说几年以前,他为你在‘落选沙龙’中的作品写过一本小册子。这本小册子怎么样啦?”
  “埃米尔把它撕了,高更,就在付印的前夕。”
  “那为什么?”文森将问。
  “他担心批评界会以为他之所以卫护我,仅仅由于我是他的老朋友。如果他出版那本小册子,我就能立足了。他改出了《作品》。这就是友谊。我在‘落选沙龙’中的作品,在一百个人当中,受到九十九个人的嘲笑。迪朗一吕埃尔展出德加、马奈和我的朋友吉约曼,但他们拒绝给我两英寸的空隙。甚至令弟,凡·高先生,也害怕把我的画放在他的隔层楼上。巴黎唯一肯把我的画放在橱窗里的,是唐居伊老爹,但他,可怜的人,无法把一块面包皮售给一个饥饿的百万富翁。”
  “瓶里还有波马尔葡萄酒喝,塞尚?”高更问,“多谢。我对左拉表示反感的是,他使他的洗衣妇讲起话来太象真正的洗衣好了,而当他离开她们的时候,却忘了改变他的风格。”
  “噢,我在巴黎耽够了。我要回到埃克斯去终老。那儿有一座山,从峡谷里耸起,俯视整个乡野景色。在普罗旺斯,有晶莹明亮的阳光和色彩。什么样的色彩啊!我知道山顶旁有块地要出售。上面覆盖着松树。我将造一个工作室,辟一个果园。在我的土地周围立一道墙。
  墙顶上插上玻璃瓶碎片,以便与外界隔绝。我将永远不再离开普罗旺斯,永远不,永远不!”
  “做隐士,啊?”高更朝他的波马尔葡萄酒杯咕味道。
  “对,隐士”“埃克斯的隐士。多可爱的称号。我们最好上巴蒂格诺勒咖啡馆去吧。此刻,人该都在那儿啦。”
  差不多全在那儿。洛特雷克面前的一堆茶托,高得足够搁他的下巴。乔治·修拉在与员克坦——一位瘦长的画家,他想把印象主义的技法和日本版画的技法合起来——悄声地交谈。
  亨利·卢梭从口袋里掏出小甜饼,浸泡在牛奶咖啡中,泰奥在与两个较为时髦的巴黎批评家进行一场热烈的讨论。
  巴蒂格诺勒原来是克利希林荫道人口的一个郊区,爱德华·马来就在这儿积聚了巴黎的血缘精神。在马奈生前,巴蒂格诺勒派总是每星期在咖啡馆内聚会两次。勒格罗、方丹一拉图尔、库尔贝、雷诺阿,全在那儿碰头,完成他们的艺术理论,但现在,这个流派已被年轻一代所取代了。
  塞尚看到埃米尔·左拉。他走向远处的一张桌子,叫了一杯咖啡,离群独坐。高更把文森特介绍给左拉后,便走到图卢兹一洛特雷克并排的椅上坐下。左拉和文森特单独坐一张桌子。
  “我看到你和保罗,·塞尚一起走进来,凡·高先生。看来他一定对你讲起过我了吧?”
  “是的。”
  “说了些什么?’“我怕你的书深深地伤了他的感情。”
  左拉叹了口气,把桌子从有坐垫的凳前推开去,以便让他的大肚子占有更多的空间。
  “你有没有听说过施魏宁格疗法吗?他问,“他们讲,如果一个人吃饭时光吃干的,那末三个月里就能减轻体重三十磅。”
  “没听说过。”
  “那本关于保罗·塞尚的书的写作,深深地伤害了我,可是,书里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呀。你是一个画家。你会仅仅因为怕使你的朋友不愉快,而把他的肖像伪饰一番吗?当然不会的。保罗是一个极好的小伙子。许多年来,他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他的画简直荒唐。你知道,在我家里是无所谓的,先生,但我的朋友们来访的时候,我不得不把保罗的油画锁在食柜里,免得他受人嘲笑挪谕。”
  “不过,他的画显然不至于那么蹩脚呀。’“糟透了,我亲爱的几·高,糟透了。你没有见过吧?所以你有怀疑。他画得象一个五岁的孩子。我敢说,他完全疯了。”
  “高更尊敬他。”
  “那使我伤心,”左拉接着说,“看到塞尚在这种异想天开的形式中葬送他的一生。他应该回到埃克斯去,继承他父亲在银行里的位置。他能在那方面作出点成绩来的。象目前这样下去……有如一日他会上吊……就象我在《作品》中所预言的。你看过那本书吗,先生?”
  “还没有。我刚看完《胚胎》。”
  “是吗?你认为那本书怎么样?”
  “我以为这是巴尔扎克以来最好的小说。”
  “是的,那是我的杰作。这本书在去年的结尔布拉斯》上连载。使我得了一大笔钱。现在这本书已经销售了六万余册。我的收入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多。我在海当的房子要盖一排新的耳房了。这本书在法国的矿区里已经引起了四次罢工和造反。<<胚胎》将引起一场巨大的革命,当那场革命起来的时候,资本主义就再会啦!你画些什么东西,先生……高更刚说你的大名叫什么来的?”
  “文森特。文森特·凡·高。泰奥·凡·高是我的弟弟。”
  左拉放下在石面桌子上乱涂的铅笔,盯住文森特看。
  “奇怪。”他说。
  “什么?”
  “你的名字。我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说过。”
  “也许泰奥向你提起过吧。”
  “他提起过,但我不是指这个。等一等!那是…那是……《胚胎》!你在煤矿区呆过吗?
  “呆过。我在比利时博里纳回住了两年。”
  “博里纳日!小沃尔姆斯!马卡斯!”
  左拉的大眼睛差不多要从他那滚圆、长满胡子的脸上爆出来了。
  “那么你是基督第二次降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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