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放社会》的一此脚注中可以找到我预期社会民主党至少在1929年后会被击败的其他理由。他们基本上与马克思主义有联系——尤其是与(恩格斯表述的)使用暴力的政策(至少作为一种威胁)有联系。暴力的威胁给警察一个借口,1927年7月在维也纳枪杀了大量和平的、手无寸铁的社会民主党工人和旁观者。我的妻子和我(我们尚未结婚)抱着怀疑的态度目击当时的情景。我越发清楚,社会民主党领导人的政策,虽然有良好的意图,但却是不负责任的和自取灭亡的。(顺便说一句,1927年7月在大屠杀以后几天我遇见弗里茨·阿德勒——维也纳社会民主党优秀领导人之子、爱因斯坦的朋友、杜恒著作的翻译者——我发现他持同样的意见)。然而又过了六年多,社会民主党的最后自杀带来了民主在奥地利的终结。
无尽的探索--22.流亡:英国和新西兰
22.流亡:英国和新西兰
我的《研究的逻辑》获得了惊人的成功,影响远超出维也纳以外。评论之多、评论所用语言之多都超出25年后的《科学发现的逻辑》,甚至用英语写的评论也更详尽。结果我收到了许多来自欧洲各国的信,以及许多请我去讲演的邀请书,包括来自伦敦贝德福德学院苏珊·斯蒂教授的邀请书。1935年秋,我来到英国,在贝德福德学院作了两次讲演。我接受邀请谈谈我自己的思想,但是我对当时英国全然不知道的塔尔斯基的成就印象如此深刻,以致我选择他的成就作为我的讲题。我的第一次讲演是论《语形学和语义学》(塔尔斯基的语义学),第二次讲演是论塔尔斯基的真理理论。我相信正是在这种场合我第一次引起了生物学家和生物哲学家约瑟夫·亨利·伍德格尔对塔尔斯基著作的兴趣。1935-1936年我总共对英国作了两次长期访问,两次访问之间我在维也纳逗留的时间很短。我缺席时我没有从我的教书职业中拿到薪水,但我的妻子继续教书挣钱。
在这些访问期间,我不仅在贝德福德学院作了这两次讲演,而且应帝国学院数学教授海曼·列维的邀请在帝国学院作了三次论概率的讲演;在剑桥宣读了两篇论文(G·E·摩尔在场,第二次宣读时,英国哲学家C·H·兰福德在讨论中作了精彩发言),在牛津宣读了一篇,在牛津,弗雷迪·艾耶尔早就把我介绍给以赛亚·伯林和吉尔伯特·赖尔。我在伦敦经济学和政治科学学院(简称伦敦经济学院)哈耶克主持的学术研讨会上宣读了一篇名为“历史决定论的贫困”的论文。虽然哈耶克来自维也纳,他在那里曾是商业盛衰周期性研究(经济调查)所的教授和所长,我在伦敦经济学院才第一次遇见他。列昂纳尔·罗宾斯(现在的罗宾斯勋爵)出席了这次学术研讨会,艺术史家恩斯特·贡布里希也出席了。几年以后,经济学家G·L·S·谢克尔告诉我他也出席了。
在牛津,我遇见了薛定谔,同他进行了长时间的谈话。他在牛津很不愉快。他从柏林来,在那里他曾主持了在科学史上可能是独一无二的理论物理学术研讨会:经常参加的有爱因斯坦、冯·劳厄、普朗克和奈恩斯特。在牛津他受到了十分热情的接待。当然他不能期望有一个由巨人组成的学术研讨会,但他失去的是学生们和教师们对理论物理学的强烈兴趣。我们讨论了我对海森堡测不准公式的统计学解释。他感兴趣,但是表示怀疑,甚至对量子力学的地位都抱怀疑态度。他给了我一些论文的单行本,在这些论文中他对哥本哈根诠释表示怀疑;大家知道他始终没有同它——即玻尔的“互补性”妥协。薛定谔说起他可能要回奥地利。我试图劝阻他,因为当他离开德国时他的反纳粹态度已不是秘密,如果纳粹在奥地利掌权就会对他不利。但是在1936年的深秋,他回去了。在格拉茨有个教授职位空缺,维也纳大学的理论物理教授汉斯·梯尔林又提出他要放弃自己在维也纳的教授职位去格拉茨,这样薛定谔就可接任梯尔林在维也纳的职位。但薛定谔不愿意;他去了格拉茨,在那里他待了18个月。在希特勒侵占奥地利后,薛定谔和他的妻子安妮-玛丽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走了。她开着他们的小汽车到达靠近意大利边境的地方,在那里,他们舍弃了小汽车,只拿着手提行李跨越国境。他们到达罗马时几乎身无分文,从罗马他们设法打电话给爱尔兰首相德·瓦勒拉(他也是一位数学家)。那时后者碰巧在日内瓦,德·瓦勒拉让他们到日内瓦去找他。在意大利和瑞士的边境上他们受到了意大利哨兵的怀疑,因为他们几乎没有任何行李,口袋里连一英镑也不到。他们被带下列车,列车驶离边境车站而他们被留了下来。最后他们被允许乘下一次列车去瑞士。这就是薛定谔如何成为都柏林高级研究所的高级教授的经过,当时这个研究所并不存在。(在英国现在仍然没有这种研究所。)
在我1936年的访问中,有一次经历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就是艾耶尔带我去参加的亚里士多德学会的一次集会,在那次集会上,也许是康德以来最伟大的哲学家——伯特兰·罗素讲了话。
罗素正在宣读一篇题为“经验论的局限性”的论文。罗素认为经验知识通过归纳获得,同时又受到休谟对归纳批判的很大影响,所以,他提出我们必须采纳某种归纳原理,而这个原理本身不能建立在归纳的基础上。因此采纳归纳原理表明经验论的局限性。我在《基本问题》中以及更为简要地在《研究的逻辑》中明确地把这些论据归功于康德,因此在我看来罗素的观点在这方面是与康德的先验论一致的。
在讲演以后进行了讨论,艾耶尔鼓励我发言。于是我首先说我根本不相信归纳,即使我相信从经验中学习,相信一种没有罗素提出的那些康德式局限性的经验论。我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尽可能扼要地和直截了当地表述的这个陈述受到了听众的热烈欢迎,但是看来他们把它当作笑话,并发出了笑声。其次,我提出整个困难是由于错误假定科学知识是知识的一个种所致,通常意义上的知识是:如果我知道天在下雨,那么天在下雨必定是真的,因此知识包含着真理。但是我认为,我们称之为“科学知识”的东西是假说性的,往往不是真的,不管肯定是真的还是可能是真的(在概率计算的意义上)。听众又认为是笑话或悖论,他们又鼓掌大笑。我不知道那里是否有人不仅想到我认真地坚持这些观点,而且想到一定时候这些观点会被广泛地认为是常识。
正是伍德格尔建议我响应新西兰大学(在坎特布雷大学学院,是现在的坎特布雷大学当时的称呼)招聘哲学教师的广告。有人——也许是哈耶克——把我介绍给瓦尔特·亚当斯博士(后来任伦敦经济学院院长)和埃丝特·辛普森小姐,他们正在主持学术救援委员会,该委员会那时试图帮助许多逃离德国的难民科学家,并且已经开始帮助一些逃离奥地利的人。
1936年7月,我离开伦敦去哥本哈根——恩斯特·贡布里希为我送行——参加一个大会,并且与尼尔斯·玻尔见了面,我在第18节已描述了这次会见。我从哥本哈根回到维也纳,途经希特勒的德国。11月底,我收到A·C·伊文博士的一封信,以剑桥大学道德科学学院的名义给我提供学术客席职位,并附有一封学术救援委员会瓦尔特·亚当斯的支持信;之后不久,在1936年圣诞节前夕,我收到了一份电报,让我担任新西兰克里斯特彻奇坎特布雷大学学院的讲师。这是一个正式的职位,而剑桥提供给我的客席职位本意是给一个难民的。我的妻子和我都愿意去剑桥,但想到这个客席职位是可以转让给别人的,因此我接受了新西兰的邀请,要求学术救援委员会和剑桥邀请维也纳学派的弗里茨·韦斯曼代替我。他们同意了这个要求。
我的妻子和我辞去了学校教学职位,一个月内我们离开维也纳去伦敦。五天后我们在伦敦乘船去新西兰,在1937年3月第一周到达克里斯彻奇,正好赶上新西兰学年开始的时间。
我肯定地认为,我的帮助对于逃离希特勒的奥地利难民是迫切需要的。但又过了一年,希特勒侵占了奥地利,救援的呼吁也发出了。在克里斯特彻奇建立了一个委员会以便难民获准进入新西兰;由于新西兰驻伦敦高级专员公署R·M·坎贝尔博士的努力,把一些人从集中营和监狱中营救了出来。
无尽的探索--23.在新西兰的早期工作
23.在新西兰的早期工作
在去新西兰以前,我在英国待了总共约九个月,这是一次启示和感悟。人民诚实正直、彬彬有礼以及他们强烈的政治责任感,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但是甚至我遇见的大学教师都对希特勒的德国一无所知,并且痴心妄想十分普遍。当对国际联盟的普遍忠诚破坏了霍尔-赖伐尔计划(这个计划也许本来会阻止墨索里尼同希特勒联合)时,我在伦敦;当希特勒进入莱茵兰地带(一个为高涨的英国舆论支持的行动)时,我在那里。我也听到内维尔·张伯伦发言支持重整军备的预算,我试图用这种想法安慰自己:他只不过是财政大臣,因此他并没有实际需要来理解武装起来反对什么,或这一切是多么迫切。我认识到民主——甚至英国式民主——并不是一种预定来反对极权主义的体制;但是我发现显然只有一个人——温斯顿·丘吉尔——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而且确实没有人对地说一句好话,那是十分可悲的。
在新西兰情况类似,但有点言过其实。人民没有恶意,像英国人一样彬彬有礼、友好、心地善良。但是欧洲大陆无限遥远。在那时新西兰除了通过英国(五星期的路程)外,与世界没有任何接触。没有空中联系,一封书信来往得三个月。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这个国家遭受惨重的损失,但是一切都已忘怀。他们很喜欢德国人,战争是不可想象的。
我的印象是新西兰是世界上治理得最好的国家,也是最容易治理的国家。
那里的工作气氛是异乎寻常的宁静和愉快,我很快就安顿下来,继续已中断若干月的工作。我结识了许多朋友,他们对我的工作很感兴趣,并且对我有很大的鼓励。首先来到的是物理化学家休·帕顿、物理学家弗雷德里克·怀特、地质学家鲍勃·艾伦。接着来的是经济学家科林·辛金、律师艾伦·里德、辐射物理学家乔治·罗斯以及当时学古典文学和英语的学生玛格丽特·多尔齐尔。在南部的达尼丁、奥塔戈是哲学家纳翰·芬德利和神经生理学家约翰·艾克尔斯。所有这些人都是我终身的朋友。
我的精力首先集中——除了教学以外(我只教哲学)——于概率论,尤其是概率演算的公理方法以及概率演算和布尔代数之间的关系的研究,而且我很快就完成了一篇压缩到最小篇幅的论文。这篇论文后来发表在《心》杂志上,这项工作我继续了许多年:每当我患感冒,这项工作就是我的很大支持。我也读一些物理学,进一步思考量子理论。(除了别的以外,我还在《自然》杂志上读到哈尔班、约里奥和科瓦尔斯基关于铀爆炸可能性的激动人心而令人不安的来信,《物理学评论》上关于同一主题的一些来信,以及卡尔·K·达罗在《史密斯森研究所董事会年度报告》上的一篇论文。)
我长时间思考社会科学的方法问题,毕竟,正是部分由于对马克思主义的反思在1919年使我走上了通向《研究的逻辑》的道路。我在哈耶克的学术研讨会上曾发表过关于“历史决定论的贫困”的讲演,这篇讲演包含着(或我认为包含着)将《研究的逻辑》的思想应用于社会科学的方法。我同休·帕顿和H·拉森博士讨论过这些思想,后者那时在经济系教书。然而我最不愿意发表任何反对马克思主义的东西:在欧洲大陆,社会民主党人仍然存在,他们毕竟是仍在抵抗暴政的惟一政治力量。我认为,在当时的形势下不应该发表任何反对他们的东西。即使我认为他们的政策是自杀性的,认为他们能因一纸空文而革除弊端也是不切实际的。发表任何批判只能削弱他们。
1938年3月,希特勒占领奥地利的消息传来。现在迫切需要帮助奥地利人逃离。我也感到再也不能压制我从1919年以来获得的任何政治问题知识了,我决定发表《历史决定论的贫困》。其结果是两个多少互相补充的部分:《历史决定论的贫困》和《开放社会及其敌人》(最初我曾想把它称为:《虚假的先知:柏拉图-黑格尔-马克思》)。
无尽的探索--24.《开放社会》和《历史决定论的贫困》
24.《开放社会》和《历史决定论的贫困》
起初,我只是想详细阐述我在哈耶克学术研讨会上的讲话,并把它译为可发表的英文(讲话最初是在布鲁塞尔我的朋友阿尔弗雷德·布劳恩塔尔家中用德语发表的),更为周密地证明“历史决定论”如何激励法西斯主义。我看到已完成的论文清楚地摆在面前:颇为冗长,但是合并为一篇当然更容易发表。
我的主要困难是用可以接受的英文来写这篇论文。早先我已写了一些,但是语言上很糟。我在《研究的逻辑》中的德文文风对于德国读者来说,是轻快得体的;但是我发现英国的写作标准是全然不同的,比德国标准高得多。例如没有一个德国读者会计较多音节词。在英语中,人们必须学会避免多音节词。但是如果人们仍然在为避免最简单的错误而斗争,那么更高的目标就更加遥远得多了,不管人们多么赞许这些目标。
我想,《历史决定论的贫困》是我的著作中最为烦琐乏味的一篇。此外,在我写了10节形成第一章以后,我的整个计划打乱了:第10节是本质论,这使我的朋友如此困惑,以致我得将它加以详尽阐述,从这种详尽阐述以及我对柏拉图《理想国》的极权主义倾向所作的一些评论——连我的朋友(尤其是亨利·丹·布罗德海德和玛格丽特·多尔齐尔)也认为这些评论晦涩难懂——中,既没有任何计划又与一切计划相反,发展出或探索出一个真正意想不到的结果:《开放社会》。在它开始成形以后我就把它从《贫困》中分离出来,并把《贫困》缩减到它多少是原来设想的内容。
还有一个次要的因素促成了《开放社会》:我被有关希腊哲学中的“一和多”的一些考试问题的蒙昧主义所激怒,并且我要把与这些形而上学思想有联系的政治倾向公开化。
在《开放社会》脱离《贫困》后,我接着完成了《贫困》的头三章。第四章直到那时还只有一个梗概(一点也没有讨论我后来所称的“境况逻辑”),我想只是在《开放社会》的柏拉图卷的第一次草稿写毕以后才完成了第四章的。
无疑,部分是由于我思想中的内在发展,这些著作才以这种有点混乱的方式写作的,但我想部分也是由于希特勒-斯大林条约和战争的真正爆发,以及由于战争的奇怪进程所致。像每个人一样,我担心在法国陷落以后,希特勒会侵入英国。当他转而侵入俄国时我松了一口气,但又怕俄国会垮台。然而正如丘吉尔在他的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书中所说的,战争没有赢家只有输家,第二次世界大战因希特勒坦克攻入俄国和日本轰炸珍珠港输掉了。
《贫困》和《开放社会》是我为战争而作的努力。我认为自由又可能成为一个中心问题,尤其是在历史决定论的影响重新复活和大规模“规划”(或“统制主义”)的思想之下;因而这些书意味着反对极权主义的和独裁主义的思想以保卫自由,以及作为防止迷信历史决定论的危险的警告。这两本书,尤其是《开放社会》(无疑是更重要的一本书),可以说是关于政治哲学的书。
这两本书都是从《研究的逻辑》的知识理论中发展出来的,从我的这种信念中发展出来的:我们在知识理论及其中心问题(“我们能知道什么?”“我们的知识在多大程度上是确定无疑的?”)上往往不自觉的观点,对于我们对待自己和对待政治的态度是决定性的。
在《研究的逻辑》中我试图表明,我们的知识通过试验和排除错误而成长,在知识的前科学成长与它的科学成长之间的主要区别是,在科学水平上我们自觉地搜索错误:自觉采取批判方法成为成长的主要工具。大概在那时我就清楚地意识到批判方法——或批判法——一般地说乃是搜索困难或矛盾以及对它们的试验性解决,而实行这种方法的可以远不限于以批判性检验为特征的科学。因为我写道:“在这一著作中我已把解决矛盾的批判方法——或者‘辩证方法’,如果你愿意这样说的话——降为第二位,因为我关心的已是努力发展我的观点的实用方法论方面了。我在一部尚未发表的著作中已经试图采取这种批判路线……”(指的是《两个基本问题》。)
在《开放社会》中我强调,尽管批判方法要尽可能地利用检验,并且更可取的是利用实际的检验,但可以把它概括为我所描述的批判态度或理性态度。我论证说,“理性”和“理智”的最好意义是对批判开放——准备接受批判,渴望自我批判;并且,我试图论证这种理性的批判态度应该尽可能地加以扩展。我建议可把这种尽可能地扩展批判态度的要求称为“批判理性主义”,这个建议后来得到艾德丽安·科赫和汉斯·阿尔伯特的赞同。
在这种态度中含有以下认识:我们总不得不生活在一个不完善的社会中。之所以如此,不仅是因为即使十分善良的人也不是十全十美的;显然也不仅是因为我们知道得不够因而常常犯错误。比这些原因更重要的是这一事实:在社会中始终存在着不可解决的价值冲突,有许多道德问题因为道德原则冲突而不可解决。
不可能有没有冲突的人类社会:没有冲突的社会不是友好社会而是蚂蚁社会,即使这种社会可以达到,达到后也会破坏具有最重大意义的人类价值,因此这些价值会阻止我们试图去实现这种社会。另一方面,我们肯定应该减少冲突。因此我们在这里已经有了一个价值冲突或原则冲突的例子。这个例子也表明价值冲突和原则冲突是有价值的,并且对于一个开放社会实际上是不可或缺的。
《开放社会》的主要论据之一是旨在反对道德相对主义。道德价值或道德原则可以发生冲突这一事实并不使这些论据归于无效。可以发现甚至发明道德价值或道德原则。它们可与一定的境况有关,而与其他境况无关。它们对于一些人可以接受,对于另一些人则不能接受。但是所有这一切与相对主义是迥然不同的,就是说,不同于那种可为任何一套价值作辩护的学说。
在我的这本学术思想自传中,《开放社会》中的其他许多哲学思想(有些与哲学史有关,其他与历史哲学有关)实际上应该提及——确实应该比这里能讨论的更多地提及。其中有第一次相当详尽地论述的反本质论观点,我认为这是既非唯名论又非观测主义的反本质论的第一次陈述。与这种论述有联系的是,《开放社会》含有对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的某种批判,这种批判几乎完全被维特根斯坦的评注者忽视了。
在类似的背景下我又写了论逻辑悖论,并且表述了一些新的悖论。我也讨论了这些悖论同民主悖论(这个讨论已引出了大量文献)和更一般的主权悖论的关系。
在我看来,对问题鲜有建树的大量文献是由于对我的历史说明思想的错误批判而涌现的。在《研究的逻辑》第12节,我讨论了我所称的“因果说明”或演绎说明,J·S·穆勒在先前讨论过这个问题,尽管也许有点模糊(因为他没有区分始初条件和普遍定律),但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当我最初于布鲁塞尔宣读“历史决定论的贫困”时,我以前的一位学生卡尔·希尔弗丁博士作了一个有趣的发言,哲学家卡尔·亨培尔和保罗·奥本海姆也作了发言。希尔弗定指出我关于历史说明的一些评论同《研究的逻辑》第12节的关系。(这些评论最后成为《贫困》一书[1957(g)」版的第143-146页。希尔弗丁根据《研究的逻辑》所作的讨论阐明了现在[1957(g)」版第122-124页和133页上的一些论点;这些论点部分同说明和预见之间的逻辑关系有关,部分同历史说明所常用的普遍定律没有多大意义有关;这些定律通常没有意义完全是因为它们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成问题的。)
然而,我并不认为这种特定的分析对于历史说明特别重要,而我认为重要的东西还需要一些年才成熟。那就是理性问题(或“理性原则”,或“零点法”或“境况逻辑”)。但是多年来这个不重要的论点——以曲解的形式——在“演绎模型”的名称下却招来了大量文献。
问题更重要得多的方面,即境况分析方法是我在1938年头一次补充到《贫困》一书中的,后来又在《开放社会》一书第14章加以充分说明。这个方法从我以前所称的“零点法”中发展出来。在这里主要之点是试图概括出一种经济理论(边际效用理论)的方法以便应用于其他理论社会科学。在我后来的表述中,这种方法的组成部分是建立一个社会境况模型,这个模型尤其要包括一个人在其中行动的体制境况,这样就可说明这个人行动的理性(零特征)。因此,这样一些模型就是可检验的社会科学假说,尤其是那些“单称的”模型,就是(原则上可检验的)单称的历史假说。
在这方面我也许还可以提一提我首次补充进《开放社会》美国版的抽象社会理论。
对我来说,《开放社会》标志着一个转折点,因为它使我去写历史(有点思辨的历史),而历史又在一定程度上给了我一个写历史研究方法的口实。以前我作过一些哲学史研究,但没有发表成果,但这是我第一次发表的论文。我认为至少可以说它提出了许多新的历史问题——事实上是一堆马蜂窝似的问题。
上面已提及,我称之为《柏拉图的咒语》的《开放社会》第一卷是由《贫困》第10节扩展而来的。在这种扩展的第一稿中,有一些段落论柏拉图的极权主义,论他的极权主义同他关于衰落和退化的历史决定理论的联系以及论亚里士多德。这些段落是基于我早年阅读过《理想国》、《政治家》、《高尔吉亚篇》以及一些《法律篇》,基于我中学时代起就非常喜欢的一本书:提奥多·贡佩尔茨的《希腊思想家》。我的新西兰朋友对这些段落的不良反应结果产生了《柏拉图的咒语》以及《开放社会》。它使我回过头来研究史料,因为我要为我的观点提供充分的证据。我非常深入细致地重读柏拉图;我阅读狄尔斯、格罗特(我发现他们的观点与我基本相同)以及当代其他许多评论家和历史学家的著作。(全部参考书目载于《开放社会》中。)我读的书主要是在新西兰能够找到的那些书:在战争期间不可能从海外进口书籍供我所用。由于这些或其他的原因,我不可能得到例如洛伊勃版的《理想国》(肖富的译本),尽管该书第二卷1935年已发表,我在战后才找到。这是极大的憾事,因为它是最好的译本,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那时可得到的译本是如此不能令人满意,以致我只好借助于亚当斯的令人费解的版本,开始自己动手翻译,尽管我的希腊语十分贫乏,我试图借助于从奥地利带来的一本学校用的希腊语法来改进我的希腊语。其结果除了我在这些译文上花费大量时间外什么也没有得到。我以前就发现,如果我要用有适当说服力的英语来弄清一个有意义的思想的话,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重写拉丁语译文,甚至德语译文。我被指责说我的译文有偏见,的确,我的译文有偏见,但是没有偏见的柏拉图著作译本是没有的,而且我认为根本不可能有。肖雷的译本是少数没有大量偏见的译本之一,因为他接受柏拉图的政治主张,而我在差不多相同的意义上摈弃这些政治主张。
我把《贫困》寄给《心》杂志,但被拒绝了;而在1943年2月完成《开放社会》(重写过许多次)后不久,我把它寄往英国出版。这本书是在尴尬的处境中写成的;藏书受极大限制,我不得不使自己适应于能够得到的任何书籍。我有极为繁重的教学任务,大学当局不仅不予支持,而且试图积极地给我制造困难。他们告诉我说,我待在新西兰时应该明智地不要发表任何东西,花费在研究上的任何时间都是从当一个讲师(我挣的是讲师的薪金)的工作时间中偷窃来的。如此处境,没有我在新西兰的朋友们在道义上的支持,我是难以生存下去的。在这些情况下收到我手稿的那些英国朋友的反应是一个可怕的打击。他们许多个月毫无回音;后来他们没有把手稿送交出版者,反而向一个著名权威征求意见,那位权威判决这本书由于对亚里士多德(不是对柏拉图)不敬,不宜送交出版者。
差不多过了一年,当我不知所措和情绪低落时,我偶然得到了我的朋友恩斯特·贡布里希在英国的地址,在战争期间我同他失去了联系。他同极为慷慨地提供帮助的哈耶克(由于我一生中只见过他几次而不敢麻烦他)一起,找到了一个出版者。他们俩写到这本书时是极为赞赏的。我如释重负。我感到他们两人救了我的命,而且我现在仍然这样认为。
无尽的探索--25.在新西兰的其他工作
25.在新西兰的其他工作
这不是我在新西兰惟一的工作。我也对逻辑作了一些研究——事实上我自己发明了现在称为“自然演绎”的东西——并且我就科学发现的逻辑做了许多工作和许多讲演,包括科学史的工作在内。这后一项工作主要是将我关于发现的逻辑思想应用于实际的发现;但是我也试图使自己弄清错误理论的巨大历史意义,例如巴门尼德的美满世界的理论。
在新西兰,我为新西兰皇家学会克里斯特彻奇分会和达尼丁的医学院开了非归纳主义科学方法课程。这些课是由艾克尔斯教授(后为约翰爵士)倡议的。我在克里斯特彻奇的最后两年为坎特伯雷大学学院科学系的师生作了午餐时间演讲。所有这一切都是艰苦的工作(今天我不能想象我是如何做了这项工作的),但极为愉快。近年来,我在世界各地遇到了以前听过这些课的科学家,他们使我相信我曾打开了他们的眼界——其中有些是很有成就的科学家。
尽管大学当局对我的工作表现出敌视态度,但我很喜欢新西兰,并且准备永远呆在那里。早在1945年,我就收到了悉尼大学的邀请。接着澳大利亚有家报纸批评了任命一个外国人,还引起了国会的质询。于是我打电报表示谢意,谢绝了邀请。不久——战争在欧洲处于最后阶段——我收到哈耶克签署的一份电报,建议我去担任伦敦大学讲师,任教于伦敦经济学院,并感谢我把《贫困》一稿送交《经济学》杂志,他是该杂志的代理编辑。我感到哈耶克又一次救了我的命。从那时起我就急着要离开新西兰了。
无尽的探索--26.英国:在伦敦经济和政治学院
26.英国:在伦敦经济和政治学院
当我们离开新西兰时,到处仍是战时环境,我们的船奉命绕合恩角航行。这是美丽得难以置信、难以忘怀的景色。1946年初我们到达英国,我开始在伦敦经济学院工作。
伦敦经济学院在战争刚刚结束的那些日子中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机构。学院小得全体教职员彼此都认识。教职员虽然少,但都是卓越的,学生也是如此。许多学生——班级比我后来在伦敦经济学院的大——热情、成熟、鉴赏力极高。他们对教师是一个挑战。在这些学生中,有一位前皇家诲军的正规军官约翰·沃特金斯,现在是我在伦敦经济学院的继承人。
我从新西兰带回来许多留待解决的问题,部分是纯逻辑的,部分是方法问题,包括社会科学方法;而现在我是在一所社会科学学校中,我感到要求我——暂时——优先考虑社会科学方法问题,而不是自然科学方法问题。然而社会科学从来不曾对我有如同理论自然科学那样的吸引力。事实上,对我有吸引力的惟一理论社会科学是经济学。但是像我以前的许多人一样,使我感兴趣的是从它们的方法的观点来比较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在《贫困》中已做的工作的继续。
我在《贫困》中已讨论的一个思想是预见对被预见事件的影响。我把它称之为“俄狄浦斯效应”,因为神谕在导致实现其预言的一连串事件中起最重要的作用。(这也是针对心理分析学家提出的,很奇怪他们看不见这有趣的事实,虽然弗洛伊德本人也承认病人做的梦本身往往带有心理分析学家理论的色彩。弗洛伊德称它们为“强制性梦境”。)我一度认为俄狄浦斯效应的存在把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区分了开来。但在生物学中——甚至在分子生物学中——期望在引起被期望的东西中往往也起作用。无论如何,我对这个效应可作为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之间区分的标志这种想法作了反驳,这是我的论文《量子物理学和经典物理学中的非决定论》的萌芽。
然而这需要时间。在我回到欧洲后的第一篇论文是由于非常好心地邀请我一个专题学术讨论会(1946年7月亚里士多德学会和心研究协会在曼彻斯特举行联合会议)上的发言而产生的:“为什么逻辑和算术的演算可应用于实在?”。这是一个有趣的聚会,我受到英国哲学家,尤其是赖尔非常友好的接待,而且他们有很大的兴趣。事实上,我的《开放社会》在英国受欢迎的程度远超出我的预料以外;甚至一位不喜欢这本书的柏拉图主义者也评论这本书“思想丰富”,说“几乎每一个句子都要让我们想一想”——这当然比轻易的赞同更使我高兴。
然而无庸置疑,我的思想方法。我的兴趣以及我的问题,同许多英国哲学家是完全情不投、意不合的。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在某些场合,也许是我对科学的兴趣;在其他场合,也许是我对实证主义、对语言哲学的批判态度。这使我同维特根斯坦发生了冲突,对于这场冲突我听到过各种各样荒谬的报告。
在1946-1947学年初,我接到剑桥道德科学俱乐部干事的邀请书,我被邀请宣读一篇关于“哲学困惑”的论文。当然很清楚,这是维特根斯坦的提法,在这种提法后面是维特根斯坦的哲学论点:哲学中没有真正的问题,只有语言上的困惑。因为这个论点是我最讨厌的,我决定谈谈“有哲学问题吗?”。我在论文(1946年10月26日在国王学院R·B·布雷恩怀特的房间里宣读)开头,对干事邀请我宣读一篇“谈谈某个哲学困惑”的论文表示惊讶;我指出不管是谁写的邀请书,他通过暗中否认哲学问题的存在,不知不觉地在一个真正的哲学问题引起的争端上站到了一边去。
我毋需说,这不过是我的论题的一个挑战性的、并且有点轻松愉快的开场白。但是正是由于这一点,维特根斯坦跳起来大声地并且我认为是愤怒地说:“干事所做的正是我告诉他要做的。他按照我的指示办事。”我毫不理睬,继续说下去;但是至少听众中某些维特根斯坦的敬慕者终于注意到了这一点,结果也把我的评论(一句笑话)当作是对干事的严重抱怨。可怜的干事本人也这样,正如会议记录本表明的那样,他在其中记录了事情经过,并加上一条脚注:“这是俱乐部的邀请方式。”
然而我继续往下说,如果我认为没有真正的哲学问题,我就肯定不是一个哲学家;而事实是,许多人,或许是所有的人,不假思索地对许多或许所有哲学问题采取了靠不住的解决办法,而这些问题为成为一个哲学家提供了惟一的证明。维特根斯坦又跳起来打断我,大谈困惑和不存在哲学问题。在一个我认为合适的时刻,我打断了他,提出了一份我已准备好的哲学问题清单,例如:我们通过我们的感觉认识事物吗?我们通过归纳获得我们的知识吗?维特根斯坦把这些问题作为逻辑问题而不是哲学问题加以排除。于是我提到是否存在潜在的甚或实际的无限的问题,他把它作为数学问题排除了。(这个排除已写进会议记录。)于是我提到道德问题以及道德准则的有效性问题。这时维特根斯坦正坐在火炉旁,神经质地摆弄着火钳,有时用火钳作教鞭强调他的主张,这时他向我挑战说:“举一个道德准则的例子!”我回答说:“不要用火钳威胁应邀访问的讲演人。”维特根斯坦顿时在盛怒之下扔掉火钳,冲出房间,呼地一声把门关上。
我实在十分遗憾。我承认我去剑桥希望激起维特根斯坦来捍卫没有真正哲学问题这个观点,并在这个争论问题上同他辩论。但是我决没有想要使他生气,并且发现他不能忍受一句笑话使我很诧异。只是后来我才认识到他大概的确认为我在开玩笑,正是这一点冒犯了他。但是虽然我想轻松地处理我的问题,可我是认真的——也许比维特根斯坦本人更认真,因为毕竟他不相信有真正的哲学问题。
在维特根斯坦离开后,我们进行了十分愉快的讨论,讨论中伯特兰·罗素是主要发言人。而后来布雷思怀特夸奖(也许是可疑的夸奖)我说,我是惟一能够用维特根斯坦打断别人的方式打断他的人。
次日,在去伦敦的火车上,我所在的车厢里有两个大学生面对面坐着,男孩看着一本书,女孩看着一本左翼杂志。突然女孩问道:“卡尔·波普尔是谁?”男孩回答说:“从没有听说过他。”名声就不过如此。(后来我发现,这本杂志有一篇抨击《开放社会》的文章。)
道德科学俱乐部的会议几乎马上成为妄加猜测的传说的题材。在短得令人惊讶的时间内,我收到了从新西兰寄来的一封信,问我维特根斯坦和我用火钳打了起来是否是真的。离家越近,传说的夸张程度就越小,不那么夸张。
事件的发生部分是由于我的习惯,只要我应邀在某个地方发言,就试图发展我的观点的一些推断,我预期我的那些观点对于特定的听众是不能接受的。因为我认为作一次讲演的惟一理由是:引起异议。这是讲演能够比印成文字更好的惟一方面。这就是我为什么选择我讲的话题。此外,同维特根斯坦的争论涉及到一些根本原理。
我主张有哲学问题,并且甚至我已解决了一些。然而正如我在别处已写过的那样,“急需的是对一个古老的哲学问题有一个简单明了的解决办法。”许多哲学家,尤其是维特根斯坦派的观点是:如果一个问题是可以解决的,它就不可能是哲学问题。当然还有其他方法摆脱一个问题已经解决的流言蜚语。人们可以说,所有这一切都已老掉牙了;或者说它留下的真正问题没有触及。毕竟可以肯定,这种解决必定是错误的,不是吗?(我准备承认这样一种态度往往比过分的同意更有价值。)
在那些日子里,我发现难以理解的一件事是英国哲学家们向非实在论认识论调情的倾向:现象主义、实证主义、贝克莱或休谟或马赫的唯心主义(“中立一元论”)、感觉论、实用主义——这些哲学玩意儿在那时仍然比实在论更为流行。在持续六年的残酷战争以后,这种态度是令人惊异的,并且我承认我认为这种态度是有点“过时的”(用一个历史决定论的词来说)。因此1946-1947年我应邀去牛津宣读一篇论文时,我宣读的论文题为“对现象主义、实证主义、唯心主义和主观主义的反驳”。在讨论中为我抨击的这些观点所作的辩护如此软弱无力,以致没有留下什么印象。然而这次胜利(如果有的话)的果实由日常语言哲学家摘取了,因为语言哲学马上来支持常识。确实,我认为语言哲学之坚持常识和实在论的努力是日常语言哲学最好的方面。但常识尽管往往是正确的(尤其是在它的实在论方面),也不总是正确的。仅当常识有错误时,事情才真正有意义。恰恰是这些场合表明我们亟需启蒙。也正是在这些场合,日常语言的用法并不能帮助我们。换言之,日常语言以及同它一起的日常语言哲学是保守的。但在智力(也许与艺术或政治相对而言)问题上,没有比保守主义更缺乏创造性、更陈腐不堪的了。
我认为吉尔伯特·赖尔非常清楚地表述了这一切:“人的理性并非在于他对原则问题毫无异议,而在于从来不是毫无异议;不在于固守驰名天下的公理,而在于不把任何东西视为理所当然。”
无尽的探索--27.在英国的早期工作
27.在英国的早期工作
虽然我已经知道遗憾的悲哀是每个人都有份的,但我并不认为我回到英国以来我作为一个哲学家有过不愉快的时刻。我勤奋工作,常常深深陷入不可解决的困难,但是我在发现新问题时。同这些问题搏斗时、取得进展时最为高兴。因此我认为,这就是最好的生活。在我看来这比仅仅苦思冥想(且不说神授的自我沉思)要好得多,而亚里士多德认为这种苦思冥想是最好的。这是一种完全不平静的生活,但是它是高度自满自足的——柏拉图意义上的自满自足(autark),尽管生活当然不可能是完全自满自足的。我的妻子和我都不喜欢住在伦敦,而自从我们在1950年迁往白金汉郡的潘恩后,我想我是我所见到过的最幸福的哲学家。
这对我学术上的发展绝不是无关的,因为它大大地有助于我的工作。但这里也有某种反馈作用:幸福的许多重要源泉之一是各处看看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不可思议的世界的新面貌,以及我们在这个世界中不可思议的作用。
在我们迁居白金汉郡以前,我的主要工作是研究“自然演绎”。我在新西兰就开始这项工作,在新西兰我的逻辑课上有位学生叫彼得·蒙兹(现为维多利亚大学历史教授),他的理解力很强,他卓越地独立地提出一个论据,对我有很大鼓励。(他不记得这件事了。)在我回到英国后,我对集合论家保尔·贝尔奈斯,并且有一次对伯特兰·罗素谈了关于自然演绎的问题。(塔尔斯基没有兴趣,我可以理解,因为他脑子中有更重要的想法;但埃弗特·贝斯对此真感兴趣。)这是一个非常基本的而且又是优美得令人惊异的理论——比我以前知道的逻辑理论优美而对称得多。
引起这些研究的一般兴趣来自塔尔斯基的论文“论逻辑推断的概念”,我听过他1935年秋天在巴黎的一次大会上宣读这篇论文。这篇论文,尤其在其中提出的疑问,使我产生两个问题:(1)用真理或可推演性,即真理的传递和谬误的再传递,来表述逻辑有多大可能?(2)把对象语言的逻辑常项表征为其功能可用可推演性(真理传递)完全描述的符号有多大可能?从这些问题和从我许多次解决这些问题的尝试中又产生出许多其他问题。然而在最后,经过多年努力,当我发现我已经犯了一个错误时我就放弃了,尽管这个错误并不严重,尽管在修正这个错误时我得到了一些有意义的结果。然而我从未发表过这些结果。
1946年,我同弗里茨·韦斯曼去荷兰,应邀出席国际符号学学会大会。这是延续数年之久的同荷兰密切联系的开端。(在此以前物理学家J·克莱到英国访问过我,他读了我的《研究的逻辑》,我同他许多观点是相同的。)正是在这种场合我第一次会见布劳威尔——对数学作直觉主义诠释的创始人,以及他最得意的门徒海丁、心理学家和方法论家A·D·德·格罗特,以及尤斯图斯和赫尔曼·梅耶弟兄。尤斯图斯对我的《开放社会》十分感兴趣,几乎马上开始译为荷兰文,这是该书的第一个译本。
1949年,我当上了伦敦大学逻辑和科学方法教授。也许是对此致谢,我常常在开始作科学方法讲演时说明为什么这个科目是不存在的——甚至比其他不存在的科目更为如此。(然而我不在讲演中多次重复,我从不第二次使用一组讲演的按语。)
在英国早期我求教最多的人是贡布里希、哈耶克、梅多沃和罗宾斯——他们都不是哲学家;还有梯伦斯·哈琴森,他非常透彻地写过经济学方法。但在那些日子我损失最大的是我未能同一位物理学家详细交谈,尽管我在伦敦又一次同薛定谔会面,并且有机会同阿瑟·马尔赫在阿尔普巴赫的梯罗尔见面,同泡利在苏黎世见面。
无尽的探索--28.初访美国,会见爱因斯坦
28.初访美国,会见爱因斯坦
1949年,我收到了去哈佛作威廉·詹姆士讲座讲演的邀请书。这导致我首次访美,使我的生活有了很大的变化。当我读到唐纳德·威廉斯的极其出乎意外的邀请书时,我以为这是一个误会:我想我之被邀请是以为我是约瑟夫·波普尔·林克乌斯。
我那时在做三件事:一系列论自然演绎的论文,概率的种种公理化,以及社会科学的方法论。惟一适合于作八次或十次讲课的课程的是最后一个问题,于是我选择讲课的题目是“自然和社会的研究”。
1950年2月,我们乘船出发。在哈佛哲学系教师中我以前见过的只有奎因恩。我也遇见了C·I·刘易斯、唐纳德·威廉斯以及莫顿·怀特。自从1936年以来我第一次又遇见了许多老朋友:数学家保尔·鲍向,赫尔伯特·费格尔、菲利普·弗朗克(他把我介绍给伟大的物理学家珀西·布里奇曼,我很快同他成为朋友)、尤利叶斯·克拉夫特、理查德·冯·米塞斯、弗朗茨·乌尔巴赫、阿伯拉罕·瓦尔德以及维克多·韦斯科夫。我也第一次遇见了戈特弗里德·冯·哈勃勒,我后来从哈耶克那儿获悉,他显然是对我的方法理论感兴趣的第一位经济学家;乔治·萨顿和科学史家I·伯纳德·科恩以及哈佛校长詹姆斯·布里安特·科南特。
我从一开始就喜欢美国,也许因为我对它曾抱有某种偏见。在1950年有一种自由、个性独立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欧洲不存在,而且我认为甚至比我所知道的最自由的国家新西兰还更为强烈。那时正值麦卡锡主义——现在一定程度上已被忘却的反共十字军战士参议员约瑟夫·麦卡锡——兴起之日,但根据一般气氛来判断,我认为这个正在到处引起提心吊胆的运动将会以失败而告终。在我回到英国后,我同伯特兰·罗素对此曾有过争论。
我承认事情可能朝十分不同的方向发展。“这里不可能发生”这个说法总是错误的,独裁在哪里都有可能发生。
爱因斯坦使我的访问获得最大、最持久的影响。我应邀去普林斯顿,在学术研讨会上宣读了一篇关于“量子物理学和古典物理学中的非决定论”的论文,那是篇幅更长的一篇论文的纲要。在讨论时爱因斯坦说了几句赞同的话,玻尔说得更详细(直到只有我们俩留下来还继续说),用著名的双狭缝实验论证说,量子物理学中的情况完全是新的,而且同古典物理学中的情况是不可比拟的。爱因斯坦和玻尔都来听我的讲演这一事实,我认为是我曾受到的最大的赞扬。
在我讲话前我就同爱因斯坦见了面,第一次通过保罗·奥本海姆,我们待在他的屋子里。虽然我最不愿意浪费爱因斯坦的时间,他要我再来。我总共同他会面三次。我们谈论的主要话题是非决定论。我试图说服他放弃他的决定论,他的决定论总起来说是这样一种观点:世界是四维的巴门尼德式的积木式的宇宙,其中变化只是一种人的幻觉,或非常接近于人的幻觉。(他同意这曾是他的观点,在讨论这种观点时我称他为“巴门尼德”。)我论证说,如果人们或其他有机体能够经验到变化和时间上的真正持续,那么这是实在的。用某种意义上是并存的时间片段在我们的意识中先后浮现的理论来把它解释过去是不可能的,因为这种“在意识中浮现”恰恰同理论企图解释过去的变化的持续具有同样的性质。我也援引一些明显的生物学论据:生命的进化,有机体尤其是高等动物的行为方式,实际上不可能根据把时间解释为仿佛它是另一(各向异性的)空间坐标的任何理论来理解。毕竟我们并不经验到空间坐标。这是因为它们根本不存在:我们必须当心不要把它们当作实体,它们几乎完全是任意的结构。那么为什么我们应该把时间坐标——固然是适合于我们惯性系统的坐标——看作不仅是实在的,而且是绝对的,即不可改变的,不受我们能做的任何事情的影响(除了改变我们的运动状态外)呢?
我认为时间和变化的实在性是实在论的关键。(我现在仍然认为如此,实在论的某些唯心主义对手如薛定谔和哥德尔也曾认为如此。)
当我访问爱因斯坦时,施尔普的“在世哲学家文库”的《爱因斯坦》卷刚刚出版;这一卷有一篇哥德尔的现已著名的论文,他在反对时间和变化的实在性时利用了爱因斯坦狭义和广义相对论的论据。爱因斯坦在这卷中出来强烈支持实在论。他明显不同意哥德尔的唯心主义;他在答复中提出,哥德尔对宇宙方程式的解必须“根据物理学的理由加以排除”。
当时,我试图尽可能强有力地向爱因斯坦-巴门尼德介绍我的信念:反对任何唯心主义时间观的立场必须鲜明。我也试图表明尽管唯心主义观点同决定论和非决定论都是相容的,支持“开放的”宇宙的立场应该鲜明——在这个宇宙中未来决不包含在过去和现在之内,即使他们对它施加种种严格的限制。我论证说,我们不应被我们的理论弄得转了向而太轻易地放弃常识。爱因斯坦明确表示他不想放弃实在论(对于实在论,最有力的论据是建立在常识的基础上的),尽管我认为他像我一样准备承认我们也许有一天会被迫放弃它,如果有十分有力的论据(比方说哥德尔式的论据)引致反对它的话。所以我论证说,关于时间,还有关于非决定论(即物理学的不完备性)的情况,与关于实在论的情况恰恰相似。我诉诸他自己用神话术语表达事情的方式说道:如果上帝想一开始就把一切事物塞进世界中,上帝就创造了一个没有变化、没有有机体和进化以及没有人和人的变化的经验的世界。但是上帝似乎考虑到一个产生连上帝自己都意料不到的事件的活宇宙比一个死宇宙有趣得多。
我也试图使爱因斯坦明白,这样一种观点并不扰乱他对玻尔的主张(认为量子力学是完备的)的批判态度;反之,正是这种观点提出我们总有可能把我们的问题进一步推进,而科学一般地说很可能原来是不完备的(在某种意义上)。
因为我们总有可能继续问为什么的问题。虽然牛顿相信他的理论是真理,他并不认为它提供了最后的说明,并且他试图对超距作用提出神学说明。莱布尼兹并不认为机械推力(在成为零的距离起作用)是最后的,他要求用斥力来说明;这种说明后来由物质的电理论提供了。说明总是不完备的,我们总有可能提出另一个为什么的问题。而新的为什么问题可导致一个新理论,新理论不仅“说明”旧理论,而且纠正它。
这就是为什么物理学的进化可能是一个校正和更好的接近的无穷过程。而且即使有朝一日我们达到一个我们的理论不再接受校正的阶段(由于它们完全是真的),它们也仍然不会是完备的——而且我们会知道这一点。因为哥德尔的著名的不完备性定理会起作用:鉴于物理学的数学背景,为了回答在任何给定的(形式化的)理论中未能解决的问题,充其量需要无穷系列的这类真的理论。
这样的考虑并不证明:客观物理世界是不完备的或不确定的,它们仅仅表明我们的努力本质上的不完备性。但是,它们也表明科学几乎不可能(如果有可能的话)达到一个阶段,它有可能对物理世界是决定论的这个观点提供真正的支持。那么,为什么我们不应该接受常识的裁决呢——至少在这些论据已被推翻以前?
这就是我试图用来改变爱因斯坦-巴门尼德想法的论据的实质。此外,我们又更为扼要地讨论了像操作主义、实证主义和实证主义者及其对形而上学的莫名其妙的恐惧、证实与否证的对立、可否证性以及简单性等一些问题。我惊异地得悉:爱因斯坦认为我关于简单性的意见(在《研究的逻辑》中)已被普遍接受,因此现在每个人都知道,更为简单的理论是可取的,由于它有更大的排除可能事态的能力,即由于它的更好的可检验性。
我们讨论的另一个话题是玻尔和互补性——在玻尔前一天讨论会上发言以后这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话题。爱因斯坦用尽可能强有力的措词重复了他在施尔普编辑的《爱因斯坦》卷中已经表示的意见:尽管他作了最大的努力,他还是不能理解玻尔的互补性是什么意思。
我也记起了爱因斯坦从一个物理学家的观点对原子弹理论浅薄的尖刻评论,考虑到卢瑟福曾认为利用原子能是不可能的,我认为这有点过分。也许这些评论有点带上他不喜欢炸弹的色彩,而一切都与这种不喜欢有关,但无疑他是说了算数的,无疑他基本上是对的。
很难表达对爱因斯坦个性的印象。也许可以这样说:同他在一起感到很自在。不能不信任他,不能不无保留地信赖他的直率、他的和蔼、他的强判断力。他的智慧以及他的几乎是儿童般的天真。这样超凡出世的一个人不仅活着,而且得到正确评价,受到极大尊敬,这对于我们的世界、对于美国还是说明了一点问题的。
在我访问普林斯顿期间,我又再一次同库尔特·哥德尔会面,并同他讨论了他在《爱因斯坦》卷中的论文以及他的不完备性定理对物理学可能产生的意义的某些方面。
正是在我首次访美之后我们才迁居白金汉郡的潘恩的,那时它是一个安静而美丽的小地方。在这里我可以比以前做更多的工作。
无尽的探索--29.问题和理论
29.问题和理论
早在1937年,当我试图通过把著名的“辩证法三段论式”(正题:反题:合题)解释为试验和排除错误方法的一种形式来弄懂它的意义时,我提出一切科学讨论从问题(P1)开始,对于问题我们提出某种试探性的解决——试探性理论(TT);然后批判这个理论,试图排除错误(EE);并且正如辩证法的情况一样,这个过程又重新开始:理论及其批判性修正提出了新的问题(P2)。
后来我把这种情况概括在下列图式中:
P1→TT→EE→P2,
我在讲演中常常利用这个图式。
我喜欢用说科学从问题始、以问题终来概括这个图式。但我总是对这种概括有点担心,因为每一个科学问题也是在某一理论语境中产生的。问题渗透着理论。因此我常常说我们可以在任何地方开始这个图式:我们可以从TT1始,以TT2终;或者我们可以从EE1始、以EE2终。然而,我常常要补充说一个理论的发展往往从某个实际问题开始;并且虽然表述一个实际问题不可避免地要引入理论,但实际问题本身可以是刚刚“感觉到的”:它可以是“前语言的”;我们——或一个阿米巴——可以感觉到冷或其他某个刺激,而这可使我们或阿米巴采取试探性行动——也许是理论性行动——为了摆脱这个刺激。
但是“何者在先,问题还是理论?”的问题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事实上我发现这个问题出乎意料地富有成效和困难。
实际问题的产生是因为什么地方出了差错,由于发生了某种意料不到的事件。但这意味着有机体——不管是人还是阿米巴——通过演变某种期望或某种其他结构(比方说一个器官),再使自己(也许笨拙地)适应它的环境。然而这种适应是提出理论的前意识形式;由于任何实际问题的产生与这种适应有关,因此实际问题本质上是浸透着理论的。
实际上我们得到了一个结果,这个结果有意料不到的有趣的推断:第一批理论——即对问题的第一批试探性解诀——和第一批问题必定是以某种方式一起产生的。
但还有些进一步的结论:
有机体的结构和问题一起产生,或者换言之,有机体的结构同解决问题的结构一样是结合理论的。
往后(尤其在这本《自传》的第37节,参阅下面)我要回到生物学和进化论。这里我只要指出,围绕在已表述的和理论的问题为一方与仅仅“感觉到的”问题以及实际问题为另一方之间的种种区别有一些微妙的争论点。
这些争论点如下:
(1)已表述的理论与已表述的(试探性〕解决之间的关系可认为本质上是一种逻辑关系。
(2)然而“已感觉到的”问题(或实际问题)与解决办法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基本的生物学关系。这在描述单个有机体的行为或在一个物种或一个门的进化理论中可能是重要的。(大多数问题——也许是所有问题——不止是“生存问题”,它们是由十分特定的境况提出的十分具体的问题。)
(3)问题和解决之间的关系显然在单个有机体,尤其是人类有机体的历史中,起着重要的作用;而在智力努力的历史中,例如科学史中,起着特别重要的作用。我认为所有的历史应该是问题境况的历史。
(4)另一方面,这种关系在宇宙的无机进化或宇宙的无机部分(比方说,恒星演化、稳定元素或稳定化合物之“存在”以及不稳定元素和化合物随之而稀少)的历史中似乎不起作用。
一种迥然不同的论点也有些重要意义。
(5)每当我们说一个有机体试图解决一个问题,比方说P1,我们就是提供了一个多少有点风险的历史性猜想。虽然它是一个历史性猜想,但它是根据历史的或生物学的理论提出来的。这个猜想是试图解决一个历史问题,比方说P(P1),这个问题与猜想认为属于所讨论的有机体的问题P1是绝然不同的。因此有可能的是:像开普勒那样的科学家或许认为他已解决了问题P1,而科学史家或许试图解决问题P(P1):“开普勒解决P1或另一个问题了吗?实际的问题境况是什么?”而P(P1)的解决确实可能是(我认为它是)开普勒解决了一个与他认为他已解决的问题迥然不同的问题。
在动物水平上这当然总是猜想性的——事实上它是高度理论的建构——如果一个科学家猜想个别的动物或物种(比方说用青霉素处理的细菌):它对面临的问题已有一个解决办法(比方说成为耐青霉素的了)。这样一种说法听起来像是比喻式的,甚至是拟人的,但也可以不这样说。它不过说出这个猜想:环境境况就是这样,除非物种(或有机体种群)以某种方式发生改变(也许通过改变它的基因群的分配),它就会陷入困境。
人们可能说,这一切是一目了然的:我们大多数人都知道,清楚地表述我们的问题是一个困难的任务,并且我们常常在这种任务中遭到失败。问题不易鉴别或描述,除非像在考试中那样,确实有人把现成的问题提供给我们;但是甚至在考试时我们可以发现,考试教师没有把他的问题表述清楚,而我们可以表述得更好。因此经常有表述问题的问题——以及这是否是真正应被表述的问题的问题。
因此,问题甚至实际问题总是理论性的。另一方面,理论只能被理解为问题的试探性解决,并且与问题境况有关。
为了避免误解,我要强调这里讨论的问题和理论之间的关系不是“问题”和“理论”这些词之间的关系;我也不讨论用法或概念。我讨论的是问题与理论——尤其是先于问题的那些理论之间的关系,那些从理论中产生或与理论一起产生的问题,以及那些当作一定问题的试探性解决的理论。
无尽的探索--30.与薛定谔的争论
30.与薛定谔的争论
那是在1947年或1948年,薛定谔通知我他正准备到伦敦来,我在他的一位朋友的一所平房里会见了他。从那时起我们就通过书信定期接触,在伦敦,后来在都柏林,在阿尔普巴赫、梯罗尔,以及在维也纳直接会面。
1960年我住在维也纳医院里,他也生病住到这所医院,他的妻子安妮玛丽·薛定谔每天来看我。在我回英国以前我在帕斯特盖斯他们的寓所拜访他们。这是我最后一次看他。
我们的关系是有点风波的。知道他的人对这一点决不会感到惊异。我们在许多事情上分歧很大。起初我认为由于他敬重玻尔茨曼,他不会坚持实证主义认识论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当我有一天(约在1954或1955年)批评了现在常常称为“中立一元论”的马赫观点时,我们爆发了最剧烈的冲突——即使我们两人都同意:与马赫的意图相反,这种学说是唯心主义的一种形式。
薛定谔从叔本华那里吸取他的唯心主义。但我曾期望他看到这种哲学的弱点,玻尔茨曼对这种哲学说过一些刺耳的话,并且例如丘吉尔,他从未以哲学家自居也曾提出一些卓越的论据反对这种哲学。当薛定谔表示了像“我们的所有知识……完全依靠直接的感知”这样一些感觉论和实证主义的意见时我尤为惊异。
我们另一次剧烈冲突同我的论文《时间之矢》有关,在该文中我断言不可逆的物理过程的存在,不管是否有熵的增加同这些过程联系在一起。典型的例子是正在扩展的球形光波,或把粒子送至无限(牛顿空间)的一个过程(如一次向心聚爆)。反之——相干的球形光波从无限空间收缩回来(或来自无限空间的一次向心聚爆)则不可能发生——不是因为光传播或运动的普遍规律排除了这种事情,而是因为实现这些初始条件在物理上是不可能的。
薛定谔写了一些有意义的论文来试图挽救玻尔茨曼理论,根据这个理论,熵增加的方向完全决定了时间的方向(或“界定”这个方向——但是让我们忘记这一点)。他认为如果有一种例如我曾提出过的方法,通过这个方法我们可以不依靠熵的增加来决定时间之矢,这个理论就会垮台。
对于以上各点我们没有分歧。但是当我要薛定谔告诉我,我错在哪里时,他指责我无情地破坏了物理学中最优美的理论——这个理论有深刻的哲学内容,没有一个物理学家敢损害这个理论。他认为一个非物理学家攻击这样一个理论即使不是亵渎的,也是放肆的。为了强调这一点,他在《心和物质》一书中插入了(在圆括弧中)一段话:“这对于物理学家的方法论有着重大的后果。他绝不应引入独立地判定时间之矢的任何东西,否则玻尔茨曼的优美的构筑就要垮台。”我仍然认为薛定谔因过分的热心冲昏了头脑:如果物理学家或其他任何人能够独立地判定时间之矢,如果这具有薛定谔(我正确地认为是)赋予它的后果,那么不管他喜欢不喜欢,必须承认玻尔茨曼-薛定谔理论以及以它为基础的唯心主义论据的垮台。薛定谔拒绝这样做是错误的——除非他能找到另外的出路。但是他相信其他出路是不存在的。
再一次冲突是关于在他绝妙的《什么是生命?》一书中的一个论点——我认为这个论点并不重要,但他认为十分重要。这本书是天才的著作,尤其是“遗传密码”一小节,题目本身就包含着一个最重要的生物学理论。确实,这本书是个奇迹:它是写给受过教育而非科学家的人看的,但包含着新的、成为先驱的科学思想。
然而在回答这本书的主要问题“什么是生命?”时,它也包含着我认为显然是错误的意见。在第六章中有一节以这些话作为开端:“生命的特征是什么?什么时候可以说一块物质是活的?”对于这个问题,薛定谔在下一节的标题“它以负熵为生”中提供了答案。该节的第一句说:“正是通过避免迅速地衰退至惰性的‘平衡’状态,使得一个有机体表现出如此不可思议……”在扼要地讨论了熵的统计学理论后,薛定谔问道:“我们如何用统计学理论表示一个活的有机体的不可思议的本领呢?它靠这种本领延迟了衰退至热力学的平衡(死亡)。我们前面说:‘它以负熵为生’,可以说是它自动吸取负熵流……”且他又补充说:“因此,一个有机体借以使自己在高度有序性水平(=低熵水平)上维持稳定的方法,实际上是连续不断地从它的环境中吸取有序性。”
大家承认有机体做了这一切。但是我否认,而且我现在仍然否认薛定谔的论点:这正是生命或有机体的特征,因为这对每一部蒸汽发动机也适用。实际上每一部烧油锅炉、每一只自动上发条的表都可以说是“连续不断地从它的环境中吸取有序性”。因此薛定谔对他问题的回答不可能是对的:以负熵为生不是“生命的特征”。
我在这里已经写了我同薛定谔的一些分歧,但我欠了他很大一笔债:尽管我们之间发生了这些争吵,不止一次看起来我们要最后分道扬镳了,但他总是又回来重新开始我们的讨论——这些讨论比我同其他物理学家的任何讨论都更有意义,确实更激动人心。我们讨论的话题正是我试图做些研究的题目。他在那本不可思议的书中提出生命是什么的问题这个事实本身给了我再独自提出这个问题的勇气(尽管我企图避免是什么这种形式的问题)。
这本《自传》的其余部分我打算报告思想,而不是事件,尽管我在有关的地方可能要谈点历史。我的目的是概述各种思想以及我在最近几年已经研究和现在仍在研究的问题。将会看到其中有些问题同我极为有幸地与薛定谔讨论过的问题有联系。